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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梦枕没有看她。他甚至没有看向季卷,在她倒飞出去的瞬间,刀影颤如垂红,杀意直冲快活王,肩上伤口仍溅血,与快活王身上刀口同溅,最后一刀抹断快活王咽喉,刀犹未收,刀背发抖,一时竟不肯回身看向季卷伏身处。

然后有咳嗽。

“咳、咳。”

苏梦枕沉默不语,有人咳嗽。

“咳、咳。雷媚堂主,你要是愿意加入青田帮,想要我怎么补偿你都行。”

季卷仰躺在地,痛苦咳嗽着说。

她不住揉着脖子。脖前一支玉箫寸寸碎裂,碎裂以前,将将抵住一长一短,两根力取她性命的银箭。张一女的玉箫。她的父亲,天机首领张三爸担忧她安危,将这柄武器改造得能与世间任意神兵相当,而张一女在昏迷以前交给季卷护身。幸而得到雷媚示警,知道飞近的暗器是什么,令她不假思索,立即抽出玉箫抵挡。

那两枚小箭没入玉管,尾羽将将卡在其外,震碎玉箫气孔。她得考虑该怎么补偿张一女,但在考虑这件事以前,并不妨碍她揉着脖子坐起来,同时微笑。

温和、可爱,完全无害的微笑。

与方应看脸上一样虚假,用来隐藏真实情绪的微笑。

对于习惯伪装的人来说,笑容总是大同小异的。

但笑容底下的真实却绝不相同。

她用微笑掩饰整段脖子快要断折的疼痛,站起身的同时急急从袖中翻出“活字号”的解毒药,忙着分发给受方应看“闻香下马”影响的众人。

一边发药,她一边不忘对雷媚笑道:“希望我们下回还能有机会,像这次一样默契合作。”

她还想再说两句,不得不提前收声,怕再说就要从嘶哑嗓音里暴露她受“金漆神箭”钝击后的内伤。

好在她已不用说话。因为一只手覆上她咽喉处。冷的手。手心微濡。

苏梦枕的手。握刀的手。

当众所周知的恋人靠近之后,她就有了理由不再强撑着对别人说话了。季卷垂下眼,连笑容都柔和几分,等他捏一捏自己颈骨,又很满意地咳嗽道:“没有碎。”

季卷无奈地瞧着他笑。

得见方应看于高处坠落,那些被他引诱鼓动的江湖人也大多丧失了斗志,聪明如金轮法王已早早高呼投降,死硬派人数更少,在围攻下迅速不成气候。这种时候实在应当清一清嗓子,登高发表些战后总结,也的确有相当多视线往她处投,等见到她正被苏梦枕低头专注揉着脖子,视线立即变得躲闪,且充满探知欲。

苏梦枕的冷冽内力蕴在季卷喉咙间。此处是人体最脆弱的死穴之一,寻常人绝不敢将其暴露到别人掌控下,但苏梦枕送出内力时自在,季卷任他动作,也相当坦然。冰凉的气息在她咽喉淤青间回转,化去一整块淤血后才收回,苏梦枕的手掌沿她脖子往上,下意识就要抚摸往侧颊。

“咳。”霍青桐非常没有存在感地在旁边咳了一下,可能是提前分兵埋伏在附近山上太久,受了风寒。

第112章夜聊

季卷一激灵,火烧似的跳开,给苏梦枕递个眼色。

苏梦枕收手转身,脸上忽然堆满笑容,笑容可掬地、亲亲热热地一拱手道:“见过丈母。”

霍青桐本来就微妙的表情变得更诡异。

身前苏梦枕仍带着他那热切的笑容道:“霍将军早年奇谋飞渡十八重溪,平定福建路冠豸大寇,已是江湖引为范本的以少胜多之役。”

霍青桐冷冷道:“那都是卷儿未出生时,我与她爹的旧事了。你那时候才多大?拿这么久远的事攀关系,未免虚伪。”

苏梦枕继续微笑道:“我楼中供奉沃夫子,龙韬豹略,江湖人常称他司马穰苴再世,唯独对霍将军用兵之策百般赞颂,常与我推演琢磨。非霍将军提前布伏,今日之战,未必善了。”

霍青桐一时未答,视线往他背后的季卷飘去,见她佯装事不关己,突然蹲下去专心捡玉箫与银箭。她开始怀疑自己女儿是不是被骗,怎么一个在她口中又冷又傲只一捧寒火的人也能眼都不眨地对她拍一连串马屁。

她后续都不记得自己对着青年相当刻意的笑容说了些什么,要她选择,她宁可再带着那些没什么战斗力的辽军再去和女真人打一场。

在她努力招架苏梦枕非常有技巧的讨好时,季卷已揉着勉强能正常说话的嗓子,提来被俘的彭尖公审。彭尖很有眼色,都不需她怎么暗示,就立即把方应看如何投金通辽,如何以武学钱财招揽下属的事抖落了个干净,对着方应看的尸体骂了个脸色通红,瞧他模样,简直比天底下最正义的大侠还要懂得礼义廉耻。

他这模样能不能搏人同情还不好说,但他所说的方应看那些威逼利诱的手段已惹了众怒,尤其在场侠士,刚被身边人痛击过一轮,正满心后怕,思量的确如苏梦枕所说,若非霍将军带队来援,恐难像现在这般损伤轻微。

季卷见气氛烘托已到位,便一跃登上长城墙垛,声音清楚洪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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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着三千余名江湖人,先是承诺待辨明是否收到胁迫,会分别处置眼下俘虏,又紧接着振臂一挥,道:“西辽正面攻燕京半月不下,暗地里居然还依仗方应看收复这么多叛徒,分明是亡我之心不死!难道正面战场拿不到的,靠阴谋诡计就能拿到吗?”

峡谷里绵延极长的队伍首尾都传出回应:“绝不可能!”

她长笑震林,激昂道:“一次攻城,一次反叛,两次被动应敌,都是我们大胜!该到我们主动出击,叫他们看一看我们不仅守得住,更能攻得下、拿得回!”

“诸位,打扫战场,我们立即奔袭三州!”

蔚州、应州、朔州!

想尽办法引诱方应看现身只是她随手为之的目的之一。

她引群雄出关,自然不立战功,誓不罢休!

朔州暂且不提。蔚、应二州与燕京远隔重山,离西京又近,若有敌人出居庸关,往往直击西京,因而此二地守备向来不算强盛。而耶律大石远征,又调走一半守军,令二州之民,面对中原武林群攻,几无反抗之力。

这支武林队伍依旧“杂”。

但这支武林队伍却足够团结,足够默契!

团结、默契,这是大宋武林在帝王之术分化之下,殊难拥有的本领。所有势力各自为营,互相提防,斤斤计较,不肯吃一点亏,谋算着从别人身上占任何便宜。

宋廷大才,靠手腕轻松挑动域内武林人争端不休,自己便可高坐明堂,不必担忧仍有力量改朝换代。至于内斗之下对外显出的羸弱,并不在皇帝的考虑范畴。

而如今这支三千余人的队伍虽仍来自不同帮派,历经数次战争,用血洗出信任,因信任生出情意,前冲时不需担忧背后,一支杂牌联军,也能发动摧枯拉朽的力量。

摧枯拉朽,首先直落蔚州!

蔚州与季卷掌控的南京路相隔一道太行山,崇山叠嶂,与外界以小道连通甚广,早被她们视作囊中物。向将军始终在飞狐峪一侧布有岗哨,如今配合岗哨斥候,一鼓作气,几乎没受多少抵抗就已占据蔚县、广灵,两县分别由连云寨、六分半堂拔得,季卷便各留五百人协助驻守,其余人数,自己随霍青桐引青田帮帮众,其余帮派随苏梦枕分兵,两路并进,钳型包抄往应县。

两路人马,一路自龙首山俯冲而下,另一路沿恒山山脚行路,瞬息扑至应县城外时,城中辽人几乎全无准备。

本地官员前几日刚筹措了军需,顺朔州往云中补充耶律大石军队用度。他们已听说云中与大同府一带正遭受攻打,一群人数虽少,却有诡异狠毒武功的队伍在耶律大石的数万大军中任意来去,正惴惴不安,担忧这群天外飞人何时就飞到应州一带,夜里刚点上灯,便被城外刀剑铮鸣吓得跌坐在地,口中念念:“来了!——他们来了!”

来的并非东方不败手下那支队伍,但论及任意来去,却不逊于他们!

两队人马尚未就位,一道黑影已杀上城墙,袖中短刀在烟火熏烤中依旧剔透,在应县官兵视线中,只一晃身便跃在应州节度使面前,刀架咽喉,冷冷道:“投降,或者死!”

节度使非常顺滑地做出了选择。城内据说有一万六千之数,实则不足三四千的守军丢兵器的速度比节度使还要快,竟成了这一路奔袭,唯一连打都没有打起来的地方。

苏梦枕手上刀仍在节度使颈间留了片刻,差点令后者哭出声,用牙缝挤出声音道:“大人莫杀我!我向来是支持上京为大辽正统的!耶律大石倒行逆施,幸而天兵驾凌,及时拨乱反正!”

原来他们投得这么快,是以为他们是上京东方不败的下属,绕过云中奇袭此处。苏梦枕冷冷盯他一眼后收刀,季卷恰在此时跃上城墙,笑道:“我可不是上京的人。你连我们的身份都弄不清楚,看来蔚州易主的消息是半点没有传到你这里?”

那节度使一怔,忽然意识到他们来自何处,今夜也并非辽人内斗,面色立即变得精彩:“哈哈,两位好汉……这天太黑,我没认出两位原来是宋人勇士,恕罪恕罪,也是,两位这么面生,又这么年轻,我早该想到两位不是上京那些疯子。”

昏昏夜色里,苏梦枕抬手抓来支火把,抬高照亮自己的宋人面孔,淡淡问:“二十年前,苏府抄家,血涂长街,你当时想必是不在此地任职,才不觉得我面熟。”

他一张脸病气森森,双颊略凹,火光照来,似把一双鬼眼点燃两大团火,吓得那节度使连连倒退,忽惊叫一声,跌下城墙去了。

城门已被自内拉开,城外群侠正依次入城,季卷探身看看那节度使摔的位置,笑道:“哈!差点摔到雷卷身上了,被沈边儿提着又扔出去许远!”

苏梦枕轻应一声,内力掐灭手上火把。他是今夜兵不血刃拿下应县的第一大功,此时静立墙头,却见不出一点喜色,立在家族故地,反而有无穷多陌生和怅惘。

季卷重新直起身,瞧一瞧他脸上神色,同样安静片刻,才故作轻松道:“我听说过你是应州出身。”

苏梦枕道:“一岁以前。”

季卷玩笑道:“主人翁精神!那我更要抓着你一起加班了。”

苏梦枕抬眼,放松且温和地道:“好。”

这难得平和的态度令她又轻捏一捏苏梦枕掌心,这才松手跃下城头,连夜开始主持移交管理权的工作。

战至此时,虽在蔚县短暂休整,众人也已相当劳累。尤其季卷这边的青田帮帮众,自秋末启程,北上攻下辽阳后又马不停蹄随季卷回援燕京,中途脱离宿卫军,提前在石峡关埋伏,这么长时间来,餐风露宿,基本没有休息的空隙。季卷心知他们疲惫,知道再北上困难,朔州虽近在眼前,她却打算将应州兵当主力,因此就更要把应州牢牢握在手中。

首先得别把本地辽人吓得包袱款款跑路。

一边安抚城中辽人情绪,一边摸底军备、盘点经济,两人实打实忙了几天,虽每天有一多半的时间能见到面,都是和一群人乱七八糟地谈事。闲话私事几乎找不到机会说。

等这日夜间,她和霍青桐仔细聊了来日战略,正塞了满脑思绪,下意识去推苏梦枕房门。见他不在房中,季卷愣了一愣,望一望如水夜色,决定出门去找。

第113章送戒指

季卷是在城外荒丘找到的苏梦枕。苏梦枕足边有纸钱,手上拎酒,酒已喝了一半。

肺病人喝酒?

季卷在他背后看了一会,正要上前说话,苏梦枕咳嗽两声,已开口道:“你刚和霍将军谈完?”

季卷走到他旁边,忍不住笑道:“怎么不喊她丈母了?”

苏梦枕侧身看她,不被她的打趣扰乱,继续自己的问题:“人困马乏已极。应州之后,朔州在望,你要继续往云中打?”

季卷也习惯了和他关在一起谈公务的状态,只随意打趣一句,立即收回笑容,思索道:“应州与大同府间,也不算天险雄关,若按我的想法,能一口气推出去是最好。但……我刚才也和她说到这点,人困马乏成这样,后续补给不足,至多打下朔州,要再往北上,战线再拉长点,一旦后方生变,可就是陷在人堆里的孤军了。况且我听那位耶律节度使说,耶律大石如今在云中一带连连战败,东方不败气势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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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我们要是北上,说不准是去出其不意,还是去给他送人头。”

她沉默静思,片刻又笑起来:“要取西京,不一定只能靠武力,只是要等得久一点而已。”

苏梦枕道:“既然一时无力北上,不如南下联通武、代二州,掌握雁门,来日入关,亦可协同并进。”

季卷笑道:“这是已经在替我考虑大逆不道的事了?”

苏梦枕斜眼,可能打算瞪她一眼,神光温柔,近似传情。他道:“根本不值得考虑,有如今军功加身,你现在起兵,天下二十四路,至少十路愿意归附。我知道你只是暂时不准备南下。”

“哪里能有十路?”季卷大叫,伸手对他认认真真地数:“毁诺城在河北东路,我爹那边掌握江南、福建三路,何家在两浙,温家的广南两路应当会支持我,数来数去……虽然没有十路,好像已经挺多了?”她煞有介事地卖惨到一半,故意又夸张道。

苏梦枕好像不太想搭理她搞怪,淡淡道:“的确很多。唐朝高祖称帝时,手上也不过关中、河东两地。”

他的例子举得非常玄妙。往前数有那么多位开国皇帝,更有从南方起家的经典范例,他偏举了个被身披战功的儿子供成太上皇的人物,叫季卷目中流彩,含笑道:“我要想打,随时可以揭竿而起,料想天下愿意支持我的,绝不算少。但是北方未定,我转头跑去和赵佶手下人打个你死我活,谁来拦他们南下?”

苏梦枕也笑。他低头点一点足边纸钱,像在看她付以行动的豪言,忽漾出满目柔情,道:“我知道。”

他不再提及战事,又拍开一坛酒,往地上浇了一半,余下的自己仰头一口喝干,轻咳着转道:“家父忌辰当日我正在北上途中,当时虽仍在途,我已经料到你会拿回应州,想着等踏足燕云,再寻机祭拜。今夜托信于风,他若泉下有知,也当瞑目了。”

季卷便笑,笑着拎起酒坛道:“这么算来,苏老楼主能瞑目,我还占了一半作用,那也该分我一半的酒,可别想独占。”

她仰头喝干坛中酒,生怕被人来抢一样。喝惯了现代的高度酒,这点寻常米酒的度数根本谈不上难度,一口气喝完再放下酒坛时,她脸上依然白生生,眼神清醒,带了点得逞的狡猾笑意。

苏梦枕凝视着她,显然不打算夺回酒壶,片刻一叹,伸手揽住她双肩,轻声道:“此生我已无憾。”

季卷没急着反抱住一身酒气的苏梦枕,摇晃着空坛,似真似假地抱怨:“怎么一种就算明天死了也高兴的语气?”

抱住她的青年低笑。未答。

她却认真问:“你不会真要说什么只争朝夕吧?说起来,我上次问你的问题,还一直没等到你回复呢。你打算活到多少岁,二十五?三十?等燕云十六州回归,立马就能瞑目去见老楼主?”

苏梦枕的笑声从轻微转烈,在她快要恼火,正计划着踩他一脚让他严肃对待时,才收了笑声,不认真作答,而是反问:“你打算活多久?”

“别逃避回答!”季卷稍微提高了声音,佯恼道:“我打算活到一千年以后在首都看升旗,怎么样?你要是计划变成男鬼一直跟着我,我也不是不能考虑。”

苏梦枕好像又被她逗笑。他松开正在他怀里剧烈挣扎表达不满的季卷,边咳边笑道:“我长你几岁。你若是寿满百年,我要比你多活四岁才够。”

他收了咳嗽,也收了笑。直白、坦诚地凝视她,又问一遍:“你想活多久?”

是提问,也是回答。

季卷头一次发现自己是个这么好哄的人,为苏梦枕这几句话,不仅是心,连整个人都要融化了。她哼哼唧唧着,终于在他燃着暖火的专注视线里想起今夜找他最初的目的,从袖中拿出两枚戒指,递到他眼前。

两枚合金材质,内圈刻了姓氏,留了些手工痕迹的素圈戒指。

她相当得意道:“订婚要送戒指,这可是我家习俗。现在买是买不到啦,幸好我以前会做些手工,唯独没想到忙成这样,花了几个月的时间才做完。”

苏梦枕抬眼瞧她,似乎已猜到她接下去要说什么,眼中漾出更多笑意,问:“福建路并无这种习俗。你的家在何处?与那些无名高手同一个来处?”

季卷透过两枚戒指的中空看着苏梦枕,片刻抱怨道:“你就不能装作什么都没猜到?和你坦白都没有那种掀底牌的快感了。”

“只是私下猜测,我在等你愿意说。”苏梦枕淡淡道:“不愿说也没事,我并不在乎你想保留多少秘密。”

季卷微笑。笑着摇头道:“你猜对了一半。我与宁前辈等人一样,并非此地土生土长的人,但又与他们不同。”她拉长了左臂,比划道:“如果以肩膀为起点,按时间从三皇五帝往现在拉一条线,不同朝代依照远近顺流而下,宋代大概在手肘位置,宁前辈她们在你之后,最迟的到了手腕,而我生活的时代比所有人走得更远,距今将近千年,已到了我所认知的指尖。”

她说完,正为自己的形象解释沉醉,苏梦枕已伸手握住她指尖,像在握她形容中生活的世界。

“所以你心急,是因为在你认知里,朝廷已维系不了多久。”他动作柔和,言语依旧锐利,第一句就直指他最关心的事情:“离亡国还有几年?”

季卷为他的敏锐摇头笑起来:“我的历史学得不算好。”她这样说,依然向他讲述了她所知的未来,讲金人南下,赵佶禅位,道士守城,而后靖康之变。她讲这成为后世将宋代历史一分做二的节点,再之后康王即位,绥靖纳贡,讲直把杭州作汴州,讲家祭无忘告乃翁。

她看着苏梦枕眼中寒火愈演愈烈,周身杀意愈听愈重,虽安坐着,犹似磨刀,等她全部讲完,刀也磨完归鞘。

磨好的刀入鞘,苏梦枕望向她的眼神复又柔和,浑身却绷紧,像已暗下定不可更改的决心。

“我已知宋廷,”他问:“还不知你。”

季卷抿一抿唇。讲自己总比讲旁人对宋代的历史评点要难得多,甚至不知从何开口,先干巴巴如同面试般历数自己人生,见他虽然费解,依旧沉默在听,方才宽松些许,信口讲述自己生活琐碎,讲自己思潮演变,把自己当成口袋,把袋子里藏着的部分少有地掏出来给人看。她讲了很久,把苏梦枕带来的酒全部喝干,依旧觉得口渴。

“时代越远,便越能继承前人累积,令普通一人,也有远超当世的见识,就像你现在肯定不会再质疑我为何坚定要造赵佶的反了。这是青田帮技术和制度的根本来源。”季卷坦然道。她勾着苏梦枕手指,忽笑道:“也是我送你戒指的来源。”

她不想再谈太严肃的话题,举起手中戒指道:“我们那边,男女订婚、成婚,总要有一枚婚戒,为了承诺白首不移或是之类。我其实不太喜欢形式主义,但那天在京城,我想,如果我要借送你什么东西的机会,和你坦白我的来历,第一个想到的还是戒指。”

她苦笑一下,脸上那些伪装出来的不可撼动的信心卸去,自嘲道:“毕竟我也只是个俗人。”

苏梦枕垂目接过戒指,抚摸片刻后问:“该戴在何处?”

季卷一愣,旋即笑道:“不必戴。我送你只是为了满足自己一点私心,你好好收下就是。况且我也试过,戴了戒指简直拖累出剑,我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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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湖人还是适合简单朴素……”

“那就是右手。”苏梦枕下结论。他指腹在内圈绕过一圈,比量起内径宽窄。季卷屏住呼吸,注视他仔细比对过直径,慢慢套进无名指指根。

……她伸手握住苏梦枕,摩挲他手上指轮,片刻嘴唇微颤喊:“苏梦枕。”

不等他应声,她已倾身来吻他。

她用力吻,不止于唇瓣研磨,奋力在他嘴唇上一咬,趁他失神已勾入深处,将酒气药味混作一谈。苏梦枕学得相当快,瞬息与她于方寸之地共逐,她吻得情动,翻身压在他腿上,不等调匀呼吸又想继续,被他枕着后脑压退半寸。

咫尺之间,苏梦枕眼中火焰汹涌,在她濡湿的唇角仔细嗅闻,片刻笃定道:“你没喝醉。”

季卷笑得狡猾:“你担心我酒后失德第二天翻脸不认人?”

苏梦枕也笑,笑得鬼气森森:“我要保证你不会后悔。”

话音与季卷的后背一同落地。有苏梦枕双臂做枕,落地轻柔。但吻炽热。

箍着指轮的手也炽热。

苏梦枕并不是个激烈的人。他内里相当温和,有时竟显得有些迂腐。他的火静静燃在内里,极少外化成毁天灭地的力量。

但面对这种时候、这种事。

再冷的火也偶尔失控。

第114章刀滚烫

季卷是首先觉得要失控的人。苏梦枕压下她,下意识抢夺来主导权,手掌却只在她腰际游曳,不像迟疑,反像生疏,惹她在深吻间笑喘起来,勾着他的手探下腰线。

她的知识储备只让她得意了这么一秒。

因为那只被她扣着手腕引导的手。

握刀的手。久病的手。微冷,粗粝,瞬时染湿,依旧被卡紧的手,以及手上存在感鲜明的戒指。

——戒指!季卷不受控地跳弹,扯着腰后退,但身后是草垫山石。苏梦枕扣住她腰,不准她再逃,而戒指和手依旧滞留,与她进退厮磨间逐渐染上滚烫温度。

近在咫尺的失控。

苏梦枕揉开忽皱成一团的季卷,意乱神迷间竟有心思拨开她发丝,笑叹道:“长入梦,如今见也分明是。”

季卷横波瞪他,狠狠翻身将他按倒在地,寻到苏梦枕藏在袍衫之内的艳刀,握住。

刀滚烫。

刀客惊窒。

他终于暂时放弃追吻她嘴唇,在她轻抚刀背时握住她手腕,片刻只喘道:“……季卷。”

她衔着两人乱织的发丝低头笑,相当挑衅的神情,旋即咬下来。

他拂开持刀手。湿漉漉五根手指压开季卷,又确认似地抬头捉她眼神。季卷躲开视线,脑袋放在他耳边磨蹭,苏梦枕便抵着她枕骨轻笑,任她俯身将距离彻底拉进。两人只相距毫厘,正是缠绵悱恻,切要关头,季卷在他掌心忽一惊颤,他也同时察觉,下一个动作立即转为护住她后脑,抱住她往下接连翻滚几圈,极迅速躲到一块孤立的山岩之后。

季卷下意识捂住苏梦枕口鼻,自己也大气不敢喘一口,几乎下一秒便听山丘上由远及近,传来两道前后交谈的声音。

一个道:“谈到正事就耽搁到这种时候,为难你熬夜等我。”

另一个笑道:“是我邀你喝酒,当然再晚都等得起。”

季卷只觉苏梦枕在她手底僵成一块石像。好消息是她自己也成了一块石头。当世两位屈指可数的高手,一上一下、两块石头,躲在山石背后,把心跳、血流、呼吸都压到最低,恨不得能融进地下,做两块半埋黄土的石头,也好过以这副模样被来人看见。

霍青桐、宁中则!

正是星月隐于云中的昏蒙天色,她们两人提着酒坛,一路走一路闲谈,路过此处山丘,见地上乱洒的纸钱和酒坛,宁中则先笑道:“看来今夜想喝酒的人也不止我们。”

霍青桐环视四周,片刻叹:“看来烦心人不止我一个。”

宁中则问:“不如就在这喝?”

霍青桐还没答话,季卷感觉自己已经死了。

社死不如真死了。

霍青桐忽道:“这纸钱的数量……之前在这喝酒的怕不是苏梦枕。卷儿和我念叨好多次,说他出身应州,全家基本都死在这附近。也不知他人现在还在附近吗?”

季卷察觉苏梦枕身上也萦绕起淡淡死意。

宁中则笑了一声:“看来我们还是换个地方吧。”

霍青桐叹气:“你别怪我事多。我着实不知道怎么面对他,一想到卷儿要和他组成家庭,我就总觉得……”她又叹气道:“以前我觉得两位师父心急,不知陈家洛的好,年纪越大,反而越理解二老,知道为小辈担心的情绪,实在很难用理智压抑。”

宁中则道:“这是自然。我送珊儿出嫁当日,觉得林平之一表人才,对珊儿也情深义重,半点不知其中内情,纵使如此,夜半醒转,也还是偷偷掉了几滴泪。”

她们两人忽谈性大发,说要另择别处,居然就立在山丘顶上你一言我一语地聊起来。季卷听得心暖,同时又心慌,一眼接着一眼地往天上瞄,狂热祈祷云层永远不要散开。月亮一旦显形,月华之下,单面前的巨石绝难掩藏他们两人身形。

霍青桐忽掩目道:“我不知道苏梦枕算不算她良配。你不知道,我刚北上那会,卷儿和我彻夜长聊过。那时候苏梦枕还没退婚,我劝她及早放弃,她竟说感情一事要是能受她控制,最早就根本不会允许对苏梦枕动心。唉,她向来早慧,也没对别的什么人动过心,一旦恋爱却认定了就不更改……我唯独怕她来日为情受伤。”

季卷缓缓、缓缓地咽下一声呜咽。季卷对着自己家人相当不隐瞒,平时却会觉得太恋爱脑,这些话即使是对苏梦枕本人都没说过,现在却让霍青桐当着他面转述。她现在又有点希望霍青桐能把衣冠不整的他俩逮捕归案,也好过她在那里揭她的短。两个人一起社死总比她一个人丢脸比较好。她面露死志,同时察觉苏梦枕搭在她腰上的手一施力,从淡淡的想死中漾出些笑意。

宁中则面显同情,拍一拍霍青桐肩膀,道:“若苏梦枕来日有负于她,我定会第一个去找他讨公道。”

霍青桐道:“罢了,不提他们。走罢!喝酒去。我还想向你请教两招剑法,这些年生活安逸,在习武上怠惰不少。我那天见你一式快剑……”

她们谈起别的话题,足下生风,不一会便从山丘顶下去,远到更偏僻的地方。季卷依旧不敢松懈,等了许久,生怕两人耍诈,突然来一个回马枪,直到确信她们已经远去,这才小心翼翼地松开手,自己先猛呼吸几口,平复了缺氧的心跳,这才看向苏梦枕。

他们彼此凝视一会,突齐齐大笑起来,季卷笑得跌在苏梦枕胸口来回翻滚,枯黄草屑从身上扑扑下落。这时候死里逃生,旖旎气氛半点也无,等滑稽情绪汹涌发泄之后,因霍青桐言语而生的些许浓情蜜意又慢慢攀上心头。

她抵在苏梦枕下巴上,笑说:“我娘天生嘴硬,你别信她。她说不知道你是不是良配,意思就是觉得你很不错。她要真看不上的人,一般就很难继续在她面前出现了。”

苏梦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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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在低笑。他的手仍放在她腰间,此时缓慢揉捏,不像情思乱飞,倒像在摸他那枚玉枕,纯然是思考时的下意识动作。他不知想了些什么,才回道:“她怎么想都可以。我是不是良人,你不知道?”

季卷脸一红,反问:“良人就是跟我凑在这里躲丈母娘?”

苏梦枕坦然、坦荡、坦诚,甚至显得有点强词夺理道:“一回生,二回熟,有些事本就不必急于一时,累积经验也是必经之路。至少我又学到一个教训……下回该在屋内做。”

季卷张口结舌,半晌作势咬他。

第115章能不能留在燕京

之后一连几日,遇上霍青桐或是宁中则的时候,季卷都眼神飘忽,竭力掩饰自己心虚。

心虚也不妨碍她做正事。原想趁着云中一带打的你死我活,趁势拿下朔州,没曾想只过了一天,冬日第二场大雪就已覆盖下来,将燕京运送物资的后军截在半道,她不得不放下继续扩张的打算,调头协助运输队伍。

燕云一带,离大宋边境较近,地势水土又好,并不似更北更东那样贫苦到过不下去,指望只靠季卷一点粮食、一身衣服就民心归附属实天方夜谭,但季卷冒着雪往城外各乡各县下发御寒物资也绝非无用,至少她在雪后安排收编来的应州军士继续取朔州时,行经路上的平民惊惧以外,也愿意为她们指点乡间好走的近道,得以使她神出鬼没地突破山阴,直抵朔州。

这些地界上,汉人面孔并不鲜见,主事官员中也有汉人,因而城头王旗易主虽不可避免导致人心惶惶,至少没有激起一片反意。自然有人对季卷大咧咧圈地不满,但冬季不便筹军,要找江湖人搞刺杀,她身边又是高手云集,派去刺杀的高手纷纷折戟不说,背后谋划之人也被迅速找出来敲山震虎,域内有心反叛的人一时只得沉寂。季卷压根不在乎这些人的存在,只要没有付诸行动,无论辽人武官或者通过科举晋升的汉人文官,全部一视同仁地发俸催工,塞进来一起讨论军事法制财政民生等等,用干不完的活砸晕他们层出不穷的小心思。

要季卷说,这种时候还存有小心思的,通通都是些没远见的人。自从耶律延禧暴亡,辽国衰落已是不可回转之势,唯一的希望耶律大石此刻也正被东方不败麾下高手打得找不到北——她得到空隙,特意与苏梦枕一道北上刺探军情,杨莲亭那建在上京的“日月神教”不知从哪找来那么多舍生忘死、姿态与他一般阴柔的陌生好手,在耶律大石阵中穿插,专拣军队要员杀,一旦建功,面上也不见喜色,只立即翻回杨莲亭与东方不败身前,不住叩首,得东方不败咯咯笑着抛来一粒药丸。

纵使远隔着山头,目睹此状,季卷依旧神情沉重。东方不败在人群中亦有察觉,遥遥往他们两人处投来视线,她微笑示意,与苏梦枕一道回返途中才道:“西京易主就在旦夕了。”

事实也的确如此。自云中一带回归不到五天,就传来耶律大石给日月神教打得溃散,弃城往乌兰察布奔的消息。

她笑一笑,安排这条消息迅速传遍新取之地,令纵使没有远见卓识的官员,也知道大势已去,而在不可能接受辽人的大宋、以药物御人的上京之间,她已是他们除了殉国以外最好的选择。

有这些人死心,苏梦枕又重新收拢被打散各处的义胜军,作为幽云汉人加以制衡,等这年冬季将尽,至关重要的朔州内部局势已稳定,至少季卷敢于放权离开,不至担忧他们竟夕反叛。

她选择回归燕京,那些随她而来的江湖人却走得并不算多。季卷对本地官员有相当多约束,对于助自己夺城的江湖帮派却不可能如此,对他们踊跃要在三州建立分宗的要求,自然应承。如今大宋内部已被大小帮派占满,但凡要做扩张,都必然面临一番血战,在辽国内却没这么密布,由辽国皇室直接掌管的江湖势力被季卷一再打击后,早就不成气候,种种前提,使这三州在江湖人眼中简直是亟待占领的无主之地,光是想一想在此开发分宗、收纳帮众的好处,就使他们恨不得回宋把大半个帮派搬迁过来。

季卷思考过其间隐患,也与苏梦枕、雷卷、戚少商几人会谈过,总体而言,只要能制约帮派权利,在如今阶段这种凭战功换得开帮立派资格的买卖还是赚的,不仅能号召更多江湖人北上,这些来之于基层的帮派亦能缓解极速扩张导致的一线人手不足的情况。

如今实力渐大,与她一同起家的青田帮元老分布各处,完成从江湖人到管理者的转变,而江湖仍在,这些身怀武功的人无法遏制,只能尽量收归己用,成为管理的助力。

要有个正派江湖领袖来约束他们做派。武林人自有生存逻辑,过去季卷作为青田帮少帮主,与他们谈话时还能只讲道上规矩,如今已是数州之地的无冕之王,权贵军队服膺,手握不对等的权利,就不适合再和江湖人只谈江湖规矩。

她想到此处便停了剑,眼前透红刀脊微一滞,旋即止在她颈侧红痕下。刀红更显肤艳。清晨练剑走神,本该令苏梦枕不快,他却假咳两声,问:“哪里不适?”

“我在想一件事,”季卷拨开红袖刀,笑道:“你就不能留在燕京吗?”

她这个问题当然是接着自己思绪提出的。苏梦枕无心官场,自守燕京后又有名望,将那“梦枕红袖第一刀”的名头坐得更实,实在是她与江湖之间再适合不过的中间人。但没有这些前置思考,直接传到苏梦枕耳里,便有了另一重意思,令他柔缓视线,收刀回袖,心情相当不错地问:“要我留到何时?”

季卷故意这样措辞,未尝没有不舍的意思。听他问话,立即得寸进尺道:“把金风细雨楼搬迁过来怎么样?”

苏梦枕笑。他一边笑,一边耐心地回答她的胡搅蛮缠:“金风细雨楼近四万弟兄,家业大多留在京中,动则甚重。况且我留在京,在纠合中原武林一事上,天然拥有优势,引更多强援,也能上对朝廷,令朝中官爷,不至于日子安逸,遗漏你的功绩。再者朝中风向多变,更随时变生肘腋,风雨楼在京随时应变的优势,也不可放弃。”

季卷撇嘴道:“就算你再多斡旋,大多依附在朝廷身边的人,也不可能背叛利益,选择我的。你替我拖的这些时间,如果算上我们两地分离的成本,可不一定划算。”

苏梦枕一瞬不瞬地盯她,片刻擂一擂胸口,忍咳道:“我已经在你这耽了太久。日子如果过得太舒服,是容易失掉血性的。”

季卷的嘴撅得更高。

她想要说服人的时候,并不会流露太多笑容以外的表情,像现在这样表情丰富,便知她并不是不认同苏梦枕留在汴京对她的作用,只是非要表达一下情绪。

比如索吻。

苏梦枕心领神会,上前揽她。

等半晌温情,季卷犹未满足,手掌顺他肩膀下滑,坏笑道:“血性失了,刀还利么,让我试试?”

苏梦枕往院外看一看渐亮的天色,道:“试试看就知道。”

于是红袖刀当真被他拿出了袖,握在右手,架着剑格将季卷腰间剑挑出剑鞘,道:“我也试一试你的剑。”

季卷:“……”

她瞪他半晌,恼羞成怒,扬手握住飞至半空下坠的剑,向他急刺而来。

第116章番外·有风卷袖(二)

神侯府小楼中奇珍异宝无数,因而声名远播于江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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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起奇珍异宝更为出名的,是无情布在神侯府小楼内的奇门遁甲、机关暗器,会令任何不请自入者埋骨其间。

但无情推着轮椅,面对趁夜色自八门金锁阵中走出的兜帽身影,刚要发出手中暗扣的飞刃,便听兜帽之下传出凄厉咳嗽。他因而收回暗器道:“不投拜帖,夤夜来访,苏公子想必有秘事与世叔商议。请。”

苏梦枕咳嗽,抬头,在与东方不败一战中落的外伤仍汩汩流血,不妨碍他掀袍落座,鼓动唇舌向诸葛神侯要一个明确表态。

君子和而不同。他与诸葛神侯同处京城,对彼此行事常有微词,于此动乱之机,仍有默契。苏梦枕说每句话时都必须咳嗽,因咳嗽更引内外伤交织,由季卷打理过的经脉泛起针刺的细密痛觉,却不妨碍他在咳嗽微一止歇,立即补完被打断的话。

诸葛神侯抚须喟叹。他带了些怜悯地道:“苏公子如此伤势,明日与迷天盟决战,无异赌命。”

苏梦枕笑道:“我自是认定可以一赌。”

诸葛神侯问:“何必如此仓促?等燕京大捷传往全国,你我暗中推动,待舆情发酵,各路豪杰声援尽起,以元元之民请愿,未必需要发动争端,也能博得投降派旧党让步。”

苏梦枕咳嗽,又咳嗽,一张帕子不够擦拭肺中血,依然能冷峻答:“我等不及。”他又放松眉目,在苦痛中笑:“季卷也等不及。”

两个等不及,便足以令他赌命。

自神侯府匿迹潜出,他并未回楼,转往城中纳兰初见住处。他离京的消息在几大势力首领面前并非秘密,为明日突袭,最好能继续隐于暗处。但这身伤口总要寻到信任的人处理,不必在明日战中拖累他的刀速。

幸而还有居于市井巷中的纳兰初见。

他如夜间鬼火闪入纳兰初见屋中,先将正与唐晚晴浓情蜜意的纳兰初见吓了一跳,等他摸上苏梦枕的脉,又用脉象把他吓了更大一跳。

他举起灯凑近了苏梦枕的脸仔细看,带着点劝诫与更多了然,道:“情孽纠缠,最是磨人,纵是身强体壮之人遇见,也有困闷截心,对养病之人殊为不利。苏公子体内病状正处于彼此制衡的微妙一点,何以不惜身,反倒日思夜想,心潮摇荡,非要加重病况?”

苏梦枕瞧着他,片刻从他指下抽回手腕,摸了摸脸。

桌上有铜镜,他摸完脸以后,便又侧过视线看,一看便被镜中枯骨刺眼。

他回过头来,平静问:“听你劝诫,我是活不久了。”

纳兰初见叹:“如今脉象,若能活到三十,已是得天之幸。但若能封刀归隐……”

苏梦枕道:“我做不到。”

纳兰初见又是一叹,沉吟着道:“我知道苏公子会这样答。至少该放下风流冤孽,因情而生喜怒哀乐,对养伤百害而无一利。”

苏梦枕道:“我不愿放。”

他说到这里,竟笑了一下,反问:“三十岁难道不够?我这一生,论波澜壮阔,已是绝大多数人未及了。”

他在纳兰初见的瞠目结舌中低头咳嗽,慢慢道:“我来寻你,不是为寿数,是找你要一副偏方,让我明天可以不至于这般咳嗽。”

纳兰初见婉劝:“虎狼药伤身。”

苏梦枕只道:“给我。”

本便是他多年汲汲的志向,如今又叠上季卷前途,因而当他拔刀迎往关七,对此战后生死已看得极淡。也因此,当丁典忽现于身前,替他破去杀局,他收刀之际,当着关七雷损两位大敌,竟未能遏制,流出些微淡笑。

下山以前,得师父关切,他曾起卦,算得上乾下震,入京五年内先凶后吉,物与无妄。如今时日将近,先凶后吉的机已尽数应了,剩余半句戒令自身不得妄念,若该应在慧剑断情丝之上,他却又不那么愿意听从了。

如果连梦都不能做,那人生活着,就连一点趣味也无。

……虽则抱定了与梦共赴黄泉的决心,但当丁典理所应当,向他聊起提亲之事,苏梦枕依旧恍惚以为他已如古之庄周,方其梦也,不知其梦。

但浑身伤痛接踵而至,令他知道自己并非庄周蝴蝶,自不可以浪漫笔法,将现实一笔带过。

丁典必有误解。他想必久不与季卷通讯,并不知这场沸扬流言真正内情,只当季卷落花有意,而苏梦枕未必无情,要撮合一对眷侣,只需身为长辈出面定言。

苏梦枕当然可以解释。从头至尾搅乱池水又抽身即走的本就只是季卷一人。

但苏梦枕不屑置辩。

他道:“我不会提亲。”

他说罢此句,已隐隐含一口真气,提防丁典随时发怒动手。丁典周身真气也的确正待动手,两人眼中寒芒正盛,随时待一决生死,却齐齐被旁边不通内力的凌霜华轻巧一语截住。

凌霜华只是微笑说话,苏梦枕经脉中内力竟几乎倒转,刺穿胸膛。

他当然知道言语也可做武器,可从出生至今,从未见过这样一柄武器,以希望,以怔忪,以或可有若明若昧的渴求伤人,“可能”二字,从未如此甜蜜,亦未曾如此磨人。

季卷的长辈,瞧着她长大的人说:她或许对他并非无意。只是碍于俗世牵绊,心中良知。

他不该想。他自忖自己的长辈从未看懂过他——或看懂一部分,他乐意表现的那部分,但沉默之内囊括的所有,恐怕苏遮幕弃世以前也未看透过。既如此,他怎可弃季卷本人言辞不论,把凌霜华的妄测奉若圭臬?

可他竟无法遏制在想。将她一言一行拆碎揉开了分析,谋求其中一分可能。

有可能。

他想。想到此处,晚春葱绿草地上都能燃起烈火,烤得他口干舌燥,一瞬竟恨不能乘风而起,直往边关,落她身边问一句是否。

耐心。此时更该有他少有的耐性,耐住性子,等。尚有未竞之事。譬如退婚。

在一心直扑楼中事业时,苏梦枕对这桩婚约虽觉束缚,却并不急于主动退婚。如今金风细雨楼声势扶摇,隐隐与六分半堂并肩,这桩婚事究竟对谁有利、对谁有害,尚可争论,留一纸婚约,也算与雷损相互牵制。等心荡神摇,他又觉得半刻忍受不得,哪怕季卷无意,他也要立即甩脱桎梏。退婚一事原只为他自己念头通达,如今却又掺上另一份期盼,一些可能。

胜算究竟有多少?

夜已过半。更漏再响,他就要与诸葛神侯一道入宫拜会官家,巧言劝他下旨发兵。

赵佶喜好风流才子,他该以翩翩公子姿态入宫搏官家欢心,而他竟一夕未眠,令病气透骨,眉间青灰,全一副痨病鬼样,甚至继续费尽心力,对天爻卦。

他起卦,求占姻缘。

自己虽精通命理相学等十六种术数,行事却少有以此为凭,顶多年关之际,算一算数年间运势,只得概略,至于细处,从不追究。人情、际遇,总得是自己活出来。他更从未关心过姻缘。

他居然要向天求咨此惑!

深夜有鹧鸪对啼。

延颈鼓翼,悲鸣相求。

嗟尔昔人,何以忘忧?

他凝视被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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掌背盖住的卦象,细思。

若此卦不吉,他是否愿意遵从天数旨意?

若天意劝他,今夜所思皆是一场高热,他是否愿意开了窗,通了风,把如今满心乱绪抛诸凉夜?

苏梦枕冷冷、冷冷地笑。

身虽冷,心愈火热。

他掀掌。

细瞧。

天火同人卦。

同人于野,亨。利涉大川,利君子贞。

二人同心,婚姻有成。

苏梦枕对着卦象仔细辨认,直到确信自己绝无眼花、绝不是看错,才从胸中呛出一连串带血的咳嗽。

是带血,亦带笑。

窗外鹧鸪被窗里鬼啸般的咳嗽声惊起,他笑推窗,沐浴一席月华,连鹧鸪比翼双栖的扑扇声都不再愁人。

依旧对月无眠,但胸中情怀,已迥然相异。

攥住这样一副卦象,连等待都变成隐秘的渴盼。苏梦枕甚至已思考起别的事情——丁典提起的那些事。他自是江湖儿女,于婚恋一事,不讲究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唯图一个喜欢,但倘若已是情投意合,他的思维又立即回归苏氏老套,迫切希求走过六礼,光明正大公布心上人已是枕边人。

见他走路都生风,楼子内与他相近之人,无需言明,已知苏公子怕是好事近。虽然杨无邪伏于白楼,试图从情报中探出苏梦枕胜券在握的缘由不可得,在对他的盲从之下,依旧决定抛弃证据地相信他。因而楼内小范围会议,在讲完收拢“迷天七圣”势力后续、在江湖中鼓吹季卷胜迹成果、楼中营收扣除援边结余等等一干大事后,本已到照常散会时间,众人仍滞留原地,推出憨头憨脑的师无愧代他们发问:“公子与季姑娘是不是已经成了?”

苏梦枕咳嗽一声,令在座各位立即提心吊胆,以为又要以此赶他们走,而他咳完以后,居然语气轻松地回答道:“暂未。”

他一顿,又非常轻松地道:“等我死后,由她来领楼子,你们可有异议?”

他说完话后又继续咳嗽。等这轮咳完抬头,见到一众轻重各异,总结起来都是下巴落地的表情。

他并不觉得不妥。季卷虽未归京,在他心中,已是笃定的一家人。对她尚只有欣赏之情时,苏梦枕就已考量过将楼中兄弟与未竟之梦托付给她,当时顾及她于帮内声望不足,她也无意在京中发展,况且那时身体算好,便暂且按下不表。

眼下旧事重提,他想得更加仔细。在他死前,不知季卷之梦能完成几分。他在时,尚能同她并辔,若能在那以前圆梦,还来太平盛世,金风细雨楼存与不存,殊无区别,去处交由她亲手定夺。若他无幸,徒留季卷一人前行,无论成败,金风细雨楼在京中根植的力量,总能做她退路。

至于季卷是否会亏待楼中老人,他连一瞬都未犹豫过。他唯独担忧季卷心存旧情,待他们太宽容、太留情面。

这番考量,他却懒得同楼中解释,面对一众张口结舌,他只淡淡道:“父死子继。我没有子嗣,由老婆来继承,也不算谬误。”

他发出的话绝无更改道理,因此当日众人虽神情不同,已默默将他的话当做遗嘱记下。眼下楼中要务仍是组织援边,等忙碌数日,从公务中一抬头,季卷已从边关行至京畿,当天便要入京。

于是苏梦枕结束与发梦二党会面,归楼,更衣。

接手一部分内务的苏氏旁亲为他挑一套庄重袍衫,他换上后卷来桌头铜镜细观,片刻道:“太肃。”

他的弟弟们又替他拾出另一套金丝流云暗纹的阔袖褙子,他披上身,又道:“太花。”

一连换了三四套,等头发都一丝不苟掩入幞头,他方才置刀入袖。正要推门,苏铁标端着今日份的药汤拦他,瞧那意思,是希望他能喝了药再走。

苏梦枕摇头。

他衣上熏香,若泼了药气,嗅之岂不惹人生厌?待他与季卷会面,谈话走至窘境,他无病无灾,又怎样引季卷开口?

她向来是怜弱的,他掐准了季卷脉搏。算计人性并不可耻,用于追老婆时,就更无需批判。

……直到他已当面探得她心意,想要扶冠整衣抱一抱她,却被连番咳嗽打断时,纵使心志坚如苏梦枕,也会为拒绝一碗汤药感到追悔。

他自忖既知季卷对他有情,享有拥她入怀的片刻温情,该是顺理成章。见季卷眉宇柔情,也绝无拒绝之意。

有情已足。他无心计较她对另一些人的想法,或为并列,或分先后?但她优先已答应了他,至少未来十数年间,要与他的姓名捆做一块。她一生还长,他一生够短,绑也绑不住太久,对季卷而言,并不算坏事。

只是仍想拥一拥她。寿命有限,每回错过都是损失。

待次日夜里,听见季卷登楼足音,苏梦枕就更确定,觉得昨日有憾的并不单只他一人。

这样迫不及待、连一日等不得?

他已想微笑,决定等她露面再笑,数着脉搏听她登楼,门往里压开,他竟刹那忘记瞬目。

五色炫以相曜兮,烂耀耀而成光。

苏梦枕好读诗书,偏不喜花间宫怨,不信痴男怨女,每扫过一眼便冷笑掷走。此时见季卷纷华靡丽,艳丽夺目,下意识浮在脑中的竟仍是句拘于情爱的骈赋。

季卷平时太素。除却京中重逢那日穿故意不显合身的土气搭配,平时相见,衣服就是最便于出行的短打,头发时挽时束,随意扎紧,身无累赘,更不似京中贵女装扮。一位秀丽美人,少有强调自己姿容的时候,更从未像今夜这般披罗戴翠,著粉、描眉、施朱、点唇,小小一枚梅花钿落在眉心,捕捉到他视线,便灵动地飞扬起来。

弦义起梦有神女来从之,亦不过绫罗绮绣之衣,姿颜容体若仙,要他相较,却不如眼前人顾盼神飞,动人心魄。

季卷说了些什么,面容微皱,又漾出一弯春水,为他的目视略羞赧,更多是心满意足地微笑。

这样表情不由他不遐思。

若此时也能遏抑遐思,他当能顿悟出家,做个和尚了。

本认为时机未至的想法又被他提回来:他又开始思考订婚、结婚的事。季卷有情,绝不是信口敷衍,她在头一回做这般打扮后第一时间想来给他看,甚至在衮衮诸公前言明他们关系,若再不相信她情意,就太过自贬。

苏梦枕从不自贬,他只自负。

他展眉欲笑,虽还未提,料定她定会应允,笑以前又陈凝表情,忽意识到件事,相当要紧,他没来得及提前准备。

他未卜算订婚吉日。

苏梦枕不太在乎规矩,但在面对心上人时,也愿意为她守一守规矩。比如盘算起待卜出良辰吉日,再登门递交订婚的草帖,比如在她一再强调今夜留宿的此时,只身缩在床沿,练缩骨功。

对这样一张薄施朱色,面透微红的脸,要想忍耐不做什么,也需要相当定力,尤其她似乎并非懵懂,依旧一意相邀。

但他止住了过度的遐思,倒并不为世俗桎梏,只是想起她曾在他面前呕吐。苏梦枕并不详知她的经历,至少是反感,他再急急做些什么,就连狎邪小人都不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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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等来日。等她能淡然处之。他体虚病重,本也不该想得太多。

苏梦枕没想到这个“来日”,当真就是第二日。

他虽只占方寸之地,听着季卷平稳呼吸,竟意外睡了夜未醒的好觉,醒觉时觉得闭眼只在一瞬以前,而神清气爽,肺腑通透,身躯沉重。

……身躯沉重。

他闭着眼,也能勾勒出季卷压在他身上的样子,立即疑惑自己如何能在她快要把胸中最后一口气挤出去的纠缠下觉得肺腑通透。

昨夜季卷睡前的确说过她睡姿不雅,他只当她玩笑调情,却不知这句竟难得是她实话。而他竭力回忆,想不起夜间任何被她缠住的细节,平时窗外鸟啼都能把他惊醒,这一夜竟睡到如此安定。

苏梦枕吐息。

季卷紧贴着他,呼吸缭绕,连呼吸都比他要暖。苏梦枕幼时受寒气一掌,又习练极阴至柔的内力刀法,体温较常人低去许多,此时被人形暖炉焙烧,却难得体味到一丝酷暑的难耐。

热。

……哪里都热。

她仍沉沉在睡,睡姿的确不够老实,只他神游这片刻,又似贴墙练壁虎游龙功一样在他身上挪动,越动他便越热。

内功受激已循环数个周天,凉如冰镇静心神,仍按不下浑身燥意,略有所成时便又被她打断,于是热浪更叠,心跳更急,全身肌肉几乎已绷紧发烫。

苏梦枕才想起呼吸,伸手替自己解围,也替她解围。触手温香软玉,令人心惊。

过去志不在儿女情,喝药也无禁忌,倒不止一位名医面带暗示地提点或伤根本。他没求证过,食少事烦,本就无暇想风月事。却没想到证明自己并无遗患,居然是在这样窘境。

苏梦枕一点点解开缠成孔明锁的人,不敢睁眼,唯恐心境再乱。

少时学艺,红袖神尼所识的觉者曾见他练刀后大赞,说他心境澄明,一旦放下所执,便是天性佛子。这位觉者若此时再至,恐怕会发现苏梦枕是离佛缘最远的俗人。

待他终于让季卷安稳归位,背后已出一层薄汗,正要收手,她却又突兀动弹,搭上他掌背。

对比片刻以前,这点触碰,简直称得上温存了。

苏梦枕没有甩开,慢慢翻掌,与她掌心合拢。

满足吗?

并不满足。

苏梦枕从不求生命长度——年少之时,红袖神尼就曾替他测算,寿数至多三十过八。等他提刀下山,这些年风雨杀机趟过,听纳兰初见说还能活过三十,已经是对生命非常珍惜的使用了。

他并未愤懑,早坦然接受,对情爱欲求,也只看重旦夕,点一根烛火,只在火亮时取暖,有发光发热一瞬,烛灭后种种皆可尽忘。

但人要往安逸里沉沦,只是一瞬间的事。

有过一夕安眠,便贪婪日日安宁。有过片刻暖意,便贪婪长久握持。苏梦枕不曾避讳自己欲望,因而此时一眼便见内心里生长起的违背事实的渴求。

季卷的问题不曾问完,他就已有了答案。

“你想再活多少年?”

他本只留她到终年。人死以后万事成空,她落去哪里,他都无所谓。他自认相当洒脱,从来放任身边人自流。

当真能甘心放任?

当真愿意她去到别人身边,以同等温度,同样笑容,沉眠之际,也会全心信赖地紧贴过去?

两个白日,一个夜晚。他居然开始贪婪独有。

人心就是如此不可满足的空洞。

他病、伤、沉疴难愈,天不假年。

也想白发苍颜。

第117章番外·有风卷袖(三)

要想活得久,就不可再回避伤病。

树大夫为此狐疑,似乎觉得他前所未有的顺服里暗藏危机,眼下的听话只为将来某一日突然把自己丢进死地里冒险,汤药和禁忌却不含糊地开给他一箩筐,苏梦枕照单全收,偶尔帮派摩擦,他带着楼中弟兄气势汹汹上门,对着对方凶狠又畏惧的眼神,依然能按捺住快刀斩乱麻的习惯,将系着红绸的刀往袖内推去一点,与人“讲道理”。

那几乎是一种隐士的姿态。于是江湖上,“红袖第一刀”苏梦枕苏公子病入膏肓已持不住刀、或是正打算长斋礼佛的两道流言,同时盛起。

但他脸上血肉日渐增添,瘦骨嶙峋的手上也恢复了层薄肌,这一点事实回击了对他寿数的揣测,而他在江湖上大张声势,令所有从京城经过的人都知道他要与青田帮少帮主定亲的消息,又使他离青灯古佛看起来更远。再猜测他不动刀兵的原因就开始围着绯闻转,说季冷帮主家规森严,季卷不喜欢新郎抛头露面杀气太重,言之凿凿,都说季家收复燕京,将来已是板上钉钉的“异姓王”,那么苏公子为当个郡马,改换性情也没什么不值得。

苏梦枕冷笑。也像微笑。他的刀依旧少见,收在袖中似美人含羞,轻易不示于人,但凡出鞘依旧寒锐凄迷,心情好的时候,也愿意纠正流言说:季家对他没有要求,是他自愿藏刀。

难说这种纠正是澄清或是烈火烹油。

因而当他带着近万江湖人,自京畿北上燕京时,持续一年之久的江湖流言已在好事者口中落下帷幕,只有一个最令他们失望也最无趣的结局。并没有多少江湖人爱听有情人终成眷属的老套故事。

苏梦枕冷暖自知。

他北上,大义上是收复故地,为此拔刀频频,这种时候自不会计较封刀休养,也很难惦记风情月思,与季卷各担职责,她突破,他就守好阵地。及至于血战中瞥见季卷身影,心神再松,依旧冷面对敌,直至战事暂缓,也还要继续讨论公事。

有太多事情要做,时间紧迫。他北上不止为守一座城,还要打出去,收回来,季卷与他向来同心,亦都愿意为百年梦抛掷己身。

死并不可怕。

……但苏梦枕向来只想自己的死。午夜深咳难眠,抚枕空对月,哪怕再自信、再有决心,也不可能疑虑她会走到自己前面。

何以方应看一箭射出,却不闻她扬剑声?

何以她无声无息,倒飞而去,他却远隔战场另端,赶不及搭救?

为一个梦,无论是他或是身边同道,都已付出相当多代价,若能功成愿遂,自不惜身。

可季卷倒飞而出时他猝不及防,无能为力,穷途末路,千仇万恨,唯有出刀。

他出刀,刀斩落红千片,一地残景。

残的是一场琴瑟相偕黄粱梦。

他以为自己已做好付出所有代价的准备……他唯独没准备好失去季卷。

不是没准备,是未敢想。

甚至不敢回头看她横陈在地。

苏梦枕抬袖擦拭眼角,飞溅上来的血晕在黑袖,一大片一大片透湿。

等季卷沙哑声音在身后再响,纵他熟读经籍,一时甚至无法找出任何言语概括自己的死里逃生。

幸蒙天佑,高天厚地岂能酬。

他在这一日后才开始怀疑忍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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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意义。驹隙百年谁保无恙?若不把握当下一瞬欲念,要等下一个不知何年的时机,未免对百载人生太过自信。所以季卷带着满身酒气贴上来时,哪怕深疑自己正趁人之危,苏梦枕依旧没有放手。

他已不愿忍耐。

若他年生死两隔,有一夕依偎,足可宽慰。

想来对他或她同是。

他是下定这样决心,本已决定今日就算山崩地裂,也绝不放她逃开,但撞上霍青桐两人实在在他意料之外,哪怕他再多心黑皮厚,第一反应仍是遮住季卷面容躲到山岩之后,浑身炽热浇透。

浇透之后,就是想咳。胸口习惯性痉挛蜷缩,引季卷惊恐地瞪圆了眼,认识以来,似乎从未见她有一刻这么慌乱、这么可爱,引他在忧虑间又忍不住要笑,笑意与咳意一块被她掌心用力堵回喉咙。

这种时候,殊难再去体味纠缠动作间的暧昧细节,他调用内力压住咳嗽后分去大部分精力在头顶交谈两人,倒不在乎她们聊了什么,只思考起若星月显形,他们二人躲藏不及,他该怎样先发制人,将她两人注意只吸引到自己身上。

因而听霍青桐替季卷表白陈情,却又是意外之喜。

季卷与他不同,他一旦认定,不吝于公开表露心迹,她却含蓄,时而让他怀疑是害羞,宁愿付诸行动,却没有嘴上说过什么情话。令他误会不止留情一人,他只是捷足先登……苏梦枕并不认为自己多疑。

难道当真是多疑?

苏梦枕向来知道自己不太在乎身边人三心二意,不管朋友、亲人、爱人,站在他身边同时心里惦念着别的,他都无所谓,都能接受,只要此时此刻人在身边就够。他头一次发现自己并没有这么大度,知道她仅仅为自己生情,心脏竟软烂泡酥,哪怕搅事的两人已离开许久,也再生不出一丝邪念,只是继续揽着她,听她颇为不满,在他耳边嘀嘀咕咕说话,却只微笑。

这么可爱,这么生动。唯他独有。

有这一分觉悟,苏梦枕反而想要更多。在连轴转的工作之外,深夜独对,她仍皱眉考虑该如何对待领地上的江湖人,他看她揉着额角,正待大吐苦水时,忽然开口问:“我们何日完婚?”

季卷一愣,慢慢放下手指笑,瞬息就已忘记公务上的折磨,抿唇笑问:“你很急?”

“我不该心急?”

季卷对他的直白向来没有办法。她甚至凑上来,沾了墨痕的手指来捏他,诚恳道:“对我来说,只要喜欢,有没有领证都没有区别,寻常夫妻该做的,我也不觉得现在就不可以。我只是在思考……”

话说一半,她又拧着眉思考起措辞,苏梦枕却笑,咳嗽几声,早有预料地替她把话接完:“你在考虑当下的婚书并不给你独立行事的机会,一旦为妇,要受女正位乎内、男正位乎外的限制,原先做女儿时,尚能抛头露面,嫁给我做妇以后,反倒要受指点、恶言,一力把你赶回我的内院。你知道我不信这些,也不觉得成了婚就要与现在有什么不同,更不需要一个贤惠的女主人打理家事。我家里本就没有什么内务要做。我不干涉你的决定,更不会拿女戒、女书要求你,你有能力,就能做任何想做的事,别人要揣度,最好先揣度我的刀。”

他缓一缓,又道:“我只想和你完婚。”他把重音压在“你”字上。

季卷脸色绯红。她脸红起来的时候,就没有那么自信,那么掌控一切,眸光流转,忽偷笑几声,口中不知含糊在应什么。苏梦枕继续盯她,直到她觉得已敷衍不过去,声音细细道:“我知道。要不然,我也不会……”

她狡黠地对他眨眼,把后面的话咽回肚里,任他填空。她继续说:“我可不会担忧别人言论,他们往后要指着脊梁骂的还不止女人抛头露面这么一点。我真的在思考另一件事:就如你说,女子出嫁从夫,已经是根深蒂固、约定俗成的规矩,那么多江湖女侠,一时搅弄风云,等结了婚,就得被冠以某某夫人的名号,自己手上基业,也统统交给丈夫管理。要是自己有点野心,就必须独善其身,远离婚姻,永远做姑娘,才能保住一点权力。我不喜欢这风俗,总想试试移风易俗,要我偷乐于你的放手放权,仅仅因为‘你不一样’,就太过小家子气了。所以我想拟一份新式婚书,至少以我打样,在领地内起一个模范带头作用。”

季卷捏着他手指微笑:“你瞧,我真的没有信不过你,也是真的在思考。等我想好新式婚书该约定哪些条例,向外征集完意见,肯定第一时间找你签。”

苏梦枕低头看她的手。修长,生有剑茧,指尖透红的手,与她故作镇定的神情迥然相异。他偏过脑袋咳嗽,从怀中倒出药丸服下,咳嗽中不忘反握住她滚热的指尖,顺掌纹扣住她腕骨。

她发红的笑容又抖了抖,但没拒绝。

苏梦枕大口饮尽桌边茶水,漱一漱舌底药味,将她拉到唇下。

她依旧没有拒绝。滚热掌心攀上他后颈时,嘴唇碰一碰他耳垂,热气倒卷:“在我心里,你已经……”

话未尽。话说一半,变成似哭非哭一声轻吟。

正像示弱,转瞬又翻身在上,勾爪居牙地要占回上风,的确不像此世女子,叫他怀疑刚才长篇大论里,有多少是出于她不愿屈居人下的私心。

苏梦枕其实相当有掌控欲。

他也相当有做领导者的信心。

……他一般不会允许主动权旁落。

但倚香偎玉,柔情绰态,此间做乐,又与蓄意争胜不同。

待她眯着眼,微露餍足,舒气趴伏在他胸口,苏梦枕长出浊气,一时已不知人生到此,还有什么缺憾。

她并不觉圆满,依然继续挑衅:“你还是要努力加餐饭,否则我都害怕哪一次把你弄晕。”她隔着半解的中衣沿他肌肉抚动,发出屠夫对瘦肉的挑剔声响,忽抬头笑道:“这不会也是你的苦肉计吧?叫我小心翼翼,专心伺候你?”

她以为自己说得相当调侃,但眉眼含羞带怯,落在他眼里,便有别种含义。他深深呼吸,道:“你事后才觉得紧张?”

季卷大怒。

她一怒,撑着他胸口猛起身,做出恼羞成怒,立马要抽身离开的姿态,脑袋向后,又吃痛往前一低。苏梦枕也觉得发根微痛,视线追去,才见方才纠缠中各有青丝混杂,不知如何打成了死结。季卷连刀剑加身都不曾动容,此时却眼泪汪汪,受了多大委屈一般坐在他身上解结,越解越乱,终于失去耐性,又像是想到新一轮挑逗他的办法,将发尾缠连的一整根青丝绕在指尖,笑道:“苏梦枕。你说这算不算‘结发为夫妻’……”她侧着头回忆,不甚确定地续:“‘白首不相离’?”

她惊呼半声。另半声融进他吻里。倒转间头发的一点刺痛到此根本无人在乎,他扣着她手压在枕上,她略有不满,眼神相触时又软做一畦沃土,手掌挣脱,却只是虚揽着他后颈,顺他轻重发出烂熟声音,笑眼中蕴着的,已全然是亲和的邀请。

自下打量,与在上审视,情味并不相同,但落到同一人身上,或靡丽妖冶,或梨花带雨,宜笑宜颦,尽态极妍。

身为武林顶尖高手,无论体力耐力都远胜常理,又是情投意合,厮磨已过寅时。季卷嚷着要补觉,滚进角落里沉沉睡去,他不语,等她呼吸渐稳,动作果然又不老实,开始在半片床上左右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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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渐渐贴上他。如今不必刻意再推,他在她缠绕间平息心绪,好不容易理出零星睡意,季卷却忽惊醒,被自己姿势吓得险些从榻上摔下去。

他虚接一下,胸口震咳几声,听她极为心虚忏悔:“我以前抱抱枕习惯了……没有压到你呼吸吧?我这就松开。”

柔韧腿肌蹭过。

他的咳嗽转调。

季卷失语片刻,忽重新摆回原位,一边还要嘴硬:“退一万步说,我们就不能想想睡觉吗?”

苏梦枕仍咳,咳嗽着握住她膝盖,在她红着脸不知又嘀咕什么的时候,就着缠绕的姿势覆上去。

这一回在她颈下留出红痕,卯时梳洗,她对着镜子看了半天,仔细敛衣挡住,他颇觉冲动,想说些什么时她却转头,高高兴兴地道:“陪我练会剑?”

苏梦枕自无不应的道理。但他还是额外问了一句:“没有不适?”

季卷抽剑撇嘴,已先行跳到院中。他紧随其后,出刀时仍下意识留力三分,待她走神收剑,自知心猿意马,却还忍不住问:“哪里不适?”

季卷拉高领口,只笑问他能不能留在燕京。

无需掩饰,他对这提议怦然心动。若今夜以前,他或许还不会如此意志薄弱,但等满手柔腻在握,恐怕任何人都再难舍得劳燕分飞。

但道理从来不该这么讲。他当然可以独断专行,将金风细雨楼大多数力量迁至燕京,此处生活暂不如汴京,将来未必会差,也不算对不起楼中弟兄。只是他一旦抽身,无人居中周旋,朝中文臣一朝眼热,季家便真要迅速转为与宋廷相对的割据势力。

打,没什么可怕。任何帮派势力都是从战斗里争取来立身之本,不必要的战争却只有拖累。他明明可以留镇宋境,做官家心中足够拿捏季卷的“人质”,拖来发展的珍贵时机,在这种时候,只拘于一夜情爱,就太狭隘。

还是练剑。练刀。

只要力量备足——无论是个人勇武,或是帮派实力,就可斩断一切阻力。宋廷就是阻力。苏梦枕从来觉得行事大胆,如今向内审视,却仍被自身不期然间转变吓了一跳。天泉山下那句“塔露原身天下反”原只是他待时而动的慰安,如今却成拦在他眼前亟待实现的目标。

而他甚至坚信天下反日越近,对四海困穷之境越有力。季卷的所有构想是否切实,是否推行中不致偏颇,在他看来仍有商榷余地,她从未来带来的礼物是否适合此世也尚需验证,他可以参与其中,为实事奔走,不必为弥合武林裂缝就已耗尽心力。

苏梦枕吻一吻季卷嘴唇,赶在她身躯软化,赶在自己心旌摇摇前拔刀。

他不是具有耐心的人,单为这一件事,却没什么不值。

第118章间章·饮马会宁

宣和五年。或以萧峰更习惯的纪年方式,辽延庆四年。

距耶律延禧暴亡,耶律大石出奔蒙古,于路途登基称帝已过四年。虽仍习惯以契丹人自居,要萧峰对如今盘踞阴山以西一带的西辽国继承多少情感,却也千难万难。他至于此世已有数月,自是辨清曾与他称兄道弟的耶律洪基,早化一抔黄土,就连他的孙子都已死在东方不败手下,纵使他仍记旧情,愿寻故人之后而不可得。

如今季卷大军压于混同江侧,将旧辽行宫收归军用,萧峰听闻耶律洪基正驾崩于此地,忆及当初与其称兄道弟、受封燕王诸般旧事,而如今燕雁代飞,知己故交尽归作土,只觉一时心恸。

他一人心恸、追忆,自不可阻碍季卷前攻进程分毫。这四年间北地战火频频,辽人俯首之后,边境接于蒙古、西夏,她有意练兵,令几地互有胜负,战火线上各镇数易其主,手下也总算于血战中磨砺出一支万余辽人精兵,配以收拢东北一带“神枪会”后更新迭代的热武器,如今向金国发起总攻,虽有完颜阿骨打亲自督战,战线仍不住往金国龙兴之地推进。

手下精兵分作几部,沿不同方向包抄而去,唯独被季卷留在身边的,则是一支由江湖人组成的前锋军。

因她一力扎根北地,打出还我河山旗号,更是逐年收拢燕云十六州故地,中原武林,热血未凉者,均受她感召,北上共抗夷族。这其中鱼龙混杂,自有不少投机者与叛徒,也有些帮派并非认同季卷口号,却眼热燕云偌大地盘,带大量帮派人员迁来,但到底也有相当多同道之人,被她一概收用,边辨明意图,边分别拉拢作联盟。如今收做前锋军的,虽明知有些心思不纯,但在战场之上,都是舍生忘死的悍勇之辈。

萧峰做丐帮教主的时候,也曾领丐帮弟子演练那打狗大阵,对军中事并非一窍不通,如今跟随季卷行军,在阵前观两方气势,金人得见季卷打阵,竟天生势弱三分,似乎极度畏惧一般,因而前战未打响,已对结局有所料定,见季卷果真势如破竹,兵贵神速,仅一两个月间,就行至会宁府附近,压于完颜阿骨打皇城之外。他颇感萧索,夜间提一壶酒,在季卷行帐外轻咳一声,道:“季姑娘,我打算夜探南皇宫,先来与你拜别,若惹出什么事来,不必寻我,萧某一力承担。”

他素来性情豪放,一旦作出决定,并不会为人劝解左右,此番说完道别,已要转身离去,却听身后帐中动静,季卷深夜竟仍未歇,此时匆匆将手里字条拢进袖中,提剑追出,笑道:“萧大哥这么说话就生分了。你要夜探金国皇宫,是仍希望眼下这位完颜阿骨打就是你的旧识故人,想与他当面谈一次话?”

萧峰默然许久,道:“我自知如今世道,与我熟知那方不同,既无丐帮,大理、西夏也无我义弟身影。只是不去确认,心里到底不愉。”

季卷点一点头,道:“金国眼下时刻提防我们总攻呢,皇都守卫森严得紧,你一人恐怕混不进去,不如借我们攻城机会,得空混入。”

萧峰哈哈一笑,道:“何须如此麻烦?萧某一人来去,若明知事不可为,送命便罢,怎可令其他弟兄为我私事送命?”

季卷也笑了一下。她挥手将温趣喊来,把字条塞进她手里,叫她务必快速通知各队,才转对萧峰道:“不是私事,而是公事——我们早已定下夜袭会宁府之策,你去与不去,我都是要动身的。”

萧峰惊道:“你今夜就要总攻?我……这……我与阿骨打兄弟曾是生死之交,怎忍心协助攻伐?”

他此时又显出些进退两难,正如几月前被季卷捡到,惊闻她已将辽国土地占了,甚至将辽人皇室西逐蒙古,一时只觉身世与救命之恩两难全,差点又要自劈天灵盖谢罪。季卷好不容易阻止他自裁,又让他见到治下辽人并未落入困境,在她有意引导出的共治局面下,非但仍有为数不少的辽人武官,普通辽人也并未因一时形势转换受多少苛待。萧峰虽自认契丹人,行事却更近似江湖游侠,对皇权更迭并不看重,见契丹同胞在季卷处亦能有好生活,甚至因她推行农耕棉织,大起商贸,生活质量更甚,这才放下心结。

季卷与他相交数月,已摸准他性格,笑道:“何须萧大哥协助?今日一战,我已有十成十的把握,绝不会让会宁府从我手底溜掉。萧大哥趁城中乱起,自去寻金主叙旧就是,顺便还能帮我带一句话:我并不信奉赶尽杀绝,也无意强逼他们南下,对完颜部族只需一个服输称臣的宣称,随时收兵。”

这一番话绝非虚伪,萧峰思索她能倚重辽人至此,自然也能同等对待金人,听她这样开解,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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峰心中竟也放松许多,不再推拒,随季卷队伍开拔至会宁府附近。

季卷队伍中皆是江湖高手,能够夜视,熄了火把,悄无声息地潜至瓮城外,各使手段往城上攀去,攀到中段,城墙上值夜的守军终于察觉,呼喝着点亮火把,慌忙往下投掷石块御敌。见攻城声起,会宁府内,完颜宗干、完颜宗望各自领人持枪急扑往下,“乌日神枪”一经施展,须臾便要挑去数名先登人头,萧峰虽不愿插手战事,见此情景,依然大叹一声,掠上前去,出掌屈肘,解了几名宋人的生死之危。

季卷正一人一剑拦住完颜阿骨打两名子嗣,见状大笑道:“现在正是时机,萧大哥,何必逗留?”

她四年间虽忙得打转,从未放下过武学锤炼,内力之强,已是当世罕有,此时笑声带着内力,于此兵荒马乱深夜中传出许远,得萧峰断然点头,甩开身边金人,双足于城墙上接连登踏,瞬息没入内城。

完颜宗望疾呼:“保护父王!”身形暴涨,试图追去拦截萧峰,甫一起身便被剑尖挡住,季卷人在剑后,笑道:“二太子还是先看顾我吧。你的乌日神枪就这点造诣?甚至不如当年的方应看。”

完颜宗望自小受父亲倚重,过去攻辽,亦是连立战功,哪受得了季卷这样凌辱?闻言面色立即涨红,大吼一声,手中乌黑枪尖聚出一点光华,直刺向季卷。他的大哥虽与他长期不和,此时也携手并进,金灿灿长枪自身后扎向季卷,一时要方向相对,将她扎穿。

第119章间章·金乌西坠

会宁府。南皇宫。

纵使城外血流成河,攻守双方,都已抱定不成功便成仁的决心,城内完颜阿骨打寝宫,依旧只点微烛,安宁如夜。

这一点微烛,自是从季卷处采买,仔细算来,属于资敌。但这几年间季卷手上南方珍奇层出不穷,哪怕完颜部族子弟,蠢蠢欲动去南方互市者亦甚,这点烛火灯油,就没什么必要追究了。

萧峰人高马大,落入寝宫间声息却轻,接连晃过宫中侍卫,实在避不过的便以手刀轻松打昏,瞬息已至完颜阿骨打屋中,只需一抬手便可挑起纱帐,见到床上垂垂老矣的旧人,手一伸出,却迟滞半空,一时竟不知该不该挑开帐子。

他正迟疑间,床上却生响动,那年老垂死的金国皇帝痛吟一声,自梦中醒转,察觉屋中进人,正无声无息地隔帐凝视他。

完颜阿骨打道:“你是何方勇士,要取我性命,自当报上名来。”

这一句话他先以契丹语说,又很快以宋人官话重复一遍,语气里并无紧张,居然是见猎心喜,想与这位勇武双全的侠士相交的欣然。

听了这气度俨然,却难掩苍老的声音,萧峰眼眶一热,再顾及不了许多,挑开帐子,大声道:“阿骨打,你可还记得我?我是你萧大哥!”

明知物是人非,眼前人绝非曾在长白山脚一同游猎喝酒的旧人,萧峰这声“阿骨打”仍情真意切,喊完暗自神伤,原未期望得到床上老者回应,却听完颜阿骨打艰难喘息几声,忽探出骨瘦如柴的枯肢,问:“萧大哥?萧峰么?”

这一霎间萧峰心中激荡,已非言语可表,前踏一步,握住阿骨打的手,恳切道:“是我。”

阿骨打呼哧呼哧笑了笑,缓慢道:“你也来了……那些日子随你一道,在长白山下杀虎猎熊,还道都是一段梦,今日见你,方知是真非假。”

萧峰此时得见故人,正要开怀大笑,见当年叉虎汉子已垂老至此,又是说不出的伤怀,攥着他手,琢磨着说些宽慰的话,阿骨打却自虎皮毯上勉强坐起,笑问:“是不是带酒来了?已有三十多年未见,你还一样年轻,我却老啦。”

萧峰听了这话,略一犹豫,问:“我听说如我们这般人,总得濒死之时,方能来此。阿骨打,你……”

老者冷冷道:“那一日你我南京城下,大战辽狗,惹恼耶律洪基。你逼他退兵后自戕,他深觉丢脸,只知跑来找我麻烦。”

萧峰早有预料,听完此言,已能想到当日弱小女真部族如何抵挡辽国精兵?当下默然无语,给阿骨打倒满酒,道:“这般看来,是我连累你。”

阿骨打哈哈大笑:“能再活一世,有何连累可言?”笑着笑着,身躯蜷缩,喉骨摩擦,发出散架般老旧嗬气声,他仰头饮酒,阻住这具老旧身躯的痛苦。

酒不如旧日女真部族所饮的浓烈,也已足够激阿骨打呛得泼了满床。他执着空杯,浑浊老眼目视城外厮杀火光,雄心壮志,尽拘于一身老骸,纵无穷愤恨,只能倚着虎皮怀想:“想我初来此地,发觉女真部族武学传承远胜于前,原以为必能有所建树,未想得临死却又要被逼回长白山下。”

萧峰一时惆怅,却也不想说季卷什么不是,仰头猛灌一口酒,闷闷道:“龙困浅滩,亦不会日久,你此番就算输阵,回去长白山内,重新休养生息,也未必没有重振旗鼓的可能。”

阿骨打截断他的安慰道:“那已是我小辈的事了。萧大哥,你肯帮我一件事吗?”

萧峰浑身一震,道:“你……还有什么事是我能为你做的么?除了杀季卷以外,哪怕你要我阻止他们今夜攻城,我也万死不辞。”

阿骨打从喉中挤出“嗬嗬”之音,竟像是阴冷一笑,一具濒死身躯内竟又刹那燃起马上雄主的气度,道:“我不是耶律洪基,不会置你于不忠不义境地。我与季卷,更无私仇,只是各执一端,不得不为死敌,若无家国之争,我未尝不愿邀她一道,回长白山下喝酒猎熊。我要求你的事另一件事。”

“我要你拿着我的枪,护我到角楼。”

萧峰视线往门边长枪一扫,再看向虎皮毛毯上老皇帝时已是虎目含泪,心中知道阿骨打已决意死于今日,此时已不必劝解,手臂微曲,将骨瘦如柴的老者扶起,只见阿骨打一步步走出宫门,浑身生命力敛于体内一点,干枯身躯逐步充盈绝顶高手的睥睨气息,直至走上角楼,仍依稀是数年前仅用三月便将领土扩大两倍之多的女真雄主。

季卷仍与完颜两位皇子及手下悍将缠斗,一柄清光宝剑裹挟十数名高手,游刃有余,此时却觉汗毛倒竖,下意识抬头,与角楼之上老者的冷厉眼光直直撞上。

完颜阿骨打以枪尾一震地面,高喝道:“兵对兵,将对将,今日会宁存亡,在你我手间尔!”

季卷下意识要笑。她为今日一战准备已久,哪怕自己死在阵前,也绝不可能阻住滚滚之势,怎么可能将胜负压在两方主将较技的输赢上?但笑意还未渗透肌理便已被她收回,因她已看出墙上老皇帝体内的灯尽油枯,知他此举,不过不愿终老病榻,决意枭骑战斗而死。

她浑身寒毛悚立,却不抽身远离。

本不必如此。临时调来一百人枪击,难道不能射落墙上劲敌?

也的确有亲卫队往此处靠近。但面对这样一位雄主,一位对手,她向后做手势示意,令他们稍待。

习武之人,纵使畏死,又怎可不敬对手?

她一撤剑,将十数高手自剑光中释出,回退半步,蓄力飘上角楼,纵声大笑道:“便教你输得心服口服!”

身形飘飞半空,擎天一道长枪,直击她天灵!

“乌日神枪”!

与方应看手中诡谲多变、完颜宗干手中帝势未成截然不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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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枪。

天惨惨,神森森,而有金乌陨落,令长天夜色,霎时煜煜如夕!

是志吞宇宙一枪,是付诸生机一枪,是皇图霸业,将洒黄土,犹未甘心的反抗一枪!

完颜宗干、完颜宗望两人在其下目视父皇出枪,皆惨然变色,知道这枪无论成败,都已吞尽阿骨打全部生机,此时更不愿父皇枉死,手中枪抖,要在季卷凝神应对之时,从旁偷袭。

在他们出枪瞬间,同立于城墙,正屏息等这一枪结果的萧峰身如猿猱,欺进两人身侧,左右开弓,眨眼击出两掌,拍断他们手上神兵,冷然道:“你们父皇以英雄姿态迎战,莫要堕了他气概!”

季卷不知地面变数,此时心神集聚一枪,在风云变色的重压下,仍旧微笑。

无论胜败生死,人总该多笑笑。

她笑着出剑。

以她如今地位,江湖神兵需借她扬名,已不必再用青田帮量产兵器。因而季卷此时手执的,已是黑面蔡家倾力替她打造的青光神剑,只是她一贯务实,只在乎拿着顺手,至今未替它冠名。

何须冠名?

一柄可斩巨龙,可劈金乌的剑,无论有无名姓,自当列于江湖兵器谱之中!

剑光电逝!

季卷手抚长剑,扬眉低吟,便有天地清浊乍分,剑尖枪尖点于一处,裂金乌、洒碧血,是季卷浑身血管暴裂,亦是枪身寸断,鸷鸟悲啼。

她下落。枪下落。老皇帝亦下落。

一者生,二者死。

触上枪尖瞬间,季卷已透过致密威压看到持枪人的眼睛,带着杀意、希冀,仍期待能够阵斩季卷,替自家后代破局,因而纵使尽付生机,死前仍带无穷希望的眼睛。

季卷拄剑在地,仍不免脱力跪坐,身如血人,断枪节节掉在周身。她在原地坐了良久,等毛孔不再渗血,才缓缓拄着剑起身,走到金主尸身面前,蹲下替他抚上怒睁的双目。

无论这一战来日将在江湖中传出多少版本,多少人将批判她欺人垂死,或是力证她胜之不武,未胜人,仅胜于命长,绝担不起剑败金主的声名。

但胜就是胜。她不仅胜了这一剑,更胜了这一仗。

西辽远行,西夏臣服,东方不败的日月神教教众受不住高压统治,教中未服三尸脑神丹者,连年叛逃燕京,哪怕是香主、护法,亦和他们眉来眼去,前年云中哗变,带一整个大同府归附后,地盘连年收缩,几乎只在唯一。

如今金国也已大势已去。

季卷仰头向东,眼前分明无边夜色,似乎也能看清萧峰口中富饶藏宝的长白山脉,一张密布血点的可怖面孔下,再次扬起神采飞扬的笑容。

她一张手,在空中抓握一把,虽只握到空气,却似攥住天地一般,志得意满道:“北地江山,尽在我彀中矣!”

第120章间章·光影并行

蔡京在做寿。

人到他这个年龄,寿宴就已成为生命中最关要不过的事,就连官家都为之问切,差宫中内官亲来赠礼。山楼上教坊乐人之声如鸾凤翔集,座中百官云集,论阵势,除赵佶以外,已无人可比。

在这种几乎整个京城都在看热闹的日子里,拿烦人琐事惊扰寿星公,显然是相当没有眼色的事。但蔡攸拭着汗,在蔡京歇息后殿门前打了三圈转,仍是咬牙推门进去。

蔡京斜倚太师椅上,不声不响饮茶,听自己长子进门,眼皮不掀一下,拖长腔调问:“你在外迟疑太久。纵使难拿主意,也不该显露于形,否则官家面前,到底沉不住气,难得信赖。”

蔡攸唯唯应承。蔡京又问:“究竟何事?”

蔡攸上前递来前线条子,道:“季卷阵杀金主,已迫使金国全线投降。”

蔡京手里茶盏发出“咔”的一声。

他嗯声,放下茶杯,闭目养神,忽微笑问:“她派来递信的人何日抵京?”

蔡攸揣度他脸色,道:“我可以让信使永远到不了京城。”

“蠢笨。”蔡京轻叱,脸上忽现诡谲笑意,教训道:“不得拦路。非但不得拦路,还要大开方便之门,保证他能全须全尾,尽早出现在官家眼前。”

蔡攸思索,恍悟:“父亲,官家始终拖着不给季家封异姓王,难道就是因为忌惮——那为何不提早把她骗回来杀了?”

蔡京冷冷道:“你当我未奏请过?圣上毕竟圣明,欲先取外族,再整饬于内。”他一顿,又敲着额角,问:“我听说虽未官封,北地早就私下喊季卷为燕王?”

蔡攸道:“是。就连朝中派去那边的官员,也受形式所胁,不得不这样称呼。”

“是民间自发称呼,还是她首先自居?”

蔡攸此时已能完全听懂父亲的指点,不住点头道:“我明白了,到时会着重向官家点明。”

蔡京冷冷一笑。他一笑,脸上皮褶层层堆叠,从阴森之间,又透出无尽老意。

他已经很老了。

一个很老的人,从年轻壮志时就选定好攀附的势力,把一条路走得太深,已断然没有回头的道理。

既然回不了头,就只能动手,把别的通天路斫断,把其他意欲攀登的人一个个踹下去。

权利本就是无从分享的孤峰,有他,就不能有别人。

他是这么想的。……那么官家呢?那个真正立在权利巅峰的人又会怎么想?

他必须在圣上以前将所有事情安排妥当。唯如此,才能继续安安心心,做圣上最看重、最信赖、最得力的帮手。

蔡京忽问:“金风细雨楼献送的帖子在哪?”

这种时候提金风细雨楼又有什么意义?

难道他也听信江湖流言,要对付季卷,非得先铲除金风细雨楼不可?

从蔡京身后阴影里,忽抽出两道身影,一道苍老,一道却是个比女子还美的青年。年轻的那个恭恭敬敬,将金风细雨楼相当厚实的礼册递交给他。蔡京只翻开扫了一眼,即道:“把这份礼转赠‘元十三限’,他看到以后,自知要怎么做。”

青年应声而去,过不多时,又沉默地归来,道:“礼已送到。元十三限要我传话,牝鸡司晨,颠倒纲伦,他虽看不起圣上,这件事却必要出手相帮。”

蔡攸抹了抹汗。蔡京却笑了。哈哈大笑。他哈哈大笑道:“你看这个人,分明是要为官家铲除奸佞,非要说些惹人生厌的话,半辈子京城沉沦,就为这张管不住的嘴。”

青年轻声细语地应答,接着又提出疑问。他已经很擅长当奴才,知道偶尔为之的提问,搔到痒处,才更哄得主子开心:“元十三限的师兄是诸葛神侯,他一旦出手,诸葛神侯未必不会下场相抗。”

蔡京道:“京城将乱,我会亲自保奏圣上去太庙祭祀上香,一来祈祷事成,二来保全万金之躯。圣上知道近日风险,一旦起驾,当然会召京内第一高手诸葛侍奉在侧。到时远离京师,他纵有三头六臂,怎么回护?”

他又冷冷笑道:“何况诸葛小花未必不愿意抽身事外。他不愿见我得势,也不愿看季家造反,倒是立场站在哪方,真不好说,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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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算帮他。”

任怨这才恍然、释然、了然,击掌道:“原来如此,这样说来,诸葛先生还要领相爷的情哩。”

蔡京笑容一敛,道:“拍马屁的话留到以后再说。多指头陀还在蜀地未归?”

任怨答:“他去联系唐奶奶,想是被唐门人耽搁了。”

蔡京点点头,道:“既如此,联系其余好手的事,就由你,任劳,还有我这不成器的儿子一并负责。”他身体鼓胀起来,天庭饱满,从无可转圜的老意中,又迸出无尽精光,一一点道:“‘天盟’盟主张初放,‘落英山庄’庄主叶博识,‘神枪会’‘一言堂’堂主孙疆。”

这是江湖势力。

“叶云灭、黑光上人、七绝神剑、雷怖。”

这是江湖高手。

“童贯、王黼、梁师成、米苍穹。”

这是朝中曾与他相对,但此时必会拧做一股绳的恶徒。

除此之外,都是已在他掌控之中,只需他下令,必会为攀附于他,竭尽所能的江湖喽啰。

近几年来,季卷发展越盛,这些江湖败类对他的攀附就越紧密、越谄媚。

他们怕极了。怕自己行事风格在季、苏二人手下活不过一时。

自然有这样的事——一些在原先地盘犯了大案、要案、重案的人,自以为此处不留爷,自可以去燕京重新闯荡——也有些颇立了战功,在燕地得了人望,甚至被季卷委以重任,马上就要进入参议核心圈子内——然后身上血案暴露,季卷翻脸不认人,接连加急,直接把人推到菜市口斩首。

如此一来,还有几个江湖好汉敢去燕地赴死?

要知道江湖中人,随性而为,杀人、灭门、奸淫掳掠,根本不足以污蔑一拳一脚打出来的赫赫威名。

世上就是有这样的事:光明越盛,阴影就越龌龊。有人越要推行纪律、公义,那些喜欢混乱、邪恶的人就抱团更紧。

他们是在为自己的欲望而活?或者已被蔡京栓上铁链,为一时痛快,把命都卖给了他?

蔡京随意将他们的命推到牌桌上,像随手决定要捣灭一个蚁穴。他漫不经心地:“叫那些人都动起来,给金风细雨楼找找麻烦。”然后便不再提及,而是向蔡攸郑重地、严肃地、不可轻忽地交代道:“还有一个人。我让你和他打了四年交道,现在该是请他动身的时候了。等明日一早,我去求一份官家手谕,你亲自去‘金字招牌’,务必要将他请回京。”

蔡攸同样站直了身,肃容应:“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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