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巡回
几个人大恼,鼓得鼓、炸得炸,祝缨这个当事人却一点生气的样子也没有,表情甚至带了一点点的戏谑。她亲自动手,将鼓得圆圆的巫仁与炸得头发毛了的苏喆统统赶了出去。
张仙姑在旁边的房间听到愤怒的声音,把房门拉开一道缝儿,小心地偷窥,却只看到几个人被赶了出来。祝缨将苏鸣鸾与那个小伙子留了下来:“外面会馆情形如何?我先前问过你们,有没有受到磋磨,你们也不说。我料定必不会这么顺利的,趁早说出来,不要等麻烦变大了再费力气。”
小伙子看了苏鸣鸾一眼,苏鸣鸾点了点头,小伙子道:“是有一些刁难……”
以前祝缨在朝廷的时候,梧州会馆是比较得照顾的,如今她回来,以往的照顾没有了,麻烦也就出现了。普通商贾遇到这些事,也只有认倒霉,倔强头铁想讨个公道的,多半要付出不小的代价。
“咱们也都付钱了事。”小伙子说。
除了钱财上的损失,一些其他方面的歧视也是有的。
祝缨一一记在心上,不时问两句:“某地的某知府知不知道?他也不管么?”之类的。
苏鸣鸾拿起剪刀,将桌上的烛芯剪了,边说:“说得差不多了,姥也该休息啦。这些事也不在一时么,等您回到府里,咱们再细商议。眼下您还有一件大事要做,明天还要去盐场。”
祝缨道:“好。”
苏鸣鸾带着小伙子离开了,祝缨没有马上睡,而是取了纸笔,写了几页纸,分装到两个信封里。
次日起身,人人装束停当,花姐对祝缨道:“我陪干娘回家,家里不用惦记,倒是你……”
“我看完盐场就回,也要到秋收了。朝廷的面子是要给的,租赋缴得少也要缴,这个事儿我得亲自回去安排。”
那就是秋收开始的前后回家了?张仙姑心里稍宽,对祝缨道:“路上小心。”
“哎。”祝缨答应了,将两个信封递给了苏鸣鸾。
当下,祝缨等人往南、张仙姑一行往北,都从阿苏家的大寨出发。苏喆心中十分好奇,走不半炷香的功夫,她就鞭马上前,故意带一点让所有人都看出来的作戏的谄媚笑容道:“姥~”
祝缨哆嗦了一下,摸摸胳膊:“干嘛?说人话。”
苏喆大声笑了起来,惊起林中飞鸟,她又咳嗽两声,才用正常的语调说:“姥,您给我阿妈的是什么呀?”
祝缨看了她一眼:“想知道?”
连巫仁、路丹青都竖起了耳朵。
祝缨道:“一些地方官的把柄、不法的证据罢了。”
巫仁心道:不愧是姥。
苏喆却要刨根问底,她惊讶极了:“您能知道他们的罪证?丞相这么厉害的吗?那个……”
她有一点混乱,突然觉得一个帝国的丞相,或许比她意识中的更加高深莫测。
祝缨道:“早先在大理寺的时候就知道,那时候牵扯一发而动全身,又要顾忌这个、又要顾忌那个,再看不惯,说出来无用也就不如不说,以免打草惊蛇。现在,呵呵。”
大理寺专门有一间屋子放这些东西,别人她不知道,但是她在大理寺的时候,是少不得翻阅这些东西的。她从评事做起,一路做到大理寺卿,该知道的都知道了,大理寺就没有她不该知道的东西。
这些东西,在“党争”的时候尤其的有用。只不过以前有种种掣肘,不得扫清。如今她离开朝廷了,这些案件把柄如果现在不用,过个十年二十的,大部分的价值也就消散得差不多了。
正好,梧州草创、正在扩张,不能让朝廷中有的人给自己添乱。要用就趁早,好好利用,免得朝廷给自己找麻烦,自己也能有精力干正事。也因此,她这些日子不时闹出点动静来,并不惧怕朝廷。朝廷是由一个一个的人组成的,对付人,祝缨有的是办法。
那一边,苏鸣鸾拆开了信封一看,一封里是昨晚说的某知府昔年犯法的证据,另一封却是写给京城郝大方的信,让他帮忙照看一下京城的梧州会馆。
第一封信里,祝缨还注明了,不要拿着这玩艺儿就去衙门告状,这样成功的几率很低,要做两件事,先礼后兵,先敲打,他要不听,就绕个弯子,装成被人偶然间发现的证据,再暗中散布流言、推波助澜,让这事儿闹大,不好掩盖。
第二封信就简单了,郝大方与祝缨是金钱方面的往来,将钱的话题讲得明白就行。
苏鸣鸾心下叹服,拿着两封信,让人把县中识文解字的男女集合起来,宣布:“咱们县里秋后也先考一考试,学校里选出十个人来,我送你们去北山府里考试!都要争气!”
“是!”
苏鸣鸾提着信,自去布置不提。
…………
却说,祝缨等人一行往盐场去,这一片都在阿苏县的境内,苏喆自告奋勇:“这路我走过两次呢!我来引路。”
路丹青就嘲笑她:“这里就一条驿路。”
“这条路今年补路还是我主持的呢!”苏喆场起了下巴。又絮絮地说着原来是有路的,但是都不太好,她重新取直、翻新了沿途的四处驿站。
她们一路上又遇到一队送盐往外的车,祝缨跳下马来,将马、车、人都打是了一番,再与押运的土兵说话。这些土兵中有认得她的,叫一声:“大人!”也有跟着苏喆混叫“姥”的。他们一部分是别业土兵,一部分是阿苏家的卫兵。
祝缨又问了他们些详情,诸如一次运多少盐、频率、辛苦不辛苦、安全不安全、都送到哪儿、如何交割等等。
土兵解答了之后,祝缨请他们喝茶吃饭——梧州的制度有一部分是借鉴的朝廷成规。土兵押送盐算公务,也有配给。但是普通的土兵配给规格并不高,祝缨笑眯眯地给他们加了菜。在他们吃得开怀的时候,突然问道:“有人在中间揩油的吧?”
“噗——”一个小兵一口饭喷了出去!
祝缨仍然笑眯眯地:“来,咱们仔细聊一聊。”
与她聊天要耗时间,祝缨临别的时候写了个条子给了为首的小头领:“拿着这个去,不算你们失职。”
苏喆等人也听到了刚才土兵们的话,中饱私囊这种事是不可避免的。祝缨自己从大理寺开始,也少不得干一些类似的勾当、孝敬上官、补贴一点家用。苏喆却有些担心,她小声地对祝缨说:“哪、哪里不免都有一些偷奸耍滑的人,盐场在我们家,我们有失察之过。这一回过去,一定严办。”
路丹青、巫仁更单纯一点,已经开始气愤了。
祝缨道:“莫急,先看看灶户。”
“诶?”
“种田,农夫农妇是根本,煮盐,灶户是根本。不伤根本,怎么都好说,如果瞒上欺下,呵呵。”
苏喆摇头道:“不对,如果只瞒上、不欺下,岂不是更糟糕?我以前看她是个好人,没想到这样奸诈!”
路丹青道:“怎么会……哦!”
只有巫仁还懵着,祝缨叹息一声:“走吧。”
一行人到了盐场,分管盐场的是个三十上下的女子,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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肤黝黑,五官端正,个头虽然不高,整个人却透着点精明强干的味道。她一身蓝衣绣着红花,行动起来腕间五、六支银镯子叮当作响。
上前先认出苏喆,叫一声:“小妹。”她还是阿苏家的族人。
苏喆的表情不太好,板着脸给她介绍了祝缨等人,又对祝缨说:“她叫孔雀。”
孔雀对祝缨热情地叫了一声:“姥!”又自称也曾到学校学习过,不过那个时候祝缨已经不在梧州了。
祝缨点点头,四下张望,道:“不错。”
孔雀先带她们去安置,在这里,她有一处两进院落,都腾出来给祝缨等人居住,祝缨问道:“那你住哪儿?”
孔雀微笑道:“那边有客房,偶尔也有商人过来,就住那里,家具被褥一应俱全的。”
祝缨不再推辞,苏喆却悄悄把孔雀拉到一边,低声询问:“你都干了什么?”
孔雀微讶:“什么?”
苏喆冷笑一声:“你就装吧。”不再多问。
待祝缨等人都安顿下来,苏喆亲自打头,要查盐场的账目。查账这个事儿,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干的,没有祝缨发话,巫仁是不会动的,苏喆眼巴巴地瞅着祝缨,祝缨道:“先看一看盐场。”
她看到了一大片各色的盐田,实是此生第一次见到的景致。海水被依次放到一块一块的长方形的浅池里,形成不同的颜色。不远处有一排房屋,烟囱里向外冒着烟。一些粗盐就简单地堆放在露天。
孔雀介绍道:“这些是粗盐,有泥沙。想要好盐,还要将它溶了,滤去泥沙,再熬煮。精盐放在那边的库房。”
祝缨巡视完了,孔雀又主动奉上了账簿,库房的门也没锁,随便怎么查。祝缨对巫仁点了点头,巫仁顿时来了精神,一路长途看风景,累一点她不介意,一旦到了有生人的地方,巫仁浑身不得劲儿。苏喆又因自家族人孔雀办事被告了状,正不自在,巫仁最怕这种人情世故。
一听有活干,巫仁仿佛解脱了一般,上前就接过了账簿。
她不但会盘账,盘库也懂一些。祝缨等人就在盐场住下,祝缨又与灶户聊天。起初,灶户们嘴也严,只会见面磕头、当面头问好奉承。祝缨住了三天,从这里的小孩儿、妇女起,慢慢让灶户放下戒心,灶户方才稀里糊涂地愿意与她说话了。说话的时候仍然警惕,祝缨少不得拿出坑蒙拐骗的手段,从关心他们的家庭入手,渐渐令人放下戒心。
这里有不少灶户是祝缨从盐州设法弄过来的,众人知道她是谁,却还不知道她是个女人。分明之后也都惊诧:“大人竟然是女郎?”
祝缨道:“是男是女,有什么要紧?看看那位孔雀娘子,做事难道不周全吗?”
灶户们倒夸奖孔雀:“不作践人,又会做事,也会想。咱们如今煮盐,可比以产方便多了,产盐也多。”
“哦?怎么说?真的假的?我知道她能干,可这煮盐?她也会?”
老灶户的话匣子就打开了,开始给祝缨讲制盐,制盐这个事儿祝缨想了小二十年,怎么会不知道大致的流程?它的原料几乎是无穷的,就是海水,但是熬煮是要柴、要锅的,耗费也比较大。
老灶户却说,孔雀改进了晒盐法,当然,这也与本地的气候有关,又热,下雨也很规律、雨水并不算多。先晒,成了浓卤,又或者结晶成粗盐,再精制。
如此一来,柴、锅的消耗少,主要原因海水不花钱,就会多产。祝缨弄明白了个大致情况,对灶户又夸了几句孔雀,才不动声色地离开了。
回到住处,巫仁也算出结果来了——账面没有问题。
巫仁松了一口气,没有问题是最好的。
祝缨却笑着看孔雀:“你改进了制盐法,很能干呀。”
孔雀跪下道:“您不在的时候,五县也不是全是一心的。如今您回来了,大伙儿也还是各干各的。这片地是您给阿苏家的,我们都承您的情,您有吩咐,咱们为您做事再不的怨。可是要让他们也坐享其利,分给他们的盐,他们也没照您说的做,反转手倒卖,与其给他们,这多产的盐,不如我自己去卖!”
苏喆低声喝道:“你也不该私自行事。”
孔雀看了她一眼,没吭气。
祝缨道:“既然已经说了,就痛快一点吧。”
孔雀于是原原本本,说了自己如何被派到盐场、兢兢业业,钻研技艺,提高了产量。祝缨对所有人都不错,这个她们也没得挑剔,也按照份额,给各县分盐。可是很讨厌的一点就是,产量增加了,各县就要求按比例多给,给的他们也不分给普通百姓,就昧下来转卖高价。
孔雀本人年纪不大不小的,苏喆当年的小侍女都还能记塔朗家的仇,孔雀家也与其余几县祖上有点冤仇。忘,是不可能全部忘的,对方做个好人,她还能忍,不做好人,她就做假账了。
也不能说是假账,就是一本账今年用、明年用,增产不报或者少报。祝缨回来之后,她还报了点增产算作是对这位大人的敬意。甘县后来的盐,也是出自于此。
孔雀说完,昂着头,道:“大人,寨子里有孤寡小孩儿,旁人也会接济。可没有接济好吃懒做的道理!谁能干,也不是该死的!请大人明鉴!梧州的规矩,该改一改了。”
苏喆道:“你!”
祝缨摆了摆手,对孔雀道:“把你那本实账拿来我看吧。”
“是。”
孔雀交了实账,祝缨交给巫仁去核,却对孔雀道:“以前是我没回来,许多事并不能及时去管,如今我来了,有什么想法、什么委屈,都可以对我讲。下不为例。”
“是。”
“这账,今年你还照着这一本交,”她晃了晃那本假账,又指指巫仁拿着的那一本,“过年的时候,你到府里来,咱们议一议明年的事。”
孔雀瞬间放松了下来:“是!”
祝缨没有马上处罚她,而是说:“这次放过你,不知道对你是好是坏。就此消除隔阂,以后都踏实用心是好。要是以为我好说话,从此恣意妄为,也不是你的福气。”
孔雀低下了头,跪了下来:“我、我谨记大人教诲!”
祝缨薅住了苏喆:“行了,甭瞪眼了,咱们在这儿够久了,该回去收庄稼了。”
……
离了盐场,祝缨才对苏喆道:“你回来也有一年了,可也没弄明白这里的事呀,给你个差使,不惊动她们,弄明白了。我看看你有没有长进。”
苏喆道:“是!”
“记着,不许惊动她们。”
苏喆深呼吸:“是。”
虽然盐场有一点小事故,但此事非彼事,损公肥私是有的,好像又没有什么损失一般。一行人的心情还不算差。
她们先回阿苏家大寨,苏喆留下,祝缨再返回山城。
便在阿苏寨,苏鸣鸾又告诉她一个消息:“府里送来了消息,有人前来投效,表哥请您早日回去主持大局呢。”
祝缨惊讶地问:“投效?”
“是,号称名士。”
名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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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间名士多了去了,也有一县的名士、也有一州的名士、也有自称的名士。祝缨见过天下顶顶有名的两位,如今对名士并没有太多的钦慕。
刘松年是个毒舌,杨静又孤高,名士总有各种缺点,祝缨没有不管不顾连夜赶路,而是先在阿苏家休息了一夜。
这一夜,苏鸣鸾过得十分精彩,她先找上了女儿,询问盐场发生了什么事,苏喆并不肯说。苏鸣鸾疑心更重:“你的样子可不像什么都没发生!必有大事!”
“没有。”
母女俩对峙了小半个时辰,苏鸣鸾道:“你要不说,就不要走出这个房间了。”
那不行!当然可以逃跑,可一旦逃跑了,很多事情就要被摊到太阳底下了,苏喆无奈,问了一个问题:“孔雀私扣贩卖盐的事,您知道的吧?”
苏鸣鸾沉默了一下,道:“不知道。”
“假装不知道。”苏喆说。
母女俩大眼瞪小眼,苏鸣鸾道:“没人告诉我这件事。”
“您知道了。”
最后,苏鸣鸾说:“这件事我会给姥一个交代的。”
苏喆瞪向母亲:“什么时候?可别显得我太笨啊!”
苏鸣鸾半是的欣慰半是恼怒地说:“你很聪明么?不要猜姥的心思,她总能比你多想一层。怕她知道了我看了出来,嫌你不会办事?你才多大?办过多少事?就要比我高明了?我看得出来才是正常,看不出来就要出事了。这个,她也是明白的。”
苏喆道:“那我还是要查,你们多出来的盐、多出来的钱,都干嘛去了?”
“干嘛去了?当然是有正项!铁不要钱?聘匠人不要钱?养兵不要钱?”
“诶?”
“我只有你一个,你却有几个舅舅呢!外面,行商在外,不要护卫?养兵也花钱!要修路,要养人,要打点会馆买卖、要扩建山寨、安置繁衍的人口!头人,哪是这么好当的?”
苏喆低下头,绞着衣角,苏鸣鸾道:“要查就查去吧,给孔雀留点面子。”
“哦。”
苏鸣鸾叹了口气,又去找祝缨。夜深了,深夜找祝缨,总是会让人想起一些事情来。苏鸣鸾无奈地笑了笑,叩响了门板。
祝缨果然没睡:“进。”
苏鸣鸾走了进来,走近了就要跪下,祝缨口出发出一声“啧”,苏鸣鸾又站直了。两人相视而笑,祝缨道:“说说吧。”
“孔雀做的事,我知道。”
祝缨点了点头:“一个家,干活儿多的难免会有些想法。”
“是,给他们分些好处我也不是很介意,只当是买个消停了。可他们要是不肯消停,不划算了,我也只好先顾自己了。好在,您回来了,他们也收敛了。”
祝缨道:“这事我知道了。我人不在这里,你们操心,多劳多得。如今我回来,会管好的。”
苏鸣鸾深深地低下了头:“您回来了,我就不急了。小妹……”
祝缨笑了:“有干劲、不服输,挺好的。”
“比我年轻的时候顺得多了,更加与您年轻时不能比。”
“咱们辛苦这几十年,不就是为了她们能轻松自在些么?”
说到孩子,苏鸣鸾的心也柔软了下来,拖了把椅子坐到祝缨身边,她有无数的心事对别人都无法讲,譬如如何将家业平安、完整地传到独生女儿手中,又如何维系这样的传承。
因此,她开了个头,说起了科考:“寨子里有些孩子想到府里见世面,也不知能不能考。”
“什么能不能?只要本事够了,比别人强,能被取中,当然就可以。”
“男女都有。”
“当然。”
苏鸣鸾道:“我很担心以后,我们像是异类。一旦有人要拨乱反正,怎么办?我只有这一个女儿,她得有孩子,想要有孩子就要有丈夫,有人要她的丈夫出头怎么办?这可是我阿苏家的祖业!”
“招赘嘛!”祝缨不在乎地说,“可以定例。小妹,这不是家事。”
“当然不是。”
祝缨双手一摊:“那就不能拿家事、情事的脑子去想。得之、失之,失之、得之,唯有权柄不可授人,就算死了,也要绑在自己身上。”
“是。”
…………
回程,连巫仁都心情不太好,嘴巴嘟了一路,路丹青甚至担心回府之后她的嘴唇会累得发酸。
祝缨还是一如既往。
在离城二十里的地方,出来巡城的林风迎了上来:“姥!您可算回来了!亲娘哎!这都来了个什么东西!”
路丹青笑骂:“你做这个鬼样子干嘛?没头没脑的!从头说。”
林风抄起水囊喝了一口水,开始骂:“什么见了鬼的名士哟,当然我没见过呢!上来就摆臭架子,压根儿没听过他的名字。我可是在刘相公府上任过职的,有什么名士,我不知道吗?偏偏还要说‘我只与你们使君说话’。赵大哥说,他虽然可厌,却是从山外来投效的,就当是千金买马骨,给他安置在客馆里了,请您快些回去看看吧。
咱们又不是没见过丞相,他架子比丞相还大呢!”
祝缨笑道:“是吗?那倒要看一看了。”
二十里地,很快就赶到了。
祝缨先回府,见了母亲、花姐,花姐道:“听说,来了位名士?”
张仙姑道:“说是……不太好伺候?”
祝缨道:“我见过了再说。”
张仙姑道:“哎哟,要见有本事的先生,你这样可不行,换身衣裳、擦擦汗吧。”
天气炎热,祝缨洗漱更新,重新梳了头。因在孝中,便着素月绢衫、戴银冠,仍然是她习惯的男式装束,只在一些细节上作了更方便的小改动。
她到了前面,赵苏闻讯赶来:“姥!我看那个人,本事不大,口气不小。”
祝缨道:“先瞧瞧去。”林风等人也要跟着去看热闹,随行的人越来越多,最后连给小学生教完识字课的周娓也默默地跟了过来。
一行人到了客馆,墙头上也趴了一些想看热闹的百姓——山城哪有这等许多大人物一同出行的热闹?必得围观。
赵苏又客馆的书吏将墙头上的看客们给请走你。
吩咐完了,一抬头,祝缨已经进了客馆。只见一个削瘦的白面老者盘膝坐在客馆院中的一株大松树下,双目似开似闭,也不搭理人。赵苏忙跟了进去。
林风道:“你这老头儿,好生无礼,我们使君已经到了,你客居在此,也不来拜见主人家?”
老者张开了眼,打量了一下眼前人,忽然现出疑惑的神色来——哪个是祝缨啊?
祝缨是女的,这个他知道,但是怎么看这里面也没个妖姬。要说女人倒是有几个,看着都不像,路丹青等人太年轻了,总不至于真的驻颜有术吧?别人就更不像了。
其他都是男人。最有气度的是一个素衫男子,看着年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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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不很大。
赵苏道:“这位就是使君了。”
老者瞪大了眼睛:“祝使君?”
祝缨道:“我是。”
她的声音不必伪装,但也不娇柔,老者思量再三,方才想起来自己打了无数次的腹稿的第一句话:“使者已铸成大错,自己还不知道吗?”
“啥?”
老者严肃地道:“使君读过书吗?让我考考你……”
赵苏见他说得实在不像话,喝道:“你这老头,使君用你考吗?”
老者不理他,目光灼灼,看向祝缨。祝缨没理他,而是对赵苏说:“就这?你还给安排得……你弄来的,你善后。”转身要走。
老者急了,大声说:“使君如今有倾覆之危,再不迷途知返,恐要身败名裂!”
四下一片寂静,林风是很沉不住气的,但也被这话惊呆得忘了发脾气。
祝缨斜眼看了他一下,道:“是吗?我不觉得。”
老者急急站了起来,更加急切地说:“使君怎么如此执迷不悟?若使君的父母师长没有说过,就让我告诉你吧,天地之间阴阳有序!男女内外有别!你以女子之身跻身朝堂,事泄之后又畏罪南逃,难道不是因为知道了自己所做所为难容于世?
为今之计,只有听我一言。举州献与陛下,向朝廷请罪,以期得朝廷赦免,或可一洗前耻,青史留名。圣天子发宏恩,或赐使君封号,使君洗心革命或得一士子为良配,全妇人之节、享天伦之乐,岂不美哉?”
“呸!”周娓在祝缨身后先有了反应。
林风、苏晟等人想动手打这货,这老头儿怕是疯了吧?!日子过得好好的,理会什么朝廷?
老者梗着脖子道:“使君果然是女子,连下属也管不好,让他们这般无礼,又如何能够治理好一州呢?您看看您这里,再想想朝堂之上,衮衮诸公,皆是英俊之士……”
“我知道啊,”祝缨说,“丞相,我就是喽。”
老者一噎。
祝缨道:“你识字?”
“当然,老夫自幼饱读诗书……”
“来自荐的?”
“呃,是……”
祝缨最后问出了一个问题:“你叫什么?”
路丹青掩口而笑,被她一带,林风等人也笑了起来。
老者脸涨得通红:“老夫陶未然,字……”
祝缨指了他一下,对赵苏道:“让他报名考试吧,怎么报名怎么考,你知会他。对了,客馆要收钱,他要没钱,告诉他在这里谋生的门路。还有你们,都没正事干了?回来开会。”
“是~”众人忍着笑,蹑手蹑脚跟在她身后离开客馆。
出了客馆,林风又要嘲笑这个老头。
“咱们这梧州,名字不错,喻意也好,到底偏僻些,凤凰好像不太爱来。”祝缨幽幽地说。
林风闭嘴了。
周娓道:“大人怎么这么想?竟被一个老棺材瓤子给恶心到了?!您这儿是凤凰窝!您开科考的,有的是好女郎来!”
祝缨道:“借你吉言喽。千金买马骨,叫驴,咱就不要了。”
周娓高兴地说:“这就对喽!”
说完,又发觉自己好像逾矩了,忙要请罪。
祝缨道:“回府。”
“是。”
陶未然第二天还想到祝府来游说,赵苏请示祝缨如何是好:“赶出去是最方便的,又怕他下山散播流言败坏名声,耽误了求贤。”
祝缨道:“无妨,道不同,不相为谋。忍一时,来一群叫驴。看不透迷雾的人,来了又有何用?给他盘缠,请他下山。”
“是。”
此后祝缨就在山城,监督秋收之余又往学校里授课。学校里的学生秋收的时候也要回家帮忙,如四娘等人却是留在山上的,祝缨就支使着她们抄写邸报文书,往各县里发放,做一些简单的文案活计。
到得秋收结束,又支使她们与同学一道参与了收税的活儿。她们能写会算,也少了项安、巫仁不少事儿。
期间,甘县来报,西卡又来袭扰。祝青君在祝缨的授意之下,只驱赶、不追击。
日子一天一天地过去,秋赋收完,梧州需要有一个人押解粮草进京。祝缨与赵苏商议之后,由赵苏亲自进京去看一看朝廷的近况。
而梧州,也迎来了又一个新年,孔雀如约而至。
深谋
孔雀先从盐场出发到的阿苏大寨,正好可以顺路携带一些阿苏大寨的人前去山城那个传统的大集市去进行交易。
从阿苏大寨出发的时候,天略有些阴,走到半路开始飘起小雨。后半程,小雨又变成了细小的雪珠——这在梧州就算是很冷的天气了。
孔雀看到山城的影子的时候,勒着缰绳的手已经冻得发胀了,她呵了口气,吐出一蓬白雾,对后面挥一挥手:“都跟上!就要到了!”
后面发出一阵欣慰的声音,这见鬼的天气,可算是能停下来好好休息了。
离山城极近的时候,一队人马从另一个方向奔了过来。孔雀定睛一看,当先一个打扮得很利落的姑娘,穿着箭袖,骑着一匹矮马,在她的身后是一些披着蓑衣的高高矮矮的人,个个带着兵器。
这姑娘孔雀也认识,是苏鸣鸾的小表妹——路丹青。两人虽不熟,仍然打了个招呼,孔雀道:“这样的天气,你还要办差?辛苦辛苦。”
路丹青抿嘴一笑,她的脸也冻得有点僵,笑容略显僵硬,道:“才从那边回来,也没多么的苦。你这是?”
孔雀道:“快过年了,我总不能等大人召再为。”
两处合到一处,路丹青问道:“阿姐没来吗?”
孔雀道:“寨子里也要她管,她要过几天才来。我先来解释求情,不好叫她顶在前面的。”
路丹青小声道:“你就照实说,犯错总比隐瞒强。”
孔雀道:“我知道。”她不欲与路丹青详谈,路丹青的亲爹路果,可也是个麻烦人物。多少事,皆因路果与喜金两个糊涂蛋而起!
为打破沉默,孔雀拧身看了看路丹青的身后,没话找话地问:“你如今能带多少人啦?”
路丹青很谨慎地道:“说不好,一个校尉,在京城、在边军与在咱们这儿,能带的人物不一样。总是比朝廷规制的少些。你问小妹就知道啦。咱们这儿,是不如朝廷那么大,不过,回来了自在。对了,小妹怎么样了?”
“她也是个大姑娘了……”
两人闲聊着家常就到了府前,路丹青道:“正好,我要去见大人,我为你通报。你的这些人?”
孔雀道:“他们是来赶年前大集的,还照原来的样子,只有这两个人是从盐场来的。”
路丹青道:“那让他们去市集那边先安顿下来,大冷的天,别在这儿冻着了,再晚,店家该打烊了。”
孔雀便只留下了两人,先打发其他人去集市:“你们先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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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住客馆,明天你们先自己做买卖,我得闲去找你们。”
路丹青则进府去向祝缨汇报。
府里到了快要吃饭的时候,祝缨却仍然不能休息,赵苏离开之后,一些事情她需要亲力亲为,此时正在与项安、巫仁、项渔等人核算一年的收入、来年的预算之类,又有过年的花销等等。
祝青叶说了一声:“丹青回来了。”
祝缨抬头看看头:“哟,也到晚饭的时辰了,正好,一起吃个饭,人多了热闹。你们先去那边儿等我,这里的事儿明天再继续。青叶,你去把丹青带过来。”巫仁就手把账簿等物收叠好。
祝青叶答应一声,脚上不沾地去找路丹青,项安等人出了书房,走到中途就见祝青叶与路丹青两个往这边走。路丹青的靴底在青石地面上留下浅浅的水痕,彼此打了招呼,项安道:“一会儿一同吃饭。”
“好。”路丹青说。
到了书房外面,祝青叶禀报,路丹青站在外面跺了跺冻麻的脚。
里面祝缨走了出来:祝缨道:“怎么不进来?给她拿个火盆,烤烤脚。跟你来的人呢?难道有什么不好?”
“姥!”
祝缨道:“一定有事。”路丹青这姑娘,刚到京城的时候有些拘谨,后来渐渐放开了,回到梧州之后越发不在祝府做外人了。今天这么客气,必有缘故。
路丹青陪着祝缨,边走边说:“这些兵都不错,真的。我们前半晌西出遇到青君姐姐了,她也说不赖,还说,不愧是您,就是有主意,她也要试一试这样的练兵……”
祝青君与路丹青等人练兵,祝缨也不是全然不管当个甩手掌柜了,她给侯五往下的几个人都下了令,除了日常校场操练之外,还要拉出去练习野战。狩猎只是游戏,要从现在开始练习山地急行军之类,以备以后之用。
祝缨道:“一会儿看看去。”
“是。姥……”
“嗯?”
“那个……孔雀来了。”
“哦?在哪儿?”
“门上等着,还带了两个盐场来的,阿苏大寨来赶集的都去市集安顿了……”
祝缨摆了摆手,道:“炭盆给你留着,走,一同看看去,哎,你带回来的人呢?”
“刚回营了。”
祝缨边往外走边说:“你就为了她的事儿不自在?”
路丹青又陪着她原路返回,轻声道:“盐场的事儿,我后来也听说,我阿爸也不……”
祝缨点点头,这里面亲戚连着亲戚,难免会有挂心的。路丹青的蓑衣解在了正厅檐下,祝缨没再披蓑衣,取了柄大伞撑开,路丹青想帮她撑伞,祝缨摆了摆手,路丹青又自取了一柄,两人走到府门。
孔雀正在门房站着,见到祝缨先拜下:“姥。”
祝缨一手拎起她,道:“来了?这个天可受罪,也不等雨停。”
“正遇到他们要上山,就一起来了。”
祝缨对门上说:“把这两位先请去喝碗热汤才好,晚饭了,管待好。”然后带着孔雀、路丹青先去营房看拉练回来的士兵。
孔雀好奇地打量着营房,只见守卫巡逻、兵刃雪亮,站岗的土兵一个个抬头挺胸魁梧而严肃。
祝缨这儿的士兵分男女营,祝缨一来,先看女兵,个个精疲力尽,白天虽穿蓑衣,身上的衣服也潮得粘皮肤,脚上的鞋子更是被冷雨打透。此时一个个都扒掉鞋子,搓手跺脚,还在喊着要喝热汤的,又有默默在一边解头巾梳头的。
路丹青说了一声:“大人来啦!”女兵们飞快地把房间收的收、藏的藏,勉强弄得像样子了。
祝缨道:“知道你们辛苦,回来了也不要懈怠,外面有岗哨,你们也须安排一、二人设岗。”
“是!”
“晚上要有热汤,加些柴炭,好好烘暖和了,不要冻坏了。以后有这样的事,都另批一份肉骨,每间营房加十斤炭。”
姑娘们从拘谨改成了欢笑:“是。”
祝缨又去男营,男营比女营还要乱一些,味道能把人熏个跟头,好在祝缨等三人也不是什么娇弱女子。好在是冷天,男兵衣服还穿着,见有女从过来,又都有些不好意思,一脚把脏鞋子踢到了床下。
祝缨看了也笑:“不错,都还挺有精神的。也与那边一样,加热汤、柴炭。”
小伙子开始鬼叫,祝缨摆一摆,含笑带着路丹青与孔雀原路返回。
……
再次回到书房,祝缨道:“怎么只有一个?再添一个。”
祝青叶跑出去,很快带了两个人又抬了个炭盆放到孔雀的脚下。
孔雀先不敢坐,当地一跪,从怀中又掏出了一个本子:“姥,我知错了!这是暗账。过家里大寨,头人也说,要老实对您说,我就都带来了。”
路丹青有些局促,她想留下来,一是练兵还没有汇报完,二也是想关注进展,万一能求个情。但又知道不干正自己的事,不方便听。踌躇间一不小心踢着了炭盆,她站了起来,道:“我……”
祝缨道:“稳住。”
“是。”
祝青叶接过暗账递到祝缨案前,祝缨没看,而是对孔雀说:“你既然自己来,就是心时有数的,但你毕竟是阿苏县的人,要处置你,不能不知会苏鸣鸾。你先起来吧。”
“她、她知道的。”
祝缨道:“她知不知道,都得讲道理。这件事,也不是你一个人能拿得定主意,也不是你一个人能担得起责任。你要是瞒着她,现在早被她扔到卤水里腌成咸肉了。”
孔雀轻轻地吸了一口气。
祝缨道:“好在她也就这几天就来了,放宽心,青叶,带她去小妹住的屋子里,换身衣裳。这一身粘在身上怪冷的。”
“是。”
二人走后,祝缨又问路丹青练兵的情况。雨天山中行军会遇到的问题、需要的装备、如果对敌会有什么情况发生……等等。据此要一一准备好应对之方。防雨、防滑、保暖等等,都是接下来需要考虑的。
商议完,晚饭的时间也到了。
张仙姑近来过得热热闹闹,祝府不时就来几个蹭饭的,今天二江与女儿回家去与周娓商议她们的年终总结,路丹青与孔雀又回来了。
张仙姑道:“我看她面生。”
“阿苏家的。”祝缨说。
张仙姑道:“哎哟,也不知道小妹现在怎么样了。”
孔雀道:“她们娘儿俩过年要来给您拜年呢。”过年这个风俗,也是这里最浓,寨子里其实不大讲究黄历上的新年。
张仙姑道:“那敢情好,人多,热闹。唉……”她想起了苏鸣鸾应该还在孝中。
祝缨拿话岔开了,问张仙姑今年准备了多少红包,张仙姑道:“有,都有!”
饭桌上,再没提及任何正事,孔雀这一餐反而吃得不太安心。当晚,她在苏喆的屋子里住下,屋里的小火塘也烧了起来,但长久没人住,她总觉得屋子里有点久置的味道,睡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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并不安稳。次日,到了集市看了阿苏家的生意,也还如之前一样,没有受到影响。
孔雀更加不安心了。
如是数日,直到苏鸣鸾母女到来。
……——
母女二人就住在府内,两人手拉手在前面走,孔雀跟在后面,这一回也不是在书房,而是在小花厅里见的祝缨。
祝缨这一天的打扮也很随和——她没佩那柄长刀,只在腰带上挂了柄剑刃。坐在一张坐榻上,手里捏着根木头在刻簪子。见到她们,将手里的东西一放:“来了?坐。”
苏鸣鸾母女却没有这么心大,苏喆表情严肃,苏鸣鸾也是一脸的正经。
苏鸣鸾道:“姥,盐场的事,是我的主张……”
苏喆咳嗽了一声,声音有点不满,孔雀前所未有的紧张了起来。
祝缨道:“坐。”
苏鸣鸾道:“您就让我说完了吧。是我的主张,以前是没有主事的人,除了几件大事能有共识,其余的只好各人顾各人。我不是为自己狡辩,事实俱在,就是这样。我也没本事将各家拧在一块儿,光我舅舅就够我头疼的了。您不一样。您有什么办法,我听您的。”
祝缨指了指孔雀,道:“她的事儿,出了这个屋子,不许再议论了。对外,只当无事发生。”
苏鸣鸾道:“那……对内呢?”
“路果、喜金他们,也不宜一味贯纵。分润他们的好处,是要他们把日子过好,善待百姓,不是养祖宗。是你答应过他们,挣了钱给他们花?还是我答应过他们,供养他们了?”
“没有。”
祝缨道:“那不结了?只不过,大家仍然是自己人,已有的,我不剥夺。他们呢,有时候想不明白,难免要气你。为防他们夹杂不清,盐场还是孔雀主事,但我要派几个人过去,以后路果、喜金再有怀疑,推给我,我来与他们说理。如何?”
孔雀心头一震,脑子有点懵,这是……
苏鸣鸾低头道:“这片盐场原就是您的安排,您再派了人,总好过我们苦苦支撑。”
祝缨道:“我知道你的辛苦,这么大一片家业,你不容易。这个盐场,你永远比他们多一分。”
苏鸣鸾道:“我听您的。”
祝缨道:“且看以后。”
苏鸣鸾笑笑:“好。”
事情就这么过去了?孔雀有点不可思议,这不像是一个能有如此成就的女子做出来的事儿。孔雀最熟悉的是苏鸣鸾,杀伐果断,权柄捏得死紧。能让苏鸣鸾拜服的人,高低不能只派几个人到盐场与她“共事”吧?
然而孔雀却看不出这还有什么后招。
苏喆却灵醒得多,她提着两包茶叶,去找花姐去了。祝缨身边的人都知道,祝缨最在乎的就两个人,张仙姑等闲不管女儿的事,花姐或可一问、或可进言。两包茶叶只是个幌子,也就不算是贿赂。事儿有影,再准备些药材、书籍、纸张、谷米等等,送花姐。花姐平常好做点善事,这样的礼物对胃口。
花姐收了茶叶,听苏喆口气怯怯地提到了盐场的事,便说:“这个我也不知道呢。怎么?担心你阿妈?”
“您能帮我……问一问么?我才知道的时候,也生气,毕竟是自己家,不能不关心。又怕自己说话不妥当。”
花姐想了一下,道:“你这是关心则乱。她既然没再追究,那就没什么,她这个人一向说话算数的。这样吧,我再为你问一问,你等我消息吧。”
苏喆大喜:“多谢姑姑。”
花姐道:“青君说也是今天回来,这会儿怕是快到了,你们也有一阵子没见了吧?到时候熟人一见面,心就安了。”
“她要回来了?我去迎一迎她。”苏喆识趣离开。
花姐也很快去找到了祝缨,如此这般一说:“看来,她们心里也不安呐!你是不是要安抚一下?还有路果他们,要怎么弹压一下才好,你与阿苏家,都有些惯着他了。丹青多好的一个孩子,他就那样对女儿,丹青也是,亲爹也不能不要了,唉。”
祝缨道:“安抚?怎么安抚呐?有些话现在不能说。”
“怎么?”
“空口许诺是无用的,要么见到利益要么见到威慑。
我现在有什么?朝廷已经不是站在我的背后当靠山了,有些人不在背后捅我刀子就不错了。
我有的,不过是手里这个别业,那边一个甘县,项乐、青君她们才将将稳住,又有西卡的骚扰。满打满算,不过是一个半县的实力。阿苏家,苏鸣鸾经营二十余年,根基比我牢靠。再加上其他几县,我这个刺史能调动的还不如山下一个吉远知府哩!说什么都是空的。
我现在就盯着那些新兵,盯着青君,也许还有丹青,只有练兵,练出五千能用的兵,再打下两、三个县的地盘。就盼着明春能有几个能干的人愿意到梧州来帮我,帮我治理好新打下的地方。
到时候,安抚也好、震慑也罢,说出来的话才能顶用。没有比他们任两个县加起来还强的兵、还多的钱粮,这些羁縻县就不止对朝廷是羁縻县,对我也是羁縻县。这可不成!我要的是真正的令行禁止。”
“这可真是……那要自己人对付自己人么?”
“不一定,但要有准备。要想不动刀兵,就要有威慑力,至少让路果、喜金不敢。这几天苏家母女、孔雀和丹青,我都不能让她们双方碰面,对一个说的话,绝不能让另一方知道。”
“你也太难了。可是,只凭武力的威慑,恐怕也非长久之策吧?还有,盐场,路果、喜金两家的百姓,怎么办?”
祝缨道:“不止是盐,还有铜、有朱砂……”
“那不是他们两家的出产?”
祝缨道:“铜矿是一定要拿下的,要在我自己的手里。想要从州里的盐场分成,铜矿也得跟州里分成。”
“为什么?”
“铜钱。”
“啊?”
“这几天对账,收的税除了粮、布之外,就是土产,梧州不铸钱,但是与山外的交易要用到铜钱。铸钱是很重要的。市面上还有□□……”
花姐是个管家的人,还管过别业不短的时间,此时却听得有点糊涂了:“什么?”
祝缨道:“钱粮钱粮,钱与粮,其实是一样重要的。非得能自己铸钱不可!否则,朝廷要整治梧州,可太容易了。”
花姐这句听明白了,道:“那就干!”
“还早,新军未成,所以我需要盐场的盐换钱养兵先。三年,至少三年。”
“我看行!”花姐毫不犹豫地说,“你已经把前路都想好了,那就走下去。小妹那儿,我也不说这些,只说你不会对不起她们,成不成?”
祝缨道:“当然成。”
学生
花姐是个温柔而守信的人,既说了要为苏喆探问,当晚就要给苏喆一个答复。这个答复也不能算是谎话,却有一点点隐瞒的成份,为此,花姐回房对着镜子演练了一下表情。
练了三遍,觉得可以了,正要出门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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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喆,苏喆接着了祝青君,两个姑娘一同来看花姐。
花姐问祝青君:“见过你老师了吗?”
祝青君笑道:“见过大人了,您也是我老师。”
花姐看看她身上,道:“去换身衣裳,给你准备了新鞋子,那个穿着舒服。”
“我初一再穿。”
“初一有初一的。”
祝青君留意到苏喆不说话也不走,顺着花姐的话道:“那我去换了。小妹,你……”
“我陪姑姑说话。”
祝青君转身离开,花姐向苏喆转达了祝缨的意思。
苏喆听后卸下心头大石,笑道:“谢谢姑姑。”
花姐道:“她一向待你们不薄,不会苛责的。”
苏喆摇头道:“不是那个意思,我是怕家里因为忧惧再犯更大的错。本来处得好好的,何苦因为一件不大的事情,一步错、步步错?姥一向有信誉,她既有话,我也可以让家里放心,从此消去芥蒂,依旧好好过活。只是要姥去做恶人,来与舅公他们斗法了。”
花姐道:“她呀,看起来一生顺遂、人人羡慕,我却知道她这些都不是天上掉下来的,逢山开路、遇水搭桥,只有做得辛苦,才能看起来轻松惬意。就是令堂与你,外人看起来又何尝不觉得你们志得意满、风光无限?可其中的难处,又有几个人能体会呢?”
一席话说得苏喆心里又温暖又酸涩,对花姐道:“我去同阿妈说。”语毕,逃也似地离开了。
从后宅走回客房,苏喆的心情稍稍平复了一些,推开门,对孔雀点了点头,苏喆已经能正常的说话了。
苏鸣鸾问道:“怎么了?”
苏喆道:“姥不会继续追究的,我央姑姑问的。”
苏鸣鸾道:“是她问的,那就差不多了。”
苏喆道:“我知道现在我说什么也都是马后炮,不过,从此以后收收心吧。姥是丞相,多少手段?只是不用,又不是不用,更不是不敢。只不过没有惹急了她罢了。”
孔雀道:“是我的错。”
苏鸣鸾摆了摆手,道:“此一时彼一时,姥在,是一种做法,不在,又是一种做法。咱们出力得多,其他几家凭空白占,就是不行。你记着,咱们与姥的身份不一样,姥可以宽容,咱们不行!”
苏喆道:“我懂。那接下来呢?阿妈想怎么做?”
“再看一看吧。”
苏喆道:“梧州眼下这般,说一盘散沙是冤枉了,要说众志成城也是胡扯,又偏僻又穷困,想要不被欺负,就得一心听一个有能为的人的话。我在京城这些年看着,朝廷里面傻子可也不少,却总是能镇压四方,就因为集天下之力。只有整个梧州好了,咱们才能一起好。”
苏鸣鸾道:“你这格局是有了。”
苏喆一笑。
苏鸣鸾道:“依旧糊涂!梧州要好,自家也不能坏了!自家不好,你拿什么立足?这两条,哪一条都不能短了。”
苏喆道:“出多少力、领多少赏,要想在梧州执事,就不能同舅公他们一样。”
苏鸣鸾道:“哪个要你同他们一样来的?我只要你别把底都交出去!姥是好,公正,然后呢?我与她年纪相仿,你已经是下一代了!我有你,姥有谁?你怎么与接掌她基业的人相处?还是说,你看着那个能够镇压四方的朝廷,会派一个好人来管梧州?”
“这……”
苏鸣鸾道:“慢慢想,但这件事不可马上就问姥!这样的事,不要轻易说出口。就像皇帝立太子,皇帝有几个儿子摆在前面,姥没有孩子。还是你要去争这个位子?”
苏喆木木怔怔地,她没有想过这个问题,苏鸣鸾叹了口气,道:“你慢慢想。再过几年,我恐怕也要找个机会向她提上一提了。”
苏喆本是为了宽心而来,不想与盐场而生的芥蒂相比,亲娘又反手给了她一个更堵心的问题让她去思考。
苏鸣鸾倒淡定:“洗洗睡吧,又不是这一天能解决的事儿。”
……
苏喆将这份心事压到了心底,又带到了第二天。偏偏第二天离新年更近了,山城更热闹了——山下又来人了。
临近新年,除了五县的县令头人们,山外的士绅们也提前进山拜年来了。自去年拜年之后,祝缨人不往山外去,吉远府的士绅却偶有借贸易之名进山拜访的。
苏喆看着这眼前的热闹,心情愈发的坏了。祝青君见了,问道:“怎么了?”
苏喆道:“一个个的,姥才回来的时候,看他们迎接的样子,还算有良心。这才多久呢?就心怀鬼胎,想要占便宜了。”
说着说着,忽然觉得这山中头人又何尝不是如此?顿时有些索然无味。她不是一个单纯无知的少女,于权谋、心机也颇有一点涉猎,只是之前心机城府都是用来观察、应付别人,如今自己、祝缨、母亲等都搅在了一起,顿时不是滋味了起来。
祝青君倒看得开:“人不都是这样么?能有心迎接,已是不错啦,只不过人吃五谷杂粮,人间烟火,又怎么会只有温馨?烧火的柴谁去打?是自愿的还是被逼的?打柴的人烤不烤得上火?会不会累?会不会在山上跌伤了、遇到野兽被吃了?咱们只凭自己的心。”
苏喆有些感慨地说:“我真羡慕你啊!”
祝青君有些奇怪地看着这个头人的女儿、未来的头人,实在不知道自己一个奴隶出身的,有什么值得她羡慕的。若说在北地、西陲,祝缨还顾及苏喆的安全不让她涉险,回到梧州之后,苏喆也有了施展的机会。
苏喆想的却是,祝青君是不需要去平衡本家与梧州关系的。
两人窃窃私语,那一边,拜早年的话也说得差不多了,士绅们又献上了礼物,路丹青接了礼单递给祝缨,又退到了一边。趁别人不注意,也溜了过来,小声说:“看见了吗?礼物比去年还要丰厚。”
“咦?”
“我摸过单子了,纸比去年多。早起出去,看到箱子也比以前的多。”
苏喆低声道:“姥一回来,甘县就被纳入囊中,这些人,也是看人下菜碟呢。即使是姥,偏安一隅与开拓得到的孝敬也不一样呢。”哎呀,又想起来头人们也差不多是这样,她更心烦了。
路丹青道:“人可真是奇怪的东西。”
女孩子们小声叽咕,说着奇霞语,不时往上首瞥一眼。忽然,祝青君碰了碰两人:“哎,有情况。”
三人一同看上去,只听祝缨问:“阿同还好吗?”
顾翁恭敬地道:“常思念大人。”
祝青君撇撇嘴,又听几个士绅也附和,说他们家的子弟也写信回家,让家人代为致意。这多出来的礼物,既有士绅们见风给涨的,也有这些子弟托人捎带回来的。因此才显得格外的丰厚。
顾翁又奉上了一封厚厚的书信,路丹青中跑了过去,伸手要接,顾翁看了她一眼,路丹青与他瞪眼,顾翁败下阵来,将信放到了她的手上。路丹青再将信拿给祝缨。
祝缨接了信,也不当面拆,又问了顾翁家中情形,得知那位老顾翁依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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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病体支离,又是一番慰问。赵苏去京城了,赵娘子夫妻二人充当了一个圆场的角色,道是新年必有新气象,不必伤感。
众人才又重新振作了起来,祝缨设宴款待众人。
待到宴散,祝缨要回书房处理事务,苏鸣鸾与孔雀又来找她说话。
祝缨将裁纸刀放回了桌上,道:“坐。怎么?”
苏鸣鸾道:“是为盐场的事。姥说要派一个人帮帮孔雀,不知是谁?也好趁如今孔雀也在,好同他讲一讲盐场的事,过完年,她就要回盐场去了。”
祝缨想了一下,道:“就明月、明珠她们两个再带几个学徒吧。青叶,把她们请过来。”
须臾,两个明来了,都是年轻姑娘,长得端正,在祝缨面前乖巧可爱。
祝缨道:“要派你们的差了。过完年,你们就随你们这位孔雀姐姐去盐场帮忙。小妹,你看她们怎么样?”
两人忙看向苏鸣鸾,向她点头致意。
明月、明珠看着都是“明”字辈的,却又不是一个来历,俩姑娘都跟着姓祝,明月是山间逃亡家的孩子,名字倒是父母起的,然后全家都改姓祝了。明珠则是索宁家的奴隶,原本的名字居然是也是“石头”,这在祝家算忌讳,祝缨就给她起了这个新名字。
两人都是入选了祝府的随从,也曾随死了的祁泰学过些算术管账,也曾跟着侯五比划一手拳脚。虽不似苏喆、祝青君这般被祝缨、花姐放在身边随时指导,也是伶俐姑娘。
祝缨手下缺人手,俩姑娘虽然才二十出头,已经开始带学徒了。
苏鸣鸾心道:姥的心腹我都熟悉,她二人以前并不受重用,可见姥对我也是留了余地的。
当下痛快地答应了。
二人又与苏鸣鸾行礼,再向孔雀致意。
孔雀道:“我一定与她们好好相处。”
祝缨道:“好了,这几天你们先好好处一处,熟了才好做事。”
几人应下,告辞而去。
祝缨抬手拿起信拆了,信是顾同写的,内容也很有趣。顾同先是问好,恭喜祝缨又下一县。接着写了京城、朝廷的情况,就是毫无新意地腐朽着,你贪我了贪,你坑我、我坑你。此外又衍生出另一种物种:他不贪,甚至很清廉,就是纯粹的无能。本身品德算是高洁,没有任何小辫子,就是干不了人事儿,耽误了多少正事。
陈萌还算稳重,王叔亮、姚辰英等人也在尽力弥补。这些日子,仕林对祝缨颇有微词,京城也知道了祝缨要开科取仕的事,冼敬等人推动了科考验核身份,这个改动估计很快就要见邸报了。
啰嗦了一堆之后,顾同又进入了正题,先是说卓珏入京公干,两人碰了面,卓珏那位族叔卓宇也到京了,三人凑成了一局。席间,三人说了许多,一则为南士们的前路感到担忧,二则为祝缨的未来感到迷茫,同时询问祝缨有无需要效力的地方?
顾同觉得卓氏叔侄很早就与许多南士保持着联系,二人的态度也能表明一些问题,故而不敢隐瞒,写信来请示祝缨,该怎么回答?
祝缨将信装了回去,塞回抽屉,取了张纸,写了四个字——敛翼待时。南士现在究竟是个什么样子,她也还不清楚,可不想贸然行动,又或者请他们到梧州来兴风作浪。
写完这四个字,祝缨又拿出另外一封信,对这封信,祝缨就更认真了一些。信是祝炼写的,随着年礼一道送来的,询问祝缨,是不是缺人手?如果梧州有需要,他可以辞官回来帮忙的,在哪儿都是干,梧州他也是熟悉的,且有经验,他的手下也有几个可用之人。
事情的起因,也还是那道“求贤令”,布告一出,消息不胫而走,祝炼那儿辗转打听到了有这么个事儿。彼时朝廷已经让祝缨别折腾了,祝缨也从善如流停止了宣传。有人便向祝炼求证。祝炼能过会馆将此事求证,深信这是祝缨能干得出来的事儿。
祝缨么,他老师,手边逮着谁就用谁。很符合祝炼与之相处的经验。然后又是仕林对祝缨的恶评,祝炼听着耳朵都疼了。
因此有了这么一封信。
祝缨看着信纸,好一阵儿,才写了一封短笺:家里人很想你,回来吧。
两封薄信,一封发回,另一封在士绅们辞行的时候交给了顾翁,祝缨安心过了一个新年。因陆续有人赶到福禄县打听考试的事,祝缨派祁娘子、周娓等人下山,住在福禄县里接人。
到得来年二月中旬,一是准备收宿麦、二是准备接下来春耕的时候,赵苏回来了。
祝缨笑道:“这下好了,可以有人帮我准备考试了!”
过渡
赵苏比去年离开的时候瘦了一些,两颊微微凹,五官显得立体了许多。他的须发也夹了一点点的银丝,眼睛却还明亮,整个人看起来反而精神了一些。
听到祝缨说考试的事情,赵苏久悬的心也略略放下了一些,他些番北上京城,心里最挂念的还是梧州选才的事儿。科考事关重大,选出来的人接下来是会逐步掌权的,这件事情如果不能够参与,必是一件憾事。好在他赶上了。
赵苏微笑道:“说起考试,政事堂可也很在意您在梧州的‘求贤令’呢,问的人可不算少。”
祝缨道:“他们问的什么?”
赵苏道:“不外是取士的依据之类,我便说,我也不知道,下令的时候,我已准备动身了。”
祝缨一笑。
赵苏趁势问道:“姥,您预备怎么选材呢?”
祝缨道:“当然是选可用之材,梧州如今可比不得朝廷,虽由教化、文学之类少不得人,也须有所侧重。唉,真到了要见真章的时候,孰轻孰重,可谓一目了然。你此行北上,也曾一眼看到底了?”
赵苏道:“不敢,不敢说看透了,可也见着了衰朽之相。我也只能庆幸自己追随您南下得正是时候,若是此时仍然在朝为官,又想有所建树、不愿看着时局糜烂下去,非得急死不可!”
“哦?”
赵苏道:“如今天下,仿佛一个迟暮的老人,说他死了,他也没有,说他糊涂了,他还能理事,可是从年轻时攒下的家当放到席子底下,已经渐渐被几房儿孙逐日偷取了。说他不知道吧,他仿佛又知道,还说儿孙日子过得够富裕。说他知道吧,他却仿佛不设防,金珠宝贝还是放到席子下面,锁被撬开了也不换把新的。真是……”
祝缨道:“这皇帝,也未尝不是另一种守财奴了。”
“可惜了咱们给他的钱粮,”赵苏说,“还要问梧州的产出、人口哩!我都回说,羁縻之地,各族素无文字,并无文字记述,也无籍簿可查,无可奉告,能有这些,已是您怀柔所致了。”
祝缨点了点头:“告诉了他们,也不能赈灾,还是各自安好为佳。京城其他人,还好么?”
赵苏又说了与顾同的会面,赵苏与顾同年龄相差不大,也曾是县学同学,又都是福禄县的富家子弟,是有些熟悉的,赵苏如今却有些瞧不上顾同,他摇头道:“您的故人,泰半安康,南士却不甚好。这些人,杂夹不清、当断不断,还请您明查。”
“怎么说?”
“他们狠不下心来,既不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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放弃朝廷给的尊荣、权利,又不想失去您的回护、指点,”赵苏不客气地说,“未免太贪心!请您千万将慈悲之心放到梧州!这些人已经是官员、士大夫了,与梧州未必一心。除非朝廷有难,又或者想要投机,否则不会向您输诚的,至多不过利用而已。”
祝缨点一点头,赵苏看不出来她的想法,说话愈发直白了:“我若在他们的位置,要么来寻您,妄图鸠占鹊巢。要么鼓三寸不烂之舌,意欲游说您归顺朝廷,拿您做投名状换富贵!您如今的处境,只会越来越危险。以前,朝廷不以梧州为意,然而您的光辉是掩盖不住的,朝廷瞩目是迟早的事情,在阴暗处谋算您的人,只怕也不在少数……”
赵苏说了很多,从他对朝廷的观察,到对梧州的见解,从郑熹、陈萌,说到姚辰英、王叔亮,乃至温岳、金彪等人,直到随从们来点上蜡烛,他才接过茶来喝着。待点灯的随从走后,他又询问祝缨:“姥,这个考试……要怎么考呢?出的什么题目?若还是夷夏之防,不如不考。还是考些实务更要紧,眼下缺干正事的人。以后想要统筹的官员,这些人也算经过事了,人品如何也都能看出来了,到那里再任命,似乎更妥当些。”
祝缨道:“不妥。”
“姥?”
祝缨道:“该考的典章制度还是要考的。”
赵苏问道:“这又是为何?”
祝缨道:“可以筛汰掉一些读书把脑袋读方了的人,这样的人,再有本事,咱们也是不能要的。”
赵苏舒了一口气,他所虑者不外如此:一则是山外之人挟着礼法道义,居高临下来要欺辱他们,二则是自己不在,新人已经选任完毕,自己回来就又要面临磨合。
如今两件事都有了一个令他满意的结果,赵苏将陈萌的书信呈给祝缨就告辞去见妻儿了。他自归家,也不歇息几天,第二日便到刺史府里报到,将刺史府的庶务接手了大手,又跑去与祝缨商议考题的事情。
祝缨准备了几类题目,既有案件的判罚,又有一些礼仪典章的考问,占比最大的还是相关庶务的考题譬如某地有户若干、田若干,当如何安排春耕秋种、缴赋服役,又当如何备荒……之类。
赵苏看了一回题目,也挑不出什毛病来,将考题又原样放到案头,问道:“不知学子们情状如何,先前一个陶未然,着实令人恼火。要不,去看看?”
祝缨也欣然同意。
此时已到二月,能够看到消息、赶得及的人已陆续赶到了。这些人里有男有女,也有福禄县的、也有吉远府的,也有更远一些地方的。一部分人住在客馆,另有一些人住在客栈,都紧张地等候考试。
祝缨与赵苏到了客馆门外,遇着周娓从里面走出来,看到祝缨,她脸上不自觉地露出了笑容来。祝缨问道:“你怎么来了?”
周娓道:“不是您派我去接人进山的么?”
赵苏也问了一句:“这些人,都怎么样?”
周娓对他还算客气,答道:“呃,学问么,我可看不大出来,可京城那些个看着像样的,干正事也不太像样。不过,我看这里头有几位娘子着实不错。”
祝缨问道:“怎么说?”
周娓理直气壮地道:“她们敢抛家别业逃过来!”说着,指着客馆的几个方位,逐一向祝缨介绍,娘子们住在东南角,拢共三间房,几人拼着住,共有六名女子,加上学校里的五个,拢共十一人。东北角靠柴房有一间房子,里面住着一对男女,却不是女子来考,是男子。
除此之外,应考者就全都是男子了。从远地而来,首先得开个路引,一般衙门不会给一个女子单独开这个,没办法的人就只能被筛掉。梧州在山中,赶路又要筛掉一部分人。
能到梧州考试的,都比较能活,命还算硬。
周娓问道:“您要看哪个?”
赵苏笑道:“你这个人,问姥要看哪个,却只向姥讲女子如何如何,并不提士子,好不偏心。”
周娓理所当然地道:“关心士子的人比比皆上,譬如我只少提了一句您就问上了,娘子们可没有许多人这般惦记,我就只好多为她们记上一记了。”
赵苏也只笑着摇头,周娓此人,向来性情执拗,与她争吵是没有一个结果也说服不了她的。赵苏只管问其他士子的籍贯之类,从中又看到一个眼熟的人——福禄县的老乡,王九。
赵苏看了一眼祝缨,见她正在问那一对男女:“你们不像是兄妹,难道是夫妻?”也便小声问王九:“你怎么悄没事地就过来了?也没递个拜帖?”
这也是朝廷考试的习惯,考前要先扬个名,四处跑个门路。王九低声道:“我自家中跑出来的。”
赵苏看着这个年轻人,一时失语,这个王九今年十九岁了,可算得上是祝缨才到福禄县之后降生的。自祝缨到福禄,福禄县的日子就越来越好过,王九的人生也随着家族的兴旺越来越顺遂。他与别业里的护卫们一样,打小就听着祝缨的事迹长大。又不幸家中长辈要他以祝缨为榜样,祝缨回来了,家中长辈还在犹豫,他先跑过来了。
王九问赵苏:“您看我成不?”
赵苏低声道:“莫要乱问,叫人说我徇私舞弊。你凭本事,考就是了!”
王九乐呵呵地道:“好!”
赵苏不由为这个傻子的父母感到糟心,他忍不住又看了一眼祝缨。祝缨的面前,一对年轻男女已经跪了下来,两个人四行泪,苦兮兮的,俨然一对苦命鸳鸯。走近了就听到那女子说:“请使君垂怜。”
那男子却说:“错都在我!莫怪婉娘!但有罪,我一人领受,与她无关。她一介女流,既不能自作主张,便不该受到责罚。”
赵苏戳了戳周娓的后背,周娓回过头来,赵苏头问道:“怎么回事?”
周娓有些无聊地说:“亡命鸳鸯,不肯听爹娘的话嫁人,就与情郎跑出来了。”她固喜这女子敢于逃跑,却又对这逃跑还要与情郎一道十分不解——自己挣命就好了,何苦带上一个累赘?离了男人就不能活了么?
哪知这女孩子却十分坚决,与这男子拥在一起,对祝缨道:“大人可也不曾说不收留我们这样的人,我们已无他处可去,也不敢求大人格外关照,只消容我们片瓦安身。若得考中,他自当尽心竭立,取不中,便是本事不行,我二人请在此安身,种地也罢、做工也罢,不要人白养着。结草衔环,报使君大恩。”
祝缨看了看她的手,忽然问道:“你识字?”
“诶?是。”
“周娓,给她也登记,让她考试。”
女孩子有些吃惊:“我、我、我?”
祝缨道:“我本来也不限男女。”
女孩子还有一丝迟疑,男子却面露喜色,先叩了个头,道:“多谢使君!”又劝女孩子说,“婉娘,你本就比我聪明能干,现有机会,我们咱们又来此,蒙使君恩德愿意收留你我,何不一试?或者,你竟比我更有前途呢?”
婉娘神色犹豫,周娓已挤了上来,道:“这才像话!来,我给你登记姓名!”
祝缨、赵苏都觉得这一对儿颇有些意思。
…………
时光飞逝,很快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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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三月,考试正式开始了。
地点设在山城的学校里,考三天,从礼仪律条考到算术、写作等等。三日一过,祝缨与赵苏等人阅卷,最后从中取中二十人,内里五女十五男,其中便有那个“婉娘”蒋婉。自福禄县来的五个女孩子,只有四娘考中了,苏鸣鸾选送来的人里,倒有一男一女考中。
这其中,年龄最大的是一个四十来岁的中年男子,衣服上打着补丁,看起颇为寒酸。第一名却是一个锦衣男子,约摸三十来岁,圆圆胖胖、憨态可掬。
赵苏尚不觉如何,周娓的老毛病又犯了,悄悄找到了二江,对江舟道:“好生奇怪,既不限男女,怎么取中的还是男子居多?莫不是其中有什么蹊跷?”
江舟很奇怪地看了她一眼,道:“这有什么好奇怪的?原本读书的男子就比女子多呀!纵识得几个字,又有几个人家能供女儿一直读下去的?那得有多少钱?有这些已经不错了。”
周娓悻悻地说:“早晚得叫女孩儿与男孩儿一样的读书!”暗下决心,要得空就对祝缨、花姐、张仙姑叙说此事。
那一边,祝缨却没有她这般的不满,考试的卷子是她出的,评分是她评的,要取中什么人、任用什么人都在她的心中,取中之后各人分到各部,或任书吏、或司仓廪,都有安排。而她自己也有了新的行程——乔装查探西卡、吉玛。
对外却宣称是要去盐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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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儿越来越热了,你这个时候出门太受罪啦。好容易都安稳下来了,非得自己去么?”张仙姑手上叠着衣服、嘴上嘀嘀咕咕。
祝缨检查着自己的佩刀,说:“以后再派别人,这一趟我得亲自去看一眼心里有个底才好。”
张仙姑道:“听说,西卡、吉玛那边儿不太好相与哩,你安全不?”
祝缨道:“青君、青叶会陪着我。”
张仙姑肚里一盘算,青君是个能打仗的,青叶呢,在花姐身边的日子不短,也能照顾人,心头才微微一松。又嘀咕道:“才在家住几天呐?哎,家里要是有事儿,怎么办?”
祝缨道:“赵苏他们留下,不碍的。”
花姐走了进来,将手里的一大包仁丹放到桌上,说:“这是仁丹,你带上。”
祝缨看了一眼,道:“这些少了,我还要再带些人同去呢。我们装扮成商人,还要有脚夫、护卫,这一包不够的。”
花姐道:“知道,他们那另有准备的,这是给你的。”
“哦。”
张仙姑把仁丹往包袱里一塞、夹在衣服中间,长出了一口气:“可得什么时候才能回来呢?”
祝缨道:“我这一趟走,要四处转一转,在外头的日子会长些,不过秋收前我一定会回来的。”
“这么久?!”张仙姑和花姐都吓了一跳,祝缨出巡,从来没有花过这么长的时间。
祝缨道:“当然啦,要办的事儿多着呢,且这一路又不比以往有人接送,去的都是生地方,自然会慢一些。又要买卖山货,走不快。”
张仙姑的心又悬了起来:“那你可多带几个人,哎哟,不行,这也太……”
花姐将张仙姑拥在怀里安慰:“她有数呢,这么大的家业,当家人就是辛苦的。等她这次回来了,以后就不会再这样往外跑了,是不是?小祝?”
她边说边朝祝缨使眼色,祝缨道:“当然!最迟秋收,一切顺利,我兴许还早些回来呢。”
张仙姑道:“你可早些回来呀!”
“好。”
这边安抚好了张仙姑,那一边,祝缨又要将梧州的事务——主要是山城——做好安排。祝缨召来刺史府与县衙诸官吏,让他们:“各司其职,如有意外,赵苏,你与大姐、项安商议。祝炼要是回来了,你先接待,他也有理事的经验,有事尽可托付给他,不要把他闲置了。朝廷万一有公文、信使来,就说我出去打猎了。若有急事,快马送信与我。若联系不上我,可请几位头人过来,共同议事。”
众人都应命。
她又召来了考试新选的二十个人,这二十人里,有山外来的,也有山里人,祝缨道:“你们都是精选出来的人才,当有所用。所谓‘得人’也要看各人擅长何事,我现将你们分往各处,先试着学办差使。等我回来,看你们各人所长,再为你们定职事。做事嘛,还是做着自己喜欢、顺手的更好。”
二十个人也有在不得志的、也有出身有问题的、也有女子如蒋婉来的时候没打算自己考取个官吏做做的,又有以为考过了就能有官做的……凡此种种,心思各异。但祝缨既有安排,也还算能够接受,因此参差不齐地作揖道谢。
祝缨道:“青叶,读吧。”
祝青叶拿出两张纸来,上面写着各人的名字以及将要分派的职务,也有去帮项安的,也有去帮赵苏的,蒋婉一个安静姑娘就被分给了巫仁手下帮忙。祝青叶读完,将最后一行字也念了:“两个月后,不合式的,调换轮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