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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1章落云台
苏梦枕没有反驳。他身体当然转好,非但因举国上下皆为远征燕云出力,他已许久不必做生死搏斗,更因如今医师登门,他不会为更优先的事务一再拖延。
把自己当成病人,把自己当成迫切要活的病人。病人苏梦枕没有理会雷卷话中暗讽他故意装病,而是直盯雷卷暗沉如泥的瞳孔,理直气壮道:“人生病就该吃药。拖着、扛着、视而不见,除了一死,就无别的可能。你在守城上懂得这个道理,对自己的病,也该懂同样的道理。”
雷卷露出些堪称嘲笑的表情道:“这听起来像季卷的道理。”
苏梦枕自然道:“这就是她的道理。”
雷卷瞧着满面春风的青年,忽而失去了和一个正全心全意沉浸在幸福中的人谈人生的兴趣。他转身就走,走之前最后冷淡道:“苏楼主这般自信,最好对晚上奇袭的胜率,也已殊有把握。”
夤夜城门。辽军被大雪封堵在香山脚,与燕京相隔三十里,天气晴好时,于墙头极目可见旌旗。此时夜深,远山黢黑,更能见军营火把相连,烧亮半壁夜空。武林人吵嚷时虽凶,如今强被压下,临到阵前,却也摩拳擦掌,战意高昂。
——哪怕计划有误,难道以自己之威,不可力镇辽人,只身破局?
江湖人总是自傲、自信、自负得过头,因此对苏梦枕布置最为质疑的一群人,如今战意最盛。而这些人,正是今夜第一批先锋!
或许这也在苏梦枕算计之中?
苏梦枕一身暗红劲装立于辕门,目送第一批千人先锋自通天门鱼贯而出,顷刻隐于墨夜。城中谯楼漏刻流转,待半刻后,第二批两千余队伍从南边开阳门绕道而行,他仍沉默,环抱的双手已不可按捺般轻抚起袖中刀锋。等漏箭上浮,第三批侠客踏着先锋的路径再出发,除去留守城中的队伍,仅剩下苏梦枕身边两千余名金风细雨楼精锐未动。
他在等。他向来厌恶等待,生平最有耐心一刻,也只是等季卷回答。此时他安静地等,等辽军左侧翼火光微乱,顷刻灭去一片。混乱中重新被点起更多火把,先锋的厮杀,侧翼的反击,前后的回援,生死一霎尽容于微乱火光,在苏梦枕远眺视线里上演无声默剧。
他依然在等。等整片军营大亮,中军帐中,将领点灯急听敌讯,旋即军马拨动,往先锋军退路包抄而去。中军拔营途中,派去的第二支队伍突袭右侧翼辽军,又一处火光乍灭,又一次紧急应对,此时再视中军,已少近万之众。
夜里雪光仍刺眼,茫茫隐匿偷袭者踪迹,苏梦枕凝神观察、等待,在第三支队伍击穿包抄左翼的援军,与先锋汇合时,忽开口道:“无错。中军正南方向十营,是否未曾调动?”
花无错毫不犹豫答:“是的!我自始至终盯紧了中军,三回偷袭,中军先乱后整,调派兵卒无数,唯这十营之兵,始终未曾接令移动!”
苏梦枕淡淡点头。他的刀终于从袖中退出,比衣服要艳,似已提前在滴今夜会沾上的血。
“粮仓必在其后。”
他道。
辽军暂时未攻,并非心怯,必在修车橹,具器械,掘地道,随时发动。若正面相抗,敌众我寡本就势劣,而江湖势力松散,想法不一,易受离间。
既然绝不可正面相抗,又要令辽军心生退意,苏梦枕脑中目标始终清晰且坚定:烧粮草!
唯有粮草能动摇十倍于他们的辽人军心。
那么他必能握住辽人破绽,直袭粮仓!
苏梦枕回视自己从京城带来的弟兄们,得他们慨然点头。于是他冷然一闭目,再睁眼时坚毅地道:“我们走!”
他话未说完,人已往辕门外后仰,化一支暗红如旧血的箭,自城墙上一跃而下!
季卷却正笑着往城墙上飘飞而去。
她陷于三面陷阱,显然是守城将领严密安排,知道她已给大多金兵留下阴影,要以此击溃她的天命形象,却仍不急不慌,放任自己往下坠向出城金兵。
因为她知道自己始终有朋友接应。
她动作太快、太耀眼、太惹人瞩目,几乎让人忽略了在她身后,还有十几位侠客跟随。在她身形将要落入刀尖,金人正在狂喜间分出注意去听她的遗言时,被忽略的暗影处,十几道身影杀出,狂刀急剑直扑金兵,只一合便扫清季卷身下,破除这三面危机。
胡斐持刀立身,仰头瞧一眼墙垛上密布的狼牙拍与戳满矛尖无从借力的墙壁,纵使身负壁虎游龙功,在此满是尖刺的城墙上也施展不开,忽道:“你若是还想登城,我有一个在商家堡时学来的办法!”
季卷轻松落在他们身边,与他们一道仰头上望,笑道:“什么办法?”
胡斐道:“叠罗汉。”
历来表演叠罗汉的都是些苦练外门功夫的练家子,而在场内家高手自不必真要一个个叠起来攀一道城墙。眼下都是颇具急智的聪明人,因而胡斐一提,已露出了悟神情,甚至不需言语沟通已分好职责。季卷与他们交换一个视线,足尖急往胡斐身边掠去,将要近身时跃身至他肩肘,胡斐抬掌一举,以四象掌法将她抛至半空。她往上飘飞一段,正要新力用尽之时,胡斐扔上来的第二人搭住她肩膀,以肘击将她抛飞更高,自己向下急坠而去。
此时她已飞至四五丈高,城墙上混乱至极,听短促的女真语呼喝,纷纷挽弓向她瞄准。季卷正要抽剑相待,却见宁中则亦被接力抛至高处,手中剑光裂做一十四点,剑气割断金人手中强弓。这一式用老,人也旋即下落,落下以前对季卷一笑。
季卷于是安然将剑推回鞘中,借来的上飘之力已到了尽处,却丝毫不急,甚至有闲心对惊恐的金人招招手。
“季少帮主好兴致!”身下一道如虎啸般的畅快笑声响起,劳穴光振翅鹰飞地冲上前来,伸手搭住季卷手腕,在半空腰间一扭,将季卷横斜着掷往城墙。
季卷简直如一面风筝,被四人接力抛得远比城墙更高,转瞬凌驾金人头顶。如今墙上金兵要搭弓,先得抬头被日光刺目,方能从日轮中辨清振袖向他们滑飞而来的季卷身影。
铮铮铮!雕弓如琴弦,慌张间已压不上任何曲谱,向季卷射来全无威胁的乱箭,令季卷一笑之下,旋身入阵,脚底踩上箭身,借力调整好身姿,化一道白虹往城中最高的白塔腰间直落而去!
整座辽阳,幅员三十里,驻兵近万,高城深池。要如何只用一剑,令全城震怵?
杀人?
要杀多少人才能够?
不如诛心!
于是季卷抽剑。“天外飞仙”的一剑!居高而击,自碧霄直落,如平地惊雷炸响于二十余丈高的白塔腰际。季卷于第十层檐上落足,而剑势未止,旋腰斜斩,白虹隐于鞘间的瞬息,矗立整座辽阳府金人眼前的接天高塔发出隆隆轰鸣,十丈直径在季卷一剑下脆如竹节,断做两半,季卷未落足的那一半在她身后势不可挡地坍塌、解体、坠地,倏尔激起漫天烟尘,而小小一个人影卷于烟雾,依旧白得亮眼,白得清晰可见。
如果一柄剑可以劈断高塔,那么城中有什么是她斩不得的?
金人从未被同一个人接连掠去锋芒,如今目视挺拔立在烟尘间的季卷,心中几乎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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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愿把她当做俗世凡人。那些天火,那样的剑,莫不是天上神灵?她是不是长白山母的宿敌托生?是不是宋人之中,亦有山神守灵,预先得知他们野心,才要来这样收割他们?
远处火炮震响。青田帮的技术专家终于解决了炮膛进雪的问题,正往空地处试验精度。
在日华天威笼罩之下,季卷悄悄呸了两口灰,把用来作弊炸塔剩下的霹雳弹塞回袖子里,气沉丹田,和蔼可亲,又不容置疑地大声笑道:“优待俘虏,缴枪不杀。”
第102章危城
燕京此时乱中有序。辽军兵临城下,烟尘四起,燕京居民,竟然在战争的紧绷气氛中维持了较为安定的情绪。
相比于城中奔走着忙于守城的南方江湖人,反倒是围城的契丹军更令他们觉得熟悉,这使他们面对此次围城,微妙地保持了一种左右摇摆的中立姿态:季卷这半年来的管理虽然宽和,不过要是耶律大石回来掌管燕京,似乎也不是坏事。
因为这种态度,城中战时管理反倒更严,除去投靠季卷手下的官吏私仆,绝大多数重要岗位,全部临时由宋人顶上,防止这些摇摆者随时向外通风报信。
提防城中变节者的同时,三面城墙,受袭不止,云梯巨石,时而越过城墙,往城内砸落,身怀巨力的江湖人便一跃而起,刀劈锤擂,在半空截住,引墙头众侠弯弓搭箭之时,仍有余力高声叫好。城墙以内,弓弩、檑木、炮石、火鞴,流水运抵墙下,自负轻功的潇洒侠客轻松提起,互相攀比跃上城头的速度。守于城门一线的侠士,更是五花八门,奇招频出,辽人攻势虽紧,城内士气未乱。
苏梦枕立于战棚,随时拔刀补上缺漏,冷风一过,止不住地蜷身咳嗽。
一点新伤。
前夜突袭,他携金风细雨楼帮众烧掉十数座辽人粮仓,为此几乎陷于状似疯魔的辽军阵中。要于万人之中来去自如不难,要保全此身却难,掩护撤退时,苏梦枕到底受了些伤。
受伤自有价值。这一夜突袭,烧去辽军至少三成粮草,眼下攻城之势虽急,明眼人却知不过强弩之末,时间越往后,则人饥马饿,必得退兵不可。
等。又是等。
要等到辽人退兵,需先撑过这一阵强过一阵的攻城。守城第一日,物资充沛,死伤不多,江湖中人尚以玩闹心思对待,等第二日、第三日、第十日之时,城中秩序,尚能维持否?
辽人久攻不下,战意又能维持否?
战争是一群人的生死拉扯,与一个人的人生相同,终究是意志力的比拼。
攻城第一日,辽人以壕桥跨越护城河,以云梯头车攻城,被三面守军击退。夜间有骑兵尝试袭扰运粮道,被及时阻止。
攻城第三日,辽人以钩、镰、抓枪登墙,蚁附其上,守城群豪刀剑卷刃上千。
攻城第十日,受辽人细作鼓动,城中流言四起,陆续有小股叛乱,被留守宿卫军镇压。
而苏梦枕立于城墙最高处,穿着最艳烈红衣,竟是比城中佛塔更醒目的标志。城中何处生变,便掣刀驰援,城中人可见,知道事态不至太过糟糕,于疲累怨怼中又生些许新力,攻城人可见,城墙纵使穿凿欲裂,却恍惚生出城上红衣一日不坠,燕京城墙一日不塌的错觉。
要破燕京,需先杀苏梦枕。这个念头逐渐根植于攻守双方脑中,而攻城第十五日,苏梦枕仍立于血腥涂满的城墙。如一座碑、一铸铁、一尊像。攻守双方,皆是疲惫不堪,无力再战,像弓弦绷紧至最后,任何时候都会从中崩断。
刀会慢。动作会迟滞。反应会僵化。所有人都如此,包括苏梦枕。因而攻城一方于他坚毅中又看出希望,猜测某一次出刀后,或就是下一次出刀后,这道该死的墙,与墙上该死的人能轰然倒塌。
苏梦枕咳嗽,出刀,收刀,凌厉的红光复归墙头。意味着又抵挡一轮攻击。已是三更夜,不死心试探的小股辽军在南城门下留上百具尸体,城外军中火光荧荧,似是不打算再于今夜出击。
他身后的花无错低声劝:“公子,休息一会吧。”
苏梦枕闭目片刻,几乎让花无错以为他正用沉默否认,才轻微颔首:“一个时辰。”
花无错应:“是。”
于是苏梦枕从棚顶翻下,躺倒的一瞬间就已入眠。
花无错守住他身侧,一双眼警惕巡逻城内城外,他要确保没有人在苏梦枕睡眠时动作。无论是城外辽军的动作,或是城中心思浮动者的动作,要破燕京,要彻底击垮守城军斗志,最好的办法就是击垮苏梦枕!几乎任何时候,都张扬立在城中三十余万居民眼中的苏梦枕。
要想杀醒着的苏梦枕难,要想杀睡着了的苏梦枕就容易得多。所以这十几天来,苏梦枕几乎没能睡觉。
花无错仍在看,看的方向已变了,从向外巡视,转为注视苏梦枕。苏梦枕敏锐,却不怀疑兄弟,因此在他目光下犹然酣睡。
他的手中攥着触发暗器的机括。只要轻轻触下,周身衣袍中会有至少二十枚淬满剧毒的暗器发出,只要擦着苏梦枕的皮肤就能致他死地。
花无错在看,在想,在掂量,把城中另一个人与自家楼主做比对,把两种不同走向的优劣做判断。
——宋人何必为辽人守城?
宋人何必替辽人流血?
更何况全为季卷做嫁衣。她抛下你们去打辽东京啦,到时捷报传开,谁会在乎你们守城功绩?
谁会在乎你?
那个人笑得纯善、甜蜜、谆谆善诱。
他几乎就要按下机关了——
“楼主。”他扣住机关,轻声唤:“已至寅时二刻了。”
“太久了。”苏梦枕在漏入的晨曦间道。他的声音沙哑、疲倦,刚一醒就剧烈咳嗽,待好不容易咳完才道:“你不该让我多睡。”
花无错惭道:“楼主,属下见您太劳累……”
“我已说过多次,楼中不必虚礼,更何况你我身不在京城。”
花无错口中应“是”,手间却猝然捏紧机关。可此时是醒着的苏梦枕,持刀的苏梦枕,机关再捏也无意,他只能沉默着,等苏梦枕大口饮干三碗不同药汤,以手抚胸,顺气间问:“我听檐上水声。今日是在化雪么?”
“是的,从公子睡下后就开始化雪,气温更低了。”
“雪化后泥路更难行,”苏梦枕慢慢道:“耶律大石要不想饿死更多人,必得马上撤兵。”
他又开始咳嗽,咳得殊为激烈,待一咳完,脸上更冷,短促道:“或者马上入城!”
雪化为水下滴。
城中同时在滴的还有另一种液体!
滚热的,激射而出的,似乎流之不尽的。
此时苏梦枕反不再批判花无错不准时叫醒他的过错,语速沉着吩咐:“地道有敌,调风扇车往各城门下御敌,看好城门!”他吩咐完毕,不待花无错应是,人已猛地自内室掠出,衣角浸湿,直奔厮杀起处!
第103章雪化
直奔显西门。
辽人穿凿地道自然是为破门,这段日子攻城已摸清各门城墙上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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防规律,此时最早陷入战火的正是六分半堂驻守方向,上百精兵手执火叉、蒺藜枪冲出,得雷损暗示,始终浑水摸鱼,力图保全自身力量的六分半堂猝然应敌,数百位弟子,顷刻倒下几十。
雷媚手执细剑冲杀在前,迅速砍下两名意图逃跑的六分半堂弟子脑袋,俏脸染血,冷声喝道:“守住城门!临阵脱逃,以逃兵论处!”
她这第一剑所指方向,令六分半堂与潜入辽军都是一惊,正瞬息悚然间,听远方有人淡淡接:“说得好。”
人声虽淡,刀影却重!雪化之时,从路上冲来总要将袖袍沾湿,湿透便沉,使刀光厚重秾艳,盛色未及身,辽人已色变惊呼:“苏梦枕!”
“知道是我还不逃?”
当然不逃!算上被大雪围困的时间,辽人花了大半个月方才挖通被堵死的地道,请愿入城的,皆是抱定不成功便成仁决心的死士,只一柄刀,如何阻得?
他们前冲!
顶着苏梦枕的刀前冲。未被堵死的地道中扬出毒雾浓烟,掩护辽人冲入瓮城,冲向闸楼。
苏梦枕刀不离人,刀不离颈,刀影飞扬,一抹红光便是一颗人头,杀得眼白蒙翳,杀得雪泥染红,随刀影人迹旋飞,竟似又下一场阴雨。杀尽一处敌袭尚且需要这般久的时间,而四方烽烟又起,敌情再至!
雷媚在他身后尖叫:“苏公子!你可说的守到雪化之时就够,难不成意思是雪化之日,就得城破?”
“我的确说过。”苏梦枕答非所问。他收刀,胸口起伏调息,脸上看不出焦躁,亦看不出心虚,依旧满是成竹在胸,自信能够抵住这番乱局——究竟拿什么挡?
他已要向下一处厮杀处赶去。雷媚望着他背影,眉毛拧作一团,心中不住掂量起两端利益,最终抬步追上苏梦枕身边,将声音束成一线,隐秘道:“城中今日不止契丹人作乱,你多提防身边人。”
苏梦枕在充盈的杀意中分出意外一眼,似未想到绝对身负了雷损“伺机给他致命一击”指令的六分半堂三堂主竟会向他示警,只冷笑道:“我早知道!”
雷媚又尖叫:“你知道还不防备?你死了燕京城绝对再撑不住半刻钟!”听她尖叫,已开始怀疑起自己这回押宝居然压到了个白痴身上,恨不得往苏梦枕背后戳几个窟窿,拿他的人头去换赏——但她依旧抽剑贯穿迎面的辽人咽喉!
“我只要活着,他们就翻不出浪。而我绝不会死!”他斩钉截铁道,说话间已与雷媚前后脚落到清晋门边,目视门前混战,泛起寒芒。
厮杀于清晋门前的绝非攻守两方力量,一眼即明。另有些熟悉或不熟悉的面孔,游走于攻守双方其中,始终打压将占上风的,将血肉消磨的乱局竭力维持得更久!
——维持到最后,便是同归于尽的下场。
苏梦枕冷睨雷媚,果见她面露了然,对这诡秘的第三方势力早有预估,竟是问也不问,提刀上前,透红刀脊乍抹鲜血!
杀。阴谋诡计之所以不敢摆上台面,是因为论及实力,绝不及能自信屹立众目之下的苏梦枕一方。那便杀尽敌手、杀尽阴谋!生、死、胜、败的事,说到底,看的是剑客的剑,是刀客的刀!
屋顶白、墙头雪融为血下滴,为兵刃斫断,丝缕飘满长街。深红弯刀缠、捺、割碎纠葛乱局,又在切割混乱后猝然抽身而去。
难道一人可定一城乱局?难道一刀可破隐秘算计?那是何等样人,又是何等样刀?
黄昏细雨红袖刀!
隐在房屋间那位稚气可爱、率真无邪的年轻人默默合上窗。他依然在笑,笑得温柔天真,毫无城府,非常为人着想地道:“叫他们都撤走吧,今夜不能成事了。”
他又一叹,颇为可惜地转身看向被捆缚在地面的花无错,星目中闪动着怜惜,问:“你为何不动手?”
花无错面对年轻人温柔神情,牙齿打着颤,半晌道:“他毕竟是我的楼主!”
青年叹道:“他就有这样魔力,叫你连大好前途都不要?”
他上前一步,一双玉掌轻飘飘落在花无错丹田处,桃花含情目中冷光闪过,花无错只觉周身内力不受控制,突向他掌中泻去,没过多时,已是经脉空空,如同废人,而双掌中传来的吸力仍未停滞,几乎贪婪将他生命力也要吸得一干二净,转瞬神志都开始涣散模糊。
浑身冰凉之时,忽听几点水声落地。花无错涣散视线落在窗口,见檐上雪化水渗入屋内,点滴下落,惊恐神情又一变色,张口喊道:“并不只因为苏梦枕!——我本已要发出暗器,可今日居然开始化雪!”
“——苏公子叫我们守至雪化,今日既然雪化,又怎么可能成事!”
他的身体已开始僵硬,脸上燃着对死的恐惧,另有一种信心却超越生死。对苏梦枕的信心!
最讨厌他、最痛恨他的人,反倒最信任他。这岂不是世上最荒唐的悖论?
俊朗的年轻人从尸身上收回手,瞧一眼窗台水痕,笑得温柔、甜美。即使费心收买的花无错临阵退缩,使今日计划不成,他的笑容也从来没有从脸上退去过。
——守至雪化?
是苏梦枕的一厢情愿,或者当真是掐算过天象变易?
他轻吟着叹息道:“我明白为何他非叫你们等到今天了……”他透过破漏的窗户,向街外厮杀的苏梦枕投去一眼,依旧洁白如玉,看不出刚刚夺走旁人性命的手掌轻抚腰间血剑,旋即毫不留恋地转身离开。
待时而动。他是最懂得待时而动的人,尤其自忖如今武功,正面对挡一个苏梦枕尚可,再多添一个就难。
他撤走,同时温情感性地叹:“英雄有情,多令我动容。”
也令他更觉有机可乘。
杀人夺权的机!
苏梦枕在血雨中忽有所觉,下一刀劈出同时,却移开多半注意,侧身细听。
这种仅以生死定胜负的时候,他在听什么?
听厮杀,听断刃,听气息呜咽,听重门迟缓,绞开缝隙?
或者听的是城外的声音。
听马蹄战车迫近,听震震如天威的炮火,听炮弹掉入将融未融雪堆,激飞雪泥一片?
苏梦枕笑。在积雪欲溶,东方将白的此时,笑得阴霾尽敛,寒傲尽散。
守到雪化。
因为雪化之后,有人回来。
第104章我回来了
隐隐有人声呼喊自四方城门外响起。辽军前压,寄希望于数条地道送进城中的精兵能够替他们冲开城门,这些人落入惊醒的武林人包围尚且未能功成,自身却被自东方奔袭而来的队伍堵住退路,天火汹汹,将兵卒砸入雪地一体。
那群人声呼喊更近了。非一个人,某个人,是回援之兵齐声高喝,惊破行云,他们放炮,冲刺,向辽军昭示,向燕京致意:我们来了!我们回来了!
——我回来了。
季卷策马包抄辽人后军,遥遥见到陆续有武林人跃上城头,手舞足蹈,奋声高呼:“援军!是援军!”
她笑,笑着拔剑,以契丹语对身遭宿卫军道:“眼前就是你们的城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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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替你们守城的朋友!耶律大石趁你们离开,意图偷取这座城,要叫你们有家不能回。如今你们已回来了,你们该做什么?”
宿卫军怒声用契丹语答:“杀光他们!”
季卷笑道:“不必杀气这么重,杀光他们,得把你们也都折损进来。”她脸色一凝,大声道:“把他们赶出南京道!”
随她奔袭归来守城的宿卫军发出阵阵怒吼,在身后火炮掩映之下,直插西辽后军!
两处阵。均是辽人。一边虽有损失,勉强仍有□□万之众。一边军备齐整,但长途跋涉,亦只不足万人,以她观之,其中足用的,不过两三千骑。
短兵相接。谁负谁胜出?
如尖刀者胜!
决心更烈者胜。
西辽大军被坚若磐石的燕京城磋磨得不成样子,今日内外夹击,已是耶律大石下定决心的背水一战,一击不中,无论如何,也要摇旗退兵。
可前军尚未立功,后军怎会撞来近万敌军?
耶律大石的军队由多个部族构成,说是大军,不如称做联军。如今直面季卷的达密里部本只带了数千人,领兵的阻卜补疏只本欲使矛阻挡,被季卷一招挑飞长矛,第二招刺断他身后旌旗,立即丧失了战意,连麾下儿郎都不要,仓惶逃窜出去。
宿卫军跟在季卷身后冲击。他们受霍青桐训时间不算长,于令行禁止几字虽有体悟,发挥的战力却不如同等人数下的青田帮队伍。但结尖锥阵随季卷突袭,却只需一腔孤勇,不强求严谨。
因为他们跟随着冲阵的人从不会停!一人、一骑、一剑,撞碎辽兵列阵,清凌宝剑挥、刺、荡出一片清明,身形所至之处,如烈烈日光蒸融湿冷暗影,阴谋遁形。撞碎一支部族时,中军犹擂战鼓,喝令围插包抄季卷侧翼,可队伍拖着疲惫的脚步动作时季卷已如风般穿过合围,领着队伍在侧翼重新列阵,往另一支单独成军的小部族冲杀而去!
要击溃一支精兵,至少得造成三成损失。
那么,要击溃一支多部族连兵,一支在攻城中身心俱疲、一段时间只能吃得五六成饱的队伍呢?
季卷在算。她计算着自己要带队在外围冲杀几轮,才能不至于撞上军纪更严的中军,而又鼓动起恐惧的风。正算计间,却忽见一道血淋淋红色身影飞身城上谯楼,运气一掌击于洪钟,内力剧烈回荡,激出响彻整片燕京城的轰鸣。
卯时至,晨钟鸣,初日升。
鸣钟成了绞开城门、放下吊桥的信号,那道仍立于城头的红影手中艳红弯刀鲜明,迎着东升的日光往城门外一指,冷冽目光穿过整片战场,与正远眺的季卷遥遥一撞。
有搏杀半夜的数千江湖人受红刀引领,奔袭而出,与季卷形成两相夹击之势,而城头红影旋即飞身坠下,所过之处,一如季卷行于辽阳,敌军莫不辟易!
季卷收回目光,剑光荡过半圈,明知他看不见,也不为给任何人看,只是控制不住地扬起灿烂微笑。
一支新加入战场的队伍,要彻底击溃西辽大军防线,需要做相当多此冲杀。但一支已对垒太久的队伍,一个使劲浑身解数都不曾被从城头击落的人加入战场呢?
在阅读战场与临阵决策上,还要怎样的默契?
西辽军阵已乱。中军尚于乱中维持自控,眼见事不可为,急令侧翼收缩,调往香山驻地撤军。
退!
唯有退。此时退兵,尚能保存士气,若再让这两支队伍冲杀下去,死伤累积,西辽气势必会转衰,还能不能归京便成难题。
耶律大石决断迅疾,阵中旌旗一转,引领军队缓退。
退也有序。
季卷在后追击,看西辽军虽为退势,左右相为掩映,阵间容阵,出入往来,阵型不乱,知道再追下去反而容易陷入对方攻势,便摇旗停步。这番冲杀,虽说将西辽军逼退,却并未伤及根本,只冲散了些外围兵力,始终也未能与西辽精兵对上,此时见相隔不远的耶律大石周围,契丹汉子们颇屏足一口气,认栽却心不服一样。
她见了他们神情,心中暗生念头,眼神牢牢锁定耶律大石,一跃而起,从马背上欺入撤退的西辽军中。得令撤退时,改做后军的这部分精兵早已暗自戒备,此时齐齐举盾,要将她抵于军阵以外,却见季卷微微一笑,袖袍漫卷,一道惊电白芒趁精兵被引去注意,自缝隙间急遁射向中军,双眼仍盯紧耶律大石不放。耶律大石大惊,以为她竟要效仿古之聂政,于大军中取他首级,手中立时拔刀,身前亲兵亦是持矛立盾相待,却见那一道白芒自他头顶瞬掠而过,目标直指他身后大纛。耶律大石色变,急道:“护旗!”
军中大纛前护卫向来是最精锐一批,此时却有一大半被季卷动作所欺,分去护卫耶律大石,等意识到季卷目标并非杀人而是断旗,再要回防已来不及。季卷长剑脱手,飞至此时尚未力尽,依旧风驰电掣,瞬息贯穿旌旗。
一霎之间,西辽军中发出无数古怪怒喝,皆不成文,只全然不愿相信一般,大喊大叫间,那面旗帜却不为意志所转移地发出撕裂声音,缓慢裂做两半,徒劳地在空中卷了两折,飘落于地。
大纛断,断旗者甚至身在阵外!
败了。败了!
耶律大石高喝:“击鼓!”
击鼓再盛,何如那一面仓惶而立的断旗?
季卷从盾阵中脱出,轻轻落回地面,眼瞧着西辽军士气骤降,而周身喧闹更甚,身后宿卫军皆为她断旗伟力高声欢呼起来,声势之盛,甚至力压了数倍之众的西辽军,不由回头一笑。
她回头,本想环视自己的队伍,视线却直直撞入一双点起细火的眼睛里。苏梦枕的眼睛凝在她身上,红袖刀慢慢推回红袖,冷且深的瞳孔中燃起两点幽幽的火,透出些许活人温度。见她欺身掠往西辽军时,苏梦枕想也不想便从旁策应过来,等她出手掷出长剑,看穿她的想法,便又施施然落到季卷身后。
季卷脸上笑意更浓,低声喊了一遍他名字。
苏梦枕轻嗯。
此时西辽军士气低落,连撤退的排布都不如之前紧密,耶律大石恼恨的视线灼灼,投射过来时却消融在江湖人与宿卫军连绵成片的欢呼声中。周身嘈杂,她一时却忘了自己仍列于万军阵前,在满地阳光、满目生机中,只对着久违的这张脸微笑,向他伸出手去。
苏梦枕本就要上浮的笑意加深,微凉的手掌递来,原想握住她的手,却被她揽住臂弯。瘦削的、紧绷的,尚未从大战中缓下来,但已经重新拾回温度的臂弯。
分明还有太多事悬在眼前,季卷深吸一口气,闻着他身上血气药气,以及一点衣上残留熏香,忽压下沸腾热血、浑身疲乏,体会到自出兵以来久未有过的安宁。
她打起一点精神,望着苏梦枕冒出青色胡茬的下巴和失掉血色的嘴唇。历经生死危机后的久别重逢,第一句话该说些什么?季卷挽着苏梦枕,猜测他看似冷淡神情下,也在飞速思索着与她一样的问题。
她听苏梦枕缓缓道:“你在剑法上的造诣已算当世顶尖。”
“——你是不是最近都没睡觉?”
季卷与他同时开口,旋即齐齐一愣。
第10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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吻
“你是在暗示,有人刻意放辽人入城?”季卷问道。
此时他们已走在燕京街道。
宿卫军与江湖人合流后,已重归戍守城池之职。守城的宋人侠客对辽人本有偏见,正不知该摆出如何情绪面对这些与围城辽军有着类似样貌的异族人,宿卫军替他们守城至此的群雄却是满怀敬意,更兼心服季卷,早已释尽彼我之辩,待入城后,竟是齐齐放下武器,向街边两侧宋人武士双手交叉,郑重行一抱胸礼。宋人群雄本还有些自矜,见这些回援的好汉态度诚恳,便不由也软化了敌对情绪,颇为别扭,带着为难地谦让起来。
季卷眼见两方古怪却不至敌对地相处,便笑了笑,抽身出去,与苏梦枕一道去巡视昨夜引出辽人的几处地道口,又亲自下去走了一圈,看到苏梦枕提前放下去用于封堵的障碍被利刃凿穿的痕迹,重归街道时,与沉默的苏梦枕交换了个眼神。
城中仍处于一片胜利后的松弛,随处可见懒洋洋瘫在久违的好阳光下的江湖人,只有在见到他俩时能支起半个身,以示敬意。苏梦枕面色淡淡,季卷倒是非常亲切地与所有人招呼,转回只他们俩独处时,脸上笑容才被几分慎重冲淡。
“不是暗示,”苏梦枕道:“事实如此。”
季卷思索道:“这人要有些身份,也会隐藏,武功至少不差,才能避过你的耳目,暗中动作。”她想起什么,道:“和之前白金龙领来的那些人有没有关系?”
苏梦枕问:“你怀疑那些江湖人也受此人指使?”
“只是一个直觉。”
“直觉是未经求证的思考,既然是你的直觉,未必不可信。”苏梦枕深沉道。
季卷笑着点点头,旋即笑容一收,问:“你心里有怀疑对象吗?”
苏梦枕道:“有几个。”他只这么说,闭口不谈这几个人的名字。
季卷瞧他紧闭起嘴,似乎觉得把或许清白的名字提前说出是一种侮辱,于是笑一笑,并不追问,只顺着继续道:“既然这个人想看我们与西辽同归于尽,不如再送他一个机会,看看这回能否把他钓出来。”
苏梦枕神光锐利:“你要发兵?”他又恍然道:“西辽往居庸关退兵,行军路线要走张家口回大同,必没有余暇看顾其他各州。”
“可不是吗?”季卷为两人默契微笑,摸着下巴道:“所以我想趁势偷袭蔚、应二州,可就相当合理。这不就有一个天然的钓鱼计划?等下开会,把那几个你怀疑的人一起叫上,我们公开谈一谈出城追击的事。”
苏梦枕没有正面答话,而是道:“你带回来的人不算多。”
“当然。大部队还要驻守辽阳呢。好不容易才打下来,等我一转身就丢了也太儿戏了。”季卷笑:“你担心一边追击,一边防备偷袭容易兵力不足,想钓鱼结果真被鱼拉进水里?”
苏梦枕似乎也笑了一下。他淡淡道:“我不担心。”他凝视着季卷,又带着些自傲地补充道:“我不会让你落水。”
季卷停下脚步。她眼中带笑,嘴上却故意调侃道:“你现在的当务之急不是保护我,是好好睡一觉。”
“我今日睡足两个时辰。”苏梦枕面不改色道。
季卷狐疑地瞧他,忽伸手碰了碰他眼底青黑,不说相信,也不说不信,只是笑道:“黑眼圈这么重,不是因为没睡觉,难道是因为太想我?”
苏梦枕硬邦邦否定道:“我不至于为爱人夜不成寐,”他又话锋一转:“但我的确想你。”
“苏公子原来也会想人,也会觉得寂寞难耐?”
“若问相思甚了期,除非相见时。”苏梦枕低声道,“相思并非寂寞。”
寂寞是空,相思是满。无人可念与行思坐忆是截然不同,虽然身边都一时无人。
季卷眨眨眼。她猜测自己笑的很厉害,因为苏梦枕眼底也慢慢染上笑意。他在冰天雪地待得太久,几乎冻成一块冰,连笑容都透着寒气,那一点情感在他们驴唇不对马嘴的寒暄之后,又被无穷多正事压抑回去,直到此时才逐渐回温,叫她已迫不及待想跳过接下来的寒冬,快步跃入并不遥远的春日。
她瞧着苏梦枕收手入袖,凝视着她,面上带着疲惫、病意,但神情相当愉悦地道:“我的当务之急是另一件事。”
他的手从衣袖抽了出来。从本就鲜红,浸透血液后更有些斑驳层次的衣袖抽出同样艳色的封套,展开在季卷面前。
“这是什么?”季卷对着纸上铁画银钩的字迹,明知故问:“庚帖?”
苏梦枕嗯声做答。他这会儿看不出紧张,相当笃定:“草帖问卜大吉。”
“所以这份是定贴?我以为你会一并交给丁伯代收。”
“的确可以,”苏梦枕微笑道:“但我已收了你的,这一份理当由你亲手收下。”
他说得理直气壮,好像就为了这个“理当”,将薄薄一张脆弱红纸护在袖笼,时刻在厮杀间分出一寸注意,令其不被血迹沾染,也是天经地义。
究竟是他认定季卷理当收下,或是他希望季卷收下?
季卷从来自有主张,不喜欢被人强求,但面对苏梦枕的这种强硬,却只是咬着嘴唇忍笑,虽然在忍,笑意依旧从每个细枝末节往外流。她从苏梦枕手上接过庚帖,认真读过一遍,才又折拢举起,像举一柄扇面一样遮住自己下半张脸,只余一双笑眼躲在其后。
“我当然会收下。”她笑道,“下回想你的时候,我就不必对着一大个铁块,而是可以对着你的亲笔签名了。这样一来,我也就可以和你一样,不会觉得太寂寞了。”
她半是认真,半是调侃地说,又起了些坏心,瞧着庚帖上题着他名字的位置,嘴唇旋即轻轻印上去,眼神移上他的脸,挑逗似地笑眯起来。
她没第一时间寻到他眼睛。因为风声已瞬息袭到她耳边。微冷的,带满血气的,并不如春风花香般惹人遐思,却更加鲜明,难以忽视。
更加难以忽视的是薄纸另一侧传来的触压。在风声侧近时她有一瞬犹豫是否要撤开红纸,他已提前扣住她手腕,不算用力,已足够在她挣脱前贴近。
习武人五感通明,仅一纸相隔,并不妨碍她感受到落在嘴唇上的力道。是纸张的细腻触感,淡淡墨味,袅袅药香,以及藏于其后的坚决又克制的吻。一个寒如雪、寒如刀的人,亲吻爱人时同样是珍惜且温暖的。
季卷眼睫跳动,花了些时间才发现自己正下意识屏息,而苏梦枕已从纸上退开,唯余一双眼仍牢牢锁在挡面的庚帖上,片刻微笑道:“现在你更有必要好好收藏。”
第106章让他们等
季卷脸上发热,没意料到自己撩汉未半反被撩,拿着苏梦枕的庚帖,一时竟觉得像握着烫手山芋,好半晌才顶着苏梦枕锐利视线收在前襟,下意识按了一按,隔着纸张触到自己乱蹦的心跳。
她细声抱怨道:“怎么突然……”这句话说得完全下意识,说到一半自己反倒笑了:她一个新世纪大好青年,见多了情之所至当街抱在一块啃的男女,居然还能被他这隔了一层又一触即分的动作弄得少女怀春。难道是在宋代待久了自己先成了老古董?
苏梦枕不知季卷一恼又一笑是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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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些什么,他自有行事准则,温和道:“你毕竟已是我的,”他一顿,又自如续道:“未婚妻。”
季卷忽前仰后合地大笑起来,问:“该不会你是专等我接了帖子才亲我?”
苏梦枕闭起嘴,冷冷抱起手臂,没回答。
他不想回答的时候,哪怕是季卷也撬不开他的嘴。虽然并不需要言语回答。沉默里也有答案。
于是季卷越发收不住笑容地凑上前,强硬拉开他抱在胸口的双臂,把自己挤进他怀里。苏梦枕胸口猛一收缩,像下意识要发出闷咳,又被他调用内力强自按压下去,两只手缓慢地,珍重地,又不允许拒绝地落在季卷腰际。他搂着她,像在搂个在他胸前打洞的啄木鸟,淡淡问:“你打算笑到何时?”
季卷从他胸口钻出来,倚在他瘦薄肩胛上笑得更凶,脑袋左右轱辘着到处磨蹭,直到把略低的体温磨蹭得逐渐升起,方才安安静静停下,意有所指问:“在你准则里,还有什么是当下可以做的?”
苏梦枕手指摩挲她腰间衣料,答非所问:“给自己设限是一件蠢事。”
季卷在他怀里笑:“那你现在可就在扮演愚人了。”
笑着笑着,双手已从他后背游至了颈侧。她从他肩上重新抬起脑袋,打量着逐渐绷紧的下颌,忽在他喉结滚动时张口一咬,同时故作严肃道:“愚人先生,我们现在应当马上去开会,否则就要双双迟到了。”
苏梦枕断然道:“让他们等。”
说话吞音。最后一个字的音吞进另一双唇瓣里。他阖上眼,嘴唇缓慢在季卷唇角摩挲,静谧燃烧在体内的火焰透过人体最薄弱的皮肤传至季卷周身。季卷微微发着抖,说不上是想逃开或是吻他更深——但并没有选择。苏梦枕揽她的动作不算用力,却也没给她任何后退余地,于是她只得勾住他后脑维持这个吻,直到连他们的屏息功力也不得不错开脑袋张口呼吸。苏梦枕在她耳畔深重呼吸,胸腔里发出破旧风箱一样的声音,声音却带着笑意,好像这样浅尝辄止的唇瓣研磨已能满足他全部绮丽幻想。
季卷紧贴在他前胸,听他缓慢地理匀呼吸,恢复冷肃模样地道:“走吧。”
她瞧他一眼。又瞧他一眼。直到他忍不住斜眼横来,才偷笑道:“你的发髻都松了。”
虽然为此又耽搁片刻,等他们携手抵达会议厅,至少从明面上已看不出什么端倪。当然只是明面,在座皆是一方统领,人精中的人精,就算季卷拍桌子强调十遍他们只是耽于公事,众人也只会表面应和,一个当真相信的都不会有。
故而季卷根本不解释。她维持着好心情落座,任凭众人视线从她的脸上游移到苏梦枕清淡含笑的嘴角,坦然让他们打量个够,才清清喉咙道:“请各位来是为一件事:统计伤亡,以及仍有一战之力的人数。”
最先给她回应的是雷媚。她娇娇地惊呼,替场中男人们把那句碍于颜面不好意思说出的反驳说出了口:“你还要打仗?”
“你们不想打?”季卷反问。
场中无人说话,但半数人脸上都露出为难神色。
他们已守了很久。紧绷的精神一刻不停,手脚酸软、内力耗干,来之前准备的保命后手基本上都暴露得干净。生死搏杀时尚不觉得,等季卷回援,一时放松,才觉再提不起气力。
当然,在座皆是江湖高手,并不至于当真松懈,但他们所领的部署,反应比他们要更甚十倍、百倍。领导一支涣散的队伍,叫他们继续出击,远比让他们守城难得多。
雷媚掩唇道:“六分半堂的弟子折损近百,至今未立什么功业。季少帮主你说,跟着你打打杀杀有什么好处?”
季卷仔细打量遍雷媚,面具样的笑容里多了些意味。她忽然觉得这位六分半堂的三堂主很有意思。雷媚看似反驳,实则句句留勾、字字留引,简直在扮演捧哏角色,引她拿出切实利益,诱惑旁人表态。
雷媚是以什么立场帮她?
是在向她卖好,或者出于另一些隐秘原因,竭力鼓动季卷出城?
是想要投靠她,或者已投靠了她的敌人,又或者仍在骑墙观望,两方下注?
季卷思索,同时不妨碍她微笑道:“此番西进,燕云诸州,但凡夺取其一,都是不世出的功绩,还要什么好处?”
雷媚脸上的神情变得错愕。哪有人这样当说客?既不晓之以理,又不动之以情,甚至不诱之以利,姿态之高,简直像群雄求着季卷参战,而季卷还打算挑挑拣拣一般!
难道青田帮少帮主居然是个不懂看眼色的草包?
戚少商慨然道:“连云寨上下自然与你共进退。”
雷卷冷哼一声,为戚少商抢得头筹,而他不得不落于其后感到不快,慢吞吞道:“同往。”
“下三滥”何家兄弟叹一口气道:“你我盟友,定当鼎力相助。”
雷媚脸上错愕神情变得更为微妙。尤其令她感到微妙的是,在这几个青田帮铁杆盟友之后,竟又有其余一些势力向季卷表态:“七大寇”之首沈虎禅。“发梦二党”花枯发的四徒弟赵天荣。“天机”首领张三爸之女张一女。“五虎断魂刀”彭门传人彭尖。“金字招牌”方歌吟义子方应看。
始终坐在季卷身边的金风细雨楼楼主没说话,没说话反倒是另一种高姿态。在座所有人都知道,这个苍白、病态的青年绝无不拥护她的可能。
如此,在场一半人已坚定提出,要追随季卷而去。
难道他们真都心怀大义,真愿意为收复故土抛头颅、洒热血?
难道他们真都是赌徒,坚信能够行险侥幸?
但是这不妨碍雷媚娇声应道:“既然如此,六分半堂自不会退。”
季卷只是微笑。她对向自己表态的诸位微笑,同样也对面露难色的多人微笑。她微笑着与已表态的群侠讨论了些细节,再微笑着与他们道别,直到将他们送离,室内只余她与苏梦枕时,笑容才淡下去。
“你好像在找什么人?”
苏梦枕抬眼,说出了他踏入屋内后的第一句话:“花无错。”
“你的重要战将。他没收到传信?”
“他死了。”苏梦枕笃定道。
季卷本想调笑的话收了回去,凝眉问:“死了?你怎么确定?被谁所杀?”
苏梦枕道:“教唆他背叛我的人杀了他。”他深吸一口气,眼底微红,抬头迎着季卷大惑不解的视线,解释道:“他曾对我生出杀意。我一直在等,但他没有动手。所以我始终没有拆穿——他如果只想杀我,而不害死我的兄弟,我就绝不会对他动手。”
“现在他没来,你怀疑他已经死了。有没有可能是他知道暴露,潜逃了?”
苏梦枕咳嗽,抚胸道:“他要么杀我,要么敬我,绝无可能自行离去!”
他语气笃定,季卷便相信他看人的眼光,不再质疑,而是深思道:“因为没能杀掉你就迁怒花无错,这么沉不住气?或者杀掉花无错,对他有什么好处?权财?花无错本也没有这些。——武功?有什么武功是杀人越多越强的?”
她越想越复杂,脑中过了一遍所知的邪派武功,心中隐有猜测,忽问:“你怀疑的对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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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踊跃报名这次追击了?”
苏梦枕咳嗽中颔首。
季卷讥讽一笑:“我连一点好处都不许,这样都愿意跟我走,看来已是下定决心要在路上动手了。”
她又带了点好奇,侧过脑袋,问道:“你觉得这个人第一目标究竟是想杀你,还是想杀我?”
第107章应看应砍
统筹修养数日,待斥候来报,西辽大军已沿桑干河与羊河交汇处往北行过宣化,季卷携将近五千江湖客扬鞭出发,计划于桑干河与羊河交汇处,转道往南直击应州。
此次动身未备后军,宿卫军与两千余江湖人留守燕京,亦不会驰援,在旁人眼里,季卷简直要打一场破釜沉舟的仗,万幸有她一年间数战数胜的光鲜履历,才使群雄对她的决意暂未质疑。待出城之日,群雄翘首期盼季卷做一番战前动员,她登高立足,笑眯眯巡视下方面孔,却是未谈及任何战策,只昂扬道:“男儿何不带吴钩,收取关山五十州?”
在群雄侧目之时,方应看首先反应过来,点头鼓掌,替季卷这毫无铺垫的动员叫好,得季卷一个感激的眼神。
方应看回以甜蜜微笑,优雅收手,耳聪目明,听见身后阵列中有人低声絮语:“不愧是方巨侠的义子。年纪轻轻,已经有其父儒侠风姿。”
方应看拢手,微笑。
方应看拥有在外人眼中近乎完美的履历。
他少时体弱,被方歌吟夫妇收做义子后,待调理好身体中亏空,便立即于武功一道上,在同门中出类拔萃,冠绝群伦。时时有传言说方歌吟方巨侠感叹待其百年,“金字招牌”这一江湖组织必要交由方应看手里。
因而方应看的起点之高、名望之盛,在江湖同侪中已隐然占了龙头之位。
但方应看并不满足于此。
这种不满足并不因为他的身世。他曾是江湖巨恶老龙婆之子,原名方应砍,似乎骨血里就已遗传了亲生母亲的恶毒与贪婪。因而在他看来,金字招牌继承人这一身份绝配不上他未来会有的成就。
可这不意味着他会做什么。因为他实在是一个很懂得潜伏和伪装的人,而尚才度过自己少年期的方应看离天下无敌的方歌吟的距离相当之远。
使他动了心思,假借出门游历之名告别义父母的是另一桩奇遇。
一桩即使说出去,别人也只会以为他离魂游梦的天赐良缘。
一个女人。这世上少年们的奇遇往往都与美艳女人有关。这女人名叫上官飞燕。她温柔,多情,又充满野心,深深攫取了方应看的心。上官飞燕也教会他许多。教他武功,教他王朝兴衰,教他做一个男人,最重要的是教他如何谋杀方歌吟,好让两人平分金字招牌。
方应看纯真地,晕头转向地应允了她,然后将血河神剑插进她柔软的胸膛。
当他失魂落魄地告诉自己义母,他的初恋是抱着谋杀义父的心才接近他时,义母怜惜地将他抱进怀里,几乎要为他的少年心事落下泪来,紧接着她告诉方应看一个消息,试图转移他的注意力:赵佶打算给方歌吟封侯,而方歌吟瞧不上当今天子,决定一口回绝。
义母向失恋的方应看提议:既然爱情于你是一场梦幻,那么何不把注意力转移到事业上,代表义父入京去做这个神通侯呢?
方应看摇头拒绝,露出纯真的悲伤。他说只觉心性未到,向义父义母辞行道,他打算游历江湖,磨练自己的心智。
于是他离开金字招牌。第一站就是北上入金。
上官飞燕实在是个好老师。他从上官飞燕嘴里掏出的最有价值的信息,是她最不以为意的“史事”。他很快弄明白这个看似繁花着锦的大宋已没几年气数,过不多久女真人铁蹄就将踏破汴京,甚至掳走两位天子,此生不复归。因此义母的提议显得如此乏善可陈:在失败者的地盘里就算做一个翻云覆雨的弄权者,最终也不过是覆巢之下无完卵的结局。至于力挽狂澜,他可没有这种闲心。
方应看是个聪明人。所以他毫不留情地将上官飞燕灭了口。这些弥足珍贵的消息,天下绝不可再有第二人知。他是如此地懂得审时度势,丝毫没有迟疑地投奔向完颜阿骨打,必要做阿骨打最信任的先锋、前将,最好来日踏足汴京的人换做是他方应看。他投奔女真,同时身边已多出遇见的第二人,这使他意识到上官飞燕并不是一个巫山幻梦,也并非什么天赐良缘。这是他忽焉拥有的天赋,这天赋必定意味着他将在这个时代出人头地。
他的运气实在很好,因为他遇见的这些异世来客都相当赞同他的理念,与其维护一个摇摇欲坠的大宋,不如尽早站在历史的胜者这边。得这些人相助,他在完颜阿骨打身边的地位扶摇直上,而他接下去竟陷入了极度的恐惧。
他恐惧自己遇见的这些人。他们都神秘莫测,身怀绝世武功,他甚至疑心就连方歌吟对上他们时也未必能轻松取胜。这些人难道真的能被他掌控吗?
他恐惧完颜阿骨打。这个北方蛮子不愧一代雄主,似乎只一眼就洞穿了他温顺纯良的伪装,并时刻提防不让他挤入金国真正的决策圈,甚至在动兵时有意将他调来攻打燕京。
他还恐惧另一个人。一个似乎在改变他所知的历史的人。本该于今年发生的种种大事,宋金求盟,江南大水大疫以致民间反叛,竟通通没有发生。负责花石纲的换了个人,不再有强征强抢,靠金钱赎买、商船流通,居然也能敷衍赵佶,不至天怒人怨。
季卷。
方应看意识到她也有与他相同的奇遇,得知不该流于此世的消息,而所作所为,桩桩件件,竟是与他逆势而行。
遇到同类人是件很矛盾的事。
一个本地人,猝然得闻天机,得有多惶恐,多难自处,仿佛瞎子被强迫睁眼面对强光?方应看在意识到季卷是他同类时,首先生出的竟是一丝吾道不孤的感慨,似乎正因有季卷的存在,才使他不至于独自品味身怀密宝的寂寞。
但转瞬他就生出杀机。一个知晓未来的人可以从中谋取多少利益?正因他知道,所以他恐惧。他必得杀死季卷不可。
季卷是个非常心急的人。他相当理解,如果靖康之变近在咫尺,有意报国的人必会心急,因此这就成为她的第一个弱点——她必会选择趁势出兵。
季卷还是个相当重情的人。也只有重情重义的人才会明知事不可为非要强求,因此这就成为她的第二个弱点——她会保护所有能够保护的朋友。
季卷原本还有第三个弱点。可惜花无错这个废物没能把苏梦枕做成他的人质,让苏梦枕依然能在他面前蹦跶,竟与季卷扮演一对佳偶。
不过两个弱点已经足够。
因此出发第二日,“天机”此行领袖张一女忽而内伤发作,危贻生命,幸有季卷以无上内功护住心脉,吊她一口气不绝,“天机”数百人急归燕京,要往中原寻求神医相救。
待行至南口,突发山洪,斥候百人小队陷于落瀑,季卷一马当先,未等洪讯止已入险境相援,竟救回八十余人。损失这支轻功卓绝的斥候队伍,山洪后地势改换,竟似摸黑前行。
队伍之中,已有略通谶纬之士建言,此皆不祥之兆,当立时退兵,待来年春日再行动兵,季卷一笑置之,仍往桑干河行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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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应看在看,在等。
等伏击的机会。
他已与耶律大石达成交易,令西辽人佯往张家口退,实则埋伏于宣化一带,等季卷抵达石峡关,便立即回马伏击。
季卷已失斥候,以为西辽人早往西京退走,如今陷于窄窄峡谷,猝然应敌,焉有不乱之理?
她已为些无足轻重之人耗费诸多内力,等他那些高手乱中入阵,便是必死无疑。
待他们死绝,方应看再以受伏的理由回奔。他是方巨侠义子,身份立场无可指摘,面对同袍战死,名正言顺入主燕京,立誓复仇,待联合金主共灭西辽,死无对证后,这番说辞难道会有半点纰漏?
第108章牺牲
冷夜。
苏梦枕正熬药。
他身上颇有些公子习气,熬药这种事向来有人代劳,若身处危机,也就自作主张地断药,等回去面对树大夫的唠叨,向来只当耳旁风。
但现在他正卷起袖袍,相当严肃地,熬药。
不在乎病的人不会在乎药。
唯有想活的人才会克服一切困难吃药。
药汤沸腾。他将碗端离火堆,正静待药凉,眼前忽钻出张疲惫面孔。
他淡淡道:“你该休息了。”
内力半枯,因而更显倦色的季卷打了个呵欠,道:“我知道,就是静不下心。”
苏梦枕道:“大战在即。你紧张?”
季卷点一点头,脑袋忽一歪,沉沉砸到苏梦枕右臂上。
“马上要过石峡关。”她枕着苏梦枕冷笑道,“如果这里没有设伏,我的名字就倒过来写。”
苏梦枕垂下头看她。火堆的焰色跃在他深瞳间,流淌为少有的温柔。他仰头饮尽滚烫药液,一伸手将她从臂上揽至胸前,道:“不必担忧。”
季卷狡辩:“我没有担忧。”
从她靠着的胸腔里发出几声支离的笑音。季卷微恼,知道自己已被全部看透:她把五千名江湖人都蒙在鼓里赴此险境,也就意味着这其中若有损失,便是她无可抵赖的过错。
但她又不能提前向他们透露分毫,因为她不能赌其中究竟哪些是叛徒。
她只向寥寥几人透露过计划。他们都绝无迟疑,这份信任反倒令她更加忧虑。
“生死不是件轻易的事,我也不喜欢看轻生死。”苏梦枕在她头顶淡淡道,“但要建功立业,求得所愿,必得有失去,必得有牺牲。要想胜,必有败,要想生,必有死。他们是因你而死,作为老大,你更该要对得起他们的牺牲。”
季卷下意识反问:“这是你忆及故人时自我开解的说辞?”
“是。”
季卷并未被他的话安抚,但不妨碍她在忧虑以外生出别的好奇。她抬起头,颇为狡黠地问:“那如果为你牺牲的人是我呢?”
腰间的手一紧。苏梦枕握住她腰,似在握天上月、崖底花,把握不准力道,唯恐远逝,又担忧揉碎。一个善于决断的人,只在此时显出迟疑。
“我曾说过:要杀你,先杀我。”他最终道:“我说出的话从不更改。”
季卷为他明晃晃的双重标准发笑,压抑的情绪却为了这句不算情话的情话舒缓许多。
有些话她从来不会当做现实。就像她从来不会希望任何人死在她之前,这其中当然包括苏梦枕,但这并不妨碍季卷为他言语中的深沉情意甜蜜微笑。
“你瞧。说来说去,你不愿意我死在你眼前,我也还是不愿意别人死在我眼前。”她叹息:“过去闭门造车,还是没能做足困难准备。幸好今年我意识到了一件事:如果我足够强,我就能够保全更多人。”
就在苏梦枕为她奄奄一息的那瞬间,她顿悟此节。在南境时改进武器、改进防具,都出自于让她的支持者可以毫发无伤地终结战争的愿望,但她始终忘了还可以改进自己。人也是武器,万幸这是一个可以将人的作用发挥最大的世道。她又往苏梦枕怀里钻了一点,在因心神放松而倏忽卷上的困倦里,含混道:“我好像有点喜欢上这个时代了。”
苏梦枕问:“什么?”
季卷没有解释。她只是道:“我准备了一些礼物。等这战结束,等我们拿下应州……等我把礼物送你,有的事情,我再说给你听。”
苏梦枕沉沉微笑。他没有应答,因他听出季卷呼吸舒缓,在说完这句允诺后已毫无戒备地睡了。
他低头轻吻季卷发顶,竭力忍耐,仍从齿间呛出几声咳,忽有无穷多书生伤情萦怀,低声道:“恨人生寿促,命似蜉蝣。”
这夜已是大战前最后的宁息。
除去一路因受伤往燕京回走的人,如今队伍不足五千,于两山深涧行至今日,便要越过长城雄关,顺桑干河一路直下。
季卷依旧打头。只要她还活着,尚能动弹,她永远要做打头的那个。她打头靠近石峡关,正待一跃而上,自长城垛间有一道惊目白光瞬闪!
那并非刀光。
而是目光!
一道雪亮目光!
快活王的目光!
紧随其后的是自他手中劈出的快刀,直指季卷天灵!
季卷必须抽剑应对,并下落。
她下落,落入忽焉而起的狂澜。彭尖、赵天荣携手下千人,以及部分潜于其余几家的门客猛然攻向身遭队友,幸而雷卷、戚少商、苏梦枕三人早做提防,身边亲信滑入刀下,堪堪抵住这突发一击!
他们三人目中都有惊怒、惊痛,因为他们千挑万选出来的兄弟中,竟也有对同袍倒戈相向者存在!
正是痛,因而下手更厉,更不留情!
季卷只抬手应敌,往下坠去的这一刹那,石峡关下竟已转为生死屠场。快活王的长髯刀光如影随形,她神色却极为冷峻,失去重心坠落的身影忽往旁一飘,居然敢不勉力挺剑对敌。一柄短刀沿着她发顶上挑,刀与刀架出嘲哳鸣音,而季卷得此一空,狠狠掠入场中,剑锋直指赵天荣周遭几位高手,剑声嗤嗤,霎时贯穿两人咽喉。
两人?不够!
剑刃再挑!
季卷面色赤红,提前饮下的催动潜力的猛药正在腹中熊熊燃烧,她吐一口血,第三剑同时钉穿两人胸口,剑舞如魔,自狭长山道一路杀穿而过,身形过处,显形的叛徒竟一个活口不留。
季卷又吐了一口冒着烟气的血,剑意衰落,周身无可抵挡的气势也落了下去。世上毕竟没有能令她长久维持不可撼动实力的神药,为这片刻神勇她将付出极大代价,但交易的本质就是——她认为值得!
既然做不到提前捉出所有叛徒,那就尽自己所能,杀!
多杀一人就是多救一人。多杀十人就是多救十人。杀生就是救生!
待剑势落尽,她留存最后一分外力,足踏山壁,翻飞回石峡关前,押在苏梦枕的刀后,正要与他共同应对快活王,头顶声息微响,跟在快活王之后,另外几位当日从燕京仓皇逃窜的身影此时借势往下撞入战局。这几人皆是一方高手,若任其落入阵中,必是狼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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羊群,令季卷服药爆发后强势压住的局势再度打乱。
苏梦枕忽道:“他交给你。”
他向季卷投一眼视线,眼神关切、怜惜,又尖锐。一言既出,刀影乍变,自季卷身侧滑出,黑衣红刀,竟同时拦住三人!
季卷一笑,独对上快活王的狂刀,身后沈虎禅、方应看、雷媚三人已从乱局中脱身,解决掉围攻他们的敌手,上前各自拦住自关隘跃下的无名高手。
雷媚迎击岳不群,冷笑:“季少帮主此番欠我们六分半堂一个天大人情。”
季卷未答。应对快活王时,她本就很难抽出精神对答!她内力一时半会正枯竭,好在剑意涛涛,剑意如浪,勉强撑住快活王抢攻,几招之后,“金字招牌”方应看手中剑血意翻涌,上前为她分担了一半压力。
季卷此时才舒一口气,笑道:“多谢方公子援手!”
方应看也笑。他笑得好看,令季卷一瞬间恍惚,似乎像在照镜子,看到自己的笑容一般。
虚假、伪装、面具一样的笑容!
方应看关切道:“季姑娘可知彭尖、赵天荣,以及眼前这些无名人为何向我们突施辣手?”
季卷摇头。她摇头,同时声音冰冷,眼睛死盯着快活王的一招一式,道:“我不知道彭尖等人为何反叛,但我知道这些人——他们杀我的理由!”
她说这话时,手上剑仍不含糊,人虽在地,敌飞在天,一式“天外飞仙”仍旧平地乍放,向快活王足底抹去!
方应看白玉般的面孔上,一半映出季卷剑上青光,一半映出血河剑上红芒。他半晴半阴着脸,好奇问道:“哦?这些人为何要杀你?”
“因为他们怕我!”季卷高声道,“他们唯恐我掌握了与他们相同的秘密,就会威胁到他们的王图霸业、千秋大梦,所以他们要千方百计地杀我!他们越杀,便越显自己的卑懦无能——哈!唯有蝼蚁才会有这么浅薄的眼皮!”
方应看长声大笑!
他一笑,手中血河便暴涨剑芒,越过季卷,直刺快活王脖颈!他出剑,同时心服口服地笑道:“季姑娘气动霄汉,方某敬服,饶我替季姑娘先出一剑!”
他是个非常气宇轩昂的青年人。青年人的傲气,风骨,应有尽有。因此他被季卷一言触动,想在她面前证明自己是高大远胜蝼蚁的巨人,虽有些轻狂,却也合情合理。
他的剑也给了他轻狂的底气!
那的确是气势磅礴的一剑!季卷前剑剑意未消,方应看的剑便卡在快活王不及变式的一霎直刺他的双眼,看似一剑便要功成!
就在这一瞬。本站在方应看身后的,他的同门师兄,与他刚刚共同解决了背叛者的高小上,手中突现一朵小黄花,凌厉钉往方应看后心大穴!
这一招,绝对出乎方应看意料之外。
偷袭的人,也绝对出乎方应看意料之外。
方应看只顾着伤敌,将背后全盘放心地交给了季卷和他的同门师兄,从未想过取他性命的杀招会出现在他背后!
季卷尚未喘口气,便霍然色变,手中剑换一个方向,挡在方应看背后,惊声道:“小心!”
第109章杀!
她截住小花。一朵野生的,半凋零的,好不容易撑过这场大雪的柔嫩黄花,击在剑上,却震得剑脊发出脆弱悲鸣。
一朵小花,令季卷脸色微变,浑身气力不得不击中于剑,化解其间澎湃内力,而高小上人在花后,内力磅礴,继续要攻向方应看!
她必得拦住。
她无暇他顾。又何须看顾?她的身后身侧皆是朋友,只待她解决了高小上便能抽身继续对敌。
就在她无暇旁顾的此时,一柄刀、三柄剑倒转向她后心。
快活王的刀。刀霸道,若力劈华山之境。
岳不群的剑。剑冷僻,快似惊电急闪。
意料之中的一刀一剑。
还有意料之外的两柄武器。
方应看、雷媚的剑!
四柄武器,四面八方当头罩下,哪怕是当世无敌的方巨侠,恐怕也无法从这四人的偷袭中保住性命。而高小上那劈往方应看的一击转向,同样印往季卷前胸!
能出动五名高手围杀,已是非常了不得的重视。任何人死在这五个高手合击之下,甚至都能算得上荣耀。
但季卷并不需要这种荣耀。
她后颈寒毛倒竖,已在霎那间被身后杀意所慑。而她选择——
她将内力运足于剑尖,不往后投去一眼,竟依旧是全盘攻势!
莫非疯了?
她尽可以杀了高小上,同时就会被身后四兵撕裂!
但她依旧只攻,不守。
她信心有人来守!
刀轻轻。刀如美人,刀锋染香。一柄刀不足以对敌四柄刀兵。但刀芒够烈,持刀人挡了一挡,抵住锋芒最烈的声势,为此剧咳倒飞。三剑一刀微顿,缓过一息后再次启动,雷媚落于最后,另三人瞬抵季卷身后。
延缓一息足够,因为自高天之上,群山之中,草木繁茂间,呼啸钻出上千气势沸腾的江湖人,而反击旋即而至!
剑。箭。掌。
剑中正。箭势急。掌游龙。
宁中则的剑,霍青桐的箭,胡斐的掌。
霍青桐遥遥发箭后立即收弓指挥众人应敌,劳穴光等人长啸下坠,宁中则与胡斐已飘落大战中心,并退前仍斩一刀的红袖刀,截住四人抢攻。
赤血飞溅!
高小上的血。
“农夫与蛇的故事,演一次可就会预先提防了。”季卷大笑道。她的剑从高小上咽喉拔出,身如灵猿倒转,往几人身边掠时,不忘一伸手扶住急退卸力的苏梦枕。后者冷笑,手上刀杀意更浓,飘往快活王身边,短刀乍放抹断快活王长髯。
宁中则已先一步攻向岳不群!她脸上无悲无喜,只绷出决绝的冷峻,任岳不群色变低呼“师妹”,未有任何应答,剑花点点,下意识使出华山派“苍松迎客”,直挑往岳不群眉心。
季卷紧随其后,无名无姓一柄制式长剑,架住方应看的血河神剑。
胡斐左右瞧瞧,拔刀迎上雷媚,诚恳道:“如今只能你我一战了。”雷媚咯咯轻笑,眼儿如丝,且战且退。
季卷接剑同时,不忘四顾周身战局,眼见提前埋伏于此的青田帮众与连云寨几位寨主加入后已牢牢控制住场面,倒戈者中不少神色惊慌,往方应看投来试探视线,心中已对始作俑者有了数,此时剑势相交,思量一时半会分不出胜负,便笑道:“方小侠还要力战,莫不是还在等西辽军队?”
方应看在苏梦枕及时掠来的一霎已意识到季卷对今日暗算早有提防,玉面染霾,尚能按捺心绪,沉稳应对,等季卷这句笑侃后,才心神巨震,忍不住往关隘以上投去一眼!
西辽人何在?耶律大石何在?他难道不知道欲取燕京,最大两个阻碍正在眼前,怎么敢轻易毁诺,放过这大好的关门打狗的机会?
除非——他有更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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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事要做!比出击更重要的、火烧眉毛的军情!令他一刻也不敢耽搁,沿原路立即回西京!
而季卷仔细观察他面色,从他剑中察觉出迟疑,便立即觑空抢攻,同时继续笑道:“有东方不败带人逼近大同城下,你觉得耶律大石还有空为了你留在这吗?”
她说话间,剑尖已掠过方应看喉间,剑意外放,抹出一道血痕。方应看此时心神俱乱,连连倒退数步,眼见季卷这接下来一剑当胸而至,马上便要挑飞血河神剑,贯穿心肺,忽运气大喝一声,翻腕亮出支毛笔大小的银枪,随风暴涨,枪口坠缨,后发先至地对刺往季卷心口!
女真皇族绝学“乌日神枪”!
枪前刺,人扑进,正是避无可避之势,季卷袖中忽骨碌碌滚出一粒火弹,却不爆燃,只呲声冒出巨量烟气,干扰方应看视线。有此一顿时间,她立即撤身让开枪尖,两人再度回归平势。
他们这边平分秋色,别处战场却已各有胜败。戚少商本在独对金轮法王,过招上千,正不分胜负间,斜杀出一道苍白手指,点往金轮法王腰俞穴,戚少商想也不想,青龙剑递出,一击制服金轮法王,脸上风云变幻,吃吃道:“……卷哥,你愿意帮我,是不怪我离开‘小雷门’了?”
雷卷无言收手,面色青白地瞪他一眼,冷笑道:“男儿身负大才,欲创立功业,有何可怪?”戚少商脸色大晴。可雷卷咳嗽几声,又急转直下道:“但我现在相当讨厌你!——怎么季卷不让你做我这么多政务?”
正退身避过方应看乌日枪的季卷往他两人处瞟一眼。
这二人腾出手来,立即回归阵中,一一整饬场中乱局。原先立足的空地处,又被另一对持剑敌手填补,正是岳不群与宁中则这对旧时夫妻。
宁中则自小居于华山,与师兄练剑数十年,此时应敌,每出一式,眼中流云转过无数山间对舞的记忆,越忆便心中越痛。岳不群显然也忆及他与宁中则数十年恩爱,辟邪剑法隐而不发,所使的尽是华山剑术,一时间分不出胜负,细声细气唤道:“师妹,你对我有何怨愤,此时可都宣泄了罢!”
宁中则坚毅眼神本已颤动,听他大变的语调声音,却又忽而醒觉,冷笑道:“岳掌门寡廉鲜耻,连自己女儿都肯牺牲,何必独对我一人扮演深情?”说话间,唰唰两剑刺往双眼,正是当日在岳不群眼前创出的宁氏一剑。
岳不群痛惜道:“师妹,我若早知林平之气量偏狭至此,绝不会允许灵珊嫁予他。”言语之中,自己竟是半点觊觎“辟邪剑法”之意也无,全盘过失,不过是察人不明。他口上这样说,眉心却沉了下去,手上中正潇洒的剑意一变,转为奇诡迅疾,堪堪架住宁中则上挑一剑。
宁中则冷笑,剑势更密,与彻底施展起辟邪剑法的岳不群正相对,忽觉眼角一抹亮光闪过,一张做连云寨子弟打扮的平庸面孔且战且近,离季卷相去不远时,突从袖中抹出一柄精钢扇,扇面大展,右扇左袖,袭向季卷后心!
方应看拜师学了任我行的吸星大法,内力之磅礴,比之同龄人本就远胜,而季卷内力几经损耗,如今更得凝神计算每一剑出路,宁中则一眼即知她如今精神力极度集中,未必能躲过偷袭,这应敌一剑立即偏转,坚声大叫:“小心!”人已如离弦之箭,挡向铁扇之前!
她这一撤剑,竟瞬间遗忘了正与她对敌的岳不群,只顾替全神应战的季卷拦住暗算。岳不群的辟邪剑法本就讲求一个快中取胜,此时施展开来身影如雾,失了宁中则一剑相挡,顿时惨叫一声,手中剑来不及收,直直刺穿宁中则胸口!
第110章习武之心
“师妹!”岳不群尖声惊叫!
宁中则胸口痛苦皱缩一瞬,回头对岳不群一望。
这一眼何其疼痛、何其决绝、何其冷淡。竟令岳不群浑身内息倒灌关元,手脚冰凉,呆立当场,任宁中则坚毅自他剑下抽身,留胸前空洞,“无双无对,宁氏一剑”后发先至,点穿霍都手腕,随即当啷两声,手中剑与霍都铁扇先后坠地。
季卷为身后响动所惊,分神望后一瞥,控制不住从胸腔挤出非人尖啸,怒极之下,手中剑登时暴裂,剑腔毒粉倾洒,令方应看远跳数步,自己旋身接住宁中则下坠身躯,手指去按她胸前血口,嘶声喊:“……前辈!”
她这一扑,眼中已无外物,身上所备内外伤药不要钱地往宁中则身上洒,勉强止住血口,可心脏伤势如何救得?岳不群注视季卷怀中的宁中则在她救治中越发气息奄奄,猛一顿足,刺声怒骂道:“是你这妖女以邪法控制我师妹,害死了她!小贼还命来!”剑势快急,便往季卷咽喉刺来!
刺往薄雾。
轻轻红雾。
艳艳刀锋!
苏梦枕在对抗快活王之时,竟晃出一刀拦住岳不群的奇拔突刺,这一刀斩出,快活王的刀已深深没入他肩骨,苏梦枕咳喘一声,身姿不摇不晃,坚毅拦于季卷身前,冷笑叱道:“懦夫才只懂迁怒!”
他说罢,刀势迎风爆涨,竟是一人将快活王与岳不群两人拢入刀锋!
季卷将场间局势变幻纳在眼内,却已无暇分神,手掌抵在宁中则督俞、神堂二穴,丹田内力不要钱地倾泻入她体内。宁中则昏沉间犹有知觉,气息微微道:“大战未停,节省些体力吧。……我是不成啦。”她忽又自嘲笑一笑,道:“死过一次的人,未必就看得比别人更开一些。”
季卷倔强道:“我不。”
宁中则口唇泛白,故作轻描淡写道:“我死在岳不群剑下,也算了了与他夫妻情分,或就是天命予我二次生机的缘由,已然无憾了。”
季卷道:“我不准你死。”
宁中则胸口发颤,从唇间吐出几缕发冷的气息。她只觉手足发凉,竭力运出最后的气,慢慢道:“你不必……太过伤心。我对你实则……有所求。我总念着……”说到此处,已气若游丝,仍努力续完:“……念着我待你好些,倘若来日我已不在,而珊儿又至。她太天真啦,唯有在你庇护下……或能……活得自在些。若她来日至此,你不要同她提我……也不必说知道她过去,令她快快活活……只做岳灵珊吧。”
季卷根本不听她话,硬声道:“等她来了你亲自同她说。”
宁中则温柔展眉,眼神慈爱,竟似在注视自己儿女般,抬手抚上季卷面颊,勾去泪痕,旋即轻轻摇了摇头,手坠于地。
季卷抱着宁中则渐冷身体,只觉一口气于四肢八脉奔突,随时有行岔气穴、走火入魔之虞,她却不管不顾,强自逼之聚集于手,灌入宁中则体内。
她双目失神,口中攫最后一支救命稻草地喃喃自语:“若这神照经当真能够起死回生,该应在此处给我看!”
——她是为此选择修习的这门功夫。起死回生,扭转乾坤,既然丁伯可以此救活一人,凭什么她苦修至今,不能依样复现神迹?
当初季卷要到习武年龄,好不容易说动她练一练武,季冷曾抱着从师父亲友那搜罗来的无数内功秘籍,任季卷挑选。他眼力敏锐,更觉这些当世、异世武学,各有所长,百家争鸣,殊难抉择,推开女儿房门,却见她已五心向天,随自己丁大哥运转起内息。
“说到破坏力,爹爹的武功已经很强啦,我干嘛要再走你的老路,争当第二个人形兵器?我又不喜欢赛博斗蛐蛐!”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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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彼时还满嘴怪话,不到膝盖高的小不点绕着季冷腿打转,死拽着丁典手掌不放:“我就要学这个,爹你不懂战复技能的含金量!”
——若当真能从幽冥夺人。
季卷体内已是空空荡荡,被她径自从血肉之中,又榨出新力,汹涌灌入宁中则心脉,替她维系血液未凝。
——应了她救人而非杀人的习武之心。
她披落的发丝已飘飞半空,面色血红,整个人浑如魔神女魃,但气质却柔和慈惠,嘴角噙笑,似有所悟。
她是福建土大王的武二代,父母一者战力无双,一者运筹帷幄,只要她不至过分纨绔,不说扩张,在福建路内称王称霸,过皇帝都不一定能有的生活,又有何难?她幼时对自己名字相当不满,曾算着日子叫嚷“疯狂星期四微我五十我要吃老北京鸡肉卷”,而当真就能有一大锅精炼菜油、一堆海上贸易而来的珍稀香料、一只谷饲喂得肥肥的鸡、一屋磨到最细的面粉,组合成有六成相似的替代品。只要她想,随时有域内名厨替她操刀改良菜谱。可门外仍是为抢夺地盘总在更换面孔的青田帮弟子,是一亩稀稀落落简直像荒田的麦地。
她可以做一辈子锦衣玉食无情人,战火终究烧不到福建山坳,她甚至不必深入山坳。中原十室九空,生民涂炭,与她何干?
但人非草木,孰能无情?
季卷没吃过一次鸡肉卷。青田帮十数年靠商贾大肆敛财,被她反手砸进各项用度,浚通后的水道里奇珍异宝往来无休,她的居所依旧只一床一褥,耗费最甚,不过一柄又一柄制式长剑,如此而已。
想救人,想让更多人活,而非见他们死,哪怕这些人并不一定值得活下去。
——习武之心,不过如是。
见其生,不忍见其死而已。
心中信念如碧水洗过,与十数年前决意习武时一样明晰。左奔右突那一口真气终于被她驯良拢于经络,注入宁中则体内,她眼花目眩,余光却见宁中则僵硬手指微微跳弹,冰冷胸口逐渐染上几丝柔软。
……宁中则的口中呼出幽幽一缕气息。
生的气息。
季卷惊喜中大叫:“宁前辈!”
得宁中则迷惘睁眼,似仍未弄清身处何地。若已至九幽黄泉,何以眼前仍是季卷这张如花笑脸?
她正迷茫,却另有出气不见近气的血人栽在她身边。苏梦枕百忙之中屈尊一脚将被他削得仅余人形的岳不群踹到季卷二人身边,同时不忘深凝面如金纸的季卷一眼。
季卷见他眼神,忍不住安抚一笑,拾起宁中则的剑,胸中一口真气凝而不散,手中剑式威力更盛三分,直扑往被戚少商与雷卷二人合力截住的方应看身前。
而在她之后,岳不群慢慢爬往宁中则身边,试图握她手掌,无力道:“师妹无事,我纵死也能安心了。”
宁中则周身无力,仍狠狠从他掌中抽出手指,冷笑:“亏你为岳大爷后裔,居然投奔金国,做此无家无国之事,有何脸面忝居华山掌门,有何脸面喊我师妹?今日我便代华山列位祖师,将你这恶徒逐出门墙,从今往后,华山一脉,革除岳不群之名!”
岳不群呆了一呆,濒死以前,未料到岳夫人竟会对他说如此绝情之语,喃喃自辩道:“我岂是背祖之人?只是女真势大,若我能劝动金主,推行两国睦邻,致使永久亲睦、永久和平……”他目中突现无尽柔情,又喘息道:“你是不知。我服过任盈盈那妖女的‘三尸脑神丹’,本就活不过一年。师妹,你还觉得我是那趋炎附势之人吗?我一颗真心,当真是为消弭两国争端,还天下太平而来的。”
季卷扑往方应看的脚步一绊,自问:“这话听着怎么这么像汪什么卫说的?”
她只走了瞬神,心中笃信另一套理念,自然对岳不群说辞嗤之以鼻,宁中则却呆了一呆,消化了番岳不群话语,忽冷笑一声,将季卷抛下的断刃丢在岳不群面前,道:“你那睦邻友好的主张如今被我们一搅,既无必要,也无可能了!既然已没什么活头,你这就自裁,下去对先祖先师,对你的女儿自辩去吧!”
岳不群立时噤声,面露惊惧地望着地上断刃,片刻哀求道:“师妹,我还不欲……”
宁中则已彻底看透他,鼻哼一声,抬足跨过奄奄一息的血人,自袖中拿出柄短匕,往阵中走去,再不向他分去半个目光。
第111章“咳”
方应看却往季卷身上投来千倍、百倍的目光!
目光灼灼。
几近痴迷。
他看着她,仿若色中饿鬼见到绝色美人,垂涎欲滴地问:“这难道就是传闻中‘神照经’起死回生的效用?”
季卷冷笑道:“方公子知道的倒挺多。”挺剑再刺。
方应看不以为意,神枪血剑齐出,一人应对三人夹击,动作狼狈,神态却仍温润含笑道:“可惜我没机会遇见修习神照功的江湖前辈,否则还有机会与季姑娘切磋一番。”
他笑得温文、可爱,若是细瞧起来,竟还有几分无辜。那笑容一祭出来,竟令左右贴身的戚少商与雷卷二人下意识回头瞧了眼季卷。
季卷大怒:“看我做什么!”
她面上大怒,心中仍冷静,长剑做刀,劈往方应看左臂,后者脸上带着与她竟有五成相似的假笑,手腕翻转,以枪尾尖刃回枪再取季卷胸口。
戚少商与雷卷这会反倒确认两者笑容的不同,见方应看这出其不意的回马枪,剑刃指骨齐点于艳神枪脊,截住攻势,收手时忽面色一变。
枪上淬毒!枪尖扬起之时,无形无色的毒已融于周围空气,令围攻三人多多少少,都吸入毒雾,足下立时发软。
而方应看继续微笑!诡谲、阴毒、得逞的一笑。
即使友方援手未至、季卷援兵却提早埋伏,与他一般,存了在此处峡谷瓮中捉鳖的心思,方应看在诸多劣势之下,居然仍按捺住逃跑之心,专注于最初决断。
杀季卷!
今日必要损兵折将,若他此时不能成事,对内不能向金主交差,对外再难抵挡季卷秋后算账。
杀了她!
——至少废了她。
然后逃跑!
留得青山在。
因此当枪上“闻香下马”迷药发作,他面对两剑一指,第一反应是往后急退,要第一时间跳上长城墙垛,同时扬手一挥,一大一小两道银光自袖中激射,衔尾直指季卷咽喉!
雷媚在腾挪躲避胡斐期间变色惊呼:“金漆神箭!”
“金字招牌”的镇山之宝。他能带出这件宝物,足可见方歌吟对他有多看重、有多信任。方歌吟将这件重宝赠给方应看护身,是为他若陷于恩怨纠斗、民族争端,能够以此自保。
而他此时用来杀宋人!
替金人杀宋人。
两道银光首尾相连,迅雷不及没往季卷死穴。“闻香下马”使人应变迟缓,而银箭极快,倏忽已要钉穿季卷。
甚至已钉穿季卷。
银光没入,季卷倒飞!
无声无息,无血无泪地倒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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令已经远遁的方应看甜美、怅惘地一笑。
多少一时风云的豪杰,怀抱改天换日的志向,最终都死得无声无息?
他一笑,旋即一叹,在确定双箭立功后,居然又生出些许寂寞的惘然。世上有敌令他惴惴,世上无敌反而叫他寂寞。
方应看想到此,眼波盈盈,几乎要为季卷掉下一滴泪来。
但他尚未来得及掉泪,身下雷媚已借此惊变,摆脱了胡斐纠缠,急奔而来,向他伸出手道:“方公子,救我!”
方应看的泪花隐去,笑容浮现。温文、可爱、无害的微笑。
他伸手来拉雷媚,含情脉脉地唤:“阿蚊,来。”
雷媚便也在危机中露出小女儿情态,心甘情愿、毫无防备地攥紧他的手掌,被他拉入怀里。然而立即便发觉浑身内力如布袋破口,往方应看体内倾泻!
方应看抱住雷媚,就像抱住替自己补充内力的储备粮,前掠之时仍温柔地抚摸她鬓角,笑道:“阿蚊,我只差这一丝就足够破境了。”他幽幽叹息:“我本想拿季卷补完吸星大法的最后一丝,这贱人始终提防,我都摸不到她衣角,唯有你还信赖我。”
他低下头,又亲昵地想亲一亲雷媚鼻尖,道:“幸好你还……”
话说一半,忽而卡在喉头!
因为另一样东西也卡入他体内。
一柄细、秀、凉、美的剑。
卡入他膈肌与心脏之间。
霎时挑断他所有生机!
雷媚咯咯笑着亲一亲他瞬间苍白的嘴唇,又凑到他耳边,以咬耳朵的亲密姿势,对他道:“雷老总向我嘱托过,必要时尽量把苏梦枕弄死,但家国大义不可轻忽。你要是只想杀人,不要引辽人反攻该多好?”
说完这句,她居然也面现出几分难过,从方应看身体里拔出细剑,将他蹬在一边,自己轻轻巧巧,落回地面,大声抱怨道:“为了刺他一剑,我至少损失了三年内力,这武功退步,谁能赔我?”她转向刀芒微抖的苏梦枕,全然不读空气地问:“苏楼主、苏公子,金风细雨楼和青田帮哪个能给我补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