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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1章心计的人
京城。州桥。州桥一带最为繁华,商户多做餐饮,能挑灯开到三更。这样一条街,每天不知要产生多少的进益,不知能流通多少银钞。
这样一条繁华的街,如今全是金风细雨楼的势力范畴。正因是金风细雨楼管辖,才更有安全,平头百姓在此消费,也更有底气,甚至能对着膀大腰圆的商贩叫嚷:你这獾肉绝不新鲜,得打一个折才行!
正是这份热闹繁华,身着水葱绿山裙的婀娜女子在仆婢簇拥下出现在此处,也不显突兀。她旁边的剑婢踏入街道,就厌恶地避一避人群,恼怒道:“姑娘邀约,那苏公子竟让姑娘来这里相见,简直粗鄙不堪,是故意折辱!”
未至及笄的女子盈然一笑,淡声道:“此处商贾多数与金风细雨楼关系匪浅,称得上金风细雨楼的商业腹心之地,邀我至此,是对我不见外。”
剑婢不满道:“真的不见外,就应该邀姑娘去天泉山上会面!”
雷纯不语。她知道今天的邀约并非那不在京城的苏梦枕所下,而是来自他身边最为信重的军师,“童叟无欺”杨无邪。苏梦枕秘密出京去追他那绯闻对象,偏她入京求见,杨无邪不放心将她放入总坛,压了她几天,特意将她安排到此。
雷纯心里有些好奇。她固然是没有要正常完成邀约的心思,但如果她和爹爹出乎了苏梦枕意料,当真只是要安排这对婚约新人见面,杨无邪究竟要从哪变出个苏梦枕与她会面?
这种好奇在她心里浅浅流过,就像苏梦枕此人在她心里留下的浅浅印象。紧接着她并一口气,雷损的嘱咐抹去对苏梦枕和金风细雨楼的些微关注,缓步走往候在宴客楼前的高大青年,微一福身:“这位想必就是杨公子。”
“岂敢。”杨无邪笑着回礼,和气道:“金风细雨楼只有一位公子,就是苏公子。公子正在楼上,雷姑娘,请。”
雷纯眼中掠过一抹讶然。在这一瞬,她还真的好奇,想要顺从杨无邪的邀请,登楼看看这位“苏公子”究竟是何人所扮,但究竟收敛了心神,因为她已听到身边剑婢的紧张呼吸,旋即,一道听起来很“空”的声音从她身后茫然响起:“你说你见到了我的小白。小白在哪里?谁是小白?”
雷纯面现讶异,故作不经意地回眸一望。
这一望,便直直撞入关七眼中。
关七看到了她,那空洞、幼稚、迷惘的眼睛里,就瞬间燃起了温柔的暖意。
为什么会有暖意?
就像,为什么爹爹会自信,只要关七一见到了她,就一定会为她出手?
关七紧紧盯着她,忽张口狂笑,大喜道:“小白!”
雷纯是聪明人,聪明到即使有了猜测,也不妨碍她后退一步,做出吃惊状,想要迅速避入楼中。
她没能避入楼里,一个不通武功的女子怎么可能快得过迷天七圣中的最强者?她只退了半步,关七已瞬间杀到她身边,双掌如铁钳般箍住她,眼中闪耀着迷惑、怀念、怜爱,口中喃喃:“你……是你,可你怎么变得这么年轻?”
杨无邪踏前一步,拧眉道:“久违关圣主。雷姑娘是金风细雨楼的客人,还望关圣主不要吓到她。”
雷纯意外往他一瞥。她自然是要将关七的注意引向金风细雨楼,却没想到杨无邪会主动惹事上身。
一个好人吗?
她怅惘一叹,脸上配合地浮出脆弱神色,道:“我不认识你。”
她身边剑婢已抽出剑来,关七旁若无人,只盯着雷纯,摇头道:“我认识你就够了。来,你跟我走。”
雷纯坚定道:“不。”
关七浑身一震,正要再说什么,她身边剑婢已拔剑斩向他双手,关七手上不松,周身有剑气破体,竟直接将那剑婢身体贯穿,他此时才疑惑回头,细声问:“你为何要打我?”
剑婢大口吐血,将已商议好的话尖利答道:“雷姑娘可是苏公子的未婚妻,你怎敢如此僭越?赶紧放开她!”
“雷姑娘?苏公子?未婚妻?”关七从喉咙中泛出嘟囔,把这几个词翻来覆去地念着,一个成年人此时竟像一无所知的孩童般,忽抬头问雷纯:“你是雷姑娘?谁是苏公子?什么是未婚妻?”
雷纯脸上溅了血,竭力平稳着声音答:“我是雷姑娘。苏公子是金风细雨楼的主人。我是他的未婚妻,有朝一日我是要嫁给他的。”
“嫁给他?你要嫁给他?”关七重复几遍,大声道:“绝不可以!苏公子人在哪?你绝不可以嫁给他!就算你变小了,也绝不可以嫁给他!”
雷纯静静道:“这是我跟他的事。”
关七怔怔听了,放开她双肩,忽长啸一声,似哭似笑道:“不是你跟他的事!我去找他,只要他退了婚,你就不用委屈自己嫁给他!他在哪里,他躲在哪里?我去找他!”
事情进行得太过顺利了。雷纯直面一个疯子的哭闹,只觉自己胸腹发闷,险些要被关七逸散的内力震出内伤,心中依旧极度平静,甚至能仔细思考,苏梦枕不在京中便是她最大依仗,只要令他觉得是金风细雨楼藏起了苏梦枕,杀戒一开,最次也能令金风细雨楼元气大伤。
“我不会告诉你他在哪。”雷纯道。
“我就在这里。”
一道斩钉截铁的声音同时自宴客楼二楼响起。
雷纯惊讶。这回是千真万确的惊讶,她仰起脸,仰望红衣公子从二楼栏杆处出现,咳嗽着,比上回相见离鬼魂更近了一步,浑身上下却都如衣服般燃着艳烈火焰。她想不到在六分半堂情报中仍耽于温柔乡的苏梦枕何以出现在这里!
不该出现在京城的苏梦枕咳嗽了几声,慢条斯理将手中帕子收回前襟,对着关七略带讥讽道:“很巧。我今天正要寻你的晦气,此刻迷天七圣总堂已被楼中神煞包围,而你竟要在这里和我聊我打算娶谁的小事?”
关七对总堂反应平平,他抬着头望向苏梦枕,倔强问:“你就是苏公子?你要娶雷姑娘?”
苏梦枕未答。他的视线放远,见楼中帮众正疏散尽一条街上平民,为他腾出将要发生的大战场地,唯一对中年夫妻看热闹般停在街口,眉心微皱。再更远处,楼中神煞领精兵已收到他暗令突袭迷天七圣总堂,厮杀骤起,动静在高处就能有所察觉。他极目远眺,眺望间关七又坚持不懈地问了三遍,他才不耐地收回视线,咳嗽着,因咳嗽而更加不容置疑地道:“我要娶的不是她!”
第82章丁伯
雷纯脸色煞白。
她当然不是为苏梦枕丝毫不为她留面子的一句话煞白。苏梦枕在她心中未必有上京途中替她撑船的船夫重要。
她只是仍未想通:苏梦枕怎会出现在京中?
他既然在京中,既然出现在这里,是否对爹爹驱狼吞虎的计划有了准备?
他方才说金风细雨楼正要攻打迷天七圣总堂——这是他从京中所有人视线底下隐匿行迹的目的?竟是在这与六分半堂争锋的关键时刻,掉转枪头向迷天七圣?
她在赴京前已将京中势力研究得透彻。如今京城势力,六分半堂为首,金风细雨楼与迷天七圣分列老二老三。爹爹觉得金风细雨楼已逐渐要赶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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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分半堂,想引其与老三争斗,他好坐收渔利。而金风细雨楼的上策是联合迷天七圣对付六分半堂,中策是联合六分半堂吞掉迷天七圣。
唯有下下策才是对迷天七圣开战,开战同时,还要提防爹爹趁火打劫。
苏梦枕疯了?
或者——
他找到了另一个帮手!令他有底气应付两面开战,更有自信六分半堂见到他的帮手,就绝不会与他开战!
她煞白着脸色,惶惑往苏梦枕投去一眼,见他同样回看过来,神色冷冷,注视向她时,冷冽中更带了几分可惜。
他可惜什么?可惜昔年弹琴吟歌的女子要为了自己父亲,精心设计于他?
连她这种不通武功的人都明白:江湖就是阴谋场。其中绝无心软余地。
雷纯心中冷笑,同时自己疾步退往杨无邪身后,惨声道:“公子救我!”
她退的同时,正为苏梦枕答话大惑不解的关七尖叫一声,出手要来抓她。他这手掌一摄,束住了本想疾步让开的杨无邪,身上剑气浮动,竟是无知无觉,要洞穿杨无邪去留他身后的雷纯!
一声叹息。
一声咳嗽。
一片风华绝代纷红影。
迷天七圣主与金风细雨楼楼主终于如雷损期待地碰撞到一起。
“金风细雨楼内,绝无可以力敌关七的人,对上他的,必会被他所杀。最终关七会对上苏梦枕,苏梦枕的命运就也注定了。”这是雷损对此战的预料。
而苏梦枕的确一照面便落在下风!
他一路变装疾驰,无暇养伤,及至昨日方才抵京。抵京以后,更连歇息时间都无,急着去寻诸葛神侯,以边境战绩换取他决心支持。京中三股江湖势力,在朝中各有派系撑腰,他金风细雨楼背后的是以神侯府为首的主战派,六分半堂背后是以蔡京为首的主和派,而迷天七圣背后站着的是恨不得将整个宋廷卖出去的投降派。如今季卷已在北方有所斩获,主战派会动再次说服赵佶出兵之心,为说服赵佶,朝中必须声量一统,要一统,则必要先除迷天七圣!
诸葛神侯轻易不参与江湖争斗,但在收复失地近在眼前之时,他当然愿意灵活变通。因而苏梦枕得了承诺,也得了帮手,敢于在雷损虎视眈眈之下,计划对迷天七圣动手。自神侯府秘密归楼后,他夙夜未寝,联系埋伏在迷天七圣内的眼线,安排妥当今日总攻。
他一生中从未有过这般踌躇满志,也因此,一生中从未有过这般心急,罔顾满身病痛,急着要将本该长久的蚕食压缩至一日引爆。
他唯一意外的是关七竟不在总堂,而在此地。“四大名捕”仍在迷天七圣总堂相候,此处能力战关七的唯他一人。
他原本是真想要同雷纯当面谈一谈的。谈如何留住她情面地解除他们名存实亡的婚约。
他原本想谈完退婚,留她在杨无邪处,在今日剧变中保障她的安危,再提刀去赴与关七一战。
雷纯能胆大心细,只身引关七入局,虽各为其主,也能算他欣赏的聪明人。但在如此闹市惹动疯子发疯,可有一瞬想过会添多少枉死新魂?
当日冬雪梅园,弹琴吟歌,口中唱词有几分虚假?又或只是等闲心易变?
苏梦枕抽刀架刀,被关七压制得倒飞出去,在剑气纵横生死一念间,他居然——
居然有一瞬会想念季卷。
关七练就“破体无形剑气”,人虽疯癫,实力却相当可怖。苏梦枕前日刚在与东方不败对阵时刀法突破,此时对上关七却仍旧难以抵挡他那周身剑气压制,卸力急退时接连撞破街上房屋,急退至街口。关七仍穷追不舍,再往后退已要将那两个固执不离开的路人卷入,苏梦枕眸中冷光一闪,短刀在手中绕一圈血色刀花,止住退势,直斩向关七肩膀。
他这一刀已是将自保抛之脑后,他在赌,赌关七会撤身回援,而他便有机会暂时接管局面,重将战场引回无人旷地,未想关七忽尖啸一声,双手剑气勃发,一时竟舍了他他不管,凝神击向苏梦枕身后!
苏梦枕霎时拧眉,却听身后那对武林夫妻中的丈夫豪放大笑道:“我与霜华游历江湖,见过的武林高手中,你算是最强一位!”
话音刚起势,此人已掠到苏梦枕身侧,发出无声无影一拳,硬接下关七破体剑气,拳影剑光来去,转瞬交过数招,及至此时,话音还未落地。关七身上剑哧哧破空,来人空手拦住其中七成,剩余三成再到苏梦枕身边时已足够处理,拳风激起苏梦枕额间发,他从这四溢内劲中察觉出几分熟悉,出招时却来不及细想,短刀压阵,两人合力,暂时勉强与关七斗了个不分伯仲。
关七打了一会,不见优势,不由大叫:“你是谁?你也要拦我?”
来人笑道:“我只是不要你杀了苏梦枕。”
他说到此处,见局势稳固,竟抽手退回妻子身边。他那妻子面容布有细微纵横的疤痕,却也不掩风华,掩唇对他说了几句话。他听了,向苏梦枕投来一眼,不知在考究什么,颇赞许地点头:“有当面澄清,姿态的确够了。你很不错。”这后面一句是对苏梦枕说的。
苏梦枕自入京接管金风细雨楼后,再没被人以长辈姿态检阅过,猝然被他这样一评价,却难得未动怒,而是敏锐问:“你是丁典?”
丁典“噫”一声,有些意外又不太意外道:“季卷向你提过我?看来她对你相当信任。”苏梦枕似乎为他这句话一笑。
他们两人短促交谈几句,期间关七如受委屈的孩子一般,垂下手瞧他们,突可怜兮兮问:“你到底要不要娶雷姑娘?不要娶的话,又干嘛拦我?”
他动手时风雷色变,罢手时又一副天真模样。苏梦枕却未放松,浑身依旧紧绷着,思索眼下局势。
关七在他面前,比在别处要好。尤其金风细雨楼正在对迷天七圣总攻,他若能一人将关七拦在此处,局势倾倒只会更甚。但他却不屑以谎言激关七动手。江湖厮杀,以权以利以名以义,独不该以谎言欺人。
苏梦枕忽引目张望。雷损是否已来了此处?他但凡还对自己的独女有一丝关怀,必不会让她独自现身。此时他躲藏于视野之外,恐怕是见事情出乎意料,想要黄雀在后。
苏梦枕忽冷冷一笑,目光斜睨恢复镇静的雷纯,对关七道:“我不拦你。”
他这样说,当真退后一步,要放关七去找雷纯。雷纯脸色又一白,见关七手舞足蹈,正要高兴来拉她,一道灰扑扑身影自街角转出,截住关七的同时以苍老声音道:“苏公子何必如此无情,纯儿毕竟还是你的未婚妻!”
在这道身影转出来时,苏梦枕就低下头开始咳嗽,边咳嗽边讥诮道:“我还以为雷总堂主已打算把雷小姐送去做圣主夫人!”
雷损不语。他难得提着自己的不应宝刀,原想在关七发疯暴走时截下雷纯,此时面对关七与苏梦枕两道森森目光,只觉压力陡增。
难道天命当真在苏梦枕与金风细雨楼?他在京城现身已打破他的意料,可居然有名不见经传的路人能与关七匹敌,叫苏梦枕能够死里逃生?
雷损年龄渐大,越大越学禅。学禅必要信宿命。眼下两人都是他时刻欲除的强敌,但苏梦枕已做出不与关七作对的姿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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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七也还不致彻底疯癫。想要保下他的女儿,如今非得与苏梦枕联手灭掉迷天七圣不可!
又要让金风细雨楼得势。得势也是宿命。如何在宿命里自处才显出枭雄能力。他这样想,脸上立即放得圆融,哈哈一笑,权当将关七算计至此的绝不是他一样,对苏梦枕道:“大敌当前,苏公子何必与我置气?我们才算是一家人,不如同时对敌,一举解决了京中强敌,再关起门来谈家事。”
“金风细雨楼与六分半堂之间,不会有家事可谈。”苏梦枕一翻眼皮,刀却已滑至掌中,倨傲道:“不过现在倒是可以暂且联手!”
第83章提亲?
此话说罢,他与雷损齐齐出手,对着关七使出两人最强杀招!
关七无辜。自是无辜。但他一日是迷天七圣的七圣主,雷损与苏梦枕就一日不会留他活命!
况且两人此时都更有致他死地的原因。一个要为金风细雨楼的攻势扫除威胁,一个要为自己的女儿扫除威胁。因此两人齐拔刀,刀刀致命!
在他们之外,丁典也身如鱼跃,往关七出拳。他并没有要致关七于死地的原因,但他对能使霜华与他幽冥再聚的季冷存有感激,苏梦枕既然是季侄女的心仪之人,他便不可能坐视苏梦枕送命。
双刀嘶鸣,拳风无影,将破体剑气压制到极为危险的状态,关七处于极大劣势,双眼却越战越亮,燃起说不出的狂热,绝世风采重归一双昏蒙眼,他同时抵挡着三方夹击,倏尔仰天长啸,浑身剑气暴涨,竟一副要与他们拼命的模样!
三人同时凝神应战,拳影刀芒微敛,场上一时只剩剑气碎石的哧声。可哧声也很快消失,因为关七从自己的剑气中听出另一种声音。轮椅压在石板路上不均匀的轱辘声。
又多一位围攻者?
身上已多了伤痕的关七惊疑不定地停手退步,瞧一瞧下了必杀决心的雷损,目光又突然放到雷纯身上,惨声道:“我原做不得万人敌!今天,我是带不走你啦。下一回,一定再带你离开!”
他说完这句,身形倒转,竟毫不迟疑,往远处纵起疾掠,意图逃脱四人合围。雷损大叫:“绝不可纵虎归山!”不应宝刀如浓夜吞星地往关七背后斩去,苏梦枕咳嗽一声,红刀在袖中似隐似现,丁典却从战团跳出,笑道:“若是以前,我比你这老哥心还要狠。但现在我要是取他性命,霜华定是要责怪于我的。不打,不打了。”
雷损的刀无人支援,尴尬地抹了个空。他收刀,抹去脸上血痕,怒目而视:“错过此次机会,下回他反转过来对我们动手,你最好祈祷身边还有高手相助!”
“纵要找我,必先找你。你先关照好自己吧。”苏梦枕咳嗽着回刺,随即收刀转身,对因他出现最终将关七惊走的无情道:“你来晚了。”
“我与师弟在总堂久侯你不至,关七也不见踪影,猜测你已与他在别处交上了手。”无情道。
苏梦枕笑道:“你能脱身至此,想必局势已尘埃落定。”
“这也是我来寻你的另一个目的。其余几位圣主见覆灭危机前,七圣主竟丢下他们独自离去,现在不剩多少战意。我已建议莫北神停手,你要出面招揽,最好尽快。”
“我现在便去。”
他们两人简单几语交流过情势,便立即并肩离开,苏梦枕临走前对丁典与凌霜华二人拱一拱手,又招呼杨无邪跟上,根本不对雷损投去半眼。在他们离开后,丁典与凌霜华两人也追了上去,一片狼藉场中,只余下雷损与雷纯两父女,彼此沉默着,品味共同的失败。
雷纯打破沉默:“四大名捕从不参与江湖斗争。他们此次出手,金风细雨楼一定有什么打动神侯府的理由。”
她提的当然是正事。她最心心念念的也依旧是六分半堂在京中的这点基业,神色平静,就像苏梦枕今日没有当众给过她难堪一般。
“苏梦枕绝对没有回京多久,就已拉动了四大名捕相帮。他给诸葛神侯开了什么条件?”雷损道。他同样思考着京中局势,并不觉得对于关七和雷纯有什么需要解释的,心中对苏梦枕的边关之行闪过无数猜测,最终归刀入鞘,道:“有今日联手的基础在前,六分半堂与金风细雨楼暂时不会爆发大战,这就暂时够了。走吧,招揽迷天七圣残部的热闹,怎么能少了六分半堂?”
……
夜间,黄楼设宴。
今日攻破迷天七圣,对金风细雨楼而言,自然是一场值得大加庆贺的盛事。迷天七圣中最终有六成帮众愿意并入堂中,三成被六分半堂带走,还有一成坚持要保留迷天七圣的名号,苏梦枕放了他们一手。
新旧楼人此时齐聚黄楼,登时要将一栋楼宇填满,喝几杯酒后,白日尚刀剑相对的江湖人已搂到了一起,笑闹之声震天。苏梦枕不喜热闹,按捺着接连喝罢心腹敬他的三壶酒,饮罢先行离席,留楼中兄弟继续庆贺,自己转往山脚天泉池水边避一避清净。
他往山下走,越走越安静,为大捷而起伏的心绪也越发凝定,仰头望一望如勾朔月,思索起明日安排。自燕京急派的信使明日抵京,他要立即与诸葛神侯入宫拜谒,不仅淡化季卷自行其是,更要说动赵佶决心,继续增援派兵。如此,非得有朝堂助力,民间籍籍人言,也要抄起声势不可。他一路沉思,快行至湖边,才见被他挽留于楼中做客的丁典二人已提前在湖心赏景。
丁典与凌霜华两人正撑着小船,泛舟湖心。他们人至中年,感情依旧牢固,此时停了船桨,任小船随意飘荡,压碎水中明月,彼此依偎着,一边絮语,一边将手中野花挽结成环。
苏梦枕瞧着,本已想转身离去,却没忍住胸中一连串呛咳,等低头咳完,丁典已捞起船桨划到岸边,对着他笑道:“苏楼主不去与楼中同乐,居然自己离席独处,是喜欢清寂不成?”
苏梦枕见他话未说完,便静立相待,听丁典果然笑问:“刚好有个问题想请教苏楼主。你与六分半堂雷小姐的婚约究竟何时才能解除?”
苏梦枕挑起一根眉毛。他审视地凝了丁典一眼,因着心情好,难得坦诚答:“明日约了雷损会面,其中要谈的一项便是退婚。”
丁典赞许点点头,道:“等解除了婚约,就可以提亲了。季弟眼下不在京城,我是他结义大哥,你又无亲长,草贴交换由你我三人代办也可。不过季卷这孩子自小主意正,后续六礼如何,你还得与她商办。”
苏梦枕速来寒傲的脸上浮现出抹荒诞神色。他半侧过脸,语气漂浮地问:“什么?”
丁典一怔,从苏梦枕神情上发现事情并不如他们所想那般,后续的话便引而不发,果然听苏梦枕以一种戳破鹏游蝶梦的决然语气道:“我不会提亲。”
丁典皱眉。他本是急脾气,因了这些年与凌霜华双宿双栖,加之年岁渐长,才比以前要宽和不少,否则在听说自家侄女苦恋个有婚约之人时早就上京去寻那小子晦气了,不至于还能先入京打听男方为人,再决定如何相待。原也是听了苏梦枕当众断然否决要娶雷家小姐,才略觉舒坦,此时却又听他否决要提亲,眉头立即竖起,喝问道:“你说什么?”
苏梦枕噙了抹冷笑,斩钉截铁道:“我不会提亲。”
第84章退婚
丁典此时拧紧的就已不止是眉头了。凌霜华却拍了拍他捏紧的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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头,从他身后绕出来,柔和笑道:“我瞧出来了,典哥,你先别恼。——是不是卷儿还未答允你?”
她鬓角已染风霜,脸上纵横的伤疤虽被仔细护理过,还是留有浅浅痕迹,满是副受过人生磋磨的智者模样。苏梦枕瞧她一眼,眼中寒火也压下三分,没有承认,却也未出言反驳。
反是丁典摇头。他对着凌霜华时就换了副轻柔声音,委婉道:“恐怕不大可能。我和季卷同修神照经,所以早一打眼就看出来了:季卷为治这家伙的内伤花了大功夫。即使以我的内力修为,要将他体内暗疾梳理到此番地步都得耗干心力,她打小就不专于习武,如今内功能有多少造诣?这般费心费力,不像是对普通朋友的做派。”
苏梦枕的身体晃了晃。
凌霜华瞧瞧他,又瞧瞧丁典,反而更加笃定,露出副长辈宽容神情,笑道:“典哥,你看着卷儿长大,对她还不够了解?卷儿有时候想法大胆到能吓煞人,在另一些事上,却也死倔,绝不为旁人退让。苏公子一朝有婚约在身,她纵是再怎样心许,也绝不可能开口答允的。苏公子不如等婚约了结,再向卷儿问一问呢?”
她笑着,看向身带酒气的青年,却竟撞入一双灼烈燃起暗火的瞳孔中,不免吓了一跳,往丁典怀中退了半步。等再抬眼,那点暗火转瞬隐去,孤傲青年周身似环萦起希望,由希望点起暖意,因暖意更添人气。他走到湖边时那倦怠独立的模样减退,片刻对她二人拱手一拜,不发一语,折身往黄楼,亦即人间烟火气里返回去。
翌日。
雷损正在三合楼静待。雷纯坐于屏风之后抚琴。
苏梦枕未至,他便静等。这一幕恰如他初次见苏梦枕的情形倒转:苏遮幕带着苏梦枕静候,他姗姗来迟。不同的是当日他要刻意磋磨苏遮幕气焰,此时苏梦枕来迟,雷损知道他正耽在宫中。
苏梦枕入宫何事?要向官家禀告昨日之事?照理京中武林动荡,官家并不在乎,但昨日去拜访蔡相时,却得了他不可再与金风细雨楼生事的暗示。
京中有变。变在何处?苏梦枕此次从边关回来。京中变与边境有关?莫非朝廷忽又想振奋,又想往外派兵尝尝败战滋味?
雷损能得的一手消息并不多,但已足够他判断出情势,对他不算好也不算太坏的情势。因此他还等得起。他布酒。静待。
等到苏梦枕登楼入室,眉间病气深重,神采却飞扬,雷损更觉自己所料不错。他起身笑道:“苏公子远道而来,喝茶还是酒?”
苏梦枕冷冷瞥他一眼,不接他话,掀袍落座道:“雷总堂主好定力。”
这话明褒实贬,雷损听了,却面色不动,道:“朝廷打算再起刀兵,便是你我无法左右的变天大事,京中群雄也只能依上边意思办事,不多加定力还能如何?”
苏梦枕听他试探,抱住手臂一笑:“不错。诸葛神侯已说服朝中众臣,上疏奏请官家往北面派兵。”
雷损眼中精光一闪:“关七昨日失势,就是为了今日朝会上,让他背后几位旧党今日不敢出言反对!”
苏梦枕脸上甚至露出几分惺惺相惜:“显然。”他慢悠悠道:“要动刀兵,京中必须只有一个声音。”
“现在京中势力最大,只剩你我,但还不算一个声音。要只有一个声音,最好就是只剩一个帮派!”雷损的手已落在不应刀上了。
苏梦枕冷笑瞧他:“我有一个好提议:你可以投降。”
雷损反问:“为何不是你投降?”
苏梦枕咳嗽。他这一咳嗽,就像宣告两人无意义的口水仗该休,等他重新平复下来,立即单刀直入道:“眼下你我实力相当,江湖势力中各有三成听从号令。所以金风细雨楼一旦与六分半堂开战,势必会成为席卷整个江湖的动乱!”
雷损严肃道:“等我们分出胜负,赢的一方也必是惨胜,实力大减。”
苏梦枕轻咳着接:“对于国战,任何实力的减损都不可饶恕。”
雷损笑道:“所以你我最好就是罢手言和,共同听候朝廷差使,尽各自一份力。”
苏梦枕从袖中取出赵佶手诏,悠然道:“雷总堂主好觉悟。朝廷已对江湖下了征求,无论财力人力,务必满足。”他一顿,又道:“需求在这,谁出大头、谁出小头,还是要谈。”
雷损接过手诏,一面看,一面问:“这就是今天你约我在这里要谈的事?”
“这是其中之一。”
雷损问:“哦?那么第二件事是?”
苏梦枕轻且坚道:“我来向雷总堂主退婚。”
屏风后琴音一颤,苏梦枕只牢牢盯着雷损,没有分去半点视线。
雷损神色不动,笑道:“苏公子莫不是对纯儿有什么误会?误会是可以说开的。”他顿一顿,又意味深长道:“朝廷既希望你我握手言和,有什么比婚约更显两家和睦的方式?”
苏梦枕道:“你说得对。”雷损正要微笑,他又不容否决地打断道:“但我依然要退婚。”
雷损依然和气:“我已经老啦,就只有纯儿这一个女儿。”他暗示地道:“男子成婚,总要寻到一位嫁妆丰厚的贤内助,并非一定要谈及情爱。苏公子意气用事,难道自信一定能另觅良缘?”
苏梦枕冷冷瞧着他,忽而展颜一笑道:“昨夜我为自己卜了一卦。——十三,天火同人,是二人同心,婚姻有成。看来我这一辈子,注定不会孤苦伶仃,雷总堂主无需操心了。”
雷损一口气被他堵在了喉咙里。
苏梦枕笑容真挚,且一时片刻没有消落的迹象。他笑着以手点桌道:“雷总堂主看过手诏,应发现朝廷对我二人所求的财物,基本各占一半。”他上身向雷损倾来,点在手诏上:“我提退婚自有诚意。这一部分,我愿由金风细雨楼代出。”
雷损顺他手指低头,推拒的笑声就灭在了舌底。他沉默了一会,再抬头时见到苏梦枕略带讥诮的笑容,仿佛已吃定对他来说,这个价格已足以卖出雷纯。
足够卖出雷纯吗?雷损静静在想。他边想,边开口道:“苏公子就这般笃定……”
“我不是笃定。”苏梦枕终于不耐地截断他,“我只是一定要成事。你如果答应,我愿意给你、给雷姑娘补偿。你如果不答应——”他的刀忽现在手间:“我还有江湖上的道理要和你讲。”
江湖上的道理唯有胜者为王。
雷损眉毛一跳,同时听屏风后琴声停了,雷纯幽幽地道:“爹,答应苏公子吧。”
于是雷损立即就坡下驴道:“唉。是纯儿福薄,无缘与苏公子琴瑟相谐。”
苏梦枕不接话。他只是笑。他笑起来的时候,半点不像成天与他互相算计的金风细雨楼的主人。雷损对着他的笑容细思是否有可乘之机,片刻只是低下头继续参阅手诏,状似关怀道:“苏公子强硬退婚,如此心急,未免有以情势相逼季少帮主表态之嫌。我只是好奇一问:季少帮主难道不会在意?”
“看来你还不知道官家同意向北用兵的缘由。”
“苏公子的婚事还与国家大事沾得上边?”
苏梦枕瞧着他,忽起身推开虚掩的房门窗户,往三合楼外一挥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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雷损好奇扬眉,潜心注意。
他注意街上行人激增。并非庆典时间,街上却像尽是闲人般聚集,交头接耳,神色激动。有宫人沿御街而出,刚一出现就被行人围上,简直像御使着人群般,一直走到张榜处,而围绕宫人的平民随贴榜的动作发出巨大轰动,声如波浪一层一层传开,像绝佳传闻终于被证实,最终汇聚为轰然赞叹。
此处仍是克制地赞叹,而别处已陷入白昼狂欢般的情绪中。保康门街上诸多江湖卖解客连生意都不做,一群半大青年兴奋地在街上接连翻着跟头,拿铜锣四处敲击,边敲边高声呼喊:“大捷!——大捷!我大宋乾宁军收复燕京失地,哈哈!——气死了耶律延禧那老儿!”
酒食作匠、纤夫、女使、劳力被喧闹惊动,丢了手上活纷纷探出脑袋,四相询问:“当真么?”“乾宁军的将军是谁?”“契丹蛮夷那么壮,怎么竟能打到燕京城内的?”“他们的皇帝真被气死的?”
“错了,错了!”有卖字画的落魄书生头巾散乱,刚从张榜处挤出来,回自己街坊身边试图勘除错误:“辽天祚帝遇刺,沧州乾宁军与江湖势力恰正与辽军对垒,察觉军心散动,趁势大破南京侍卫亲军,战线直推至燕京城下,又经妙计拉扯……”
他的话被心急的街坊打断,只问:“是谁创下这不世功业?”
“是,是乾宁军将军向孔,连云寨寨主戚少商,还有一人独对辽国太师萧干的青田帮少帮主季卷!”
狂欢的人群便从他身边轰然而散。“向将军!戚寨主!季少帮主!奇谋收燕京,大胜气辽皇!”
书生为这错误气得连连跺脚,可他的澄清声已淹没在嘈杂百口。不等他们高赞多久,另一个消息又从内城层层递出:道君皇帝闻此大捷,立即要拨兵十万,北上伐辽,力使燕云十六州,一夕尽归宋土!
何等圣明!何等仁智!向将军、戚寨主、季少帮主,这三位若得十万大军襄助,北境之地,究竟何处不可去得!
雷损仍在听。街上流言诞于瞬息,只一盏茶的功夫,他已听到季卷骑一匹万里烟云罩,使一对铁锤,一锤砸穿燕京城墙,两锤杀死耶律延禧,吓昏萧干,把辽国十万大军杀得片甲不留的神话故事,惹他额头青筋频绽,但他仍耐下心,从流言里拼凑真实。
他听的同时,依旧有一半心神留在苏梦枕身上,见他只是抱臂立着,那一点全然不像金风细雨楼楼主的纯粹微笑在嘴角漂浮,望着为燕京南归的消息额手相庆的汴京居民,神色温柔,似也为他们高声称颂之人感到骄傲。
苏梦枕从街外收回目光,却不收敛笑意,对着雷损也能以从未有过的平和语气道:“凡有井水饮处,将尽知他们名姓,以如今江湖名望高下,非我逼她,是我求她。”
第85章回京
金风细雨楼来信。
接信之时季卷正要调兵围攻营州,此地原由南京道管辖,待辽帝猝然薨毙,因对大咧咧占了辽帝位置的汉人篡位者不满,逃难至此地的耶律淳被身边残兵败将簇拥即位。这位强被捧上位的软弱王爷北不敢攻中京勤王,西不敢进南京,不上不下地在沿海边缀着,反让季卷收拾完家底,腾出空来吞并他们的地盘。
她将燕京留给霍青桐驻守,自己与萧干一道带城内契丹军拔营,刚一上马便接到金风细雨楼来信,扫眼落款,居然不是苏梦枕而是杨无邪,不由迷茫片刻。
难道是伤得太狠,连写信都没力气了?她这边疑惑着,迅速拆信,见杨无邪向她大致讲了京中动向,尤其强调赵佶已发令动兵,全力支援他们北伐。写到这里,信已结束,她翻来覆去地找,也没找到个苏梦枕不写信的理由。
非要计较,也不能算完全没有理由。无非是心中尴尬,不愿继续在她眼前出现,就如她同样尴尬,为执笔人的更换在这里想东想西。季卷这样想,轻微一笑,折了信纸拍马往前急行,追上中军的萧干,向他展示赵佶全力支援一句,摸着下巴笑:“有了这句话,我们可以暂缓行军,等后军把沧州边境的囤粮运来。”
萧干反应迅速,道:“你要以粮草招降耶律淳部下?”
“我听说他手下上万军队,基本都是怨军,”季卷笑道:“营州物产不丰,眼下入夏,你猜他们能不能吃饱饭?”
萧干沉默片刻,道:“一支哗变叛主的队伍,终不能归心。与其浪费粮草,不如……”
季卷笑一笑,听出他的试探之意,坦荡答:“你以为我带你们出征,是做着令契丹军队彼此内耗的主意?错了。我听说你与耶律淳是旧识,特意派你来,本就是抱着劝降的打算。如今粮草已足,更无决裂风险,我眼下高兴,并非作伪。”
她从马上倾过身,煞有介事地拍一拍萧干肩甲,又画饼道:“等合并怨军,以你消弭战端的大功,封你总领契丹军,来日做一州之主,便能服众了。”
她正气凛然地说完,又在心里打了个转:除此之外,她脱离中原武林高手保护,还为了另一件事。此次动身,她只与霍青桐一人提过,并未暴露行踪,意在试探那些对她有杀意的穿越人士是否会追随而来。
从任我行到潇湘子,能如此精准捕捉她的位置,恐怕她身边早埋有人报点。她不愿怀疑更为亲近的人,首先将排查目标放在萧干周遭,等排除了他们嫌疑,再开启自查。
心中打算自不会说,他们这支远征军在路上耽搁几日,等毁诺城征集来的民夫扛着边境囤粮追上,便立即拔营,越过滦河,轻易击溃几支尝试阻击他们的怨军散队。宿卫军把衣衫褴褛、骨瘦如柴的怨军收拢到一块,只喂了他们两餐饭,怨军中踊跃报名要带他们直捣耶律淳营帐黄龙的人就急得快打成一团。
萧干对这些没有底线原则的下等人并无好感,迫于还要在季卷手底下讨生活,不得不带上好脸色温言慰问,又向他们承诺归附后绝不会克扣俸禄,换来季卷满意点头。等他真去到耶律淳面前劝降,用的就不再是季卷那套仁义礼智信,单刀直入道:“以季卷手中火器,你手下纵有十万怨军,能赌的也只有她弹药不足的机会。”
耶律淳焦虑地搓着手,忽道:“女真人给我送信,说愿意派高手帮我刺杀季卷,只需来日你我称臣,太师,这是否……”
他话未说完,萧干脸色骤变,提步直劈他后颈。两位老友各带护卫相会,这一方突然之间暴起出手把另一方死狗一样提在了手里,耶律淳那几个实力远不如萧干的护卫彼此看了看,立即扔下武器,热泪盈眶道:“太师,终于把您盼来了!”
这些耶律淳亲卫中,不少都是他旧识,此刻改换立场之流畅,简直不需要任何纠结。萧干第一件事是叫他们把女真使节找出来砍了,紧接着单手拎起耶律淳,边往自家驻军走,边在心里冷笑:要给女真人当狗,那远不如给个妇人之仁的家伙干活,这边这个许给他的官还大些,更不用他低声下气、卑颜讨好!
所谓押宝,就是这么一回事。耶律淳去年被女真人像狗一样撵出上千里,已默认了辽国大好山河将归于女真,他被季卷带人暴打了一通,就觉得女真骑兵也没有传闻中那么可怕,更何况如今盘踞中京的东方不败隐约是她盟友,西京一带绝非她全力之敌,整片辽国,已隐隐在她掌握之中。
跟在季卷手下,来日能如大理、高句丽,做一做异姓王又有什么不好?耶律淳自己犯蠢,正好少个与他争功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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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提着耶律淳走到季卷眼前,道:“此人欲勾连女真,不利于燕京,被我所擒。”
季卷笑呵呵地点头,只象征性地过问了两句细节,全部注意仍放在接管营州,收编上万怨军之上。
一群因吃不饱饭而屡次哗变的队伍,如果能结结实实吃几顿饱饭,要想收获他们的忠诚,并不会太难。但这种忠诚浮于表面,一旦她因周转不济,减少标准,只建立在物质上的忠诚依旧会随时反噬。与他们谈精神,谈理想太早,对于一群刚刚吃过几晚饱饭的饥民,最重要的是令他们相信来日依旧能吃得上饭。
季卷眼下坐拥南京道,自己就是最大的土豪,一半契丹贵族因不肯低头或奔逃或送命,剩下一半被她打得不敢吱声,再许以未来机遇,要分起田地就容易得多。
自营州无灾无难地回归燕京,她排除了萧干这边背叛的可能,又越发忙碌起来。那些投效的契丹官员简直要被她那些损人不利己的指令烦到罢工:什么田税新规,什么推行军队戍田,说起来容易,要一亩亩土地落实,要讲究季卷的“大体公平”,简直不可理喻,且工作量非人力所及。即使黑洞洞的火器依然有威慑,要让执行者理解指令的用意也依旧需要花费大量的时间成本,她已做好整个夏季都耗在上面的准备,认定燕京的改造基础比江南差得远了,她须臾脱不开身。因此当赵佶封赏的诏令传抵,不仅送来嘉勉,还要她回京受封,她对着前来送赏的宦官差点失言:“他——”
一句大不敬的“他有病吧?”被咽了回去,她迅速堆出一副感激涕零的笑容,把音调自如地续了下去:“太令我诚惶诚恐了。”
她双手颤抖着接过诏令,有一瞬间甚至怀疑赵佶要向现康王、未来的完颜构致敬,十二道金牌把她召回去砍了。
第86章帮你提亲
等她读完诏书,倒是松了一口气。在收复燕京的大功之下,赵佶显然忽视了他们自行其是的小小僭越,慷慨对他们分别做了封赏。对已在宋廷中的向孔,进为长史兼大都督,对同为白身的戚少商与季卷,暂只以金银赏,却将远在江南的季冷进枢密使,念其仍有应奉局之务,统军之责由其女暂代。官印与赏赐一一送到,而赵佶又特点召她归京,最主要是因为他已熏熏然于大宋历代未有之战勋,迫不及待要祭天祭祖,上告诸天他的丰功伟绩。要有仪式,自然要有功臣出面,作为他天赐其便,得骁勇战将的证明。
赵佶不能说蠢笨,他甚至考虑到要将“有用之人”留在边关压阵,而在他认知里,季卷一介女流,在这场战争中至多因个人勇武起到些锦上添花的作用,将她自燕京调出,想来不会对守城有何影响。
“就为了作秀,要把我们从前线调回京城陪他过家家。”季卷面上笑得受宠若惊,私下对霍青桐时才终于忍不住骂出声来,手上剑光乱舞,恨不得眼前案几就是赵佶,把他狠狠削成粉末:“——也太想当然了点!”
即使这般发泄,她暂时还不想与宋、辽、金三面开战,因此赵佶的诏令还得咬着牙接。
她叹气道:“在坏事里想想好事。就当是回京城刷脸,攒些名望吧。”
名望并不算什么必要条件,她本不介意自己以牝鸡司晨女魔头的身份杀回汴京,但是如果能搏一点好名气,叫来日不必围城便可挥师入城,总算这趟回京的损失没有那么大。
这样自我安慰着,她暂时搁置手上统筹工作,与黄门一道,星夜兼程,赶回汴京。
虽然从赵佶的反应中猜测出,大宋上下对燕京的感情之浓,已远超对一个城市的寄怀,但是当季卷踏到御街之上,听街边某位江湖客惊异叫破“这不是季卷女侠吗”,旋即被汴京居民牢牢堵在路上之后,她才发现自己还是低估了他们对于燕京的热情。
或也并非热情。季卷被挤在人群里动弹不得,脸上挂着亲和的微笑,这微笑使她身边聚着的人比黄门太监身边更多一倍,她尽量向他们挥手寒暄,心里却极端抽离,极端理性地分析这热情的由来。
没有人是彻底蒙昧的。就算要蒙昧,屡次叠高的税费、再三上浮的米价也足以让他们察觉日子正一天天不好过。连着几年天灾不断,赵佶在求仙问道上的耗费却不减,他们对她热情,是因为已隐隐觉察出生活在向下向深渊滑去,却不知内因,便将希望寄托于遥远的好事、振奋人心的消息,期待由她带来的,远在边关的胜利能引动他们的人生也重新往高处去。
往高处去,靠的绝不是麻醉剂一样的“好消息”。关上门过自己日子的人当然可以祈祷奇迹发生,作为肩负生民之艰的皇帝若也陷在天命之人的幻觉里,就该趁早滚蛋了。
从季卷的脸上,决看不出她在转着什么大逆不道的念头。她陷在人群里,艰难走过御街,尽力回应所有问话,对每一张好奇的脸扬出充满希望的微笑,像自己才是人潮中半点武艺不通的那个。黄门早就寻机与她告别,等她一个人在看热闹的簇拥里终于走到京中别院,季卷简直错觉她和半个汴京城的人都打了个照面。
她关上别院的门,整理一番被挤得不成样子的衣服,这才倍感劳累地叹一口气。她叹一口气,刚想坐下来喝杯茶,忽觉头顶风响,脸色瞬变,极速击出一掌,与来人以内力硬碰硬,内力相撞的瞬间,她又立马转惊为喜,笑叫道:“伯父!你怎么来京城了?”
“反应挺快。”丁典收招,将凌霜华自屋檐上搀了下来,同时笑道。
季卷笑着向他们两人见礼,高高兴兴地道:“我就说院中怎么会没有凑热闹的江湖人埋伏,原来埋伏的是丁伯和凌姨。”她故意这样说,惹来凌霜华轻打她手背:“又在信口胡说。”
“我还以为你有了忙正事的借口,就会懈怠习武,眼下进境还算不错。”丁典道。
他们已收了架势,坐回屋内,季卷亲手为两位长辈泡茶。听到丁典赞许,她露出颇为得意的微笑:“士别三日,该对我刮目相看了!”假装自己并非生死破境,单纯靠勤修不缀才至于此。
她与丁典两人已有三四年未见,现在围炉煮茶,听他们随口道来云游见闻,以及在各处所遇的隐士高人,颇觉有趣。
“最近京城里没有什么花期,你们怎么忽然想到来这里了?”她举杯轻啜,同时好奇问。
丁典道:“本来是打算帮你谈提亲的。”
季卷一口茶呛进了气管。
季卷边咳边问:“不是。凌姨!你们提什么亲?”
凌霜华怜爱地拍拍她的后背。她与丁典未有生育,将季卷当做自己子侄,眼下瞧她咳得差点挤出眼泪,于是温柔拿手帕拭了,缓缓解释道:“我们原先想着,你对苏梦枕早已倾心,他又为你向雷家提了退婚,江湖儿女不拘小节,便早日定下为好。现在才发现情势复杂,你们的事情,得由你们自己商定才行,已打消了原先念头,你不用慌张。”
季卷慌张抬头叫:“我不用慌张?——你们和谁谈的?苏梦枕?我,唉,我不是——”
她卡了壳,解释不了自己对苏梦枕并未倾心。她发现自己当初四处散布谣言原来是搬了石头砸自己的脚,张口结舌半晌,才又抓住凌霜华话中另一个关键,震惊问道:“——苏梦枕向雷损退婚了?”
凌霜华慈爱地瞧着她笑。
“唉,我就知道她会高兴坏了。”丁典对凌霜华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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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卷一口气差点没顺上来。
她试图和两位长辈解释,同时觉出指尖正泛着麻意,叫她在组织语言的时候忍不住收紧手指又张开,竭力对抗这无处容身的虚浮感。
她要忍不住想:他这样做究竟何意?只是他一贯的不揉沙子,感情出现杂质便全盘否决,或对她还有些不死心?
可她拒绝并不是只因婚约所限。
她忽然站起身来,把准备要解释的话重新吞回肚子里。丁典迷惑望她,而她似下定了什么决心样地,坚决地说:“我最应该对苏梦枕去说清楚。”
两个人的感情问题,为何不能成,自然只需要两个人彼此说清楚就够。至于旁的人的想法——丁典恍然的眼神,凌霜华鼓励的视线,她猜测他们又产生了什么误解——那都不重要。她唯独需要苏梦枕理解。
她起身往外走去,正迫不及待,要立即飞到苏梦枕当面,迎面却遇上留在宅邸里的门从,急急往她跑近,口中道:“少帮主,门外有客来访。”
第87章求爱
“谁?”
门从将手里拜帖递给她:“金风细雨楼苏公子。”
季卷接拜帖的手停在半空。门从因而犹豫地瞧她脸色,问:“少帮主,要不我去拒绝了?”
难道真有这种默契?她急着要找他,同时他已等不及,在她刚一回京就来见她?季卷压下心中杂思,接过拜贴,只笑道:“没事。我只是在想哪有人拜访是人和拜帖一块到的?”
如今勋贵间来往拜谒,自是要提前写好拜帖,等主人回应后才会登门。江湖人不讲这些繁文缛节,她也从来没觉得与金风细雨楼交往需要送什么正式拜帖,苏梦枕向她递送拜帖,令她觉得太不江湖、太过正式,但他不等回应就亲身等在门外,又从这疏离客套间显出一点他独有的心急。
季卷忍不住笑,这笑甚至把她即将直面苏梦枕的紧张都冲淡些许。她快步去开门,开门便见苏梦枕幞头、皂衫、拏带,着一套极庄重正式的衣服,迥异于平素模样,唯两只燃着幽暗冷火的眼还令她感到几分熟悉。
他正直勾勾盯着她。
季卷松一口气,又提一口气,手指在门沿上不自觉滑动,片刻憋出一句:“你看起来气色不太好。”
苏梦枕等不来她相邀,便自行提步入内,关门隔住门外无数视线,同时回道:“你气色倒很不错。”
季卷笑了一声:“我可是很惜命的。这段时间除了忙正事,得到机会我就好好养伤,绝不胡思乱想。”
苏梦枕刚还带了点暖意的眼神闻言立即冷了下去。他冷笑着道:“我的确想了很多。”
“心思重不利于养伤。”季卷静静道,“尤其苏公子伤势未愈,更该静养。”
苏梦枕忽然笑了。他笑起来的同时也咳了起来,但咳嗽并未影响他笑。“在动心思,才说明我活着。如果为了养伤,连人的心思都不敢有,那和提早下葬有什么区别?”
他眼光灼灼。让季卷挪不开视线也挪不开脚步,她盯着他,在被情绪裹挟以前忽深吸一口气,放弃了与他继续兜圈子,直白道:“我听说你已与六分半堂退婚。”
咳嗽声被硬生生止住。苏梦枕掐断了咳嗽,从低头转向抬头,眼神锐利直射季卷,道:“这在京城不是秘密,中原武林亦会很快尽知。”
他答得太坦诚,迫切的情绪不加掩饰,令季卷心中飘忽,竟不知是喜是忧,喃喃地道:“我猜和我有关。”
“和你无关。”苏梦枕迅速地答。
他迎着季卷错愕投来的视线,脸上神色柔和、温暖、不容质疑,把话迅疾地续了下去:“我要退婚,是我自己的事,并不为讨好你。与你有关的是另一件事。”
季卷心中一跳,刚要开口阻止,苏梦枕已向前一步,坚声道:“我已身无束缚,现在再向你求爱,你会怎样回答?”
“我……”季卷哑然。她没料到在她决定单刀直入的时候,苏梦枕比她更快、更直白地挑破所有遮掩。遮掩是留退路,他隐晦暗示、她含蓄推拒,关系就还有转圜余地,可话说到底,他们彼此都不再有退路。
已经没有退路,反而令所有话都变得易于出口。她笑了一笑,又摇了摇头,在苏梦枕猝然暗沉的眼神里道:“问题不在于婚约本身。苏公子,我不能接受一个人在上一段感情还没结束时突发的移情别恋。”
苏梦枕不再发声。
季卷的拒绝已说完,余下的只有静立等待,等他消化完这拒绝的不可转圜,同时居然觉得失落。季卷向内心自问,在她说这句话时,存有的并非坚不可摧的决意,更有些微渺的希望,希望他出言反驳,向她澄清他与雷家姑娘早已断情,或说只是他年少不懂事——她居然期待他能给出一个足以说服自己的理由。
但苏梦枕只是带着思索地凝视她。凑得近了她更能看见苏梦枕青灰的眼圈和密布的血丝,肺疾自会让人夜里难眠,可她与他认识以来,第一次见他如此憔悴,像有几个夜晚独对到天明。
季卷向后退开,退的同时移目。她阻止自己继续发散思维,想得越多越发心软,心软到几乎要成为失忆之人,摸一摸他黯淡双目。她故作随意道:“话已说完,不如——”
“——你没有看我的信。”
苏梦枕截断她,不仅截断她试图转移话题的努力,更伸手攥住季卷手腕,阻止她往后退的意图。他抬起双眼,眼下青灰,眼底血丝密布,黑色瞳孔却猝然燃起高亮,像落井者攥住落在手里的唯一一根蚕丝,无故坚信这就是留给他的最后希望。
季卷心中骤起风浪,她张一张嘴,故作不明地反问:“什么信?”
苏梦枕笑了。这三个字对他似乎并非疑问,而是赦令。
他笑着咳嗽,颧骨泛出重病人那样不健康的潮红,却全然不妨碍他喜悦地、甜蜜地、已单方面陷入爱恋遐思地道:“我如果爱人,绝不会因任何理由解除婚约。即使是生死仇敌,即使两人关系只容得下仇恨,只要我心中还存有一点爱,就决不允许断绝婚约。”
他把季卷的手腕攥得更紧,生来从未有过地做自我剖白:“要我退婚,只有一个可能:我并不爱那个人。”
他猛地咳嗽起来,打乱了他要一口气把话说完的准备,心中情绪撞击肺腑,使咳嗽凄厉,喉间带血,血也是甜。
被他攥住的手腕动弹了一下,苏梦枕要更用力抓,季卷先他一步,在他掌中转了半圈,反托住他手臂。苏梦枕在咳嗽中抬首,把病态却涨红的脸、噙血却带笑的嘴唇送到季卷眼前,使她又加大了托住他干瘦手臂的力气,她等待,等他整理好气息再说话,向来能说会道的两片唇此时却吐不出一个字,只想等他继续,等他说完,等他把她想听的那句话——
“我从未爱她,”苏梦枕咳嗽一收,眼睛像燃着烈火,“我爱的是你!”
——说出来。
他又甜蜜地论断道:“你对我未必无情。”
苏梦枕的手往下滑了点,由紧攥着手腕改为握住季卷的手。季卷低下眼去看,其实不需视线,皮肤已经能察觉到一切。高热,颤抖,沁出汗水的手,两个人的手在此雷同,想要扣住彼此指缝,却因薄汗屡屡滑走,每次滑开都要再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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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不舍地缠绕上来。
是他握住了她?还是她握住了他?季卷分不清。她只是想笑。笑他一个人自说自话,把该留给她说的话都说完,绝不考虑是否只是他深陷过后产生的错觉。他是当真一点余地不留,还是不敢留?
“你是不是该让我说一句话?”季卷问,手指从他湿热的掌中滑走,转为捏住他的指尖,指腹轻刮他指上刀茧。这一回苏梦枕没有再追,任她把玩自己手掌,脸上神色仿若四季倒转,盛夏绿意转嫩,花泥重归枝梢,春日复归,生机复萌。
他以前所未有的,安静的,洗耳恭听的姿态,耐心等待季卷重新抬头,笑着开口道:“苏……”
她又陷入长久地停顿,似在犹豫要怎样称呼,片刻继续道:“……梦枕。我……”
第88章告飨
后面几个字陷进苏梦枕的咳嗽里。他咳得躬身,咳得山崩,吓得季卷打散了粉红泡泡来扶他,他却边咳边笑,似已冥冥捕捉到她隐匿的字句,白帕掩住嘴唇,笑容依旧从眼角眉梢往外流。
“水满则溢,月盈则亏,我就知道。既然能够这样高兴,为此咳得重些也是理所应当。”在勉强喘过气后,他甚至这样嘀咕。
季卷无语瞧他,这会连砰砰乱跳的心都快死了。
她用一种心差不多死完的语气问他:“你是打算刚告完白就躺进棺材里让我和你演人鬼情未了?”
苏梦枕自信笑道:“我现在是全天下最不想死的人。”
他将沾了血的帕子收回前襟,又伸手扶正帽巾,掖一掖衣袖,做出极为正式模样,一双燃着暖光的眼睛落在季卷脸上。他似乎并不强求听她回应,或完全陷于自己想象,已不在乎事实如何,只是上前半步,将两人已足够近的距离拉得更近。
他拉进距离,视线从她双眼下移,显出片刻的意动神迷。
更意动神迷的是立在原处的季卷。眼前这张新病掺沉痼的面孔鬼气森森,偏有新血潮涌,令肤色更惨白,血色更凄迷,落尽残红始吐芳。苏梦枕仍在试探,长考,她却并不如他那般顾虑,袖袍拂动,掀一阵微风,主动搭往他颈侧。
她笑,唇齿不动,以轻微气音念他名字:“苏梦枕……”
苏梦枕身形一滞,以闪避杀招的步伐迅速退开两步,掩面再次剧烈呛咳起来。
季卷:“……还说不演人鬼情未了。”
她今日情绪被苏梦枕来回调动得太多,眼下已经彻底累笑,旖旎念头如泡泡被她挥散,半蹲下身,非常诚恳地道:“有病就要治,我的苏公子。”
苏梦枕埋在袖子里,难得没再嘴硬,似乎是沉痛点了点头。
等这回咳完,苏梦枕未再逗留。他顶着汴京城的视线光明正大地进来,又待了这许久,季卷都无法想象明日整座京城要在传腻了的旧绯闻上掀起怎样的新风,但以他们如今关系,季卷已完全不在乎江湖人会怎样揣测。
她将苏梦枕送出门外,笑吟吟回身落锁,心情极佳,简直快要唱起歌来。等她重新坐回到丁典与凌霜华面前,靠窗户远远围观了全程的丁典咳嗽一声,忽敏锐道:“我们是不是又可以留下来准备提亲的事了?”
令他心中升起几丝惆怅的,是季卷居然没有极力否认,反倒露出若有所思的,含笑的神情。
丁典悄悄凑去和凌霜华咬耳朵:“勿怪季弟在信里提起苏梦枕的时候,情绪那么悲愤。”
这日季卷早早歇下,等次日一早,换上提早备好的庄重礼服,忍着呵欠去给赵佶的幻梦当背景板。燕京毕竟是赵匡胤也未能夺回过的失落之地,如今竟在他手上完璧归赵——就算这件事从起因到经过他都毫不知情,但既为宋臣,有功自然归属于他,自比太祖、太宗,又有何不可?
这般功绩,自然也要有最高规格的祭祀之礼,令漫天仙神亲见。因此,朝献景灵宫、飨太庙、祀昊天上帝于圜丘,赦天下,这一整套光流程就能走半个月,季卷怀疑要不是时间仓促,他恨不得去一趟泰山封禅。
回京路上,黄门已向她提点过仪礼,季卷草草听了,做非常单纯无知模样,天真问:“到了朝献当日,我要立在第几排?挨着官家站可行不?”黄门被她一噎,额头都冒起了冷汗,大概觉得这个莫名沾光被立了典型的无知女人居然还这么自信,想力压群臣站到官家身边?
——但等他回到京城,向官家如实以报,居于仙云缭绕之中的官家竟自笑了一笑,道:“如此勋业乾坤,有何居不得?”
因此五更天时,季卷与蔡京同列,分立暂且空置的赵佶席前。
她是江湖白身,又是女子,礼服品阶低,插在文武百官之中简直鸡立鹤群,却不仅自我感觉良好,周边更无一人侧目多言,只有立在她身后的王黼对她攀关系地笑道:“季少帮主。我与苏公子乃旧识,久闻大名,今日终得一见。”
季卷对他敷衍笑笑,悄然左右顾盼起来,试图将一些姓名与人脸对上号。
一个确有战功之人、一个受官家青眼之人、一个有个富有的爹的人,各人各眼,瞧见的季卷都不一样,即使有不少人心里嘀咕让女人列席于礼不合,却不妨碍他们在迎上季卷视线时,都能和颜相对。
更有些人想得更加长远。季冷近来已是官家面前炙手可热的红人,每回上京都能带些花石奇珍,叫宫中赏赐如流水般归入他那江湖帮派之中,如今他的女儿亦被官家提点,俨然要受与季冷等同的殊荣。……女子毕竟是女子,不能官职加身,又负荣宠,要是家中子侄能与她结上亲,给她搏一个外命妇,岂不是两全其美?
列中做如此想的显然不少。他们有些与江湖有染,听过一点关于季卷情事的绯闻,但也全然不把那当做困扰。季家父女这样搏盛宠,定是要削尖了脑袋,往官场中钻的,那什么劳什子的金风细雨楼,就算闹得再厉害也只是江湖白衣,得一个朝中借势的机会,难道这对父女会不动心?
正这般计量着,立在她左侧的蔡京已微微倾过身来,和蔼向季卷道:“季小友不常来京。京中风物与四方殊异,有空可叫我儿蔡鞗随你逛逛。他亦在福建路出生,想来与小友能有些话题。”
蔡京已这样开口,不免令场中其他动了心思的官员失落。与季卷结亲,反得罪蔡相,显然得不偿失。
季卷正努力从群臣里找李纲的视线立即收了回来。她双目明朗,往年龄足可做她爷爷的蔡京脸上转了一圈,脸上浮起甜美微笑,正要说话,耳尖微动,已听见赵佶在内侍陪伴下走进的声音,嘴边的敷衍就咽了回去。
赵佶身披赭黄长袍,端步行来,容姿趋步出众,浑身仙气飘飘,乍眼一瞧,当真像个修道有成的真人。季卷跟着群臣再拜,待他走到面前时刚好抬头,虽私下已把诋毁赵佶当做了日常任务,依旧是此生头一遭地与赵佶对视一眼。
这一眼,居然瞧见赵佶脸上的惊艳之色。
赵佶是风致之人,与季冷相处,偶尔也会很平易近人般问一问他家独女情况,颇有分润恩宠,替她赐婚之意,每回问及,都被季冷闷头闷脑的“小女野惯,拘不得京中”挡了回去。
于是赵佶脑中对季家女儿勾勒的就是副断发文身南蛮子形象,再佐以季冷的四方脸,光是想想就已让人失去兴致。后来召见苏梦枕,也听了些京中流言,深深理解苏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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枕何以对季卷谈之色变,绝不肯多提她一句。他甚至很不庄重地想过,真要叫季卷把苏梦枕那把瘦骨头抢回去了,岂不成了土匪强书生,巨树压海棠?
可眼前分明是个容华若桃李的姣丽女子,青罗素纱,鬓花宝钿,最标志的京中贵女打扮,偏眼神顾盼生辉,相当大胆往他看来,仅一眼便叫赵佶理解到季冷所言的天性恣肆。
赵佶心中一动。他这一动,足下便停住不动。非但足下停住,更向季卷伸出手来,在百官内侍惊骇眼神里,自觉风雅地淡声问:“至哉茂功,何不上前告飨?”
他眼前的貌美女子眼神闪了闪,像是被身后隐隐传出的倒吸冷气的声音吓了一跳。赵佶对美人脾气总是很好,耐心等她回神,同时心中自忖,此举虽有私心,但凭她收复燕京功业,哪怕礼官也挑不出他举动的多少错处。
这种时候,他又忽视了向孔之流理应有的功绩了。季卷一个女人,当然不会在战争里出力多少,但若要为搏美人一笑,将这功劳张冠李戴一番,尽说成是她的手笔,又有何不可?
美人眸光闪动,果然微微一笑,笑时更显生动,与京中那些死水一潭的白玉美人大不相同。美人并未在众目之下搭住他手,却提袍踏前一步,自信与他并列平齐,在身后越发压不住的杂音里,与他并列告祭皇天上帝。
季卷心里简直振奋得要跳起舞来了。她舍得丢下比她人还高的工作报告跑到这里来陪赵佶过家家,本来就是打着赚政治资本的主意,不论官方或民间,只要能认可她塑造的允文允武又平易近人的形象,来日自立,总能引来俊杰相投,就能夸口宣称一句“众望所归”。
——现在呢?赵佶居然让她参与而不仅仅是旁观这么一场大胜后的祭礼,简直就是拱手送给她一个强宣称!以后论及法理,就凭今日之事,她也能腆着脸说自己是被赵佶盖过章的帝国继承人——谁敢说她不是?她可是对着满天神仙和老赵家列祖列宗拜过的人,老祖宗都没诈个尸掀个排位表达反对,士大夫算老几?
这么想着,她再看赵佶的眼神都变柔和了:好人,绝对是好人!能让他破例一次就能有第二次,就像赵佶能禅让一次就能禅让第二次。她心中已盘算起叫赵佶禅位第二次的事,见赵佶频频投来的目光,便不吝对他一笑,得到这位保养周全的中年人含蓄颔首,唇角微扬。
季卷心里暗哂:看他还在这傻乐呢!
第89章借宿
京城之中,最不可言说也最不胫而走的就是事关皇帝的八卦。汴京中好事者甚至能总结出一份赵佶往民间寻花问柳的历法表,至于朝献上赵佶盛赞季卷功绩、邀她共祭这种事,更是不需半日,便沿着官职次序,渐次流入民间。
攻陷燕京一战的细节虽已写于战报,民间流传的版本却早与真相毫不相干。随着不同讲解者内心偏好,连云寨、青田帮、乾宁军在故事中轮番扮演天神转世,把他们口中主人翁的本领集合起来,至少能在南天门杀上十个来回。及至今日宫中消息传出,汴京居民忽又统一认定,在这场战事之中,季少帮主定是其中一锤定音的那位。君不见宫里那位,已为了她破例破例再破例了么?
另有些有识之士对官家破例的理由发表了不同看法,譬如金风细雨楼公认的军师,“童叟无欺”杨无邪。他对着纸条愁眉不展,苦思要如何委婉暗示,又不至于打破自家公子从昨日归来就未停过的笑容,直到苏梦枕终于看烦了他在眼前转圈,伸手道:“给我。”
杨无邪当然拒绝不了苏梦枕,因此捏在手里的详细情报就这样递到了苏梦枕手里。他斟酌着,以最不冒犯官家的方式暗示道:“季少帮主今日盛装,丰姿冶丽,举世罕有。”
他说完话,也不敢看苏梦枕,就佯装欣赏手纹,过了半晌才偷偷抬眉瞧一眼。
——他居然没见到苏梦枕黑脸。
杨无邪从年少时就与苏梦枕相交,对他的脾性摸得透彻。随年岁渐长,苏梦枕对外更多摆出副深沉的领袖模样,想法越藏越深,但他清楚得很,苏梦枕骨子里并不爱矫饰,通常心里有什么样的情绪,脸上就摆什么样的表情。比如刚从边关回来时满腹失意,转瞬又不知何故充满期盼,及至昨日季卷入京后,更是将恋爱中少男模样毫不吝啬地展示给他看。
他知道人在恋爱时的领地意识,猜测官家对季卷动了分心思,立即担忧苏梦枕战意冲天,失去理智。此时一抬头,却见苏梦枕神思不属,眼中泛出异光,似顺着他的话遥想起了盛装打扮的季少帮主,甚至未生出多少对官家的恼怒,一时竟不知该为他这罕见情态喜或是忧。
苏梦枕只稍稍走神了这么一刻。他运力将纸条搓毁,开口时语气依旧深沉听不出情绪,接着他们刚才的话题,继续讨论该如何征集愿往边关建功的江湖义士,恢复常态后叫杨无邪不自觉松了口气。
他们将楼中当前最要紧的事商议稳妥,杨无邪正要离开,转身时竟见苏梦枕抽出红袖刀来擦,见他惊疑视线,又看似冷静地道:“季卷若被强留宫中,我没有理由不出手。”
杨无邪忽意识到自家少年老成的公子此刻根本没多少理智可言。
季卷此时倒是相当理智,理智思考该如何解决眼下困境。
繁琐且无意义的祭祀活动之后,赵佶含笑往季卷身上瞧了一眼,又留她继续参加群臣大飨。等季卷坐在席间听了半天歌功颂德的曲子,在昏昏欲睡中受了赵佶向她赠的饭食,便品出些不对味来,猛一激灵,迅速从瞌睡中回神。
品出不对后她第一反应是真该找人算算她今年究竟为何会有这么多的烂桃花。
第二反应是庆幸赵佶人虽俗,却把自己架得相当高,假风雅的人平时望之使人生厌,但至少不会动辄做强取豪夺之事。
当赵佶再次向她赠来酒饮,并亲切询问她宴后安排时,季卷就越发无语。这一瞬间在她面前摆了道两难抉择,而理性告知她为谋求最大利益,她应当接过酒樽,尽可能地维系与赵佶的友好关系。
这一回参加完祭祀离京,下回再归时若非拥万千铁骑,就是沦为阶下囚,短暂的委曲求全并不会危及到她,只会令她有机会多带些物资支援离开,而不是冒一冒与赵佶闹僵关系的风险。
但为此赔笑不仅会令她不称意,更会令她觉得对情感敷衍。她的洁癖当然不会只苛责苏梦枕,对于自己也一样,喜欢就是喜欢,选定就不该背叛,任何人都不能使她两相讨好。
当朝皇帝也不行。
她接过酒樽,一饮而尽,然后掩唇打了个酒嗝,双颊酡红,露出些不堪酒力的迷离神态。紧接着,她以半醉的模样张口,声音盖过席间管笙私语,清亮地答:“谢官家关心。宴席之后,我自然要去金风细雨楼找苏公子。”
她脸上忽浮现出娇憨已极的小女儿情态,一日之间三次惊掉身后王黼下巴,自己却似恍然未觉,忸怩道:“怕官家见笑,我追了他许久,如今终于得他首肯,要以我本心,恨不能时时黏在他身边,一刻也不分离呢。哎呀,说出来真是羞人!”
说到这里,她像是害羞,掩面在席间扭了一扭,眼神从指缝间扫视,顶着席上众人“羞不羞人你也全说完了”的震撼视线,默默给自己的东方不败模仿秀打了个满分。
整个大殿,除去不得不僵硬着控制不跑调的乐人,所有大臣都像忽然聋了哑了被点了穴了,一动不动,凝固在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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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
他们伴君已久,难道不知赵佶秉性,不懂他动的心思?没见蔡京都不敢再提自己儿子,对季卷简直像在伺候未来贵妃?
——结果这个未来贵妃在说什么?当着所有人的面耍酒疯不说,说的还是要找别的男人过夜!她是真不懂还是装不懂?
……不管季卷是真疯还是假疯,官家是必不可能把这么个不稳定的疯子纳入宫中的了。官家寄情自然,可不意味着他连未开化的南蛮野人也会喜欢。
“啊,这可真是……”赵佶僵着面皮,干巴巴地挽救本该严肃正经的气氛道:“情动于中,故形于声。季知院之女至真至直,也是动人。”
他立即转移了话题,与蔡京、诸葛神侯等人演起君臣尽欢的戏码,再也不敢往季卷这投来半个视线,生怕她又爆出什么恋爱脑发言,彻底把他这颂德咏功的礼仪场面变成粗俗市井的故事会。
季卷对皇家礼仪本就没什么敬畏心,对自己搅乱局面的举动就更不可能生出什么惶恐。总归是赵佶把她的声望捧了上去,那么她酒醉后的一点失言,丢旁人脸面有限,顶多会被引为笑谈,不至于有什么后患。
若非要说有什么后患……
正在象牙塔上挑灯处理楼中事务的苏梦枕忽听熟悉足音自下而上,手上文字就再看不懂了。他静坐着,把一列字反复读了五遍,这五遍间听来人亦上到五层,于是他又数着重读两遍,果听足音隐匿,叩门声响。
杨无邪口中“丰姿冶丽,举世罕有”的一张脸从门后缓缓探出。季卷笑着对他说:“为了不犯欺君之罪,得在你这里借宿一晚了。”
第90章你在看什么?
苏梦枕不明所以。但不明所以从不妨碍他说:“好!”
在他说好以前,季卷已转进了他苦修做派的房间,瞧见他一桌子文书,挑眉道:“苏楼主宵衣旰食,可敬可叹。”她估算了下数量,满意地打算寻个地方坐下:“一个时辰能处理完,还好,我还以为你不打算睡觉了。你先忙。”
苏梦枕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视线时刻跟着她走,见她在屋里转了一圈,依然没有找到第二把椅子,便在他床榻上坐下。
季卷正腹诽苏梦枕这床简直比石头还硌人,见他目光幽幽,始终追在她身上,不由问:“你在看什么?”
苏梦枕道:“看你。”
即使今天已经假笑够多,脸上肌肉差点要僵住,季卷闻言依旧忍不住漾出微笑,明知故问:“怎么不看公务?”
苏梦枕道:“你在这,我无心他用。”
他说得极其平静,像单对她阐述事实,眼神依旧凝在她身上,直白,从不掩饰。
季卷忽而意识到这是他们享有的第一个独处的夜晚,可以不必彼此猜疑,也不必受困于自己立下的藩篱,在这样的夜里谈公务不仅浪费,几乎就是不解风情。
她改换了坐姿,微笑道:“那你可得习惯习惯在我旁边做正事的状态。以后我们相处的时间还长呢。”
苏梦枕游梦般问:“以后?”
季卷认真道:“以后。”她对着苏梦枕眼中映着的烛火,忽向后仰去,大笑道:“我今天可是当着满朝文武的面大大地演了一把情痴,我俩若没以后,我可得为了面子,对很多人杀人灭口了!”
她大笑着把夜宴之事对他讲了,越说越兴高采烈,总结道:“原先觉得东方不败那样当众恋爱脑大发简直疯癫得厉害,等自己当了主演才知道伤害观众有多叫人开心,无怪总有人说适当发疯有益身心健康!”她笑得前仰后合,却见苏梦枕只眸光大盛,并不随她一道微笑,反倒面色陈凝,在思索什么世纪难题一样,难免觉得无趣,笑容也渐小下来。
她叫人回魂一样平和道:“苏梦枕。”
苏梦枕忽恍悟似地自桌边霍然立起,双目燃烧,问:“我们何时订婚?”
以为他在担忧见恶于赵佶,对他也突发恋爱脑毫无准备的季卷吓得倒仰下去。
她竭力从苏梦枕石板样的床上爬起来,定定看着他,心脏乱跳,反而故意玩笑道:“六分半堂势大,你就与六分半堂订婚,刚一显颓势便又退婚;现在我这里刚有了些声势,你又立即与我订婚。苏公子,等传将出去,你的名声可会出相当大的问题。”
她信口胡扯着,忍不住顺着畅想了番赘婿苏梦枕的画风,噗嗤一笑。
苏梦枕不为所动道:“我只在乎一件事。你准备何时答应?”
季卷未做准备,在他视线间颇有些失措答:“可能是我们两处地方风俗不同……呃,在我家乡,男女朋友一般要谈一段时间恋爱才会考虑是否步入婚姻。”
看不出苏梦枕是否失望,因他极快且极自信道:“我有时间。”
让一个重病人说他有时间?季卷瞧着他,慢慢又笑,笑中竟掺了些释然,改换了语气道:“或许在这件事上,入乡随俗并不算太坏。——如果你觉得订婚才算真正稳定。”
苏梦枕黑眸发亮,求证地问:“你同意?”
“我同意。”
季卷答,对着他微笑。她如释重负,正要调侃他为何如此心急,便听他从胸口轻微挤出几缕气,迫不及待道:
“那我们该开始准备你接管金风细雨楼的事!”
季卷皱眉。她不仅皱眉,甚至整张脸都成了皱巴巴一团。来之前她以为这是个风花雪月夜,至少也该接着上回继续互诉衷肠,等见了苏梦枕,他急着推进度的态度差点让她以为在参加什么项目周会。她从放松的坐姿又坐直了,难以理解地重复:“我接管金风细雨楼?”
“当然。”苏梦枕理所应当地道:“虽非即刻移交,我寿数难过而立,你是我未婚妻,等我死后,楼子不由你掌管,还能由谁?”他显得情绪很好,不像托孤反像要赠礼,甚至在室内踱起步来,早已有过规划一样道:“等你腾出空,我引你认一认楼中人员、事务,也让他们认一认你。待我弃世,楼中所有,尽皆转交给你。”
季卷震撼地对着他看,像是十颗流星瞄准了她同时往下砸。她在十颗流星里随意挑了一个问:“你为什么觉得我想要金风细雨楼?”
苏梦枕一愣。他脸上难得现出些迷惘,道:“我别无他物可做定聘。”
定聘二字一出,把季卷好不容易端正起来谈公务的态度又搅散了。她有些受不了他在谈情与公干之间两极跳跃,笑问:“你把金风细雨楼给我,是单纯想当做聘礼呢,还是想诓骗我替你当好几万人的大家长?”
苏梦枕道问:“你不想要?”
季卷又笑。她当然想要京中与六分半堂分庭抗礼的势力,但不该是他以托孤语气说出来。她也不想在这种时候听他说什么寿命论的扫兴事。于是她笑着打岔:“这定聘太重,青田帮可还不起——我是不可能说我死后就把少帮主位置让给你的,帮里一堆人等着升职呢。”
苏梦枕迅疾道:“我不需要。”
季卷于是毫无谈判余地地笑:“所以我们别在这里做遗产分割了。”
她瞧着苏梦枕脸上表情,虚情假意道:“你要当真想送我点什么,比起这看起来像骗我额外多打一份工的金风细雨楼,不如换成我更想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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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想要什么?”
季卷笑意盈盈:“我想要……”她忽然收住声,见苏梦枕的脸色稍微往古怪的方向滑去,便恍然回忆起当日在河上画舫,她婉拒免死铁券时,用的是与今天一模一样的话术。
当天她找了什么借口岔开话题?好像是找他讨要杨无邪?
她又想起在边关接的那封由杨无邪代笔的信了。苏梦枕在这种时候心眼之小,故意要向她显摆“我有杨无邪你没有”一样。
她轻哼一声,在苏梦枕莫名紧张起来的眼神下,笑盈盈把话接完:“我想要你的大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