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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前边关,她出言拒绝的那件大氅。

苏梦枕咳嗽几声,像胸腔被笑意带动发痒。身未动,披着的大氅已解到他手里,身上只剩件轻薄皂色里衣。一脱下厚氅他就开始咳嗽,咳嗽也没影响他一步掠至床边,将肩处加厚了毛裘的大氅披在季卷身上。

天气远比之前要热,即使内力有成后寒暑不侵,厚重大氅落在身上时仍带来些许燥气。燥不在身,在于心。

而苏梦枕依然维持着弯身的姿势,离她相去咫尺,眼中有焰火在烧。

季卷没有定神去凝他眼睛,伸手解下大氅,转铺在苏梦枕冷硬的床榻上,然后舒舒服服地,找了个姿势躺在其上,笑道:“——好了!不管你是要给楼子找接盘,还是真要和我谈聘礼,都等明天再说,我和你聊天太容易累了。”

说到这里,她以在家一样的疏懒姿势,毫不容质疑地窝在了苏梦枕床上,抬眼略带挑衅地笑看进苏梦枕眼里。

苏梦枕扬眉瞬目,忽问:“你今夜要留宿?”

“我今日要是不留宿,犯的可是欺君之罪呀。”季卷无辜地,丝毫看不出畏惧君权地道。

第91章一个留堂问题

苏梦枕对她定定地望,忽俯下身,膝盖压于床沿,停在相隔咫尺之间。他长期困于病痛,冰冷外表下依旧始终燃烧暗火,如今火焰竟像自他眼中流淌出来,随视线一寸寸,一线线缭绕在她周身。

他从不掩饰。爱不掩饰,欲不掩饰,心念一动,便臻于充溢,深重情绪压下,令季卷也如置身烈火般发热,继而出汗,逐渐紊乱呼吸。

她在需要急促呼吸才能喘得上气的沉滞情绪中勉力拔出一段自我,胸口起伏着笑:“苏楼主是在拿我练什么眼神杀人的武功吗?”

苏梦枕又向她靠近了一些,束紧的头发坠下一缕在她唇边,他伸手捻起发丝,泛白指甲似有似无地从她唇上掠过。他低声道:“你不必紧张。”

他霍然起身,使夏夜空气冲散高热,旋即背身急促道:“我虽称不上君子,亦不算狎邪小人,至少我行事仍有底线。床下有暗道通往京城各处,有一条出口在你别院附近,我随时可以带你离开。如果你要留在这里,”他微一顿,喉结滚动,又继续道:“我的屋子对你并不设防,唯要小心床上玉枕,其中置有机关暗器,是我最后保命的手段,绝世高手亦难全身而退,你轻易不要触动。除此之外,别无嘱托,你早点休息,我明日再——”

他一边说,一边已走到门边,扣住门框,正要提步走出房间,却听身后簌簌,季卷从床上坐起,以极心平气和的语气打断他道:“你要是想穿成这样和我在京城练一练轻功,倒是可以随时开门。”

苏梦枕僵立在了原地。在这种时候的挽留已不只是挽留,比起邀请,更像催促。他慢慢转身,双目寒灰更燃,忽翻身上床,一身瘦骨与染香皂袍铺天盖地往她视线里扑,令她下意识眨眨眼,只这眨眼的功夫身上云朵的重量又飘了开去,等视线重新清晰,苏梦枕已直挺挺贴床沿躺下,甚至连眼睛都闭上了,同一具僵硬尸体没什么两样。

季卷在他身边闷声笑。苏梦枕的房间布置简陋,卧榻自然不宽,被他几乎用上了缩骨功的躺法一占,居然还能给她留下不必有肢体触碰的空间。过于刻意,反倒叫她想笑。她笑着问:“如此良夜,苏公子这就要睡了?”

“我伤势未愈。伤口要养好,除了少动刀,就要多静养。既然没办法避免与人争生死,对我伤口有好处的唯一办法就是找到时间多静养。我不想寻死,自然应该早睡。”

“嗯,你的话虽然多,心的确挺静的。”

“季卷,”他的胸腔往下一塌,仍闭着眼,从唇缝挤出声音道:“我还未下聘。”

他的神色似在按捺什么。按捺情绪,按捺冲动,首要的是按捺睁眼的本能。

人在按捺欲求的时候,就难以按捺皮下血液奔流,令季卷能够欣赏到一点薄红自颧骨烧遍他袒露肌肤,径直没入掖紧的里衣领口。她仔细瞧着,故作纳闷道:“怎么,就算只是朋友,也可以留人借宿一晚吧,有什么是下聘之后才能做的?”

苏梦枕不答他不爱答的问题。他眼球在眼睑下转动,闭目中仍回避与她视线交集,快要按捺不住之时季卷忽然轻笑,抬手用掌风吹灭灯烛,和衣在他旁边躺下。

黑暗并不能隔绝她的清明视线,因而她可以轻易看见苏梦枕缓缓从胸中压出一口浊气。那模样实在小心翼翼,也相当严肃,因严肃显出几分滑稽的可爱,叫她更想逗弄两句。

季卷转开脑袋,直视着房顶,故作不经意道:“对了。忘了和你说,我睡相很差,夜间要是乱动,打搅你睡眠,固非所愿。”

她说完便细听,听不见任何回应。苏梦枕一动不动躺在她身边,连呼吸声都停了,这回彻彻底底像一具打算埋回土里的尸体,尸体自然听不懂活人言语。

次日醒时,她居然规规矩矩,维持了入睡时的平躺姿势,只是刻意隔出的一点间隔没了,左肩贴着右肩,手臂并着手臂。苏梦枕在她身边,冰冷僵硬的身体也回归温暖柔软,呼吸均匀,似兀自未醒。苏梦枕睡着时既无防备也无攻击性,瘦削一条挂在床沿,病气覆盖住他的急迫,使他更像个气力不济的寻常病人。季卷枕起脑袋,安静瞧着他,忽狐疑开口:“你是不是已醒了?”

在她目不转睛的注视下露出破绽的人合着眼道:“我早就醒了。”

“醒了还装睡?”

“我不想醒。”

“这么孩子气的话真不像苏公子会说的。”

“如果你的现实总是惨淡,唯梦里还有几分颜色,”苏梦枕仍闭着眼道,“忽有一日彼此颠倒,也绝不敢轻易清醒。”

季卷笑问:“哪有人不想多幸福一点,非这么留恋惨淡?”

“痛苦不会作伪,幸福会。”

季卷终于明白他这近乎自苦的生活环境是出于什么目的了。她摇一摇头,意识到苏梦枕看不见,又停住动作,靠到他张目可及处,轻声道:“幸福会作伪,但我不会。”

苏梦枕眉睫微动,睁眼来寻她。不需他动作,因她本就贴在他眼前,笑意温柔。

他喃喃道:“到梦醒以前,你不可叫醒我。”

季卷笑。她有些遗憾把自己训练出了常挂微笑的习惯,以至于此时没法将心中情绪只用一个笑传递给他。

或许已用别的方式传递给他,因苏梦枕忽抬手抹平了里衣褶皱,在她大惑不解之际,将她端正地按进他怀里。

患有肺疾的病人的胸音总是嘈杂难听的,好在另一道沉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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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震动声压过了肺腑摩擦的玻璃音,血液被沉重泵出,滚烫击在季卷耳膜上。她趴卧在苏梦枕胸前,嗅闻衣襟上沾染的药草苦味,难得不想掌握主动,懒懒道:“我不也在与你一道做梦吗?”

苏梦枕不答。他只做了一件事:收紧双臂,将季卷更深,更用力按在他怀中。

金风细雨楼的楼主与青田帮的少帮主在自己领地内都是公认的工作狂。具体体现在往往天还没亮,两人已经结束晨练催促起下属交付工作。但今日他们齐齐放松了点绷紧的弦,做他们平时最不愿做的,脑袋空空,虚掷时光的那类人。

季卷神游物外,直到身下胸膛起伏逐渐急促,苏梦枕侧过头,竭力在忍打破气氛的咳嗽,才撑起手臂,翻身下床,同时听他忍受不住地发出一连串呛咳。

这咳嗽细听实在残忍,更残忍是他视之如常的态度,就像他昨天轻松与她谈身后事。季卷大部分时候都保持乐观主义的态度,总相信有机会解决他的病,首先应当他自己更珍惜些自己的性命。

因此等苏梦枕好不容易咳完,哮喘样急息着站起身,便见到季卷脸上又一次漾出假笑。

季卷笑道:“我得走了,我可相当忙碌。剩下这几天我还有很多人要见,很多事要谈。”

苏梦枕正要颔首,听她语气轻柔,笑意盈盈地又补充:“所以你要谈订婚,只能与丁伯凌姨商办,我的时间表里可排不开听你安排遗产继承的空当。你最好同他俩仔细地谈,谈完近秋,你再留他们赏菊,我会相当满意。”

苏梦枕颞肌抽动,盯着她看一会,又忍不住,咳嗽着问:“你不高兴。”

他这句话说得茫然,颇有些不明白何以惹她不快的无辜。

季卷看看他,先提起另一桩正事:“我听说你要与六分半堂一道,筹集上万江湖中有志之士从征。”

苏梦枕道:“还需要时间。今年立冬以前可以北上。”

“虽然都是武林中人,队伍鱼龙混杂,各有打算,要想压服这么支队伍发挥战力,可不是件容易的事。谁是指挥?”

苏梦枕眸中有两点寒焰闪烁,对着季卷明知故问的提问答:“是我。”

季卷于是笑了一下。她忽伸手将他散乱的鬓发掖至耳后,手指随之停在他面侧,道:“那我有一个问题要留给你,等下回北地相见,我只想听到一个我愿意听的回答。”

苏梦枕抬手攥住季卷手腕,指腹摩挲她不算细腻的肌肤,眼神移在她掌沿,心思显然已有些漂浮,好在应承依旧痛快:“你问。”

季卷眨眨眼,垫脚前倾,往苏梦枕唇角轻轻一触,在他情绪激烈到重启新一轮咳嗽以前退回原位,瞧着他震颤以外更陷入两种冲动拉扯的眼睛,满足笑道:“请听题——”

“苏梦枕。现在你想再活多少年?”

第92章风烟将起

这一日之后,季卷与苏梦枕各自忙事,连碰头的时间都凑不出来。她还得接着扮演赵佶歌功颂德的背景板,应大小官员宴饮的约,借机与其中几位搭上关系,在这期间,民间逐渐传起金风细雨楼楼主紧急吃回头草的流言,其中不免有六分半堂抹黑痕迹,金风细雨楼上下却受首领影响,喜气洋洋顺势宣布将与青田帮订婚的消息,季卷偶尔在街边听闻,总忍不住笑,差点要把巷井闲话收集成册送到苏梦枕案头。

她终究没空这么做。等京中琐事一了,季卷随赵佶许诺的十万军同返燕京。说是“十万”,其中五成是负责押运物资的后军,五万真正配了兵器的兵力中,三万是急征入伍的新兵,自不必要求他们战力,剩下的两万老兵,也东倒西歪,连大学生军训方阵都站不直,唯一能有点用的就是装配了五百杆季卷进献的新式火器的禁军,可在她死亡凝视下,这些所谓精兵抖抖嗖嗖,能准确开枪的只有十之二三。

对大宋冗兵质量本就没什么期待的季卷叹一口气,转过头检阅军中那些样貌堂堂就是不堪大用统兵官,心里已开始思考把这些人手上冷兵器收了回炉,做点农具之类,热兵器收缴留给青田帮的主意了。

就当买一赠一,买的是物资,送的是十万张要吃饭的嘴。总算都是壮劳力,有总比没有好!她这么安慰自己,确定了这支宋军离上阵厮杀隔了起码一年的操练,至少今年以内,她能依仗得上的依然是自己的心腹队伍。

可能还有苏梦枕不知道何时能带来的一万江湖人。江湖人秩序虽差,凭个人勇武也能与骑兵相当。

一路琢磨着怎样利用这支根本不能派上前线的队伍,状况百出地回到自己地盘,等她见从江南赶来的宁中则英姿飒爽,立在青田帮百余人的队伍中,气度齐整、喊杀震天地正操练,再回头看看差点把这点路走了一个月的宋兵,眼眶一热,差点要哭出来。

宁中则收剑上前,正经对她以官门中人见礼,末了方笑道:“怎一副受欺负样?”

“唉,你不懂,”季卷握着宁中则的手,大为感动地说:“我差点要怀疑军队究竟该是什么样子了。”

她开一个玩笑,心急火燎地求霍青桐赶紧把这支宋兵拉走操练,等差不多安顿完毕,这才坐到议事厅中,集合几位心腹开会。

萧干先向她汇报治地内务,他已经很了解季卷关注点,先着重讲了夏稻、商贸等治地民生,才又汇报道:“收并怨军已重编队成军,适应兵甲,随时可战。”

季卷脸上露出些笑意:“都是些不错的消息。我们的邻居们呢?我不在这段时间,可有什么动向?”

负责不同方向侦查的向将军与戚少商对视一眼,向将军优先开口道:“中京处自杨莲亭杀君夺位至今,并无外扩动向,如今城中竟似断绝音讯,探子轻易送不进去,也不知其中人在做什么打算。”

季卷笑道:“他们是最不必分注意的了。杨莲亭志大才疏,做不了首领,他要强行统治人,恐怕只能以强势武力使辽人敬之怕之,却服不了众。他们没多少余力往外扩张的,以后有机会,倒是可以与他们连一把手。西京那边呢?”

“耶律大石拥幼帝自立后,因东北两面由我们与杨莲亭分据,耶律淳也已被我们击溃,如今倒成了辽国正统,大多流亡贵族都将他那边当做流亡终点。这月余来,他宣言养兵待时以东进,收拢西北各部,境内一统,上下服膺,他哪怕是为了维护自身正义,也要随时东犯。”

霍青桐点头补充道:“向将军的队伍已在涞、易两水处布哨,一旦大军开拨,我们随时可应。”

季卷脸上仍笑着,先思索道:“在近不在远。我们立足未稳,正是进攻的机会,我对耶律大石其人并不熟悉,不知以他性格,是会先小股势力试探,或是直接压上大军?”她这么问,视线落到萧干脸上。

曾与耶律大石有过私交的萧干答:“此人外粗内细,知兵用兵,相当谨慎,绝不会贸贸然大举刀兵,必先以千余人队伍骚扰,探查治军是否严明。”他一犹豫,又道:“以他的性格,要当真大举进犯,必定是看到取胜之机。”

季卷听出他言下之意,便点一点头道:“既然这样,那么耶律大石打过来的可能,还不够确定了。”她自己有些考虑,先引而不发,并不立即驳斥萧干,而是笑问:“谈过北面、西面,我们东北的邻居又如何?”

戚少商道:“我有不少弟兄始终在锦州一带,尝试进辽阳府内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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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情报。女真人虽占据此地,并不在此经营,只做牧马游猎。近来夏盛,草木繁盛,利于牧马,便来得更频繁,似乎对当下境况很满意,一时未见他们继续进犯的打算。”

季卷问:“夏天草肥,等入秋后生机萧煞,他们要去何处牧马?”

在座均是反应机敏之人,听季卷问话,瞬间了悟,齐齐变色。

“生女真不受教化,更不事耕种。”

“待秋末冬初,青黄不接,对他们最有利的选择只有一个。”

“南下!”

霍青桐深吸口气,道:“锦州一带仍有古长城,我点过朝廷物资,其中建材,要接续长城筑一道临时防御工事还算充足。秋末以前,必须在锦州征发力役,完成工事。”

“不够的。长城不能围住整个南京,而女真骑兵脚力朝发夕至,只要找到一处破绽,就能突入境内。必须以全军应战!”

戚少商好奇问:“全军?你们说的全军,应当不包括宋兵吧?”

此言一出,室内顿时在凝重气氛中挤出几道滑稽的笑声。笑毕,戚少商才又道:“看来萧兄说的全军,说的是眼下屋中所有人手上兵力了。——当真不留人驻守燕京?耶律大石那边,难道不需要提防他们两面夹击?”

萧干的脸色又变了一变。

季卷到此时居然还笑得出来,轻松接话:“向将军与戚大寨主并未与女真接触,对他们习性并不了解,尚有可能做出误判。耶律大石可是随军正对过女真的将军,对女真南下的习惯了解至深。这会不会就是耶律大石要等的取胜之机?”

宁中则起先对边关事并不了解,开会时凝神细听,及至此时,情势已然清晰,见除季卷众人皆是表情沉重,便拍案道:“既然逃避不过,也唯有一战了!”

萧干沉默不语。他也曾率自家奚部北上御敌,被女真骑兵冲杀得落花流水,心里天生存了分不自信。如今他手上兵力,除却原有的这部分,新收拢来的怨军,更是被女真冲垮过,等来日阵前,士气天生短了三分。即使算上季卷手上汉兵,在他心中,也不一定能保证胜过女真,更何况如今背后还需要担忧耶律大石的伺机进攻?

宁中则这一语动员落下,屋中全无响应,便知情势艰难。她性格刚烈,哪怕玉石俱焚也绝不怯战,柳眉一竖,正要继续动员,季卷却笑着站起身,自信道:“燕京城自有人来守。”

她这句话一出,登时吸引来所有人目光,霍青桐更是抢问:“哪方势力?东方不败?”

“我的确打算派使者去见东方不败,不过是想让他帮忙另一件事。”季卷道。她稍稍卖了个关子,还没等座中诸位追问,立即老老实实,向他们坦白了计划。等她诚恳说完,萧干脸上虽仍存着怀疑,到底没有彻底否定,只是道:“如此,或有一战之力。”

“你该多相信自己的队伍一些,多质疑女真的队伍一些。”季卷笑道:“所谓常胜之师,反倒更难接受哪怕一小部分的败绩。女真已经习惯于胜利啦,因而挫败后的心理反噬,可比我们的队伍要剧烈得多。”

他们继续开会,仔细推敲战事或会发生的节点,又筛过一遍如何备战。在外松内紧的方针之下,季卷又额外提及为防细作混入,需派一支江湖力量往锦州附近驻扎巡视。

戚少商立即道:“交给我就是!连云寨正好有一位新晋当家,不仅志高,论文韬武略,也是一等一的,正合适带人去做这件要事。你还没见过他,要不要和我一起去见一见?”

说到此时,该商议的内容已基本说完,其余几位听他们交谈,已打算起身离席。季卷先是对戚少商点一点头,又罕见地踌躇一瞬,开口留道:“还有件事。……虽然是私事,但是按道理,也该要对领导班子报备来着。”

霍青桐的眼神立即飘过来了。季卷顶着自家娘亲锐利的眼神,硬着头皮道:“我这趟回京,与金风细雨楼楼主订婚了来着。”

第93章白金龙

她话音落地,在场几人居然反应平平。霍青桐又把视线收了回去,脸上表情颇不以为然。唯一愿意捧场的居然是萧干,他应了一声,有点忧虑地追问一句:“拟何时成婚?”

季卷对着其余几人“就这点大家早料到的小事别浪费我们办正事的时间”的神情,原本预想的经受连环炮击的场景没有出现,居然生出些落差来,此刻面对萧干正常反应,认真答道:“还没考虑。等事成以前,应当没有闲心,等大势已定,呃,那时怎么个嫁娶法,还有待商榷。”

于是就连萧干也对这事不以为然了。

戚少商哈哈大笑,上前拍拍季卷肩膀,豪气道:“你要想找我们要祝贺,不必选这么严肃的时间,走吧,我带你去见一见我的新兄弟!”

“领导择偶可是件相当重要,需要认真审核的事。”季卷坚持,在场几朝几国人没一个认真听,只有向将军在踏出门前很是高兴地向她一拱手:“少帮主。初次见你时,我就觉得苏公子与你相当般配。”

季卷叹一口气,决定放弃和他们解释资格审查的重要性。她从戚少商掌下溜出,随他一道去拜访“那位兄弟”的路上,凑近了宁中则,问道:“边关条件苦寒,前辈怎么过来了?”

“你与苏楼主终成眷属,不枉我与息城主担忧许久。”宁中则先是笑了笑,随即收了笑容道:“我收到你的信。——你是不是怀疑与我们有仇怨的人也已暗地来到此间?”

季卷点头。

宁中则道:“这就是我要来的理由。”她脸上忽现出决意,抹剑道:“若岳不群也至此世,天下间能杀他的,必须是我不可。”

季卷瞧出宁中则眉宇间的决绝,担忧的话便压在舌底,片刻道:“我理解。”她又问:“另外几位留在帮中的前辈呢?”

宁中则道:“你要问的是不是叶孤城?想让他能来助拳?”

季卷露出点被戳穿心思的神情,嘿嘿点头。宁中则复述道:“他说他的对手纵使来此,也绝不会投效异族帐下。他同时叫我转告你,不要总想诓骗他替你出手,要是疏忽剑道,他随时毁约,不再助你入京。”

季卷听完立即愁眉苦脸起来,听宁中则替叶孤城带完话,又续道:“另有一位我并不熟悉的侠士,说要来此解决前世宿怨,如今也在燕京,你有空了可去找他。”

季卷点点头。其实以她内心,除却对他剑术全然信赖的叶孤城外,并不希望别人到此危险之地,正如她借口订婚将丁典凌霜华留在京城。但如宁中则这般信念,她并没有立场出言否决。她只压下担忧,笑道:“那你们算是找准好时机了。方才在会上并未说全,据我估计,这一仗中,掌握胜败的并不只在军队拉锯,更在你我剑下。”

宁中则细眉纠起,问:“你认为完颜阿骨打会在此时动用他麾下高手?”

季卷笑了。她深思地问:“你说如果有一个本地人遇到了你,从你口中得知自己将势如破竹地轻取辽、宋,而实际却有另一方势力搅入局中,令现状与你口中史实产生偏差。他是会选择坐视这股变数做大,还是在她未立稳脚跟、兵力不足之时,将其掐灭于萌芽?”

宁中则恍然点头,道:“他能有此防微杜渐的领悟,已不愧后世威名。或许他还想到另一件事。女真部族不过万人,若此时不能突破你们的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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锁,南下补充人丁,拖得更久,无异是慢性死亡。”

季卷笑笑,表情轻快,语气中杀机却盛,斩钉截铁道:“因此这是与金国第一战,却也是决战!”

若输了,金国掠得更多人口,来年她就要面对人数倍增的骑兵。若赢了,金国南下受阻,主动权就会移交到她手上。

完颜阿骨打定然也会想到此处,倾尽国内之力,要在来日一战中取得优势。

这些事她没有明言,徒给几人加压,只留在心里转了几圈。她与宁中则叙旧期间,戚少商已领她往燕京中一处豪华宅邸,她这边一看,不管心中在想什么,脸上已是笑出来:“戚大寨主,你这位新兄弟的排场可不小。”

戚少商笑道:“他这是富有了以后,才要求起生活品质。他刚从赫连小将军那跑到连云寨,与我们一道攻打三会海口时,也是什么苦都吃得的。”

季卷好奇问:“从赫连小将军那跑过来?何时的事,我们还在沧州那会儿?”

戚少商点点头,神色里满是从情敌那以人格魅力胜出一筹的自得,笑道:“白金龙在赫连将军府亦受重用得很,才同赫连春水一齐来帮毁诺城。是心慕我等建功立业,才主动脱离将军府,随我北上攻城。他这份男儿建业的气魄,远比世上大多英豪要了不得,也因此,为人有些傲气。”

他是位相当称职的大寨主,在叩门引两人见面之时,还在替白金龙向季卷美言:“傲气自是出自傲骨。你见过他,就会相信他有这份自傲的底气。”

他说到此处,已将季卷的胃口吊得极高,等宅院门向内而开,自院中踏出位二十出头的白皙青年,只淡淡睨季卷一眼,旋即负手望天,淡淡问:“你便是季少帮主?”

季卷笑道:“是我。此次拜访,是想寻一位可靠帮手,在锦州一带布点检视,戚大寨主向我极力推荐你。”

白金龙人如其名,肤白如玉,穿金戴银,气势如龙。他一双锐眼落在季卷脸上,忽微哂道:“些许小事,也要劳动我出手?”

他那眼神、姿态,无一不显示潇洒傲岸,对于随行的武功不如他的杂兵,简直连半点视线也不愿分,仅对戚少商、季卷平视半眼。

季卷笑呵呵,并不着恼:“事虽小,却不容差错,非得武艺过人,且足够可信者能担。”她反问:“白侠士自觉做不到么?”

白金龙眼中闪过厉芒。

戚少商眼见白金龙沉默下去,自己笑道:“季少帮主在同你说笑呢。她总爱开些玩笑。”说到这里,转向季卷道:“来得匆忙,我还未将白金龙的事迹与你讲完。当日取三会海口,正值暴雨,守军据守角楼凭地利往下射箭,是白金龙首先反应,借雨势翻入城中,解决掉角楼中箭手,大大方便我们进城。这还只是其一,前些日子我们在锦州与金兵撞上,也是他暴起出手,连杀十六名金将,大振我连云寨之威!也因这两件大功,我们一致决议,由白金龙接任连云寨大当家一职,两马并辔,与我同治连云寨。”

觉得这句话和这个职位有点耳熟的季卷:“……”

白金龙仰首向天,并未留意季卷脸上一闪而过的古怪神情,自信道:“我从无自觉做不到的事。我不只想做连云寨大当家!”

季卷温和无害地笑着接话:“白大当家目指何处?”

白金龙视线低落,落到季卷脸上,一字一句道:“青田帮副帮主之位!”

第94章战

季卷偏一偏头,不应是,也不说否,只笑道:“在青田帮要想晋升,必得有基层工作经验,也要有实打实的成绩。”

白金龙不以为然道:“对庸才,自该依理晋升,招揽人才却非得要不拘一格才行!”

季卷笑:“没有实绩,叫我怎样分辨人才庸才?”

白金龙眼中的自傲渐渐熄了。他仔细看她一眼,毫不掩饰,浮上些不屑,冷傲道:“若连识人之明都无,就不配做领袖!”

“你说的这种领袖,一旦病了、残了、废了、死了,好不容易拉扯出的一摊家业还能交给谁?与天赌命,赌死之前能再找一个和自己一样有眼力的继任者?”季卷毫不为白金龙的藐视动怒,笑意盈盈地反问,“白侠士学武不错,学史却不行,竟连八王之乱都未听过。”

她不轻不重地抵了白金龙一句,又将往僵硬坠去的气氛向回拉:“白侠士若有意在青田帮内发展,勉力将筑城工事完成,来日论功行赏,必也在头筹之列。”

“不必了。”白金龙冷冷拒绝道,负手往外阔步行去:“看在戚兄面子上,我自会成事,但对投效你们青田帮已半点兴趣都没了!”

季卷笑笑。一般她招揽人才失败之后,总还笑容可掬说两句“期待以后合作”之类的客套话,此时却也懒得说,安静目送白金龙走远,才转头纳闷地问戚少商:“他这个情商还想当领导?”

戚少商没太听懂,不妨碍他因两人对谈露出些微牙疼的神情。

白金龙与季卷不欢而散,自己像要散心般离了燕京往北,走出不远立即被人唤住:“白大当家。”声音发自道旁马车,马车中人紧接着就问:“你已见过季少帮主,她可是能助你腾飞之人?”

白金龙立足,目色冷冷,望向马车。——一辆华贵马车,出现在北境,荒郊,已是十分奇怪的事情。驾前执辔者三,圆面高鼻,是典型女真人长相,车后静立三个汉人侍卫,太阳穴饱胀,目敛神光,均是默立不语。即使傲岸如白金龙,见到这几个环绕马车的高手,也低了低眉,情不自禁答:“你已有结论,何必明知故问!”

马车中人轻柔地笑了一声:“看来我上回的提议,还有商榷余地。”

白金龙脸上瞬过一丝阴影。他仍要面子,因而声音坚硬,显得骨头极硬:“要我给你放行,放异族攻打大宋?”

马车内悠然道:“在一艘破船上,即使满腹才情,想高飞也不可得。”

白金龙冷笑:“你说的这艘破船,刚刚从辽人手下抢来燕京。”

“兔子临死,也会尖叫;山羊面对屠刀,也懂用角去顶人。临死以前的回光返照,总会叫人错觉这是盛世。”马车中人不怒不恼,含笑道:“真正的屠夫,从不会鼓噪声音。”

于是白金龙陷入沉默。他不仅陷入沉默,甚至隐隐并紧、随时可以三指弹天,发出“惊神指”的右掌也放松了下来。

季卷正在对宁中则道:“巡防事不可轻忽。有连云寨也不保险,再从青田帮内挤出人手,负责监视巡逻,不必与白金龙通气。”

江湖人十有八九自视甚高,她对别人的过分自信并不算反感,但白金龙并不止自信,言语中更是未有遮掩的急功近利。急功近利并非不好,但她需要做的是件时刻提防外敌破坏,应时时谨小慎微的事,却不适合目下无尘之人。

她瞧一眼戚少商,为他推举人的眼光大大叹一口气,面上只笑笑安抚过去。

既知今秋将有战事,季卷周边也已逐渐转入备战状态,未与女真交锋过的青田帮一众战役昂扬,反倒是契丹军中气氛沉滞,颇有些畏葸不前。季卷自然也察觉出其中不同,对女真人的战力更加高估几分,但无论女真骑兵究竟有多可怖,她的队伍总要与他们硬碰硬地来上一次对抗。

在有条不紊筹备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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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这一年夏季迅速过完。那宋廷送来的十万兵卒如今已完全成了屯田军,收割今夏饱满水稻,再撒一季小麦下去,等过冬后来年春日能收。

“我一般不爱说些神叨叨的话。”季卷伸手抓起一把未脱壳的稻谷,转身对霍青桐笑道:“但今年这般丰收,实在让我忍不住要自夸一句:天命亦在我。”

霍青桐并不和她一起嘴上跑马车,实事求是道:“有一季丰收,下一季期待,则民心可用。”

季卷笑一笑。“但要到了令百姓为保家提起锄头的时候,就是我们这些人的失职了。我依然希望把战争截在我们这里。”她这样说,脸上便现出一点意气风发神色,翻身上马,对霍青桐道:“斥候消息已至,金军集结万人之力渡过辽河,直指锦州。女真人已选中决战之地,该到我们应战了!”

既然早知必有一战,锦州城已紧急征发力役,修做瓮城,以防最终要退居守城。但如今两军未接,为士气考虑,自然不会退守城中,而是出城列阵,堵在两道长城间缺口处,四周箭垛之上密布青田帮离字部帮众,端着火器,严阵以待。

霍青桐立在城墙上,身着重甲,面对骑兵倏忽而至的滚滚风烟,而阵中契丹军显出些微骚动,冷然道:“敌军在前,妄动致乱阵者斩首!”

这一令下,阵中骚动更甚,旋即便有几队旗前挑起血淋淋头颅,使所有队伍霎时敛息静默。霍青桐微微点头,对自己操练半年的军纪稍有认可,一道道提防骑兵绕后、侧翼骚扰的指令便流水般送于各部。

季卷亦在阵中,与青田帮、连云寨中高手,及宁中则等几位异世来客站在一起。今日数万人军阵争斗,她深谙人尽其才的道理,将指挥权全权交给霍青桐,自己只做江湖先锋。她立在中军最末,足下已察觉到远方马蹄烈烈,回望霍青桐身后大纛,见旌旗一扬,从阵尾传来火炮连连,直击从正面杀来的女真骑兵。

天火降世,携炸山拦河的气魄下落,却听这一路骑兵阵中响起呼哨,本紧密锥形军阵四散成一字长蛇阵,顶着不歇的天火前冲!

火炮填充慢,难以瞄准,用在阵地战中,冲散阵型的作用远大于正面杀伤,而女真人分明远居东北一带,却似对青田帮火器优劣了如指掌,这一变阵,虽有骑兵陆续被火炮碎片击中落马,却未能阻拦整体前冲的阵势。

霍青桐面色不变,估量着两军距离,手中旗扬,战鼓一改,天火不再针对骑兵阵势,改为往固定位置落下,逼出骑兵移位,而箭垛上弹药装填声连绵,火枪直指炮弹未落,也即金人聚拢处,火舌连点,此时已不需准头,往人马身上随意倾泻。

火炮逼位、火器收割,正是霍青桐基于火炮笨重开发出的战术,此时青田帮与宋廷全力赶制的枪支无补给之虞,时刻不停,直到枪膛滚烫才后撤歇下,下一支火器队立即补上,硬生生将这支骑兵压在火力线以外,逡巡难进。

正在这一侧有了优势,后军忽生变动,有支千余人的金国精兵绕远迂回过长城缺口,欲要截断连绵搬运物资的后军长龙,马上阵列气势磅礴,未及接近已是箭落如雨,竟是要阻止前军再取补给!

这一支精兵由完颜杲领军,人数虽少,分明才是主攻阵势!

原来正面声势浩大的骑兵队列竟是佯攻,金人深知火器威力,不惜以半数之力拖住青田帮火器,而金人精英得以从别处突破,执行他们最为擅长的冲营作战。

季卷正在大军最末,金人铁蹄瞬息而至,甚至隐约能闻见马辔上洇透血迹。离到这种距离,季卷已能看清,冲阵队伍中有不少中原人样貌,打扮肖似武林中人,视线却奸邪闪烁。就在如此突袭间,她竟还有心思回头一望霍青桐,见霍青桐仍立高处,右臂擎旗,与她视线对上一瞬,先是担忧,旋即换做满面肃杀,坚毅颔首,手上旗帜坚定挥落——

季卷笑着抽剑,高喝道:“进攻命令!随我冲!”

连云寨、青田帮百余位高手候于此处,等的便是这支队伍!

第95章阻击

她号令既出,右手执剑,左手握鞘,双臂齐出,将缜密箭阵拨出一片清明。在她身后,诸位经过她精挑细选的江湖高手也是绝招齐出,霎时已扫落五成箭簇,另外五成由霍青桐指挥,后军立起木盾阻挡,可终究还有少量伤亡。

又听骑兵阵中呼哨,女真人于马上搭弓,季卷清啸一声,足下如雷亟爆响,身如离弦,已是先于所有人上前,一剑刺往领头骑兵,长剑瞬息抽刺,在马上骑兵受剑栽下时借力一踏,人已飞身跃起,旋即剑光连点,顶着骑兵声势绞入阵中,直指居于中间的完颜杲咽喉。完颜杲在雪亮剑光笼罩下急拉缰绳,逼得座下骏马人立而起,挡住季卷剑势,人已从马背翻下,双手执锤,掀起一地泥土,自下而上擂向季卷下颌,同时身侧四名亲卫如连体同心,齐攻向她后背,季卷须臾间出剑截断重锤声势,于半空翻了半个身,剑顾八方,刺伤四名亲卫,还往完颜杲周身大穴递去剑势,逼得他回防。

几招之间,季卷身后群雄也随着已冲杀上来,与这支金国精兵杀到了一处,打乱他们于远处射箭消耗的计划。武林人虽秩序不如金国骑兵规整,但武艺超绝,一人独对十余名骑兵也丝毫不落下风,更何况彼此之间,犹有配合,时有疏漏,致使骑兵刀枪即将加身,便有他人斜刺里杀出,化解生死危机。

季卷在抢攻完颜杲间隙以余光扫视,见数千骑兵冲阵之势已被他们生生截住,自家后军因而严整,队形未乱,不由一笑,出手更疾,一人独对完颜杲及周边精兵,竟是越战越酣畅,剑锋越磨越利,金兵沾到,既是非死即伤。

宁中则跟在季卷身后,见她毫不迟疑对上金国主将,与完颜杲及几名亲卫杀作一团,胜势明显,自己便抽剑寻到个瘦竹竿样的武林客,唰唰三剑,将人逼到马下。那人手执铁爪刚杖,与宁中则对了几剑,自觉抵挡不过,立即高高跃起,运起轻功,逝如轻烟,鸿飞冥冥,便要往阵外脱去。宁中则于轻功一道上并不见长,正咬牙暗恨,自己身后有青年掠出,手上“春蚕掌法”绵绵如织,将这干瘦老头困在掌下,须臾震气一吐,道:“死!”

他掌毙了此人,便又落回地面,听宁中则追将上来,自己先失魂落魄道:“宁前辈,这些中原江湖客里,可有你认识的人?”

宁中则正在想此事,闻言道:“也是奇了。这些人里,有些武功路数,与此间不符,更像你我来处的中原正统一脉,可竟无一个我认识的面孔,论他们武功,也算不上一流。”

青年喃喃道:“我却遇见了几张熟悉的面孔。临死以前,我刚将他们关在藏宝洞中,想是他们无人救援,终究饿死其中了。”

他对这些被他杀了两遍的恶人并无怜悯,只是拼了命地想,又向宁中则征询意见般问:“……我未看到苗人凤。宁前辈,他究竟是没有来,还只是未参与此战?”

宁中则正要回答,忽一剑刺来,替魂不守舍的胡斐挡住金人攻击,转身厮杀片刻,才急急道:“以你所述,苗人凤大侠为人,纵使真被带入此方地界,也绝不会为金人效力,扬战火于中原!”

胡斐显然早已做此想,听到宁中则这样开解,又像获得肯定般露出些许笑意,再杀入阵中时坚毅许多,掌风凌厉,杀得金人东倒西歪。

这些金兵虽骑术了得,箭术更是过人,一旦被欺近身前,论及武艺却远不及江湖群侠。完颜杲本计划以骑兵之利截杀后军,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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毁些粮草,冲散后军阵势,未想到敌方将领竟如此料敌机先,早早将这支武林中人放在此处提防,眼见自家儿郎落入下风,一只手想去摸挂在马上的号角,吹号退兵。

可这正与季卷生死相搏,随时应接不及,便是身首异处的下场,季卷剑锋又何曾给他留下吹号余地?

完颜杲年逾五旬,已是金国战功赫赫的老将,心志之坚,亦非常人所及,眼见他被季卷拖住,而手下兵卒正接连减损,脸上沟壑一凝,重锤脱手,人已如巨隼扑往马匹,摘下号角!

可季卷也快。季卷挑开重锤时已意识到他要做什么,眼中闪过复杂情绪,双唇紧抿,却不妨碍她足下滑步,剑尖直刺完颜杲后心。

“呜——”

长角呜咽吹起,至半途无力,气息断绝,旋即听号角寸寸碎裂,碎前犹震。已被切割成各自为战的金兵听了号声如蒙大赦,立即拨转马头,口中呼喝女真语,丢下一地尸身沿来时路退去。

季卷自完颜杲后心撤出长剑,伸手扶一扶他尸身,旋即抹去剑上血迹,转头回看前军战况。

前军亦陷于混战中,金兵骑兵凭借悍不畏死,竟靠人力硬生生突破火器压制,杀到近前。怨军终究未能逃脱对金兵恐惧,纵使明知人数远胜女真人,被马呼箭抵后仍旧乱了阵脚,几番冲杀间,虽勉强撑住未溃散,死伤远胜金人铁骑。霍青桐在高处将战局尽收眼底,随时指挥调配,将损失过大的怨军小队调往后方保证不至于崩溃,前军继续顶上,如此车轮战,竟是陷入了比拼人数的两败俱伤之局。

她略感焦躁,神色不动,正专注于前线战事,忽心有所感,往数万军阵最末看去,正直直撞进季卷清亮眼中。

季卷正也结束对前线估量。如今将他们这支小队调往阵前应对自是不错,但他们离阵前相隔数万军卒,要穿越过去恐怕极为耗费时间,况且霍青桐存了磨炼辽军接阵的打算,绝不会同意她顶替风险。

但不代表她们已无事可做。

季卷长剑后指向奔逃金兵,只这一个动作,已令霍青桐心领神会,在高处重重点头。

于是她跨过完颜杲尸身,举剑号令:“追击!”

群雄轰然应诺,本就未熄的战意更燃,随季卷一道往金兵追杀过去。此时天际昏昏,乌云压顶,将日光掩映大半,季卷前追之时,浓云在其身后翻卷,颇有种挟天地之威冲杀上来的气势,金兵吃了败仗,又失了统领,本就胆寒,眼见那位杀敌最多的娇小中原女子眸似寒星,正一寸寸拉近彼此距离,更是慌乱,高声呼喝,不惜扎伤马臀,逼得马儿更快绕过军阵,自侧翼长城缺口奔往草原大军处。

金人大军由完颜阿骨打最为依仗的完颜宗雄统帅,见自己派去屠戮宋辽后军的千人骑兵竟队形散漫,向自己溃逃而来,而阵中已无叔父完颜旻身影,自己立在马上,也有些晕眩地微一摇晃,旋即见到尾随其后的季卷双眼,两者目光交汇瞬间,已猜到季卷正打什么主意。

前军正在血肉磨盘,等辽人死伤超过三成,必是溃逃局面,这些江湖人是想乱军中取他首级,逼退大军?

叔父所领奇兵中,亦有中原江湖人在其中,在这支江湖人手下却未撑过多久,彼此实力悬殊,已是清楚明了。既然如此,何必强撑对敌?

完颜宗雄退后,示意分出两千金兵阻击,自己倒是收缩了阵型,冷静至极,并无小觑百来人之意,只想一味将战局拖延下去。

拖下去,便是他们的取胜之机。

季卷显然也见出金人阵型变化,心中对完颜宗雄的克制略感吃惊,直取他首级的信念却是更为坚定。她大声询问:“以一当二十,你们能坚持否?”

身后群雄哄笑应:“有何不可?”

“好!”季卷亦是长笑,手中剑泛起清辉,目视完颜宗雄,肃声道:“那便坚持得再久一点,等我取了那完颜宗雄首级,一道回锦州庆功!”

第96章季大王

宁中则听出她去意已决,立即道:“我随你一道。”

季卷轻笑摇头。她并非自大,更不是刻意要做独狼,单纯因方才军中磨剑,竟对剑之一道有些隐隐了悟。

她知道自己向来欠缺了杀气,出剑时,少有撕穿天地的决意。面对敌人,她总要想一想,斟酌一下,此人究竟该不该死?是否虽行恶事,不至于取死,仍可教化?想得多,剑便沉滞,要真正无拘无束出剑,需撕穿层层道德设限。但军中厮杀与江湖争斗不同。江湖中事总有另辟蹊径的解,而两国争端,金国有扩张的生存需求,她不愿令平民陷于战火,唯有一方摧毁另一方,人命只是其中最微不足道一环,仅论生死,不论正误。

难得出剑时不必有任何分神,仅以剑言,仅仅出剑。此时剑越磨越利,正要如天瀑直泻,她却生生在源头处堵住水流,剑势积累堆叠,恐怕下一剑会达到自己无法控制的境界。

因此,反而孤身才更有利。

此时两千拦截金兵已近到眼前,她无暇细说,只坚定道:“信我!”旋即揉身扑上,抢了匹骏马,伏于马背,催促骏马调头往金人军阵中冲去。拦截金兵见她要脱走,弯弓向她后心射箭,却被随后的武林群豪拦住,只百余人直扑阵中,竟显出旗鼓相当的声势。

金人主军见季卷一人一剑一马,竟往阵中毫无顾忌地冲来,亦是震撼,箭阵成雨,连续往她冲来。金人军中亦不乏武艺高强者,一箭冲往季卷前心,季卷以剑鞘拨开,手臂被其上劲力震得发麻,却全无惧色,眼见得已冲至近前,立即顺马背滑下,钻至金人马腹之下,自马蹄间穿堂滚爬,动作狼狈,却速度极快地接近阵中完颜宗雄的马匹。

她这下隐匿于马蹄,唯余一匹孤零零骏马霎时被箭阵射成筛子。城墙之上,霍青桐目视不清,见马嘶染血,浑身霎时冰凉,几乎要忘了该怎样指挥,心中只余一个念头:是我让她去的!

等到金人阵中发生些许骚乱,她一颗停滞心脏才复又搏动,同时见金人围阵越紧,已不给入侵者任何落足余地,登时感觉头晕目眩,手上已下意识摆出祈祷姿势。

她正坐立难安,极目于暗沉天色间辨别远处情势,只看得清金人已团团包围住米粒般的小人,一颗心已要跳出喉咙,却见层层人头正中有剑光一点。

剑光一点,闪烁如荧火。

并不强烈的光亮,瞬息黯淡,令霍青桐几乎以为是错觉。

可就这一点剑光点燃,旋即盛芒乍放,宝剑青锋自围困中射出,疾逾飞电,回旋应规,霎时穿透周身金兵咽喉,血绽如盛世牡丹,季卷掣剑自牡丹中奋飞,挟剑影血花人惊呼跃至半空,声势之盛,剑光之烈,竟瞬息穿透卷墨浓云,刺下一缕天光,沐浴于她周身。而她在其中竟如佛陀怒目,身形倒转,剑尖锋芒溶于灿灿天光,耿耿剑虹直落完颜宗雄人头!

获罪于天,无所祷也。

何人能挡?何人敢挡?

季卷立在马上,浑身被这一剑抽干,胸口剧烈起伏,周围却似陷于深海般凝滞,无人敢尝试撄其锋芒。天缝只一泻便又合拢,霭霭翻卷于她头顶,季卷一抹溅在脸上的血,提着完颜宗雄首级,拢在昏暝暗色里,冷冷目视向身边金兵,目光所及之处,只撞入一片惊惧万分,接连闪躲。

她笑。向来天真可亲的笑脸放在惊艳一剑之后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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诡谲如索命罗刹。她白皙脸上顶着血雨,森然露齿一笑,就这一笑已彻底击溃金人心防,使他们调转马蹄,仓惶疾呼道:“退兵!退兵!——快退!”

战场之中,一处溃败,气势极易传染全军,尤其将领在众目睽睽之下被敌军枭首,更是对士气的摧毁性打击。乱蹄震地,马蹄上溃兵面色如土,观两方形势,俨然是季卷一方大胜。

那些辽人军队并未看清始末,但季卷那刺穿天幕的一剑却是无论如何,不可视而不见。此时见对阵的金兵也神色仓惶,追随主军逃窜,胸中险死还生的一口气吐出,正不知如何宣泄,便听萧干已提前反应过来,运气高呼:“季卷!季大王!”

辽军不及多思,已跟着萧干鼓噪奋声,七嘴八舌高呼:“季卷!季大王!”等多喊了几声,便又找到节奏,数万军队,齐齐高呼:“季大王!季大王!”

其时辽国除却皇帝,本就以各方大王为尊。季卷虽有执掌燕京的实权,毕竟是宋人,在辽人心里,始终不算正统。如今这声大王喊出,声音震天,令奔逃中的金兵都不住回头张望,论及声势,已极少有首领能够超越,季卷脱力半倚在马上,正细细品味剑中真意,听了这连绵的“季大王”,下意识就对追到近前的宁中则道:“不要叫我大王,要叫我女王大人。”

宁中则的表情立即变得微妙了。

她口唇翳动,始终喊不出这个称呼,季卷却总算回神,哈哈一笑,假装自己刚才什么都没说。她这个玩笑,使自己身上萦绕的那点剑之孤寂消散殆尽,复归平时那副说说笑笑的亲和模样,转移话题道:“这批夹在其间的武林人实力不济得很。可认出其中有来自你们那边的人?”

“有是有,”宁中则道,“只是论及武功,一概是些江湖二流,要说我们的生死大敌,或另一些早有耳闻的顶尖高手,却根本不见踪影。我怀疑……”

季卷点一点头,显然与她想到了一处:“最好的打算,就是女真那边也没遇到几个真正的高手。不过,要是抛开盲目乐观的情绪视之,那就是完颜阿骨打手上的绝世高手并未被安排到锦州一线。那些人被派去了哪里?留在上京拱卫他?派去偷袭燕京?”

她思索着,不由奇怪:“不该如此。以他的谋略,怎么会不把这里当做决战地,将手上好牌压至前线?除非……他与中原高手并不同心。是他不信任?还是其实他并不能完全掌控,实际掌控者另有其人?”

她正仔细分析完颜阿骨打可能的安排,见胡斐神色怅然,一副忧虑状,便又温和微笑起来,拍一拍他肩膀,安慰道:“胡大哥。我已说啦!至今看来,落到金人那边的没一个好东西。苗大侠纵使当真要来,大概率也会落在我身边,你不必这般提心吊胆。”

她脸上笑着,眼神却锐利,反复推敲细思:这支万人女真骑兵,不说是举国之力,至少也占了金国军队大半。如果完颜阿骨打已把绝大多数骑兵压在此地,那么能分出的兵力,就绝不会太多。

她仔细想着,仰望天际浓云,似要下起今年第一场早雪。辽人高呼她姓名的声息未歇,此番大胜,纵使天降暴雪,也不能阻挡她们进击辽阳府的脚步。正一切尽在掌握,合该志得意满,她脑中忽闪过一个不相关的小念头。

她想:北方秋冬苦寒,苏梦枕的身体如何了?

燕京城。

白金龙伴着位面如冠玉,一脸正气的中年书生,漫步街中。连云寨大多力量都随军前往锦州,留有小部分驻守燕京,戚少商知道他与季卷相处不快,特意将他自前线召回,好心让他留守此处。这在他看来,却亦有些信不过他、让他远远待在后方,不至于捣乱的意思,未免沉郁。好在与他同行的中年书生相当会做人,与他说说笑笑,将白金龙那点不快轻松抹去了。

燕京以往本就是辽宋互市重地,被季卷收下后,更是鼓励商业发展,一时无论西夏、西辽、女真各处货物,尽聚于此,操各地口音的商贾往来不息,纵使明知此间主人正北上与女真交战,也未减少他们贸易的热情。

唯独使今天街上人流减少的是阴沉天色,眼见不是要下寒雨就是鹅毛大雪,白金龙也无意受寒,与中年书生走入间客栈,在一楼大堂要了两壶酒、一碟花生,坐在一帮女真马商隔壁,慢慢嚼着,不多时,果见雪花渐落。

白金龙望着雪落门槛,不知牵动哪一处愁怀,喃喃道:“北境好大的雪。”

书生剑客细声道:“的确未见过这么大的雪。”

他俩这样心不在焉地闲聊,同时耳力一动,从大堂熙攘避雪的女真马商里,捕捉到另一个病恹恹的,裹着厚实毛裘的贵公子,亦不经意地低叹:“是一场暴雪。”

三人齐齐抬首,对视一眼,眼中精光微绽,相视莞尔。

第97章惊梦无梦

白金龙与中年书生收回投向病公子的眼光,彼此瞧瞧,从对方眼中读出几分肃然:这病人看着病入膏肓,没几天好活,周身气息内敛,却是成色十足的内家高手。

在此之外,白金龙更是想起些江湖传闻,肃容便往轻狎转变,低声对书生笑道:“我已说过此地城主四处惹事的本事,另有件风流趣闻,还没来得及细说。”

中年书生轻抚腰间剑,问道:“哦?”

白金龙心中微微发紧,面上却越发不屑,嗤声道:“你初来乍到,或许不知京城两大江湖势力之一,金风细雨楼的名号。此地城主与金风细雨楼楼主情孽纠缠,在江湖上洋相百出,终归靠战功加身,反令这位楼主迫不及待,退了前一桩婚事,要将她牢牢抓在手心。”

中年书生瞧一眼那名病公子,心有所悟,笑问:“如白兄这样说,这楼主趋炎附势,却不必放在眼里?”

“你错了。”白金龙轻浮一收,冷声道:“这楼主为权势放得下身段,才是真枭雄!我向你说这段故事,意思是对这种枭雄,寻到机会,必要一击毙命,绝不可给他留下翻身之机!”

他这几句话以内力压做一线,传音入密给中年书生,令后者轻抚光洁下颌,领会地颔首。正提防间,那名贵公子忽掀袍往他们处走来,似乎在一众胡商见偶遇两名宋人,于此雪日,顿生他乡故知之情。

他走进,拱手,不等白金龙两人应答就已径直落座,淡淡道:“苏梦枕。”

白金龙傲然道:“白金龙。”

他们都未带帮派职务,语气理所应当,似乎听了他们的大名,就该立即知道他是谁一样。等两人说完,剩余的中年书生才缓了一拍,儒雅道:“无门无派一散修,岳不群。”

苏梦枕微一点头。

白金龙拨动着茶盏。在苏梦枕面前,他的小动作忽而变多,自己尚且未觉,反而以未将他放入眼里的语气道:“你来的不巧,季卷前日刚刚离开。”

苏梦枕道:“我知道。”

他提到季卷,面上拒人千里的寒霜便减,眼中蕴出并不对着他们的笑意,本想咳嗽,又不知为何强自忍住,道:“我来燕京,不是为了见她。就像我坐到这里,也不是为了说废话。”

白金龙目中冷傲一闪,并不接话,反是岳不群年龄较长,身上早无青年的争胜之气,在两个冷然青年面前,依然能和蔼笑问:“苏公子此来何意?愿闻其详。”

苏梦枕脸上笑意一收,似有屋外雪落在他眉间。他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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着两人,冷冷道:“明知是我,却不立即遁走。我来看一看你们的实力可对得住勇气!”

他话音未落,白金龙已脸色大变,抬手一指,指法徐徐,似初雪暖房中最酣然散漫的梦,与他苍白的脸,紧张的眉截然相反!

他出指,一出便是自己三式绝招之一,向来只用在生死决战之时的“惊梦”指!

指风如梦。指力惊绝,内蕴开山裂石之威,点向苏梦枕时却轻柔舒缓,指风过处,如带香甜美梦。

梦总要醒,自美梦清醒,倏忽坠入愁云惨淡现实,便是落空,便会失落,便要吃下他这一记十成功力的“惊梦”!

人死之时,亦是惊梦。

这一梦足以困住天下英豪,纵是岳不群居于旁边,一眼之下仍不免遥忆起他做五岳之首的美梦,旋即因惊醒而陷入长久的虚空,唯独直面指风的苏梦枕神色未动。

苏梦枕也做梦。他梦得广博,梦得持久,一梦自获梦枕之名开始,便从未黯淡。

梦枕黄粱,南柯惊梦,脆弱得禁不住半点风动。

可他至今未醒。梦不醒,有人与他同眠亦不曾醒。他已活在梦里,现实便是梦境,现实更胜于梦境,白金龙的“惊梦”惊不醒清醒的人,苏梦枕打碎梦境,见到的竟是更香甜的现实。

他于梦中抽刀,刀锋下落,破解惊梦一指,还白金龙一梦!

这一刀艳丽,明动,竟无半点凄绝,眨眼已要斩落白金龙的手指,端坐一旁的岳不群终于拔剑,略止住刀势,令白金龙得以从刀锋下逃脱。

苏梦枕“嗯?”了一声,问:“东方不败是你师父?”

岳不群脸上笑容有一瞬挂不住。

苏梦枕傲慢道:“你的剑法却远不及他!”他说罢,刀芒又绽,如雪中寒梅冶艳,将两人齐齐拢入刀下,竟是自信自负,能够同时取得两人性命。

屋内嘈杂忽收,那些女真马商见三人瞬息开战,彼此视线相交,便也拍案跳起,桌上细长包袱掀开,竟是人人执兵,各自展露迥异且高深的武功路数,向苏梦枕急砍下来,苏梦枕这一刀已迫近岳白二人咽喉,听得头顶风动,立时收刀格挡,人如黑絮飘然翻出窗外,站到风雪大作的街道之上。

帐外风雪。这种天气,任何调兵之举都是大错,因而虽一场大胜,本该趁势追击,季卷的队伍仍停在锦州,后军运送物资的速度都慢了,尽量窝在帐中烧炭取暖,不外出一步。

霍青桐与萧干分巡完军队,披着风雪回帐,对正捏沙盘的季卷忧虑道:“再这么耽搁下去,燕京不知会如何。”

季卷轻松笑道:“这雪对我们是烦恼,对攻城一方不也是烦恼?我们冒雪行军难,想来燕京那边,耶律大石要冒雪围城,也比平常季节难得多,这又是优势了。”

霍青桐无奈摇头:“你倒是乐天。”

萧干忽问:“既然风雪阻路,我们为何不回援燕京?金国连失两员大将,今年不一定会再南下骚扰了,反倒燕京,既然你猜测金国帐中高手已往燕京城中作乱,以燕京那点防备未必能依约守住。”

季卷一愣,旋即微笑:“你又在试探我了。怎么,你担心我心系燕京情郎,想插翅回去解围?”她大大地叹一口气:“我虽然没那么懂兵法,还是懂一点下象棋的,要想解将,必得还将一军,我们如今就是那步将军的棋,怎么可能好不容易跨过了楚河汉界,又突然跑回自己家里蹲着?”

她说到此处,手收回袖,不住拨动袖中铁牌,心里不知走了什么神,面上依然风平浪静地笑:“耐心等雪停,耐心等军机吧。至于燕京……我相信他们能守住,他们也必须守住。”

第98章想飞之心

苏梦枕飘至风雪大作的街道上时,心中绝无思考自己能否守住燕京。

理所应当之事,何须怀疑?

白金龙与一干乔装打扮过的武林人冲出客栈,紧随其后落在街上时,只得苏梦枕于风雪迷蒙中冷冷一笑,半截眉上挂了冰雪,使笑愈冷,人愈寒,笑未及底,已有红梅自雪中骤绽!

一二十人的队伍!只他一人!

他怎么敢?

白金龙先是怒!他愤怒于苏梦枕竟如此不将他放在眼里,然则下一刻便是喜!只要能杀了金风细雨楼楼主——

要想取得杀苏梦枕的名望,首先要在他的刀下保命!

因此他急退。他将达尔巴和霍都急让至苏梦枕刀下,自己毫不犹豫,跃至金轮法王身后,意图引苏梦枕与金轮法王斗将,令他在两败俱伤后的捡漏顺理成章——苏梦枕终于咳了一声,刀芒旋即暴涨,他再度急退,退往队伍末尾,退至——另一支队伍正中!

风雪大作。是故行人稀疏。

但总归还有些行人。一些怀抱了质疑与希望的行人。

为首那雄姿英发的青年目中含着疲倦与沧桑,对着破门而出的白金龙怅惘地唤:“……白兄!”

戚少商早就得到季卷暗示,言说被他大加夸赞的白大当家似乎在做些与敌国暗通款曲的事。他不信。即使他听从季卷建议,留在城中预备解决问题,但仍希望青田帮的讯息只是谬误。他常常愿意把人往好处想,因此也想白金龙是否另有计谋,或别有苦衷。

直至现在他仍希望白金龙能够向他解释。他抬眸,一双多情春水般眸子落在退步至此的白金龙身上,得后者抬手一指!

风雪更急。刀声剑声隐入风声,更将惨呼痛呼吞没。苏梦枕一人杀入阵中时本惹诸多高手不快,他们自是一方豪强,纵横一时,此时竟被个二十多岁的青年小觑!金轮法王的龙象般若功已至大成,正上前接阵,欲抢于其他人前轻取他性命,以振声威,却见斜刺一道身影杀向苏梦枕背后,竟是见其寡不敌众,生了抢功之心。

眼前一道金轮急逼,身后一掌直指后心,苏梦枕手上刀仍未显守势。

他性格如此,一旦抽刀,便唯有进攻。

他进攻,身后忽现出另一柄长脊略染檀香的刀,拦住偷袭向他身后的人影!

转瞬即逝的一刀,取得转瞬即逝的一条性命。

苏梦枕未回头,就像早已料到身后偷袭会有人拦截,专心全意,一刀斩向金轮法王,反是面前众人神色终于从轻蔑转向错愕!

燕塞雪扑。自垂地的阴云里直扑而来的并不止燕山雪,更有一道道武人身影,气冲霄汉,过处风雪规避。

沈虎禅的阿难刀已收回背后,笑道:“苏公子何意如此心急,抢在我们之前尝一尝味?”

苏梦枕只问:“九千五百位江湖义士,已尽皆入城?”

紧随其后,代表六分半堂而来的雷媚娇笑道:“苏公子要是放心不过我,可以亲自去点一点数。”

苏梦枕未理会。他眼中红光大盛,已是不肯相待片刻,声音撞碎一路风雪:“那便围斗!”

于是蜀中唐门的暗器、江南小雷门的火弹、老字号温家的毒雾、太平门梁家的鞭腿、下三滥何家的阴损手段尽出,风声如妖魔,刀剑入雪影,天上地下,尽是中原各门各派,各招各式的影子!

苏梦枕依旧杀在最前。被围攻者如今已成围攻之人,将他们苦心潜入燕京城内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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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开门的行动暴露于众目睽睽之下,金轮法王如今又何来心思对抗苏梦枕的刀?他接连后退,倏尔怪啸一声,恼羞成怒喝道:“白金龙!你不是保证绝不会出错!”

白金龙正陷于戚少商剑下,一口气未调匀,正待出言讥讽,却听队伍中另一道阴恻恻声音响起,柴玉关冷哼道:“此间之人,终是外人。焉知不是他故意引我们至此?”

聚集于此的都是些玩弄阴谋诡计的各中行家,一件事落在心间,无事也会被深思三分,被柴玉关这样挑破,又见四方街道围攻之势汹汹,而白金龙一人早早脱逃出去,与对面人混在一处——风雪甚急,焉知那白金龙究竟是在与人生死相搏,或是默契演戏,诓骗于他们?

“好个白金龙!”金轮法王怒极反笑,手中金轮飞旋,顷刻绕过苏梦枕夺取身侧两名抢攻的江湖人性命,将堵路人群劈出一道缝隙,此时更无多少同袍之意,只拎起徒弟达尔巴的后领,两人从抢出的缝隙中霎时脱身。

柴玉关见他临阵逃脱,亦是淡淡冷哼,左手上三枚紫金指环忽微不可察地脱出,化为三道首尾相衔的暗器,接连洞穿身前近十位侠士身躯,自己也看都不看,身如微烟,融于风雪乱影。

这些高手来之前满以为自己行动不露痕迹,更听说燕京城中并无高手坐镇,便只当此行举手可为,绝无为之赌命的决意。如今陷于江湖围攻,虽其中九成以他们修为都随手可打发,但车轮战毕竟对他们不利,竟同时生出遁逃之心,各使手段,自人群包围中脱出。有些格外心眼小的,临走前还往白金龙处信手一击,令本就节节败退的白金龙更是受伤吐血,眼中现出怨毒。

他发现自己居然成了最终被留下来的一个人,独对连云寨、中原群英、金国供奉三方敌意!

不该如此!

他是赫连将军府的心腹,他是连云寨的大当家,他是金国皇帝亲口允诺的孛堇——他还未来得及江湖扬名!

他仰天长啸,正要以最后一指做搏命一击,却见戚少商竟收了青龙剑,神色复杂,道:“你走罢!”

白金龙怔怔道:“你放我走?”

“我们毕竟有过同袍之情,即使你不念,我依旧会挂念旧情。”戚少商落寞道:“只望你不再在大是大非上行错,我的剑只饶过你一次,绝不会再有第二次!”

白金龙错愕看他,像在看一个呆子、傻子、疯子。

他转身便逃!

不逃的才是呆子、傻子、疯子。

他奔逃,同时见苏梦枕自他身侧掠过,连半个眼神都未分给他,红影出袖,遥遥洞穿一个同样奔逃的背影。他心中居然狂喜!

一个求名之人,唯在逃命之时欣喜于自己的不闻名,同时又为自己的不闻名暗生妒意。

他盯着苏梦枕快他一步的影子,恼恨在想:若他也能像苏梦枕样没脸没皮,这领天下英雄的身份,为何不能换他来做?

好在他仍活着!活着便有下一场奋飞之机。改换头脸,改换身份,再图下一回化龙。

他正这样决意,忽觉右胁一凉。他低头,见右胁穿过一把细、秀、凉、美的剑尖,一闪不见。风雪进而暴虐地涌入他体内。

雷媚咯咯笑着收剑,转往苏梦枕背影高叫:“六分半堂现在杀的可比金风细雨楼多了!”

她甚至没有看白金龙一眼。

谁会费心看自己随手捡来的战功一眼?

第99章容忍

这些被白金龙引入燕京城的高手在江湖上全无名声,论及实力却个个惊人,虽是一意逃脱,突围路上却依旧能信手取些武艺稍逊的江湖义士性命,因而苏梦枕只追了几步,便立时高喝:“退!”

他高喝的同时,与沈虎禅等人追得更紧,刀锋催逼更急,已料到无法尽数留敌,几人出手便绝无保留,将追到近前的敌人解决之后,隔着风雪,见其余人等被迫自城墙翻下,墙上积雪甚滑,有人轻功运出差池,竟一脚跌入雪里,又担心再度被围,匆匆蹿起,一瘸一拐地往城外逃去。

江湖联军中几股势力首领此时纷纷跃上城头,远瞧几道身影倏忽没于风雪,蜀中唐门的唐春雨向他们撒去一把暗器,眼见追之不及,便问道:“我们何不去追?”

苏梦枕收刀,咳嗽。他咳嗽的情态十分古怪,浑身本能要痉挛着蜷缩,意志力却又强迫自己忍住吐血欲望,竭力将身体展平。一方锦帕已攥在手心,但终究忍住了没有猛咳下去,亦没有吐出血来,血气翻涌,显得气色没那么糟糕地道:“有敌。”

“哪里的敌?”

苏梦枕将锦帕叠好收回袖笼,本已懒得给人做解答,摸到袖中另一样物品,又露出些颇为愉悦的神色,于是多了几分耐心道:“我至燕京,得守城向将军传信,辽军已过居庸关,不日即抵燕京。适逢此时……”他话一说多,便又想咳嗽,这回主动停了话头服下两粒药丸,又把肩上毛裘仔细裹紧。

在他动作期间,一位落在几位领袖之后的青年稚气可爱、率真无邪地笑起来,替仍在运功调息的苏梦枕续道:“适逢此时,这些女真走狗入城,那便只有一种可能。辽军已近城外,需要他们开门揖盗!”

在场武林豪杰出发前已存了图国忘死的决心,此时突闻敌已兵临城下,仍不免色变。唐春雨求证道:“苏公子,方小侠说的是真?”

苏梦枕淡淡颔首。他转过视线,向替他接话的年轻人瞧去一眼,得到后者羞涩的一笑。他觉得这笑容有几分眼熟,收回目光后,仍在心中琢磨熟悉感的来源。

他些微走神,不妨碍身边群雄为逼在咫尺的危机纷纷皱眉。领大半雷家北上的雷卷神色不动,人已往裘服里陷得更深,细数自己带来的霹雳弹,同样领了数百六分半堂弟子的雷媚却无所顾忌,出声问道:“苏公子可知辽军人数几何?”

苏梦枕冷冷道:“十万以上。”

“哦。那么燕京守军,向将军手上人数几何?”

“或有三千。”

“苏公子,我们愿意随你北上,是要建功立业,收复故土的。你让我们来这送死?”雷媚被他轻描淡写的语气逗笑,娇声质问:“你老婆人在何处?她手下的兵呢?说的是收复燕云十六州,她把兵全带去北边做什么?”

苏梦枕莫名“唔”了一声,显出很愉快的样子。他愉快,却不妨碍对雷媚讥讽道:“我明天要袭击六分半堂。”

雷媚倩眉一皱,问:“什么?”

“——就绝不会在今天把计划全盘说给楼里弟兄听。”苏梦枕慢条斯理地续,“我要攻打不动飞瀑,也绝不会把所有弟兄都压到不动飞瀑之前。分兵是险计,用好了就是妙计!”

雷媚掩唇娇笑:“看来苏公子为自己做了老婆的敢死队一事得意得很。”

苏梦枕也笑。雷媚实在是个浅薄得很有趣的人,她似乎大脑空空,想到什么就说什么,可说的每一句话都压在关键,尖锐,刺人,偏偏又暗藏讨好,叫苏梦枕虽被讽刺,依然笑了起来。

“我不想寻死,”苏梦枕转向群侠,笑道:“这一战也不至于寻死!大雪覆境,一可使燕京免于重械攻城,二可使辽军加重粮草后勤之虞。我们不必考虑解围,只需拖下去!拖得越久,胜机便越为我们掌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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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拖到何时?”

苏梦枕淡淡答:“拖到雪化之后。”

“我们绝不可拖到雪化之后。”季卷道。

一日一夜的风雪渐停,等睡醒出帐,地上雪已堆积到膝盖高度。萧干丈量了雪厚,摇头说从未在秋末见过这般暴雪,往年至少要再过一月才有初雪。这场远超意料的大雪令行军尤为困难,即使他深知此时为良机,不得不理性地劝导季卷,等雪化之后再行军。

季卷摇头否决。

“三个原因,”她伸出三根手指道:“一是大雪过后,我们的补给不能再顺畅送抵,不可能在此久待;二是如此大雪,金人决想不到我们会冒雪袭击;三是雪深阻马,除此机会,我们很难再对上速度这么慢的金人。”

只是雪地行军,又该在路上产生多少不必要的人员损失?

她克制自己多想,晃一晃脑袋,笑道:“若无疑问,拔营吧。”

这场突如其来的大雪打乱北地所有势力的计划。

耶律大石的讨伐队伍已至香山,被雪困于山坳,提前备好的云梯等器械,实在寸步难行。

金人骑兵一战之中失去两位统领,溃逃之间,完颜宗义逐渐收拢了残部,往辽阳府修整,本打算修整一夜后立即归京,却被大雪阻住回归的脚步。

季卷的军队于雪地间艰难跋涉。雪地不辨路况,要往前探路更得多花无数心神,但占了队伍主体的怨军却难得士气高昂,不仅因季卷当日声威犹在,更因这支怨军本就由耶律淳招募于辽东,如今近逼故土,故园收复在望,仅这一层,他们竟比季卷要更为热切。

而季卷深知,这种天气下,动起来就已领先敌人无数。

因而当他们如雪中妖祟,突现于辽阳府外时,城内金人大乱,墙垛上接连探出几次人头,要来确定这支鬼一样队伍的真假,被帮中神射手接连点射后,才终于敢相信现实。

紧接着,隔着片白茫茫雪地,季卷都能察觉到城中鸡飞狗跳。

她笑道:“看来女真人是当真没有打过守城战,他们城墙上连狼牙拍都不挂!虽然在火炮攻城面前,挂不挂狼牙拍都毫无影响。”

正说笑间,霍青桐却打断她道:“炮膛和引线浸了雪,需要时间处理,暂时没法点炮。”

季卷态度立即一百八十度转弯:“他们最好一辈子都别挂狼牙拍。”

霍青桐无奈瞧她。季卷顶着她眼神,抽出长剑,仔细检查一遍,方又归剑入鞘,对霍青桐笑道:“造火炮本来就是想用在攻城上,结果这会儿还是得用复古的办法打攻城战。”

霍青桐皱眉问:“你要怎样复古地打?”

“靠战意。他们现在最怕的人恐怕就是我了,那当然要让他们更恐惧一点才行。”季卷淡淡笑了,又道:“霍将军,我愿为先登。”

第100章登云台

辽阳府城高约六丈,城墙之上密布箭孔,对江湖高手而言,要一口气纵身而上,需要些轻功造诣,更重要是半途不可受击,容易丹田气散,半途而落。季卷正摩拳擦掌,只待霍青桐摆好阵型,就要捷足先登,忽见城头墙垛上阵旗摇摇,女真人到底是如今大陆上最强一至队伍,慌乱不至须臾就已做好守城动员,此刻借城头放箭,比平日马上更远,抓准攻城部队在雪中移位不便的劣势,一轮齐射,竟在猝然间射灭打头的先军。

霍青桐冷静点算战损,指挥不变,令队伍举起木盾,顶着箭雨继续前压,同时传问青田帮帮众:“火炮何时可用?”

青田帮负责维护火器的专家遣传信兵回话:“炮膛进了雪,要彻底烘干至少要半个时辰。”

霍青桐点一点头,对季卷道:“你要保证吸引此面金兵火力超过半个时辰。”

季卷笑:“是要我像糖豆人一样在城墙外面蹦来蹦去,一边跳一边叫‘都来打我’?”

她随口说个笑话,见霍青桐依然严肃盯着她,脸上笑容不免小下去,讪讪摸了摸鼻子。

霍青桐于是继续:“除却登墙时会遇到攻击,城中金人定会自别门而出,于城墙下围攻。我只能以火器骚扰,其中多数攻势,必须由你直面。”

季卷知道霍青桐担忧,于是正色道:“我心里有数。”

霍青桐望着她,忽道:“你要是真有数,就该知道千金之子,坐不垂堂的道理。”

季卷只笑笑,从武林队伍中挑选十来位轻功卓绝人士,一口真气运足,正要踏雪而出,方笑道:“这种时候我倒更爱听‘能力越大,责任越大’这句话!”

她说毕扬手,带着十几人出阵,在先军高举的木盾上一借力,迎着新一拨箭雨,逆势而上,便如鹰隼倒投林。

箭密如织,此时拔剑抵挡不难,却容易使丹田一口气散,她双手负于身后,自箭雨中腾挪穿梭,身形稍一沉滞,足尖便点于箭翎上又一借力,瞬息之间,灰扑扑身影已穿梭至箭阵中央,只待再两三步,便要跃至墙脚。

城墙之上,陆续发出几声惊叫。金兵经过上一轮战,已对季卷恐惧至极,见她竟能完好无损地穿越箭阵,惊恐更生,手上原本要射往敌军阵中的弓箭便下意识歪了,七零八落地往季卷身前射去,期望如此方可阻她一阻。

季卷仰头瞧往自己身处直落的箭尖,笑了一下,这回终于拔剑,轻巧拨开箭矢。她一拔剑,轻功运气便散,身形往下直堕,看似是要气力不济,跌回雪地。城头金兵见自己转攻有效,正待庆功,却见位始终跟在季卷身后的红袍绿发人影忽往季卷足底掷来手中铁枷,卷动风声呼啸,乍一看是要绞断季卷双足一般。金兵正以为这是敌方内讧,满怀期待能伤到季卷分毫,却听季卷于下坠中清笑一声,躬身以剑尖在铁枷上一抵。铁枷沉重,虽飞于半空,触手稳如坚石,因而剑尖得以借满力,泻尽坠势,使她整个人重新如风筝般飘飘倒飞而起,同时笑道:“勾寨主,多谢借力!”

勾青峰这般运气,足下已慢了不止一拍,落后于队伍,再追不上。他仰望季卷往城门飘飞,纵使往日总看轻女人,觉得女人气短难以成事,此时心中不免五味杂陈,半晌啐了一口,低头拾回铁枷,震声怒喝道:“攻下城门,方算报答!”

季卷只笑。她这一借力,身形更快,将城门上撒落的箭矢抛在身后,此刻已落于辽阳府城下,便要公然往城墙上攀。辽军此时对她的盲目崇拜已超越青田帮一众,见她挺剑要攀,哪怕自己仍陷在雪地里艰难移位,已开始鼓噪庆贺,似乎季卷马上就要一剑搅碎城墙了般。

在此高声庆贺声中,季卷果抬足在城墙上一点,身形往上拔高丈余,如猿猱矫健,须臾便可登顶。辽军中呼喝更甚,季卷却微一皱眉,握剑更紧,双足不停,随时一蹬墙上箭孔,借势再上。

等她攀至四五丈高,眼见墙垛已近在眼前,甚至能看清墙上金兵脸上豆大汗珠,忽有无数尖锐矛锋自墙上箭孔中穿出,直刺她紧贴墙壁的身体,墙脚两侧,自旁门杀出两队金兵,列在季卷身下,举兵相待,同时墙上拍下长宽五尺,厚足三寸,密布铁钉刀刃的狼牙拍,遮天蔽日,阻住她继续向上的路。

这一瞬间,身前、头顶、足下,三面杀阵,封堵季卷所有规避方向,而她身在半空,八方再无借力之处,已是确定得不能再确定的围杀之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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辽军的欢声已转调为惊呼,季卷身处其中,不再往上攀登,松掉丹田真气,往下飘落的同时,竟还能笑。

她始终坚信在任何时候,人都应该多笑笑。

她笑着低头,身形急落间仍有心对地面雪中一二百没有骑马的金兵调侃道:“守城的大忌,可就是擅自出城。”

“敌众我寡,我们有什么必要出城?”

领“下三滥”何家北上的何连英、何连华兄弟质问道。

他俩很早以前对季卷存了分心思,在促成何家与青田帮联手一事上相当热切,等后来江湖传出流言,就对苏梦枕生出许多意见。此番看在大局上,虽勉强容忍他能领军,等听他做出无法理解的决定,立即出言逼问。何连华道:“辽军决定围城,我们就与他耗着,难道还耗不过他们?等他们粮草没了,自然退兵,你非要我们出城迎敌,要是损失大了,往后还怎么守城?”

他说的话在理,因此引得厅中半数首领接连点头,等他说完后,又有几位家主、话事人接连发声,意在说服苏梦枕收回成命,不必出城应敌,而是据守。另有些人理解苏梦枕用意,如雷卷便立时冷笑道:“混江湖前,还是要多读读书!彼不挑战而我击,屡出以疲彼师,连武经总要都不读,也好意思指挥!”

苏梦枕坐在季卷以往开会常坐的位置上,垂目等他们吵完。江湖人总个性十足,各自为据,不比他在金风细雨楼,话说出口从来无人反驳。他实在不爱解释,觉得话一出口,再详细解读简直浪费生命,因此堂下吵得激烈,他却已魂飞天外,盯着扶手上一处漆都磨没了、木纹都磨花了的坑洼,忽伸手握上去,比对出该是季卷拇指的位置,脑中便浮出季卷一口牙都快咬碎,狠狠施力猛搓扶手,面上还要微笑,和气纠正他人错误的生动模样。

他握住扶手,忽而抬袖咳嗽起来,咳得撕心裂肺,叫场中一时安静,各位首领皆偷眼瞧他,觉得自己这么吵嚷,浪费个重病人的生命,似乎有些不人道。苏梦枕咳嗽,痛吟,简直下一秒就要死地掀起森森鬼眼瞧人,把所有人都盯得噤若寒蝉,才又咳一声,满意道:“今夜寅时。一切照旧。”

何连英、何连华兄弟还有些意见,但见苏梦枕这副模样,生怕多说几句就能把他气死了,和反对他俩的人一路小声吵着溜出门外。

等场中清静下来,雷卷才慢悠悠从位置上起身。燕京雪后寒冷,令他的疾病也发作更烈,方才听苏梦枕猛咳,牵动自己肺脏也想要咳嗽,但他不爱在人前示弱,一直忍到此时,平复了咳嗽冲动,才像个健康人一样起身准备离开。

苏梦枕此时却一声都不咳了。他依然握着扶手,在雷卷背后道:“我楼中有两位医师供奉,对调理久病颇有心得,雷堂主随时来京,我替你安排。”

雷卷顿了一下,不应是,也不说否,只是冷嗖嗖道:“听得出医师水平高超,苏楼主的咳嗽,根本中气十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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