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思文。
天性对读书无感, 多在学堂坐一刻都嫌烦, 长这么大, 杨思文最讨厌两件事, 一是先生的唠叨,二是别人家的孩子。
长相好, 性格好, 文章更好, 陆停云的存在,没少让杨思文挨手板。
好比现在。
燕州一案闹得沸沸扬扬,上至天子朝臣,下至贩夫走卒,谁人不知?住在京城里,他当然有所耳闻。
果然,没出两个月,陆停云便被放了出来。
头一回逮住青年如此狼狈,他定要好好嘲笑一番。
“陆某前阵子受了些伤,”抬手,虚虚拦下想要护住自己的霍野,宋岫道,“叫杨公子见笑。”
杨思文显然也想到了这茬,气势无端弱下两分,讪讪,“怎么?堂堂镇安将军府,竟连个像样的大夫都找不来?医术差就算了,还让你这样病歪歪爬山?”
乍然被这么直呼其名的一凶,杨思文没怵,心头反倒腾地冒出股火来,怎料未等他发作,附近香客暗含责怪的视线,便如千斤重,生生将他压在原处。
“行了行了,好好说着话,你瞪我干嘛,”从没体会过口袋空空的滋味,杨思文瞧着青年一袭光秃秃的素衣,莫名生出点怜悯,敷衍安慰,“福祸相依,陛下不是给你指了御医?我看你这病,寻常大夫也治不来。”
宋岫冷冷拒绝,“不必。”
似是一口气说了太多话,尾音刚落,青年便掩唇,撕心裂肺地咳起来。
完整捕捉众人神色变化的4404:……怎么说。
“诶,诶,”生怕青年一口气没换过来,直接晕死在地,杨思文一时慌了神,难得服软,“请客而已,我又没别的意思,你恼什么?”
腰间挂着水囊,霍野看都没看杨思文一眼,循着上次青年花厅呛酒的经验,轻缓且规律地在宋岫背后拍了拍。
抓准时机,一旁的小厮连忙拉住杨思文,“少爷,您忘了夫人交代的事?”再纠缠下去,自己一行人恐怕要被香客用目光撕碎。
读书比不过,习武亦差了一截,难道连爬个山,他也要输给变成病秧子的陆停云?!
宋岫体虚气短,脚程慢,自然很快被追上,杨思文最开始还故意不远不近、只走在青年身前两步,得意洋洋地说些酸话,路程过半后,便耷拉着脑袋,撑住膝盖喘起粗气。
高下立判。
同样登顶的宋岫则道:“大人。”
“陆停云,你,你什么意思!”双目圆睁,杨思文张牙舞爪挣扎两下,可惜声音和动作实在无力。
剧烈运动后不能马上休息,否则血液淤积,循环难畅,头晕恶心都算是轻的,万一缺氧更麻烦。
古刹幽幽,连带着人心也跟着静下来,听出青年是好意,双脚重新着地的杨思文勉强站直,含糊嘟囔了几个字,再抬头,却已不见对方的影子。
亏他还想道谢。
另一边,约莫是景烨提早知会,宋岫刚进正殿,一个穿着僧袍的小沙弥便上前迎人,“陆施主,慧觉方丈已在禅房等候,请随我来。”
原主不信神佛,倒也听过慧觉方丈的名号,来法华寺的香客,大都是冲着这块金字招牌。
跟在小沙弥身后左拐右拐绕至后院,他屈指叩门,独自迈入禅房,瞧见里头坐着个年近耄耋、慈眉善目的老和尚。
“慧觉大师,”利落跳过一切无意义的寒暄,宋岫回礼,开门见山,“陆某近来噩梦缠身,夜难安寝,该当何解?”
宋岫:“沙场,燕州。”
“罪首伏诛,施主又何必执着?”表情平静,慧觉道,“施主杀业太重,果报纠缠,应当静心修行才是。”
难怪景烨答应得这般痛快,原来是给他找了个说客,劝他放下仇恨。
这一瞬,慧觉几乎以为青年已经看破了陛下对他的托付,但很快,对方就收起那股凌厉的气势,垂眸,淡淡,“既如此,陆某想做一场法事。”
慧觉明白,于情于理,青年的要求并不过分,偏偏陛下有令,无意将此事闹大,正犹豫间,宋岫却道:“不拘多气派,陆某仅想亲自诵谒经文,求个心安。”
宋岫:“若今日有空,便今日。”
慧觉:“可。”
宋岫:“无妨。”
守在门外的霍野则将禅房内的交谈尽收耳中。
连一丝一毫的失落也无。
正当慧觉敲着木鱼,跪在佛像前默念经文时,方才替宋岫引路的小沙弥,忽然慌慌张张闯进来,“方丈、方丈!”
第107章
山上气温低, 外加树木葱郁,夏日里,法华寺向来是顶好的避暑胜地, 连庙中的花,开得都要比山下更晚些。
“出家人不打诳语, ”嗓音清亮,小沙弥极力压抑自己的兴奋, “现在香客们都围在前院瞧呢。”
慧觉摇头, “带我去看看。”
偏偏这一回, 男女老少、王孙百姓、包括日日住在庙里的和尚, 所有人都被“祥瑞现世”绊住了脚,挤挤挨挨地围在池塘旁。
费了好大劲儿才抢到个最佳观景位,他衣衫皱了,玉冠歪了, 几缕发丝潦草垂下,狼狈又好笑。
定定盯着满池簇拥着盛放的金莲, 他难以置信地揉揉眼睛,京中住了二十来年,他还没见过此等奇景。
没错,陆停云。
这般凶相,围观者理应觉得害怕,可一思及青年的身份,那些隐隐的寒意,就都似午后的潮水一样迅速退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