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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哦——”小孩子们发出一点失望的声音。一个小瘦子把口中的糖喷了出来,把他自己给气哭了。

祝缨又摸了一颗糖给他:“呐!这回拿好了,嘴里有东西的时候别说话,吐出来还好,要是呛着了,可要命。”

小瘦子认真地点了点头,剥开糖纸,含到了嘴里,把嘴巴抿得紧紧的。

祝青君见人越围越多,对祝缨道:“咱们还是去衙内再说吧。您出来巡视,既不急着回去,以后有的时候时间体察民情。我和项二,绝不会像朝廷那些官儿一样,安排好了父老、学生应付上官问话的。”

接着,又小声添了一句:“安排了也瞒不住您,就不安排了。”

惯会“排好了父老、学生应付上官问话”的“朝廷那些官儿”之一的祝缨一点也不觉得尴尬,点头道:“好。”

祝青君大声对围观的人说:“这位就是我常说的刺史大人啦!给大伙儿分田地的大人!”

人群里议论的声音更大,一个人控制不住声音地说:“我就说没认错,那一年他来……”

有人纠正:“不是说是女人吗?”

祝青君的目光变得凌厉了起来,直直地看过去,祝缨在她肩上拍了拍,道:“放轻松些,别吓着了人,慢慢说。我呀,曾经到过艺甘家的老寨子。”

接着她扬声问道:“是老寨子里的人吗?”

那人大声说:“是,我们是后搬过来的。”

祝缨道:“连累你们搬家了。”

那人说:“不连累不连累,现在才算有家了。”

这事儿说起来话就长了,谁也不愿意背井离乡的,这十年来,也没少埋怨过祝缨这个人,山外的人就是阴险狡猾又不厚道。但是去年,就从去年开始,普通的艺甘家人口风就变了,刺史大人为人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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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可以的,老洞主多少是有些不知好歹了。

祝缨笑笑,又环视一周,对众人道:“我来打扰啦,大家伙儿以后都是自家人了,以后都好好过日子,会越来越好的。”

“好!”他们一齐应和,多少带了一些真心。

…………

祝缨从城门走到县衙花了半天的功夫,进了县衙里面反而比在外面利落多了。

祝青君道:“我平日不在这儿住,都在旁边的营里,只在这里有一间值房歇脚。项二住这儿,他的妻儿没跟来,这里有的是房舍。”

项乐虽然不在,县衙里的却都是从祝县调过来的人,几乎都姓祝,倒有四个衙役、一个班头是项乐用惯了的亲信。另有一个账房,也是他从项家借出来的。项乐出行,还带走了两个衙役随行。

账房跑了来,忙着要给祝缨腾房间,话说到一半犹豫了起来。

祝缨道:“不用了,项二还没回家,哪有把他的房间给腾出来的道理?等我回去了,还要再给他挪回来,多么的费事?我去青君那里住。青君,在你房里添张床给我。”

账房脸上有点苦,他就是有点忌讳这个性别,如果是个男上司来,没得说,祝缨搬进去就得。一个女上司来,把项乐一个男人的房子腾给她,多少有点不好说话。

祝缨却没有这么多的弯弯绕绕:项乐又不在衙门里,自己想了解一下情况问个话,还是得是跟祝青君问。

当下,祝青君带着行李去安置,祝缨没有马上去营里,而是在县衙的厅里,一一询问甘县的其他官员。甘县的官员都是她任命的,无论新老,都经过她的眼,个个都叫得出名字来。祝缨先问司户佐:“户口、土地都造册完成了吗?”

甘县是新拿下来的,之前连个文字都没有,万事都是从头开始。去年,祝缨调派了一些人过来,才开始清查户口、清点土地。这不是小半年就能干完的事儿,也因此,去年整个甘县的税收,也是含糊着收的。

分给谁多少地,按一亩多少斤租子,暂抽了一个什一之税。没有统计到的,那就恭喜,你少交了一年的税。同样的,教授种植宿麦,也是从在册了的地方开始,你都不在册,州里不知道有你,当然就找不到你、不会教你。

抽丁服役也是如此,不在册,征发没有你,其他按人头来的一些好处譬如平价的盐,也就没有你。

司户佐道:“差不多了,比去年上报给大人的时候又多搜出了三百七十一户,共一千五百六十九人,都按户分给他们土地了,今年秋天就能交租、服役了。”

祝缨又问帐史:“甘艺账上可支多久?”

帐史道:“艺甘洞主兵败之时损失不少,所余之物俱已造册。”说着奉上了一个账本。

祝缨又问司法佐:“有没有纠纷?你都是怎么断的?”艺甘没有文字,就更没有明确的律法,都是些习惯法。习惯法中,又有一个潜规则——听头人的。头人决断,往往比较随性。这事儿祝缨早在与阿苏家打交道的时候就知道了,因此设立甘县的时候特别指出了,让项乐等人注意。

譬如这个户婚律,你就不能强求什么三媒六聘,得让人家自己唱歌。

司法佐略有一点心虚,道:“还好。他们到衙门来告诉的很少。”

祝缨没有追问,而是说:“很少,就是有,把案宗拿来我看。”

“是。”

祝缨又依次问了其他的官吏,账房又来请示饭在哪儿吃。祝缨就在衙门里与祝青君等人吃饭,席间,她也不说政事,只说大家辛苦,待到甘县都步入正轨了,给大家轮流放假整休。并且戏言:“都要好好练本事,你们的前途,不止于此。”

众人都高兴了起来,一个书吏打扮的年轻人站了起来,道:“咱们前途,都在大人。也不全是为了前程,跟着大人,总觉得有奔头。”

附和声旋即响起,祝缨也认得他,是从别业里出来的。原是索宁家的一个小奴隶,他的父母是被索宁家捉上山的山下人,也因此,他有自己的姓,是别业里少量的保有自己旧有姓氏的人,名叫徐苗,现在是在司户佐手下做事。

祝缨道:“有奔头就接着奔,会有更好的风景的。”

“是!”

祝缨这一晚就住在祝青君那里,这一片是原本头人的宅子,中路被拿去做县衙了,左路有马厩,就被圈做了营房。甘县的兵马并不算多,常备的少,更多的是临时抽调。祝青君把自己的房间让了出来,她自己去了隔壁凑合。

祝缨是个不会早睡的人,拖着祝青君半夜出门,打着火把将县城转了一圈才回来休息。

次日,祝缨与营中土兵一起吃饭。营中男兵女兵都有,人人都知道她是个女人,但见到她的时候还是吃了一惊:有点像,又有点不像。

说像,是皮肤白皙五官也挺好看、整个人都洁净讲究,这寨子里的好些年轻姑娘也没有这么白,说不像,是她个头又高,男装、行动间整个身体都舒展拉开、不带女态。

祝缨拉开了锅盖,说:“都坐着吃吧,我看看大伙儿吃的什么。吃得饱么?”

一面自己也盛了一碗,捧着碗与土兵说话。

土兵们回答得有些磕巴,但也说:“吃、吃得很好。”又添了一句“比以前强多了!”

祝缨没说话,点了点头,扒拉了两口饭。杂粮,还掺点菜,有盐味,但是没有肉。早饭没肉,也行。她打算吃过午饭、晚饭再说。

土兵看祝缨不说话了,怕祝缨不信,又结结巴巴地解释:“我们就是艺甘家的人。”

祝青君跟着解释:“是抽丁。”

“哦。你们报过,我知道。”

祝青君率领一部分祝县的兵马攻打艺甘家,打完了,即使祝缨现在也不能一直供养一支这样的队伍。其中一部分抽丁的土兵回祝县依旧种地去了,但是甘县也不算太平,西卡家又不时骚扰。所以祝青君就请示了祝缨,从甘县抽丁,从奴隶中抽取合适可靠的人,编入土兵的行列。

这个土兵就是这么来的。家里分了地、有了屋,当个兵就当得很甘心。

普通人常年都是只有六、七分饱的,还要劳作,不是不想吃,是没有。如果是奴隶,处境就更惨了。家里人口多,老人一天就只能吃一顿,也谈不上“饱”,不是儿女没良心,是没得吃,得给青壮年吃,吃了好干活儿。每家都有老人或者小孩儿饿死的。

所以这只有一点盐味,也没有肉的饭,他们都觉得不错。

甘县过得,比其他几县是要差一些。

祝缨吃过了早饭,又往县城里转去,她还是老样子,好在街上蹓跶,不时往路边一蹲,就跟老人、小孩儿闲聊。遇着个卖竹筐的手艺,还帮人家破竹篾,一边破着竹篾,一边聊,身边很快聚了一圈的人。

说是巡视,也不急着去边境,也不急着召项乐回来。倒是整个甘县的大寨都知道有这么一位大人,学什么都很快,还拿竹篾编蝈蝈给小孩儿。遇着可怜的人,还要顺手帮个忙。寨子西墙根下那个柴刀断了,没钱换新的小子,就得到了一把新柴刀。又很厉害,一眼就分辨出了正在争一个笸箩的两个邻居,谁才是笸萝真正的主人。还把一个欺负姑娘的小流氓给亲自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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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

等到项乐从边境回来,满寨子里的小孩儿已经不叫祝缨“大人”改称她为“姥”了,虽然看着不太像是一个印象中的婆婆婶婶的样子,可是管它呢!姥说了“你们认得我这样子就是了”。

他们觉得,“大人”如项乐,不如“姥”亲切可敬。

项乐从外面回来,路上人再称他为“大人”的时候,他总觉得“大人”这个词,在他们的口气中变得不那么亲热尊重了。

…………

项乐直接回县衙,衣服没换就得到祝缨的最新情况,忙说:“大人现在哪里?快带我去迎接。”

账房道:“怕是在城东。”

项乐道:“前面带路。”

匆匆找到祝缨时,天也暗了下来。这一天,祝缨新去了一个打铁的铺子,正围着个破围裙,跟铁匠学打铁。看到项乐,祝缨对周围的人说:“我去看看他,别耽误了你们的正事儿。明儿我还来。”

解下了围裙,项乐也跑到了面前:“大人,您怎么……”

祝缨摆一摆手:“回来了?回去说吧。”

“是。”

项乐也是知道祝缨的脾气的,他倒也不怕,他在甘县也没有作威作福鱼肉百姓,那就不用怕。

饶是如此,路上还要解释:“人手不足,有时做事不得不糙一些。此地又不认王法,有些习惯也不合。我只能分辨个对错,轻了重了,未必周全。”

祝缨笑笑:“做得还不错。”

项乐顿时高兴了,忍了忍,等进到县衙才说:“西卡家的那个小子,着实恼人,不过,看着倒有一点诚心。”

“哦?”

项乐也不知道要怎么跟祝缨解释,如果是以前,他会给祝缨一个“男人都懂”的心领神会的眼神,但祝缨她是个女的啊!

想了一下,他说:“如果有这么对三娘,我也不会觉得他是图谋不轨。就是……”

祝缨看着他为难的表情,大概知道了他的意思,对方看着还行?

项乐看祝缨的表情,也松了一口气:“不过,还要看青君,妨碍到青君、妨碍到大人的安排,也是不行的。西卡,如果能够兵不血刃,也未必不是一件好事。青君年纪也不小了,草草嫁了,恐怕不好,要门当户对,梧州头人的孩子,我看配不上她。青君也没有家人宗族,如果有一贤内助,她也能省些心,更能专心建功立业。”

说着说着,项乐竟惆怅了起来,他想起来自己的妹妹,如果妹妹也能有个贤内助……

祝缨道:“此事不急,过几日我往边境上瞧瞧去,见着了,再说。”

真心

项乐回来了,就不能再让祝缨等人在旁边的“兵营”里凑合了。他又要张罗收拾了房间主祝缨住下,祝缨道:“不用啦,搬来搬去的麻烦。我瞧你这儿也不过才安定下来,就甭忙我了。”

项乐道:“纵使您不想挪动,大娘子她们住在营里恐也不方便。”

花姐是与祝缨一同到甘县的,随行还带了几个女学生。女学生不是山外新近上山的那几个,是花姐已经教习数年的,也都能看些病、医些人。花姐一动,就是施医赠药来的。这几天她与祝缨分头行动,各忙各的。

以项乐以前的经验,祝缨要巡视边境,花姐多半是留在寨子里,大寨忙过了,再往附近的小寨里接着瞧病人。祝缨与花姐,虽然同行,却并不是一直在一起的,则花姐还是搬到衙门里住着的好。既然要搬了,不如祝缨一起搬到县衙。

“您心疼我们,不想让我们劳累,就与大娘子住一处,我不给您二位另安排房舍,岂不也方便?县里的许多事务,我还没向你秉报哩,籍簿、卷宗都在县衙里呢。”

祝缨想了一下,道:“也罢。”她的行李还没花姐带的草药多,搬一搬,也不费事。

当下由花姐与项乐的管家一起安排搬迁的事宜,项乐向祝缨汇报甘县事务。祝缨道:“你远道而来,先换身衣服休息休息,我的事不急,你先把回来的土兵的功过赏罚拟好。我帮她们搬家去。”说着,卷起袖子就去帮花姐了。

营房里,随同项乐一同去边境的土兵也加来了,有几个挂了彩,花姐等人顾不得搬行李,先看他们的伤势。祝青君是女子,出巡的时候所携土兵男女掺半,项乐出巡带的就都是男兵了,被一群女娘看着,又是得意又是不好意思。

祝青君咳嗽一声:“都老实点,认真答话。”土兵们才正经了起来。

祝缨所问,自然是西卡家的事儿,土兵们看瞥一眼祝青君,说出来的情况也与祝缨这些天满大街乱蹿的时候听到的大差不差:“他们早就与咱们不对付啦。往年也打的,也不独为哪一桩事。哪家不打呢?”

诚然!在祝缨到福禄县之前,阿苏家与塔朗家对着抓人砍头放血,花帕族虽然战力比这两家略逊,也没忘了习俗,路果、喜金他们倒不拘泥于某一种斩杀人牲的方法,是人命就行。与路果、喜金分属的艺甘家,想文明也文明不到哪里去。还有一个已经没了的索宁家,也未见看在同族的面子上对阿苏家手软,当然,阿苏家也没给索宁家好体验就是了。

西卡、吉玛当然也是如此,虽然各族、各家也不免有联姻的时候,却也是时不时地互相打一打、猎取点人头、人血、人皮之类。

据言,西卡与吉玛风俗更接近一点,人家祭礼比较喜欢用人皮以及人骨制成的祭器。

当然,也与塔朗家一样,抓的外族人不够祭祀的时候,也拿自家奴隶、甚至是身人比较尊贵的人当祭品。

也之所以,虽然整个艺甘家的范围内,对以祝缨为外代表的“外面人”印象很差,但当祝缨派了项乐、祝青君坐镇甘县,废除了奴隶制,废止了人牲、人祭,风评就开始变好了。再分给土地租种,甘县一年之内就渐渐稳定下来了。

祝缨又问:“这次又是为的哪一桩?”她到之前就听到汇报了,但是传过来的信息可能有误,眼前这些是刚从边境回来的土兵,说话会更可靠。

土兵又瞥了祝青君一眼,道:“过境来,跑到小寨里大吃大喝的,又要踩咱们的禾苗,又是吓人的,太可恨了!”

说着,也不看祝青君了,开始真的生气。他家也分得一份地,产出不像以前那样被头人抽去大头,看土地也像是自己家的了,不免对有人想毁禾苗十分气愤!

祝青君的脸沉了下来,问道:“踩了多少?”

土兵缩缩脖子,说:“也、也不、不多,就、就是,停在那儿,故意等、等我们过去。”

哦~祝缨明白了,祝青君更生气了,阴着脸才没把脏话骂出来。花姐抱着一只水瓶走过来,说:“这是怎么了?天儿这么热,来,喝点儿水。我才煮的凉茶。”

众人喝凉茶,气氛略缓了一缓。祝缨与祝青君、土兵们接着聊,更知详情。这西卡家让甘县比较难受,甘县希望稳定,他偏要捣乱。每次来的人不多不少,是一个拉开了防线去防不值当,不管它又确实会碍事的数目。

祝缨问道:“每次都是这个人?”

祝青君道:“奇就奇在这里,以往也有别的人,近来就只有他。对了,还有一些从艺甘家逃到西卡的人,也与他混在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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起。”

另一个土兵撇撇嘴,道:“到了西卡家,他们就是西卡家的人了,跟咱们甘县可没关系。”

祝缨又问了对方的兵器、武力之类有无变化,土兵道:“也还是那个样子。他们有兵器是真。”

西卡有碳和一点铁,再往里一些的吉玛有大量铁矿又产生金,冶炼的水平虽然不高,但够用。

几人喝光了凉茶,县衙也收拾好了,花姐道:“我先去布置屋子。”

祝青君送祝缨与花姐出门,项乐那里也拟好了功过赏罚之事。祝缨就征用了签押房,与他、祝青君等人开了小会。项乐描述西卡家与土兵略有出入:“作势伤了一点禾苗,补种及时,没有什么损失。我看他不像是真要动刀兵。”

多的,他也不好当着祝青君的面讲。

祝青君的表情已经不太好了:“大人,我回府向您禀报,就因那人很是可厌。甘县新附,田还没有种熟,人心也还没有大定。大人也说,总要有个两三年才好。这个时候征兵,也是不合适的,容易逃跑、哗变。对面又不缺兵器。可这两三年,总被这样袭扰,也不能安心做事。实在可厌。”

项乐道:“西卡……地方大,又有铁、石炭等物产,打起来可不太容易,如果能像大人收伏阿苏、塔朗几县一样收伏,似乎会更方便快捷一些。”

祝青君撇了撇嘴:“然后呢?还让他们家接着管?有什么事儿还要同一群行尸走肉好言好语地商议?他们有铁有石炭,就不能还放在他们的手里!

你又不是不曾随大人出征过,大人征伐,军政大权集于一身,令出自幕府,一切才能那样顺畅。

不是凭真功夫拿到的,就攥不牢,总要受制于人!大人,我看甘县就很好,比艺甘家好百倍!西卡家的小子看着精神,可西卡家的奴隶也是人。大人既然给了我一次重生为人的机会,给了整个梧州的奴隶做人的希望,请也怜惜一下西卡的奴隶吧!”

项乐轻轻吸了口气:“这……也是……释放奴隶,是件美事。只是眼下,甘县新设,咱们力有不逮,又恐他们鱼死网破。大人,不如先像对艺甘家那样,先礼后兵,如果他们愿意释放奴隶转为佃户、部曲,也是兵不血刃。不愿意,再惩罚不迟。我们也好趁此机会多得一些准备的时间。”

祝青君也说:“大人!要是为了对他们用兵,我情愿苦些、累些,巡守边境。要是为了对他们依旧怀柔。”

“梧州羁縻的地方已经够多了,可以不遵王化,不能有更多的地方不听我的话,我要令行禁止、升降褒贬,”祝缨慢慢地说,“五县也就罢了,我容忍。其他人已经没有这个运气啦。地方,我要,人,我要,祖宗?就不必再多要啦。”

项乐有些紧张,祝缨慢慢踱到他的面前,将手放在他的肩上,轻声问道:“你带了多少心腹到甘县?打算给他们前程吗?是不是还想过你儿子的前程?遇到一个就羁縻一个,你们将要在何处容身?”

祝缨的话连疑问的语气都很轻,落到项乐的耳中却是炸响了一连串的惊雷!

他紧张得喉咙开始发干,跪了下去:“大人!我、我错了。”

祝缨抓住他的肩膀一提,道:“起来。用心做事!今天的话,一个字也不许泄漏出去!”

“是!”

“青君随我过来。”

“是。”

……——

两人到了祝缨与花姐的房间,祝青君的心情很美好,她与大人想到一处了!这是不是说明,她看事情也有长进了?

祝缨仍然面目平静,问祝青君:“西卡家的小子,是个什么样的人?”

祝青君平静地道:“一个必然要死的人。大人要对付他,其实也不难。我看,他背后的长辈们也是故意让他过来撩架,好试探咱们。他也就借机生事。我只管看他做了什么,眼下他妨碍了咱们,自然不是好人。”

“哦?”

“我知道项二觉得他人不错,他在那里了,结局就已经注定了。以前我和小妹在京城的时候,可憋气,又不知道大人真身,又没旁人可诉说,只好两个人聊,聊人生、聊际遇、聊未来。无可寄托,只担心您中途放手。

只要您的功业能够成就,我们追随大人,有什么是得不到的呢?情爱是最微不足道的。小妹还有阿妈、还有她祖传的寨子,我本是什么都没有,更该先成就自己。多少人,多少女孩子,没有这样的机会,我得到了,再不珍惜,就叫我再当回索宁家的奴隶!再不珍惜,我就是真真活该做卑贱之人!

我在天上飞过,就不想再回到笼子里去!”

祝青君说完一长串,深吸一口气,郑重地跪在了祝缨的面前。

祝缨抬手按在她的头上:“好。起来,七日后,你随我巡行甘县。”

“是!”

……——

祝缨又在大寨住了数日,这几天的时间里,她先批复了项乐对土兵的赏罚,接着检查衙门的档案籍簿,也不忘在大寨里继续蹓跶。

眼看预定离开的时间一天一天的接近,终于到了要启程的日子。因祝缨要巡边,花姐随行到附近的寨子就停,不带她到边境。

衙门里就有花姐给祝缨收拾行李,祝缨抱着一大包的糖,最后一次到街上给小孩子和老人家发糖吃。一路被好些人围随,也有小孩子拿到了糖放在小兜兜里藏好,两条小腿倒得飞快,跑到前面,再折返过来,假装没有领过,是新来的。

祝缨好笑地看着她,说:“你领过了哟,刚才在那边三婆婆家门首的石鼓边上。”

将小姑娘臊得两颊通红,眼泪也在眼眶里打转,一旁另一个小孩子仗义地说:“她阿婆病在床上,她想给她阿婆吃的哩。”

祝缨挑挑眉,说:“带我过去。”很奇怪,她不记得这小姑娘的阿婆生病了。如果生病,就是花姐的事儿了,她也没听说。

一群小孩子引路,她走了过去,果然见到一个阿婆病在床上。祝缨打开口袋放到小女孩儿面前:“你可以抓一把。”

小女孩强自镇定,伸出小手去抓了一把,放到阿婆的围裙里。祝缨对阿婆道:“这是她为您挣的,慢慢尝。一会儿让小郎中来给您瞧病。”

小女孩儿与一群小孩儿围着她往外走,一些听到消息的人也来看热闹,周遭围了不少人,他们也在议论,也有感慨的。

猛然间,从人堆里冲过来两个人,一男一女,拔刀冲向祝缨,边跑边挥舞着手中利刃,惊得围观的人失声尖叫,小孩子们像被细犬冲击的鸡群,叽喳四散奔逃。一个小男孩儿跑错了方向,在那男子行进的路线上,被男子一脚踢开。小孩儿跌到一边,头磕在了石阶,顿时流了半额头的血,血还在往外冒。

祝缨松开袋子,拔出长刀,胡师姐的弹子也往外打出。随从们惊出一身的汗,他们也被人群挤得散了一些。祝缨回梧州之后,身边的老人陆续派出很多,近来身边新人不少,经验也不足,头一回遇到这种情况,队形也很难保持。

胡师姐的弹子虽然有准头,但当被拨落两颗,第三颗将一个路人打得哇哇大叫之后,她手下不由一顿。反手拔出了短刀。

刺客已经冲到了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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祝缨对胡师姐:“一人一个!”

操刀冲那个男子冲了过去,此间男子身形不高,祝缨个头是女子中很高的那一拨,一来一去,祝缨竟比那男子还略高一点,对付这个男子并不吃力。两人一番打斗,胡师姐先制服了那个女子,随从们将女子押在地上。

那一边,有了胡师姐加入,祝缨的战局也很快进入了尾声。祝缨刀长,胡师姐刀短,一长一短,配合默契,将男子逼入死角,长刀在男子身上割出道道伤口,男子渐渐不支,祝缨一个扫堂腿,将人绊倒,随从们一拥而上,又擒住了一个!

“你们不认得我了吗?”那女子大声呼号!

人们议论纷纷,那女人又自暴身份——她是原本这寨子里巫师家的女儿,祝青君等人率军来攻,巫师家也遭到了打击,只有一双儿女逃了出去,其他人或殒于战乱,或死于逃亡。这寨子里的巫师,为人倒还算温和,又有些神秘的色彩加身。因此兄妹俩近来悄悄回来,知道的人倒也没有首告。

哪知他们干了这样一件事,更不知道他们将账都算到祝缨的头上了。

要说,报这样的杀亲灭门之仇,也是占理的。

祝青君与项乐直到此时才得到消息赶了过来,祝青君抽出了长刀!项乐也下令:“押回去,仔细审!审出同党来!”

祝缨道:“且慢。”

她弯腰着受伤的男孩儿抱起来,将手帕按在伤口上,环视四周,看到有几个人低下了头,更多的人脸现感慨、担忧之色。

祝缨对那女子道:“你们与我有仇,没有不让你们报仇的道理。为报家仇,也值得敬佩。我这一次,可以放过你们,下一次,咱们手下见真章。

你们逃走之后,可以告诉所有仇恨我的人,以后你们还可以来杀我,也只能凭你们的本事对我一个人动手。

整个梧州,只要是我的地方,除我之外,别人你一个也不许伤,无论是佃户还是部曲,是奴婢还是商旅,是官吏还是学生,无论以前是哪家哪寨。他们现在是我的人,只要动他们一个人,上天入地,我也要杀了你们,谁收留你们,就惩罚谁。”

随从们犹豫着要不要松手,祝缨道:“放开他们吧。礼送出城。”又将孩子交给一个衙役,说:“去,送给大姐瞧一瞧伤。”

兄妹俩面面相觑,互相扶持,狠狠地瞪了祝缨一眼,踉跄地跑走了。

祝缨收刀,拎起地上的袋子,掸了掸土,打开袋子,又抓了一把糖,弯下腰来递给一个还不及领到糖的小孩子,笑眯眯地道:“来,多给你一颗,吃了糖就不怕了。”

胡师姐叫了一声“大人”,祝缨头也不回地道:“没事儿。”

又扬声道:“有事儿干的都散了吧,让我们一道玩一玩。今天知情不报的,不追究,永远不许再提,以后可不兴这么干了。这地啊,我凭本事抢的,凭良心分给大伙儿的。我不管谁给大伙儿许诺了什么,我不来,可也没见他们对你们怎么好,该拿你祭天还是拿你祭天、该把你砍手砍脚也没少一刀呵。散了吧,好好种地,好好吃饭。”

又接着把糖发完,才踱着四方步回到了县衙。

祝青君与项乐脸都绿了。祝缨没事人似地说:“什么样子?没有这样的人我才觉得奇怪呢!我又不是头回遇到刺客,这回还没受伤呢。”

规划

祝缨回到县衙,磕破了头的小孩儿也上好了药包扎好了。小孩儿还懵懵的,好好的讨个糖吃就遭了这么大的罪,也是倒霉。

祝缨摸摸他的头,说:“要管到他伤好。”

花姐提着两串药包走过来:“我都准备好啦,这个是留给他的。你呢?”

祝缨道:“我明天动身。”

“我去接着打点行李,有你在,我能多走几个寨子。”

“好。”

祝缨答应完,又对项乐说:“今天的事情,不必深究,尤其不要拷问百姓。还是要怀柔。”

在自己的地盘上出了这样的事,项乐大感丢脸,暗下决心,必要暗中查明,查明之后怎么处置另说,查是一定要查的。

祝缨看着他掩饰不住的严肃模样,语调轻松地说:“你做得已经不错啦。再接再厉。”

项乐心中感动,又劝说祝缨:“大人再出行,请多带护卫,留意安全。要见百姓,也请先甄别。”

那还能知道个屁啊?给下来巡视的上官准备一堆套好词儿的“父老”,这是祝缨的拿手好戏,自然知道其中的猫腻。她是断然不会让自己高高在上,被别人安排好了的。不过刚发生这样的事,她也不嘴硬,只是说:“明天我们动身,这里就交给你了,让青君陪我走一走。”

项乐大为赞同:“有青君在,我们也好放心。”

祝缨道:“那就这样吧。”

项乐没有再追着她啰嗦,躬一躬身,离开之后第一件事就是派人去查这对兄妹,第二件事则是暗中调查一下他们怎么回来、怎么隐匿的,什么人帮的他们。

祝缨这里就轻松了,花姐打头,下面胡师姐、祝青君两个门神,今天是不许她再乱蹿了,祝缨也从善如流在县衙消磨时间。她慢悠悠地擦着刀,对祝青君道:“甭板着脸了,你去寨子里问问,有没有顺路的商贾、走亲戚的妇孺,咱们捎他们一程,他们路上也能安全些。”

这是正事儿,祝青君与胡师姐交换了一个眼色,祝青君道:“那我去问问。”

“哦,如果有熟悉西卡话、吉玛话的商人更好。”

祝青君微怔,旋即绽出一个笑容:“哎!”

到得次日,祝缨如期启程,离开前又探望了一次那个生病的婆婆,看她家有没有被为难,再给受伤的孩子家里留了些柴米,才与花姐、祝青君等人离开大寨。

离了寨子,祝青叶大大地出了一口气:“哎哟!”

祝青君问道:“怎么了?”

青叶道:“不知道为什么,刚来的时候还好,就这两天,心头跟压了块石头似的。如今离开了这大寨,忽然觉得一身轻松了。”

花姐道:“有事儿积在心里就是这样,走吧。”

她们也有骑马的,也有骑驴骡的,后面还有二十名祝青君的土兵,一行也人几十人,浩浩荡荡,往下一个寨子里行走。甘县的路比其他几县落后些,因为是新附、百废待兴,抽丁不敷用,修路的事儿就略缓一点,因而大家走得并不算快。

长途无聊,也有土兵小声哼着歌,很快,青叶等人也小声哼唱起来,唱着山中风光、劳作辛苦之类。祝青君却非常的谨慎,仿佛路边树丛里随时会跳出个刺客似的。

祝缨没有阻止她,花姐见状不由担心,小声问祝缨:“是不是有危险?我们是不是拖累你这一程了?下面要是容易让你分神,我就先不去太远了,免得添乱。”

祝缨道:“没事。”

祝青君也忙凑过来说:“没有危险的,不过是出行戒备而已。”

三人并排,祝缨在最中间,祝青君与花姐一左一右,连胡师姐也被挤得落后了两个马身。胡师姐摸着腰间囊袋,在这里如果有个突发事件,倒不怕误伤。

花姐四下看看,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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续小声地问:“那两个刺客?”

祝青君小心地看了祝缨一眼,说:“我想查一查,不杀他们,也得知道他们的行踪。”

祝缨道:“这就对了,现在不要动他们。”

“诶?”

祝缨抬眼往西看了看,道:“既然是必有一战,又岂有不作准备的道理?练兵、抚民、囤粮之外也要有个说法。除了吊民伐罪,还要另外准备一个理由。他们从此老实度日就罢了,一旦有不轨之举,西卡窝藏刺杀我的刺客,我动手,不过份吧?他们逃到哪儿,我就追杀到哪儿。”

花姐有点惊讶:“你?吊民伐罪不是已经够了吗?”

祝缨道:“因为要说服的是两种人。对咱们,吊民伐罪这个理由就够了。但是西卡家有姻亲,有盟友,他们也长了嘴。你公然说就是要释放奴隶、设州置县、抛开他们,他们是会心惊的!太容易抱成一团,负隅顽抗、作困兽之斗。对这些人,私仇反而是个不错的理由,到时候只要有人信了,就能省咱们不少事儿,可以逐个击破了。青君。”

祝青君应声道:“在!”她把声音压得低低的。

“最后终究是靠拳头说话,现在不过是先把理由找好。勾心斗角、坑蒙拐骗真是再容易不过了。知道就行,别学,更不要把阴谋当成灵丹妙药,没意思。把心思放到带兵上。”

“是!”

祝缨回头看了看,队伍的末尾还跟了几个商人,他们是从甘县进货的,这一批进的主要是盐。甘县也从盐场分得了一部分的平价盐,有关民生,祝缨一向是尽力照顾周到的。甘县新设,又是通过一场小规模的战争,有死伤、有损耗,盐作为一个重要的收入,祝缨多批了一点给甘县。卖出后的利润也可补充甘县开销。

他们用大竹筒盛着盐巴,放到驮马的背上,马颈上的铃铛一晃一晃地响,给枯燥炎热的山间带来一丝活气。

祝缨勒住马,马队还在往前行进,她自然而然地落到了后面,与商贾们落在了一处。商人有点紧张倒不至于害怕,只是不明白她要干什么。

祝缨看了看他们身上的衣服,改了口用吉玛话问:“第几次来进盐了呀?”

商人震惊得眼睛瞪得滚圆!

祝缨微笑着问道:“数不清了么?甘县应该没有那么多盐值得跑许多趟呀。”

商人回过神来,忙说:“来了两次。”又夸祝缨吉玛话说得好。

祝缨笑道:“也没有那么好,我见过的吉玛人还是少,只有一些商人会辛苦过来。路也不好走,旁人也不方便来。只知道你们会用生金买东西。还有什么别的有趣的东西吗?我阿妈在家很无聊,我想给她买些有趣的东西。不是吉玛产的也行,你们从别处交易来的也可以,只要新鲜、不曾见过的。”

两人一搭一搭地接上了话,直到下一个寨子也没有停下来。到了寨子里,大家吃了晚饭,祝缨意犹未尽,祝青君安排休息、保卫等事项,花姐带着学生又给人看病去了,祝缨先不在寨子里转悠,而是又与吉玛商人聊上了。

这会儿功夫,她已经从商人口中套到了许多有用的信息。譬如“西卡家”与“吉玛家”就不是一个很准确的概念,人家不是能说是“家”,确切地说应该是“族”,下面又分几家,占地颇广。当年,山雀岳父他们小的时候,“獠人”与朝廷一战,这些人也有参与。只是因为位置的关系,没有像阿苏家山雀岳父他们那样与朝廷结怨大。

吉玛商人说漏了嘴,原来他们贩的盐,路过西卡家的时候也会分售一部分粗盐。除了盐,也还进些糖、酒之类不怎么产但是梧州及以及地区质量更好的东西。

祝缨只作不知道他说漏了嘴,接着跟他们聊:“你们那儿除了生金、石炭还有什么物产?有什么不一样的吃食吗?”

到夜深要休息的时候,祝缨已经知道了,再往西,深山之中沿着河谷还散落着大大小小的小块平原,也种庄稼。他们与西番是有联系的,时常换点对方的物产,也见过阿苏县与西番的贸易,赚点阿苏人路过的食宿钱。并且,他们也还往设法渡江,江的对岸是朝廷管辖的地方,那里有盐井。

“哦,那得有六、七百里外了吧?”祝缨说,这个地方她也是知道的,只是交通十分的不方便。两岸的山也颇陡,又少有安全的渡口,水流湍急,江上也没有桥,仅止比塔朗家背后的那个崖岸强一点儿。从那里运盐,也是非常困难的。也就怪不得梧州有盐之后,会有商人将梧州当作一个重要的补充了。

…………

吉玛商人还不觉,祝缨已经把话套得七七八八了,她也没有全信这些商人的,看着商人离开梧州地面,她依旧在自己境内的寨子里巡视。边境与西卡接壤,长住在这里的人更了解一些西卡、吉玛的情况,祝缨又巡回探问。

直至预定回程的时间到了,祝缨不得不动身返回。

祝缨这一次收获颇丰,只除了那个想向祝青君唱歌的年轻人没有遇到,这让祝缨有些遗憾。

祝青君没好气地说:“一个闹腾的人,有什么好看的?只怕您看了,也会嫌烦的。”

祝缨没有强求非见此人不可,故意对祝青君说:“你这孩子!我侦查敌情怎么了?他现在不是个麻烦?”

玩笑过了,又嘱咐祝青君:“接下来你辛苦些,边境不能乱。等到咱们准备好了,好叫你一劳永逸,不再为这个人操心。”

祝青君才重新笑起来,痛快地答应道:“好!”

祝缨又说:“与项乐少些争执,他长于庶务,又是府中老人,如果他没有明显的过错,你们之间有不协,会被指摘的是你。

他做了什么,你觉得不对,记下来,告诉我。既不要冲动与他起冲突,也不要忍气吞声地不说。面上要和气,心里更要分得清是非。嗯?”

祝青君笑着点头,又有些不舍,在祝缨的身边,她总是能够身心放松的,虽然这位大人常有惊人之举,但也着实可靠。是在风雨交加、电闪雷鸣的夜里,回到了家点一盏灯、在火塘里添了柴,吊起一锅肉汤,墙是严实不透风的、屋顶是盖着厚瓦茅草一滴雨也不漏的,安心。

祝缨揉揉她的头,说:“我不能离开府里太久,府里也还有事,等秋收完了,我要再抽一个月的功夫,趁着天没有凉透,去西卡、吉玛两处稍稍转上一转,探探虚实。明年春天,春耕之后,再深入一趟……”

祝青君不笑了,她跳了起来!才说可靠呢?!!!这就来惊人之举了?!!!

祝缨仍然含笑摸她的头,微微用力把倒霉孩子脑袋给按住了:“我只告诉你,回家也只告诉你老师和阿婆哟。”

祝青君的手按到了刀柄上!

祝缨扬长而去。

…………

祝缨途中仍然到甘县的县城看望了一下大寨中的人,见磕破了头的小男孩儿留了个疤,说话、走路看着脑子没坏,也便放心。只可惜那位生病的老婆婆却是病死了,祝缨又拿出两串钱来,权作奠仪。

项乐这一个月也没闲着,暗中察访,也让他查出了一些端倪。却是兄妹俩又逃回寨中,寨中昔年受到老巫师照顾的人哭诉,道是逃出去后也是孤苦无依,想了想,还是回来生活了。受托之人不疑有他,收留他们住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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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本,这与祝缨也没有关系的,上面的“贵人”自有城池营寨,一年也没往这边来一次。艺甘家也没个文字记述,甘县在统计人口土地,兄妹俩过来之后上个籍簿,就算正式落户了。

哪知,祝缨来了,赶巧了。

项乐仍然不敢掉以轻心,派人留意这一家,暂时按兵不动。预备那对兄妹只要再过来,又或者这家有什么异动,就立时动手。

“免教再生祸患。”

祝缨心道,那又怎么样呢?只要甘县的人越过越好,又许奴隶除掉枷镣、可以耕田谋生,西卡、吉玛必有容忍不下的时候。打是一定会打的。可惜项乐如今却是只想经营甘县。

祝缨也不点破,只是说:“我既说过了,就没有不算数的道理,他们不伤人,咱们也不伤他们。要言而有信。商君变法,始自徙木立信。两个刺客,比起大业不值一提。”

只有千日做贼的,没有千日防贼的,但项乐狠了狠心,还是说:“是。我一定会盯紧他们,不会坏了大人的好事的。”

祝缨巡视一周,在第三十天赶回了祝县。

路过了一片水田。

此时,艺甘洞主已成云烟,遗留下的废弃大寨及周边平坦的空地就变得安全了起来。祝缨下令,将大寨修整,拆掉低矮腐坏的建筑,将仍然保留比较完好的大屋墙体加以利用,又修成一片不错的房舍。周边的平地原本就是耕地,离水源也近,也有简单的沟渠灌溉。稍加用心,不出两年就又能出一片良田。

她路过的就是这一片田。

绿油油的,很是喜人。

别业已经有十几年的历史了,眼看一代人就要成年,多出这一片土地,对于繁衍出的人口是很有好处的。

田中劳作的的农夫农妇直起腰的时候看到了她,有大声喊叫的,也有捶着腰笑的,祝缨也在马上对他们挥手。

一路打招呼到山城,从城门到府里,不时有人叫她,祝缨也一路挥手,直到家里。她先跳下马,将缰绳给了府内随从,快走几步向花姐伸出了手,将花姐从马上抱下来。

花姐道:“哎哟,回家喽!”

祝缨抬手将她鬓边一缕灰发拢到耳后,不动声色地道:“嗯,回来。”

两人牵着手进府,里面正热闹,几个少男少女在玩儿,一边一队,打得热火朝天。

花姐道:“那不是江珍江宝么?哎?赵霁?那另外那个孩子是谁?”

赵霁是赵苏的儿子,江珍、江宝是二江收养的双胞胎,另外还有两个男孩子,却是面生。

项渔与林风跑了出来,项渔道:“老四,你不许顽皮!”

这一个却是他的胞弟,项大郎的小儿子。林风也揪住另一个穿着塔朗家服色的男孩儿的后领子把他提了起来:“你小子,错子眼不见就淘气!看我不打你!”

“舅!!!”男孩儿发出尖叫四肢乱舞,像只被捏着壳子提到了半空的小乌龟。

好么,热闹了!

祝缨问江珍:“你们与他们怎么玩到一起的?”

江珍姐妹俩年纪比这些男孩子要略大一点,且她们平日都在上学,此时出现在这里就很奇怪了。

江珍上前一抱拳:“姥!您回来了!哦,他们有事,娘和姨就把我们带来,说一起玩儿的呢。”

林风解释道:“这小子,是他阿爸送来上学的。阿发跟着您长进了,他阿爸就说,把人送过来也学点好的。”

项渔的弟弟就更简单了,项安不打算嫁人,家里寻思是不是给她过继一个嗣子,先送个来看看投不投缘。

祝缨揪着赵霁头上小冠的垂缨,问道:“你爹呢?”

赵霁仰着头,笑着说:“跟阿婆在后面说话,我娘和江娘子她们都在呢。”

祝缨提起了他:“走,瞧瞧去。”

……——

“你还知道回家。”张仙姑嗔了一句。

祁娘子则让儿子赶紧下来,嫌他外面鬼混了一身土,把祝缨的衣服都给沾脏了。

张仙姑一手一个,问祝缨和花姐累不累。

场面热闹得紧。

祝缨道:“我已经回来了,咱们就消消停停地,一件一件地办,来,该换衣裳的换衣裳。一会儿一道吃个饭,都来。”

二江等都答应了下来。

很快,祝缨收束停当,赵苏又来汇报一个月来的情况,祝缨也向他交了要吞并西卡家的底。

赵苏大喜:“我就知道,必有一战!”

祝缨道:“不是现在,要甘县稳固才好。怎么也要两三年。再者,不是打了就完了的,打完之后如何治理才是难点。咱们的学校,还是太简陋了。手上可用的人才也还是太少了。虽然补了些学生,但是再开一县,是凿空,所需人手也不少。这两三年也要加紧培养。不但西卡要用,以后吉玛也要用。我是要直抵西番的,这么大一片地方,要人!”

“是!只是,十年树木、百年树人,一时半会儿,响应的人不会多。”赵苏飞快地思考。

祝缨道:“正式开科考吧!”

“诶?即使这样,山外人进山为官?也都要思量的。”

“不限男女,”祝缨说,“考取的人,先试用,合用了,再留下来,我为她向朝廷请封。不是现在,发出消息去,今年她们复习,明年春暖花开,春耕完了,开科取士,我亲自主持。”

赵苏有点惊愕,想了一下,又说:“虽与朝廷不同,倒也不失为一种方法。”

“哼,”祝缨轻笑一声,“朝廷?朝廷可没有这样的主考官呢,丞相主考,什么成色?”

赵苏也笑了,人么,可用就成。

张仙姑又走了过来:“吃饭啦,都不饿么?快着些儿!”

奇闻

张仙姑高兴极了,她与祝缨坐在上首,下面两排的席面,都是认识的人,有大人有孩子,小孩子们虽然有礼却又不失天性地发出些奇怪的小声音,热热闹闹。

祝缨她们在席间也不说什么正事,更不提遇刺之类,说些花姐又救治了几个病人、祝缨在甘县见到了些以前没有见过的风俗等。小孩子们听得入神,江珍忍不住插言问了句:“他们还没改过来吗?”

花姐道:“已经在咱们祝大人的治下了,当然改过来啦。”

“祝大人”三个字说得不无戏谑之意,被祝缨翻了个白眼,花姐抿着嘴直乐。

她们说的是甘县一些旧俗,梧州移风易俗十余年,这些小孩子们都没见过旧有仪式的残暴,现在听起来像听天书一样。

大人们是宽容且有耐心的,与小孩子们一递一递地聊天,很快就看出这些小孩子的情况了。郎睿的弟弟,小名叫阿扑的,官话就说得不怎么样。江珍江宝官话极流畅,与赵霁以官话交流毫无障碍。项渔的弟弟渟的官话介于二者之间,带口音,但仍大致能沾边。

就算都留下来当学生,阿扑同学也得比别人低两级先学点语言文字,至少也有个老师补习。

祝缨心里给几人分了个类,当面不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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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中却已将他们与学校的“改制”与整个梧州的人才规划、开拓布局勾连了起来。口上还要问:“都住哪儿呀?怎么安顿的?”

项渔道:“四郎与我同住。阿扑……”

阿扑虽然有个舅舅,可这个舅舅是林风,林风自己也是客居,还没在梧州官场上领上实职哩。

祝缨对林风道:“你且留下,不也曾随军征战么?留下来试着领兵吧,阿扑先与你同住。哎,你不是成婚了?”

林风嘿嘿一笑,手掌在大腿上来回抹着:“是,那个,阿爸说,叫我先来,再接她来。”

祝缨道:“这样啊……你是新婚,该给你准备新屋子,新娘子来之前,你们舅甥俩先住我这儿,外头给你把屋子收拾出来了,你再亲自把新娘子接过来,看屋子满意了,再搬过去。”

“哎!”林风乐呵呵地答应了,又去跟阿扑逗着说笑。

花姐嗔道:“就算新娘子满意了,阿扑也还是在咱家住下吧,人家新婚燕尔呢。”

一句话说得祁娘子等人都暧昧地笑了起来,祝缨见她这么说,也就顺水推舟。阿扑身份不同,他虽不是塔朗家的继承人,郎锟铻却是拿了将要分给阿扑的战利品——几个寨子,凑进了甘县里。阿扑长大,无论如何也得给个交待。

则养在府中就是很合适的了。

吃过了饭,祁娘子、二江等都很关切地对祝缨和花姐说:“才回来,好好歇息。”带着孩子回家去了。

整个祝府仿佛怕惊着祝缨一样,很快也都沉睡了过去。

…………

次日一早,祝缨按时整来。时已入夏,日出得早,祝缨穿衣的时候天已经亮了,两个年轻姑娘拿了水盆之类来敲门:“大人,起了?”

祝缨道:“搁那儿我自个儿来就成啦。”

“那怎么行?”杜大姐应声而至,手里抱着叠衣服,“以往还道您是不惯别人在眼前伺候,白叫您受那么多累。如今回家了,咱们就得给您伺候得妥妥贴贴的,您只管操心大事儿。”

祝缨戏言道:“我回来好久啦,你才想起来?”

杜大姐理直气壮地道:“您出远门回来,累嘛!”而且,该说不说的,年岁也一年一年的渐长了。今天,花姐起床动作稍有迟缓,杜大姐才惊觉——主人家年纪都不小了!

张仙姑早几年就已经有蒋寡妇及两个小丫头照顾起居了,花姐、祝缨从来都是能够自己动手就自己动手,家里也渐渐习惯。花姐有学生在跟前,也不大支使学生伺候,有眼力见儿的学生如青君帮着杜大姐拿饭、打水的另算。有小丫头洒扫院子,花姐也不好叫人帮着穿衣、捶腿、抬着走路。

今天这一下,一道惊雷就这么炸在了她的头上!扳着指头一数,不好!自己这个后宅的管事真是大大的失职!如今满家三个正经的自家主人,有两个她没照顾到!

那不行!

不但紧急给花姐配了两个侍女,就专管花姐起居,又特意找了俩利索的来放到祝缨房里。

要了亲命了!怎么能把这个事儿给忘了呢?想当年,自己刚到祝家的时候,老夫人的年纪还没有现在的大娘子大呢。

杜大姐的这些想法祝缨全然不知,她还跳得上房顶、打得了流氓,实在不明白杜大姐一副心虚的样子所为何来。随口问了一句,杜大姐却硬说:“咱们府里后头也太冷清了。既叫我管,我就要管!”

祝缨“哦”了一声,打算抽空问问花姐,再作安排。杜大姐见她没有再说话,以为此关已过,打发了她洗漱。

祝缨照例要练一会儿功,然后去张仙姑那儿蹭个饭。今天人多,就大家一起吃,连林风、阿扑和花姐一起,都在张仙姑面前吃。吃过了就是晨会,她有许多规划,但都不必在今天说,于是各司其职,一笔带过。

只有赵苏在散会后没有离开,跟着祝缨到了书房,汇报一下情况。在她离开的这一个月里,并无大事发生,山下也很太平。赵苏想要询问的是“开科考”:“总要有个细节章程。”

祝缨指着椅子让他坐,并且说:“不但这个,还有其他。”

赵苏洗耳恭听。昨天祝缨只对他说了个大概,而向西开拓、设节度本就是祝缨说过的,细节,他们确实没有讨论清楚。

祝缨伸出两根手指,道:“两样,一样招徕贤才,一样自己教,哪个都不能丢松。

虽然开科考是要招徕外面的人才,可也不能只靠着那个。他们读的圣贤书,想法未必可心。我已经能够猜到,天下大才肯过来恐怕没有,正经读书人愿意过来的也会很少。女子或许会有一些,但能不能走到这里还是未知。

便是有人来了,也要考察心意、行迹。有不合的地方,也须改正,不能为我所用又或者想反客为主的,不能要。

终究是要落到自己教,不能都指望外面的给。”

赵苏道:“是。”

祝缨道:“十年树木、百年树人,你说得不错。怎么树,还是有讲究的。学校里既缺老师、也缺时间,梧州也就咱们有数的几个人懂得略多一些。依我看,不能叫大姐一个人忙,她于医学生盯得紧些,其他的,还是小江他们教些识字歌。外头看着梧州,百姓识字,好于别处,再往上,就差别人一大截了,可用之人得练、要精进。咱们几个人,也要兼做老师,尤其是你!我不会教学生。”

赵苏失笑:“您还不会教?自福禄县学起哪个没有青云直上?”

祝缨道:“那不过是安排仕途。我对小鬼是没办法的。而且,教什么、怎么教也要有讲究。若是以后有会教学生的人来,也请她做个先生,咱们就能腾出手来了。”

“是,”赵苏说,“教出孝子还罢了,给朝廷教出些忠臣来,可就得不偿失啦。”

祝缨道:“就是这个意思。”

但是朝廷的课业,成百上千年来已自成一体,想自己另设一套,并非一时之功。两人不得不探讨一番教什么、要教成什么样子。

赵苏道:“我看老侯调-教新兵就不赖,您回来,别业里的亲兵没有疑虑就乖乖听话了。虽然有青君从中出力,老侯打下的底子委实不错。可以借鉴。”

祝缨道:“他是给‘我的别业’调-教护卫,吃了主人家的饭,忠于主人家就在情理之中了,至于主人家是什么样的人,倒在其次了。

咱们接下来要教的,可不是一家的护卫。如果只关注在我身上,我终有死的那一天,接下来呢?无论法统还是忠诚,抑或‘文明开化’梧州与山外比,还是差着些的。

不能照着他们的道理来,照着他们的道理,咱们是女子、是蛮夷,是永远也不配上桌的的。”

赵苏也严肃了起来,轻声道:“眼下就很好,您能让梧州安宁,梧州百姓就拥戴您。”

这个事儿,他也想了很久了。自打下定决心跟着祝缨举家南下,他就开始思考。

“实用就好。”赵苏说。在朝廷里干过的人,是再明白不过彼此实力的差距了。

祝缨点了点头,从赵苏不反对科考不限男女,她就知道赵苏是可以商量一些事情的。她忙碌三十年,前三十年攒的好些助手,如顾同等人在这个时候都是没有办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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放心用的——大家信念不同。梧州女子与她算是同道中人,但三十年来囿于种种原因,不得随她接触更多的政务,能力、眼界都还没有练出来。

唯有赵苏,有几分叛逆在身上,人也是在朝廷地里历练过了的,很是精明能干。

祝缨道:“先把文书发遍梧州,再往外传消息吧。时间就定在明春。考的科目么……不必会写诗词歌赋,但要读一点史,会写会算……”她也不要求什么君子六艺了,好用就行。主要就还是写算等比较实用的技能。

“是。”

下一件是祝缨深思熟虑过的——律法。

梧州地方没有像样的法律,还是当年祝缨与头人们约定的盟约,条文也很粗疏。

赵苏听了就先摇头:“宜粗不宜细,目今山中简朴,太细的律条恐不合适。再者又有许多大事要做,腾不出手来。咱们如今可用的人手确实太少!”

祝缨道:“我知道。不是要现在就拿出一本律法来,朝廷定律的时候,多少明白轻重的大臣、多少博学之士聚集,才能。我的意思,将判便汇集成册,先依着判例仿着来断案,先适应一下。”

这个倒是很好的办法,也方便记忆。赵苏道:“这个好。”

祝缨另有一种想法,她完全可以借着这个机会,能过判例影响更多。

接着,两人又讨论了一下西拓的方略,主要是一个时间进度,祝缨希望再用两到三年的时间大致消化完甘县,然后:“不用他们出兵,只以手上两县之力,再往西拓。要花多久才能与西番接壤,要看今明两年探路侦测的敌情。最好能在十年之内拿下,设节度,再以十年安抚,则大业可成、自保无虞。接下来,就看老天能让我再活多久了。”

赵苏想了一下,道:“小妹,恐怕也是愿意出力的。”

祝缨道:“只可惜,我不能再分茅裂土了。”

赵苏问道:“如果是阿苏县的人,也可以考试么?”

“那倒可以。”祝缨毫不犹豫地说。

赵苏又问了一句:“如果,一时兵力不凑手,用到了各县的兵,可否因功赏赐田宅?”

“应有之义。”

赵苏的眉头舒展了开来,道:“那我就没有疑问了。我去拟告示。”

“去吧。”

赵苏走后,祝缨将宽大的书桌清理干净,在上面铺上了一张大大的素帛,开始画地图。将这一个月来自己探知的路径,先打个草稿,更精细的,还需要接下来再上心。

另一边,赵苏拟了草稿,他知道这其中内容的惊世骇俗,再三斟酌,到午饭时也没写好。吃了午饭继续写,写了两天,才把草稿拿给祝缨看。

祝缨一看,条理清晰,要求明确,日期也对,甚至写了“某月某日至某月某日期间,赶到福禄县某处集市,向某人报到,即可被引入山中考察”以及“如被选中留下,包食宿,未被选中,有一技之长,愿意留下,也与房舍安置。愿意回乡,发路引、盘缠。”

祝缨看了,道:“不错。”开始盖印,分发。

……——

道路的关系,讯息传播得也慢,祝缨沉下心来在府里画图、处理庶务,陪张仙姑,抽空去学校教教课、到街上瞎蹓跶。给学校分了班,花姐、二江乃至周娓等都被拖来教与阿扑水平相仿的,以及入门的学问,巫仁、赵苏教更深奥一些的,巫仁主教一个算术之类,其水平堪与祝缨教学生相提并论,枯燥且乏味。赵苏好些,听课的人更喜欢上他的课。

另一边,告示也以奇怪的方式传播了出去。

梧州境内的还好,头子就是个女人,大家日子过得也挺美。

梧州之外,告示就散布得不那么名正言顺了。赵苏派人,先给进山贸易的商人塞了几张,由商人带下山往远处去。再派人送了一些到福禄县,让自己的父亲分发。

他爹娘也是精明人物,派了家丁先到吉远府,往客栈等处张贴分发。吉远府自祝缨经营以来,往来客商便络驿不绝,见到这么一份奇特的招贤布告,也都议论纷纷。

徐知府起初不知,过了三天听衙役议论才知道了这么一件事,下令去把布告缴来。衙役去了客栈,半天空手回来:“大人,小人不曾看见有什么求贤布告。”

“胡说!明明是你说有的!”

衙役摸摸鼻子:“小人也是听说。”

徐知府很是疑心他们心中还惦记着前不知多少任的上司,故意隐瞒,气得要打,衙役们又互相求情。庞司马对徐知府使了个眼色,又假意相劝,徐知府才敛了怒容与庞司马二人退到后面密议——二人索性亲自去查缴!

也不带这些衙役了,就带自己的家丁亲随!

他们一走,衙役们就开始互相埋怨:“又闯祸了吧?”

“掌柜的平日没少照顾咱们,能拦就拦,哎哟,快点儿!去报个信儿!”

信儿还是报得晚了,徐知府直扑了另一家客栈,从墙上揭下了那个招贤文榜,一看之下,大惊失色!二人面面相觑,都有一个想法:坏了!这事儿不能咱们自己担!

二人飞快回府,写了个联署的奏本,连同告示,一道递入京城,请政事堂决断。这事儿,他们是管不了的。再请相公们快点拿个主意,不然,以客商流转的情况来看,要不了久,消息就会传出去了。哪怕是现在,保不齐已经有进完货的商旅把这桩离奇的传闻带离吉远府了。

写完奏本,两人又忐忑地等着,也不去收缴其他的布告,只当整个吉远府只有这一份。

徐知府在府里直打转,恨不得第二天就调离这个地方!

“我就知道!我就知道!与那位做邻居就是我前世不修的报应!”

庞司马也心烦意乱的:“她这是要做什么?既是羁縻,就也是朝廷官员了,如何自作主张?倒像是不把朝廷放在眼里了!这也太张狂了!况且,这男男女女的都能考试?这、这还了得?不是要反了天了吗?从来没有这样的规矩!”

“嘘——”徐知府赶紧让他闭嘴,“我知道,我知道,我都知道!可你耐她何?看朝廷的吧。哎哟……这朝廷,看不透呐!也不知道相公们怎么想的。她一次一次的挑衅,如何竟不理会?”

难道是要先纵容,待时机成熟再?徐知府胡思乱想了起来。

蚕食

“我就知道!我就知道!她是不肯安份守己的!”冼敬生气地说!

政事堂的官吏们收到吉远府来的奏本不敢耽误,以最快的速度送到了丞相们的面前。彼时三人从朝上下来,一个绿袍的年轻官员就捧着奏本与折得整整齐齐的布告到了三人面前告知吉远府有奏本。

吉远府因离梧州近,政事堂不上心也上心,既让徐知府等人一有梧州的新消息就传来,又叮嘱过下面的官员,接到吉远府的奏本马上递上来。三个丞相都有嘱咐,让报给自己。论理,谁的人拿到了,谁就先知道了,今天这位很巧,是新荫来的,又很巧地姓窦,这仨,他哪一个的气也不想受。

当着三人的面就给报了上来,三位丞相只得一起来拆看。

看之前,陈萌道:“等等。”他深呼吸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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冼敬见不得他这个样子,一伸手:“等什么?看!”

一看之下,火冒三丈,他是最见不得这件事的。陈、郑二人也凑过去看,看完了,陈萌喃喃地道:“像是她能干出来的事儿啊。不是,她不是答应要不再生是非的吗?……”

冼敬气道:“她的话能信吗?这、这简直是……荒谬!不能再纵容了!你们说呢?”

他问的是“你们”,眼睛看的却是郑熹。

我说什么?遇到她就是我前世不修的报应!郑熹心里恶狠狠地想。面上仍然一派风轻云淡:“说什么?你要用兵?为什么?因为羁縻之地要求贤?那儿的官员本就不是朝廷任命的。梧州女官自来有之,这个朝廷也是知道的。这算哪门子的‘再生是非’?”

冼敬被噎到了南墙。

陈萌想了一下,渐渐心安,道理好像是郑熹说的这么个道理:“那就……不管她了?”

冼敬道:“如何能够不管呢?这……让女子科考,也太不成体统了吧?”

“又不是让你下令推行天下,”陈萌说,“她是女子,身边有些女子在侧,反而合乎礼仪吧?她要擅使宦官,才是违制呢。”

冼敬见二人一致,便不再争执,道:“即便你们坚持你们的道理,此事也不能瞒着陛下,我要报给陛下。”

我就知道!政事堂里丞相多于一个,就会这样的麻烦!郑熹想。丞相一多,皇帝的消息就灵通了呢。

然而无法,只得眼睁睁看着冼敬去找皇帝。郑熹与陈萌对望一眼,都有点泄气——可能上辈子真的欠了祝缨的,还得去御前替她遮掩。

郑熹道:“先别急着走,拿上舆图,她不是有个包夹西番的方略么?”

“那么大的你舆图,你疯了?”

“让他们带上个小点儿的。”

两人也匆匆赶到,只见皇帝板着一张脸,冼敬显然已经告完状了,郝大方对陈萌使了个眼色,那意思:小心点儿。

陈萌与郑熹两个也是倒霉,只因沾上了祝缨,想要壮士断腕是真的需要勇气,故不得不为她说些好话。郝大方自己,听了冼敬说的话,咋舌之余也觉得此事有些不可思议。宫中有女官,也会采择天下才女充任,其中才华出众、得帝后喜爱者也有可能在政事上发表意见。

但是,把女人跟男人一样往外朝的官位上放,还真是……等等!有,但都是看牢门的芝麻官儿。平常见不得人的,哪有这样大张旗鼓的?

它就不对头!

唉,也不知道两位相公能有什么办法转圜?

郑熹与陈萌显然是有办法的,皇帝问一句:“你们来得倒快,是为祝缨吧?”

陈萌道:“吉远府的奏本是臣等三人一同看的,想冼相公腿脚那么好,抢先过来了。”

皇帝板着一张脸:“你们怎么说?”

郑熹道:“陛下请看。”

郝大方使了个眼色,两个小宦官帮他把地图打开,立到了皇帝面前。郑熹上前,指着地图下方的一块地方说:“陛下,这里是梧州。”

皇帝凉凉地看了他一眼,郑熹伸出手指在上面画了一道线:“这里,是原来的梧州界。”

又挪了一点,再画一道弧:“这里是新设的甘县,陛下拓土有德。”

“哈,”皇帝发出了一声嘲弄,“不是祝缨的功劳么?开拓疆土、开拓疆土!说了多少年了?每次她一生事,就拿这件来堵朝野的嘴!”

陈萌道:“可也没有食言不是?”

郑熹道:“陛下,甘县在西,不在东,她确实是照着方略在办事的。”

冼敬道:“现在说的不是这个方略,岂能因一功而掩百过?”

“不就是要用女官么?”郑熹说。

冼敬道:“她在梧州蛮荒之地,朝廷不管她施为,但她不该往梧州之外兴风作浪、引诱无知!陛下,人口逃入深山,向来是个忌讳。”

郑熹轻声道:“能被引诱的,都是不安份的,把不安份的人聚集在一处也没什么坏处。要是别的地方,还要怕她坏事,都到了梧头,让她祸害獠人,祸害完了獠人再去祸害西番,反而省事。”

“她在蚕食道义礼法!”冼敬说,“便是科考,也该考经史律令。否则何以教化?”

陈萌道:“朝上多的是经史考出来的,开疆拓土、利国利民的事儿干他们了多少?”

郑熹对皇帝道:“陛下,梧州眼下是不足为惧,陛下想要兴兵,倒也不是不行。这场仗也未必会输,只不过是南方震动,一时难以恢复元气、应付其他罢了。

整个梧州值得忌惮的只有她一个人。其余人或有偏才,却难以执掌一州。梧州各县又是羁縻。

她已经四十三……四,四十四了,还能闹腾几年?蚕食礼法道义?她能做多少?届时她一倒,群龙无首,再难成气候。纵朝廷不以之为编户,料也难以翻以风浪了,兵不血刃,便可换一地安宁。何乐而不为?就是不时生点气,也伤不着朝廷。”

冼敬道:“那现在呢?勿以恶小而宽纵!”

陈萌道:“唯今之计,不若行文提点于她,让她专心西向。”

这一回,他们连使者也不想派了,派使者也动摇不了她,没意思。意思意思地去一封公文,让她老实一点——虽然也未必会听。但是朝廷就是这么个情况,丞相有一点公心就不会想轻易对梧州用兵。生气是真的生气,理智仍在。

郑熹回府之后仍然带着气,将温岳、姚辰英等人叫到府上商议此事。温岳大吃一惊:“您想对她做什么?万不可轻举妄动!”

郑熹没好气地说:“我像是那么轻佻的人吗?”

姚辰英冷不丁地冒出一句:“幸亏她也不是什么轻佻的人。”

郑熹看着这个表弟,表弟也不怕他,悠悠地道:“还愿意为朝廷包夹西番,而不是与丁番联手……”

“够了!”郑熹背上冒汗,他知道,姚辰英说的并不是不可能。一时之间,他又怀疑自己这么纵容是不是做错了,要不要趁她还没有成气候就……

温岳道:“幸亏、幸亏。军中多有她曾经的部将,真要……恐怕……哪怕让她孤身逃到西番,也是大患。”

郑熹切齿道:“她最好一路向西,不要回头!”

……——

祝缨在往南。

原本,林风来了,苏晟、金羽、路丹青也陆续赶到,只有苏喆和郎睿要继承家业,祝缨也希望他们先在本家寨子里熟悉情况。

才将林、苏、金、路四人分任各领一支百人队试训,祝缨又亲自请了侯五出山从旁协助。如果干得好了,接着轮训下一波,让壮丁可以抽空农闲时得到训练。如此三年下来,便能有一支数目足够的土兵可用。

武事安排好了,她又着手制定科考的细则。

定制,三年一考,层层选拔。县里选,到州里考。考完了,再学习、实习,通过了,正式授官。

三年,正好是规划里拿下西卡的时间。这里拿下,派出这一批已经练习了三年的人。有了空缺,再考下一轮,又有新鲜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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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才进来,接着教、接着练。

下一轮西拓,差不多也是三年左右。如此往复,节奏上也合拍。三、四轮之后,她估计也能与西番接壤了,时间也过去十年左右了。再整合,设节度,将官职梳理,招考下一轮。建设的时候是需要增加职位的。

都说七十是古稀,实际上大部分人活不到这个年纪,差一点的五十来岁死了就不算“夭折”。又有空缺了。

考场的纪律、考试的评分,这些都是她做熟了的,提笔就来。

写完了之后觉得很满意,赵苏等人也挑不出毛病来,提建议也显多余,都默认了她的策略。唯赵苏提出的:“学校的课业仍然太浅显了,要逐次加深难度。”得到了祝缨的首肯。

一切正在顺利的时候,阿苏县却来了讣闻,一共两件,一件是给祝缨的,一件是给苏晟的,说的都是同一件事——苏鸣鸾的母亲、苏晟的祖母,去世了。

路丹青忙说:“我也要去吊唁!”

她是路果的女儿,路果又是苏鸣鸾的舅舅,死了的是她的姑母。

祝缨便将山城托付给赵苏,自己带着苏、路二人往阿苏县去参加葬礼。张仙姑也想去,花姐不放心,陪伴张仙姑同往。祝缨想了一下,道:“那让巫仁也跟我来吧。项安,你也看家。”

“诶?”巫仁没明所以,“我、我不是亲戚呀。”

“跟我走。”祝缨说,正好,顺便去盐场看一看。

巫仁虽然摸不着头脑,仍然听话地跟着走了。从山城到阿苏县家的路修得不错,比外面的驿路窄一些,但也平坦、结实,路面铺得很厚,每过三十里就有一个小小的驿站院子。一行人走一程、歇一程,第二天到了阿苏寨。

寨子里已经哭声一片了,人人都念着老太太的好,儿女们哭得尤其凄惨。

女儿能干,样样打理得好,老太太虽然心疼儿子,确实不曾操过什么心。后来长子也有了寨子,就更省心了。近来其他儿子也有分得寨子的。虽然也有子孙还没有得那么大的家业,但是看到女儿没有不管兄弟,老太太总算是放下心来。

自己没什么操心的事儿,人就变得和气,也不时帮一下寨子里的贫苦人家,老太太的风评愈发的好了。

祝缨从进寨门开始,就听到哭声,也有人向她们哭诉死了一位慈祥的老人。

苏晟放声痛哭,祝缨等人又要安慰他。走不多远,苏喆迎了出来,她眼圈儿也是红红的:“姥!”扑到了祝缨怀里。

祝缨僵了一下,没闪,抬手将她揽到怀里、轻拍她的背:“带我去看看她吧。”

人已经死了,也没什么好看的,遗言也没有给祝缨的。祝缨此来,一是参加丧礼、送一送这位年老的嫂嫂与阿苏家联络一下感情,二则往她的棺材里放了几件金灿灿的镶宝首饰。

张仙姑比她更伤心,眼泪不停地掉:“好好的人,这就走了。”

祝缨又要安慰她:“睡梦中走的,没受罪。”

张仙姑忽然伤感地说:“她比我也大不了几岁,我的日子怕也快了。”

祝缨与花姐吓了一大跳,都说:“你是太伤心了!别在灵前说这样的话!”

因为这一句,祝缨连花姐也不让她跟着,只让花姐陪着张仙姑在寨子里,她自己陪同苏鸣鸾等人将棺材送入山中。

直到从山中回来,张仙姑睡了半天,精神也恢复了一些,有点不好意思。祝缨只作不知,拉她在自己身边坐下,大家围坐在火塘边上喝酒、吃饭、说话。

苏喆悄悄地走过来,趴在另一边,小声问祝缨:“姥,要开科考了,是吗?”

“对。”

“考中的,也可以是女孩子。”

“对。”

“在姥这里,一如男人做官,做好了可以一样的升迁。”

“对。”

“一直升下去?”

“对。”

“所有人,一样的对待?”

“对。”

苏喆从祝缨的肩头滑了开来,坐在一边低头看着火塘里跳动的火苗,祝缨微微侧过头,看着这个打小就有心事的姑娘。

因一场葬礼,祝缨就在阿苏县呆了几天,是以朝廷快马急递过来的文书就被送到了阿苏县祝缨的手里。

祝缨打开扫了一眼,笑道:“喏,朝廷认了。”训斥就训斥,又不少块肉。

苏鸣鸾道:“就怕朝中有不服气,又要来阴招。”

祝缨道:“那又如何?哎,考试是明春,秋收还没开始,我既出来了,就去盐场看看,你们来不?”

苏鸣鸾还要处置丧礼之后的事项,苏喆便自告奋勇随行,队伍里又添了苏喆与她的随从。苏喆既回了家,再出行的行装就不会太简单,又拖了一天,终于收拾好,亲自跑去找祝缨:“姥!咱们可以动身啦!”

“好。”祝缨说。

天气热,就不让张仙姑继续南下了,由苏鸣鸾派人护送她回家。苏喆又对张仙姑撒娇,抱着她的胳膊说:“阿婆放心,我一定要照顾好姥的!”

张仙姑也笑着拍她的胳膊。

正在和乐间,苏鸣鸾带着个人走了过来,脸上很是严肃。祝缨问道:“怎么了?”扫了一眼她的身后,是个年轻人,不大认得出来。苏鸣鸾看了一眼张仙姑,张仙姑道:“你们有正事呐?那我也去收拾行李啦。”

苏鸣鸾有些抱歉地说:“是一点儿小麻烦,但须姥知道的。”

张仙姑笑着说:“我懂。”慢慢地走了出去。

苏鸣鸾这才说:“他是在外面卖茶的,才回来,听到些不好的话,我想,您应该知道。”

卖茶的小伙儿有点怯怯,说:“姥!他们外面的臭书生在骂您!说您颠倒阴阳……”然后还编排了一些“妖姬”“精怪”之类话。什么她是天上的一个什么奇怪的颠倒的星宿,就是让女人作乱等等。指责她胡作非为,居然异想天开让女人做官。这么干的人死后是要有报应的。她怕不是地府看牢房的吧?专为牢门空了,诱拐女人犯错,死后下地狱之类。

“就这?还有再厉害一点儿的不?”祝缨问。

“我听到的就这些。”

“让他们骂。”

苏喆气得头发都要炸开了,怒道:“他们除了挑剔您是个女人,还有别的说辞吗?您还笑呢?!!!”

她的吼声把过来找祝缨的路丹青吓得磕在了门槛上,膝盖一痛,路丹青气道:“你吼什么?”

苏喆也知道自己太激动了,讪讪地说:“怎么能由着他们骂嘛!”

祝缨道:“他们不骂得狠得一点、传得远一点,远方的人哪里会知道我的事?之前梧州的事还没调理顺,不能太放纵。如今紫袍加身,可以宣扬了。不宣扬,没有好姑娘来找呀!骂吧,骂一万句,总有一句有点儿影。让他们吼去吧,省得咱们费嗓子了。收拾好了就去早些休息,明天还要早起赶路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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