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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1章跑
是埋伏?是帮手?季卷不及细思,剑锋倒垂,要借在房梁上的一踏之力洞穿来人头顶,那四人中抬手向她发来数十根幽蓝银针,前后冲向她左手,力图夺过被她拎在手中的顾惜朝,同时厉声喝道:“放开公子!”
季卷侧身让过他们攻势,笑道:“唷,看来你还能有几个忠心耿耿的手下。不过凭他们想从我手上救下你,顾公子,虽到了晚上,还是不要平白做梦了。”
她一面说话,一面长剑凌厉,不做任何花招,仅以剑势速度直刺向其中一人,便要在一招间割断他的咽喉。
那人抬起左手。
左手中有暗器?
季卷剑势不减,凝神防备。
左手上没有暗器。只提着个人!
一个已被击出内伤,浑身瘫软,但犹有意识的女童!
季卷的剑快如急电,白光掣往那女孩双目中间,令她发出一声惊叫,手上紧握的木剑当啷坠地。
季卷同样发出一声惊叫!她认出了这柄木剑。分明是她当日送出去的剑!
那女童也是当日抱着她大腿笑叫要做连云寨第十寨主的孩子。
额间碎发飘落。剑尖险之又险地停在女童的眉心。
惊电未落地,被生生遏住剑势,逼在剑锋的内力倒灌入体,震伤季卷心脉。她吐出一口血,左手一空,其余三人已趁此良机将顾惜朝从她手中夺走。
而此时季卷已无心关注他们,等一口血呕出,便立即擦拭嘴角,抬头去看那孩子。
那女童脸色苍白,在此之前定已在这几人手上受了不轻的伤。她的眼神显然还记得季卷,仓惶双瞳中带了不解与祈求,恐怕根本猜不到自己的无妄之灾从何而来。
——从何而来?
季卷手臂发抖,深深呼吸,强按住胸中翻涌的怒意,寒声道:“放开她!”
顾惜朝笑。他一脱离她掌控,立即又恢复翩翩佳公子姿态,整一整脏污了的衣衫,笑得极为和煦:“当然可以。你先给我解药。”
季卷冷冷盯着他,自袖中掏出个瓷瓶,踏前要递,顾惜朝立即拔出腰间小斧头抵在女童手臂,笑道:“在下已有些害怕季姑娘的剑招了。你最好还是扔过来。”
季卷咬住牙根,果然将瓷瓶扔过去,顾惜朝接过,立即灌下,不多时便止住了咯血,顺一顺气,夸赞一样地道:“季姑娘果然诚信。”
季卷低沉道:“放人。”
顾惜朝笑着摇头。他仍要做那副令人作呕的深情态,方才拖在地上留下的两道灰挂在脸上,令笑容也显鬼蜮。他笑着叹:“我这边一放人,季姑娘就要冲杀上来,可怎么办?我是不愿与季姑娘刀剑相向的。”
他阴森地道:“还请季姑娘把剑交给我们,我才敢放人。”
季卷冷笑:“把剑给你们,我和她一道任你们宰割?”
顾惜朝想了想,叹:“好像是这样。”
季卷硬声:“你做梦。”
顾惜朝挑眉。他转向吓得神魂不属的孩童,极为怜惜地捏一捏她的脸蛋,道:“唉,季姑娘还是狠心。我也不想的。”
话音未落,斧光一闪,便要将女童的右手整个砍下!
季卷惊声尖叫:“住手!我给你就是!”
顾惜朝一笑,小斧仍落,一截未长成的瘦弱小指带着蓬血飞起。他一面收斧,一面温和地道:“都怪季姑娘,说得太晚了。”
季卷从未像现在这样想杀一个人,也从未像现在这样,看到他的脸就要作呕。她双目锁紧顾惜朝的画皮,同时归剑入鞘,作势抛给顾惜朝。
顾惜朝一扬下颌,张乱法主动上前,要接过丢来的剑鞘。
就在此时,季卷丢来的剑与剑鞘轰然炸开,迷人视线的深紫色毒雾兜头拢住他们,同时锐器破体声连响,季卷如梭般钻入紫烟,手执一块残剑,锋锐剑刃割伤指节,同时割断张乱法的咽喉!
季卷心中可惜,这一剑她原本想割的是顾惜朝的咽喉。
但还不至来不及!她内力倒卷,将数片剑刃拢入手掌,瞬息又以发暗器的手法接连掷向几人,诸人乍逢毒烟兜头,反应迟滞,被她一把碎剑搅乱了阵势,仓惶中将那女童丢在一边。
顾惜朝在拔斧抵挡同时惊怒大吼:“这一招——栽赃义父的人是你?!”
季卷神色凛然。劫天牢当日为求脱身,她在众目睽睽之下爆开武器。她本不打算以季卷的身份再次动用此招,可顾惜朝逼她至此!
她从未将救下女童的希望寄托在顾惜朝突发善心之上。先是解毒,再是弃剑——再之后呢?她要委曲求全到什么地步才能保住她?恐怕到什么地步都不行。
所以季卷没有哪怕一瞬的软弱。她很清楚救人的唯一办法就是她自己出手。为了救人,暴露再多底牌也值得。
她向顾惜朝爆冲!顾惜朝猝然吸入毒烟,内息停滞,见她杀意凛然,连忙向后急退,试图躲在自己下属身后——而季卷冲向他的身形诡异偏折,往暴露在毒烟中的女童身边掠去,一手将她揽入怀中,另一手立即给她喂下解毒药丸,柔声道:“没事了,你没事了。”
女童伏在她胸口,低低应了一声。
就在这一声应答之后,一种古怪的,透凉的感觉没入季卷小腹,在她体内搅动两圈,而剧痛在铺天盖地的诧异之中姗姗来迟,季卷双腿一软,疼得聚不起内力,与女童齐齐摔倒在地,溢出血沫的口唇犹问:“……为什么?”
女童咬着牙,不敢与她对视,将蓝盈盈短匕继续往她腹中推。
季卷手掌一抖,下意识要反击,可——可她真的只是个受了重伤的,并无半点武功的孩子!
瘦瘦小小的,恐怕没吃过一顿饱饭的孩子。在她看来,应当去接受义务教育的孩子。
她咬住牙,慢慢将女童从自己怀里推开。那柄被死死攥着的淬毒匕首从腹中抽出,季卷感觉得到浑身气力都在随出血逸散,而头顶已再次传来顾惜朝那同样伤重的,呼哧呼哧的,带着得胜笑意的声音。
季卷捋开女童鬓发,努力聚起声音,在她耳边轻轻道:“跑。”
“有我在呢,他们不会追你。”
“别再被他们抓到。”
第62章绣花的人
女童震惊地看她,似乎决没料想到她是这样的反应。她一双因瘦弱更显凸大的眼珠蒙上一层水汽,在被捉住时,在被斩去手指时都干涸的眼睛眨动,终于掉下一滴泪,旋即匕首倒握,在季卷惊愕阻止以前,反插入她自己的胸口。
她眨一眨眼,干枯唇瓣急切地,愧疚地开合,竭力想从季卷处得到谅解。
“妈妈……他们……妈妈。”
她眼中流过许多情绪,是带着木剑踏入连云寨时的渴盼,是讲述与季卷偶遇故事后被大当家看重的激切,逐渐汇集成空洞的死灰。
她似乎不明白:抱着救济天下之心踏入江湖的人,何以被愚弄至此般境地?
她竭力说:“对不……”
轻微的破裂声响动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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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顾惜朝的畅快大笑中,鱼入深渊,转瞬不见。
孩童的尸体被一脚踹开。那只溅了血的缎面锦靴接着将伏倒的季卷翻了个面,令顾惜朝能弯下身,对着季卷涣散的视线轻声:“瞧。季姑娘非要挣扎,反落得眼前田地,令我实在心痛。”
季卷不语。
她的脸上已没有了笑容,目视顾惜朝,就像在看一个上下跳跃的死人。
这样的表情反倒更令顾惜朝微笑。他甚至蹲下了身,伸出中了毒后更加惨白的手指,拂开季卷脸上乱发,怜惜道:“季姑娘骗得我好苦。你若早些摆出这刚烈一面,我说不定会……”
他的手指在季卷脸上打着圈,揩去她唇边血丝,眼底忽而燃起一捧深且邪的欲念。
彼时日光暗沉,星月显影,就在这明暗光影间,顾惜朝竟俯身倾来,眼中有暗火汹涌。
季卷仍是不语。
她沉默,忍耐顾惜朝的气息离她越来越近,同时心中默数:一丝……一厘……
在他一张沾满血污的薄唇要印下来时,季卷猛地张口!
有锐器尖光自季卷口中迸发!
顾惜朝惨叫!
冯乱虎等人急忙上前,见季卷牙间竟不知何时暗衔一块剑刃碎片,已将口腔割得千疮百孔,却不妨碍她用力摆头,从顾惜朝颧骨到鼻梁,横着割断他的面皮。淋漓鲜血滴在她口中,混成一眼不竭的血泉。
顾惜朝碰一碰自己脸面,旋即再次发出暴怒的嘶鸣,抽手给了季卷一巴掌!
季卷被抽得扭过头去,脸颊立即浮肿,她却吐出口中血,嗬声冷笑。她这一击本要往他喉咙去,只可惜仅毁去他容貌,未能得手。
她笑着,哑声道:“顾公子。你猜我还有什么后手?”
顾惜朝掐住她脖子,怨毒道:“敬酒不吃!”
季卷好奇问:“你的罚酒好像还没能把我弄死?”
顾惜朝目视着她,忽而恶毒道:“现在嘴硬,等会只会加倍痛苦。”
季卷已经逐渐喘不上气,仍好心道:“那你得小心我从哪又给你一下。”
顾惜朝冷笑:“你倒是不害怕。”
“我从不为狗叫害怕。”
顾惜朝掐得更用力。季卷眼前已开始泛起金星,还听他凑近耳廓,轻慢问:“是还在等谁救你?戚少商?他自己恐怕也难保!——还是苏梦枕?一口一个苏公子叫得倒亲热!栽赃傅宗书,是你和苏梦枕的手笔?你以为这么做他就能高看你一眼?哈!你恐怕还不知道,他那未婚妻已从杭州动身上京,怕是要谈择日成婚了!——你这不值钱的东西,还装什么贞洁烈女?”
“看来,”季卷竭力在窒息中搓动手指,尝试将袖口的薄刃夹在指间,同时道:“狗确实无法理解人的感情。”
顾惜朝冷冷瞧她,扬臂又抽了她一巴掌。“我看你嘴硬到几时。”他阴毒道。
她痛苦咳嗽,手指蜷曲,将薄刃完全藏起,只待他靠近就再发作。她此时庆幸自己是足够贪生怕死的人,因此总提前做好数道后手,以至于到了此刻她依旧存有希望,依旧没有放弃。
即使眼下的后手不成,她袖中还有三枚霹雳弹,做最后同归于尽的选择。但她仍是想活的。死在革新路上她倒无悔,但要死在阴险小人手下,尸骨还得和人一起拌匀,她是万万不愿。
因此季卷捏紧刀刃,希望这一回的反击不至于再次失算。
她正默数时刻,却听从房门开裂的屋子内,幽幽传出一声似男似女、尖锐却粗粝的叹息。
“我早已说啦,男人实在是些粗鄙污臭的东西,对一个千娇百媚,青春年少的女子,也是这么的不知轻重。”
顾惜朝竖眉厉喝:“谁?!”
那明明粗犷,却非要掐着嗓子说话的声音又道:“唉。你们阴曹地府人做事,原和阳间一个样。我本是不想管的,还不如趁着天黑,多练一练我的绣工,等来日见了莲弟,替他把那件破衣服补上。但是这女娃给了我一瓶药,我东方不败却是不爱欠人旧情,否则来日要是得杀她了,还得当场算一算账,所以只好委屈你们送一送死,让我平了这人情债。”
冯乱虎听这诡异声音说的尽是难懂疯话,心下不耐,剑挑向发声的屋内床榻,剑未近身,却似戳到浑厚护体真气,那内力旋即爆开,木屑四溅,一座木屋顷刻夷为平地,靠近的冯乱虎竟活活被内力震死。
眼下乌云遮月,暗夜笼罩之下,一道男人身影坐于纷飞木屑正中,手中绣线迅捷,竟当真在缝补自己身上的破衣服。此情此景,当真诡异至极,令霍乱步不禁倒退一步,喝问:“你到底是人是鬼?”
那红衣身影停了动作,苦恼道:“嗯,你问了一个好问题。我当下究竟算人算鬼?要以此般情状见了莲弟,到底还能再续前缘否?”
他说到最后一字,忽而兴起,身子在暗影中动了一动,那已在慢慢远离的霍乱步竟瞬间出现到他身边,直视着张涂脂抹粉,并无半点胡髭的诡异面孔,听他笑意盈盈问:“小哥,你见我此时是死是活?”
顾惜朝在季卷身边明晃晃抽一口冷气。季卷知道他在惊怕什么:这人的身法已快到超出他们视觉,在眼球尚未反应以前,已瞬息完成了前冲、抓住霍乱步、回退原地三重动作!
这该是怎样的身法?又该是怎样的武功?
顾惜朝不懂。
于是他果断撤身逃走!
在逃命一道上,他居然相当有天赋。他甚至连还活着的霍乱步、宋乱水都已不管不顾,或许在他心里,已把他们当成了死人。
季卷却笑。顾惜朝此时全部心神已放在防备红衣男人身上,对血流成了一滩的她只留下少少注意,这岂非是她始终在等的绝佳时机?始终在体内运转的神照功此时猝然爆发,本已脱力的手臂立时运起十二分的速度,挥出时带着残影,携无边怒火,无尽坚毅,将指中薄刃狠狠扎入顾惜朝后心!
顾惜朝大叫!他立即抬手,要以玉碎掌反击偷袭后彻底脱力的季卷,抬手却觉一阵撕心裂肺的疼痛,使他的反击未出,手臂已软软跌落。
手臂——手指——指尖发黑!
又是何时中的毒?或季卷给他的根本不是解药,而是另一种毒?
——难道季卷始终等待的,并非谁的救援,而是他毒发惊惧的这一瞬?
他不知道,他也再无机会知道。在他弥留之际,是否为看轻季卷后悔?
但后悔是活着的人才有的特权。
后悔、反思、总结,因而下定决心未来绝不再犯……
这都是活着的季卷才可以享受的体验。
沁凉锋刃又往心脏推进一寸。只推一寸,也已耗尽季卷积攒出的全部力气,但她终究是胜者。胜利者从不在乎姿态是否狼狈。
她将死得不能再死的顾惜朝推到地上,自己在力尽栽倒前转过半个身,厌恶至极,甚至到不愿意和尸体有任何碰触。
红衣男人动了动视线,轻“咦”一声,似对季卷的举动产生些意外,不由大为欣赏地笑一笑,又转对着霍乱步追问:“你看我是人是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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霍乱步战战兢兢,颤抖大叫道:“鬼啊!!”
东方不败“嗯”声,道:“我想也是。”他此时声音复又低沉下来,道:“我分明是被任我行当胸一剑,捅穿了心脏的。怎么此时除了衣上破洞,身上却是完好无损?任教主深沉老辣,必不可能杀我又救我。我死之后,莲弟虽想要救我,他武功低微,自也不能从黑木崖全身而退。这么想来,我现在定是只厉鬼了。嘻嘻!”
他说着说着,又诡异凄笑起来,片刻森然道:“多谢你向我答疑解惑,眼下该去死啦。”
红衣微动。霍乱步喉中一格,忽然身子向前直扑下去,俯伏在地,一动不动。东方不败徐徐收针,又看向僵立的宋乱水,好奇道:“你有没有别的回答?”
他口中疑问,出手却不迟疑,身形微晃间,宋乱水也已扑倒在地,眨眼只有出的气没有进的气。
东方不败此时才起身看一眼同样倒在血泊里,须臾就要变作一具尸体的季卷,立即露出几分嫌弃,笑道:“你浑身是血,又脏又臭,我可不爱碰。”他故作苦恼:“但我要不碰你,你可就得死啦,嗯,实在可惜得很。这样吧,你还有什么遗言要说的?”
季卷口唇嗫嚅。
东方不败踮着脚尖走过来,生怕沾上脏污一样,提起衣摆,凑近问:“你说什么?”
季卷气若游丝道:“多谢前辈,我一时半会还死不了。前辈把我的伤药还我就够了。”
第63章自作多情
东方不败惊讶目视她,抬手果然将她塞来的药瓶掷回。
季卷为麻痹顾惜朝,刻意延缓体内神照经运转,做重伤垂死状,如今大敌已除,不必示弱,便将内功催至极致,虽不至于如丁典般立即使人起死回生,也得以攒出些气力起身接住药瓶,拔开瓶塞,把整瓶伤药撒到腹间伤口上。
一面止血,她一面细思件令她相当在意的事。那孩子既然是被胁迫杀她,那么顾惜朝必然还有个隐藏的帮手,用来控制那孩子的母亲——是谁?是傅宗书的人?几乎不可能。顾惜朝明面上并未与傅宗书联络,他所掌握的帮手必然潜伏在他身边。——是连云寨的人?会是谁?普通帮众,或是某位正带兵赶路的寨主?
思索间,小腹伤口在神照经作用下已止住了血,只是那匕上淬的毒遍布五脏六腑,非得潜心以神照经细细拔除不可,她现在却没有这么大段的时间,见伤口血凝,割下一截袖子,缠在腹间草草包扎了,便立即撑着地起身,对东方不败抱拳:“多谢前辈出手。前辈现在并非鬼魂,而是从前世死后,受我天赋影响,落入此世。本当与前辈细谈此番机遇,但如今我的朋友仍陷于危机,还请前辈在此稍后,待我去解救了他,再与前辈详谈。”
东方不败目视着她,忽而问道:“你这朋友,可是你的情郎?”
季卷一愣,说:“只是朋友而已。”
东方不败旋即掩唇笑:“只是朋友,何至做到此?要我为了莲弟,那当然无论多重的伤,都是要出手的,但若只是别的朋友,莫说像你肚子开了个大洞,就算只是被绣花针刺了一下,他们是生是死,与我又有何干?你不如好好歇着,免得我还没从你这问出话来,你就横死何处了,这可会叫我大大的不满。”
季卷一噎,觉得东方不败说话非正非邪,浑视道德礼法于无物,倒有些邪气透体,脸上仍在笑着,心里已暗生出些警惕。
她道:“不喜欢看别人送命而我不去救,是我一点微不足道的坚持罢了。”
说完这句,她低头将那女童尸身抱来,将没入女童胸口的匕首温柔拔出,又对东方不败道:“前辈若不嫌麻烦,还望替我看顾她一会。”
说罢,也不管东方不败有没有应,已望着天星,辨明方向后,疾步往戚少商处赶去。
她小腹伤口极重,幸而神照功于养气培元一途上有奇效,片刻不断的运转间,令她能忍住痛苦,勉强施展轻功。赶路之中她仍在思索,如今她实力十不存一,幸而还有几颗霹雳弹,只要戚少商没败得太快,这几枚霹雳弹定能助他破局……
她皱起眉,怀疑那匕首刺穿了她哪处内脏,令她眼前开始发黑,不得不缓下脚步,撑住膝盖大口喘息。
季卷暗暗为自己脆弱身体恼恨,担忧因这耽搁,令戚少商又少几分存活希望,就在此时,忽听见要奔去的方向由远及近地显出沉重脚步,渐渐往她这处来。那脚步的主人似也注意到她,微微一愣后迅速跨近,三两步落在季卷身边,大手扶住她肩膀,震惊道:“季姑娘,你怎么伤成这幅样子?带伤又何必远奔?——你是担心我,是不是?”
这声音沉痛不掩豪迈,不正是戚少商?光听到这声音,季卷就已心下一松,用发黑的视线仔细确认,见他身上虽然狼狈挂彩,终无性命之忧,这才放下担忧来,展颜笑道:“戚大哥,你没有事就好了!”
她一笑,立即牵动腹部伤势,痛得往地上直跌,却被戚少商一把抱起,仰倒在他臂弯里,不由轻呼了声,道:“我还没到走不动路的地步,不必如此。”
戚少商神色却复杂至极,片刻低声道:“……是顾惜朝做的,是么?”
季卷笑道:“看来你受了暗算,也明白了大半。”她本就不爱依靠人,见得戚少商那颇为感动的神情更觉勉强,手上施力,想从戚少商怀里跳下来,却被戚少商双手抱得更紧。
“临行前暗给我两枚霹雳弹,是早已料到那顾惜朝心怀不轨,为何不向我说?”戚少商犹道。
季卷心里叹气,暗想要不是的确惜才,她才不想管这种不做背调也不做考察就轻信于人导致的一摊破事,此时腹痛之下却没力气多言,只任由他将自己抱回空村。
东方不败竟仍坐在原处,那孩子冰凉尸身被他横放在膝上,竟在莹莹夜色下动作温柔替她编着头发,更显说不出的诡异。戚少商一停步,脸上已显戒备神色,季卷连忙止住他动作,低声道:“别紧张,是友非敌。”
他们与东方不败相距仍甚远,季卷也刻意压低了声音,等她语毕,那道夜中红影却抬头遥望她一眼,霎时如团红云般闪至两人眼前,尖声道:“你可算回来啦。”
他生就一副男子样貌,偏把话说得千娇百媚,令戚少商吓了一跳。好在季卷见多识广,对东方不败这种做派的人见怪不怪,闻言跳回地面,笑道:“有劳前辈等我了。”
戚少商本对这怪里怪气的人颇为提防,见季卷与他认识,又有私事要谈的模样,迟疑片刻,在季卷坚定视线中识趣避开。季卷拿起死人的剑,缓慢掘着坟墓,时停时续地向东方不败交代了些关于天赋、关于所处时代的信息。她依然痛得很,非要亲手替女孩掘坟,等话说完,额前已是冷汗津津。
东方不败始终提着衣角,生怕被土弄脏地立在一边,对她显然亏虚的身体全无所觉般,等她说完,才啧啧奇道:“原还有这般志怪事。你能把快要死的人拉到身边来,那你何时能将莲弟找来?我一旦离了他身边,他定是在黑木崖活不下去的。”
季卷苦笑:“前辈,我并不能主动控制何时何地将何人找来,发作频率也纯然随机。你并非第一个想将身边人带来的,但大多数愿望最终都会落空,前辈还是别抱太大期望的好。”
东方不败“嗯”了声,仍是一派渴盼,娇声道:“无妨的,我总有办法令你将他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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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他一双狭长眼睛在季卷身上扫过,分明在笑,眼神却极为淡漠,似把她全然当个死物。他顿了顿,又掩唇道:“听说你是东南第一大帮的少帮主?”
“听说?”季卷脱口而出。他刚来不到一个时辰,在死人堆里,何来的机会听说?她视线一扫,见宋乱水的尸体位置移了数米,身上血点更多,心下凛然,暗想:东方不败这是假装杀他,实则留了他一命,好在她离开时从宋乱水口中拷问出关于她的消息?
对东方不败的古怪举止,季卷并不在乎。但他说话间隐约透出的对人命的漠视却令她极为不适,此时又见他心机如此深沉,更是吃惊,只是自忖自己伤重至此,生死全在他掌控中,破罐破摔,反倒放松下来。
东方不败格格笑道:“你的反应速度不错,人也实诚,没有编些假话想诓骗我。且放轻松,我暂时没有取你这样乖觉女子性命的打算,反倒要拼命保护你。不过,等你替我把莲弟拉来了,他这人最喜权势,为了他不要孤寂,我就得把你和你爹一并杀了,令莲弟有些无聊的俗务做做。”他颇有些遗憾地叹道:“谁叫你是青田帮的少帮主呢?”
他浑不觉自己的话有多骇人,或是明知骇人,也全不在意季卷的反应,说完这句,便震身掠走,只余了最后一句给她:“我可不愿待在你这个血糊糊的伤号身边。小心着点,要是我见到你快把自己折腾死了,可是会非常生气的。”
季卷痴痴目视一片红衣隐入层云的方向,竟不知此番境遇,对她是好处更多,还是危机更多,一时思量得呆了。她多立了片刻,听身边足音沉重,戚少商从别处摘了白色野花,放在她垒起的坟堆前,与她沉默共立片刻,又有些憋不住,急迫地想开口。
季卷在心里叹一口气,发现想让这些武林人意识到她此刻是个不想动弹的重伤号,最好把谈话留到第二天,实在是件很艰难的事。
但如果戚少商是来向她检讨自己的轻信,或者大受感动,表态要坚决拥护她的决策,她也不是不能再撑着听一听。
她转身问:“戚大哥有什么想说?”
戚少商踌躇道:“季姑娘,我并非良配,你对我一片心意,我实在愧疚。”
季卷:“?”
戚少商又道:“当初见你暗中出手,擒住黄金鳞时,我便知道你隐藏实力留在我身边,必然另有所图。顾惜朝三番两次讨好,你对他不假辞色,唉,我本该早有觉悟的。像你这样聪颖的女子,还能为什么逗留?”
季卷:“啊?”
戚少商动情道:“季姑娘,今日见你浑身伤口,仍要勉强对我微笑,我的心一霎时竟是痛苦至极,只恨不得能以身代之……”
季卷:“不是……”
戚少商一时情衷,握住季卷双手,一双潇洒风流眼中全部映着季卷面目,认真道:“季卷,我这一颗心里,已是绝不可能洗去你今日身影了。”
季卷惊奇看着他,像看到一匹种马突然口吐人言。她脑中霎时间飞过许多片段不成文的念头,零零散散,总集成一句话:无怪息红泪分明对戚少商未能忘情,却如此决绝,不愿给他任何机会了!
她努力从戚少商掌中抽回手:“戚大寨主,你想多了。我隐藏实力,是因为对顾惜朝抱有怀疑;几次拒绝,也不是为给别人留机会。我对顾惜朝所言,每字每句,皆发自真心。”
她麻木道:“江湖皆知我对金风细雨楼的苏公子情根深种,此情无悔,遭拒不怨,生死不易。我要告诉你,江湖所言非虚,我对苏梦枕,的确到了非他不可的地步,绝不可能在他之外,喜欢上别的男人。”
第64章喜酒
京城。杨柳春风。
迎着自窗沿拂入的杨柳春风,苏梦枕微微笑。
他很少笑,在极少的笑里多数时候也是冷笑,对着敌人的微笑更为罕见。
但他此刻当真在微笑,对着雷损。
他正与雷损在三合楼上品茗。
官家月前受过一次刺杀,已是惊弓之鸟,再不能忍半点惊吓。因此,京中所有斗争风波乍停,三教九流,皆知此时闹事,便是要与官家彻底作对。而作为京中如今最大的两股势力头目,雷损与苏梦枕更是把握京中风向最迅捷的人精中的人精,因此,刺杀大案后月余时间里,六分半堂与金风细雨楼称兄道弟,遇事有商有量,竟亲近似一家。
有人在这令人不安的亲近中才忽然又想起,其实苏梦枕与雷损还是未结成的亲家,彼此之间,或许本就不必走到你死我活——这说辞是谁又在暗中散播的?
无论这谣言是谁挑起,在如今氛围下,他们两人甚至敢不带足兵马,仅带一二亲信,便在三合楼会晤。
他们当然有正事要谈。这正事还与结亲流言中时常被提及的第三方有关。他们要谈的正是青田帮!
自季冷搭上官家恩宠,飞速崛起后,这一年间,从偏僻东南往中原各地辐射输送的货物不知凡几。六分半堂占了先机,青田帮送往京城的生意里,原能分润到两成利益,可等江南易主,官家再度给季家父女封赏,而金风细雨楼又入了官家眼,季冷便向他摆明了提出,要在如今利益上减去半成,添到给金风细雨楼的摊子里。
雷损并不知道金风细雨楼与青田帮如今有哪些生意勾连。季卷那小狐狸把江南水路盯得极紧,少有给他安插眼目的机会,货物记账也用了全新的方法,令他直至如今,都得不到青田帮生意规模的具体数额。因此,这原本的两成利,已经很虚假,如今还要减去半成,他哪里忍受得了?
但如今时间,官家敏感,却又经不起任何刀兵。
唯有谈话。唯有与苏梦枕详谈。
在苏梦枕微笑以前,他们已结束了一轮言语交锋:雷损要苏梦枕把多占的半成利吐回来,苏梦枕讥笑他老得牙掉,不敢找天子眼前红人季冷的茬,只敢灰溜溜回来求他。
一轮语毕,雷损饮茶,苏梦枕微笑。
这一个月的安宁,对局势的影响颇为微妙,但落在苏梦枕身上,却是难得养病的好时机。纳兰初见与树大夫悉心照料,而他又始终未动刀兵,经由将养,身体状态已达到入京后几年间的巅峰,在此春归季节里,甚至迎风多养出些血肉,填充他过分瘦削足可见骨的脸颊,令他笑起来时,居然不太像鬼,又恢复了年少时候病色中仍能见到的几分俊逸。
雷损目视气势越发凌厉逼人的苏梦枕,忽而叹息道:“其实苏公子不必咄咄逼人。若要把这半成利润,算作纯儿的嫁妆,尚显不足,六分半堂愿额外再让半成利,作为纯儿带入金风细雨楼的陪嫁。”
“陪嫁?”
“当然是陪嫁。纯儿将至及笄,正是待嫁之身,我已命她从杭州动身,不日便要抵京,恰好趁早与苏公子完婚。季冷既然这么慷慨折送陪嫁,届时你与纯儿,定要敬他一杯酒。”
苏梦枕脸上的笑意淡了。他放下茶盏,寒目再抬时,已是随时会出手的凛冽。他冷然道:“雷总堂主这般打算,苏某必不会令你如愿。”
雷损笑。这笑容在他们脸上似乎互斥,非得有一方不笑了,另一方才能拾起,此时占住微笑所有权的变成了雷损,他的笑容比起苏梦枕要难看得多,因此也就刺眼得多。他笑着说:“苏公子忽然这般大气,连唾手可得的一成利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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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要,倒与方才斤斤计较判若两人了。也是,青田帮如今势大,已隐隐有了几分当年‘大连帮’的雏形,苏公子动了心思,想做季冷的上门女婿,也在情理之中。”
苏梦枕不言。他在思考雷损此时提起雷纯的目的何在。找他要利?以婚约为要挟,也该是逼他吐出利益,不必说这种话激他。徒逞口舌之快?雷损还没昏头到这种地步。
那便只能是试探了。
雷损要试探他与青田帮的关系,或说试探他与季卷的关系。
他有些算计,需要确定了这种关系的亲疏程度,才能继续做局。
——继续令他猜测,如何?
这些分析只在电转间结束,苏梦枕也立即拿定了主意,偏一偏头,再正过来时,脸上已漾起极为幸福的,憧憬的神情。那种神情对苏楼主来说极不相称,但对于双十出头年纪的青年人来说,却又寻常可见,时时会有年轻人冒着傻气,带着天真,用这样的神情,发表一些徒惹人笑的爱情宣言。
苏梦枕宣言道:“雷总堂主说得是。若非雷总堂主相助,我也无缘与季姑娘情好日密。待我与季姑娘成婚之日,我自会敬你一杯酒。”
他说罢,立即起身离席,遮挡住脸上神情,不让雷损有机会揣测。等他快走出门外,雷损才又在他身后慢悠悠道:“苏公子对季少帮主,原也如此深情。不过,这般深情的苏公子,不该在毁诺城的消息前如此平静啊。”
苏梦枕顿步。他知道此时多言一句反而会令雷损看出虚实,却仍半侧过身,平静问:“什么消息。”
雷损坐在椅子上,沉声道:“六分半堂有探子亲眼目睹,季少帮主与息大娘所处的毁诺城,刚刚被傅宗书与九幽神君攻破,如今几人,恐怕都是生死不知。”
苏梦枕眼中寒火升腾。在此天光云影具熏然的阳春时节,他霎时又将此间茶室带回天寒地冻的严冬,深深冷眼藏于寒窟,凌厉剜在雷损皮肤上,须臾收回。
雷损反而微笑。他摆出长辈那和蔼的、关切的、毫无邪念的微笑,慢慢收紧了他那只残缺的手。
而苏梦枕已移开视线。他推开屋门,大踏步走下楼梯,走到候在楼下的茶花身边。
雷损起身走到窗台边,看着苏梦枕流星般的步伐,嘴角露出满意微笑。
“他心浮气躁。”雷损说。
一间空茶室,他在对谁说话?
隔壁传来应答:“近来不止一个兄弟说过,苏梦枕行事比以往更急躁。”
“急躁对我们有利。眼下谁更沉不住气,谁就落进劣势里。”雷损笑道。他唤来坐在隔壁的狄飞惊,又问:“你猜急躁的苏梦枕会不会为了季卷派人驰援沧州?”
没等狄飞惊答话,他已经十分高兴地续了下去:“他会的。他还以为他的伪装能令我惊疑不定,却不知自己十成演戏中已有两分真心。他不是在骗我,是在骗他自己。”
狄飞惊也在笑。他笑得似乎在为雷损的阳谋得逞而高兴:“无论苏梦枕派出身边高手,或是亲自动身,金风细雨楼在京中的势力,必然会出现短暂空虚。”
雷损叹息:“可惜六分半堂不能妄动刀兵。”
他明明叹息,神情却已拿定了主意,手指叩在窗台,忽说:“让纯儿加快速度。这种好时机,六分半堂不能动,便该让‘迷天七圣’动上一动了。”
“六分半堂不可能在此时得罪官家,雷损要推替死鬼,定首选‘迷天七圣’。”苏梦枕也在说。
他的脸色极冷,令经由一月修生养息得来的血色又霎时退去,唯余寒焰。茶花不懂苏公子在谋算什么,只一板一眼答:“既然如此,那金风细雨楼一定要全员随时备战了。”
苏梦枕看他一眼。不语。
雷损的挑唆完全是无耻的阳谋,他断没有想不明白的道理。他自然知道傅宗书北上,也知道傅宗书与毁诺城众人必有一战。一切都在他意料中,又怎会被雷损几句话挑动,贸贸然行事?
更何况,难道他的盟友真有这么脆弱,连傅宗书的凶狠报复都准备不好?
但他在想一个理由。他在给自己寻找一个理由,也是给金风细雨楼寻找一个冒险的理由。
其实帮助朋友,两肋插刀,在所不辞,未必需要名正言顺,未必需要理由。
苏梦枕拢住双手,轻抚红袖那凉而薄的刀脊,对茶花道:“去赫连将军府。”
第65章装样
自毁诺城破后,息红泪已携秦晚晴几人奔逃五日。
不得不逃。那支打着出使旗号的使节团早被傅宗书掌控,一应都更换为了傅宗书与九幽神君的人手。他们已恨透了引出那一日剧变的毁诺城众人,非要在投奔辽国以前,将息红泪等人手刃才能甘心。
无论傅宗书、九幽神君,或是追随他们的一众徒弟,论武功都远在息红泪等人之上,按理她们早该如蝼蚁般轻易死在他们怒火之中,可每一回将被追上以前,总有提前安排过的阻碍出现,或是陷阱,或是义士助拳,或是天威震震,令息红泪几人至今仍能吊在傅宗书等人之前,若即若离,像极了吊在驴子眼前诱人的萝卜。
她们难道仍未放弃逃脱的希望?
她们难道仍有把握从他们的追杀中逃脱?
哪来的自信?哪来的准备?
傅宗书已逐渐觉得自己落入张罗织密布的大网,自一日剧变开始,将他兜头笼罩住,至今所做的应对,并未逃脱幕后人的算计。
那么,放弃近在咫尺的仇敌,立即转道瀛州,放弃大宋内一切恩仇,投入辽国领土?
傅宗书不甘心。他不仅不甘心,还不认输。他认为凭自己与九幽神君足可以突破阴谋的罗网,击杀息红泪后,扬长离去。
息红泪道:“已经快接近当城寨了。”
当城寨是乾宁军置军之处,也是辽宋接壤之地,年年秋后总有辽人骑兵自此入境,与宋军产生摩擦。追在她们身后的傅宗书等人不知道,但息红泪清楚自始至终她们的目标都在这里。
这是早就与季卷商定过的终点,因此当她见到季卷与戚少商在前往当城寨的路上候着时,也全无一点意外。
息红泪的眼神首先落在戚少商身上。经年不见,他仍是那样潇洒俊朗,傲立世间,一如她梦中不肯停留的英雄。但她旋即便注意到他旁边的季卷,两人间似有尴尬,距离拉得稍远,戚少商的视线中除却久别的动容,更有些许无法言明的心虚。
她的目光落在季卷腹间缠了几层,仍渗出深色血的绷带上。再望向戚少商的眼神中少了痴迷,更多几分质疑。
还是季卷先跨了一步,握住她手,脸上笑容单纯,却有意无意阻住她投往戚少商的视线:“你们没事就好。”
息红泪抿唇,盯着季卷的伤,问:“这是怎么了?”
季卷耸肩笑:“一些意外。”她轻描淡写地带过,立即将谈话转入正事,肃容道:“戚大寨主已令连云寨中人去接应毁诺城姐妹,你不必担心她们了。”
息红泪点头,拧紧的秀眉终于舒展一些:“你安排,我放心的。”她个子比季卷高出不少,因此沿着季卷头顶,依然将目光投向在后踟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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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戚少商,轻轻道:“……也多谢你。”
戚少商眼中有千思万绪流转,踏前时却喉头堵塞,不知从何说起,只凝视着息红泪略染风霜的面庞,说:“红泪,你我之间,何必这样生疏?只要能帮得上你,就是立时死了,我又有何惧?”
息红泪心中大柔,正要说话,却见季卷挑起一根眉,没忍住露出副牙疼姿态,于是再多温柔情思都打乱了。昨日追上前来替她们摆脱狐震碑、英绿荷的另外两位朋友重新浮到她眼前,息红泪垂头,错开戚少商的目光,道:“我不要你替我死。你与赫连小侯爷一样,一见面,一张口,就动辄要为我献上性命。生命是多么宝贵的东西?就不能好好留存有用之身,以图来日大计?”
戚少商浑身一震,后面那些话全没听见,只问:“赫连小侯爷?赫连春水?——他也来了?”
息红泪笑了笑。她似乎不是为了赫连春水而笑,另有一件足令她高兴的事,而她又不知该如何分享。她维持着笑意,低下头对季卷说:“是的。是傅宗书显踪后,消息传回京城,官家责令赫连将军府牵头,千里来此缉凶。他带的队正在我们后面布阵,打算围杀九幽神君的弟子英绿荷。”
季卷眨眨眼,心里立即活泛思考起是谁在京城中运作把这位息红泪的追求者名正言顺地送来助拳。
这答案实在毫无难度,一张病中求存的脸仅在瞬息已跳到她脑中。她正要为苏梦枕坐镇京中的调度抚掌,却听息红泪用带了点笑的微妙语气继续说:“另外向官家请缨,参与此次缉凶的江湖势力,还有一个金风细雨楼。季卷,你猜谁代表金风细雨楼来了?”
季卷“啊?”了一声。她搓动手指,带了点侥幸地,心虚地问:“呃——杨无邪?”
她身后传来一声咳嗽。
季卷闭了闭眼。她排空脑袋,尤其重点排除了前几日受刺激后对戚少商说的话,这才压住心虚,回头看向与赫连春水联袂归队,正将染血的刀收回袖间的苏梦枕。
息红泪悄悄往旁边挪,同时眼神示意戚少商。戚少商在此时居然与她有相当默契,以奇妙眼神目视着季卷与苏梦枕,主动为他们让开一些谈话的空隙。
季卷假笑:“苏公子气色见好。”
苏梦枕嗯声。他一双眼自上而下打量季卷,停在腹间伤口,季卷错觉有些眼中寒焰隔着空气蔓延到她伤口之上:“你的气色比我这个病号要差!”
季卷笑了。她笑着揉一揉眉峰,觉得苏梦枕这冷冰冰的话反倒令她安心,不至于多想,于是重新挺直脊背,理直气壮问:“你来做什么?”
“雷损想算计我离京,于是我遂了他愿。”苏梦枕淡淡道。他的视线已从季卷伤口上撤回,并不问何人何时伤她,只回答季卷问题:“他想借机挑动迷天七圣对金风细雨楼动手——我恰好也觉得迷天七圣在京中的势力还是太大。”
季卷挑眉:“迷天七圣沉寂得彻底,你找不到他们乌龟壳的缝隙,所以故意卖雷损一个破绽,让他有机会挑拨迷天七圣主动出击?”
苏梦枕似乎他们的默契微微放柔了眼神,旋即继续冷冰冰道:“还有一个理由。”
季卷心中一跳,迟疑问:“还有什么?”
“我要亲眼确认傅宗书死在眼前,绝不会对任何人乱说话,也绝无机会为自己伸冤。”
苏梦枕抱着手臂,用迅疾的语速一口气说。
第66章我会救你
季卷闻言撇嘴,故意露出些不满意的笑眼模样:“你对我这点信心都没有?”
她没明说,显然对他用接连两个理由掩饰的另一个原因心知肚明:他会出现在这里唯一的原因是担忧她们安危。
苏梦枕没接话,只是又用冷峻视线剜一眼她小腹伤口。
季卷假咳一声,颇有些尴尬,正要狡辩当真是意外,却见苏梦枕神色一凛,右手没于袖中,足下迈前半寸,沉声道:“有人跟踪。”
“跟踪?”季卷茫然,忽而意识到他所说的是谁,立即紧张,下意识拉住他袖口,生怕他万般戒备之下当真出手:“不是跟踪,是……”
在她话未说完,一团红云已自天际飘忽落地,脚步无声,身法之鬼魅令苏梦枕的脊背都微微弓起。这几日间多数都闲闲跟在她身后的东方不败瞧了苏梦枕一眼,口中赞道:“好气势。”甚至为此生出几分兴致,短小的绣花针在他指尖闪现。
“东方前辈。”季卷急急出声打断,实在担忧这武功恐怖的男人随性动手,牢牢握住苏梦枕手腕,同时掩到他身前,吸引住东方不败注意后才问:“有什么事要找我么?”
东方不败瞧了她二人一眼,娇娇笑了。他掩唇笑着,扭捏道:“要杀你同你朋友的就是后面扎营那些人?我替你去把他们杀光了,你就安心待在这,想办法把莲弟找来,可好?”
听语气是询问,却全没给季卷选择余地,说罢就已转身去杀人,季卷还没来得及为他不打算动手松一口气,立即又紧张打断道:“前辈万万不必!”
她担心东方不败自行其是,打乱她的计划,连忙急道:“留着不动他们,是为了引诱契丹人动手,并非是我打不过,前辈大可不必出手。”
东方不败“咦”了声,居然反应迅速地眯眼道:“你要向契丹寻衅?”
不必季卷回答,他已自己做出判断,接着颇为惋惜地瞧季卷一眼,道:“你在胆大包天上,倒天生是我们圣教下任教主的好苗子。要么留你一命,给莲弟当个辅佐也不错。唉,可惜我手上没了三尸脑神丹,恐怕莲弟制你不住。还是直接取了你性命最好。”
季卷自己都已习惯东方不败这旁若无人的做派,却觉身后有杀意勃发,惊得季卷又用力攥紧了苏梦枕手腕,前后轻摇示意他不必当真,口头上对东方不败的疯言疯语努力敷衍,尽力将这位不受控的大杀神哄好送走。
从东方不败的神色上看,他当然看穿了季卷的敷衍和苏梦枕的杀机,但又不知何故,见他二人表情反倒取悦了他。他微微一笑,眼神在他俩间打了个转,对季卷拍的马屁视若无睹,只又关照她多努力把莲弟拉来,便如团红云盈盈掠走。
季卷目送他离开,立即松开苏梦枕,合掌搓一搓沁出冷汗的手心,呼气道:“终于走了。”
苏梦枕低头瞧着被她揪出褶子的袖口,忽道:“中原武林,数得上号的高手,并无此人名录。”
季卷心里一虚,笑道:“哈哈,是吗?可能总有什么前辈高人,隐居不出,所以不为武林人所知吧。”
苏梦枕盯她,又慢悠悠道:“宁中则剑法规整,想是出身传承有序,轻易不得更改剑招的名门正派。”他扬起眉毛,带着点讥诮问:“她也出自避世门派?”
季卷挠挠头。她没有要刻意隐瞒的意图,却觉得此事一时半会不好解释,踌躇半刻,后者却已偏开视线,冷淡道:“我无意刺探。只是此人绝非正派,与他相交无异与虎谋皮,你自己该有数。”
“没关系,他就算真的要杀我,难道——”季卷随口答,说到一半才踩了急刹。她平时对朋友信口开河惯了,下意识就要对苏梦枕说“就算真的要杀我,难道你不会为我出手?”
这种话对朋友说是撒娇,对未婚妻快到身边的苏梦枕说显然不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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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她强行把话扭了个方向:“——难道息大娘她们不会来救我?”
苏梦枕冷冷道:“我也会。”
即使在说这种承诺时,苏梦枕浑身依然冷傲,听着不像说他也会为季卷出手,而是也会出手教训季卷似的。但这种与平常无异的承诺反倒更令季卷心虚,她匆匆错开视线,假笑着答:“请苏楼主出手的酬劳,我可不一定付得起。”
她竭力转移开话题,不令他们的交谈里有一丝一毫可疑的气氛,也为她不至于陷入良心不安的两难境地:“马上要抵达当城寨,还是优先关心傅宗书的事吧。”
息红泪见到季卷与苏梦枕对上时,已带着神秘微笑,将戚少商与赫连春水几人引开。赫连春水自无不应,她倒意外戚少商竟也做出副了然态度,和她说话时,眼神还不住向那两个表情肃穆得像在参加武林大会的人身上瞟。
息红泪本有一肚子的离愁别绪想对戚少商讲;她与他已有经年未见。但戚少商这幅古怪神色搅乱了她的情绪,令她忍不住冷嘲道:“戚少商居然还对别人的风流韵事感兴趣?”
戚少商惊得险些跳起,他匆忙地、带了点心虚地把视线移回她身上,下意识答:“我只是觉得好奇,瞧他们俩的生疏样,却不像江湖传闻里那样情衷?”
如果不是息红泪问,他绝不会这样说话。他很会说漂亮话,也很会控制着叫身边人为他的言语露出笑意。但他本就对息红泪愧疚,因那日与季卷纠葛更加愧疚,生怕被息红泪窥出什么端倪,为此口不择言,将心里正在思量的想法大声说了出来。
这一大声立即引来那边两人愠怒的视线。苏梦枕脸上没什么表情,唯双目冷冷,似对他结论不满,季卷的反应要更生动,双眉拧起,正用力瞪他。戚少商直直撞在两人视线下,忽露出释然神情,感慨一笑。
息红泪默默打量着他,将满腹寒暄打散,以公事公办的语气道:“你愿意代表连云寨驰援,毁诺城定会领情。”
戚少商道:“连云寨来帮忙的可不止我一人,寨中兵力,几乎全部出动了。”
息红泪一喜,问:“他们人呢?”
戚少商不免又露出几分微妙神色,移目看向季卷。
他至今还记得听季卷当面阐述对另一个男人的至死不渝时,那种几乎点住他穴道的困窘情绪,而季卷却能说完大段表白后马不停蹄地切入正事:“戚大寨主,你知道你的寨主中已有人被顾惜朝收买了么?”
他那会儿有些没法直面季卷,几乎是逃避地听从了季卷的安排,飞鸽向各位寨主发信试探。他从来觉得自己和连云寨诸位同气连枝,生死相交,从未怀疑过他们,一旦真的提起提防心,叛徒的异动一试便知。戚少商惊且惧,不愿将叛徒引到息红泪身边,季卷却思索着说:“已知的敌人比未知的要好对付。让他们提前赶赴当城寨吧,我们把问题放到一起解决。”
戚少商不太好意思与季卷多说话,此时面对息红泪,总算可以自然地向她提问:“你们在当城寨有什么安排?”
息红泪从容道:“杀傅宗书的安排。”
戚少商问:“就只杀傅宗书?”
息红泪狡黠一笑。她与季卷处得久了,能把这个笑容学得十成十,模仿季卷的语气道:“傅宗书带着大宋无数机密投辽,你觉得辽国会不会出一支人马前来接应?”
戚少商立即道:“你们要杀辽人!”他说完又摇头:“不对。只是杀几个辽人,不值得你们这么大费周章,以身犯险。你们还想做什么?”
息红泪正要回答,立在她身侧,始终提防戚少商与她距离的赫连春水突兀出声道:“看来你并没有那么懂她!——或者,你已经懂了,却觉得息大娘并不该有那么高的气节,因而不愿相信!”
息红泪听出赫连春水话中挑拨,却没有打断,任他继续替她说道:“是傅宗书走投无路之下投辽?还是辽人有意教唆傅宗书刺杀官家,意欲撕毁合约、重燃战火?他们甚至为了傅宗书派精兵长驱直入宋土!”
赫连小将军一抹枪头,毅然道:“窥破辽国险恶用心,我辈怒而反击,此为千秋义战。”
边关。夷离毕查剌带百人精锐伏在丘陵之上。他抓的当地人已将周围地形尽数告知,这由两处丘陵夹出的狭长深谷将是那一追一逃、两方势力的必经之路。
天空雄鹰盘旋,替他们指明那两支队伍的距离,查剌掩藏在山石之后,眼望天空,默默打磨手中长刀。
他对这份职责极为不屑。几个从宋国逃出来的丧家犬,也值得天祚皇帝这么关注,让他不去与阿骨打交战,反来宋国边境接应?他实在看不上宋国,更看不上这几个投奔他们的宋人。
在他的领地内,尚且还有以宋人自居,拒不入朝为官的书生,虽然那书生最后被他割了脑袋,吊在村子前面,但他内心里是有点佩服这种不怕死的人的。
至于傅宗书……他从鼻子里发出轻哼。他在天祚帝治下也几经沉浮,被罢免赋闲时,从未想过要叛逃去女真或是汉人的国家。这种软骨头就算当真有几分用处,他也依然看不起。
因此虽然领了命,但傅宗书只要没有生死之虞,他和他的骑兵绝不会出面。
这样计较着,他冷冷见那两队汉人一追一逃,逐渐踏入山谷。
紧接着,自山腰岩崖遮掩处,竟忽杀出支数百江湖人组成的队伍,惊浪扑下,与逃命的数人汇合,又将傅宗书一行团团围困!这群人杀意之盛,令那句乱哄哄的“杀狗官、杀叛徒”逐渐连成穿云之声,直冲碧霄!
查剌一愣。
傅宗书还真会有生死危机?
第67章杀人
那支自半山腰冲杀下来的队伍自然是由劳穴光与阮明正带领的连云寨精锐。八位寨主各自领队,分不同方向合围冲杀,霎时将前后退路团团围堵。亮晃晃刀兵在前,傅宗书勒马止住队伍,视线冷冷扫向已回身拔刃的几人。
他低哼:“看来连云寨也这么不知死活。”
戚少商正伸手招呼几位寨主靠到近前,闻言笑道:“卖国通敌之人,我辈虽为草莽,也是看他不起的。”
“蚍蜉撼树,不自量力!”
季卷拨马向前,同样向几位寨主迎去,同时对傅宗书、九幽神君、以及仍追随他们其后的几人笑道:“傅大人说错了。蚂蚁一多,莫说撼树,甚至是能咬死象的。
“你也不对,”苏梦枕冷冷道:“今日死在这里的,才是真正的蚂蚁!”
息红泪左右看看这几个接连放话的家伙,失笑问:“我是不是也该说句什么狠话,为毁诺城涨涨声势?”
她并没有说。因为在她发出疑问的下一刻,手中绳镖已直指傅宗书。
死斗!
自然是要斗。季卷原本的计划中并不打算他们正面对抗,但如今情势两异,她的队伍中多了几个高手。“神枪小霸王”赫连春水,他所带来的家臣“花间三杰”,以及苏梦枕。那便可以一斗。
几人直冲往傅宗书身边,却见傅宗书反应迅速,足下倒飞往后,将九幽神君几名弟子让到他们的蓄势一击下。
一击就有鲜血飞溅!
铁蒺藜瞪大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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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手上三枚铁蒺藜已成品字型脱手,淬了剧毒的尖刺只消略一刺破皮肤就足以致人死地,但同时与三枚铁蒺藜撞上的是三道由几乎无形的银丝索系着的花刀,将这三枚暗器击入泥土。
铁蒺藜不该出手的。他如果不抛这三枚暗器,还来得及提气纵身,像傅宗书一样退走,可现在他已慢了一拍,晚了一步,因此当赫连春水的长枪抵到他咽喉时,他就再无腾挪的余地。
枪尖钉穿咽喉。带出时两蓬鲜血飞溅。
两蓬?
另一蓬来自艳红短刀。
苏梦枕与赫连春水不同。赫连将军府领兵布阵,手下人越多,配合越默契。而苏梦枕太独傲,他与几人同时冲出,真动手时却只一人一刀。
一人一刀,撞上将“金钟罩”练到绝处的龙涉虚。龙涉虚将全身死穴练到刀枪不入的境界,以至苏梦枕攻向他胸口、咽喉、额头的三刀都无功而返,但立即就有个女人的声音从苏梦枕身后响起:“令他闭气!”
苏梦枕阴下脸,手上刀势更缠,将龙涉虚密不透风地缠紧,真让他喘不上气,于是下一刀已毫不留情破开他的金钟罩,穿透他心脏。
季卷笑一笑,佯装没看见苏梦枕恼火的表情,将手中剑从泡泡胸前拔出。她虽伤重,有息红泪几人与戚少商齐攻,也能在数招之后格杀敌人,随机倒转长剑,便要继续追向傅宗书!
傅宗书身形遥遥。他与九幽神君两人竟似放弃了正替他们赴死的几个高手,往后退得彻底,顷刻要退出战团,退到连云寨几位寨主的围堵之中。
向北!已是宋辽边界,只要冲出包围,踏入辽国境内,他们绝不敢再追!
向北,只要突破连云寨包围!
“来得好!”劳穴光不避不闪,手中灵蛇剑正要迎前,却听身后异动,七寨主孟有威与九寨主游天龙的部下竟齐齐拔剑,而这两人手上武器也正往他后心递来!
金蛇枪向前。兵刃本就是一寸长,一寸强,更何况这一击来得如此出乎意料,霎时便要洞穿他的心脏。
乱也要乱得恰到好处。杀连云寨小卒只是举手之劳,可如果小卒太多,也会拖累他们脚步。只有让连云寨内乱,把这密不透风的合围搅出一条血路,傅宗书两人才可轻易逃出!
内乱的前提是杀人!孟有威与游天龙正待杀人!
一粒铁弹击在金蛇枪尖,将这记偷袭弹得偏出几寸。
正是这偏出几寸的时机,使戚少商得以游至两个反叛的寨主身前,手掌急出,将两人击落在地,迅速点住他们穴道。他来不及向掷出铁弹的季卷表示谢意,已回身抽剑,再度将傅宗书二人拦在阵中!
劳穴光神色惨痛,没有想到戚少商秘密传信所言竟然是真,而自己其余寨主看住两人,指挥队伍冲散两位寨主手下精兵,继续把傅宗书逃脱之路围如铁桶。
傅宗书急怒,停步,出掌,长啸!
季卷停在他们身后,闻声笑道:“傅大人此时怎么不把我们当做蚂蚁了?”
傅宗书啸罢,语气中终于带了愤恨,他怨毒盯着季卷,同时怒叫道:“再不来,我要如何去见天祚皇帝!”
他口中含着浑厚内力,在整个狭谷隆隆作声,一时未平,便听丘陵顶有马蹄震响,上百契丹人装扮的骑兵列阵有序,自山坡冲杀而下!
骑兵精通兵法,首先冲向的便是连云寨队伍腰部,是要一击将江湖人阵势冲散、直冲到傅宗书身边。连云寨众人哗然,阵势虽未乱,但血肉之躯哪里可能抵得过骑兵铁蹄?
傅宗书哈哈大笑。
戚少商色变急道:“二哥三哥,速退!”
九幽神君冷冷道:“现在退已经太晚了。”
他的几个弟子已尽数喋血,虽是他有意为之,此时依旧怨恨。他对这些蚂蚁恼恨之极,见辽人精锐出动,已恨不得立马见辽人将这些臭虫一个个捏死,此时言语施压,正是要看他们惊骇欲绝的神情。
却只见笑。从他身后迎上来的,息红泪不屑的笑。苏梦枕阴冷的笑。在这些人之外,季卷笃定的笑。
山腰忽有轰鸣阵阵,有陨石自远方坠地,直击正待下山的辽国精兵,触地爆燃,更有古怪毒气随之逸散。
是晴空天雷,抑或神罚降世?
是人力所为。
何人所为?
驻守此地,人数不过千余的乾宁军!
旌旗烈烈,打头穿盔带甲的将领引兵直入峡谷,全不在乎兵法中低势者劣的教导,脸色肃穆,示意旗兵挥旗,于是遥遥处又有雷震发作,而他手下士兵也端起火器,成阵火器连响,岂是皮革包裹的血肉之躯能够抵挡的?只第一轮齐射,那些侥幸未被炮火击中的骑兵便纷纷中枪倒地,唯余哀哀嚎叫的力气,而他不为所动,挥手令部下立即第二轮齐射,这一轮不止射向辽人,更将傅宗书囊入火力线!
戚少商趁势退开,大惑不解地望向乾宁军,不明白这支打过许久交道的军队何时有了这样精密的阵势,又何时有了如此恐怖的武器。
正迷惑间,他听到那位将军迈着沉重步伐走到季卷身边,沉声问:“少帮主,要留活口不?”
少帮主?!远在大宋东南的季卷怎么能让乾宁军口称少帮主?
被戚少商以惊疑视线望着的季卷坚定摇头,化掌为刃狠狠下劈,道:“杀!”
一言既出,乾宁军手中火铳便发出腾腾白烟,向着阵中傅宗书铺天盖地而去。
傅宗书不甘,愤怒,仇恨,迎着枪林弹雨,他嘶声大吼!
他无法不吼。他武功够高,城府够深,出手够绝,在此一生之中,除去诸葛正我,已提前斩草除根了所有可能威胁他的仇敌。
他该高枕无忧!
他甚至对自己都够狠,放弃向金风细雨楼和青田帮寻仇,只求速逃,只求在辽国重新位极人臣。
到底从何而来的仇怨,到底因何而起的决心,令季卷层层布局,追到此处也要杀他?!
他怒声狂吼,铁袖一展,将绝大多数直逼面门的枪弹拦住,可依然有另一些冲破了他的阻拦,洞穿了他的身体。
傅宗书眼中终于出现了恐惧。他居于上位太久,久到都快忘了疼痛,久到以为自己已与随意拿捏的普通人划清了界限,久到忘了自己流血,也同样会受伤,同样会死。
——死在无名小辈手中!
他何其不甘?
冷绿焰火一闪。九幽神君面对枪弹时身形一散,化作幽幽绿焰,竟从这轮齐射中保存下来,此时阴森森燃在傅宗书背后,阴冷道:“傅宗书,你已是必死啦。我却还能活。”
“绝不可能!”
又一轮齐射。九幽神君托身的冷焰燃得更薄,薄纱般焰中传来他幽幽叹息:“我带不了你离开,不过,在我走之前,尚能帮你杀一个人。”
“场中任意人都可。这样,你走黄泉路时,也不至于太无趣。”
傅宗书须发染血,一双怒目圆睁,死死盯着正与重甲将军交谈的季卷,在这一轮铁弹临身以前,终于发出怨毒的暴喝:“——杀季卷!”
第6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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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追求
杀季卷!
九幽神君微微冷笑,几缕烟气逸散,绿意更盛,连着整片踏足的土地都染上深浅碧色。
而九幽神君就在这片残绿中化去身形,再次出现已闪在季卷身后,手上焰火如绿纱,霎时要往季卷后心印下!
季卷神色不动。非但不动,反露出些“果真如此”的神情,身体飘起,尝试拉远与九幽神君的距离。
拉远了又能有什么用?她本就伤重,难道能从九幽神君手中逃脱?
一支绳镖电射向九幽神君后背,要抢在被拉出的须臾空隙间阻住他的追击,但九幽神君身影又虚,令绳镖自绿影间透体而过,再回收之时,整个镖头都被融做铁块。
季卷仍退,九幽神君急追!
追上一片惊红刀幕。刀如寒风冬雨,直斩九幽神君周身烈焰,要将他扑灭、吹熄。
绿火中传出非男非女似老似少一声古怪厉笑。他从绿火中探出两只枯瘦手掌,竟以肉掌夹住红袖刀薄锐刀脊,红光绿芒尽纳于手掌刀锋,万涛千雷于暗处争斗,转瞬便见荧荧绿火如遭冷雨般瞬息黯淡下去,但同时苏梦枕也闷咳一声,唇角立时溢出深黑鲜血。
“好小子,”九幽神君粗噶叹息,叹后大笑:“幸好我要杀的不是你!”
被截在苏梦枕眼前的绿火乍熄,又瞬间在另一处重燃!
另一处。自然是季卷身前。
苏梦枕脸色惊变,要再回身相救已是来不及,而季卷一人一剑,不知何时已跑到周身无人的空旷处,此时独身面对九幽神君,又是重伤初愈,怎么可能敌得过九幽神君那诡异招数?
季卷脸色不变。她手心攥着三枚霹雳弹,原本想找九幽神君化虚为实的瞬间击出,可九幽神君似也在提防火器之威,始终未曾暴露真身,此刻已袭杀到她眼前,都未暴露破绽,只有一双铁袖自火中探出,往她天灵盖直印下来!
她脸色仍不变。她甚至把霹雳弹又收回了袖子,面对势在必得的一击,只是张嘴。
张嘴?江湖中多有以音波做攻击的秘籍,常年修闭口禅,一旦开口便是致人死地。但季卷平时话已够多,怎么可能有如此修为?
所以九幽神君不退。他毫不迟疑,同时仔细捕捉季卷口中吐出的四个字。
口齿清楚,字正腔圆的四个字。
她大喊:“前辈救命!”
红樱衣衫如怪鸟自天而降,细细银光一闪,化解九幽神君的必杀一击。自红衫之下,低沉男声掐出尖声尖气的抱怨:“死丫头,叫你不要找死,不是叫你随意找死,再喊我来救命!”
季卷退后几步,嘿嘿笑道:“前辈明鉴,我可没有主动寻死,是他非要动手。”
东方不败横她一眼,眼波妩媚,没见多少恼火,只是啐道:“终是给你这死丫头拿捏住了。”
他说着话,毫不影响手中细针刺往幽幽荧火正中,九幽神君尖啸一声,鬼火暴涨,苍老的黑色人影从火焰之下奋身急退,拔出阴阳三才夺应敌。东方不败见他后手,不惊反喜,道:“你的武功挺有趣!”
说毕,他真当娱乐一般,霎时收了前攻的针法,只信手破解九幽神君的抢攻,见白芒黄雾等等五行暗器自三才夺中喷涌,试图阴击他周身死穴,好整以暇道:“你的花招相当不错,若是莲弟在此,我非得留你一命,叫你日日变给我们看才好。”
这样说着,东方不败身如魅影轻荡,轻松将九幽神君的暗算避开,那电射的白芒擦身而过,直冲向息红泪。东方不败在战中尚有余力回头看看,却是一片冷漠,全没有替息红泪拦住这一击的打算,反倒惊得季卷立即回援,好在赫连春水与戚少商也在她左右,几人同时出手,化解掉这惊人的暗器。
东方不败看毕掩唇一笑,道:“季卷,你是真的很希望找死,也很希望我见你死了,杀几个你的情郎、朋友泄泄火?”
他说罢,终于失去了与九幽神君周旋的兴致,一身红衣被内力鼓胀起来,如火烧云燎原,直扑往九幽神君身侧,手中细针瞬时刺出四五十招,令他那伶仃鬼火飘飘摇摇,随时要被挑灭。
此时场中,傅宗书受不住三轮连射,终于扑倒在地,未知生死,诸位江湖豪杰却无心关注傅宗书死活,瞪大了眼看东方不败那骇人的招数。赫连春水与他手下“花间三杰”脸色苍白,被东方不败这可怖的速度吓得浑身冷汗。息红泪惊魂未定,靠近了季卷,低声问:“他也是你计划中的帮手?”
季卷苦笑。东方不败几次出手,她心里承情,却又因他言语始终意存提防。此时是东方不败对她尚有所求,因此可以短暂借力,做一做临时的队友,但她心里清楚这种短暂平衡随时可能被打破。此时东方不败的针向着她的敌人,可何时他的针就会刺向自己眉心?
这一针刺入九幽神君的眼眶,立即又拔出,没入他的太阳穴。东方不败将扑向他的尸体一脚踹开,四周望望,忽一指倒伏在地的傅宗书,咯咯笑道:“这龟息功练得可不够到家!”
他一言既出,傅宗书的尸体立即从地上弹起,蒙头往远离他们的方向而去,竟是仍痴心妄想着遁往辽国。乾宁军正将火器抬起,傅宗书离弦箭般的身体忽而狂震,一柄艳红短刀自他背后透出,苏梦枕眼中燃着荧荧冷火,像此时才稍微宣泄几分怒气。
季卷笑。即使刚从鬼门关前走了一遭,她心情依旧颇为高兴,在苏梦枕缓缓拔刀时,好心对着仍一时未气绝的傅宗书道:“傅大人放心去吧。你那些沆瀣一气的靠山们,下去陪你的时间也不会太久的。”
剑光一闪,她将傅宗书头颅割下,草草包了包便扔给赫连春水,笑道:“‘傅宗书勾结辽国,大军压境,图谋我大宋沧州。幸有赫连小将军洞悉奸计,及时通知乾宁军,与在野江湖势力连云寨一同大破辽军,枭傅宗书首。残余辽军不敌败退,乾宁军将军向孔率兵追击,连下辽国三寨。此战以弱胜强,非但击破辽人阴谋,更大振我大宋军威,实乃奇功’。赫连小将军,你觉得这个故事如何?”
赫连春水拎着傅宗书的头,仔细瞧坦坦荡荡的季卷一眼,正要说什么,又见息红泪站在季卷身边,于是话到嘴边,变成了摇头:“这故事不好。”
息红泪瞪眼。
他立即笑道:“这故事里怎么没有息大娘、季姑娘与苏公子的份?要我说,若无息大娘的坚韧不屈、季姑娘的奇计百出、苏公子的高瞻远瞩,乾宁军也不可能仅凭老式刀剑,就赢过辽国如许骑兵。”
他摇头晃脑,一张对着息红泪时唯有深情的脸上如今满是深沉狡猾,在“老式刀剑”上加重了语气,反倒令息红泪破功,笑着推他肩膀:“你也不嫌臊得慌!”
他们相视一笑,已达成默契,将乾宁军的真实情况隐下。季卷心里盘算,似乎有机会拉拢这位赫连将军的独子,正要再说几句,见乾宁军向孔将军已收拾了残局,疾步前来,对她抱拳:“少帮主。”
季卷笑道:“将军何必多礼?”
向孔人过而立,胡茬满面,闻言摇一摇头,道:“殊恩厚渥,少帮主当得的。”
戚少商本想与息红泪说几句话,却见息红泪对他态度淡淡,反与赫连春水喁喁私语,正是伤心间,听了季卷与向孔对话,才强打精神道:“向将军既然称呼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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姑娘为少帮主,莫非早已暗投青田帮麾下?”
季卷假咳一声,笑嘻嘻道:“怎么叫投靠呢?青田帮单纯资助戍边的军队,向将军因此与我结下私交,君子之交,别说得像什么站队一样。”
息红泪不知为何,在她背后冷笑了一声。
“哎呀,别说这些琐事了。开会,开会!”季卷立即转移话题,又看向东方不败:“前辈要不要也一起旁听?”
东方不败正百无聊赖地立起手掌打量指甲,闻言横她:“我早有十几年不爱做你这些无趣事业了,可别想做这些事也诓骗我来出手。”
季卷说这话本就是有枣没枣打一杆,听他拒绝也毫不意外,耸一耸肩,对其余诸位首领笑道:“前辈境界太高。这种家国大义的俗事,还是由我们这些俗人来筹谋好了。”
傅宗书想逃去辽国境内,她也想获得名正言顺踏足宋辽边境的理由。要等京中主战势力苦言劝告赵佶,她没这耐心也没这时间,那不如找个借口,让辽国挑起冲突,令她的军队可以打着受击后被迫反击的旗号,点燃边境战火。
至于赵佶的想法——大宋苦辽兵已久,盼燕云亦久。只要乾宁军能获得胜利,哪怕只一寨一乡,消息传入宋境,浩浩声势席卷,赵佶的想法根本无关紧要。
因此她立即拉着连云寨几位寨主与向孔将军开了个会,拿出舆图,建议他们既然已至此地,便不要犹豫,打着追杀辽国残兵的旗号,立即往咫尺之隔的三会海口开进。
她指着舆图道:“此处是辽国设立的‘榷盐院’,论及战略地位高,但周围驻防,不过寻常。辽国大军如今正北上抵挡女真,此地兵力,至多也只有千余,在诸位一射之地。此处为南北运河交界口,若能将此处作为桥头堡,南境物资源源送抵,向西出兵便计日可待!”
连云寨众杰目睹一场几无损伤的难得大胜,胸口傲气丛生,自认为作为沧州草莽英雄之首,也绝不可在家国大义之上落后。虽对大宋朝廷有许多微词,面对近在眼前的反攻时机,个个群情激奋,被季卷寥寥几语,便已鼓噪起来,恨不得立即轻车简从,往那失落了太久的燕云十六州开去。
这种时候,反倒是戚少商冷静,问了她一句:“深入敌境,后勤该如何保障?”
季卷一挑眉:“毁诺城不是正在你们身后么?”于是息红泪起身,看也不看戚少商,豪情万丈地挥手:“如今青田帮有水路直抵毁诺城,众位放心,只要毁诺城立城一日,便绝不会断了粮草后军!”
季卷笑着起身,对群雄拱手:“而我将在当城寨居中策应,静候各位捷报!”
向孔将军交握双手,目视眼前群豪在座,而仅仅十年以前,他尚要快马加鞭向京中汇报“黄河水清”的吉兆,以换来朝廷几厘层层克扣后赏赐的粮饷,不由双目含泪,等季卷与武林群豪商定,向众人大拜,恳切道:“多谢各位。”
戚少商扶起向将军,大笑道:“你我同心共赴家国大业,何必言谢?”
两人平时同处边关,官匪有别,仅以神交,如今一见如故,扶携而出,正待提剑上马,季卷心中挂着事,却出来拦了戚少商一拦。
她问:“那两个被顾惜朝诱惑叛变的寨主呢?”
戚少商骑在马上,正是意气风发,迫不及待要开建大好功业,听她问题,豪迈一笑:“自是放了。”
季卷惊叫:“放了?!”
戚少商莫名其妙道:“自然。毕竟是这么多年兄弟,劳兄已不计较,难道还真能取了他们的命吗?”
季卷痛苦抚额,片刻道:“好,怪我,我没想到你们居然能直接把人放了——他们去哪了?”
戚少商向她指了方向,她也不想再多说,有气无力地挥一挥手,勉强道:“戚大寨主早日凯旋。”
戚少商又一拨马头,神色犹豫,似有什么要说,眼中现出多情又怅惘的模样,最后低声道:“那日之事……是我误会,反令你难以自处。自见了苏公子,方知你所言非虚,心中悔恨,越发难以言表。只愿你们早日绸缪束薪,结百年之好。”
季卷:“……谢谢你啊。”
她忽然很庆幸苏梦枕此刻正在和向孔交谈,顾及不到她这边。她迅速往他那边瞟去一眼,见他神色平静,心中大定,立即转对戚少商假笑,错过他随后投来的淡淡一瞥。
季卷有气无力道:“戚大寨主还是赶快出发吧。”
向孔那边正也结束了与苏梦枕的叙旧,两位首领并辔齐驱,旌旗高举,踏过宋辽向来只往内回缩的边境,马蹄振振,扬起连天黄沙。
息红泪要退回毁诺城协助调运粮草,便只立在原处目送游侠儿与军队混在一起离去,美目中神光流转,最终又停在为首的戚少商背影上。季卷咳了一声,挪了挪身体,阻断了她的视线。
息红泪于是看向她,狐疑问:“我总觉你很抗拒我看戚少商。”
季卷噎住,犹豫不知该不该讲戚少商那离谱的多情,又觉背后嘴碎实在不像对盟友的行径,最终假笑:“哪里有?你想多了。”
息红泪眼睛含笑:“你很不愿意见我与戚少商再续前缘?”
季卷叹一口气,道:“毕竟我情路不顺,最讨厌看别人浓情蜜意了。”
息红泪侧着脑袋瞧她,忽问:“你不愿我瞧他,是不是因为戚少商追求你了?”
季卷接下去的满肚子俏皮话立刻噎在了喉咙口。她神情微妙,诚恳答:“是的。我在考虑……”
考虑戚少商怎么能做出这样既多情又无情的事。
她顿一顿,犹豫是否要将对戚少商的评价公开说出来,却听身边一阵撕心裂肺的呛咳,难得养出几分好气色的青年突然又在她身边咳成一团,伛偻如枯藤。
第69章呕吐与咳嗽
那咳嗽之烈,令季卷把什么戚少商都抛到了脑后,惊视苏梦枕,见他竭力压住声音重新直起身,胸口仍短促起伏,不欲与她视线相对,抬袖掩着唇看向别处。
季卷缓声问:“你还好吧?”
“死不了。”
“那就好。”季卷笑笑。
被他这样一打岔,她已彻底忘了本打算与息红泪说什么,遥望天际,思索道:“我现在应该去追那两个跑掉的寨主了。”
息红泪显然已从她反应中得到了确认,带着几分意料之中的失望,也不愿再提及戚少商,顺着她点头道:“正要与你道别。我们和赫连公子打算一道回毁诺城,重建是一,接应你们的商船物资是二。”
季卷道:“负责运送粮草辎重的民兵力夫就在沧州一带征招,此时正是青黄不接,给他们开银钱之外,最好再拨一部分口粮,以资家用。”
息红泪闻言便笑:“你和赫连公子倒说了一样的话。”她说着,手指已搭在赫连春水臂肘,对季卷点一点头:“放心吧。我虽未接触过行伍,有赫连公子相助,绝不会出什么差错。”
季卷瞧一眼赫连春水霎时涨红的面孔,猜想赫连将军府这下是绝无从她们贼船上跳下来的可能了,忍不住向息红泪悄悄竖起拇指。她对自己盟友们行事向来有信心,便不再多言,自寨中牵出匹劣马,正要上马急追,却见苏梦枕骑在马上缓缓前来,竟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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副要与她同行的模样。
季卷笑问:“你不会觉得我连孟有威那种水平的家伙也应付不来吧?”
苏梦枕懒得回答。他又咳嗽几声,拨转马头,视线淡淡往季卷身后一扫。
身后是不紧不慢给指甲上添补丹蔻的东方不败。季卷一愣,知道他仍提防东方不败随时发疯出手,手上下意识捻搓起缰绳,笑道:“你方才还咳得厉害,马上入夜转凉,我可会担忧你受风生病。”
她把认真的关心掩在玩笑一样的语气里,果然惹来苏梦枕不满的冷眼。这下她总算哈哈大笑起来,一振缰绳,道:“那我们就速去速回!”
要寻两个受了伤的江湖人一路逃跑时留下的踪迹,对观察入微的高手并不算难。劣马虽驽,也依旧比脚力要快,季卷循着踪迹一路前追,见那两个寨主半道分开,各自往一边走,她本也不是为了抓人,只是想从他们处得知些消息,便挑了一边,再追不久,果见到孟有威仓惶疾掠的身形,一剑将他拦住。
孟有威见到是她,不知想到什么,脸色惨白,吞吞吐吐道:“季,季姑娘,戚大哥已饶了我……”
季卷笑问:“他饶了你,和我有什么关系?”
孟有威眼神乱飞,估量着她与自己的距离,看神情依旧随时试图逃窜,口中哀求道:“季姑娘,我从未想要对你不敬,那,那顾惜朝自己下作,该死,我,我也是极度唾弃的!你,你放了我,我一定替你把他绑来!”
季卷脸色一沉。听到顾惜朝的名字就足以令她隐隐反胃,她拄剑在地,似笑非笑问:“看来顾惜朝与你们交心很深。可惜他已经死啦,希望你能替他答上我的第一个问题。前些日加入连云寨,又被顾惜朝几人挟持的十几岁小姑娘,她母亲现在还活没活着?”
孟有威茫然道:“这是谁?很了不得的人物吗?”他见季冷脸上因他答话已一点表情都无,忙不迭道:“小的是当真不知道!不过顾惜朝那王八心狠手辣,落到他手上的人就没能活的,唉,我是极不赞同的,但小的武功不济,实在……”
“够了。”季卷截断他。虽然心中早有预料,依然情绪不高,道:“问你第二个问题。顾惜朝花了什么价格买通你们?”
孟有威一愣,小心翼翼道:“他,他许诺我,等他杀了戚少商,我便是连云寨的二当家。”
季卷不耐地一挥手:“不够。你当我不了解你,这点代价能叫你给傅宗书卖命?”
孟有威哭丧着脸道:“那,那我说了实话,季姑娘可千万不要动怒杀我。”
“你再不说实话,我真会动怒杀你。”
孟有威一咬牙,道:“顾惜朝许诺我们若能杀了戚大寨主,契丹人愿意给我们银器、彩帛、毛皮合万两,还承诺等我们带着连云寨弟兄入了契丹,至少给我们一个枢密使当当。”
季卷这时脸上才出现几分笑意。她仔细盘问:“是顾惜朝主动给你们开的价?你有没有讨价还价?他给你承诺时神情如何?你可曾问过这枢密使究竟是北面官还是南面官?”
孟有威被她一连串盘问,不得不将顾惜朝当日拉拢的细节和盘托出。季卷仔细听着,这些拉拢的价码不仅能从旁佐证辽国内部财政状况,更能使她窥出辽国如今国策倾向,她的探子伸不到辽上京那么远,能有孟有威这第一手的情报已是弥足珍贵。
苏梦枕抱臂在旁听着,等孟有威话音一落,便笃定道:“辽国缺人。”
季卷笑:“你也发现了?他们对大宋叛徒开的价码,用求人若渴来形容都不算过分。看来北边女真的侵袭,真让他们慌张到恨不得请宋人助拳了。”
她说着,面露期待,还真向往了一瞬把大宋那些东倒西歪的蛀虫们送到辽国吃空饷的场景,旋即肃容,问孟有威:“向你们开了这么丰厚条件,你可知道他自己又能从中获得多少好处?”
孟有威脸色惨淡,往她手上武器瞄了一眼又一眼,才期期艾艾道:“顾惜朝对我们提防得很,没有说契丹人给他和傅宗书开了什么条件。他只是和我们说……说……”他的眼神瞟向季卷缠着绷带的小腹,实在不敢说下去,又硬着头皮要说,试图把季卷的怒火引向顾惜朝,好让自己得以保命:“唉,季姑娘,你也知道他这王八要对你做什么!他当时那副嘴脸,得意洋洋的,简直叫人作呕!我当时是拍案而起,绝不接受的,但是我人微言轻,我实在——”
季卷的脸上已失去了表情。胃部的不适感越发强烈,她被孟有威的话引得去想,顾惜朝分明心计深沉,却要把龌龊想法故意说给别人听,其中恶意,即使顾惜朝已是死人也依旧喷薄而出,击中她胸口。
她正要说话。自然要说话,面对恶意唯有表露出不在意才是最强有力的抵抗,她竭力压住反胃感要开口说话,一柄绯红薄刃已点在孟有威咽喉,抽出时血液溅在季卷衣袖。她脱力般放松绷直的脊背,意识到自己不用再强撑出坚不可摧的姿态。
但她依然开口说话。沙哑地,带着点笑地,想要假装轻描淡写地:“他还罪不至死吧?”
“的确。”苏梦枕承认。但他只是硬声续道:“我今日杀性重。”
季卷试图笑一笑,忽然转过身去,捂住胃部,极为剧烈地呕吐起来。
必须要呕吐。只能是呕吐。痛苦如果不能够惩罚别人,那就唯有惩罚自己。
苏梦枕身形微动,正要往她处移去,却听季卷在接连的反呕中拼命挤出一句“别过来”,于是足下又像生了根,牢牢钉在原处。
别过去碰她?别过去看她?别走近她的狼狈,让她痛痛快快宣泄完,继续做自信且张扬的季卷?但不该听的已听完,不该看的已看到。苏梦枕不是蠢人,也不是对世界一无所知的天真公子,几句话已足够他得知季卷作呕的因由。
而季卷就在他眼前佝成瘦小一团。
她实在没有这么脆弱,没有这么惹人怜惜过。
他也实在没有这么惶惑,这么迫切地想做些什么过。
该做什么?杀人,杀一个死人?
苏梦枕信奉以一丈还一丈,从不滥杀,更不屑做侮辱手下败将的事。取了人性命已是最高惩罚,死后万事成空,生前仇怨,一笔勾销。
这是他头一回觉得杀人竟仍不足以消解胸中起伏情绪。
那情绪里并不止杀意,还有另一种,另一种因她带着哭腔的“别过来”硬生生止住的冲动,苏梦枕手指不断成拳又松开,在弥漫至指尖的麻意里意识到——
意识到——
他咳嗽。
情绪堆积太多,唯有咳嗽。
旷野有风起。正黄昏,浓云堆积,眼见夜间有一场暴雨,天地东南风紧,他挡在风前,挡在仍弓身的季卷以前,迎着呼啸飓风,从胸口呛出一连串无法遏制的咳嗽。
第70章更衣
季卷把这些日来连续积攒的烦躁吐了个干净,撑住膝盖,正深深呼吸,对着地面的视线前出现了一张干净手帕,帕上药味浓重。
她默默无语地接过手帕,拭净一塌糊涂的面孔。
一个盛满水的水囊再次出现到她眼前。
季卷依然接过水囊,漱干净泛苦的口腔。
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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件干净外套递到她手边。
她怔了怔,这次没有再接,而是顺着递来的手转身回看。
苏梦枕背身对她,视线向天,身上那件保暖用的厚披被解下,剩下里面一件深色束口劲装。她不接,他也不催,一个向来心急的人,侧脸上难得没有流露出丝毫不耐,只坚持等着,打定主意不收回。
季卷道:“我不用换衣服。”
“衣服沾了脏,换一件就干净。”苏梦枕淡淡道:“洗一洗,和之前没有区别。”
季卷笑了。她笑着退开半步,将沾了血的外披脱下扔掉,摇手道:“你说得对,但我并不缺新衣服,随时可以自己买来十套,不需要你的赠衣。你的衣服该留给别的人。”
苏梦枕的眼神追着她动向而来,静立片刻,竟从未有过地收回手,重新披衣上身,同时道:“我并不给别人披衣。”
季卷心里终于对这哑谜有点逆反了。她这趟北上,接连遇到两个感情观有病的男人,一个要杀她污她,一个在救前女友的路上不忘对她深情告白。这两个连着蹦出来的人当然不至于令她对感情失望,可也足以令她不想再和一个有未婚妻的人有任何纠葛。
更何况这个人的未婚妻已在上京途中,最迟不过半月就要抵京。季卷心里无比期望使苏梦枕出现在这里的是另外一些东西:利益,布局,兄弟义气。什么都行,千万别是她心里存着的这一种。
有些心思既然动了,她至少希望对方是个值得她错付的人。
她看看昏黑下来的乌云,转移话题道:“看起来马上要下大雨了。你肺疾不宜淋雨,不如就在前面破庙借宿一晚吧。”
苏梦枕冷冷道:“直接回去。”
季卷一愣,旋即微笑,竟有些松了口气的感觉。她点点头,爽利道:“好!那便赶回去。”
她翻身上马,正要一甩马鞭,忽见暗沉沉旷野上,多出一具横倒在地的枣红色身躯,不由心下咯噔,正扬起的马鞭又慢慢放下了。
苏梦枕正要皱眉,见季卷灰溜溜从马上下来,挠着头,不知该怎么解释这突兀出现的人影,手指比划,“呃”了几声,含糊道:“我去看看。”
他跟了上去,在见到季卷附到那满面虬髯的魁梧壮汉身边,探了探鼻息,企图把人负到背上后,终于有所了悟,抱臂讥讽问:“这也是出自隐世门派的高人?”
季卷一噎。她在看到这昏迷不醒的人突兀出现时就猜到发生了什么。这天赋还是第一回在有外人在场时发作,而她不久前还企图敷衍过苏梦枕的追问,面对他这讥讽,季卷干笑两声,装傻道:“看此人呼吸,应该不是什么高人。可能是隐世门派的杂役门迎吧?”
苏梦枕瞪她。
她又嘿嘿一笑:“别瞪着我了,也是,看他这衣服也不像杂役。可能是什么二世祖呢?”
她嘴里胡说八道,见这人额头上一块大疤,像是头骨碎裂,料想他这样伤口经不起跋涉,正要说话,苏梦枕已提前开口道:“去破庙避雨。”
季卷点一点头,无言将红衣人扶到庙中坐下,仰天见轰隆隆几声雷响,便有雨如帘遮。
苏梦枕扫了扫离她甚远的角落,将堆积的沙尘扫净,掀衣坐下。他今日被季卷敷衍了两回,自然也有脾气,此时盘腿打坐,一副不愿再理会她的模样,季卷反而觉得轻松。
要坦诚她与季冷的天赋倒不难,难在以苏梦枕的心思,知道了这种天赋,便很容易猜到她的来路。季卷在外从来不掩饰说些属于她那个时代的话,刻意在提醒自己不该被北宋同化,这种与众不同在平时会被理解为离经叛道,但一旦坦白,足以让聪明人猜出:她定然也来自与当今迥异的世界。
季卷叹一口气。她自然向父母坦白了自己的过往,但苏梦枕……她并不觉得和他的关系已亲近至此。他们是默契的同谋,同道的战友,再往深她不愿意前进一步,更不愿苏梦枕追前一步。她当真有一些情感和道德的洁癖,这洁癖令她不能接受在福建当土大王避世隐居,同样令她不能接受与无辜女子分润男人感情。
这些心思只在她脑中转了一转,便俯下身去探那昏迷男人的额温。这虬髯客正发烧,季卷心下担忧,同时觉得他身上衣物花纹装饰有几分眼熟。她推窗接一点雨水,给他搭上湿毛巾,这才起身缓退到苏梦枕身边。
苏梦枕问:“怎么?”
季卷说:“我有一个不好的预感。”
苏梦枕敛眉。他站起身,三寸水晶般剔透的刀刃自袖中推出,道:“说你的预感。”
季卷苦笑道:“他身上衣服的纹饰,与东方不败衣服上的非常近似。”
“看来隐世门派有自己的统一装束。”苏梦枕怪声怪气地道。季卷分辨不出他这句话是认真在讲还是故意讥讽,难得被他噎住,苏梦枕斜睨她如鲠在喉的神情,似乎竟笑了一笑,旋即闭目细听雨声,倏尔收敛笑意道:“来了。”
东方不败穿透雨幕直扑破庙,沿途雨水被外放气力倒逼,子弹般往四处激射,穿入湿土三寸之深。他扑向破庙,口中尖叫:“是不是我的莲弟来了?我遥遥便觉得是他!是我的莲弟来了,对不对?”
他连停步推门的时间都不愿浪费,穿墙撞入庙内,眼中全然没有站立的二人,而是扑向仰躺在季卷收拾出的干草上的红衣男人,脸上霎时充满柔情,掏出绿绸手帕仔仔细细替他拭起汗来。
季卷见他一副贤良柔婉样,反倒一颗心沉沉往下直坠。
果然如她意料般,等东方不败温柔替他的莲弟擦干净汗水,又脱下外袍披在莲弟身上后,便叹着气转向她,目露不忍道:“你能依言将莲弟带给我……”
季卷在手中沁汗时仍不忘打断:“不是我的功劳,我并没法选择将谁带来,只能说前辈的运气非常不错。”
东方不败柔柔一笑:“这不居功的性格也是我喜欢你的一处。”他大大地叹一口气道:“可别说我没良心,只是我决计不能令莲弟醒后无事可做。你能不能自己从青田帮少帮主的位子上退下来,把青田帮送给我?”
季卷笑着摇头。她一边笑一边也问:“我倒也不讨厌前辈,实在不想与你非要分个生死。你就不能再多等一等,等你的莲弟醒了,先问一问他,再考虑究竟要不要动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