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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1章刺杀

梁师成立即与米公公递个眼神,两人分护赵佶作用,顺着纷纷回避江湖仇杀的人群,掩护官家离开金水河畔。可那三个抵挡不了、一路吐血的身影,竟好死不死地,偏偏在往他们这边退来!

米公公一凝眉,已意识到什么,沉声道:“他们想从河道逃走!我们避开河道。”

梁师成点头,对他的提议非常赞同,于是对赵佶与美人伸手道:“请。”

美人眼中异彩连连,忽攥紧赵佶手臂,糯声道:“公子,我怕。”

赵佶本已加快脚力在撤,听佳人兰息软语,浑身骨头都酥了一半,揽住她腰肢道:“我扶你走。”

只这拉扯一瞬,“六合青龙”已追着倒飞的三人杀到他们不远处,身边百姓惊叫不绝,竭力奔逃,竟巧合将赵佶几人让到厮杀两方面前。

米公公上前一步,试图拦住杀红了眼的六合青龙:“大胆!有……”

就在这电光石火一瞬,六合青龙攻向三人的一击竟忽而偏转,眼中杀气腾腾,像是要绕过这三人,往他们身后攻来!

身后?

——身后是赵佶!

梁师成第一个惊叫:“有刺客!护驾——”

米公公不可置信。

“六合青龙”?

刺杀官家?

怎么可能?

——可六人这灌满内力的一击却并非作伪!

——可六人写满必杀信念的眼神并未掩饰!

——就连那三个好像随时都会死在他们手中的人都愣在了原地,似乎理解不了他们怎么会绕开自己往身后杀去!

已不及再想更多,米公公执棍在手,气息悍然暴涨,截住六人大半之力,同时口吐鲜血,被这一击打到气息奄奄。

但这一击仍未完。

梁师成也从另一侧跳出来,他的武功只是末流,如今也执了短刺,奋不顾身,要替赵佶挡住下一击!

他顷刻在巨大杀机下重伤,吐着血,仍要爬起来护在官家身前。

这一击仍未完!

赵佶眼中只余震惊,他想不通、躲不开、逃不掉!

这一击直刺向他浑身死穴!

有一道皂色鬼影掠到他身前,短刀自袖中抹出。

艳红的刀终于将这一击截在了赵佶眼前半寸。

“你们果然有鬼。”皂色鬼影冷笑,手中刀幻作红霞,反攻向几人!

“六合青龙”眼中杀意转为错愕。

错愕?

米公公正待细思,那三个始终被追杀的人中已有人反应了过来,粗声大喝:“刺杀官家?!原来这才是你们的目的!”

他暴喝着,顾不得自己正往外飙血,回身一剑刺向“六合青龙”。米公公虽脑中一团混乱,却也不会错失此等良机,纵身直上,与这三人、与猝然现身的黑衣人配合,意图重伤“六合青龙”。

六合青龙退!

当然要退。古时刺客一击不中,必得要飘然远遁,因而他们与愣在旁边的文张、龙八两人齐齐倒飞掠走,决不能被留在此地,被赶来的禁卫包围。

他们眼中的错愕已转化为杀意,意识到这完全是一个局,而他们贸然中计,必须先保全自身,再考虑是否能有转机。

他们急退。但红袖刀得势不饶人。

“无发无天”此时赶到,将惊魂未定的官家严严实实护在其中,而苏梦枕一人一刀,似拼了命不要,也要强留下胆敢刺杀官家的刺客!

可如今米公公、三侍卫重伤,唯他一个战力,岂是六合青龙、文张、龙八的敌手?

眼看着他们就要从刀光中突围,另一道苍老且震颤的大喝,自另一条街道爆响!

“故意搅起‘六分半堂’与‘金风细雨楼’一战,竟是为浑水摸鱼!”

雷损大喝,旋即挥手:“‘六分半堂’听令,全力保护官家!”

数百数千六分半堂众人蜂拥而出,将六合青龙、文张、龙八等人退路堵了严严实实,同时雷损、雷动天、雷媚等一众堂主冲上前,头一次不对苏梦枕出手,而是与他并肩作战,攻向几个胆大包天的刺客。

有他们加入,情势立即逆转!

雷损的突兀加入,令季卷都愣了片刻,机械地跟在他们身边动作,下意识向苏梦枕投去视线:这也是你的安排?

苏梦枕脸色古怪。这当然不会是他的安排。他安排拦截六合青龙的无邪无愧、无错无语等人仍在一条街外。要按死这些人犯上之罪,唯有死人最安全,他自然做了截杀他们的万全准备,可六分半堂竟从他调动属下的动向中发觉了端倪,抢在金风细雨楼之前现身,要在浑水中赚足政治资本。他一时竟说不上是恼是笑,最终呛咳起来,心中感叹。

不愧是他的好对手。不愧是屹立京中这么多年的六分半堂总堂主。不愧是雷损。

雷损迅速做出决断,必然是嗅出傅宗书牵连入刺杀一事的风向,立即要大张旗鼓与傅宗书决裂,来日即使查出六分半堂与傅宗书的勾连,有此桩功劳,也足以保住六分半堂。

他心中敬重,并生杀意,同时手上刀势不减。如今六分半堂横插一手,雷损独对鲁书一、燕诗二两人,其余也各自捉对,苏梦枕手中红芒微闪,自季卷与宁中则手中截过文张龙八两人,刀刀带煞,刀刀见血。

正打算拿自己的老对手捏一捏软柿子的季卷微愣,便见苏梦枕黑衣带风,不知何故,恰好挡到她身前,令她左右探头,一时插不入战局,而他浑身凶煞,不知从哪来的深仇大恨,竟在众目睽睽之下,飞刀直落,斩下两人头颅。

那含怒的刀终于彻底下落。

苏梦枕停刀,向季卷微瞥一眼,旋即加入战局,围攻六合青龙。

“六合青龙”被季卷三人那突发的一缠导致攻向赵佶之后,心中已是巨震,慌乱之下,能发挥的水平只有十之六七。反观他们面前围着的这群,各个都想揽下护卫有功的利益,各个眼中冒火,各个都发挥出远超平时的能力。

雷损伸指。雷动天出掌。雷媚递剑。苏梦枕抹刀。米公公举棍。季卷、息红泪、宁中则浑水摸鱼。

在众人夹击之下,纵是师承元十三限的“六合青龙”也只能悲愤喋血。

他们一齐收手,彼此对视,互相之间已达成隐秘默契,此时齐齐转身,对官家行礼道:“官家受惊了!”

赵佶正竭力从地上爬起来。他此时只知侥幸,幸好无发无天的伞遮得足够严实,令别人看不见他双腿发软的狼狈模样。他连一秒都没去想从他身边消失的美人何在,恨声道:“——傅宗书!”

只能是傅宗书。

如果他只是遇袭,还要考虑嫁祸的可能。

如果他只是听说傅宗书暗藏火器,却不告与他知晓,他也只觉得此人或有二心。

可这两件事同时发生了。

傅宗书狼子野心,已昭然若揭,还待辩解什么?!

赵佶对涌上来的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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卫道:“立即查抄傅宗书府,必须生擒此人及其全部党羽!”

第52章复盘

夜。

青楼画舫。

在惊心动魄的一日后,季卷众人皆是脱了力,像几具尸体平摊在床上,连根指头都不想动。

没有参与最后一战的唐晚词三人尚留了些力,此时忙碌着替她们三人诊治。息红泪也伤得爬不起来,非要忍住疼痛,坐起身对季卷道:“季少帮主。”

“现在还这么称呼,未免太生分了吧。”

息红泪笑:“季卷。你为我们所做,息红泪铭感于心。今日之后,青田帮有任何吩咐,毁诺城必全力支持,身死不悔!”

季卷听着就笑了,笑着牵动浑身伤势,又哎哟哎哟叫起来。她呼哧呼哧地道:“说这么严肃做什么?青田帮的宗旨是带大家一起过上好日子,做的也都是正经生意,可不是让你们一个个琢磨着怎么卖命的。”

她顿一顿,又道:“此外的确还有件正事要与你商量。但是现在太累了,我得休息几天,等养完伤回到毁诺城,我们养足精神再谈。”

“一言为定。”息红泪道。她这下也终于撑不住,重新倒在床上,任由唐晚词几人给她重新崩开的伤口上药。

正在撒药粉间,舫外杀喊声再起,南晚楚往外看了几眼,笑:“是在追杀冷呼儿那两人呢。”

季卷正努力把自己摊成一张煎饼,闻言问:“听说傅宗书还没抓到。”

“他简直比耗子都精明。宫中高手都没靠近,他就已经潜逃出府,现在全城都还在搜查他呢。好像说从他家里搜出了通辽的证据,这下他是无论如何也不可能翻身了。”南晚楚啧声道:“你们觉得,官家能不能抓到他?”

息红泪道:“我希望能。”

秦晚晴沉着点头:“的确。破船还有三千钉,我担心他一旦脱逃,参与此事的毁诺城会受到他的疯狂报复。”

南晚楚笑:“但能看到呼风唤雨的傅大人被追得像条狗,已经很值得了。”

她正好在替季卷包扎,说到此处,凑了上来,眼神发亮,问:“你和苏公子究竟是怎么通的气,竟能一日之内,就把傅宗书污到如此地步?”

季卷本来都想睡了,见南晚楚一双眼闪闪发亮,简直像要蹦出几颗星星,于是又打起几分精神,慢慢道:“我当真没和他商量任何事,只是今天见机行事,同时揣摩他的安排,大概猜出了事情的来龙去脉。我只是一猜,并不作准,你们随便一听便罢。”

从她答应息红泪参与劫狱以来,与苏梦枕的交流,当真只有借毁诺城途径送去的那一封信。她担忧送信方式不机密,并未多说任何话,但想要传递的信息已借由信件完全送达。

其一是毁诺城的信。这封信通过毁诺城的渠道发出,落在苏梦枕眼里,自然知道她已与毁诺城谈成什么协定,而息红泪近来想方设法营救纳兰初见的事,对于广收情报的金风细雨楼而言并非秘密。

于是她们入京当天,金风细雨楼已得到了消息,次日故意向“六分半堂”动手,挑起满城风波,将“苏梦枕在破板门为她们留了后路”的消息传递到季卷这里。

她立即决定往破板门逃。而苏梦枕果然已准备好在破板门替她们一力承担。如果按苏梦枕的计划,在她们逃到金风细雨楼庇护之下后,他正好借机与文张等人发生冲突,逼得他们陷入生死危机。见苏梦枕出刀决然,潜伏在暗处旁观的季卷已瞬间领悟到这条并未互通有无的消息:苏梦枕显然知道傅宗书将那几杆火器赏赐在谁的手里,而她也领悟到逼他们当众使用火器的目的。

接下去的第二个信息是两张图纸。傅宗书得了火器,将来可能对青田帮有威胁,这是他们都能想到的信息,因此她画出图纸,自然是要他发动金风细雨楼在朝中的影响力,找到另一个帮手,首先把这两样东西在赵佶面前过了明路,同时还能成为扳倒傅宗书的同谋。

赵佶虽昏聩,却并非不聪明。他能看出这图纸上两样神器,若能利用于前线,会产生多大作用,那么一旦得知傅宗书早已得到火器,却暗自隐瞒,不上报于他,自会心生疑虑。

但心生疑虑还不够。因为傅宗书实在好用,实在温驯,是替他自江湖敛财的一等一好手。这一点疑虑,只要经由时间稀释,总会淡化成水。

好在苏梦枕的眼光很准。他找出了傅宗书被野心吞噬的朝中对头。王黼与梁师成见到傅宗书可能会见恶于赵佶,便迫不及待,要往他身上多压几块石头。

而且,最好是短时间内,令官家接连得知对傅宗书不利的消息,使他不及细思,便认定傅宗书果然心怀不轨。

还有什么事情比谋逆犯上更能彻底钉死傅宗书呢?

王黼安排了美人。梁师成将赵佶行踪透露给苏梦枕。接下来便只要设计令傅宗书的人出现在金水河畔。

季卷思索着道:“我与苏梦枕擦身时听到他说‘金水河边’四个字,已经大概猜到他的设计。若只是藏我们,有的是更隐秘的藏身处,而将我们安排在金水河畔、蔡京花石船队旁,自然是因为,有非常重要的人也要到这里。而能够成为扳倒傅宗书助力的重要之人……想也不用想,定是官家了。”

她笑:“因此我的身份也非常明晰了:我是饵,专诱傅宗书一党前来的饵。”

至于傅宗书一党来后,要怎么伪造他们与官家的冲突?季卷猜测苏梦枕已有安排,不过她有宁中则帮忙,便不需要坐等安排,而是主动引起刺杀一事。

此件事兔起鹘落,在官家遭刺的大事件下,早已无人关注早晨发生的小小劫狱事件。京城中诸多势力,竟似被苏梦枕一人牵着调弄,六分半堂即使中途看出端倪,再想横插一脚已是晚了,但总好过傅宗书一派,那美人已被王黼抹黑成傅宗书蓄意派来祸主的妖女,而像他这样的权臣,手脚从不干净,一旦彻查起来,只会令赵佶越查越相信他心怀不轨。

说到底,一个靠欺下媚上的臣子,从他被帝王疑心的那一刻起,就已与死亡无异了。

“其实要是傅宗书亲至,我还打算试着直接刺杀他的呢。”季卷遗憾:“没想到他这么怕死。”

“正是怕死的人,才能活得更久。”宁中则道,“如果真的没有抓住他,你们未来都必须更加小心。”

在季卷讲述期间陷入了古怪沉默的息红泪见复盘终了,忽然出声:“有件事,我得向你道歉。”

第53章水性杨花

季卷奇道:“什么事?有什么好道歉的?难道是入城的时候你试探我们武功的事?”

息红泪坚决地摇头道:“不是。是我对你与苏公子关系的妄言。”

季卷心中顿觉不妙,捂脸道:“求你别说了。”

息红泪笑。那笑容像是对恋爱中脸皮薄的女子那洞悉又宽容的笑,她笑着说:“我自诩见过世间千种男女之情,却是误判了你与苏公子这一种。”

季卷叹一口气。她原本累得厉害,但见息红泪不知从哪里得到了信息,又开始误解她与苏梦枕的关系,不由大发戏瘾,以手掩面道:“唉,哪怕我知他懂他,又有何用?他终究心属纯然不染尘的雷纯小姐,而不是我这般心思深沉的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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息红泪脸上表情立即退光,嫌弃凝视着她,面无表情道:“你装得不像。”

“我哪有装?不过真情流露罢了。息姐姐,你怎么又说我与苏公子有情,又不信我的肺腑之言?”

息红泪神色诡异地看她,半晌道:“罢了。我看不出你对他究竟是虚情还是真心,不过苏公子看你的眼神,倒绝不清白就是了。”

还待再演的季卷剧烈咳嗽起来,差点要被唾沫呛死。宁中则就在她旁边,见状替她拍起后背,同时对息红泪指责般地道:“年轻人的感情由他们自己去捋,你我何必强推?”

她这意思,竟不是觉得息红泪眼睛花了,而是觉得不应该直白点明一样。

季卷无话可说,片刻哑然道:“呃,问题在于,苏梦枕不是水性杨花的人吧。”

苏梦枕突然咳嗽。

直到夜里才有空从宫中出来替他把脉的树大夫担忧地看他,见他只咳了两下便已收声,同时皱着眉,解释道:“无妨。一时喉痒。”

次日一早,因昨日京中大乱而歇业的画舫居然有客登门。唐晚词掀帘看了眼,惊咦:“怎么是他?”

息红泪也偏头瞧一眼,这一眼便让她立即开门迎客,语气迟疑道:“无情捕头大驾光临,不知有何要务?”

推着轮椅缓缓移入屋内的,正是京中“四大名捕”之首的无情。他用冷玉似的眼神从舫中扫过,重新看向息红泪时,冰凉的神色些微缓和:“世叔入宫,托我来向息大娘报喜。因有世叔斡旋,官家今日已赦免纳兰初见讽议犯上之罪,一并抹去诸位劫狱之过。”

息红泪目露惊喜:“太好了。多谢诸葛神侯。之前也多亏神侯奔走,才使傅宗书不至于私下处理了纳兰初见,毁诺城一并铭记于心。”

无情闻言一笑,脸上阴霾尽去:“官家愿意大赦,也是因感念你们护驾有功,将功罪相抵了。”

他说到“护驾有功”四字时,面色有一瞬的微妙,些许温暖的笑意又似乌云密布般从脸上隐去了。他再次看向息红泪身后众人,忽对着个陌生的面孔拱手:“季少帮主,可否一谈。”

顶着张易容的季卷心下微跳,仍垂死挣扎:“季少帮主是谁?莫非你说的是现在毁诺城的——”

“我知道毁诺城中,有位‘季卷’每日坚持出入城,令天下皆知她仍逗留于此,但是,”他说到这里淡淡微笑:“我昨夜接连去了‘天牢’、‘破板门’、‘金水河岸’,看到了你的剑法。”

季卷叹:“我就说不到关键时刻,不能拔剑,免得像顶了张名片一样,到处宣告‘我就是始作俑者’。早知道之前在你面前,就坚决不动手了。”

无情的表情有一瞬无奈,偏头道:“不必向我强调你曾出剑维护过我。但交情与公义,是两件不相干的事。”

被戳穿了小心思,季卷也毫不脸红,从角落走上来,盯着无情看了半晌,忽而感叹:“我知道你要来找我做什么,但我宁可你能装傻不来。”

“是非对错,绝不可能装傻过去。”无情低声道,又抬高了音量,注视着季卷问:“我问你,傅宗书是否真的存心谋逆?”

季卷张一张嘴,微笑:“傅宗书罔上虐下,私通契丹,暗铸甲胄,都是已被查出的板上钉钉的事情。你说他是否存心谋逆?”

“对,我知道。”无情冷冷道,竟像在审讯犯人:“但这不代表他昨日会在金水河谋划刺杀。”

季卷叹气。

她叹完气,旋即开始耍无赖:“我知道你要向我求证什么,但我是绝对不会亲口承认的。”

无情冷冷盯着她,似乎随时会有暗器从他袖中飞射,但他终究没有动手,而是说:“世叔昨天发了很大的火。”

季卷眨眨眼。

无情又道:“你有计划,有阴谋,我可以放任不管,因为我们是朋友。——但你不应该拿官家的安危做赌注!”

季卷又眨了眨眼。

她忽然凑近一点,笑:“这是诸葛神侯的意思,还是你的意思?”

无情闭眼道:“世叔的意思,就是我的意思。官家纵有千种不是,但你可曾想过,昨日若稍有差池,朝堂剧震,万民齐喑,对大宋岂会是好事?”

季卷古怪地看他,忽而问:“你不觉得换一位官家,废花石纲,贬蔡京,重新清一遍朝堂,反倒对大宋还是件好事?”

无情脸色数变,蓦地厉喝:“慎言!你还要命不要?”

季卷反而笑了。因为只有被说中心事的人,才会这么色厉内荏地讲话。

于是她不仅是笑,简直高兴得要唱起歌跳起舞来。在她已默默做好与这些朋友刀剑相向的准备后,意识到她的朋友并不与她想象一般迂腐,而或许她可以寻到一种办法使他们不必彻底为敌,这已是足够令她感到快乐的事情。

她笑着保证:“放心吧,我没有要换官家的意图。反而,我要更加用力地维护官家,保护官家不受任何影响,好让他能信重我,能放权给我,能够使我放开手去做那件事。”

无情注视着她,忽揉了揉眉头,道:“你的每一个字,我都会回报给世叔。他会怎样考虑,怎样决定,我绝不会替你说情。”

“真的吗,我不信。”季卷笑道:“你怎么可能这么无情?”

因无情而得名无情的青年无言注视她。她笑了片刻,又一收表情,淡淡道:“神侯会容忍我的。他连蔡京之流都能容忍,何以不能容我一介忠臣?”

无情冷声道:“这句我也会报给世叔。”

季卷哈哈大笑:“他会知道这是我特意说给他的话!”

无情拂袖而去。在他拂袖去两日后,诸葛神侯在朝中运作的结果已逐渐显露。

诸葛神侯并没有因猜出她的小动作而放弃替她收尾。也只有在这种时候,季卷才会觉得一丝心虚,因为她的确是对君子欺之以方。在她们养伤期间,因官家被刺杀一事而造成的诸多后果一件件自万岁山传达向下,直到画舫。

第54章免死铁券

在重归自己有禁军层层护卫的皇宫之中,休养了几日后,赵佶终于又恢复了自己修道之人的超然物外。京城已戒严数日,对傅宗书府的查抄也找出越来越多他大逆不道的证据。他在京中能作威作福多年,仰仗的实则是官家信任,一旦官家收回信任,那么许多本就暧昧难言的举措,都可被朝中政敌们栽做他早有反骨的证明。傅少宰已彻底倒台,但却依旧未能发现傅宗书本人的踪迹,如此人心惶惶,赵佶终于采纳了诸葛神侯的建议,解除了京中的管制,令城中百姓又能重新出门谋生。

向天下传檄通缉傅宗书一事自不用说,在此之外,他又接连对当日涉事之人逐一赏罚。

蔡京揽下失察之责,自请去职,赵佶只做降奉,并未削官。蔡京自觉惭愧,称病暂不上朝。

米公公与梁师成官升三级并赠以京中府邸,并给剑履上殿的殊荣。有了梁师成的功劳在前,王黼已是十拿九稳,随时要顶上傅宗书空出的位置。

这是些朝堂上的变动,对于江湖人,赵佶另有一套奖惩。

息红泪因护驾有功,免去劫狱之过,另赏金银数箱。对与她同行的两位佚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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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伴,也怀着招安心思,许以高官厚禄,希望两人能以真面目与赵佶见面。季卷当然不打算去领这功劳,暗记一笔,未来或许会用上这个承诺。

而苏梦枕最早察觉傅宗书阴谋,放弃与六分半堂对敌,挟刀奔赴金水河岸,力救他性命,赵佶对他此前在京搅动风云的些许意见早已灰飞烟灭,宣他入宫畅谈几回,最终赐下的奖励,几乎惊破京中所有势力的眼球:

他赐了苏梦枕一面免死铁券。

这样东西的分量极重,因为赵佶登基以来,总共只给过太后,蔡京,诸葛神侯这三人免死铁券。这东西最表层的含义自然是无论苏梦枕或他想保的人犯下了怎样滔天大过,赵佶都可看在过往功劳上饶他一命,但若要考虑到苏梦枕实则金风细雨楼的楼主,这样东西便在江湖中有了另一层含义:赵佶已认可,或说默许金风细雨楼在京城中攫取更大的权利。

六分半堂多位堂主出动,舍生忘死,因而被搜出的些与傅宗书的私下往来,被官家既往不咎。除此之外,赵佶另送一副“以理服人,以智胜人”亲笔牌匾。在雷损与狄飞惊看来,这也是对六分半堂的一种暗示,即官家并未完全倒向金风细雨楼,依旧允许雷损与其争一争这龙头的宝座。

大致处理完那一日惊变导致的无数麻烦,赵佶甚至还没忘记被他记在心上的季家父女。蔡京称病,收集花石纲的殊荣便尽数让度给季冷,让他领了节度使之职,便算从江湖草莽往朝堂的大大转变。至于传闻中仍待在毁诺城的季卷,他也没忘她献宝之功,前后传唤季冷几次,问询他该如何封赏。

期间甚至传出过传闻,赵佶听说季卷苦恋他新晋的武林心腹苏梦枕,大喜正待赐婚,旨意都已拟好,又不知从何听说苏梦枕早与雷损独女许过婚约。赵佶自诩风雅,便不愿做乱点鸳鸯谱的不解风情之人,这道赐婚旨意才算作罢,只是寻常地赏赐了些珍宝,由季冷代为领受。

此事一出,在江湖中热闹程度反倒一时压过了每年都会上演的皇帝遇刺之事,江湖人实在好奇,这桩上达天听的桃色绯闻最终到底该如何收场。

在整个大宋因朝中震荡而在细微处发生无数改变期间,季卷默默立在画舫窗边,养伤的同时,细思那藏得无影无踪的傅宗书到底去了哪里。

在她思索出结果以前,纳兰初见已渐渐恢复了精力,拖着迟滞的步伐走上来找季卷,向她询问一件事情。

这位曾风度翩翩的浪客文人如今容貌丑陋,缺了的脚趾令他站立不住,瞎了的眼睛令他走路都会撞上墙壁,但当他勉强站起时,依旧是铁骨铮铮的。他问季卷:是否能联系上金风细雨楼的苏楼主?

“当然可以。”季卷说。

纳兰初见扯着被烫坏的脸皮,竭力微笑:“苏楼主在营救我时出力甚多。听说他长年受数种病痛折磨,我对自己的医术还算自信,季女侠可否代我引荐,让我能还他这份恩情。”

季卷的确有渠道可以联系上苏梦枕。他给了她金风细雨楼联系的暗语,因此当纳兰初见提出要求后的当晚,画舫前已立了位裹在黑兜帽黑披风下,而双眼也如幽幽磷火般燃烧着的身影。

“怎么裹得这么严实?”季卷玩笑道:“终于知道保暖的重要性了?”

苏梦枕瞪她一眼,冷冷道:“希望你知道紧急联络的讯息不是用来跟我讲笑话。”

季卷大笑,一边笑一边思考,对于苏梦枕来说,听笑话和看病,究竟哪个更令他感到不快。

当苏梦枕跟在她身后,走进画舫听纳兰初见用一套华美的文辞表达自己的谢意以及替他看病的诉求时,季卷终于得出了结论。

——看苏梦枕脸色的发黑程度,似乎他要更讨厌听她讲笑话一点。

苏梦枕的神情虽然并不十分凌冽,依然拒绝道:“已有御医树大夫替我诊治。”

纳兰初见听到树大夫的名字后,恍然道:“原来是他。我倒与他切磋过医术,不过他的风格要更正统,开的多是古籍旧方。而我混迹江湖时间更久,掌握的稀奇偏方要比他多的多。苏楼主的病既然久经调养未见大好,倒不如试一试阴狠偏方,说不定反有疗效。”

苏梦枕沉默。他和绝大多数久病缠身的人一样,多少有些讳疾忌医的心理,因此对于看病这事并不热衷。前几年苏遮幕还在世的时候,多是被他压着拜访天下名医,如今他已可自作主张,除了树大夫外,便再不面见其他医生。

他瞥季卷一眼。在这种时候,季卷的脸上是绝无城府的,明晃晃写着,她怀疑他又在闹些什么情绪,以至于不愿意伸手给纳兰初见。

于是他缓慢地,依然极不情愿地将袖子捻高一寸,把手腕递到纳兰初见的指下。

纳兰初见只随意把了把他的脉脸色就变得沉凝起来。他一边把握脉象,一边问:“苏楼主是否尚在襁褓中时就已受了武林高手以冰寒内力震断心脉的攻击?”

“是。”

“而这些年来你又因各种原因受过七次致命的伤。”

“不止七次。”

“的确不止七次。但有些伤势似乎被人以精妙内力化解过。如今仍滞留在你体内彼此纠缠的总共是七种致命的功法。是他们彼此制约,互相死斗,才使楼主留下了一线生机。”

“我这人很会把握一线生机,这也是我至今仍活着的原因。”

纳兰初见点一点头,低头在纸上迅速写了几张方子,道:“以苏楼主的病况,我已大概能猜出树大夫为你所开的药方有哪些。我的这几副药与树大夫的药方绝无冲克,且用料更险,对于陈年旧伤或有一定作用。不过我开的都是猛药,苏楼主服药期间或许会心浮气躁,神思烦闷,均是正常药效,停药几日便可恢复正常。”

苏梦珍而重之地接过药方。他并不那么在意自己的病,但不代表他会不在意纳兰初见的好意。

因此他将药方掖入袖中,正色道:“多谢,纳兰先生。往后纳兰先生若有所求,金风细雨楼必厚报之。”

纳兰初见颓然一笑:“我这副残躯又还能有什么所求呢?只望楼主他日见到京中那些难活的穷苦人,能赠他们一顿不至饿死的饭就够了。”

苏梦枕平静道:“我自会去做,金风细雨楼也会为纳兰先生始终敞开大门。”

纳兰初见盯着他片刻,忽道:“我知道苏楼主的意思。你是在挽留我,希望我能留在京城,并加入金风细雨楼。”

“你错了,”苏梦枕道,“我根本不在乎你要去哪,要加入哪个组织。就算你今天大彻大悟,打算去投奔雷损,我的承诺也依旧作数。”

他一字一句道:“只因我看得上你这个人。”

纳兰初见惊异瞧他,终于又起身拱手,郑重道:“某过去总觉世风不古,国是日非,方自污声名,不愿同流。有苏楼主这般仁义之人坐镇,金风细雨楼想必不会成为那类欺男霸女的所在。还请苏楼主同意接纳我加入金风细雨楼。”

苏梦枕脸上也出现一点笑意。他扶起纳兰初见,道:“承蒙不弃,金风细雨楼也绝不会叫你失望!”

纳兰初见已经快要蒙昧的眼睛里又出现新的光彩,向苏梦枕一拱手,随即扶着墙壁,缓慢走了出去。他走得跌跌撞撞,但脊背却挺直。

季卷目送他离开,心中感慨万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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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收回视线正要说些什么,却见苏梦枕已更早收回眼神,一双黑且深的眼专注落在她身上。

季卷故作不满道:“怎么感觉你才是整件事里最大收益者?不仅拿了张免死令牌,还招揽了这么位有气节的义士入楼。”

苏梦枕淡淡道:“志趣相投的人总会走到一处。就像他和我,就像你和我。”

季卷牙酸了下,挠着侧脸笑:“可别抬举我。纳兰初见给人治病不求回报,我可是总算计着要找人收取利息的。”

她说着说着就装不下去,笑着向苏梦枕伸出手,理直气壮道:“我可也给你看过病,什么时候也给我点回报?”

苏梦枕垂眼盯着她摊开的手掌,缓缓道:“自然有。”

第55章心乱

季卷一挑眉。她当然只是开个玩笑,因为她事实上有些紧张。

说来奇怪,她在利用流言时并无负担,但是当流言切实地环绕在她身边时,又不自觉会被流言所影响。在息红泪与宁中则言之凿凿地做出错误判断时(她当然知道苏梦枕另有心上人!),她不受控制地在与苏梦枕独处时觉得尴尬。

与苏梦枕觉得紧张时就会话多一样,她在觉得尴尬时就会更加用力地插科打诨。

她佯装讨薪。

所以当她听到苏梦枕说“自然有”时觉得格外意外。且不论年轻时候那次偶遇,这两年间她替他诊治,更多是为了金风细雨楼不至短期内多次换主,使两派合作能更持久。

她期望中苏梦枕对她的回报已经尽数体现在近来的合作中了,两位首领相交,交情自然都体现在帮派中,难道他还额外有什么回报要给她?

她“啊”了一声,下意识问:“真有报酬?”

苏梦枕望着她,双眼直视,令她发觉他眼中长久燃烧的寒火都转为了暖色。她正要错开眼,却见他拢在袖中的手缓缓拿出,一枚鎏金铁券握在他手里,又从他手中转移到她仍摊开的掌心。

苏梦枕的手按在免死铁券上,冰凉掌根与她指尖相抵,在她彻底宕机的眼神下,认真道:“我从不虚言。”

语毕,他抬起眼,露出丝微妙的骄傲神色,也期望收获收礼人的赞誉,却只和季卷匆忙错开的视线对上一瞬,压在铁券下的指掌微弹,险些要从他手中滑开。

“你,不,啊,”季卷结巴,脸上失去了表情:“你要把免死铁券送我?”

苏梦枕又露出了那种觉得回答废话是在浪费生命的微妙表情。

季卷看着被压在她掌心的鎏金铁券。苏梦枕的手指仍按在铁券上面没有松开,像猜到她下意识想收手一样。

她咕哝着问:“……为什么?”

“对你有用。”苏梦枕答。

季卷嘴角抽动一下,像是想笑,又像费解。

对一个立志反了皇帝的反贼预备役,免死铁券到底能不能派上用场?如果她起兵反赵佶后不幸兵败,当着十八路诸侯的面掏出免死铁券大喊“赵佶说不杀我”,那场面似乎充斥着种荒诞不经的搞笑。

对于历史,季卷并不算多么精通,但她至少知道对于皇权来说,免死铁券完全是个看心情的空头支票——再往后数几百年,被朱元璋发了免死铁券的大臣统统全家死光,不得不说也是一种幽默。

但对于生于斯,长于斯的人来说,免死铁券已经是他们所能得到的,来自皇权的最大承诺了。

苏梦枕要给她这个,不会真的是想给她留最后一条退路吧?

赵佶发给苏梦枕免死铁券,是承诺他可以最大限度地宽恕苏梦枕的犯上之举。而苏梦枕把铁券交给她,是让她知道,他只会把铁券用在她的安危上。他要给她求平安。

——给一个反贼求平安!

如果在平时,她会直接为苏梦枕的幽默笑起来。但在苏梦枕认真的视线注视下,她不知为何竟装不出一个假笑,沉默着,不知说些什么。

说什么呢?

对他开玩笑“该不会你诸般筹谋的终点就是给我谋求一个活命的承诺”?

她当然可以这样问出口,就当是调节气氛,随口一说。

——但她害怕苏梦枕会毫不迟疑地点头答“是”。这像是他会做出的回答。

而她真的不知道到那时她该接什么话了。

季卷对苏梦枕的义薄云天向来是坚信且认可的。她在福建经营,走的也是堂堂正正收拢人心的道路,自然认同像苏梦枕这种一旦为友便能倾己所有的领袖。

前提是,他不会一而再、再而三地超出她的想象,用行动证明他的偏帮。

那实在太过偏颇,她想不到不把免死铁券留给自己而是送给她的好处:没有好处。如果易地而处,她绝对不会凭意气做出这种不理智的事。

“苏梦枕,”她说,表情冷淡:“多谢你的礼物,但我用不上。你还是收回去吧。”

苏梦枕盯着她,眼中重新燃起冷火。他将手收回袖笼,抱着臂,冷冷道:“送出去的东西,我从不收回。”

季卷这下总算笑了:“那等你一出门,我就把它扔到湖里去。”

苏梦枕硬声道:“随你!”

季卷笑着,同样收回手,让这一枚精致的铁券孤零零留在桌上,而桌边两人都只注视对方,不向它投去半点目光。她笑得很亲切,因此显得虚假,虚情假意道:“你要当真想送我点什么,比起这不知道能不能真的免我一死的铁券,不如换成我更想要的。”

“你想要什么?”

季卷滞了一下,总觉得苏梦枕的言下之意是无论她想要什么他都愿意给,接着立马掐断了自己的想法,继续笑意盈盈道:“我想要你把杨无邪让给我,可以不?”

苏梦枕的脸黑了。他用一种愠怒的眼神瞪视着她,像在思考她这句话里的真假,旋即觉得思考对他来说已是一种侮辱。于是他转过身,连余光也不分一点给她,似乎他的下半辈子都不想再看到她了。

季卷却依然希望下半辈子能看到苏梦枕。她对苏梦枕的恼火视若无睹,说起她早该谈起,却因苏梦枕的举动而半天没办法切入的正题:“至今未能抓住傅宗书本人。你觉得他还藏在京中,还是已经逃窜出京了?”

苏梦枕嗯声。他依然背坐着,目视画舫河景,语气里的情绪立即被压到最低,公事公办道:“出京。”

“我也这么想。而且我思来想去,这些天有机会令他混在其中,大方走出京城的外出队伍只有一支。”

苏梦枕转回身,眼神凌厉,与她一同续道:“出使女真的使节团。”

季卷迎着他视线微笑。苏梦枕立即冷下脸。

季卷不以为意,手指轻点桌面,思索道:“傅宗书贪慕权势,纵使出京,恐怕也不愿做默默无闻江湖客。他要找另一个能给他滔天权势的,最好早有往来的地方,重新过上奢靡生活。”

苏梦枕冷声道:“辽国。”

季卷笑:“我也是这样想。——他可真是知道我瞌睡就来送枕头的贴心人!”

“你要借机对辽国动手?”

“不能再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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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拖几年,辽国将在女真攻势下溃不成军。与其到时毫无准备直面女真,不如从现在就开始练兵!”

苏梦枕正色道:“金风细雨楼全楼上下必将全力驰援。”

“我可不要你的驰援。”季卷又笑。她从苏梦枕这确定了自己的猜想,便从议事的情绪中退了出来,摆着手笑:“你人在京中,自然有更重要的事情。我找机会对辽国动手,赵佶可不一定高兴。”

对着近来常入宫陪赵佶舞文弄墨、吟诗作对,传遍全京城的官家眼前新晋红人,季卷忍不住笑弯了眼:“还得你替我吹吹耳边风,不求他支持,至少别做出卸磨杀驴的事。”

苏梦枕迅速瞥她。他脸上浮现出些微的不自在,令他呛出忍了许久的咳嗽。他呛咳着,哑声说:“我从未向他献过任何谗言。”

季卷一愣,不知道他怎么突然要这样说。

苏梦枕似下定决心,又咳嗽道:“他并非从我处听说婚约一事。”

“哎呀,怎么咳成这样?”季卷大惊小怪地提高了嗓门。她截断他的话,跳起来想拍他后背,被苏梦枕坚决躲开。她也不恼,连忙推苏梦枕出门:“夜里寒凉,苏楼主还是赶紧回去休息吧。”

苏梦枕停下咳嗽,慢慢抬头,用力瞪她一眼,当真毫不留恋地裹上兜帽转身走了。

苏梦枕走得很快,衣袖带风,用行动告诉她“他在生气”。但即使如此,他也没有收回那枚铁券,等季卷送他回来,免死铁券依旧躺在桌上,与不值钱的铁块一个样。

她对着铁券出神,最终叹一口气,将其收进袖中。

他可以把它当铁块一样随手相赠,她却不能心安理得。

还有另一件事,她被迫正视,却无法心安理得。

她推开侧门,果不其然见到息红泪正眼观鼻鼻观心地缩在侧间里,见她突然开门,好不尴尬地抓抓耳垂:“呃,你知道船上房间并不隔音吧?我想提醒的,但是你们正聊着,我又不便出去打断……”

季卷对着息红泪深深凝视,忽而长叹口气,把自己丢在她的床上。

息红泪沉默一会,问:“你好像并不高兴。”

“是啊。”季卷说,“有一件事,让我很无地自容。”

“苏公子送你免死铁券的事?”

“不是这一件。”季卷淡淡答,脸上没有表情。“我其实相当厚脸皮,就算赵佶突然鬼迷心窍,跑过来哭喊着要把整个大宋送给我,我也不会觉得有任何的不好意思。”

苏梦枕过去给她厚礼,她感念他心意,却也从未有过不该收的想法。她只会一再调高对他的评价,逐渐将他纳入知交之列。

但她今天心乱了。

是因为息红泪和宁中则前几日的一番话令她想得太多?是因为他给了分量过于沉重的一份礼物?是因为在这个所有人都在轻掷生命的江湖里,他居然在替她考虑要怎么活?

季卷不知道。

她只知道当苏梦枕把铁券按在她手中,她的指尖触碰到他冰冷掌根的一瞬,她居然会想回握住眼前人,给他传递温暖体温。

感动。感动是理性最大的敌人。季卷也是人,也会感动,也会一瞬间心旌摇曳,产生不该有的情绪。

意识到冲动时她险些要抽身跳开,幸好她的理智向来够用,不至于令她做出任何丢脸的事情。向外人唱作念打地演痴情人是娱乐,只在他们两人独处时再这样就是不知分寸了。

息红泪走到她身边,自上而下地注视她。季卷与她对视片刻,意识到自己的情绪已多半被她读去,自暴自弃道:“你想说什么就说吧。”

息红泪笑笑:“我有什么好说?动心是人生中最美妙不过的一件事,若是失了它,人生况味只会黯然失色。”

“这话可不像毁诺城城主说得出的。”

“毁诺城只是为伤心人提供一个去处,又不是为了拆散天下有情人而建的。城中姐妹若另遇幸福,我只会祝福,绝不横加干涉。”息红泪忽然说:“你知道唐晚词已经向我辞别,要随纳兰初见留在京城了吗?”

季卷笑:“虽有苦难,终究云开月明,这很好。”

息红泪对她的装傻毫无办法,咬牙道:“你就没有一点联想到自己的感悟?”

季卷盯着她,忽而疲倦到失去了微笑。

她叹气道:“你知道我的坚持是什么吗?”

“什么坚持?”

“绝不和别的女人雌竞,”季卷淡淡说,“需要抢的绝不是好男人。”

第56章重上河间府

好在季卷每天要考虑的事情很多,刻意把一瞬间的心动融在从没停过的念头里,很快就被稀释得找不到影子。

在京城已逐渐恢复平静后,季卷与息红泪等人告别,约定等来月再见。猜出傅宗书的打算,她本该一刻不停奔赴边关相待,但自家内部出了火器泄露这种事,她必得回去整顿一番风纪。

因此,息红泪与南晚楚、秦晚晴结伴走陆路,季卷与宁中则结伴走水路,共同告别了决心留在京城的唐晚词与纳兰初见,各自往自己驻地归去。

商船顺水开出去许远,季卷才状似随口道:“我以为前辈会去毁诺城。”

宁中则正认真打磨自己的佩剑,闻言睨她,冷哼道:“我还在想你要把这个问题在心里藏多久。”

季卷挠挠脸,笑道:“因为我看得出前辈对我这番胡闹,其实是很不认可的。我还以为前辈更喜欢息大娘那样直来直去的正派人士,而不是我这种满肚子阴谋诡计的人。”

那天夜里,河上画舫,季卷向众人大致讲述她与苏梦枕的诸般算计时,也暗自在留心各人对她所言的反应。息红泪较有城府,看不太出喜恶,更是在她说毕迅速岔开话题打趣;秦晚晴对她所说显然并不感兴趣,相比起来更在意看街上围堵冷呼儿的战役;南晚楚双眼发亮,她甚至从中看出几分闪闪发光的崇拜。

而宁中则的反应则与她们大不相同。在她讲述她与苏梦枕配合默契,完成劫狱之时,她面带微笑,间或点头,对他们急智大加赞赏,可到她讲起后面那段与宦官勾结,算计赵佶时,她就明显流露出不甚认可的神色了。

这倒是好理解,毕竟高来高去的大侠并非全部都愿意切实参与进玩弄权术的肮脏部分。季卷从不强求他们与自己同舟。因为相同的原因,她也体面地与几位父亲的旧友分别,任他们江湖恣意而去。

宁中则点头道:“不错。我活了半辈子,始终相信清源不与浊潦混流,善恶之间,必该有分明界限,得其上者为正,居其下者为邪,从未生过疑虑。直到临死以前,才恍然惊觉笃信的善人是伪善,认定的魔教也非魔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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