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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道

舅舅说的话听上去挺有道理的,想一想,也是长辈们托付人的时候常说的话,项渔总觉得哪里有一点点怪怪的。来不及细琢磨,坐下的马刨了刨地,把项渔颠了一颠,项渔道:“起雾了,您路上小心,我须得护送天使下山。我姑在还在城里,您带了四娘她们先见一下我姑。”

舅舅道:“我也是这样想的。”

四娘已经长大了,兄妹间也没有太过亲昵,项渔对表妹等人点点头,顺势打量了一下其他人。一看不打紧,后面雾里又钻出几个人来,走近了才看清楚,竟都是些福禄县的士绅!他急忙叔叔伯伯地拱一拱手,同时也看清了夹在他们当中的还有一些年轻的女孩子,与四娘年纪相仿,其中几个还更大一点。

正月十六,大雾天,一群才拜过早年没多久的人结伴进山?怎么看怎么不对劲儿。

一水儿的“大姑娘”,不像是要上学的小孩子,他心中的违和感更甚了。只因公务在身,不得不匆匆结束了对话,心想反正舅舅是要先同姑姑会面的,还有姑姑把关,问题不大。

他重新招冷云、李彦庆:“二位请仔细脚下,起雾了,地上湿滑。”

奉二人下山不提。

却说项渔的舅舅转头对同乡赵翁说:“咱们先去哪儿?”

赵翁道:“说好的,去赵苏家。还是先去他家,再去你们大郎他姑母那儿。都是亲戚,赵苏也不能不叫你走亲戚不是?”

他们都是福禄同乡,家境相仿,颇有些亲戚关系。这个赵翁是与赵苏家连宗的,也算族人。

项渔舅舅道:“不错,那咱们脚下快些吧。”

赵翁道:“极是。”又招呼王翁、顾同的叔叔顾二等人。他们又各自检查一下带着女儿、侄女又或者外甥女之类晚辈有没有掉队,叮嘱:“坐稳了,山路不好走,以后你们在山里也要当心。”

姑娘们心中有欢喜、有担忧、有紧张、有兴奋还有离愁,周遭的雾气又添一种神秘,凡此种种掺杂在一起在少女的心中留了极深的印象。

她们中有两个曾成功缠着长辈进过山,但在此时也完全分辨不清路了。赵翁的女儿问道:“阿爹,好像……不太对吧?”

队伍停了下来,赵翁呵斥道:“别胡说,看你脚下。”

“我留意着呢。”

赵翁道:“我说的是这个路,这是大人去年新修的,你才进过几次山?你就知道走得对不对了?”

项渔的舅舅看别人训孩子,就要做个好人,对小赵姑娘说:“咱们这次走的也不是先前的路,先前要绕远,现在要走一线天。这条路更近。往年道不好走,如今大人回来,这不,变好了。咱们就走这个啦,省时,一天就能到了。”

小赵姑娘有点小尴尬,不说话了。赵翁道:“不要磨蹭啦,走了。”

小赵姑娘摸了摸脖子上挂的符,这是临行前姐姐带她去求的,母亲早死,出嫁的姐姐就带她去庙里求了个平安符。

或许是有平安符的保佑,这一路走得很顺利,一线天也确实让人心底生寒。

过了那道关卡,天黑的时候他们赶在关门前到了县城。一行人依旧计划,先去了赵苏家。

赵翁拿着赵苏父亲的手书,赵苏也客气地接待了他们。赵苏在主座上坐了,这让赵翁等人都很感慨——他从四品了!成了别驾了!

赵苏看了父亲的信,很快明白了是什么意思——这是山下士绅们这一个新年期间商议出来的一个绝妙的主意。以前,祝缨在福禄县的时候,她找各家要学生,办县学,带着学生做事,送学生当官。

那时候,她还是他,是当地的父母官,带男学生,包教包会包吃包住还包前程包学生全家的前程。现在她是她,那就送女儿来!女人当官这个事儿吧,看着别人家女人,那是有点离经叛道的。不过如果是自己家的,也不是不能接受。

赵苏却是个顶混蛋的人,对赵翁道:“小娘子们作别父母,你们也忍心?”

项渔的舅舅道:“我那外甥当年到府城的时候,比她们现在还小呢。阿渔做得,她们也就做得。再者,十五、六岁的姑娘,这天下还有比大人身边更安全的地方吗?”

放到一个女性长辈的身边,又不是给男性老刺史做妾!安全,放心。说来,大家白在背后嘀咕了项安好些年。

赵苏的话更混蛋了,他笑得很刻薄:“女儿来安全,儿子就不安全了吗?倒是懂事。家中子弟,官儿做着、学上着,送女孩儿进山?”

同行的张翁忙说:“他们朝廷命官,不敢就逃回来。都回来了,恐朝廷猜忌大人。贤侄,明人不说暗话,咱们家业妻小可都在山下,有阖族老小要照顾的。咱们要是没长脑子,怕也入不了大人的法眼吧?”

小赵姑娘道:“大人,是我们自己愿意来的。”

赵苏看了她一眼,小赵姑娘涨红了脸,却不退让,她爹让她下去她也不动,仍然对赵苏道:“我不知道,为什么非得要我们的叔伯、兄弟才算是诚意。咱们福禄的姑娘,做事哪样比人差了?”

赵苏笑道:“真不知道?你与你兄弟真的一样?你们要真的一样,这次就不会只有你们这些女孩子来了!”他把“只有”两个字咬得特别重。

那肯定是不能一样,小姑娘再看自己不比别人次,儿女还是有差别的。

小赵姑娘脖子也红了,道:“到了大人这儿,我就不会差。”

赵苏点点头:“有志气,可谁没有梦想呢?你得做出实绩来才行。”

赵翁赶紧给女儿打圆场,把话题又扯了一扯,道:“在福禄,儿子女儿当然是一样疼的。”

话虽如此,他也有点脸红。

这次士绅们拜年,祝缨只是答应如果有难处可以来找她,话没说实。赵苏家这样的当然是不担心的,赵娘子把儿媳、孙子都送上山了,人家托上乔木了,认准了。哪怕以后就在山里当蛮夷了,也是个穿红袍的蛮夷。

山下的士绅们却是无所依的,虽然抱团也是一股势力,仍嫌弱,且没个方向。他们仍然是倾向于祝缨。反正这个女人干的事儿从来就没有被人料中过,却桩桩应验、件件妥帖。

既是想合作,就得拿出诚意来。送儿子进山,也确实有点小尴尬,儿子们自己也犹豫。敬佩一位“相公”对天下所有的普通人来说是很容易接受的,但不是所有的士绅人家能够毫无芥蒂地接受一位女上司。当邻居、合作,他们还不觉得如何,也希望祝缨能够平安,全副身家押上,就大可不必了。

他们研究过了,如今的梧州是羁縻,那几个县人家自己管着,官职是人家自己族人做着,祝缨能够拿得出手的官位十分有限,还瓜分得差不多了。这些子弟入梧州能干什么呢?祝缨还能像以往那样给他们全天下的安插职位吗?

相较之下女儿就显得很合宜了。再不济,也能跟着花姐学点儿本领,不算浪费光阴。能干些的,不说花姐、二江,项安、祝青君、巫仁哪个又差了?

士绅们自认自家出身比那三人都强,家中女儿也不应比商贾、奴隶、小财主差。从女儿身上看出祝缨还像以前那样有本事,再把子弟送进山来谋生。

因此他们选择了几个相貌端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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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较聪明伶俐的姑娘送了过来。

赵苏已摸清他们的想法,便不再刻薄,轻声道:“姥一向慈爱,却不软弱,包容,从不任人欺凌。公平公正是说,给的时候大方,追债的时候,我会亲自出手的。你们可要想清楚了,别玩吃了吐那一套。”

赵翁说:“那不能够!”

赵苏道:“今天已经晚了,我安排你们去客馆休息,明天一早我就禀报给姥。”

“好。”

……——

一行人到了客馆却并不休息,而是由项渔的舅舅与张翁做代表,又去项安家里拜访,说明了来意。

项家也是与祝缨捆得很紧的人家,项安也看出来了,这些人心里有盘算。她说:“我也做不了你们的主,只请你们自己有些良心才好。”

项渔的舅舅忙拍着胸脯说:“这个你放心。”

项安道:“我是为你们好。”

你们要是没良心,大人处置起来可就不会顾忌了。

项渔的舅舅又攀起亲戚,诉说了自己等人的难处:“梧州要还是以前的梧州,福禄县还在大人的治下,咱们什么都不用想,一门心思地跟着大人,她要干什么咱们就干什么。如今……头上还有个婆婆。出入关卡、路引、出身统统在朝廷手里,咱们能怎么办呢?”

项安道:“大家都难。不过,孩子来了,我会照看好的。你是阿渔的舅舅,我是他的姑姑。我也提醒你一件事儿——凡跟着大人的,越早,越好。心越诚,越好。我们家对大人,称不上雪中送炭,反倒是承了大人的恩,勉强算是共患难,因而可以共富贵。越后来的,人越多,就越不显眼,就得跟在别人后头打转。”

项渔的舅舅唯唯。

项安见状不再多言,但是见小赵姑娘与四娘几个眼睛亮亮的,反而有一点意思。她说:“我一直都在这儿,只要大人收留了你们,有什么事可以来同我讲。”

众人心头一喜。

次日,祝缨见了他们,眼前六个女孩子,年纪差不多,高矮胖瘦的,说话都接近官话,行礼也比较标准。

祝缨道:“这是做什么?”

赵苏道:“山下官学可不收女学生,就是番学,也荒废了。她们都是父母的掌珠,不忍她们失学,所以来求学的。”

他还帮大家把理由给编全了,赵翁之前对赵苏的意见也消失了不少。

祝缨道:“我这儿的学校,可要先考试的。”

小赵姑娘道:“我们愿意。”她俨然是这一批人里的一个小小领袖。

祝缨将六个姑娘挨个儿看了看,小赵姑娘努力挺直了脊背,背上也冒出点汗来。祝缨是一个只存在于她们的“传说”中的人物,大家交易、发誓都用她的名,因为据说不管什么样的坏事都瞒不过她的眼,坏人逃到哪里都会被她追捕缉拿。

颈中戴着庙里求的护身符,庙是她的生祠,她对女孩子极好,爱护着女孩子。

之前庙中塑成男子的模样,既知她是女子,小赵姑娘的心里便将那个一身紫的佩刀丈夫换成了花钗大袖的雍容美人。必是柳眉凤眼、直鼻樱口、肤如凝脂。

哪知眼前这人丑是不丑,但只有肤白勉强沾边,她一身利落的窄袖袍服,束冠,佩短刀,比塑像俊,却与想象中的庙中女仙完全不搭边。

她就是一个正在考验你的长者、老师、官长,你想象中的她的样子,绝影响不到她本人。

祝缨忽然问道:“你们几个,都认识?处得还不错?”

小赵姑娘道:“是,我们是同学。”

她们的家在二十年前被祝缨迁到了县城,祝缨管这些乡绅是方便了,乡绅之间的联系也紧密了,小辈们很容易就熟络起来。她们无法进官学,但福禄风气,有钱人家的姑娘有不少也读书,姻亲们凑一凑,请个女先生给姑娘们上课,更容易处成一种亲厚的关系。

学生的性情也是各种各样,四娘与小赵姑娘就很高兴能够进山,隐隐成了小头目。

祝缨道:“好,祝锦,带她们去见大姐,准备考核吧。”

祝锦是回府之后,祝缨又从县中另选的补充随从的一个姑娘,今年十六,个头也是不高,一双大眼很是灵活,笑着对几个姑娘说:“请随我来吧。”

祝缨对赵翁等人道:“考试不过两、三天,等她们出了结果,你们也能安心回去。”

“是。”

正寒暄,杜大姐从后面跑了过来:“大人,老翁病重了!”

祝缨道:“我失陪了。”

赵翁等人忙说:“大人请。”心中有些不安。

祝缨却命赵苏:“你替我陪陪他们,祝彪,去请大姐,让小江去学里陪几个小娘子。”

“是。”

祝大早凉了,祝缨这不过是作戏。她又等了两天,等到项渔回来,报告了冷云已经动身的消息,才公开发丧。

祝府开始办丧事,讣闻也发往几个县。

赵翁等人心中惴惴,觉得这兆头实在不好,连带的,几个小姑娘考试时也更加紧张了,不知道会不会被退回去。几对父女在客馆中急得团团转,赵翁一面说:“咱们也要准备奠仪。”又推举项渔的舅舅去打探消息。

项渔的舅舅找外甥。

项渔道:“先莫去。老夫人伤心得躺下了,大娘子正在与大人说话。她们俩说体己话的时候,等闲人不敢打扰的。不过,有大娘子在,大人心情会好很多。这些人里,只有她最能开解大人。等她们俩聊完了,再求见,事情会好办一些。”

“那好,我就等你的消息啦。哎,你妹妹她们的考试……”

项渔道:“都什么时候了?您还惦记这个?只住几日,等忙过了,大娘子闲下来了,你们再来问。”

“好好!”舅舅一面答应,一面寻思着要托商人往山下送信,告知同乡,也得来上礼不是?

只盼大娘子能把大人给开解好了,可别再节外生枝。

那一边,祝缨正盘膝坐在棺材边的蒲团上,花姐半跪着烧纸。

祝缨道:“别弄那个了,等会儿我烧元宝给他。”

花姐道:“你要难过,就哭出来。”

祝缨摇了摇头:“过了劲儿了,没得哭。”

花姐小心地问道:“他最后走的时候,老糊涂了,说的话你别放在心上。”

祝缨道:“不是为这个记恨他,也不是非得哭出来不可。他也不是老糊涂了,倒是有几分道理……”

“你!”花姐有些惊骇。

祝缨续道:“我是要想一想,我死了,这片基业要交给什么样的人才好。要开始寻觅这样的人了。我走第一步,预料不到第二步在哪里,更管不着别人怎么走,谁也不能把第二步赖我头上。可是,我总得选个有腿又愿意走的,你说是不是?”

“诶?”花姐的心情在转瞬间大起大落,一时忘了接话。有点生气,有点想打人,最终嗔了一声:“你都想好了,哪有不是的?”

祝缨伸手捏了几片纸钱也扔到火盆里化了:“没有想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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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啊?”花姐又担心了起来,“有什么难处么?赵大郎、青君他们都不行?大郎是你义子,又有情有义,你又让他做了你的别驾。也没有打算托付给他?这些人里,就他城府深。这个地方,没有城府是守不住的。

要说大郎年纪与你相仿,不适宜。要不就是青君,她……其实比大郎更合适些。打小看着长大的,为人也好,有点儿像你小时候。

他俩要是不都不行,你……”

祝缨道:“我不是说哪一个人。”

“嗯?”

祝缨道:“你看,爹走之前说的什么?他心里明白。大家都知道留后是什么意思。哪怕中间断了,都得再续回来。大宗小宗,子子孙孙,伦理纲常。根本不用担心身后怎么继承,那是已经定好了的,自己不说,也都知道应该怎么做。自有人‘主持公道’。

我呢?我死了,谁继承?按照什么规矩继承?下一代、下下一代,后来人会不会改弦更张?把我定的规矩都翻过来?后人很难还与我一样,对吧?困不住我的东西,却能困住别人,为什么会这么难呢?”

花姐喃喃地道:“世道。”

“所以啊,周公孔子被尊奉为圣人是有道理的,制礼作乐是很可怕的……”

三次

花姐也拣了把纸钱,慢慢往火盆里续,她的心里沉甸甸的。如果以世人的眼光来看,祝缨无疑是成功的,以祝缨的心愿来看,她无疑只迈出了第一步,且接下来的每一步都会比现在这一步更难,且完全看不到前路。

花姐也不知道自己能帮助祝缨些什么,她轻轻地说:“你知道我的,身边儿姑娘多,一样米养百样人,也有温柔的,也有急躁的。也听着些气急了的小孩子说,必要将世道全反过来,要女人出来做事、男人不许抛头露面。可是我想,人生在世,除了欺负人和被人欺负,应该也有别的活法。”

祝缨咧了咧嘴,花姐这一说,让她想起了周娓,周娓刚入大理寺的时候,就是这样气儿气儿的。她轻轻地说:“我懂。”

花姐摇了摇头,说:“我不是要你非做什么、必不能做什么,只将一些事告诉你。我想告诉你,别急,咱都别急。别把自己逼得太狠了,该歇的时候就歇歇。这世道,也是人心,也难改。好在世上总有不服气的人,路不平有人踩。”

她知道难,这让她想起了一个久远的人物——冯夫人。当年在京城,她给冯夫人做了一阵的女儿,那位夫人九死不改其性,世道,哪有那么容易掰过来的呢?冯夫人高高在上,身边人无不受其戕害。可即使对上这样的冯夫人,要花姐反过来虐待她,花姐也是觉得不应该。

但花姐又不知道要怎么样才能与冯夫人这样的人和谐相处。冯夫人还只有一个人,冯家最后请她去庄上“静修”,也勉强算是比较和平地解决了问题。如果周围的人都是冯夫人呢?那样又将如何和平相处?

花姐想不出。

难,是真的难。

她说:“可是呢,要让我选,我必是想要你先把自己的日子过得舒坦了。你、干娘,都都吃太多的苦了。我的心,也是偏的了。”

祝缨点点头:“知道。”

花姐扶着膝盖站起来,祝缨弹跳起来,搀着她:“去歇着吧,这儿我守着就行。”

花姐握着她的小臂,说:“睡不着,上了年纪觉就少了,我去看看厨下还有宵夜没有。拿来咱们吃点儿。”

“好。”

花姐转过身,却见蒋寡妇扶着张仙姑,她们侧后两个小姑娘抱着毡子、被子、柴炭过来。

张仙姑眼睛红红的,花姐与祝缨快步上前,张仙姑道:“夜里凉,别冻着自己。”

祝缨道:“放心。”

张仙姑摇了摇头,看蒋寡妇她们先把地上的稻草拢起,在靠墙的地上厚厚地垫了一层,又将一张稻草编的厚席铺在稻草上,再往上面铺毡子、被子,最后往上压上一床厚被。给火盆里添了柴炭,把火拨旺。

张仙姑道:“哎哟,老东西死得真不是个时候儿,这般冷。守灵就守灵,也别亏着了自己。活着的比死了的金贵。”

“哎。”

张仙姑看到了火盆、纸钱,慢慢蹲了下去,也往里续着纸钱,心里默念着:给你钱,你在下面好好过,你要有心,就该保佑孩子,别再挑孩子的错。

祝缨也蹲着,陪着张仙姑烧纸,花姐一见此情景,低声让蒋寡妇再去取些纸钱来,随她们烧。蒋寡妇道:“我这就去,您也劝劝老夫人,有年纪了,不好这么熬着。她老人家又不像我们,做了寡妇怕人欺负。有钱有地,不愁吃穿,别这么难过才好。”

花姐道:“我知道了。”她又示意小丫头留意那边母女俩,自己去了后厨,翻看有什么食材。如果照着“礼”,讲究点儿的孝子至少在丧礼上得吃素点儿。

可是,管它呢!花姐想,这么累了,还非得在这个时候作践人,又不是吃不起。

她装了一钵鸡汤,撕下来两只鸡腿放进去,又装了一大碗羊肉,取了一碟子熏鱼,再装一钵子的米饭,往上罩了两个大碗、取了筷子,都放到一个大食盒里提着,来到了灵前。

此时母女俩已经烧了一回纸钱,祝缨的眼睛也熏得微红,正在劝张仙姑回去休息:“我得熬今夜,娘就别在这儿了,冷,别叫我担心。”

花姐道:“干娘先去睡,我同她吃些再走。”

张仙姑道:“你也别熬啦。”

“我省得。”

张仙姑走后,两人也不用人侍候,食盒提到了铺前,打开盖子,一人一个碗,坐在铺上披着被子吃饭。

花姐道:“吃完了就睡吧,这时别想这么,殡事上头,我同赵大项三他们商量着张罗?你的事够多了,山里山外的客,得你接待呢。”

祝缨把一口饭嚼嚼咽了,才说:“行,你们张罗,只有一条——照着山里的规矩葬。”

“啊?”

祝缨道:“照着山外的规矩,没个男丁供饭,还吃不到死人嘴里呢。有什么意思?既然要在山里长久地住下去,就不能把自己当客人。我看着咱们城后面十里那座山就不错。”

花姐想了一下,才说:“哎。明白了。”心里盘算着花费、步骤,棺材是少不了的,但葬俗也未必就全要依着山里,碑也是要一块的……

她吃得少,食物大半进了祝缨的肚子,两人动手把碗筷放回食盒,坐在铺上接着聊天。

花姐吃得饱了,身上暖洋洋的,心情也缓了不少,对祝缨道:“事情未必有那么的糟糕,山里人淳朴,就看谁能干。就是山外,他们不也送了几个小孩儿过来么?我看他们是还吃不准你能不能成事,可是能放闺女出来,可见他们也没那么不堪。”

祝缨又点了点头。

花姐见她话少,恐她因丧父而沮丧,引逗着她说话:“那咱们,接下来要做什么呢?”

祝缨道:“先稳住吧。不招惹朝廷了,连西边儿的那几家,只要他们不来犯,咱们也别管。先把甘县的地种好、人管好。无论要做什么,打铁都要自身硬,手上都得有硬货。

就从手上的这点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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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方立规矩,试一试。我也吃不准,什么样的规矩能行得通。你说除了欺负人和被人欺负,应该也有别的活法。这话不错,可是,不是所有人都这么想的。如果是这样,那艺甘洞主就该听我的,把奴隶放了。可即使在我做丞相的时候,也有一堆人跟我唱反调。”

花姐道:“咱们不急。山下送上来的那几个孩子,看着都是新手,我先带着?总归,咱们有更多的女学生了!”同类多些,总是好的。

祝缨笑道:“好。你知道的,我不会教学生,只会吃现成的支使人。”

花姐道:“你才不是。猫抓老鼠、狗看门,各有各该干的事儿,你就不是带孩子的。睡吧,明天还有正事儿呢。”

两人就在灵前和衣而卧。

……———

次日,又是哭灵,项渔先过来探口风。看花姐正与一个小丫头收拾铺盖卷儿,再看祝缨在一边,脸色已经恢复了正常。心道:差不多了。

他凑上前来,说了赵翁等人的意思。

祝缨道:“这有什么好担心的?红白事,等闲也没有赶人的。”

项渔忙去通知自己舅舅,又带了舅舅过来当面向祝缨道恼。祝缨道:“你们来了,我家倒有事了。”

“大人家事要紧!”

“你们的孩子,既然来了,我就会看顾好她们,不必担心,我这儿的女孩儿都有安排。”

“是。”

期间,赵苏又过来,他已起草了一份给朝廷的奏本,祝大死了,得跟朝廷说一声,这是一位老封翁,朝廷得管你。祝缨看了一眼草稿,略改动了几处用词,语气改得稍微柔和了一点,说:“就这样,发出去吧。”

赵苏又问:“那……老翁的下葬之处?真的……”

祝缨点了点头。

赵苏道:“碑、志还是要有的。”

祝缨道:“行。”

他们没有等着朝廷的安排,而是按照自己的步骤把葬礼的诸般事宜走完。五县的人都赶了过来,吉远府、尤其是福禄县,士绅们也几乎都来了,此外,又有一些福禄县城的小贩、穷人、手艺人之类也跟着来了几个——他们都是当年祝缨做县令的时候,祝大、张仙姑闲来无事到街上闲逛时结交的。

入葬的这天,人们按着风俗,往棺材里放了许多祝大喜欢的、惯用的东西。祝缨往里面放了把摇铃,又将罗盘、八卦之类的东西与一本黄历放了进去。最后抬到了后山,放入一处洞穴里葬了。

在外面立了一块碑。

此时,赵苏起草的那份报丧的奏本才将将递到了政事堂。陈萌打开了一看,心中微堵。他认识祝大,这个老神棍庸俗、浅薄、滑稽,但却是一个认识了三十年的故人。故人又有些淳朴、偶尔狡猾,待人竟有些真诚。

郑熹是个细心的人,见状问道:“怎么了?”

这也没什么好隐瞒的,陈萌将奏本给郑熹看了。郑熹叹道:“她回去得倒是时候,还能见上最后一面。”

照例,朝廷也需要表示慰问,一般是发个公文,打皇帝的旗号,说些褒扬、安慰的话之类。陈萌也打算就这么办了。

郑熹却说:“派个人去看看吧。”

“诶?吊唁?那离得有点儿远了。派仆人,显得轻狂,不派仆人,又兴师动众了。”

“状都告到我这儿来!我听说,梧州开始产盐了。”

陈萌有些诧异:“没听二郎说起。”

“有她的地方,没点儿新鲜动静反而奇怪了。哪怕二郎去的时候还没有,这会儿恐怕也有了。”

原来,祝缨自回到梧州之后,是一点儿也没闲着,她亲自过问了盐场,盐场的产量就不能不涨。除了梧州自用,多余的她还往邻州去卖。这就影响到了附近。

吉远府还好,大家习惯了。

其他的州就“受私盐之苦”,盐铁是官营的,有暴利,是肥缺,但同时承办这两项事务的人也需要承担着朝廷的一应摊派索取。从中揩油的人越多、手法越娴熟,官盐是越卖越贵,普通人越来越吃不起,买了梧州盐,越发不去买官盐。

梧州盐的产量要优先供梧州,五县的县令是低价拿盐,但是喜金是个聪明人,他没有把盐完全放到自己地盘去平价出售给族人,而是从中抽了一部分卖到山外,他的县里,盐价就比别的县略贵一点。

很快,路果也学会了。倒霉的邻州的官盐卖得越发的不好了。

状告到了郑熹这里。

陈萌道:“我让二郎再去一趟吧。”

郑熹道:“让邵俊与他一起吧。”

邵俊是邵书新的儿子,也算有点香火情。

陈萌道:“只怕都年轻。”

郑熹道:“年轻才好,她下手还能留点情。”

春冰乍破的时候,陈枚第三次往梧州去了,名义上是去安慰祝缨兼吊唁。

……—

陈枚已是轻车熟路了,带着邵俊这个新手,先到吉远府,再去梧州。他留了个心眼儿,一路询问着盐价,发现各地盐价并不一致。吉远府的算比较便宜的,一斗只要五十文,贵的地方,比如邻州,每斗盐值一百五十文。

他对吉远府算比较熟悉了,又往集市等处钻,与人聊天,询问梧州的盐价。吉远府有不少山里出来贩卖山货的异族,回答倒也实诚。他们告诉陈萌,以往山里不产盐,贵,一斗能上到二、三百文。现在好了,差不多是一斗二十文——但是限量。

陈枚心道:换了我,那也得……

邵俊小声说:“这样的人不能为朝廷所用,真是遗憾啊。”口气老气横秋的。

陈枚心中也有此意,却不说。

两人催马前行,临近一线天,邵俊警惕地勒住了马,问道:“前面只有这一条路么?”

陈枚道:“放心,安全。”

一行人步入一线天,马蹄声在山谷中回响,敲打着耳膜。冷不丁的,忽然传来幽幽的女子啜泣的声音。邵俊忍不住叫了一声:“什么声音?”

陈枚也吓了一跳,喝问:“谁?”

对面好像也被吓到了,哭声立止,然后传来一个男子的声音:“你们是谁?”

双方一个怀疑对方是山精鬼怪,在这避开阳光的地方作祟,另一个怀疑对面是强盗,还要恐吓:“这里可是梧州!你们怎么不做好事?仔细了被大人拿了去问罪!你们逃不掉的!”

互相喊了话,才弄明白了身份。

对面一个士绅模样的人说:“原来是天使,可是您怎么自己来了?怎么没有人接您上山的呢?”

陈枚这不是第三次了么?就想自己过来。

他不答反问:“你果真是良民?如何带着个哭泣的女子?真不是拐带?”

“这是小女!到府里求学,因想家,不愿读了,我接她回家。”

陈枚问那女孩子:“果真如此么?你如实说,我为你做主。”

女孩子声音很轻地说:“是,是我要回家的。”

陈枚与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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俊便不再过问,与他们擦肩而过——他们自己还有正事要办呢。

思凡

山雾打湿了外衫,露出来的发丝上结成了极细微的小水珠,风吹过,邵俊打了个喷嚏。

陈枚道:“快些走吧。”

错身之时,他们也看清了对面来人,一对父女,都骑着马,马前各有一个牵马的仆人。马后还有一个随从,这随从并不骑马,也骑一匹驮马,上面驮着些箱笼。

确实不像是山鬼精怪。

陈枚等人仍是不由自主地加强了戒备,一线天这种地方,道路太窄,逼得陌生之间的距离极近,两侧又没有回旋避让的余地。

直到双方完全拉开了距离,陈枚等人急忙催马前行——身上更冷了。

一线天尽头的关卡比上一次稍稍变了点模样,旁边加盖了几间屋子,粗木栅栏圈出来的范围也大了一些。守卫认得陈枚,但是之前没有接到通知,因而很诧异:“大人怎么自己来了?”

陈枚道:“总叫他们来接,多麻烦人呀?怎么?不能过?”

守卫忙说:“不是。,当然能您先歇息,饮马,容我派人向我们大人禀报去,城里也好准备招待您。”

陈枚指着外面说:“现在什么时辰了?再一来一回,我可不想赶夜路。”

守卫见状,点了两个手下:“你们俩陪这位大人去见咱们大人。”

带路的两个人很年轻,却像是哑巴一样,邵俊好奇,问他们是哪里人,他们只说:“祝家的。”再问年纪,竟然都说不知道。再多问,就没有了。嘴巴比蚌咬得还紧。

因有雾,天暗得早,又是摸黑到的城门前,核对身份之后,城里出来一队人迎接他们。

陈枚一见打头的那人,心里一阵轻松,笑道:“怎么是你亲自出来的?”又向邵俊介绍,“这位就是世叔座下大将了!世叔赐姓祝的,名青君。”

邵俊对祝青君一抱拳,祝青君也抱拳:“邵郎君。”

陈枚“哦”了一声:“你们认识?”

邵俊道:“家父与使君也是旧识,我在京里也曾随家父拜访过使君,自然见过娘子的。”

“哦!对对对!想起来了。”

三人简短叙话,祝青君道:“才见邸报,说是郎君又要辛苦一遭,大人还说,估摸着这两天您就要到了,还叫项渔这两天别乱跑,预备下山接您呢。二位,请。”

陈枚是熟客了,邵俊看这里却是哪哪儿都新鲜,沿途的辛苦、凶险,石头城的质朴,都很值得一看。他来之前见过郑熹,郑熹安排他来自有用处,其一便是仔细看一看祝缨的地盘。

“她暗中施为,一朝发难震惊天下,其中必有隐瞒。陈家二郎所见未必是全貌,他看到的那些,也不会如实告知。冷云更是个不走心的人,李彦庆有些迂腐,不肯往细处用心。你年轻又细心,到了要仔细查访才好。”

邵俊当时很激动,回家却被父亲先泼一盆冷水:“去碰碰壁,也是好的。”

邵俊当然是不太服气的,他知道祝缨是个能人、前丞相,但年轻人总有一种可爱的倔强,仍然想走这一遭。就……反正,他不去直接试探祝使君本身本人不就行了?可看的地方可多着呢。从她身边人、所处地、所行事,都能看出东西来嘛!

带着这样的心情,邵俊略显亢奋。陈枚就显得比他稳重得多,清清嗓子,见邵俊没反应,他拍了拍邵俊的肩膀,率先与祝青君进城了。

山城夜雾,只有两列火把的范围能看得清楚一些,沿街的房檐下也有挂灯的,也有不挂灯的,都很模糊。直行向北,祝府倒是灯火明亮。

项渔站在门口迎接,这位也是认识的,略一寒暄,再往里,就见祝缨站在大厅的台阶之上,周遭灯笼火把,将雾也驱散了。

邵俊惊讶地发现,祝缨仿佛与在京城时没有什么区别——哦,她似乎过得更滋润了。因丧父,她一身素服,不加修饰,又透出一股从容。陈枚整容上前,先道个恼,再说朝廷派来的差事。

祝缨道:“你们远道而来,这一路的辛苦我知道,进来慢慢说吧。”

宾主坐定,祝缨又问他们的父亲如何。陈萌过得不咋地,陈枚当然不能当着邵俊的面明讲,只说:“依旧是忙。”

邵书新过得倒还可以,邵俊虽然也说“忙”,表情的轻松与陈枚的严肃形成了对比。祝缨清楚,陈、邵本非一路,有些话都是不好当着另一个人的面与另一个人细说的,因此只是寻常寒暄。

祝缨道:“我这儿守孝,招待不周。”

二人忙说:“我们并非为享乐而来。”

他们二人各有任务,也不能当着对方的面同祝缨讲,因此二人也只是问候一下张仙姑。祝缨见微知著,知道自己所料不差,也就不再拖着他们浪费时间,很快同意陈枚的要求,由着他们率众往客馆安置了。陪他们去客馆的依旧是项渔。

到了客馆,项渔笑对陈枚道:“咱们这儿,二郎是熟的,客套话就不啰嗦了。有什么事儿只管吩咐。”

陈枚也笑着说:“我是有一件事要请教,只怕你不肯对我说实话。”

项渔笑嘻嘻地道:“您先说是什么事儿。”

陈枚道:“我看府里大家伙儿都绷着脸,可是有什么事么?”

项渔道:“您也知道的,咱们府里老翁才走,大人还戴着孝呢,谁能高兴得起来。”

陈枚道:“不想说就算了。你我二人总还算是朋友,你不说就不说,说了些言不由衷的话,我又听出来,倒要觉得你见外,朋友也做不好了。”

项渔连连讨饶,道:“怕了你了,怕了你了,真没什么事儿。纵有事,有大人在,还能叫事儿?”

“那就是有事。”陈枚说。

项渔道:“说与你们也没什么,你们看这县城,在这片地方不算小了,你们都是京城来的,见过大世面的,这小县城就不算什么了,对不对?”

陈枚道:“话虽如此,能在群山之中有这一片乐土,也是难得的。”

项渔道:“再好,它也小,人也不多,所以呢,有什么事儿也容易传到大人耳朵里,好些事儿都是大人亲力亲为。这不,就有一件家长里短,事涉年轻小娘子,要大人决断。事情已经处置完了。人么,都有点儿听大戏落泪——替古人担忧的毛病,脸上就带出来了。只是恕我不好在背后议论女孩儿。”

陈枚歪头看了项渔两眼,项渔将腰杆挺挺直,陈枚道:“罢罢,一时好奇,谁个要逼问你来?照你这么说,叔父近来都得闲了?我明日还可以见到他?”

“当然,宿麦收完了,春耕也已过半,要忙的事情不多了。咱们大人又守孝,有功夫的。您二位千里迢迢,就只为了吊唁么?”

陈枚道:“朝廷的差遣,还有能假?既然来了,就趁此机会再与叔父、老夫人叙一叙旧。你也说千里迢迢,没有朝廷差遣,我们此生哪有机会再来?当然要珍惜机会。”

项渔与陈枚都得到了答案,项渔也不想多呆、陈枚也不想多留,项渔很快离开了客馆。

邵俊道:“他说的,是真话吗?”

“春秋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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法吧,”陈枚含糊地说,“不过这处山城颇有可观之处,你得闲往市集去看一看,也很有意思。”

“是么?那可真要看一看了。”

两人虽是同行,却又各自有着盘算,说一会儿,很快都休息去了。

另一边,项渔却是不得休息的。先回去向祝缨汇报了陈、邵二人明天要求见,且说:“大人,相府公子这二年来回奔波,不像是只为这一件事。”

祝缨点头道:“当然,算上冷云,都是来掂量我的份量的。无妨,你也休息去吧。”

“是。”

项渔回到自己的住处,却见四娘正在堂上坐着,一见他来,四娘站了起来:“表哥。”

项渔的脸就拉了下来:“你们怎么回事儿?好好儿的,说是要来上学,又不是大人求着你们来的,是你们父母巴巴送过来的。我和姑姑又在大人面前说了许多好话,如今学没上几天,就闹着要走,要我怎么交待?”

四娘也憋屈得要命:“我们是一心求学的,三娘来的时候也说得好好的,她、她也是有苦衷的。大人、大人,生气了么?我们还能留下来么?”

项渔道:“究竟怎么回事儿?”

四娘还在犹豫,项渔的脸色就变得特别的难看了:“怎么?到现在还要瞒着我?那你自己想法子交代去吧。”

四娘只好说:“那个……她在山下有个相好的,她想那个人,就……”

项渔目瞪口呆:“啥?那她上山来干嘛?留家里嫁了,大家都省心!”

“上山是好事,她爹娘想她好好学些本事。表哥,那我们?”

项渔眨眨眼:“一坨烂泥非要往墙上糊!还耽误别人的功夫!怪不得……”

怪不得府里人不对他说实情。王三娘一个小姑娘,在学里上学的,山上女孩的课业与男孩是一样的,有些重,小姑娘初来时新鲜,两个月一过,就吃力了。在这儿,学生也没个仆人伺候,大部分的事情都要自己动手。更兼与小情郎分开,王三娘越发的想家。

祝缨的风范,凡学生,就是要吃苦出力的。且女孩儿十五及笄算成人,男孩儿二十冠礼算成人,留给女孩儿的时间本就不多,更得加紧,没功夫金尊玉贵地养着、哄着。

这六个姑娘,是士绅人家送来的,并非经过筛选的周娓等人,这苦,三娘咽不下。她要回家。

如果只是闹着要回家,也不至于避开项渔这样的青年男子。小赵姑娘知道,大家是一体,不让她走。三娘必要找花姐,说要回家,小赵姑娘知道三娘的情事,就将三娘的小情郎送的一件缀着同心结的信物玉佩给扣了下来。

哪知三娘也是个犟脾气,竟不受这个要挟,事情就闹大了。

亏得主事的人是花姐,将“思凡”的事儿给瞒了,对外只说了“想家”,祝缨召姑娘们询问的时候,也支开了些闲杂男子。

三娘走了,剩下的女孩子担心了一整天,四娘就来探听消息了。且说:“表哥,这事儿你可不能传出去啊!”

项渔道:“我知道了,你们回去好好地听话。别再生出事来。”

“哦。”

项渔看表妹也有点可怜,又安慰了一番,说:“大人对女孩子总是宽容些的。”

“哎。”

“我送你回宿舍。”

……—

项渔让个仆人打着火把,亲自把四娘送回了宿舍,再回家时夜已经很深了。第二天还有许多事要做,项渔匆匆洗漱,以备次日早起去祝府。

此时的祝府,祝缨还没有休息,她正在书房里,与祝青君大眼瞪小眼,旁边的椅子上,坐着一个且忧且喜的花姐。

祝缨问道:“西卡家的男人?”

祝青君的脸用力绷紧:“嗯。”

花姐道:“对你唱歌?”

“嗯。”

祝青君与项乐驻在甘县,甘县更难管束一些,两人带着一群年轻的帮手,从去年到现在,忙得不可开交,期间也发生过几次危险,伤了几个人。亏得去年教种宿麦,收成不错,他们又不课重税,还要分田产。人心渐安。

每年春暖花开的时候,也是青年男女交友的时候。祝青君与项乐的分工,祝青君更多的是管安全防卫,项乐管庶务更多。

这日,祝青君率众在边境巡逻,就遇到了一个西卡家的青年。西卡家与艺甘家通婚,有部分艺甘人逃到西卡家,因此西卡家与梧州的关系,也不是特别的友好。

“我把他打了一顿,他当时逃了,没说什么。后来又来挑衅,我就又打了他……打着打着,他就……”

花姐听了直想笑,祝缨有些不可思议:“他什么毛病?没什么图谋吧?”

花姐嗔道:“咱们家是青君女孩儿家,小心些是好的,防人之心不可无。你也不要看谁都不像好人,也要看青君的意思。”

祝青君的样子十分严肃:“老师,我也不知道。怪别扭的。打也打不走,死皮赖脸。大人,咱们,真的先不跟西卡家打么?”

祝缨伸出两指,在桌面敲了敲,道:“我守孝呢,怎么好轻易动手。我也该去甘县看一看了,以往是放心你与项二,现在么……”

祝青君鼓了鼓脸颊。

花姐道:“可是,陈家二公子他们……”

“他们不会久留的,也就这几天的事儿,应付完了我就去甘县。”

花姐笑道:“好。青君,咱们有些日子没好好说话啦,今晚住我那儿吧。”拖着祝青君走了,留下祝缨眨着眼睛想了好一阵儿,才回房休息。

查探

邵俊一路辛苦,到了客馆不知为何总也不能入睡,他自觉并不紧张,却辗转反侧直到下半夜才沉沉睡去。

清晨鸡啼,好好睡了一夜的陈枚爬了起来,洗漱完毕不见邵俊的身影,问了随从。随从答道:“邵郎君尚未起身。”

“哎哟,这可不大好。”陈枚嘀咕一声,他们是带着差使来的,昨天到的时间不太好,因此正式的差使没有办,今天得早些到祝府,把正事办了。

他脚步轻快地走到邵俊窗下,故意用轻松地语气说:“邵郎还在沉睡吗?是山居安逸,令人沉醉么?”

可怜邵俊拢共睡了不到两个时辰就被仆人推醒,低吼一声就要骂人。仆人一头的汗:“郎君!陈大人在外面等着你呢?”

邵俊黑着一张脸,含糊地问:“什么事?”

“天亮啦,等您去办差使呢。”

邵俊抬眼看向窗子,果然,天已经很亮了,邵俊用力揉了一把脸,装作很有活力的样子对窗外说:“就来!”

冷水洗了脸,清醒了一点,邵俊强打精神与陈枚碰面。陈枚看破不说破,只说正事:“咱们先去刺史府,将差使办完。我今天还想在城中转转,你呢?”

邵俊道:“当然是先办正事。咱们一路过来,须得修整好了再回去,我今天要回来安放一下行李。明天再逛。”

“好。”

陈枚暗喜:不用想办法避开邵俊了,今天邵俊回客馆,他就能从容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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祝缨了。

两人到祝府的时候,祝缨刚开完晨会。她名为刺史,实际上刺史府的政令下去能够令行禁止的只有祝县与甘县两处。其余五县有需要安排的地方,都需要另行规划。因此她每日下令的内容就只涵盖两县,通常很快就能安排完。

州里、县里的官员都在堂上闲聊,等着陈、邵二人过来。

二人一到,先与祝缨见礼,两人名为天使,却不敢往上座去坐下,只在祝缨下手新放的两张椅子上坐下。陈枚先说了来意,祝缨道:“稍等。青叶,把老夫人也请来,就说要宣旨了。”

青叶也跟着姓祝,是在别业长大的。祝缨身边的老人被抽调走了一部分,她是后来补进来的。听了吩咐,忙小跑去请张仙姑,堂内众人也慢慢站起来,正衣冠、设香案等。

蒋寡妇、杜大姐扶出了张仙姑,陈枚与邵俊先向她问个好,然后才宣旨。给了一位前神棍死后哀荣。

陈、邵二人要做的都是官样文章,很快就结了。此时天还早,也不到午饭的时间。张仙姑道:“你们有正事儿,我就不添乱了。晌午来吃饭?”

邵俊眼看要打哈欠了,陈枚笑道:“阿婆,都不是外人,这一早上一套下来,也辛苦您了。我且不马上就走,您也且休息一下儿,明天咱们再消消停停地吃顿饭?”

张仙姑多看了邵俊一眼,心道,你们两个跑这么远的路,只怕也累着了。顺势说道:“好。我这儿有放养的老母鸡,在山上吃虫子长大的,味道香。”

“那我明天要多吃一点儿。今天就先告辞啦。”

陈枚说走,就真的与邵俊告辞回客馆。回到客馆,邵俊是撑不住了,脱了外袍倒头补眠。陈枚昨夜睡得不错,换了身便服,他径往刺史府而去。

…………

祝缨庶务不多,但却有一件大事要考虑——孩子都长大了,他们接下来的人生要怎么办?

她近来都在思考两个问题:一、怎么经营好梧州并且扩大这一片“基业”;二、这片“基业”以后何去何从、由谁继承。

突然之间就深切体会到了两代先帝的苦处,她起身翻了块黑绸,慢慢叠好,缚在双目之上,默默地站在当地。久不如此,她迈出的第一步,竟有一点点不稳。

胡师姐伸出双手,虚护在她身遭。祝缨又站住了,凭着记忆,慢慢走到桌前,路上不小心踢到了门槛。

坐下之后,她就不说话了,胡师姐也不说话,只觉得这一幕似曾相识。

才坐下不久,陈枚就来了,祝缨叹了口气,伸手摘下了黑绸,道:“请进来吧。”

陈枚快步走入,没忘了先行个礼,然后说:“叔父,我爹让我捎封信来。还有些话要对您讲。”

祝缨点点头:“坐。”

陈枚看祝缨,只见她还是一副云淡风轻的样子,心底也是佩服的:这才是宰相气度呢,与阿翁就很像了,我爹且还不及。

一想到自己那倒霉的爹,陈枚也是同情的。他先不坐,而是说:“叔父,朝廷里也不太平。”

边说边将一封信放到祝缨手边:“我爹见天儿的惹气。对了,陛下的脾气也变糟糕了。”

祝缨问道:“有什么话要捎来的?”

陈枚道:“信里也写了一些,您先看。”

祝缨打开信来一看,陈萌写了一些京城的情况,写了祝缨留下的一些比较能干的南士、下属,他也都安排了,让祝缨不要太担心。又写了一些熟人的情况,譬如王叔亮,他与岳桓渐成了好友,只是二人一个按不住冼敬,另一个也动不了郑熹。

祝缨想起来王叔亮给自己的信,也是唏嘘。王叔亮固然指责她破坏了朝廷的布局,但也承认梧州这样的地方比较适合她,她能在梧州活得自在些,梧州在她的治下也能得到更好的发展。提醒她不要忘了根本,要善待百姓,不要成为边患。

现在看,她在梧州是自在了,王叔亮在京城反而不得自在。

陈萌花了两整页写皇帝,皇帝这个人,不能说他愚蠢,他就是个普通的、有点小聪明的年轻男人。他接手的国家就不是个好摊子,以他的能力无法“中兴”。他偏偏有宏图大志。陈萌不得不批评一下祝缨,祝缨让皇帝看到了一点“中兴”的希望,然后走了。如果没见曙光也就罢了,见过了,又给塞小黑屋里。皇帝整个人都很暴躁。

最后,陈萌写道:陛下都已经这样了,你就别再弄出什么动静来了。我们已经很努力瞒着他,不同他讲梧州的事了。你就不要总是提醒他还有一个你了。提醒得多了,他真要做点什么事恶心你,政事堂也不是时时都能看得住他的。陈萌与郑熹还能合作,可架不住还有冼敬之流,他们很有可能为了打击郑熹、争夺皇帝的好感而顺从皇帝。

譬如盐的事儿。你能干,先管好梧州吧,别让邻近的州告你的状。百姓贩私盐就贩了,你可别公开的低价倾销。

祝缨看完信,问陈枚:“你爹说什么了?”

陈枚道:“我爹说,您才到回梧州,万莫再生事了。冼、郑党争,冼势力上落下风,口头、笔杆子却是更厉害一些的。您是郑相公引入朝廷的,要骂郑相公,必先提您一提。您……梧州毕竟贫瘠偏僻,设若……以吉远府为前线,不与您交战,只是围困,您恐怕也……”

陈枚慢慢地数道:“梧州有粮、有盐、有兵、有物产,有、但是不多,自给自足够了,再多也是无的。否则就不能被称为蛮荒、烟瘴之地,便是您,也消耗不起的。您这儿又缺铁、少钱,文教也是才开化。

我爹说,只因梧州邻近的两州一府互不统属没有一个统筹的,单个儿谁也困不住您。可真将他们逼急了,两州一府合力将您围住,您也麻烦。”

祝缨点了点头,道:“哦,朝廷还是这么缺德,看来我不用担心胡人和西番了。”

陈枚苦笑道:“您别取笑。阿爹说,您比政事堂高明,政事堂能围困,您必会设法破局。只恐这破局的法子不会太和气,到时候不免两败俱伤。请您高抬贵手。还是彼此和谐、相安无事的好。”

祝缨问道:“百姓就活该吃淡的?”

陈枚道:“盐政,政事堂会管一管的,就是邵俊的父亲,打算派他统筹一下……”

祝缨道:“他一个人不成的,他是郑七的故吏,有许多人情他都要顾及。且办法谁不知道?能把这法子不折不扣地执行了,才算完。这事儿啊,还要有一个铁面判官镇着才好。这样的人难选。冼敬也会想插手的,他手下的那群野猪,啧!”

陈枚虚心地请教:“那叔父的意思是?”

“我的办法,告诉了他,他也用不了。”

“您先说嘛!”

祝缨道:“杀。”

陈枚噎住了:“杀……那个……”

祝缨道:“我就说,他用不了。”

陈枚苦笑道:“岂止这一件事用不了?户部的姚尚书,也说,抑兼并的办法,他也用不了。杀了这一个,换上另一个,也是换汤不换药,一样的。何况这样做一定会开罪许多人,史上这么干的,最后无不被拿来平息众怒……”

祝缨双手一摊,道:“你们什么都知道,就是不做。我哪里比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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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堂高明了?只不过是我真的会动手罢了。

回去告诉你父亲,想要不得罪人而办成事,是不可能的。梧州的盐场不大,产量本来就不多,我自己吃还不够,流出去的不会太多,让他不用太担心。他自己也做过刺史,难道不知道这些诸侯的把戏?被扎一针,就能哭得像被砍掉了胳膊。

让他放心,我还要守孝呢,近来不会再激怒陛下和朝廷的。”

陈枚就是要的这句话,当时陈萌对他说的是“求这祖宗别再惹事了!”

现在祖宗发话了,陈枚高兴地道谢,然后提供了一个情报:“邵俊似乎是奉了郑相公之命,他这一路十分用心。”

祝缨道:“这样么?那倒有意思了。”

……——

“有意思”的邵俊睡了半天,午饭也没吃,下午醒来的时候,陈枚不在客馆,随从说他去逛集市了。邵俊于是也不吃饭,也不去集市,打扮一番,去祝府投帖求见祝缨。

他,也是带着任务来的。

在小花厅里,祝缨请他坐下,等着这个年轻人先开口。

邵俊口称“使君”,说明了来意:“奉郑相公之命,有书信一封,还请过目。”

祝缨接了过来,问:“郑相公还好么?”

“除了冼相公,一切都好。”

祝缨笑了笑,又问郑府其他人:“夫人安好?”

“也好,正在张罗二娘的婚事。”

“哦?哪家才俊?”

“是阮家的公子。”邵俊答完,眼睛盯着信。

祝缨一挑眉,邵俊有点紧张,道:“郑相公说,请您看完信,给一回信。”

祝缨道:“有事?”

邵俊小声说:“为了盐的事……”

祝缨慢慢拆开信,只见郑熹写的与陈萌写的差不多是同一件事,连顺序都差不多,只是措词有些不同而已。郑熹没有过多的写京城的形势,只写祝缨的学生们都还安好。然后也是借盐价,让祝缨不要再搞事了。

害他也天天挨骂!也就祝缨离得远不知道,反正吧,她因为大理寺的经历,已经开始被骂“酷吏”了。

祝缨歪歪嘴,乐了:“还有这说法?”

邵俊道:“酷吏可不是什么好名声呀。”

祝缨摇了摇头:“你不懂,骂就骂吧。信,过两天给你。”

“是。”

邵俊也不知道她是个什么章程,再问,祝缨也不告诉他。祝缨对自己身边的人一向有耐心,也爱教,对会传话的邵俊就没有这样的宽容了。她也不给邵俊解说,由着他一头雾水地走了。

邵俊是安心要把这个山城看个遍,回去好有话说的,也匆匆辞说,号称要买些好玩的土仪带回家给母亲、妹妹。

祝缨道:“要付钱。”

邵俊没想到她会冒出这个话来,只得反射性地答道:“会的。”

然后茫然地出了府,心道:这是什么意思?

……——

邵俊不明白祝缨,然而此时,京城中却有一个人正在述说自己的见闻。

冷云、李彦庆返京了,他们在途中才知道祝大死了,但调头回去吊唁也是不可能的了,两人只好按照原本的计划先回京。

冷云,谁也不指望他能干出什么大事来,他只要与祝缨叙个旧,糊弄着,好让李彦庆能够仔细观察就行了。

李彦庆也不负所望,在政事堂里将所见所闻都说了,最后说道:“她更愿意与‘诸獠’相处,小小的山城里许多种语言乱飞,客馆的差役里就有分别来自不同的三个族属的獠人。”

冼敬问道:“她还有什么志向?会不会……”

李彦庆知道冼敬的意思,摇了摇头,道:“我以为,祝子璋现在自己还没有‘书同文、车同轨’,她应该会很克制。甘县在西,我看她接下来会更往深山,而不是出山。冼相公,她是朝野公认的能臣干将,心中自有判断,不会失智到挑衅朝廷的。”

郑熹又问盐务,李彦庆道:“她确实关怀民生,不愧是能做丞相的人,沿途所见各州县,皆不如她。相公,还请怜悯苍生!”

巡视

这些派往梧州的使者里,李彦庆带回来的消息最实用,但是他的话却让冼敬很不舒服。明知他说得有道理,冼敬还是说:“防人之心不可无,此人城府极深,三十年来身份上瞒过了所有人,二十年来经营梧州也是暗中施为。话不可说满。”

郑熹如今看祝缨,再没有先前“手植乔木”的欣慰了,但冼敬不痛快了,他就没有那么不痛快了,道:“话不可说满,也不妨碍实话实说。总比危言耸听、擅开边衅强。且侍郎说得有理有据,安抚地方本就是个慢功夫,以常理推测,她确实干不别的。纵有心,也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

陈萌对李彦庆道:“侍郎不妨将见闻详细写来。”

李彦庆道:“我正有此意。”

郑熹道:“着紧些。”

李彦庆应声辞出,回去写他的见闻录。剩下三个丞相,个个有心事。

政事堂在如何对待祝缨上是有默契的,陈萌更倾向于怀柔和善,郑熹也不愿意将祝缨定位为“叛逆”,即使是冼敬也得承认,以朝廷现在的情况,不宜释放敌意。三人都确认,与她兵戎相见是不合时宜的。

身为丞相,又不可能对这样一股势力不闻不问、不管不顾,三人各施手段,都想尽可能多地刺探到梧州的情况。

将近一年的时间里,他们召了不少南士询问,也派人与梧州会馆的人接触过。得到的讯息都不能令人满意,“南士”对梧州的了解也不深,许多人甚至一辈子都没见过所谓獠人。顾同、赵振等人是福禄县出身,但是两人回话都是“深山闭塞,我们也不往山里去。”话里话外,一点讯息也不透。

会馆那里倒是苏晴天等人主持,这些人在祝缨刚离京的时候很是沉默了一段时间,主事的是苏晴天,在京城很久、在祝缨身边的时间极长,也套不出什么话来。问她就说,她们奉公守法,可是主动归附朝廷的,丞相这样怀疑她们,可真是让人寒心。

因此,派人亲自去梧州看一看就成了必要的选择。也之所以,陈萌要派亲儿子过去,别人也没有很反对,郑熹又接着送去了冷云、邵俊,冼敬也把李彦庆派了过去。

现在人回来了,情况还算乐观。冼敬口上说得严厉,心里倒松了一口气。

陈萌也算看出来,祝缨这是“施鲲休致——逃离苦海”,可以安心在梧州生活了,只苦了他留下来要面对这样的朝廷。别的不说,就眼前这两个货,一旦梧州可能有的威胁解除,他们俩又会斗起来。

哪知冼敬却要下一盘大棋,他说:“既然梧州无反心,她又有心教化蛮夷,不妨赐予书籍。”

陈萌心道:你好歹毒!时日久了,受你教化,她怎么办?

郑熹心道:傻货!你送书过去,用不用都在她。真以为她还是福禄县令,想着法儿从国子监求书吗?

陈萌道:“一年没到已经派了一拨使者,太隆重了。待秋赋入贡,让他们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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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的时候把书籍捎回去就是。”

郑熹故意说:“二郎还没回来,他这一年着实辛苦。”

陈萌道:“趁年轻,多见识见识,到了你我这个年纪,想动也动不了啦。”

二人轻轻巧巧,把话题给转开了。陈萌是信任李彦庆的,心里一面骂儿子还是欠历练、没能看到李彦庆看到的东西,一面又为祝缨的“克制”感到安心,想来儿子回京之后,短期内不用再跑腿了。

他嘴上与郑熹闲扯,心里已经在算陈枚的归期了——四十天应该够回来了,不知会带来什么样的信呢?

…………

陈枚在山城里住得不错,这里并不繁华,却有一股生机,让人看了精神舒爽。陈枚准备回京的时候,甚至产生了一点点不舍。

邵俊又拉着一个通译,去与人问话了。陈枚趁机再去见祝缨,询问回信的事。

祝缨已知他们在收拾行李了,算着他们也快离开了,正吩咐准备些土仪让他们带回去。

祝青叶进来说:“大人,陈大人求见。那位邵大人没有跟来。”

祝缨道:“带他过来吧。”

陈枚与祝缨很熟了,进来之后少了拘谨,多了些恭敬:“叔父,我就要启程回去了,特来辞行。”

祝缨道:“再晚,天气就热了,道上就不好走了,我就不多留你了。回去以后要当心了,朝堂会变得越来越恶劣。”

陈枚吃了一惊:“什么?”

“规矩坏了,”祝缨说,“以往朝堂不是没有争斗,争斗的人总算还有些脑子,还空出点儿良心装着百姓。如今,满口仁义道德,百姓却只是个借口,是畜产,看什么都是棋子。一旦起了这样的心,就不会好好对待百姓,麻烦就要来了。不过,这对你们父子倒不算太麻烦,回去告诉你父亲,当心皇帝。”

陈枚心跳加速,上前一步,一揖到底:“还请您明示。”

祝缨道:“咱们这位陛下,他的麻烦也还在后面。他性子急,也不英明,是个半瓶子的酸醋,偏偏天下系在这半瓶醋上。他是天子,他在哪儿,哪儿就有大义。聪明人固然看不上他本人,但不能忽视‘天子’。自齐桓公起,有多少人借了天子的光成就了自己?

你不理天子,自会有别人理他。冼、郑二人,谁能得到天子的支持,谁就赢了。如今这位,他是还想着制衡之术,才有意留着双方,连同你爹,政事堂几个丞相不一心,他才能觉得安心。

不要因为他不够聪明就当他不存在,你见他时,一定要认真、诚恳。”

陈枚飞快地记着,知道这些话是很难得的,只恨不能掏出笔写下来。

“他的年纪也不算小了,皇子会陆续的出生、长大,你们马上就要面临着立储。中宫无子,长子比他爹还差,人心浮动。必有一番争斗,让你爹小心。纵有千般的麻烦事,只要大事上站对了地方,就能立于不败了。不过,我不看好沈瑛。”

陈枚请教道:“那,我接下来该怎么办呢?”

祝缨打量了他一下,看得陈枚紧张得浑身发麻,才说:“相府公子,人又不傻,脾气也不讨厌,唉……到地方上走一走,沉下去,扎实些。有些事,你不自己经历,是没有感觉的。郑七就是吃了浮在天上的亏。”

“是。”陈枚又问,“不知叔父给我爹的回信?”

祝缨拉开抽屉,拿出一封很厚的信来放到了桌上,陈枚上前,又手捧接过,竟感受到了信的重量。

祝缨道:“以后再想通信就没有这么方便了,你也未必再有什么机会过来啦。”

陈枚忽然觉得有点难过,他低声说:“您保重。您……”

“嗯?”

陈枚道:“不识真神的时候,我们就为您担心过,您又没有宗族子嗣,南人学生不大灵光,很担心您的晚年。如今,您是孤身在此,还请早为次来做打算。听说,狼王老了,牙齿掉了,也会被狼群驱逐。请您一定要保重自己。如果您遇到危险,请一定要让我知道,我愿意奉养您。”

祝缨听了哈哈一笑:“好啊。”

陈枚捧了信,恭敬地退了出去。出了门,将信揣好,陈枚回到客馆去正式宣布要回京了,后日动身。又派人去找邵俊回来,却并不告诉邵俊自己去见过祝缨的事:“明日咱们就去刺史府辞行。再晚,南方就很热,路上太遭罪。”

邵俊不疑有他,赞同道:“好。反正能看的也就这些了,使君又不会将她府中案卷开了任我等查阅。”

陈枚道:“梧州本就是羁縻,哪怕刺史不是她,咱们也须客气些。”

邵俊道:“我明白的。唉,这样一个人……不过,总也算有个好下场了,留在京中,不定是个什么模样哩。”

陈枚有些不悦,反驳道:“你这样说,倒似是小瞧了她。”

邵俊本是顺口一说,听陈枚的口气,他也诧异了:“你这是?”

陈枚板着脸道:“咱们现在还在客馆呢,慎言!”

“哦。”

两人次日又正式去辞行,在府里看到许多的箱笼,祝缨指着庭院中的物品道:“梧州荒僻,只有这些土产。”

二人客气了一番,也都收下了。以陈枚的经验,什么金银珠宝是不想要有了,估计就是土仪。邵俊还有点期待,与陈枚领了东西回客馆,他暗中清点了一下,是有点惊讶的——真的只有土产,唯一稍贵的就是一点灵芝。

这不像是传说中的祝缨能干出来的事儿,邵俊长叹一口气:看来,明天要到集市上采购一番,沿途还要再买些其他的东西了。

出这一趟差,家里得捎点礼物,郑府更是不能忘了,须备南方特色的厚礼……

陈枚倒是适应不错,祝缨给的礼物里有梧州特色的纸、布、糖之类,还有一些不贵但颇有特色的小饰品,他能应付家里就行了。

两个人,来的时候陈枚带着点疲倦,回去的时候倒是平静。邵俊出差,一腔豪情,回去的时候仅是人情世故就让他头大了一圈,一张年轻的脸看上去也沧桑了许多。

……——

祝缨亲自将二人送出城,又派了项渔将二人送到吉远府。项渔在吉远府住了三天,第三天上,又与徐知府、庞司马一起送二人上路,才转回山上。

回到山城祝府,项渔向祝缨汇报了天使已经动身的消息,祝缨道:“好。赵苏,我明日动身去甘县,这里的事务交给你了,项渔,你们要相帮赵苏。邸报、文书,每日派人送到甘县。”

“是。”

赵苏又问:“您带多少人走?什么时候回来?”

祝缨道:“青君与我同行,我先到甘县住一个月,如有变动,会派人通知你的。”

“是。”

祝缨这次出行,就不带张仙姑了,花姐要随行,小江、周娓等人就留在府里陪着张仙姑。张仙姑万分不舍,道:“既然都是自家地方,我与你同去又能怎地?咱们已经过了明路的,也不怕朝廷抓咱们。”

祝缨笑道:“路还没修好哩。过两年,路修好了,我陪娘到处逛逛去。我与大姐都离开了,咱这家里,没个人压阵不行。您得在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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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好的。”

张仙姑只得无奈地说:“好吧,照顾好自己。”又要看祝缨的行李,嫌她衣服带得少了,又要看她驱蚊的香包带得够不够……

一直念叨到祝缨带着花姐、祝青君等人消失在通往甘县的路上,张仙姑才被祁小娘子、小江等人拥簇着回城。

那一边,祝缨骑马并不快,祝青君做前导,胡师姐陪在她们的身边。祝青君向祝缨介绍着沿途:“再往前二十里,就有一个小寨子了,里面的人还算温和,去年分了地,都安顺了下来。如今依旧留在甘县的,极少有艺甘家的死党,那样的人,早在去年就跑了。”

途中,遇到了田地,祝缨又下马去看,发现种得不是很好,问道:“派来的人没有好好教么?”

祝青君无奈地一摊手:“教了,也得学得会、学得好。一是语言不通,教得慢,二是原本他们也有经验,未必肯信一个生人的话。有些阳奉阴违。我与项二郎商议,做出几个样子来,让他们看着哪样产量高。哦,就是前面那块地!”

祝缨点头:“是个办法。”

一路走走停停,相邻的县,祝缨走了三天才到了甘县的县城,即原本艺甘洞主的大寨。

项乐却不在县城,前来迎接的人是从山城派过去的,其中两个还是祝缨原来的随从,他们高兴地上前:“大人!校尉!”

祝缨问道:“项乐呢?”

两人对望一眼,忍不住余光瞥到了祝青君的身上,赶紧端正了眼神,说:“昨天接到信儿,西卡家的那个讨厌鬼又来挑衅了。校尉不在,项二郎只好亲自去交涉。”

祝青君的脸沉了下来,祝缨依旧不动声色:“有什么事,先进城再慢慢说。”

亲切

祝缨先不进城,而是打量起这座县城。自打把项乐、祝青君派驻到这里,她这还是头回过来。

甘县的县城比祝缨那个“别业”还要小一点,规划也很不规整。它半依矮山,在外面看过去,它的外面围墙还算新,却不是一个很标致的城墙模样。

祝县的县城,修建的时候是祝缨打的底稿,参考的是朝廷营建城池的标准。甘县的县城底子是艺甘家的大寨,寨子就不标准。

祝青君道:“咱们来的时候就是这样,也想修整来,只是一直不凑手,就怕中途被偷袭,工程也大,一时半会儿不能完工。”

祝缨道:“不必胶柱鼓瑟。”

祝青君道:“里面也没有咱们家那样规整。底子是原本艺甘家的一个小寨子,艺甘家的老洞主搬过来之后又在外面护建了一些,也没个规划,想哪儿盖哪儿。”

祝缨道:“原来的寨主呢?”

“艺甘洞主来了之后没多久,他的寨子保不住,家里人也死了,剩下的人跑到吉玛家去了。”

艺甘洞主几代人营建、居住的大寨还在祝缨那个山城的下面,后来艺甘洞主舍弃了那里,那里倒是地势平坦、占地比这个要大。这次被迫搬迁,也可称为艺甘家与祝缨的一大仇,弄得双方很难和解,最终不得不兵戎相见。

艺甘洞主是这一片的头儿,于是寻了一处还算大的寨子搬过去,不免也来了一个鸠占鹊巢。

祝缨耳朵里听着祝青君的解说,打马进了县城。里面果如祝青君所言,道路也不很平直,依山借势,显得两边的房子也起伏不平。住在城里的人倒还算安逸,小孩子也不避人,围着马前后地跳,乐呵呵地看热闹。

还有小孩子用花帕族的话冲祝青君喊:“回来了哟!”

祝青君对祝缨有点不好意思地笑笑,也对小孩子大大方方地说:“对啊,回来了!”

她的花帕话还带点口音,小孩子们笑着学她的口音说“回来了”,祝缨听了直乐。

也有小孩子问她:“这才是你的男人吗?”

祝青君哭笑不得:“哪儿学来的屁话?”

小孩子对她扮了个鬼脸仍然拿眼晴瞟向祝缨,祝缨已经跳下了马来,小孩子们往后退了两步,好奇地打量着她。见她长得白白净净、脸上带点笑,也不凶恶,小孩子们又往前进了两步。祝青君等人也紧跟着下了马。

祝缨从兜里摸出点糖来,一面给他们分糖,一面笑着说:“不是的哟,为什么这么问她呀?又不是走在一起就要是一对的。”

听她会说花帕族的话,小孩子们有点小惊讶,又有点理所当然,道:“有人给她唱歌了。”

一个小姑娘含着糖说:“那是个讨厌鬼,耽误我们收谷子。你不耽误我们过活,我们就不讨厌你。你也唱歌吗?”

很快,有大人过来拉孩子回家。祝缨自到梧州之后更加不讲究吃穿,祝大死了她要穿孝,新制的衣服就都是普通的细布,出门的时候张仙姑经她准备了不少换身的衣服,也都是从这些里面拿。与在京城时的精细打扮不可同日而语。

可是,它是新的、还没有补丁,式样也与普通人的不一样。

小孩子看不明白,只觉得好看,有生活经验的成年人一看就知道她身份不一般。他们又怕小孩子冲撞了“贵人”惹祸,紧张兮兮地盯着孩子。其中忽然有人小声嘀咕了一句什么,附近的人又小声询问,他们开始冲着祝缨指指点点,隐隐地说道:“像是他。”

祝缨弯下腰,很认真地说:“不唱,我也不是她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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