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方不败轻抚眼角细纹,惆怅道:“那可不成。我若事事都等莲弟定夺,岂不成了攀附于他的没主见小妇人?莲弟却不喜欢我这副模样。”他此时说话,浑身杀意已浓,重拾初回见面时阴森森的妖氛鬼气。
季卷便不再说话,只是微笑。她笑着抽出剑,转脸向苏梦枕投去视线。他也正向她看来,目中寒火渐盛,口唇翳动。她仔细看去,见他说的只有两个字:
“动手!”
第71章要杀她,先杀我
他们同时向东方不败出手!
小腹伤口作痛,却并不影响季卷出剑。
剑锋锐不可当,在阴沉暗雨夜划出煌煌声势,绚烂至极,而在绚烂光辉之外,另一柄柔婉、悱恻、轻薄的红如影随形,如阴阳互生,相并相依,不需言语沟通,齐齐跨过病重的伤患,直指东方不败!
这一刀一剑从未预演,已如经年练习般默契,刺得快极,东方不败若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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退后化解,必会被其中之一刺伤。但就这样配合完美的刀剑竟被东方不败晃一晃身,便轻易至极地化解,手中现出不过寸余的细长绣花针,拈花般点向季卷咽喉。苏梦枕脸色微沉,刀锋翻转,以刀身格住长针,一柄短刀一根细针相触,竟发出毁天灭地般的撞击声。
苏梦枕的脸色更加难看。他迅速收刀,分出眼神扫视刀身,似乎极为心疼自己的刀,翻手再劈时更带了怒气。
季卷递剑,却已慢了半拍。她握剑的手上出现一点血红,出剑时尚在为东方不败避无可避的一刺发颤。她咬住牙,绝不愿因自己拖累战局,断然将用以维系小腹伤口不致崩裂的内功收回,全情投入长剑,伤口撕裂的疼痛反令她清醒,剑势越发不可直撄其锋。
东方不败轻咦了声,左拨右挡,三人争斗间逐渐移出破庙,移入沉沉暴雨,他的动作却完全不被拖累,依然轻松化解二人攻势,眼中显出些见到高明武功时的兴致,赞道:“好剑法,好刀法。”
他嘴上这样称赞,却并无一丝难以抵挡的困扰,信手一指,那绣花针又点向季卷左眼,季卷反应及时,荡剑急救,没让细针刺实,依然有血珠从眼皮上渗出,沿着眼角流下。
战至此时,季卷身上已出现多出针刺伤痕,苏梦枕竟一次也未受东方不败针对。东方不败挟雨在他们二人间飘转,笑道:“我只取季卷一人性命。你别把我当成什么嗜杀的魔头,要是季卷不是势力遍布大宋的青田帮掌权人,我可不舍得杀这样个玉容花貌的女子。”
季卷扯出微笑,正要出言讽刺,却听苏梦枕斩钉截铁道:“要杀她,先杀我!”
说罢,他手中红袖气势一转,自缠绵中生出截不允许质疑的霸道,一把短刀,一把艳刀,头一次在他手中回归刀的本质。
刀如猛虎,刀意豪迈,刀如红电,刀断雨帘,劈头向东方不败斩下!
这是苏梦枕将战意杀意刀意凝至巅峰的一击。全然放弃了守势的,将自己都化为刀芒的一刀,他在这一刀劈出后若有所悟,眼中更现冷亮寒光,令东方不败也需要往后退开五步,以脱出刀势笼罩。
他退开五步,足跟点在暴雨泥泞土地上,甫一落地便觉异样,再度飘起让开。
已让得晚了。解除了保险的霹雳弹只需些许外力触发就足够爆燃,像一颗地雷在东方不败足下掀起澎湃伟力。这一枚特制霹雳弹的威力,甚至可以打乱百人军阵,是季卷手里最终的底牌,爆炸时燃出轻微药草香,力道甚至将周边落雨如暗器般弹开,可纵使如此——
东方不败身如鬼魅,借爆燃的气焰向后倒飞,红袖猎猎,竟是全然没被暗算伤到一样。
他甚至能在倒飞出去的时候为季卷鼓掌:“你们配合很好,才能精准让我踩中这火弹。不过可惜……”他幽幽叹一口气,当真十分惋惜般道:“可惜天时不在你这边。如果没有这场雨,爆炸再剧烈几分,我说不定真的会因此受伤。”
一剑一刀撞破正待被雨水浇熄的火焰,两个湿透的身影带着霹雳弹燃烧后的药草香,再次杀向未站稳的东方不败!
他们的手很稳。心也很稳。季卷总共只有三枚霹雳弹,第一枚完全没有给东方不败造成伤害,但这并未动摇他们的决意。
一旦做出决意,便不犹豫,不后悔。只是出剑,莫论成败。
况且……难道真的没有任何伤害?
东方不败懒懒抬手,要像方才一样应对二人联手,抬袖间脸色微变,察觉出体内气息滞涩,似有藤蔓攀附于经脉,截断体内河道。
他不得不再度后退,拧眉道:“你用毒?”
“‘洛阳王’温晚的毒。”季卷剑势不停,大方地向他分享:“他可不够大方!在我身上下的注,就只是几瓶自己做的毒药,让我全部倒进霹雳弹夹层里了。”
东方不败在这一撤间,“葵花宝典”已自发运转祛毒。此等内功以心为室,本有扫除尘垢妙用,要祛“洛阳王”温晚的毒谈不上太难,却终归需要些时间。他一咬牙,思索季卷的剑倒不算威胁,只那他还挺欣赏的深情小子不知怎么,居然好死不死临阵突破,刀势再积蓄下去,自己要想再杀季卷,就不会如现在这么容易。这般转念,他搁置祛毒不管,身形倒折向两人背后,手中绣花针灌满内力,直刺向季卷后心,同时抱怨道:“小丫头非要给我添麻烦,只能让我速战速决了!”
他出手,又见季卷脸上闪过抹诡计得逞的奸笑,立即警铃大作,收足打算倒退。
正这一倒退,足下踩中第二枚爆燃的霹雳弹,火焰几乎吞没他身躯。此时火药里飘起股幽谧兰花香,似置身晚春山谷,被暴雨洗得清澈怡人,如果不是毒物,该是极其静美的气息。
但喜爱花草的东方不败此时绝无欣赏的心情。他倒翻出爆燃范围,这下终于显出点狼狈,衣角不再奋飞,被火舌舐去一截。
他已乱。内息乱,步法乱,招式乱。乱得并不算多,只一错位,给他片刻便能调息归匀,但他的对手显然也很清楚要抓住瞬息而过的时机。
所以爆炸火光未熄,苏梦枕已从火中扑出,沾湿的发尾万幸没有烧起,但也被高温燎得蜷曲干枯,眉梢发尾微亮,使本就瘦削的人更像森森恶鬼。恶鬼举刀,刀锋直落,刀势东方不败红袍一角,旋即又割断东方不败披散的长发!
拢在刀势中的东方不败如临大敌,伸手急点,被刀锋所挟,已顾不得毒雾,正张口吸气,要发力阻拦斩向脖颈的一刀,那柄不容置疑的刀却轻飘飘自他身边滑去,如红粉梦境摇曳。苏梦枕刀锋偏转,卸去大半要往东方不败咽喉削的力,口中道:“你救人一次,我还你一刀!”
东方不败递向前的手不需抵挡刀势,便转而刺透他胸口,凝于针尖的内力乍放,得以击退苏梦枕,同时忍不住轻笑:“你们俩在不合时宜的迂拙上的确是天生一对!”
季卷刚一冲到近前就听他在这疯言疯语,脸色一黑,挺剑就要堵住东方不败的嘴。苏梦枕倒退几步,那根针差一点点就要穿透他的心脏,也已将他本就破烂的肺击出一个大空洞,却不见他迟疑半分,立即合身追上季卷,刀剑齐鸣。
东方不败眼下身中两种毒,动作终于缓下来,攻势减少,守势增多,在他二人间化作红影,滚来滚去,却依旧奈何他不得。季卷见他此时腾挪,足下只在他们踩过之处落,再不往未知处踏去,心中一时焦急,才觉眼前发黑,知道小腹再度撕裂的伤口被雨水带走许多血液。
不能多等。她心里有数。“洛阳王”温晚到处下注,在青田帮这里下的是他最轻飘飘的一注。他甚至没有送她那些无药可解的剧毒,以东方不败的内功造诣,随时可能摆脱两种毒的影响,到时此消彼长,不占优势的就是他们了。
既然他不再往未知处踩……
那就只有她主动去踩。
她想到此处,竟不知为何,略侧过脸,要往苏梦枕看上一眼。她也不知这一眼是为了什么?为他焦糊的发尾,还是为他那句理所当然的话?
“要杀她,先杀我。”
巧就巧在她也是有同样坚持的人。
于是她出剑迟了一分。这一分实在正常,毕竟冷雨浇透,她又始终在失血,任何时候因病痛慢上一分都是合理的。剑势减慢,而刀势愈快,原本配合无间的刀剑中裂出细微破绽,接下去季卷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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奋力振臂,想要弥补这道破绽,可东方不败并不给她弥补的机会。
他已揉身扑了上来,带着瓢泼大雨,带着细长银针,带着狭长眼睛中的冰冷杀意扑到季卷身前,针尖直指季卷眉心,已逼出眉心血珠,须臾融入雨帘。
已是最近的距离。季卷笑意尽收,做出竭力抽身后退的模样,而绣花针仍稳稳挑破眉心肌肤,再之后是苏梦枕收刀来追——以他的距离,应当能轻易避开爆炸的冲击。
她笑。笑时脚下再退一步,稳稳踩中埋下的最后一枚霹雳弹。她甚至倒转了剑柄,伸手抓握东方不败,要让他跟自己一起把这枚霹雳弹吃个十成十。
她抓住东方不败的衣袖。然后——爆炸!
苦意弥漫。
“洛阳王”温晚的确是个妙人。他制毒非要“有色有味”,更要以人生境况,分别冠以酸甜苦辣各种滋味。他信手抓给季卷的毒也各自寄托了个人情调。药草是怀慈悲济世心杀人即渡人,花香是自比兰草馥郁幽贞无人自香,至于苦味,苦味是说不尽的墙头马上别时柳,苦味是少年壮志白首未成,苦味是他把人生一万种错失的憾恨融于一滴毒,点一滴毒,如一滴泪要落。
他并不像季卷以为的那样轻视青田帮。他已将自己中年最得意的制品送到了季卷手上。苦毒。
而此时被苦意包裹最浓的,是离中心最远的一个人。
苏梦枕。
爆炸骤起时季卷与东方不败同时被气浪掀飞。他处在最外缘,却是唯一一个往爆燃中心冲的人,见到季卷往那处踩的一瞬就已前冲,从未这样迫切地要抓住一个人。分明提前服过解药,却像被苦毒浸透五脏六腑,他伸手,无尽地伸手,差点连刀都握不紧地伸手,终于在高热白炽的光亮闪出一瞬抓住季卷肩膀,将她拽至怀中,同时被爆炸掀飞,撞碎墙壁齐齐跌在破庙的干燥地上。
地上很快就不再干燥,血水里带着稀薄的雨水冲刷而下。季卷在他怀里尖叫:“你疯了!”
苏梦枕被爆燃一冲,肺腑那针刺的伤口破成巨大空洞,呛出源源不断的血,依然有力气冷硬反驳:“是你疯了。”
“我不需要你为我送命!”
“送出去的东西,”苏梦枕说。他的声音低下去,本就偏低的体温跟着下降,眼睛却依然烧着火光,快要烧干季卷的理性。在陷入昏迷以前,他低低把话补完:“我从不收回。”
季卷想尖叫,连尖叫的力气都攒不出来。这一生中即使身处任何险境季卷都不曾丢掉过信心,此时身上的沉重身体却使她少有地失去了对局面的掌控,简直像少年时代噩梦重温,童年的玩伴冲出来替青田帮少帮主挡住刺客一击,然后死去。她从那一刻起就发誓绝不再让任何朋友死在她眼前——她愿意为此冒死亡的风险。
可苏梦枕蛮不讲理地打乱她的决意。——他为何非要来?难道在他心中,也有与她一样的信念?还是别的,另一些理由,不被理性控制,身体已挡到了她前面?
她不敢想,她现在只想杀人。
颤抖。失温的抖。失血的抖。失控的颤抖。滚热内息自脊椎骨往任督二脉急攀,因脏腑郁热,饱胀于四肢百骸,顷刻要撑裂经脉,又被冰冷的雨凉透的心强自按压,一阴一阳在她体内纠缠撕扯,将困住她数年之久,需得水磨工夫慢慢化去的内功窒碍猛地冲破。足以击溃神志的疼痛席卷,季卷却像无知无觉,只张嘴吐一口血,血溅于地逸出滚烫的热烟。
感受不到疼痛,因为她正暴怒,因无能为力导致暴怒。她推开苏梦枕踉跄站起,提着剑,见引起这一切的罪魁祸首,那个头骨碎裂的红衣人仍无知无觉地、幸福地盖着东方不败的衣服,昏昏然倒在草垫里,风雨不动安如山。
屋外雨中,被爆炸击倒的男人摇摇晃晃爬起身。
东方不败从未有如此狼狈的时刻。季卷与苏梦枕在爆燃发生的一瞬后撤,他却实打实受了最正面的冲击,吸入最多最烈的苦毒。温晚也没想过竟有人能在内外皆伤的情况下生生承受住三种毒而不死,东方不败做到了,虽然要吐出好些黑褐色的血,分不清凝固在指甲上的是丹蔻还是血块。
但他依然艰难爬了起来,因为季卷与苏梦枕正好掉落在杨莲亭身边。杨莲亭还在昏迷,小指断了一根,正是被任盈盈挟做人质时留的残疾。东方不败还记得任盈盈对杨莲亭做了什么,而现在季卷就站在杨莲亭身边,提着剑,她的情郎正生死不知,岂不比当日的令狐冲要更危险万分?
季卷如果要对莲弟动手,他可来得及阻她一分?
他惶急冲向杨莲亭,口中痛呼:“不要伤他!”
第72章罢手
季卷提着剑。
她提剑跨过杨莲亭,抬头疑惑看向惶恐失色的东方不败,忽而了悟,讥嘲一笑:“我不杀手无寸铁的人。否则霹雳弹埋在他身下,你真觉得自己能躲过三弹齐发?”
即使此刻痛与恨无比炽热,与源源不绝的内力一齐在体内涌动,季卷依旧固守身为现代人的底线。她仰起脸,同样因失血失温苍白的面孔上唯余冷傲,慢慢从三面漏风,至少还有一面墙足够避雨的破庙踏出,与东方不败一道立在雨中。
“动手吧,”她挥动手中剑,鲜血混在雨中,淌过清凌凌剑脊,将一柄朴素长剑染成红袖刀般艳绝:“无论谁生谁死,都速战速决。”
东方不败青黑泛白的脸上浮出几分笑容。他脸上妆花被雨打湿,中毒后脸色缤纷,此时一笑,几乎像戏台上的丑角,偏不再提着嗓子,恢复低沉声音道:“你对莲弟留情,等我杀了你,未必会对你的情郎留情。”
季卷冷冷道:“我乐意。”
她说这句话的傲慢情态,与苏梦枕最常摆出的姿态一般无二。
大敌当前,季卷没有往后看,但她清晰知道苏梦枕在她身后。即使大雨也没有冲刷掉鼻尖的血腥气,那是她的血,或是他的?
她绝不可让那血流干。
她微微弓起背,如野生动物捕猎前的预兆,眼睫一瞬不瞬,拢住东方不败全身,更着意在他手间绣花针,等待他须臾露出破绽,便要立即挺剑上前。
她见东方不败——
东方不败收了绣花针。他拢住被炸得破破烂烂的衣襟,低沉惨笑道:“任盈盈那死丫头虽心狠,我却不觉得她拿莲弟制我有何不对,若要我来,只会做得比她更绝。过往我在神教中时,自以为操持的是中兴圣教大业,为此行事狠辣些,背信弃义,斩草除根,并无不可。帮众只知表面,一味怕我惧我,自做不得数。”
他叹道:“错了,都错了。做人做到你这种地步,虽不能感化几个敌人,但认你为首的下属,恐怕纵是死也不愿背叛你了。恐怕我就算杀你十遍,你的帮众也只会认死的你,不会是活的我。”
他双手垂于身侧,一霎竟似心灰意懒,连口口声声的莲弟都忘了提,只叹道:“就此罢手吧,我不杀你了。”
季卷迷惑地偏一偏头,好奇道:“你从来这么自信,都不问一问我想不想杀你?”
她说完此句,长剑轻摇,人已霎时间冲破雨帘,挟天地之势抹向东方不败咽喉。习武十八年有余,她时时遵从丁典指点,运转神照功注重循序渐进,今日激怒之下,原本修身养性的内功激放于外,踏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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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竟使周身雨珠都携了小剑般锐利金铁气,齐齐激射向东方不败。
东方不败退。三味毒在他体内纠葛,又当面历经爆炸,他如今实力已去五成,面对季卷堂皇剑势,最好的选择就是退!
他后退的同时重新执针,却也不手软,要与季卷硬碰硬到底。一者急攻一者急退,二人如两只鹰隼于昏沉雨幕中振飞,每回武器相交必带出一蓬血雨。
这般激战,又同时存有不至波及破庙中人的觉悟,两人越战越远,逐渐翻过平原土丘,要往丘陵之下继续死斗。待翻过土丘,两人忽脸色微变,竟见一道白虹自视觉盲区闪出,插入两人阵中,剑芒所指,赫然是季卷!
季卷这往东方不败阳陵泉穴的一剑立即上扬,格住借风声雨声掩盖突来的袭击,往来人方向急看。东方不败也是移目,这一望之下,登时变色,竟连季卷也不顾了,红衣阵起,一团红云猛向来人扑去,同时惊怒叫道:“——任我行!”
高大长脸的陌生男子口中发出尖啸,如临大敌,与东方不败眼花缭乱过了几招,未想到自己竟连伤重至此的东方不败也都不能速胜,不免怒道:“东方不败,你我已死过一次,恩怨两消,我只杀这小娘皮,不想和你死斗!”
季卷心下一跳,正待说话,东方不败已啐道:“任教主,你杀我我杀你,都是江湖上的道理,但我已那般求你,你为何要杀我莲弟!”
他越说越恼,虽已重伤,一片红衣带雨,被内力蒸腾成仙境般雾蒙蒙奇景,杀机自雨雾隐现,更有季卷迅疾剑尖从他袖中抽冷递出,竟将任我行逼得节节败退。任我行没想到这疯子刚刚还在和季卷生死搏杀,此时却默契罢手,跑来攀咬自己,勉力抵挡几招后,被迫抽身急退,顶着磅礴大雨往辽国边关遁逃而去。
东方不败一顿足,目视季卷道:“替我照看好莲弟!”说罢竟对她极为放心地转身直扑向任我行遁逃的方向。
季卷提着剑,一身战意未消,却被这兔起鹘落的几轮惊变弄得滞在了原地。这个突如其来的刺客是东方不败那边的人——她却从未见过!从未见过,却惹这任我行来伏杀她?他从何而来,抱有什么目的?
有无数个怀疑上涌,成为她必须要追上去、亲手擒住任我行审问的理由,她也几乎做出了这个决定,但另一个想法阻住了她的脚步,叫她不要再多浪费时间。
一个至关重要的想法。
一个昏迷在冷雨檐下的人。
一个为她落于此地的人。
想到此处,莫说疑问,就连对东方不败的恼恨都不再首要,她匆忙转头,冒雨冲回破庙,无暇蒸干浑身衣物,草草一眼,确定杨莲亭正逐渐退烧转好,便立即扑到苏梦枕身边,替他包扎止血。他嘴唇冻得发紫,那件没递出去的厚袍被炸成条状,绞在他血肉模糊的背后,季卷臼齿用力咬紧,小心挑出衣物碎片,破境后汹涌如浪的内力未得大用便首先灌入苏梦枕体内,替他医治也维持他生的体温。
生的体温——难道苏梦枕真的会死?季卷从没想过这种可能。诚然他病气缠身,时时一副活不过几年的样子,她却从不怀疑他会活到生命的极限去。一捧绚烂的柴薪或许总会让人错觉能够永燃于极夜。
而此时。东方不败的那一针已扎破他的肺腑,被爆炸一撞,胸口破漏更甚。原本气色处在她认识以来最健康状态的人惨败到似乎随时要步入他既定的命运,季卷不住用神照经替他吊住一口不绝的心脉,被理智强行压下的疼痛一点一点钻破冰封,以致季卷甚至无力去想另外那些更重要的问题。任我行的来历、杀她的理由、背后藏着的阴谋。那些都是可以延后的,也许关乎她的生死,但她——她连用来治疗浑身伤口的内力都灌进了苏梦枕体内,她在乎的究竟是谁的生死?
有一面铁铸的东西沉沉坠在袖袋里,贴着她冰冷手腕,抵在苏梦枕比她更冷的胸口。是他的免死铁券,他送她一条活路,以强势的态度,一经送出不允退回,浑不管代价是什么。
——为什么?
季卷不愿想,她不敢想。她只敢反反复复地,从未这般无力地低声对昏迷中的苏梦枕乞求:“醒一醒。醒过来。”
夜里雨势总算小了下去,苏梦枕却发起高热。对于一个始终体温过低的人来说,发热或许也算是生命力不绝的好现象,季卷那维持了太久,以至于僵硬发冷的手掌按在他破漏的胸口,听他心音虽微弱却坚韧,知道他并未接受现状,仍在从生死河边一点一点泅渡回生的岸上,混乱神思才稍微回笼,被掏干内力的身体发痛、发虚,眼前发黑。
季卷没管这些。她顶着时暗时明的视线,沾了些水点在苏梦枕干裂唇角,等水珠慢慢渗进唇缝,又沾水去点。
这次水珠被甩落地上。因为她伸出的手被另一只瘦骨嶙峋的手攥住了。
“……季卷?”
苏梦枕握住她,嘶哑地道。
第73章“待在这。”
季卷急问:“你醒了?你还好吗?”
苏梦枕眼神失焦。他似乎只是被脸上的触碰唤醒,牢牢抓住她的手,像两块冷玉撞击,偏要把她揉进掌心。他口唇开合,只又问了一遍:“季卷?”
“是我,”季卷低低道:“是我。”
苏梦枕哑声道:“待在这。”
他实在是习惯了发号施令的人,就连留人的话都说得这么不容拒绝。可他并不知道自己的样子看上去有多残破,以至于季卷都不忍出言反驳,而是向他靠得更近,应声道:“我没有走开过。”
她又问:“你感觉怎样?冷吗?渴吗?你在发烧,我再喂你喝些水吧。”
苏梦枕没有说要,也没有说不要。他的手渐渐失了力,往他胸口直坠,偏还记得握住她,指尖相抵,脸上慢慢浮现出模糊的微笑。
那实在是很惊人的笑。
一个伤重垂死的人,再怎么笑都不会好看,更何况他久病缠身,早就失去了皮囊上的好颜色。
但他笑起来像死境里绽出的玫瑰,炽烈情绪攀附其中,明明已近冢中枯骨,一把零落骨也依然未能断绝情爱,依然充满眷恋。
他对着低头凑近了的季卷笑,见飞鸟还巢般温存:“不躲了?”
季卷心脏狂跳。
任何人在重伤时都无法自我掩饰——再会演戏的人都不可能。没有人能在直面死亡时仍对自己内心撒谎,苏梦枕也是凡人,他不可能免俗。
所以他喊她名字。他命令她留下。他被一再推远后也会为她亲近的态度高兴,笑着说:你终于不躲着我了。
每一个字,每一个表情,每一点气息语调与肌肤接触的暧昧距离,意味着什么,已不存在第二种解释,季卷不得不正视。
她正视苏梦枕。同时心脏鼓动。她发觉现在她才是两个人中最焦渴的一个,这焦渴不来自身体,来自灵魂的炙烤。她下意识舔一舔嘴唇,竭力使自己的语气听不出颤抖,一字一句地答:“我从未躲过我的盟友。是苏楼主所求太多,错以为我要闪躲。”
她说着,同时从苏梦枕掌中抽出手指。他并不放,她用另一只手把苏梦枕的手指掰开,极为不舍又极为坚决地抽出手指,道:“我会一直待在这,绝不让苏楼主出事。心中坦荡,何须闪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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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并不确定苏梦枕有没有听见她的拒绝,她甚至不知道苏梦枕是何时又陷入了昏迷。她——更为令她心中不安的是,她不清楚苏梦枕是否因她话中的拒绝而昏睡过去。在刚刚那一瞬间她想要甩开苏梦枕的手质问:一个人怎么可以在已有深爱的未婚妻子的同时对别的人分出感情?但她还是忍住了,就像她忍住了拎着戚少商领子质问你分明在乎息红泪为何要对她自作多情。
她仍希望他们能做青田帮的盟友,也只希望他们做青田帮的盟友。盟友不该对别人的私生活横加干涉,因而不该把话说到这么刺伤的地步。
她低头凝视苏梦枕,一瞬间百念丛生。想要靠上去分润他的体温,想冲去雨里浇掉荒唐想法,想大喊大叫发泄情绪,可最终只是蹲坐在他身边,几乎僵成石像。
苏梦枕再次醒来的时候雨还未停。天色沉,风雨冷。他先抬头环顾,见到季卷和仍昏迷着的杨莲亭位于离他最远的破庙另一角,有风雨从开裂的墙缝钻进,季卷替杨莲亭挡住,濡湿肩头暗红衣物。
他起身。伤口的状况超出他预料的好,因此动作时的疼痛也变得可以接受。季卷从另一边投来视线,令他动作在沉默中加快几分,转眼已走到风雨门前。
季卷终于冷冷开口:“你要去哪?”
苏梦枕在门口停住,也同样以与陌生人的冷淡语气说:“回去。”
季卷简直气笑:“外面还在下雨!”
苏梦枕反问:“原来你知道在下雨?”
他视线又从她濡湿的左肩一扫而过。
季卷沉默。她坚定地坐在这个离他最远的角落,什么都不想说。
苏梦枕也不打算听她再说什么,只是对着如晦风雨道:“我走了。”
他一整衣襟,依然保持着贵公子般高自尊,矜持往雨帘中踏,像有无形油伞遮在头上。在他真要被雨水兜头淋湿的前一刻,季卷在他身后气急败坏地叫起来:“苏——”
苏后面的称呼被她吞在喉咙里,似乎一时不知该怎样划清和他的距离。但一个单字已足够留人,苏梦枕抬起的步子又放回原地,向她微偏下颌,等她接下来的话。
季卷腹中有许多话翻滚而过,最终颓然道:“——等雨停了再走吧。”
苏梦枕点一点头,被冷雨冻住的眼中焰火又开始跳动,说:“可以。你过来避雨。”
季卷瞪视着他,忽问:“是不是我不坐过来,你就非要淋雨回去?”
苏梦枕好整以暇道:“当然。”
“你就非要把所有的谈话变成零和博弈?”
苏梦枕只听懂一半,不妨碍他矜持道:“我只在乎我的目的能不能够达成。”
季卷起身拖着杨莲亭蹬蹬蹬走到他身边,恼火劲一上来,连尴尬都忘了大半,抬头怒道:“现在你最好赶紧躺回去!”
苏梦枕笑。他这回笑得极其轻微,但已冲淡自醒来后的浑身冷冽。他没有如她所说躺回去,慢慢、慢慢在她身边盘膝坐下,合眼摆出副专心运功的模样。
风雨声。呼吸声。野草破土声。季卷背立远眺,心音嘈杂,不妨碍声声入耳。
等这下了一日一夜的雨停,东方不败竟还未归,季卷想此处三个伤患多等无益,便带着仍未醒觉的杨莲亭回归当城寨。息红泪几人已赶在雨前往毁诺城赶,赫连春水自然也跟着去了,当城寨里只剩下乾宁军中一个都头,带着百人小队驻守此处,眼见季卷和苏梦枕狼狈模样,大惊失色:“少帮主!苏公子!你们受了何处敌袭吗?”
季卷在此时还能笑出来,摆手道:“你就当我们一时兴起打了一架——”她忽然狐疑盯着都头,重复:“‘苏公子’?”
这年轻的都头没什么城府,更没什么眼力,瞧不出两个面色苍白的人之间有什么不对,反倒为自家军队一前一后两个资助者关系良好而高兴,闻言兴致勃勃道:“是啊!少帮主,在你们打通商路以前,乾宁军每年都是靠苏公子祭祖时带的银钱资助,才不至于要变卖兵器活下来。”他见季卷脸上露出些微意外,又立即觉得自己身负重任,迫不及待道:“少帮主,你第一回来时向我们念的苏公词,后来等苏公子来时——”
季卷忽道:“这位‘莲弟’似乎醒了。”
她已决心不再听任何与苏梦枕有关的事,避开年轻人与苏梦枕两道灼灼目光,蹲下去仔细替杨莲亭把脉。见这络腮客皱起眉头,逐渐要醒转的模样,心里为逃避开话题松了口气,转瞬又思考起该如何处理这个烫手山芋。
第74章巧言引导
心中转着想法,杨莲亭已慢慢睁眼坐起身,视线迷茫。季卷发现不同人醒转的时间似乎与他们自身武功造诣有关,如东方不败与叶孤城只需短暂时间就已恢复正常,而武功粗疏到远不如她的杨莲亭,花了足足一日夜的时间才苏醒,如今状态也不算很好。
她在他眼前招了招手,和颜悦色道:“这位莲侠士……”
杨莲亭一皱眉:“什么莲侠士?你从何来的乡野小民,竟连我杨莲亭也不识得?”他脸色微变,又不屑哼笑:“又是任我行想出来折磨我的法子?我劝你尽早死了这条心!”
季卷不由大大地叹气,视线先往苏梦枕处瞟,见他领着那都头脸色冷冷地避开,一副不参与他们密谈的模样,不由一笑,转过来向杨莲亭解释起他如今所在。
这番话她本就讲得很熟,近来接连接待新人,更是流畅,一番解释下来,杨莲亭那副宁死不屈的高傲神情已换做了将信将疑。他哦了声,沉吟道:“照你所说,如今竟是大宋年间了。此番乱世,疾风方知劲草,更显我辈豪杰。哈哈!莫非天意叫我复生于此,再一展雄图?”
他大笑抚须,笑到半截又因伤势转为闷咳,一时间自信与狼狈齐齐显形,季卷在旁冷眼瞧着,心中大致摸清他的性格,转瞬已有了对策,笑眯眯道:“杨大侠雄图壮志,在下佩服得紧。现在可不比杨大侠来处,四方安定,不起战事,我大宋已至风雨飘摇,比起小小宋域,那西夏、契丹、女真,各距沃土,藏匿无数武林高手。”
杨莲亭冷哼道:“哼。奴颜屈膝,也能算汉家天下?什么西夏、契丹、女真,蛮夷之处,又能有什么高手?要掌控这些蛮人,不过反掌!”
季卷更加满意,故意示弱道:“唉。杨大侠武功盖世,自是能做我青田帮这种小小帮派做不得的大事。只是我们也不愿站着去死,故才孤注一掷,要引帮众往辽国一试,哪怕此战不成,也算努力过。若要我如宋廷般偏安一隅,只着眼于半壁江山内的小小争斗,我是宁死不愿的。”
她这样说,见杨莲亭连连点头,脸上尽是赞赏之色,完全没把什么青田帮当回事,而是道:“不错!想不到你这女人,竟也有这般丈夫气节。莫说什么小小辽国,便是金人、蒙古,也该在我辈一射之地。”
季卷笑眯眯,佯装没听见他言语中的无礼,反倒热情来扶他:“杨大侠所言甚是。你我先行养伤,再徐徐图北征大业。”
杨莲亭轻哼一声,甩开季卷殷勤的手,傲然道:“我自己能走!”
他双腿腿骨骨折,看骨骼走势,像是骨茬深深错入肌肉,此时站起身,脸上神色相当自若,顺着季卷指引一瘸一拐地走到屋子中,伸直双腿,只听“格”地一声,竟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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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将腿骨接回原位,脸上霎时虚汗频出,却一声都不出。
此人能力粗疏,口气又大,还带着明晃晃的性别偏见,除却一张脸外,季卷本不知东方不败看上了他哪点,如今见他这般硬气,却又对杨莲亭稍作改观,再笑的时候就更真心实意:“我叫军医来替你看看。对啦,忘了问你,东方不败是你什么人?他提前几日也到了此处,现在不知去了何方,等他来了,我让他来见你如何?”
杨莲亭啊了声,一个须眉男子难得带了几分柔情,张口道:“他也来了?很好,很好……”
季卷暗暗扬眉,见他反应中带着真情,心里便更加笃定,笑着拱手:“我去喊军医过来,杨大侠稍后。”
她说着出门,果先找了两位留守的军医,让他俩去看看杨莲亭强行接上的腿会不会有什么后遗症,紧接着绕当城寨走了两圈,细细思索,不知这番与杨莲亭的对话,足不足以影响东方不败。
正思索间,忽听高处哨岗呼啸,她神色微肃,立即冲往城门,见苏梦枕也已如临大敌立在此处,手入袖中,眼神牢牢锁住电掣而来的红衣身影。
她笑笑,把浮到嘴边的“你伤成这样就不必再动干戈”咽回去,快步迎上前去,手按剑柄,不忘对着东方不败甜甜道:“东方前辈!你可算回来了。”
东方不败刹住脚步,闻言亦是一笑,道:“你这是又怕我动手伤你情郎?”
季卷脸上笑容一僵,假装没听见,盯着东方不败提在手里的人头问:“这是那任我行?”
东方不败目光在她与其后的苏梦枕之间逡巡片刻,抬手把血淋淋人头提起,抱怨道:“你怎么不早告诉我他也来了?我要早知道,在杀他以前,定是不会来找你麻烦的。”
季卷对着一颗死不瞑目的人头仔细打量,连东方不败的抱怨也来不及回应,在脑中仔仔细细回忆之后,凝神摇头:“我从未见过他。”
东方不败大讶:“从未见过?任我行不是你拉来的人?难道还有别人与你一样稀奇古怪?”
季卷皱起眉。要说拥有这天赋的“别的人”……她自然知道季冷曾也有这能力,不过自她出生以后就不再发动。就算季冷当真拉了任我行来,难道他会不提前告知?季冷又怎么可能让任我行来杀她?
季卷脸上带笑,心里已逐渐冷下去。她忽而对自己这与生俱来的天赋产生了一丝怀疑——她原本从不怀疑,毕竟这个世界已足够不科学,人体甚至有经脉能运内力,那么从别的平行宇宙拉点人来也只给“不科学”设定添砖加瓦,不算超出想象。
但如果这天赋并不只季家父女独有,有别的人也拥有同样能力,甚至早已知道她与之共有,因此对她暗生杀机,派遣这些其他世界的高手前来袭杀……
她暗自凛然,凛然后更觉时间紧。于是她不再把话题局限在自己,笑问:“前辈带着这人头,是要送给杨莲亭么?”
她向杨莲亭所在遥遥一指,笑道:“还没来得及告诉前辈,你的莲弟已醒了,此刻正在受医师治疗呢。”
东方不败神色立变。他眉眼舒展,笑啐:“死丫头,故意瞒我好苦!”话未说完,人已振翅扑向矮屋,周身气力勃发,将围在杨莲亭身边的两个军医打出房门,自己挤到近前,伸手轻轻抚杨莲亭的头发,柔声道:“莲弟,想不到你我黄泉之后,还能再见!”
杨莲亭怒道:“你就知道婆婆妈妈!这是任我行的人头?好,好!有这人头,我哪怕再断十次腿,也不觉得痛了!”
东方不败温柔贤淑应道:“你说的是。我正是想着你醒来定会想见到他,才特意去砍了他的脑袋为你带来,却没见到你苏醒,你要是生气,就骂我两句吧。”
杨莲亭真要再骂,却见到东方不败被毒得五花八门的面色,胸口亦有被炸出的溃烂,立即有了几分关切,骂道:“你又给那老家伙伤到了?实在无能的很!”
东方不败瞥一眼屋外,柔柔笑:“算啦。能见到你,我比什么都高兴。”
这两人真如一对经历死生的夫妻般,脑袋偎依,喁喁细语起来。
屋外季卷与苏梦枕一人接住一位倒飞出来的军医,见他俩脸色青白,竟是被东方不败一震之力击出内伤,不由皱眉对视。对视上的瞬间季卷又反应过来,匆匆要把目光挪走。
“我不知道青田帮何时不愿与我再做盟友。”苏梦枕冷冷道。
第75章中彩票?
一生要强的季卷立即把视线转回来了。她瞪着苏梦枕,嘴上道:“不要把个人情绪上升到帮派层面!”
“我一直是我,”苏梦枕尖锐道:“带情绪的是你。”
季卷被他的理直气壮噎住。
“我帮人一向如此,并不因亲疏远近,分出付出的高下。你以为我是因为爱情而做送死的事,觉得愧疚,继而无颜面对。我要告诉你:你错了。”苏梦枕说。
哪有人在提到爱情时依然保持这高傲的姿态?唯有苏梦枕。
“我使用生命的态度从来向死求活,死期不远,来日不长,若我怕死,一早就该滚回小寒山派。无关任何人,即使是你也不可能动摇。”他继续说,双手合拢在胸前,左手四指在右手掌中不断蜷曲:“你大可不必觉得负担。”
他一顿,见季卷半天不回话,又冷冰冰接道:“至于我爱谁,想爱谁,想怎么爱,一概是我的事,我付出,从不计较回报。你怎么想,要怎么应对,我不在乎。”
季卷张一张嘴。
她想问如果当真不在乎,何必对她长篇大论这许多?但她听出苏梦枕那藏在自尊下的宽解,他在用他的方式服软——很难说那是真正的服软,至少他也在担忧此番越界会搅乱他们原先关系。她张嘴滞了片刻,而后道:“我无心于此,也不想让帮派间关系沾染任何私情。此事以后莫提,你我之间,谈正事足够。”
苏梦枕颔首,坚声答:“本该如此。”
他们二人达成共识,竟似齐齐松了口气,再不说话,只立在破门屋外,等屋内两人没有温存几句,就听东方不败又问道:“我已打探过了,此间当真没有我们日月神教的影子,不能叫你继续统领教务。莲弟,我知道你喜欢忙碌,可现在你我都是孤家寡人啦。你要愿意陪我躲起来绣花描眉,我心里是高兴的,如果你要还想继续做番事业……”
杨莲亭昂然打断:“大丈夫生于天地之间,自是要做出一番事业,你那点小家子气的娘们功夫,莫要来污我耳朵!”
东方不败道:“嗯。我就知你会这样说。我去杀几个江湖帮主,叫你继续做日月神教的话事人如何?”
杨莲亭冷笑。他冷冷道:“如今离靖康只五六年,你竟只着眼江湖?胡虏作祟,才是大丈夫建功立业之时,你不要比外面那个女人的见识更低!”
苏梦枕移目,见季卷半侧过身,悄悄翻了个白眼。
东方不败一怔,敏锐问:“季卷那丫头是不是跟你说了什么?”
杨莲亭截断他的话,心中已有定计,问:“你不是一向跟我胡吹武功盖世?那跟我一道北上,刺杀那辽国皇帝,坐一坐辽国龙椅如何?”
此话一出,非但东方不败,就连屋外的季卷、苏梦枕都惊愣原地。季卷这下也来不及顾着避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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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苏梦枕,也是对屋内东方不败苦笑道:“这……可真不是我提的。”
她这么澄清,东方不败似笑非笑,向她睨来一眼,叹道:“我就知不该放你和莲弟私下说话!”
他只这样一叹,却丝毫没有担忧神色,道:“莲弟,你有这般志向,我是高兴的。你知道我可从不会叫你失望。”他擦一擦杨莲亭额上虚汗,扶他起身,乜着季卷道:“还不快给我说说要去哪找那皇帝老儿?”
季卷此时正飞速思索他们这举动可能会导致的后果,听东方不败差使却毫不犹豫,上前摊开袖中舆图,指道:“听说去年耶律延禧领兵北上抗金,如今大约屯兵中京。你们若当真要去,可沿滦河往东北,去寻老哈河北岸的宋制都城,他大概率就在那儿。”
她一犹豫,向他递去解药,心怀好意劝阻道:“辽国军队在女真面前虽一触即溃,毕竟也是强旅。你们两个伤员如何突围?若真想杀天祚皇帝,不如随我的队伍一道……”
东方不败掩唇笑:“若此事唾手可得,又如何向莲弟显出我的本领来?”他一叹:“叫你这滑头捡了现成便宜啦。”
说罢,他从季卷手中接过舆图,又轻柔将杨莲亭负在身后,向他们微一点头,身如红云,竟片刻不愿等,当真往咫尺的辽国境内而去了。
季卷痴痴望着这两人背影消失的方向,想到他们若真出手杀了耶律延禧,辽国加速内乱,将预计要花上一两年才能有的大好局面拱手送上门,有种天降彩票的不真实感。
她陷入做梦一样的情绪中,忽而跳起来,急匆匆道:“本来想只打下三会海口暂停,这下要更多占些地盘了!我得立即给帮中送信,叫我娘带人、带粮草过来!”
她飞速修改着心中计划,又将目光投向眼睛亮得惊人的苏梦枕,这时已无暇想些有的没的,口中迅疾道:“等乾宁军捷报一到,你必得立即回京!要人,要钱,要粮,现在要准备速攻,单凭青田帮供给决计不足,得靠你找赵佶大出血!”
说到这里,她又忽而叹息说:“这实在超出我计划之外。刺杀耶律延禧带给我们的不一定都是好事,也会有坏事。辽国皇帝一死,金国南下的步伐也会加快,眼下成了我们与阿骨打抢时间,也得和赵佶这家伙抢时间。”
虽然这样说,她依然很高兴,脸上露出狐狸偷腥般狡黠笑容。苏梦枕目视她笑脸,忽道:“你运气很好。”
不等季卷疑问,他就已接了下去说:“我向来擅长与人抢时间。”他眼中现出病气、傲气、彻骨的战意,一个重伤病人,缭绕周身的唯独没有死气,意气风发道:“有金风细雨楼在一天,你绝不必担忧京中应对会慢于任何人。”
季卷笑。她有段时间没露出过这般意气的笑容,此时杂念俱断,她终于能心无旁骛地笑起来:“我刚想要说京中。你此次回京,要面对的争斗可相当复杂。”
苏梦枕道:“燕云十六州在望,我很心急。”他语气平淡,平淡间溢出不容置疑的杀机:“我心急时,不会给他们留太多余地。”
季卷点点头,又忍不住微笑:“轻易别逞强。”
“我从不逞强。”苏梦枕说。他的视线在季卷笑容上停留片刻,又转往北方,深深呼吸:“至于伤,我相当清楚我的身体,还不必你操心。只要我醒着,就绝不会死。”
他们等待的时间并不久。自边关往三会海口奔袭本就不到半日路程,即使被大雨拖慢行军,等到第三日正午,也已有传信兵策马而至,距当城寨尚远,就已遥遥大声高呼:“大捷——大捷!”
除去夜间始终在城墙上强撑的季卷终于松一口气,身体摇晃。她正了正神,正要翻身下去询问详细战况,见苏梦枕已牵马出城,向城头她处投来一眼,旋即转回视线,驾马与入城的传信兵错身而过,往京城方向疾驰而去。
他常穿的黑色劲装早就残破,在当城寨中也没有他那公子习气能接受的锦袍,季卷勉强给他找出一身没人穿过的将军服,披大红披风,眼下劲风吹拂,那身艳红披风因之猎猎招展,竟是夺目的颜色。
季卷对着他背影怔了几秒,才又收回视线,将那传信兵点到城墙上,细细询问起战事情况。这传信的黥面涅臂青年此时荣光满面,语气激昂地向她描述乾宁军与连云寨如何冒雨行军,如何在雨势未收急行至武清附近,又如何在辽兵反应未及突入城寨,收拢大批官员。
“这场雨下得实在太妙了!”他兴奋地道,“向将军说,大雨掩盖了我们行动痕迹,盐场本就封闭,此时辽国内部恐怕根本不知三会海口一带已落入我们掌握!”
季卷笑着拍一拍他的肩膀,心中却没他那么乐观。纵使整片盐场都能被控制得密不透风,他们一旦在原地修葺起防御工事,如此异状,辽国也不至于迟钝到猜不出三会海口易主——他们毕竟不是大宋的那群官僚!
“你们速拟好战报,派人往沧州各处报信,”季卷嘉勉了这青年几句,转头道:“尤其附近大小江湖势力,如青天寨、舞阳城之流,需认真对待,来日民兵,我还想从他们处优先征讨。”
跟在她身边的都头认真应了,又摩拳擦掌问:“少帮主,那队伍里剩下的人,是不是现在就追去盐场一带?”
季卷回身目视涌在墙垛边的每张面孔,大笑道:“自然!我可与你们一样迫不及待!”
第76章番外·有风卷袖(一)
苏梦枕第一次把洛阳城外野蛮且冒失的少女与“青田帮少帮主季卷”对上号,是时隔几年后的沧州边关。
他低下身去摸新制兵刃的棱。向孔张口想阻拦,苏梦枕已在心中对这批崭新兵器做出了评判,收回手立在原处,一双冷眼默默凝着穿了季卷送的棉衣的向孔。
向孔有些心虚,他受苏家父子资助良多,在大宋那混乱军队制度下能至今保有一支忠诚队伍,全靠了这些年由这个青年带来的资助,在未告知他的情况下私自收了季卷这么些重礼,忽令他有了几分红杏出墙后被抓包的错觉。
好在苏梦枕并不在意。他与父亲资助向孔,只是敬他苦守边关的气节,对他明晃晃向青田帮少帮主的偏心并不置言,只是忽而好奇:那个行事大胆,对时局判断却简直不像宋人的少女竟有这样本事,只一面就足以令城府深沉的向将军决定站队?
向孔但笑不答。他转而提及季卷临别前向他们唱的一首歌。“左牵黄,右擎苍,千骑卷平岗……”
其时赵佶对苏轼诗文的禁止令刚刚被废止,民间虽多有传颂,在大宋官员面前公然吟诵苏公词依然是不成文的禁令。季卷此举实在像公开与赵佶威信叫板,苏梦枕却并不觉意外,要一个连宋辽血仇都没有实感的离经叛道者对皇帝威权有什么顾忌,显然难以令人取信。
“……会挽雕弓如满月,西北望,射天狼。”他听向将军慢慢诵完,两人一齐负手,往百年失落之地远望。苏梦枕忽有些遗憾。向孔的吟诵当然豪迈慷慨,诉尽彼此心中所愿,但若能亲身一听季卷击节而歌,知在闽越之地亦有人与他们同望,所能给他的振奋,显然与向孔转述有着天壤之别。
因而后来在京城见到季卷时,在久别试探间,他居然分出一股心思去想她歌唱时该是何等模样。
季卷长得相当秀气,身量也比不上京畿一带女子,乍眼一看只是仍未长成的童稚少女,满脸堆着天真微笑,眼睛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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却半点笑意也无,随时冷冽打量着他与杨无邪。对他念出“塔露原身天下反”时,浑身如出鞘宝剑,压不住的锋锐气四溢,眼睛里是根本不可掩饰的野心。
那野心之盛,甚至足以击溃他咳嗽的欲望。好像把楼子立在天泉山上,时刻打磨着“君不君则犯”那句原则的人并不是苏梦枕,而是季卷本人。
畅想这样的人唱歌时模样是冒犯的。苏梦枕收敛心神,与季卷三两言已谈定两帮合作的生意。生意内容并不出他意料,季卷能给边关送出一批质量远超市面的武器,手上自然会有更多存量,只是她一口报出来半年上万的体量还是把他惊了一惊。
他猜她手上还藏了部分产量没告诉他,但那无关紧要。凭她愿意给他的份额,已经足以令他填补上金风细雨楼底蕴不足的缺漏,青田帮此举,与雪中送炭何异?
送走客人,他转身去见苏遮幕。父亲病重,已将楼中事务全权交付给了他,他做决定时也不必顾虑老楼主想法,只是他仍守孝道,一桩大事谈定,他总要与父亲知会。
苏遮幕与他一般咳嗽着,问他:如果青田帮当真有着野心勃勃的掌权人,这位掌权人必不会满足于只与其余势力做生意。金风细雨楼给得起季卷的真正所图吗?
苏梦枕倚栏细思。他从曾经短暂一面回忆起,想到向孔口中踏足高歌的青年,杨无邪情报中狡黠藏拙的人,直到刚刚与他短暂交锋的少帮主。
季卷比他要更会伪装一点,这毋庸置疑。她话中或有八分真心,用谎言填充的两分反才是真正想隐瞒的东西。但苏梦枕比京城其余势力要有一个优势,在彼此不知身份时,他曾见过没有那么多伪装的季卷。
一个为了百姓冬季御寒而喜形于色的季卷。
四年前他为此特意给父亲写过信,而就连当时孱弱的金风细雨楼都能不费吹灰之力地从神针门门人处得到棉花种子和纺织的工具。其时青田帮韬光养晦,隐于幕后,推广棉花的所有动作都由神针门出面,苏遮幕曾与他细谈过此事来由,最终只结论神针门那位织女掌门实在是个万家生佛的圣人,能坐视其中巨大利益于不顾,一心为造福万民。
金风细雨楼给得起青田帮的真正所求吗?
苏梦枕唯有对父亲才会诚恳回答:“义之所在,身虽死,无憾悔也。”
他是这样想的,自然也愿意这样做。只是季卷每每给他的回报,都远超他的意料。她似乎不爱欠他人情,受了他一点帮助,就要加倍地还回来,偏他也不爱做被人帮扶的弱者,占了便宜就再绞尽脑汁思考怎样补偿。
一来二去,等江湖上流言四起,有鼻子有眼地传起他与季卷的荒唐事,苏梦枕第一反应竟是心虚占多。
此时女子行走江湖,终归与男子不同。男子只要胸有丘壑,就算再放浪形骸,也总有人替他找到开脱的理由。就像他懒得多说话又实在没耐心,因着红袖刀赫赫战绩与金风细雨楼的名望,甚至被江湖人私底下说,“如苏公子这般显赫家世,清贵一些也是正常。”杨无邪把江湖琐言收集了讲给他的时候苏梦枕冷笑,破家之人,何来清贵一说?
可女子与男子毕竟不同。女子出来抛头露面,首要被品评的就是头脸。及至因样貌在江湖上有了些名头,就要开始被揣度何时择婿,与哪些江湖名流有过纠葛。
苏梦枕提前没有想到这点。他看季卷没意识她是个女子,诚然她样貌出众,娇蛮可爱,他看她与看金风细雨楼一班子志同道合的弟兄也没什么差异。
对弟兄掏心掏肺是多理所应当的事?须知自古常叹知音难,他有幸遇见个能与他有相同野望的同道,便是为她死了又有何不舍?
但为兄弟死是千古清名,为女人死,说出去就似乎带了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了。
当季冷震怒攻向他的时候,苏梦枕才恍然意识到季卷并不只是一个知己、知音、知他心者,她还是一个女人,即使以他挑剔眼光来看,也是极为明媚动人的,已过二八年华,正常来说,已该要开始议亲的女人。
于是他心虚。他当然不该对一个可以议亲的女人太过亲近,即使对他名义上的未婚妻,除却入京时匆匆一面,这几年他都刻意保持了距离,从未打探,更未与她再见过面。他实在很忙,身体一日不如一日,未完成的壮志令他夜不成眠,沾染男女情爱除却令他身心更糟,实在没有别的用处。
他心虚且彷徨了短暂的时间,就已从沸沸扬扬的江湖传闻中听说季卷正顶着大雪,从江南直奔京城而来。
江湖人皆知,就他不知。苏梦枕疑心季卷气坏了,以至于都没有给他传个消息,让他能秘密出京向她赔罪。像她这般气昏了头,从江南到京城一路,又得为她增添多少不利的流言?
直到她当着他面,大胆说“能不能真对你一见钟情”,苏梦枕才觉脑中一阵眩晕,像是肺中病灶突然转移到脑袋里。
这的确是个很大胆的女子。年纪尚轻就夺了父亲大权,把朝廷视作无物,谈笑间,不仅宋土,甚至把燕京更北都当做自己囊中之物。苏梦枕欣赏她的自信,除了在这种时候。
于感情一事上,苏梦枕自然也做过思考。他拟想中的妻子要聪明,要好看,要善良,要武功不俗。但那是种对虚幻的巫山神女的畅想,神女无脸,他从未想过自己左不过三十余载的人生里真的会拥有一位妻子——那位温婉脆弱的未婚妻,他总有朝一日是要提出退婚的。也不是没有人向他自荐过枕席,但那种贪图他权利或武功的示好太功利,与眼下季卷诚恳的面、闪亮的眼截然不同。
——这种话实不该由女子说出来,可季卷说出来,他又觉得合情合理,完全是她会做出的出格事。他甚至理解了她这一路直奔,知道非得是深深衷情之人,才能这样置外物于不顾。
只是,何以倾心?
他内心自矜自傲,却也知对季卷而言,他的所有长处并不足令她生情。要说外貌,年少时尚可,如今再提实在妄谈。
苏梦枕心中一动。若要说他身上真有什么值得季卷一见之下便倾心的优点……或许是她也知道他是再难寻觅的志同道合者。
因为他知道这有多寂寞。在边关以前,他也与她一般寂寞。
他心中胡思乱想,就听她开始长篇大论些绯闻论调。
……苏梦枕实在不想再追忆那一天了。
他恨不得那天他吐血到昏厥过去,好不用忍耐着从足底蔓延到头顶的麻意,佯装无事地送走季卷,回来还要应付楼中老人的旁敲侧击。
与他同龄的青年人不太敢当面与他谈这些话题,但总有一些从先父掌权时代留下来的老人,待他是楼主亦是子侄,对子侄私事自然有过问的权利,譬如他向来敬之重之的“一言为定”。
他面无表情,咬定与季卷绝无私情,而他一副残身要尽数送予楼里,断不可能与谁——他看一眼“一言为定”的神情,又额外强调这其中也包括雷纯——喜结连理。
“一言为定”点点头,又摇摇头。他尖锐道:“金风细雨楼是苏家父子的金风细雨楼。等公子病死后,楼子总要有少主接管。”
苏梦枕笑了。即使因短暂误会,在念及季卷总有些许古怪存乎于心,他依然会为想到这个人而高兴。他对“一言为定”笃定道:“有季卷,继承人一事何须担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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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言为定的舌头从嘴巴里掉了出来。橘皮鹤发的老人可能误解了他的意思,用一种疑心是不是跟不上时代的表情瞪视他,重复了一遍:“‘绝无私情’?”
苏梦枕懒得解释,苏梦枕依旧坦荡。他自认对季卷是人与人之间的欣赏,而非男人对女人的打量。因着这份欣赏,他在年后写信时居然愿意多添闲笔,向季卷坦诚他与雷纯那少时婚约的真相。季卷对流言牵涉的雷家小姐意存相当怜惜,他却对六分半堂并不有任何温存,作为他的盟友,季卷不必因这随时会断绝的脆弱关联对六分半堂手软。那一封信寄往江南,他方觉松一口气,知道她若读过信,便绝不会在雷家手上栽跟头。
他时时关注着青田帮与江南,已经相当了解季卷的为人,甚至于,他怀疑,他甚至比青田帮那些常与她接触的帮众要更了解她,知道她在笑容之下存着的与他一样的对时间的焦虑。
如果时局令她焦虑至此,那实在不必再为了些无意义的道德再给她加负。
但等易容的季卷陡然护到他身前,连继续伪装他们不认识都忘了,苏梦枕才又在震悚中意识到——他并不像他想象的那样了解她。
他甚至不像笃信的那样了解自己。
季卷被枪弹的力量击退倒飞。他应该冷眼旁观。此处人多眼杂,也许会有别家眼线,他最好继续装并不认识这个易容的劫狱者。
他的理性已研判出此刻最合适的应对。
然后他伸手把季卷拦到怀中。
血渗到他的黑衣上,深色衣服看不出污渍,只有他自己知道被洇透的衣料紧贴着皮肤,唯有自己闻得出血腥味。
唯有自己知道舌根苦得像药物反涌。
被一个比自己弱小的人护在身后。被一个女人护在身后。无论哪个都是苏梦枕从未有过的经历。自记事后他再没有被护在身后的记忆。红袖刀什么阻碍斩不得?京城纷争都没把他杀了,区区几杆火器怎么可能做到?
最终是她带着伤远走,即使伤成那副模样,还不忘找他要一柄新剑。
……他若能早对季卷的倔强坚持有准备就好了。
一件事情,早有预料,总不至于像现在这样猝然,他尽可以大方地在账上多记一笔留待下回再还,而不是独自夜凭栏,远眺灭了灯的河上画舫,直到被登楼的树大夫暴跳关紧窗户。
一关窗他就开始剧烈咳嗽,在向树大夫澄清只是喉痒后,他又补充:“还是把窗户打开。”
树大夫没能忤逆他。或说金风细雨楼都无法忤逆他的决定。往大扩到京城,他虽时时被压着,需仔细考量,千面对人,但细究起他的方略,却也从未真的被弹压,有志不得疏。
行事另辟蹊径,总打乱他全盘筹谋的,二十年来,也只一人而已。
他饮尽黑苦又烫的药汁,开口留正收拾药箱的树大夫:“树大夫。”
树大夫问:“公子还有何事?”
他瞧一眼河上应已灭灯就寝的画舫,转念又说:“罢了。”
树大夫对他反复的姿态表达了关怀。苏梦枕咳嗽又烈,这回主动关了窗,慢慢道:“本想请你替一个人看看伤。”
“能让公子主动提及,想来伤得很重。”
“不轻,不过,应当死不了。”说到这里,苏梦枕强忍痛苦的脸上居然显得愉悦:“只要死不了,我还是该把精力放在正事上。”
树大夫不理解除却养伤,病人们还有什么当务之急的“正事”。苏梦枕却觉得季卷想必会懂。次日一早,他在身上加倍熏了香,压住满身苦药味,以生来最像勋贵公子的打扮入宫面圣。
赵佶吓坏了。他那闪烁眼神与眼下青黑无一不证明这点,宣他入宫比起赏赐功臣,更像是要找多一些护卫在侧叫他安心。苏梦枕已与杨无邪将赵佶行事为人反复研判过,因而对怎样讨好一个惶惶不可终日的皇帝心有成竹。
他对自己心有成竹。在舞刀弄剑以外,苏梦枕同样是舞文弄墨的一把好手,同样会说漂亮话,能陪潜心道学的道君皇帝寻章摘句,深研经义。他轻易获得了赵佶青眼,令这位皇帝大生相见恨晚之感,甚至要因任授官,将他自江湖引入朝堂。
“臣心野江湖,志不在魏阙。”他推辞,揣度着官家神色,又俯身下拜道:“臣另有所求。”
赵佶如他们揣测一般,对他不掩饰的直白很是受用。他点点头:“平乱讨逆当是不世大功。”
苏梦枕道:“臣替人向官家求一道赦令。”
赵佶在心情好的时候总显得慷慨,送给他的不止一道赦令,而是一面价值更重的免死令牌。那更好。赵佶或以为他的说法是一种谦辞,以为他是想替金风细雨楼未来的冲撞提前求情,苏梦枕知道这一道赦令——如今换做一枚令牌是为谁而留。
她救他一次。他还她一次。岂不公平?
其中绝无他心。
京城自那诡谲一日后陷入长久平静。风雨楼因官家赏赐一枚免死铁券,在江湖中名望越发扶摇直上,借这段噤声时期大肆发展,作为京中第二势力,体量已直逼六分半堂。
苏梦枕该要志得意满。他也的确志得意满。他不掩饰自己的志得意满。他坐到与六分半堂的谈判桌前,志得意满,咄咄逼人,不仅要吞下六分半堂的份额,还想逼得雷损按捺不住,主动挑起京中事端。
楼中有内鬼,早早将他引入纳兰初见做第二位主治大夫的事透给了雷损。他也心知肚明,故意表现得心浮气躁,像被近来服药影响,要令雷损觉得有机可乘,卖给他一个出手的破绽。
坐上谈判桌前,苏梦枕是这样计划的。他静候雷损出招,不断猜测雷损会拿什么激他情绪:他崛起日短,雷损手上的牌并不多。
雷损拿季卷安危激他。
苏梦枕第一时间是迷惑:在雷损眼中,他与季卷当真绑得有这么紧密,以至于觉得可以拿季卷轻易动摇他的情绪?
他第二反应是想,以季卷性格,要他相信她会死于阴谋实在困难。但她会不会伤在要保护的人手上?
他没再想下去。还对着雷损,他不该当着这个老狐狸面前动任何不该动的念头。
也没有什么不该动的念头。雷损希望差他离京,而他自可以轻易满足雷损。至于眼前闪过季卷气息奄奄的可怖想象,他归咎于那一回被她舍身救后受激的创伤,创伤可以靠时间疗愈,而他更为心急,他选择主动解决。
与杨无邪安排离京后楼中事宜时他还在想,他出手救季卷一次,心结自会不药而愈。
杨无邪默默听完他安排,露出副欲言又止的神色。
“有话可以直说。”他对自己强留在楼中受累的杨无邪总是和颜悦色。
杨无邪似乎竭力组织了语言,得以用最委婉的方式道:“赫连小将军与息大娘的纠葛,江湖皆知,他为此驰援毁诺城,无论情理法理,都有说得上的理由。”
他又顿,额头黑痣都发着暗,生怕戳破梦游中人般,小心翼翼地续完:“公子与季少帮主在江湖上闲言已众,如今慨然相帮,纠葛愈深,恐怕不利来日澄清。”
苏梦枕斩钉截铁道:“我问心无愧。”
于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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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无邪的话也噎了回去。他噎了回去,目视着他,忽而一拍脑门,抚着额上黑痣,下定决心地说:“我明白了。公子放心离京,我定要替公子守住楼子。”
苏梦枕觉得他没有明白,但他生性不爱对自己的行为做注释。清者自清,听其言不如观其行。他自信楼中兄弟有朝一日会洞明谣言。
他甚至自信比楼中兄弟更明了季卷真心,因见到季卷的那一刻他听她畅想般地天真问:“来的是杨无邪?”
苏梦枕顿步,转瞬又往季卷身边走。他在这瞬息里仔细回想她与杨无邪的短暂会面,又莫名在考虑,杨无邪虽年长稍许,为人正直又聪敏沉稳,懂得让步,与她也算般配。
这已不是第一次听季卷提及杨无邪,若一次算玩笑,再多一次未尝没有真心。
他的朋友,与他的盟友。苏梦枕想:若能事成,金风细雨楼与青田帮联系更紧,他来日托孤,有无邪帮持,季卷更不会慢待风雨楼。
他咳嗽,同时想:这是好事。
自沧州再见季卷,苏梦枕情绪始终不高。他难以追溯情绪起源,便归咎于离京前由树大夫与纳兰初见联手炮制的药汤,使他内火上浮,心绪不定。
这不稳心绪在杀傅宗书后达到巅峰。自入京城后,他与向孔将军已数年未见,难得寻到机会叙旧,向孔问他身体近况,他随便答一答,正心思浮动,忽觉季卷向他投来一眼。
他五感敏锐,立即回望过去,见戚少商不知对季卷说些什么,得她颇心虚颇羞赧的笑。
从未见过的微笑。
苏梦枕说到一半的话忽收住了。向孔疑惑对他投来视线,他只偏开视线,作势咳嗽,竭力要压下心中突发的觉悟。
难道他竟蠢到假戏真做?
向孔关切问:“不是说有名医调理,公子怎么还是这般要咳?”
向孔久居边关,不知晓中原武林流言,是如今唯一不会以好奇眼神打量他与季卷的人。正因如此,此时说的无心之言反更令苏梦枕闭目,他闭一闭目,为近来心浮气躁找到更合适的理由,嘴上也不掩饰道:“或有心疾。”
向孔神色更为关切,他却已不想多言,结束了话题,主动往季卷身边走。
他只走了几步,便听息红泪面色古怪,向季卷询问:“戚少商是不是追求你了?”
而她竟答:“我在考虑。”
苏梦枕由此便失语了。
他大可以继续自欺欺人,将自己直落的心脏解释做替杨无邪可惜——他却不是掩住耳朵装作世界失声的人。
或者他已掩耳盗铃太久。那并不是他迟钝,早在年前会面时他深刻误会过一次,话说开后他已决心不再以男女情爱解释他与季卷的关系,每一回生出异样,他都以盟友之情概莫如是搪塞自己,搪塞久了,唯余自己坚信不疑。
但天底下不会有盟友为她表现出意动而焦躁。也不会有盟友为她羞涩笑容心脏停摆。
人少则慕父母,知好色则慕少艾,此皆常情,落在他身上时却依旧值得心神皆乱。他读遍经史子集,常以古鉴今,世情波折早已过眼,亲身体味其中酸苦,又与从纸上读时情绪不同。
他试图用理性驯服情绪。季卷聪明,心善,长相漂亮,与她接触一多,为之心神摇晃,也是合理。一点遐思,遇不逢时,错生在她心有所属之时,及时掐灭便罢。
他尚来不及总结,也来不及为自己新添的情愫规划去处,已随她追上孟有威,从孟有威口中拼凑出季卷身上伤口的由来。
那瞬间无从安放的情愫扩大,填满思绪每个角落,将任何理性挤出,化成满腔愤怒,满腔怜惜,以及幸亏咳嗽才阻止揽住她肩头的冲动。
他过去觉得季卷可敬,后来觉得她相当可爱,在她躬下身的这一刻,居然又觉得她可怜。她楚楚可怜,惹他想拥住,想安慰,想把她护在怀中,想替她承受所有痛苦。这一刻他彻底忘了她是野心勃勃的青田帮少帮主,也忘记以她心志之坚,即使发泄时也不需要任何人怜悯。她展现一丁点脆弱,他已想捧出心脏。
这根本不是知慕少艾,也不是随时可抹煞的心动。或许上溯至他误解那日就已埋下伏因,深究她或会心悦于他的缘由最终却使他轻易说服自己,在此之上,才会为避免误会写信澄清婚约,才会为没护住她暗生恼恨。
他震怵地想:原来如此。
原来我爱她。
为爱的人送死,又有什么值得犹豫?
苏梦枕将她护到怀里时甚至连思考都没有。季卷在他臂弯中惊声尖叫,他居然有些高兴,认清内心后越发不平息的情绪竟像得到慰安一样,稍稍平复。
她在看着他。
她甚至寸步没有离开过他。从高热中朦胧转醒时苏梦枕第一眼就已看到季卷,一只手贴在他心脏位置,面色仓惶,为他的伤受了整晚内心折磨。他下意识地,重伤后不受控制地去想:若是戚少商或杨无邪受伤,她也会惶急成这样吗?
惶急到指尖甚至比他更冰凉。
她待他与待那两位的态度截然不同,对戚少商表情百变,不像对着他时总隐忍着什么地微笑。他知道她展示的是最常见的一副面具,却控制不住连虚假的微笑都觉得明媚生辉。
但即使这么公事公办,她也会整个人扑在他身上,被握住了手也不会抗拒,眼中似乎含着泪,低声告诉他“我没有走开过”。
也许……?
苏梦枕命不长久,他总是心急。急着发展风雨楼,急着完成父亲遗志,急着实现恢复河山的梦。遇见爱情他一样心急,只刚刚确定就已迫不及待要告知季卷,要从她处得一个回应。他——或许是梦里的一厢情愿,他想赌一个不知把握几成的概率。
心浮气躁。还是太过心浮气躁。他通常只会在胜率六成以上时上桌,此时却想赌一次看不穿胜率的赌局。他明明可以什么都不说,继续沉于她前所未有的顺服,却还是开口赌她的回应。
参与不公开胜率赌局的结果注定血本无归。墙里秋千墙外道,他只是墙外行人,徒被无情恼。或他早有预感,仍是不死心。
也无妨。要对等、无垢、不增烦忧的爱本就是痴儿幻梦,世上但有所求,皆是自苦。好在他擅于自苦,并能竭力从诸百种痛苦里品出滋味来。正如他百病缠身,有一日少咳便已觉得幸福,如今掂量心中一点求而不得的爱欲,竟也能得出几分甜蜜。
他余日不多,拿出全部与她磋磨,也不会显得多深刻。
那便放任自流。
第77章燕京
连云寨与乾宁军刚紧密合作,打了一场几乎无伤亡的漂亮仗,正该气氛和睦,此时却因如何处置战俘,闹得颇为僵硬。
留守盐场的并非辽国精兵,也只是些从附近募集的民兵,数量千余,在人数上已占了劣势,被他们趁疾风苦雨摸到近前,更是肝胆俱裂,连火器都没用上就已被他们大破,除去死在战中,陆续收拢的残兵还剩一半左右。这一半残兵,要收编入伍,连云寨与乾宁军都看不太上,要养在城中,粮草就显捉襟见肘,而事关机密,自然不可能选择放归。
连云寨众豪俱是些刀尖舔血的江湖人,对生死本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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轻忽,从不曾向敌人手软,如今面对的更是异族战士,纷纷扬言要杀他们祭旗,或当大胜后的庆祝——总之,绝不可留异族人性命。
向孔摇头道:“少帮主绝不允许杀降。”
连云寨六寨主勾青峰闻言嗤笑,不在意道:“妇人之仁!向将军,你领兵在外,还要听她瞎指挥……”
他话未说完,却被戚少商抬手拦住。向孔人至中年,性格稳重,对他并不懂怒,只是道:“做仁君的部将,远比做其他人的部将要幸福,勾寨主还不懂,是勾寨主前半生之幸。”
向孔就没有这种幸运。此时边境厢军待遇,远不如拱卫京城的禁军,身份地位更是悬殊,募集来的役兵,非但黥面涅臂,遭逢旱涝天灾,饿死也是常事。他是文官出身,来边境领军本该是镀金,过不几年便要调归京城,这些边境的厢军本就习惯了兵不知将、将不知兵,他随意糊弄几年,融入升迁规则,也没什么不好。
但文人总归有些自纸页上得来的风骨。他亲自踏足了边关,见到澶渊之盟下依旧不停的辽军骚扰:契丹的确守约,没有做万人大军压境的进攻,可百人成队的骑兵,兴之所至地侵袭,杀一村宋人,截一队商贾回去,在两国之间,当然算不得战事。
于是他想留下。他非但想留下,甚至想收拢了破家的青年们,期待有朝一日彻底禁绝这任人宰割的局面。他大声疾呼:要叫人了解以如今兵制,一旦战事席卷,厢军绝无力抵抗辽人,该要给他们下放更多支援,至少要叫他们吃得饱饭。他拜见每一任指挥使,向他们陈述绝不可熄了主战之心,因和平从不会来自于忍让,和平只会来自于刀兵。无人聆听。他们都有更关键的事要钻营,没人在乎自污于此的小小将领的献言。
因此,能得遇季卷,第一个向他承诺五年内必要出兵,而他的队伍将会成为所有战事的先锋——他已是感激涕零,愿一死报之;而季卷竟不让他死。
他们只见过那一面,秉烛长谈过彼此胸襟抱负,等她离开后陆续跟着青田帮商队送来的是银钱、火器、战甲,还有用钱都买不来的军队教习。这些帮持绝非对待帐前驱策的死士,不仅期待他们能打出去,也还希望他们能活着回来。
向孔看向戚少商,没有商量余地地道:“乾宁军负责监督,令战俘修缮城墙,建立瓮城,凭劳动得食。”
勾青峰被戚少商止住了一会,仍是不甘心,低声道:“小心这些契丹人生出内乱,反咬我们一口。”
对投降的契丹民兵,季卷自然也有打算。她在路上耽搁了几日,要等毁诺城的辎重运抵,等待间竟等来青田帮“离”字部数百队伍,带着足量火器,由霍青桐领兵而至。她既惊且喜,意外道:“怎么来得这么快?”
霍青桐笑道:“你爹又在忙着从江南运什么石头入京,我把人分在船队里,早早在京畿等着,一收到你消息,就立即沿水路北上。”她征战无数,自然知道先计后战的道理,此时支援之迅速,远超季卷预料。她问道:“信中语焉不详,你急着要人,是吃了败仗,还是又突发奇想,有了新战略?”
至今想起她引诱杨莲亭一事还很难压住嘴角的季卷闻言大笑,得意洋洋,向霍青桐说起此事始末。等霍青桐听到东方不败两人已北上刺杀辽国皇帝,纵是素来心有定计也不禁吃惊道:“你确信他们能做到?”
为省时间,这些交谈都发生在赶路之中,如今已近盐场,季卷抬眼望望自加高的墙垛上冒头的乾宁军,笑道:“无论他们能不能,有他们吸引注意,对我们都是绝妙的机会。”
霍青桐看她片刻,对季卷的野心已有揣度,追问:“打下何处的机会?”
季卷挑眉道:“打下燕京的机会!”
青田帮、乾宁军、连云寨,合计总共三千兵力,即使有先进火器,想要一举攻占有萧太后长居的析津府,并能不被立即赶下台去,难道是件容易的事?
季卷觉得并不是完全不可能的事。
“三千兵力只是暂时,且不论青田帮北上援军,息红泪与赫连小将军也会在沧州内征辟有志之士,因此只要能占据燕京,来日守城,绝非难事。我拟派三百人潜入燕京,等他遇刺消息传至,无论生死,趁军心动摇,便悍起占据开阳门,纳大军入城。”
在众人齐聚的会议上,霍青桐侃侃而谈。戚少商听罢拱手问:“要如何使三百人潜入燕京城中?”
“当然是借盐场运盐之机。”季卷掀帘而入,坐到霍青桐身边,笑道。
作为离燕京最近的盐场,三会海口一带每月都要将新制的海盐押运至燕京城内,交付盐铁司。这些驻守的民兵闲时劳作,等运盐日近,便要结队押送海盐。若只是想打下此处河道交汇处,季卷自然不可能履行这职责,但如果目指燕京城,运盐的机会,岂不是正好利于她送人入城埋伏?
她刚结束了与那些辽国降卒的谈判。并不能算谈判,生死在她一手,那些民兵本只能唯唯诺诺,用深重的契丹口音应承,但当她拿出青田帮的上好精盐——
民兵多从周边百姓中募集,也只是些要吃饭、要养家、要糊口的普通人。与他们谈家国大义,谈辽宋之别,实在是远到天边的事情,他们并不如贵族般在乎到底在谁手下谋生。
但他们管理盐场已久,了解,且在乎如此成色的精盐可以卖上什么价钱。盐场这一批的海盐因前些日的战斗毁了,而现在,这个远道而来的女人说,除去补足盐场应收,剩下的那些,白花花的,不带苦味的精盐,可以全部分给他们,要怎么处置,任他们自己。
季卷循循善诱道:“你们受俘多日,不曾受过苛待,这便是我们的信誉所在。等以后在我手下办事,这类精盐,岂不是源源不竭?”
能活命,能挣钱,能带回家够吃一年的盐。而他们唯一要做的事只有:接纳三百个沉默寡言的江湖人,穿上他们的衣服,伪装成他们那些未死的同袍,一起运送这季收成,沿无定河而上,驶往燕京。
木船飘飘荡荡。论及造船技艺,辽国不如宋朝远矣,即使在内陆河上,也让季卷时刻担心倾覆。戚少商倒不担心小船倾覆,靠在船舱里,低声道:“你受的伤还没好全,本来不必跟连云寨来的。”
“其实我是个生性很爱偷懒的人。”季卷笑了一下,手掌收回袖笼,抚摸起了霍青桐给她带来的新的霹雳弹。霹雳弹里装的不再是温晚的毒,但依旧好用:“以前休息日,我能在床上躺一天,能不动弹,绝不多动。现在怎么办呢?能者多劳嘛。”
她叹一口气,眼望着燕京城越来越近,繁华鲜活,却全无半点她记忆中这座城市应有的样子,忽而问:“你觉得辽南京里的高手会是什么水平?”
第78章破门
燕京宫城。四军太师萧干自元和殿步出,见天际霭霭,直垂原野,心中不期生出几分不安。
萧干自幼以骁勇善战闻名,及至统军,辽国内高手纷至沓来,他博采百家所长,潜心打磨,如今已亦是一流高手境界。像他这般武林高手,心血来潮,灵感暗示,必有缘由。
他闭目回顾自己近期行径,企图找到这不安的源头。此正是风雨飘摇之际,北有女真对上京虎视眈眈,内有怨军叛乱频频,但他几年间破蕃平乱,从未失手,纵有烽烟四起,总应不在析津府内,应不到他身上。
真要说近来令他忧心的,倒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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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事。大宋少宰傅宗书与他眉来眼去已久,如今决意入辽,他特意请示天祚帝,拨出精兵往辽宋边境迎接,至今却未收到消息。莫非变故生在此处?可以他对宋廷了解,那些吟诗作画的文人不可能做出如此铁血决断。宋廷比宋人更害怕与他们发生冲突。
莫非又是那些据守边关的江湖人?
萧干生出些对那些打不死赶不走的江湖人的厌烦。他又看一眼天色,招来属下,叱问往边关遣去的斥候何时才能送回情报,见属下战战兢兢,又觉得无趣,一甩袖子,怒道:“退下吧!”
属下如蒙大赦,正要躬身退走,又被他一言留住。这位高眉深目,样貌上保留了草原奚部特征的中年人半阖着目,又问:“析津府内有无异动?”
“最近有传闻怨军有支残兵在析津府附近游荡,城中富商不太安定,敢进城的商队少了,即使进城,也带着些江湖人护卫。城里现在到处乱跑的江湖人越来越多,城中秩序不太好管。”属下一板一眼答。
萧干从鼻腔中哼出轻蔑之音。他不屑道:“江湖人,没有建制,没有统领,也就到处逞血勇,能做什么大事?”
他说到此处,眉心微跳,忽有古怪预感上涌,令他滞了一滞,细思自己说法有何疏漏之处。
不应当有。不可能有。江湖人是最桀骜最不定性的群体,逞匹夫之勇一流,但对统领四军的他而言,只是癣疥之疾。真能威胁到他的,岂会是——
通天门外忽有钟鼓大作,打乱他思索。一支惶急骑兵不等通关已闯入析津府内,沿奉先坊一路奔,一路惶急大喝:“上崩于中京——上崩,崩于中京!”
萧干大惊色变,知自己今日预感竟是应在此处!他一甩袖,此时已无暇想什么江湖人,而是惊喝道:“将这支队伍拿下!城中禁军速往各城门处升桥落门,管束言论,绝不可使城内生乱!”
他一回头,见下属皆是张口结舌,不敢置信般情态,恼怒拂袖道:“岂能允许一群身份不明者在城中妖言惑众!速去将他们拿下了!”
天祚帝在北,秦晋国王在西,析津府之中留守重臣,以萧干军权为甚,他急将城内近万宿卫军以副官分作几支,拨百人控制那支报信骑兵,拨一千人往时和坊、铜马坊、仙露坊控制城中百姓,各城门处守卫五百,调其余精兵围于宫城,要在谣言四起以前稳住城中契丹权贵,自己与亲兵拥立于宣和门前,心中计量,若天祚帝崩为实,朝中必乱,而萧太后在他掌控之下,来日拥护谁为新帝,皆由他二人定夺。前进一步的机会由乱中生,他必须抓住时机!
因此他携百多亲卫堵住宣和门,将全部注意放在宫城之内,万要宫城不可生变。正在他沾沾自喜,觉得情势已被他控制,该带兵谒见萧太后,商讨如何应变,却听不被他放在心上的坊市中发生内乱,许多城中居民拖家带口,包袱款款,竟神色惊慌,欲要冲关!
发生了何事?
被他派往坊市去的宿卫军匆匆回报:坊内百姓流言四起,竟说是女真人杀了皇帝,正直奔析津府,见萧干封城锁门,是要与城池共死生,便纷纷要趁城门未闭以前逃出析津府!
萧干冷然道:“何人传谣?将谣者尽数抓了,当街斩首!”
副官狼狈道:“下官已做出应对,可……可那些传谣的,尽是些武艺高强的江湖人,非建制小队,根本留他们不住!”
在萧干诧异间,以季卷与戚少商为首的江湖人正四处流窜,仗着武功攀岩走壁,往每个水井,每条街巷,每处人家奔走,互相呼喝,惊慌询问:“你们可听说了?天祚皇帝死了!”
“是被谁杀死的?莫非是女真人要打下来了?”
“皇帝身边有几十万军队都会死!女真要是打下来我们该怎么活?”
“逃跑?是不是现在就该往南方跑?”
“可是要关城门了!”
“这些军队要留我们跟他们殉葬?”
“快跑——”“快跑!”“快冲出去,往别的地方跑!”
一个江湖人是癣疥,如果是上百个江湖人呢?上百个滑溜如泥鳅的江湖人,大肆在城中散布天祚皇帝死讯,叫民议哄哄,叫群情不稳,叫萧干在抓捕这些江湖人的同时,不得不又分出两千兵力,把这些被煽动的愚民们抓回来,以铁血镇压城中可能的内讧!
乱、乱、乱!城内乱,宫城更乱,萧太后闻讯已昏厥过去,陪都众臣亟需他安抚定计,萧干一面听到城中按压不住的流言乱象,一面还要佯装镇定与各路契丹、汉臣会面,正是分身乏术,却又见开阳门火光冲天,喧哗、喊杀之声震天,他霍然而起,见自己亲卫浑身浴血,冲入宫城中向他急报:“报!城中江湖人齐聚开阳门,杀尽城门守卫,强行开了门,要迎城外大军入城!”
萧干只觉脑中一阵晕眩。他怒问:“不是已叫你们守住城门?何来的大军?怨军?藩军?女真军?”
亲卫口中发苦道:“回报太师,是……是宋军!我们已竭力抵挡,可根本挡他们不住!”
宋军?普天之下,焉有可堪一战的宋人成军?萧干不信,此时却不是深究这支军队来历的时候。他再急调两千兵力围堵开阳门,要他们务必冲散那群江湖人,在大军入城以前重新闭紧城门!
压在宫城的兵力越发少,而开阳门边燃起狼烟,已入宫城权贵眼,他尽力在哭叫声里澄清绝无女真压境,带着些狼狈。
失败总是狼狈。
他已经意识到,如果今日种种之乱都为最终大军压城而铺垫,他已错失了一个又一个先机,成为比拼草蛇灰线的失败者。但他还有翻盘的机会。机会就在正面对垒。
如果那城外的真是宋人——宋人狡诈,他可以心服。但辽人善战远胜宋人,只要他能正面击溃敌军,阴谋诡计就毫无作用!
宣阳门外已成临时军帐,各坊市、各城门处信号兵来往奔波,将城中乱、城门乱、宫城乱不住汇集至此,他再四处填补,时时提点。他已察觉出这伙宋人兵力绝对远逊于他,才至于在处处先机时与他拉扯至今,那么只要拖得越久,等宋人死伤累加,他便能等到胜机。
只要析津府内讯息保持联通,他的消息能传达下去……
想到此处,他微微一怔,继而听亲卫纷纷拔剑,直指街道高墙之上飘飘而立的身形。
这一瞬萧干居然拍掌大叫道:“果然如此!”
果然如此!有他坐镇,将城内万名宿卫军挪移,随时以局部人数镇压危机,若宋人想要扩大战果,必然会选择直捣黄龙,截断他这道主脉!
那么,这个有胆气至此,敢孤身来挑他百人精锐者谁?
第79章接管燕京
季卷。
自然是季卷。城中戚少商正领连云寨英豪,与不断调来的宿卫军争夺城门控制权,他们相处日久,配合默契,季卷放他们守门并无不放心,便有底气抽身做独自斩首之事,确保城外军队能顺利入城。
戚少商皱眉问:“萧干在辽国已是排的上号的高手,更何况他身边还有不亚于他的亲卫,你一人一剑,应付得过来吗?”
“我并不需要杀光他们。只要使他们无暇传讯,等军队入城,危难可解。”季卷一抹长剑,笑道:“况且,焉知我应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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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来?”
因此,在宣阳门外,亲卫拔剑,喧哗叫嚷震天声中,她运足内力,只平静问了一个问题:
“萧干?”
萧干于亲卫中反问:“你是何人?有何打算?”
季卷笑而不答。她压低眉眼,视线从那些正待要沿四条主街往城中各处传讯的令兵身上掠过,左手握鞘,将长剑自鞘中抽出。
萧干瞳孔紧缩,果断以契丹语喝到:“出手!”
但季卷的身形比语言更快!
她自高墙一跃而下,剑光直落,半空又借墙壁重上高处,再度直落。契丹亲卫中眼力稍差的只能见一道白虹如鸟雀在阵外翻飞几次,瞬息已围着中军绕了一圈,才堪堪落地。亲卫尚未反应过来,萧干已觉不妙,粗声道:“收紧阵势,保护传令兵!”
这命令再次慢了一步。正急急要往四处传令的几人已喉间喷血扑倒在地,白虹隐匿,季卷挽出血色剑花,脸颊上已沾了血迹,带笑冷冷瞥他一眼,揉身再度杀入人群,剑光含而未绽,首先以臂肘、剑鞘急攻,不求杀伤,将围至身边的契丹武士撞开,霎时冲散阵型。
自她内功小成,还未淋漓尽致地出过手,此时两相对垒,是注定非此即彼的生死争端,她也不再留手,将阵势冲乱、使萧干自人群中暴露后,便立即一剑化万点,剑意同时轻取围在身边的四五人性命,同时沿着击出的缝隙直奔萧干!
萧干立即拔出双锏,两只锏中铸有倒刺,要死死咬住季卷的剑脊,叫她一时拔不出武器,喋血于围上来的亲卫剑下。季卷果然伸剑,果然被双锏咬住,他正狂喜间,见她抬眉瞧他一眼,黑而亮的眸中全无错愕,下一瞬她竟松手弃剑,回身一掌轰出,将靠近她的两名亲卫震开数丈,才又施施然握住剑柄,身形如舞蹈般飞速转圈,带着长剑从双锏制约下抽出。
萧干立即后撤,试图吸引她注意,同时令亲卫围堵住她去路,季卷却全然不受引诱,又一轻笑,踩着涌到近前的武士肩膀高高跃起,从紧凑包围中轻易脱身。她武功高出契丹武士不止一点,若不能合围,仅单打独斗无人是她对手,只能放任她重归安全的方位,再次挺剑冲上。
萧干察觉出这个人的棘手。她目的明确,并不一定非要取他性命,只要牵制住他们注意,让城中消息传不到他这、他也无暇顾及城外战事,宿卫军本就各有后台,没有他居中指挥,只会越发成盘散沙。他被耗在这里,余光见开阳门狼烟更盛,百姓哭闹更响,背后宫城内百官奔走更急——
宫城中留守的兵卒越发薄弱。没了他的四处调动,各支队伍将领只觉得自己处境艰难,艰难便要借人,要借便要借仍驻守宫城战力完整的队伍,而他也说不出否决的命令,明知这只是往对手期望的局势下落,仍不得不饮鸩止渴,期望撑下去还能等到些许变数。
撑下去!因他身边契丹武士已减员三成,即使精锐,士气也发生动摇,那些壮硕汉子若能侥幸从季卷剑下逃脱,再望向他的眼神就满是乞求,用神情询问他:
还要再打下去吗?
还要再送命下去吗?
可萧干找不到罢手的理由。他在辽国是四军太师,与秦晋王交好,如今天祚皇帝一死,他有的是机会百尺竿头更进一步,怎么能允许栽在宋人手上?
他咬牙,被季卷的剑削去一块的双锏再击,正要冷声下令亲卫再攻,声音却溶于一阵天崩地裂的轰鸣,而轰鸣响处,却是——
——宫城之中!
萧干骇然回头!
这一回头,便见宫城元和殿节节倒塌,哭喊与火光冲霄而起,还未等他弄明白情势,第二轮轰响使宫城城墙化作齑粉,另一支身着轻甲的骑兵自丹凤门长驱直入宫城,击穿稀稀落落、不足千人的宫城内守军,几乎未受任何抵挡便将那些使析津府尚能做陪都的契丹权贵尽数俘虏。
“幸好戚少商和向将军的队伍在开阳门吸引了绝大多数火力啊,”在极度灰暗中,萧干听已杀至他身边的季卷笑着感叹,“也得感谢我把唯一懂兵法的人留在这里,才让宫城里守卫变得这么薄弱。”
她收了剑,对着仍沉浸在如浩浩天威的炮弹声里,未能回神的萧干笑道:“还不投降吗?我可随时能下令杀掉贵族俘虏,叫你成为辽国罪人。”
萧干抛了手上双锏。兵器跌落在地的声音对于此时城中喧嚣而言微不可闻,但已足够季卷挑眉轻笑,他苦涩瞧着季卷,问:“我已是辽国罪人,投不投降,有什么区别?”
季卷归剑入鞘。她上前两步来扶他,竟全不担心他突施偷袭,自信笑道:“当然有。未来治理燕京,还得仰仗太师。”
萧干见她说话拿足了腔调,与他见过的宋人一般无二,点头应是,颇不以为然。他对宋人宋军了解很深,除去极少部分真有大情操者,见过的绝大多数宋军都只嘴上冠冕堂皇,在大肆掳掠、满足私欲之时,与北边女真人的嘴脸也没什么区别。
这女人的队伍居然能打入析津府,仅战力上的确超出普通宋军太多。但一朝入城,必要放纵军士,几千人的队伍,便是上万百姓也不一定能满足。杀一些、逃一些,等放纵过后,这析津府里还能有多少活人?
剩的恐怕都是未来要拿来换钱的契丹贵族!
萧干心服于强者,也自信宋人不会杀他们,此时说投降倒是畅快。他本也不太在乎平民性命,因此对季卷的装样不置一词,到底做不出大拍马屁的事,只沉默着跟在她身后,带着冷笑地要看她怎么下令屠戮城池。
但季卷与几位将领会面,只谈了如何修缮城墙、如何管理贵族、如何安排中低层官员继续履任原职,手下数千兵卒拱卫宫城,提防契丹士兵哗变,根本不踏足城中坊市。萧干听他们开完短会,不信地问:“你们真是宋人?”
得到季卷肯定的答复,他又连连摇头:“若你们是宋军,辽国不可能安逸这么久!若你们是宋人,怎会放心继续让契丹人掌管析津府?”
季卷笑了。她似乎微妙地被恭维到,以至于心情大好,哼着歌示意他跟上:“不仅析津府。萧太师未必不能继续做兵力更盛的四军大王。”她意味深长地瞧他一眼:“要看萧太师愿不愿意。”
第80章燕云台遇袭
萧干仍在品味季卷话中真意,青田帮对燕京已开始全方位的接管。起初他们炸开宫城长驱直入,彻底吓破了城中百姓的胆子,接下来闭锁城门的举动更令他们惶恐不安,但宋人军队始终盘踞于宫城内,平素见到的城中守备仍是熟悉的那些面孔——甚至那些面孔也不敢强横,有谁习惯了对平民作威作福,强占了觊觎许久的女子,当天下午就被宋人军队拉到街上斩首示众。
那些宿卫军脸色绝不好看,但在青田帮黑洞洞火器指下,再不好看的脸色也不得不阴转晴。同样脸色不好看的是消失了几日,又重回原岗的坊使、都监等一系列小官,纵使他们腹中有再多怨言,见到这些日常熟悉的管理者回归原位,逐渐平复下的倒是城中百姓的心。
从粮价起落上就能看出城中局势已逐渐落入青田帮控制。季卷入城开始三日粮价飚高不下,几乎要发生哄抢饿死人的惨事,在铁腕镇压囤货居奇的粮商,并以抛售宫城内资产稳住商贾后,这些生活必需品的价格至今已平缓跌落,仅比战前高上些许。
将城内局势稳定住后,被她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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押的契丹贵族里,逐渐有了愿意投效的高一级官员。其中萧干的游说起了重要作用,他看得倒开,如今析津府陷落,他受制于人,就算要抓住国内政变的机会已是晚了一步,既然如此,不如争取从季卷手里保下更多契丹贵族,一是向季卷献忠,二是向这些仍有复起可能的人卖个人情。
人为刀俎我为鱼肉,除了适时服软还能如何?被他劝动的贵族也只能这样宽慰自己。季卷开给他们的条件当然远不如自己当家的时候,但是看一看那些想趁夜逃出城、现在被挂在角楼上的倒霉蛋……
那一日从天而降的煌煌焰弹还历历在目啊!
燕京城内的班子重新以契丹人为主体搭建起来,季卷果如她承诺的一般,对此乐见其成,只在推行新法和改编宿卫军两事上抓牢,其余一律由萧干斟酌自治。见季卷倚重萧干,那些不得已出仕的贵族们也总算卸下几分提防,做一天和尚,好歹要在季卷眼皮底下撞好一天的钟。
如此不过十日,城内基本不可能掀起成规模的叛乱,季卷重开城门,恢复商贾,自己倒独身骑马往西漫行,像要出门郊游,在如今还有些建筑残余的幽州台遗迹停步。
昔年燕昭王千金买骨,在此地筑高台、摆黄金以招四方贤士,如今丘陵乔木,荒草漫漶,一打眼便有了厚重历史的凄凉。而在满目颓圮里,有具僵尸样枯槁人影慢慢起身,凄凉之中,就更添诡异。
这诡异僵尸从荒草中坐起,手执一根哭丧棒,阴恻恻问:“季卷?”
季卷勒马,露出单纯且好奇的微笑,问:“你认识我,那你又是谁?”
“来取你命的人!”那枯瘦如僵尸的人影说罢,已自地上弹起,手中精钢哭丧棒阴险狠辣,直往马腹击去,打的是惊马的主意,季卷立即俯身以剑鞘相迎,正要拦他一棒,却见棒尾处机括轻响,往她脸上喷出一片毒雾,猝不及防,“啊呦”一声。
来人听季卷中招,登时发出嘲哳难听的嘶笑,长臂伸出,便要轻取脱力下坠的季卷性命。
哭丧棒穿透毒雾急点坠马的季卷左心,来人料定季卷受了暗算,绝无脱逃可能,连着神志已松了一松,开始畅想将季卷头颅带回后能享有怎样厚待,却见毒雾之后白刃闪动,那本该不受控坠落的女人身上闪出剑光,挑飞哭丧棒后余势刺穿他右肩,同时倍感失望道:“就这?”
四处乔木簌簌,数十人身着深浅绿相间的短打,端着火器潜行至近处起身,领头的霍青桐见季卷一剑就已制服来人,不免也失望道:“我还以为能试试围攻阵。”
季卷摇头道:“发现燕京里有人探查我的时候,还以为来的也是任我行那个水平的刺杀者呢。”她拔出剑,剑尖移动,刺在来人咽喉上,笑道:“不想死的话,需要交代什么,你应该相当清楚。”
来人瞧瞧她白皙如初,一点未见受蟾毒影响的脸,又用余光打量眼围住四周的青田帮帮众,毫不迟疑,竹筒倒豆地把所有事情都交代了:“我乃湘西潇湘子,受完颜阿骨打之托来刺杀青田帮少主,另有一个同伙是尹克西,假扮波斯商人混进燕京城,伺机行刺。”他说到此处,一双豆眼忽迸出精光,枉顾喉上剑尖,立即卖队友道:“别杀我!我可以帮大人引出这尹克西,替大人扫除后患!”
“嗯,你还挺积极。”季卷笑着表扬道。潇湘子眼中闪现出求生的光彩,却听她含着笑,慢悠悠地问:“你猜我是受谁的引导才寻到你的?”
潇湘子一愣,旋即破口大骂尹克西背信弃义,猪狗不如,像他那种见风转舵的人随时可能再次背叛,不像老实如他更可靠好用。季卷含笑听着,忽剑尖一转,问道:“你与尹克西,都非此间世的人吧?”
潇湘子的脖子忽被掐了一样,目现惊疑,不断打量着她,一句话都不敢再说。
“你们还真是好朋友,表现都像在复刻。”季卷诚恳道:“所以接下来的瞎编的胡话也不用再说啦,我都在尹克西那里听过一遍了。哦,顺带一说,因为他胡言乱语,又想扯平民挡剑,现在人正挂在城墙上等你呢。”
潇湘子沉默下来,片刻一咬牙,道:“是!”
季卷点一点头,收回长剑,正在潇湘子狂喜之时,接连点住他周身大穴,又掰开他下颌,往他嘴里倒了粒药丸。
“你不是这个时代的人,或许没听过老字号温家在制毒上的名气,”季卷笑得很淳朴,很替他着想:“他们的万用解药能让我压根不受你的毒影响,那他们的毒该有多强,你如果好奇,可以试着逃跑,勇于体验一下。”
她差青田帮帮众将惊恐万状的潇湘子送回,嘱托好生看管,等身边只余霍青桐时,才又若有所思开口:“娘,你记不记得我爹说过,教他武功的觉远大师曾告诉他,有两个小贼曾当着他面盗走过少林寺经书,至他坐化仍未归?”
霍青桐仔细回忆,片刻悚然道:“就是潇湘子、尹克西这两人?”
“你觉不觉得有趣?同样是我从未见过的异世来客,任我行、潇湘子、尹克西,全是与你们前世有过瓜葛怨结之人。先给我爹送个信,把潇湘子在这的消息告诉觉远大师,要怎么处置,听他意见吧。”季卷随口安排着,脸上笑意褪去,目视着黄金台,忽道:“娘,你要小心。”
霍青桐反倒微笑:“我心里有数。”她转而道:“他们都说受完颜阿骨打所遣,虽不知他为何针对于你,但你才最要小心。”
季卷瞧着她,忽然相当得意,哼笑起来:“且不说他俩说的是不是实话……我还没和金国对上,就已经被完颜阿骨打点名,这说明了什么?”
霍青桐正陷入深思,季卷已经得意洋洋地续道:“这说明我以后的格调保守也是金太祖起步啦!”
霍青桐沉重情绪被她搅散,没忍住横她一眼。她沉默片刻,见季卷一副尽在掌握,不欲她担忧的模样,便也逼着自己转移注意力,与她一道从黄金台废墟远望,谈起正事:“若粮草充足,最好趁乱西进,直取西京。西京入袋,燕京方固,也不虞有西夏之犯。”
“这前五个字就把我难倒了。”季卷无奈笑道:“况且燕京还得要人驻守,可别被人偷家。眼下辽国可乱的很呢。”
这几日来,耶律延禧被刺后的消息也不断传入,拜他生前多疑,杀子杀信臣所赐,被东方不败刺杀后几日,中京群臣一时竟推不出合适的继位者。最有继承法理的次子秦王人在西京,另一位被大臣信服的耶律淳刚吃了败仗,不知道奔逃到哪,此时辽国五京,除却东方不败盘踞的中京以外,各个心思浮动,欲要拥立偏向自己的新帝,竟隐隐有了割据之意。
辽国分崩离析,对燕京稳固是个好事,但此时两人讨论起来,也未免有见到大蛋糕在前,却已吃了个肚胀的遗憾。
霍青桐提及粮草也很无奈:“本以为能以战养战,在辽国境内取得补给,没想到他们能穷成……”
“这几年天灾可不止发生在宋境,听萧干说,仅辽东那边因为吃不上饭而反叛的‘怨军’人数就超过五万。”季卷附和,说到一半,忽思考道:“数量如此庞大的叛军,未尝不能收归我用。”
霍青桐肯定道:“只要能供足基本所需,这些活不下去的苦命人会做我们最好的帮手。”
“所以问题又绕回来了:后勤什么时候才能来?”季卷叹息:“屯兵屯田需要至少一季时间,总不能全指望我们从南方搬稻子过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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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霍青桐笑。她平时指挥军队,威仪凛然,常是副不苟言笑的样子,此时听季卷抱怨,脸上忽生出些促狭且探究的暗笑,侧目道:“这个问题,你不是可以去问苏楼主?”
“——啊,娘你多看看这燕云台!这可是上千年的文化古迹,放到以后,不买票可看不到!”
季卷用咏唱调一样的语气大声打断霍青桐。
霍青桐无奈注目打定主意要当上一段时间鸵鸟的季卷。她亦是受过情苦之人,年轻时多方情绪冲击,甚至为此大病过一场,此时便不忍戳穿,由着她转移话题:“好,好。那我们在这看会儿风景。”
季卷笑了笑。一处早掩入历史烟云的废墟,有什么可看?她又不是文人墨客,对着片荒土也能出口成章,想到的尽是些如何垦荒、引渠、种地的俗事,绞尽脑汁憋了半天,也只能背一背义务教育的诗:“可真是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啊。”
霍青桐接道:“对于我来说,你就是后来者。”
季卷一怔,继而大笑。她笑道:“在这里徒劳感慨可不是合格的后来者所为。——你说得对,我该要给苏梦枕发一封信,问问他打算何时把允诺的后勤补给我。”
“说到信,”霍青桐想起什么,道:“温趣在走之前跟我说,好像苏楼主在开春以前给你送过一封信,她给你收在洪州,你一直没时间拆看。过去这么久了,时局大变,恐怕当时要商议的事已经有了不小变动,你可以顺带问一问他。”
季卷不置可否。开春前已经是多久远的事了?在那之后她和苏梦枕见了许多面,有什么事情肯定已在交谈中解决,写在信里简直像刻意没话找话。她决定让青田帮下次派人北上的时候顺道把那封信捎上来,就此搁置这件小事,在整理燕京周边城寨期间,主要翘首盼望的,还是汴京处何时能传来赵佶下决心开仓放粮的好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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