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恋栈

王云鹤来这一出实出所有人的意料之外,在此之前他从没表示过要对军制动手。

现在大家正在掰扯着选官、兼并、考试等事项呢,老王又来说军事?这是要干嘛?

皇帝没有马上表示反对,他说:“卿细细列个条陈,容后慢慢奏来。”他的目光往下面看,却见前排谨慎的人虽面露犹疑之色,但都没有马上反对。

只有冷将军出列,问道:“大敌当前,不知要如何改动?”

王云鹤不为所动,道:“会知会你们的。”

冷将军还要说话,冷侯轻轻地咳嗽一声,以眼神让他退下。冷将军站着不动,又被郑侯飞了一个眼刀,才不情不愿地回到了队列里。

接着,卫王出列,说的是齐王的新宅建成了,是不是得选个日子给齐王办婚礼了。一件好事,生生给拖了大半年,再不办就要过年了。

朝上马上热闹了起来,皇帝笑道:“着钦天监测算吉日!”皇子结婚自有其一套程序,礼部等处都忙了起来,连内侍局都得跟着办差,又要选内侍又要选宫女的。

太子也笑吟吟地说:“二郎长大啦!”

早朝竟在一片热闹声中结束了。

祝缨盘算着得给齐王送新婚礼物了,她打定主意不要出挑,随大流就行,也不弄什么特色。她更关心王云鹤这是怎么了,想着王云鹤得先面圣,她先回大理寺,不再派发新案子。然后往政事堂去见郑熹。

王云鹤不在,郑熹与郑侯、冷侯等几个人坐在一处说话,在他们的下面,冷将军乖巧地坐着。

看到她来,郑熹道:“怎么过来了?坐。”

祝缨一看在座的这些人,一坐下便直言道:“今天这朝上是怎么了?您别是已经知道什么风声了吧?”要不然怎么昨天跟她说那些话?

冷将军与祝缨不熟,他带点警惕地看着祝缨。郑侯缓缓地问:“什么风声?”

祝缨道:“就王相公今天说的那个事儿,独瞒我一个人?”

郑熹道:“我亦不知他为何如此!”

“诶?”

冷侯道:“你们且慢,这又是在说哪一出啊?”

祝缨道:“你们在说哪一出?”

一番饶舌,郑熹果断地将前情讲了:“我们昨天说到了王相公,不想他今天就要在军制上动刀子。”

郑侯、冷侯对望一眼,他们是绝不愿意轻易改动军中规矩的。两家至今在军中都还有势力,否则郑熹安排金彪入禁军做军官不会这么顺利。而冷将军现在还在领兵。

这一动,怕不是动他们?

郑侯道:“可是奇怪!这不像是他会做的事,你们出什么岔子了?”

冷将军道:“何曾有失?我们才退了胡虏!”

郑侯道:“那就奇怪了。要改动,又没有马上说如何改,反对都插不进嘴。”

冷侯道:“我只怕陛下听了他的说法,一时头脑发热点头了,又是一桩麻烦。子璋啊,你看他会说什么呢?”

祝缨一脸茫然:“我不懂兵事啊!哪能看得出什么来?我能想到的就是上次面圣,冷将军说,看出来胡人在试探?看出来胡人军容比以前严整了。那反过来,胡人是不是也试出什么来,看出咱们的疏漏了?是不是因为这个,王相公才要动手的?否则,实在不像是他的作派!”

郑侯眼中精光一闪:“你也觉得不像他?”

祝缨认真地看着他:“不像!必有缘故!”

冷将军很直接地问祝缨:“我说话无礼,大理莫要哄我,你与王相公素来交好,有什么消息莫要瞒我们!将士是干的卖命的营生,眼里是揉不得砂子的!”

冷侯道:“知道无礼还不客气一点?”他皱起了眉头,低声喃喃,也不知道是个什么意思。

郑侯道:“三郎,你猜一猜。”

“我?猜?”

郑熹想了一下,也说:“对,就是你,猜一猜为什么他突然着急了。”

虽然许多人都看出来王云鹤是要变一变现在的规矩,但是王云鹤下手是知道轻重的,没有上来就掀摊儿。王云鹤没有上来就拿出一整套的方案出来,与各方势力也在不停的磨合,宛如一个忠心耿耿的老管家,不停地在打补丁。

王云鹤的手段也不激烈,以至于郑熹认为祝缨给人家当马前卒了,忍不住给祝缨再拽回来。若是王云鹤上来就摆明车马,祝缨还这么给王云鹤卖命,郑熹对祝缨就不止是“聊聊”了。

祝缨道:“那就是军制上让他看到了危险!有没有人向将军打听过军中内-幕?”

冷将军摇头。

祝缨道:“那我再问得明白一点儿,你们军中,烂到什么程度了?”

“你怎么说话呢?”

祝缨摆了摆手:“他事儿那么多,吃多了撑的与你过不去。我就说我看到的?陛下现在心里不安,安排个人,朝上推三阻四的,一个禁军恐怕只有时驸马是他真心喜欢的。陛下不会坚决反对的!您现在得跟我说实话,我知道军中有空饷,有用军屯谋私利等等。你的手下,有多严重了?”

冷将军犹豫了一下,道:“还能维系!”

“窦尚书抠是抠了点儿,轻重缓急他还分得清,上回你们争得那么凶,恐怕不是他挟私报复吧?”

冷侯咳嗽了一声,道:“他们也都是惯例,还不至于。”

祝缨想了一下,道:“那我就不知道了。要不,我去探探冼敬的口风?”

郑熹果断地道:“要快!否则,一旦陛下下了决心,就麻烦了。”

祝缨叹了口气,道:“我这就去。”

…………

祝缨去了东宫,冼敬正在与太子说今□□上的事情。

听说她来了,太子笑道:“他来是见你,你的面子比我大。”

冼敬道:“殿下说笑了,若是朝臣都围在殿下的周围,将置陛下于何地呢?他也是为您着想。”

太子道:“我猜他是为了今□□上的事。”

冼敬道:“不必猜,一定是的。他夹在中间也是难的,他心里有天下,却又有恩人。”

太子笑道:“左右逢源也是左右为难,倒不如定下心来呢。”

冼敬道:“是呵,他是个极能干的人。他若能定下心来,事情就会顺利很多。”

太子道:“你见他去吧,咱们的事儿等会儿再聊。有什么需要我做的,只管对我讲。不过,只怕这位面前,我不大应付得来。”

冼敬道:“殿下哪里话?他不是需要应付的人。”

说完,离了太子跟前,请祝缨到自己的房里坐下。两人进房,侍从们又搬来两个炭盆,屋子里更加暖和了。

祝缨也不避讳,直接问冼敬:“今□□上这是怎么回事?你莫敷衍我,你若不知内情,我等一等去拜见王相公,亲自问他。他上一次与我说的可不是这样。”王云鹤跟她说过,不会拿出一整套的“变法条陈”出来,只做、不说。现在怎么变卦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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冼敬道:“不干不知道!这里面的水比想象的还要深!”

“知道水深还扎猛子,王相公的体格,扑通一声下去他不怕沉底儿吗?”

冼敬严肃了起来:“你这是什么话?难道老师不知道难吗?你知道如今兵制已经很难维系了吗?窦尚书难道是个故意为难将士的人吗?他为什么扣了他们的赏格一个月没发?”

“国家财力不当捉襟见肘如此!”

冼敬道:“你知道兵制吗?我以前也不太清楚,现在因着这次战事也才弄明白些。”

“正要请教。”

“兵,分两种……”

这年头的兵分两种,一种是常备的,一种是临时征召的。临时征召的很好理解,就是人头不足了,额外的抽丁。

常备的就是日常的兵役。这种兵役有年限,也有些待遇。常备兵又分两种:边军、禁军。即在外的,与在京畿及附近的。

这里面又有轻重之分,这很好理解。

祝缨点头。

冼敬道:“他们日常怎么维系呢?又分两部分……”

一是朝廷会划拨一些粮饷,二就是分一片地,给你们经营,主要是种粮自己补贴。在梧州的时候,祝缨就遇到过,她与几个校尉相处得都还不错,他们除了种粮还会种甘蔗呢。

冼敬苦笑道:“将校与文官不同,他们领了一支兵就不会轻动。兵士调动频繁,不利战事。上战场,都是以性命相托付的。”

兵将互不相识,士兵对将领的信任度就会降低,容易一败即溃。

祝缨道:“是。”

“如此一来,在一地久了,就要出事了。”

“什么事?”

“空饷是其一,侵占土地是其二,再有将士卒视作私属部曲,还这还能为国家作战吗?冷将军是打赢了,可谁都看出来赢得蹊跷,对不对?他自己都说,对方是试探。但是你看看他呢?一行动,向朝廷要了多少粮草?除了贪墨,其中还有是不能说的窟窿、烂账都是靠这一仗给填平的!”

祝缨点了点头:“确实是个平账的好机会。”

“再说土地,抽丁的,隐田隐户不用我说,你也知道。军屯的土地,呵呵!”

祝缨也叹了口气,这个她懂,福禄县之前的军屯,不提也罢。各地还有没有类似的情况呢?不好说。再说她后来拨给后到的军士的荒地让他们开荒,出力的是士卒,产出归谁管呢?军官。可不就是军官的私属吗?

当时只顾着福禄县,现在想想,如果认真清算,不该是那么样一个结果。

所谓“不在其位,不谋其政”,说的又何止是“不归我管的我不担责任”,而是“不在那个位子上,很难想到其中的问题”。

冼敬道:“都看出来胡人有南下牧马之意,你还能安心睡觉吗?他们吃空饷,有多少?我们虽摸不清,但是吃个两成不算少数吧?再不管管,就要出大事了!他们出兵伸手要钱粮,打完了伸手抚恤。以前风调雨顺,还能支应!如今朝廷也不能任由他们施为了啊!”

军屯再叠加一个隐田隐户,两条腿都折了!这个时候就要看朝廷的底子了。

说到底还是运气不好,这二年的收成是真不如之前的许多年!从南到北,南方好点儿,有双季了,两季的收成比一季总数好一些。朝廷还能比之前多收上来一点儿。北方还如之前,又受灾,余粮虽有,但朝廷得考虑到最糟糕的情况。

冼敬轻声道:“郑相公是个聪明人,无奈对地方上的事还是知道得少。他家又是那样的一个出身,在军中有旧情啊。”

祝缨道:“王相公要怎么改?这么剧烈,这些人脾气上来可不比地方上那些士绅好应付。士绅还与你打打嘴仗。今天这个,能直接打起来!”

冼敬道:“我怕北地要先打起来,除非胡主横死,又或者胡相暴毙。胡人上马为兵、下马为民,十四、五岁咱们这儿还不成丁,人家已经是劲卒了。人家不管干什么,都很快!”

“想怎么改?”

冼敬道:“募兵,先练一支劲旅,也不让他们种地自筹钱粮,由朝廷按人头拨给……”

“这是要顺手把兵权给收了?端谁的碗、受谁的管。陛下心里一定是愿意的。可你们一群书生,要让谁来干这个事呢?”

冼敬微笑道:“老师又不是什么都不懂!此番对战胡人,虽然不尽如人意,倒也能看出一、二新出之辈。挑出来,换个地方,让他先做!”

“又要掰腕子了!人家傻啊?”

冼敬摆了摆手,道:“老师会与郑侯他们协商的!只要各家有将帅之才,绝不压抑!”

祝缨道:“为什么不先与他们商议?你们任过地方,知道地方上的积弊,做事有分寸。军中事务你们又懂多少?不摸一摸将军们的底,不问问他们的心,就动手?”

“你要早早与他们讲,他们必是不肯接受的。又或面上糊弄过去,没几天故态复萌,真要用的他们的时候,有不顶用了,不知道要拉扯到什么时候去。

他们或许还要从旁的地方,譬如地方上的兼并等事再生出事端,令人无暇他顾。直指中心,让他们知道厉害,才有得谈呢。”

祝缨道:“刀架在脖子上了,傻子都知道有危险,靠骗是不行的。这些人,不、不必他们,我现在就问你,若有人上表,哦,不,只传些流言。陈相公急流勇退,刘相公闲云野鹤,施相公二十年太平宰相。王相公为何恋栈权位?王相公要如何应对?不,他连答话的人都没有!因为没有人当面问他。”

整王云鹤的办法,祝缨都能想出来许多种。别人,就更不会留情面了吧?

冼敬道:“我倒说,一切都准备好了,让他们结结实实地吃一场大败仗,他们不改也得改、反对也无用了。都死在大战里,还省了许多事呢!正好换上些好人来!可老师说,那是要拿将士的性命来换的。兵败之后,边境百姓又能有多少人可以活命呢?纵活下来,有多少□□离子散?多少人伤病残疾?多少人被掳为奴隶?”

“与其损百姓军士,不如损我,”冼敬悠悠地说,“老师是这么说的。”

“确切吗?你们关于军中的消息,知道得确切吗?”祝缨认真地问。

冼敬道:“窦朋都快气疯了,他查的。大军行进得埋锅造饭吧?甭管要了多少钱粮,吃饭的人就那么多。派个人,途沿一问,空饷多少就知道……”

其他的以此类推,在朝廷的地面上,对自己人防备不深。窦朋又是个精明能干、见微知著的人,查出来也不难。窦朋知道事情不简单,没有当面质问冷将军,只是暗中扣他抚恤之类,背后却给王云鹤说了。

“他还真是聪明。”

冼敬道:“他肯掀这个盖子就不错了,多的是糊弄过去的人!”说着,不由切齿。他以前也干过户部的,当时没尚书,他一个侍郎管户部,觉得自己尽心尽力,管得效果还挺好。哪知下面也是糊弄他,现在这个局面,冼敬自觉脸上不好看。

如果让冼敬遇到这件事,他或许也能查出来。但是没遇到,他也就不知道。祝缨明白这个道理,但没心情安慰他,只说:“这一关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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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

冼敬道:“所以拜托你啦,我知道老师是会得罪人的,咱们能给他转圜一下不?”

祝缨道:“转什么转?不如把实情对他们讲了!挑明了,要么身死家败,要么就认真起来。不过据我看,难。”

冼敬道:“那可也没办法了。对上了就对上了吧,总也无愧于天地了。”

祝缨道:“我明白了,我会尽力同他们讲的。”

……——

与冼敬道别之后,祝缨没去见郑熹,他等了一等,拦下了面圣完的王云鹤。

王云鹤微笑道:“怎么?”

祝缨道:“我才见了詹事。他说的是真的吗?”

“他说了什么?”

祝缨简要复述了一下兵制上了问题:“郑侯他们刚才还在政事堂,我先去对他们讲。”

“你站住,不要动。冼敬糊涂!该我说的,你能说什么?”王云鹤严肃地说,“你莫要管。你做的已经够多了,你要留下来。只是日后你与他们分道扬镳的时候,不要太伤心。”

祝缨怔住了。

王云鹤笑笑:“你呀,心太软,得让岁月磨一磨才能出锋刃。”

祝缨道:“您还当我是孩子?”

王云鹤道:“冼敬对你说什么了?”

祝缨道:“您要抢时间。”

王云鹤笑了:“他也不懂!我可以告诉你,不会马上就动郑、冷等人大战在即,临阵换将已是不妥,何况这样大动干戈?动,也不会马上动边军!募兵不过试行,数目也不会太多。但有这么个说法,我就可以逼他们自己整肃!让他们能够应付马上要来的一战。”打完了再动。

祝缨放下心来,对王云鹤笑笑。

王云鹤却不笑了,他缓缓地往政事堂踱了去,胖胖的背影越来越远。

“我不会伤心啊。”祝缨喃喃地说。

王云鹤回到政事堂,冷将军等人仍在。王云鹤毫不尴尬,先与郑熹等人打过招呼。再质问冷将军:“军中积弊,究竟如何?”

冷将军梗着脖子道:“都是旧例!绝无越轨之处!”

王云鹤抽出一个本子扔在桌上:“是吗?”

郑熹揭开了一看,不由皱眉,试探地问王云鹤:“这?”

王云鹤道:“容不得你们胡乱应付了!”

郑熹笑道:“您可真吓人,我还道您要不管不顾了。”

“我可没有吓你们。你们做得成还则罢了,一旦有失,就什么都掩不住了。到时候就不是我要如何,是胡人会把朝廷官军如何了。”王云鹤冷冷地说,“元光你也是知道的,这两年朝廷赋税如何,还禁不禁得起他们这样挥霍?一旦战败,百姓遭殃不说,你们就一定能保全首领吗?”

冷将军后颈发汗,在王云鹤目光之下腰越来越弯,最终埋下了头去。

王云鹤对郑侯、冷侯点点头,郑熹也对二人使眼色,二人微笑对王云鹤致意。

次日,许多人都等着王云鹤怎么与郑侯等人对上。不想冷将军先上了一本,道是一场大战下来,发现了军中有些事情需要整顿,申请自己动手。否则,等到下次与胡人再战,可能会吃亏。

皇帝批了。

虽然批了,皇帝却又以“备胡”为名,下令再组建一支新军,赐名“忠武”,钱从户部出,人从民间招,选“良家子”,直属皇帝。人不多,先练三千。

这些都不是祝缨的主职,她像是听进去了王云鹤的话,蛰伏了。大理寺该做的事还是照做,不再特别的针对一些地方——害!一年过去了,该换的都换差不多了。

郑熹又找到了祝缨,询问王云鹤是不是以后都要照忠武军的样子改了。

祝缨双手一摊:“我并不知道,让我别问呢。”

郑熹看了她一眼,祝缨坦坦荡荡:“我本来就不懂兵事,能给我说什么?你们弄吧,我回家睡觉去了。再不管这些破事了,没意思。”

郑熹笑道:“怎么就突然丧气了?打起精神来,宫里还有喜事呢,耷拉着脸,叫人看到了还不知道陛下娶儿媳妇犯着你什么忌讳了!”

祝缨扯出个很假的笑来,郑熹又笑了。

齐王娶的是旧勋王家的女儿,祝缨在宫里吃了喜宴。

接着,各地刺史又来不少。今年卓宇没来,他的上司与祝缨也不熟,但是又有别的几个南方出身的官员投帖到了祝缨府上。

冷将军等人私下做了什么祝缨不知道,可确乎有些宴席上有些人传出王云鹤的闲话。说他看起来为民请命,实则自己把住权柄不放之类。流言渐渐传了开来,以至于一些闲人也听到了。

到了最后,祝府的李娘子一边剁着肉馅一边骂:“王相公忒好一个人,我恨不得他一直做丞相哩!换个别人,做甚?欺负百姓么?”

京师之内不好骗,京城之外,也不知道有多少人信了这种说法。

嘀嘀咕咕,传言不止,以致到祝府的南士们也忍不住想打听王云鹤的为人了。

过招

“哦?是吗?外面还有什么说法呀?”祝缨状似很感兴趣地问,丝毫看不出来生气的样子,完全不像传闻中那般与王云鹤十分亲近的样子。

不熟悉她的人看不出一点儿破绽,熟悉她的人多半是见过王云鹤的,心中满是不解。

现在坐在祝缨厅里的是一个出身南方的方刺史,根本不是梧州人,甚至与祝缨的各路关系都搭不上边儿。只因听到了一些传闻,又自思籍贯离京近两千里,于朝廷方舆的规划上算得上是“南方”,便也递了张帖子,自己找上了门来。

今天是他第三次登门了。

第一次登门的时候,他在祝府等着,祝缨与他客气地见了面。互致了问候,他携带了一份礼物来。明着的理由是感谢大理寺之前在他们州的一桩案子上没折腾他们,案子虽然有毛病,但是大理寺给的批复很详细具体,重审之后很快就过了。

方刺史道:“多亏大理有文书,我才能硬气起来。本也觉得事有蹊跷,然而吃罪不起。”这又是一个“休致的老大人家”的故事,老大人自是希望“家丑不外扬”。可是事情闹得有些大,方刺史知道有内情,却无法彻查。

大理寺的公文给了他一个查的理由。

祝缨收了他的一些礼物,又回赠了四样礼品。

第二次再登门的时候,两人就亲切了不少,方刺史是以请教为名而来的,听说祝缨也在南方任职过,方刺史是询问一下祝缨对“南人”的看法。

祝缨则是回答:“人无分南北,皆是赤子。”

眼下是第三次了,方刺史凭自己的本事跟户部、吏部周旋了出来,公事办完,闲适地与祝缨坐着喝茶聊天。做陪的是赵苏,今天他和祁小娘子抱着孩子过来看祁泰,那边祖孙三代共享天伦,这边则是说着些散布京城的小道消息。

京城的小道消息祝缨当然是知道的,祝青君渐渐在京城熟悉了起来,比起祝缨当年在京城厮混了近十年的熟稔差了一些,却也上了正轨。

祝缨想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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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的,是方刺史周围关于王云鹤的流言。

方刺史道:“不过是那么一些,我冷眼瞧着,王相公情势不利呀!哎呀,做了一辈子的好人,晚节不保未免可惜了。可惜可惜!”

“就这么可惜?”

方刺史道:“王相公以往都好,我见他时,他也不曾刻薄于我。以往也不曾见他弄权。可是近来传闻很多,他做丞相已经很长时间啦!算起来,先帝朝几位丞相秉政的时间都不短呢!我一时也弄不明白,他竟是为自己多,还是为国家多。”

祝缨道:“最好是公私两便。咱们也能舒服些。世上多的是只顾自己,不顾别人的。”

方刺史道:“也对。”

方刺史又约了等到下回下雪红梅开了,他在京城包个园子请祝缨去喝酒:“还有一些同乡,都想拜见您呢,只他们不好意思。央了我做东请您。”

祝缨笑道:“那怎么好意思?我必是要还席的,正好,我这里还有几个年轻人,都是梧州学子。”

“那可真是太好了!”

祝缨微笑着把他送了出去,方刺史道一声:“留步。”赵苏再接着将他送出大门,方刺史又额外与赵苏再多聊了两句,赵苏也给了他一张自己的名帖,方刺史与他交换了名帖,扳鞍上马,在寒风中意气风发地走了。

赵苏回到厅内,见祝缨伸指敲着桌子,上前低声道:“王相公的情势虽然不妙,可他做事一向稳重。有受损的,也有获益的,仕林也有为他说话的人呢。”

祝缨道:“当然有啦,只可惜声量不大,且容易为人误导。你想,这世上是见过他的人多呢?还是没见过他的人多?是与他共过事的人多,还是没与他处过的人多?他这一回,是真的要受损了,好在情况还没有坏到不可收拾。”

赵苏问道:“最坏……”

祝缨摇了摇头,心道:还没到那个时候呢。

赵苏低声道:“可惜了,王相公确实,秉政太久。”

祝缨看了他一眼,道:“咱们的人,在外面不要评论这件事。”

“是。”

赵苏最终忧虑地问道:“义父,王相公能够平安终老吗?”

祝缨道:“他自己不在乎。”

“可是……”赵苏说了两个字,没再说下去,他还是有一点在乎的。他自幼聪颖,但是打开他眼界的第一本文集,是祝缨带给他的——那是王云鹤写的。

他以前不怎么相信“君子”,认“义父”也是权衡利益居多,祝缨只要“买卖公平”他就愿意投效。长久相处,才对祝缨多了许多的信任与依赖。祝缨在京城有两个比较亲近的人,一个是郑熹、一个是王云鹤,二人是迥然不同的!

人就怕对比。二十年下来,他也看明白了祝缨对这二人的不同。起初,他看祝缨给两人送礼之厚薄,以为对郑熹更加亲近。亲近他,就多给他好处,这是最朴素的道理。但是到了现在,即使祝缨给郑家仍然送着厚礼,与郑府戏笑自如,在王云鹤面前还持之以礼。

他还是觉得,自己的义父应该是对王云鹤更亲近的。

义父,不担心吗?还是别有打算?

赵苏不敢催促,以他的眼光,看得出来王云鹤此行之险,当然也知道这事对他这样的人的好处!王云鹤与义父,在某些事情上是一致的,与郑熹反而不同路。

情势复杂又凶险,他心中所想甚至不能对妻子言明。义父根基在京中也是单薄得紧,他不能轻易将自己二十年的观察随便说出口,让别人对义父另有防备。

这一盘大棋,他还没资格与人博弈。但是如果有机会出一点力,襄助一二,他愿意为义父出这一把子力气。南人又怎么样?獠女之子不也站在皇城里了吗?

赵苏下巴微微扬起。

……——

祝缨却持续着沉默。

事情还照办、宴会照赴,施鲲家里照跑,刘松年的饭她也去蹭。但却不轻易发表意见了。

相熟的人里,其他人,包括刘松年,竟也什么话都不说了。

施鲲在家里养花,祝缨今年再到他家里,就见他在府中建了个大暖房。

祝缨笑道:“什么花儿我不太懂,到南方净吃果子去了。不瞒您说,家父家母在南方天气湿热,我很担心,设法为他们修建山中别业以避暑消夏。但是南方的果蔬之丰富,确是二老先前从未享受过的。”

“唔,南方的果子运到了京师,无论如何也不如枝头新摘来得鲜美。我那大郎,曾未到极远,回来亦说,运到京师的瓜果,不如当地吃着香甜。尤其荔枝一类,驿马送了来也都变了味儿了。福橘倒还勉强,也是因它本就不太易坏。”

两人就吃喝玩乐聊了挺久,施鲲已从儿子那里知道了大理寺没再动多余的手,但他更看得明白——上一轮已经打完了。

眼下这是休息呢?

施鲲不多言,只先看着。郑、王二人到底没有对立,虽然有些矛盾,但也在弥合。这是施鲲愿意见到的,至于最终会不会闹掰,施鲲不愿意去想。他只要拉住了儿子别往里面冲,现在施家仍是安稳的。

施鲲感慨了半天的南方水果,祝缨心道:办法其实也有,但是劳民伤财,若成了惯例就是罪过了。我才不弄呢!

陪他感慨了半天,回家之后派人给施鲲送了两罐子的荔枝蜜,收到了施鲲手书的一封感谢帖。

祝缨顺手把帖子扔到了一个匣子里存着。

只有陈萌嘀咕两句:“王相公何苦?心怀天下,也要兜得住,真不想看到他没了下场。现在休致,他的名声也比先父好。要是更早,只怕是个人人称赞的圣人了。你也免受些夹板气,郑相公可不是个好相与的。”

祝缨笑道:“我做陛下的臣子,谁能给我气受?”

陈萌道:“我算服了你了,行了吧?听说朝上新进了几个人,怎么样了?”

他说的“朝上”便是指日常的早朝,身着朱紫的那一批。

“乏善可陈。”祝缨撇嘴。

“你可不要太不放在心上啊!他们这些人,在史册上占不了两行字,站在咱们面前,你我还不是要笑脸相迎?”

祝缨道:“我明白你的意思,可确实乏善可陈。做人没特色,做事也……不出意料。坏都坏不出新意。记在史册上,也都是流水账。”无趣到她都盼着陈萌和骆晟赶紧回来了!

陈萌道:“只怕都还收着。信不信,日后给王相公排头吃的,就有这些人。”

“那是会有的。王相公也不是孤身一人不是?”

陈萌道:“论理,这天下也该整顿一番了,只可惜哪有这么容易的事?譬如一个家,原是老夫人管的,她死了,新娘子来掌家,不得扫走一些老货?偏偏咱们这位陛下……”

祝缨道:“陛下才登基多久?”

“反正够愁的。他不能干,王相公能干,他只管给王相公撑腰就好。我却担心他的腰也不很硬,又琵琶别抱。王相公想干事,就得占住了政事堂。这就又招流言了。这流言背后要说没有人指使,我是不信的。”

祝缨道:“天子广有四海,哪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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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一棵树上吊死的?”

“这么说,王相公是危险了的?”

祝缨道:“不知道。走一步看一步呗。”

陈萌认真地看着祝缨道:“两家都与咱们不相干!你别一头扎到哪一个的怀里去才好!郑七与你的渊源我是从头看在眼里的,他也算不得什么好人!不过比我那个糊涂舅舅强些罢了。你还有父母!哎,你纳房妾吧,开枝散叶,忙了半辈子了,净操心了,别什么都没落下才好!”

“知道啦!陈夫人!”

陈萌道:“我好心劝你,你倒打趣我了!”

祝缨道:“知道你好心。我自有计较。”

陈萌叮嘱道:“你帮王相公也要有个度啊!郑七万一当你是叛徒,他下手可不会留情的。”

陈放一直在旁听着,直到祝缨走后,陈放才小心地问父亲:“阿爹,祝叔父是不是要帮着王相公?他会吃亏的吧?”

陈萌道:“别人都说他心狠志坚,其实啊,他就是心软!最滥好人的一个人。看得明白,却不忍别人受难。不过要交朋友,还是要结交这样的人。心太狠的,不好。”

不过仕林中渐起了为王云鹤说话的声音。还是有一些如赵苏这样的人,觉得王云鹤此举很好。其中不乏聪明之辈。有揭穿是“小人”不愿王云鹤为君子张目的。

也有说王云鹤六十多还不到七十,什么叫恋栈权位?如果这样说的话,那么朝中七十以上的人是不是都得滚回家抱孩子了?要说别说哪一个!

还有人把矛头指向了郑侯等人,郑侯儿子都要五十岁了,他还当什么三师三少?在太子那儿挂什么名?

郑侯也被人说了,却很稳得住。

任凭外面怎么说,他只把郑熹叫过来:“他们惹的事,倒叫老子挨骂!我又没有将王云鹤如何!你说,叫我怎么办?”

郑熹又好言安慰:“既是他们惹的,必不会坐视那些人将话扯偏了去。您也不须着急,我们不出手,自有人有更狠的。”

郑侯咕哝道:“王云鹤想干什么?一把年纪,又想起少年之志了吗?”

郑熹一笑:“这些儒生,志向一直都在的。只不过有的人当真,有的是当是拿来谋爵禄名望的垫脚石罢了。究竟谁真谁假,又有什么关系?合用则用,不合用,还要留着、敬着吗?”

郑侯道:“他,有点可惜了。”

郑熹道:“我明白的,他忙了一辈子,及时退下去,对他也是好事。”

…………

郑熹料得很准,他还没有说什么,京中便又有另一种说法——王云鹤为相二十年,天下皆知其贤名,要做什么就做什么,仗着是先帝老臣,以势凌君。天下的事,都听他一个人的。

只知有王相,不知有陛下。

这说得也是一部分的事实,新君确实不是个果决的样子,连新人换旧人都办得没个明确的章法。刚登基那会儿,整个朝廷的大臣都有默契地想请他“垂拱”。

当时是大家的共识,都有参与的,现在倒都推到了王云鹤的头上了。

最早给祝缨传这个消息的人不是与士子接触的赵苏等人,也不是方刺史等新交的朋友,而是祝青君。

祝缨认真地问道:“街面上有人这么说的么?”

祝青君道:“是,还说王相公办事比陛下明白呢。”

有点不妙啊!

祝缨想。

她面上仍然保持住了镇定,对祝青君道:“不要去传播这样的话。”

“是。咱们的人不敢胡说的。”

这次的流言可比上次可怕多了!就算是仕林,也得想一想,确实是王云鹤比皇帝可更能干一点。一旦这么想了,就会掉到陷阱里!

祝缨轻叹一声,对祝青君道:“找个可靠的人,传出话来,这是陛下心里有先帝,是孝道!”

祝青君道:“三年无改父道?”

祝缨点了点头。

祝青君小声说:“可是……也快三年了,是不是得准备改了的意思?”

“先把眼前这一关过了吧!”再蠢的皇帝,也不会容忍有人挑战他天下共主的地位。相反,越平庸的,越担心。

祝青君匆匆离去,她没有去找街面上的那些人物,自己拖了件黑衣一裹,跑到个茶楼外面,蹲在仆人堆里。趁着仆人也指点江山说八卦的时候,将“孝道”的说法散播了出去。别人再看她时,她已经不见了踪影。

祝缨很怀疑,这样的流言没多久就会传到皇帝的耳朵里,但是如果皇帝听了不说,别人是很难找机会为王云鹤向皇帝辩解的。

这件事情,祝缨也觉得棘手。

到得腊月,又有不少地方报了雪灾,“冻死牲畜无数,压倒房屋以万计,百姓冻死者若干”另一些地方又没有雪,地方官担心会影响明年的收成。

这是瞒不住了的。王云鹤与郑熹将几份报灾的折子一并送上,皇帝当时脸色就难看了起来。王云鹤又奏请及时赈灾:“天寒地冻,一旦拖延,就会有更多的是冻饿致死。”

皇帝郁郁地道:“你们与户部拟个条陈来。”

王云鹤应下了,与户部商议过后,还要减免灾区的一些赋税之类。

第二□□上报给皇帝,皇帝突然哽咽了:“先帝在时,风调雨顺。算我登基以来,灾害不断,难道是我的德行有亏吗?我将来如何有面目去见先帝?如何有面目去见太-祖太宗?”

此言一出,大臣们都站不住了,一齐跪倒:“臣等有罪。”

郑熹道:“岂是陛下之过?皆是臣等不能调和阴阳,以致上天示警。”

祝缨心里咯噔一声。

郑熹才干了几天丞相啊?调和阴阳?这是逼着王云鹤走?不走就坐实了恋栈权位……

祝缨深吸了一口气,正要起身说话,动作到一半,一旁鲁太常迅捷地拉住了她,低低嘶语:“别作死。”

一个声音从后面冒了出来:“与丞相何干?”

余清泉!

余清泉侃侃而谈:“世有阴阳,有四季、有日夜,这些都是自然之理。没有总是白天不过黑夜、都是春天没有冬天的。先帝承了秋日的收获,而您不过是遇到了寒冬,这与德行有什么关系?

天道有常。熬过寒冬、国祚绵延,就是您的大功德,先帝、太-祖太宗又能说您什么呢?”

争斗

鲁太常的心弦绷得紧紧的,直到感觉到了祝缨的胳膊卸了劲,他才松了手。再看祝缨脸上,又是一片平静了。

鲁太常心中有疑惑,祝缨与郑、王二人看起来关系都不错,他吃不准祝缨刚才是在打算帮着郑熹落井下石还是为王云鹤力挽狂澜。无论是哪一个,都不是什么好主意。

看祝缨现在的样子,仿佛是对余清泉出场表示放心?那是偏向王那?接下来?鲁太常犹豫要不要与祝缨略谈一谈,最后谈一次,听劝就听,不听就罢。两人的情份还值得这么一次。

祝缨也知道自己刚才有点冲动了,之前她已经忍了些时日了,没想到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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熹会亲自出面。

阴阳失调,就是宰相失职,往前倒数几百年,必得免一个丞相应付上天。此事就不能往深里想,祝缨一面看着余清泉侃侃而谈,一面想着自己接下来要怎么做,并不像鲁太常担心的那样不撞南墙不回头。

她的身段一向灵活。

余清泉正经的读书人出身,经史子集比大部分人都强,且条理清晰,硬生生将“失德”这件事给推卸掉了!什么失德?没有的,不存在的!别人也不能硬是跟他犟,说皇帝就是失德了。

所有人都知道他这是在为王云鹤说话,但是面上却没有人好反对。顶多背后再传一些关于王云鹤的流言罢了。

皇帝恹恹地说:“卿之言似有道理,我的运气未免太差。”

余清泉道:“所谓生于忧患,死于安乐,陛下的功业这才刚刚开始。”

中间卡着一个皇帝,余清泉看着是给皇帝说话的,其他人顿时失了与他争辩的立场,眼睁睁地看着余清泉把话给掰了回来。记住他的人不少,余清泉却并不在意。

直到皇帝说:“罢了,散朝吧。”

大臣们才议论纷纷地三五成群往外走,冼敬等人毫不避讳上前围簇着王云鹤,郑熹站直了身体,转脸向下,也有郑奕、冷云等人凑过来。卫王、太子等人则是往后面去求见皇帝——这才是一家人呢。

郑熹再往人堆里再看,又见鲁太常拉着祝缨说话。

此外还有一些不太明白的人,跟着朝上看热闹地傻乐,其中一个大傻子让郑熹越看越头疼。这人叫柴令远,不是别人,正是安德公主的孙子。公主薨了,儿子没有天子“以日易月”的好事,得踏踏实实把孝期捱完,但是孙子孝期短,已经可以出来了。

卫王向皇帝进言,皇帝也想照顾“自家人”,这小子回来的当年就披上了红衣,二十来岁的年纪,朝中多少官员一辈子也熬不到的好事就落入他的袋中了。郑熹做大理寺卿的时候二十七岁,穿紫,但是能干。柴令远……

郑熹叹了口气。他可以不管公主的孙子,但不能不管自己的堂外甥——柴令远这破玩儿的亲娘是郑熹的堂妹。

今晚得叫过来骂一顿!

郑熹对郑奕道:“今晚把他带过来!”

郑奕也看了过去,柴令远也是他的外甥。郑奕也有点头疼地说:“不能不管他吗?”

“别说气话。做事可以不用他,但不能让他坏事,他得收敛着点傻气。不看他,也要看他的父母!”

“一点儿也不像我!”郑奕抱怨了一声。

郑熹心说,像你哥。

再看祝缨时,却见鲁太常做了个“请”的手势,祝缨同施季行说了几句,施季行点了点头,祝缨就同鲁太常一道走了。

祝缨与鲁太常到了太常寺,这个地方在很长的一段时间是祝缨的禁地,现在能够登堂入室了。上了茶之后,鲁太常把仆从摒退,祝缨就抢先开口:“方才多谢您了。”

鲁太常不客气地问:“你刚才是要干什么?”

祝缨有点腼腆地笑道:“是我鲁莽了。自我做官起,也就同姓段的有些冲突,那也是池鱼之殃。二十年来和风细雨,今天的场面有些难看。还是和和气气的好。”

鲁太常道:“这样的事怎么能和气?郑、冷诸人,根基所在,肯做到现在已经很克制了。再者,人主恐怕也听不得那样的话。余清泉出来就罢了,那是他师门。你呢?郑相才是你的恩相。王相公又素有人望,谁也不想正面碰他,否则也不至于只是敢传些流言了。你指摘哪一个都不好。”

祝缨忧郁地道:“王相公素有名望,做过的实事不是空口白牙能够抹去的。此一时得意,过一时别人醒过味儿来,郑相公的风评也不会好。也是个两败俱伤。偏这两个人,我都不能让他们太吃亏。左右为难。”

鲁太常道:“莫要想着两全其美,不可能的。你趁早做打算。”

祝缨道:“那您呢?”

鲁太常道:“我?”他摇了摇头,“我也不知道。”

祝缨道:“您都不知道了,我更糊涂了,真是伤脑筋,今晚怕是睡不好了。”

鲁太常道:“我离得远,你离得近,早日想明白早日解脱。我看你一向神智清明才多此一举。你要别的肚肠,我可也没下一回了。”

“您这话重了,我还要时常向您请教的呢。”祝缨谦逊地说。

起身告辞。

…………

大理寺里已经隐约听到了一点风声,赵振、祁泰看祝缨的目光都带着担心。

其时施季行已经安排完了今天的事务:“照旧。”

祝缨也就不再折腾了,回到房里接着想事情,她很难想象,面对这样的局面王云鹤除了硬扛还能怎么样。

那一边,冼敬也在咬牙切齿:“何等小人!如此歹毒!”

王云鹤道:“你的本职在詹事府。”

冼敬道:“殿下求见陛下去了,我来请教老师,也没什么不妥。”

王云鹤神色如常:“早在意料之中的。”

冼敬道:“殿下并没有这个意思。”

王云鹤微笑:“我知道。”

余清泉也说:“小人谗言而已,清者自清,至尊父子天纵圣明,不会被人所惑的。”

冼敬又说:“欲行变革,必有小人阻道,中伤君子。”

余清泉道:“咱们也不是没有人帮忙的,抑兼并得罪人,但是不少官员也拿这个当政绩,科考是本来就有的,如今不过是固定下来。最近最大的一是件是动了军制,眼看着胡人又不安份了,到时候真刀真枪见真章就是了!”

冼敬道:“不错,只要撑过这两年,比一比,看出成绩来了,陛下面前就能交代了。把持朝政又怎么了?哪怕要退,也得出了点成果之后再退,得功成身退,荣归故里,不能是被人挤兑走的!您纵是休致,也要休得体面,不能这么窝囊!”

余清泉道:“我也是这般想的!”他们还有一个想法,这件事情他们是会想持续做下去的,所以王云鹤这个头肯定得开好!

王云鹤道:“计较流言,正事还做不做了?做你们该做的事吧。”

余清泉无所畏惧:“是!”

他与冼敬大步地离开,又各自与自己的朋友、同侪们凑在一起嘀嘀咕咕,酝酿着反击。

…………

朝廷的气氛愈发紧张了,祝缨落衙之后先让苏喆去刘松年府上报了信,再去了一趟陈府。

陈萌见她又至,很是惊讶:“你怎么又来了?”

祝缨道:“那我走?”

“别!来,坐!”又让陈放奉茶。

祝缨缓缓地将朝上的事说了出来,陈萌拍着膝盖说:“哎哟,这下不能善了了,你别参与其中才好。”

祝缨道:“只怕不行,郑相公邀我过府一叙。”

陈萌道:“我就说他是个狠角色,竟不肯放过你。这可难办了。你?”

祝缨道:“我来同你说一声,我还得应付他去。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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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了这个官不做了。”

“别胡说!辞官已经是表态了!宁愿得罪君子也别得罪小人!王相公不会把你如何,郑七是个会下狠手的人啊!真是可恶!何必这样逼人呢?”

祝缨道:“我来告诉你,你莫要轻举妄动,我先去他家看看。”

“哦。”

祝缨再到郑府的时候已经略晚了一点,厅里坐了几个熟人,郑熹还没出来。温岳等人也知道了今天的事情,都在说着这事儿。温岳道:“王相公何苦?”

他们也不愿意与王云鹤对上,鲁太常说得很对,谁跟王云鹤对上都会受损的。

邵书新道:“他想做君子,可惜身边也有小人。才不是还有个逼死人命的案子么?最后也不了了之了。可见底下也是什么样的人都有。”

他们说话的时候特意避开了祝缨,没让她发表意见。

外面人声越来越近,只听郑熹说:“总之,就是这么个事儿,你老实一些!我带你见一些人,你以后遇到了他们,不要口无遮拦,要客气些。”

郑熹进来了,众人起身,身后跟着郑奕与一个年轻人——柴令远。

柴令远与年纪最小的祝缨差了十几岁,比郑奕、温岳等人差得更多,一水儿的狐狸里混进一个呆子。他还嫌这些“老头子”无聊。

与各人都见了面,多看了祝缨一眼——这人最显年轻。

郑熹道:“好了,你现在回家,不许乱跑。你父亲还在孝中呢,别为他惹事,不然等我亲自收拾你去。”

柴令远哆嗦了一下,乖巧地说:“是。”

郑熹道:“今□□上的事,回去告诉你父亲,让他不用担心。”

柴令远又答应了一声,郑熹对他笑了笑温言道:“回家吧,路上小心些。”

柴令远得了个好脸,刚才的畏惧又飞了,又转回身来加了一句:“舅舅,您别心急,他们成不了事儿的!”

郑奕道:“你又知道了?快滚!”

柴令远更加不怕他,道:“我当然知道了。”

“你知道什么?”郑奕赶他走。

“唉,再来个灾祸就好了!”柴令远咂了咂嘴,说,“别暴雪了,就地震吧!再死点儿人,看他们还怎么说寒冬!”

祝缨看了这个纨绔一眼。

郑奕笑骂:“滚蛋吧你,灾祸哪有那么容易来的?”

柴令远滚了,郑熹正式开会了。

朝上的事情大家都知道了,郑熹只简短地说了一句:“都说说吧,怎么看的?”

姜植犹豫地道:“论理,也是该整肃一下了。只莫要太激进就好。”

邵书新道:“楚王好细腰,只要开了头,放任下去就不可能不矫枉过正。左也是过分,右也是过分,一动不如一静。王相公老了,他拉不住马头,还是停下吧。”

温岳问道:“那怎么弄?”

郑奕道:“不就那么几个人么?不如私下派人刺探他们私下的……”

祝缨咳嗽了一声,道:“余清泉有一句话说对了——这是个寒冬。”

郑熹问道:“怎么说?”

“这个冬天不好过,得早做准备。”

郑奕道:“哪有不好?”

祝缨问郑熹:“胡人那边可有新消息?上次大战他们也没伤筋动骨不是?冬春正是胡人日子艰难的时候,不南下寻草料才怪。别自己家里闹着,强盗已经在外敲门了。”

她这里有些商人与胡人交易,从探听到的消息来看,胡主确实比这边的皇帝强一些,人家肯用人,手段也更强。

虽然散伙也比较容易,一旦强力的首领死了,可能部族也就渐渐散了。但是最初的“吞并”也是比较容易的。

郑熹道:“你呀,还是心软。”

祝缨摇了摇头,说:“冷将军他们的机会,还是在战场上。胡人是不会听陛下一句话就退了的,是得真刀真枪的干。”

郑熹笑而不语。

郑奕道:“好吧,你心软,不肯与他们对上,我却没那么多计较的,我去盯他们。”

郑熹道:“都去吧。”

他最后把祝缨留了下来。

眼见所有人都走了,只剩他们俩,郑熹看着这个“年轻人”。初遇祝缨的时候,他是无论如何也预料不到祝缨会有今天的。而祝缨竟是他所拔擢的人里走得最高、最能干的一个,郑熹叹道:“早年不该为了省事儿,派你总往京兆府去找他。”

祝缨笑笑:“我的来历您知道,一照依王相公所设想,我是绝没有机会与您同殿为臣的。大约,我能骗一骗一些脑子不好使的富人,让自己手里有俩糟钱儿,一家人过得舒服一点。我的道儿要是走偏了,兴许您也能见着我,从陛下那里骗些香油钱、或许还能骗个小官儿当当,最后被君子当妖道给斩了!”

郑熹大笑!

“促狭!促狭!”

祝缨道:“说的实话,都看着我呢!也有问我的,我能说什么?我只能说,我忠于陛下!不然呢?说谁就是拉着谁一块儿投井呢!”

郑熹道:“何至于此?”

“自打闹起来,没少操心。问了好些人,都是——抑兼并可以,别查我的隐田就行。”

“刻薄啦!”

祝缨道:“是刻薄,难道不是实情?”

“也是。”

祝缨道:“我再说点实在的?”

“嗯?”

“王相公可以败,可以死,但不会窝囊地退。”

“那就难办啦!”

祝缨道:“那就是您去想的事儿了,您二位,我真不忍心看到你们起纷争。我只想提醒您一件事——这些日子的流言,已经在陛下心里种下了种子,在提醒他提防大臣。您是丞相。”

郑熹道:“他……”

祝缨道:“英主不会在乎那些流言,在乎的人,就会更加的在乎,也不会只注意一个人。”

郑熹认真地点了点头:“你这话说得对。”

祝缨道:“是您引我走上这条路的,我不想看着您有疏漏。今天能用他对付王,就怕明天,也会有人用他对付您。”

郑熹又点了点头。

祝缨道:“我能说的也就只有这些了。说来惭愧,抑兼并,任地方的时候我干得比他们狠。”

郑熹失笑:“知道你为难。”

“也不是很难,我只说实话,能说的我都说了。至于我能做什么,您看下去就是了。”

郑熹认真地看着她,祝缨也毫不退让,郑熹点点头:“不会让你很为难的。”

“那就是还有一点儿,也行。”

郑熹笑道:“难为你啦,回去好好休息吧,现在还不用你出手。”

祝缨向他躬身一礼,慢慢退了出来。

她的眼神渐渐变冷。

……

回到府里,祝缨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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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了祝青君:“从今天开始,盯一盯柴令远,安德公主家的。”

“是。”

“出门的时候多穿点儿,天冷。”

“哎!”祝青君笑着答应了。

祝缨低头不语。

这个冬天格外的寒冷,转年正月,也没暖和多少。新的一年,祝缨的三十六岁生日,依旧没有大办,但是温岳等人与郑奕、郑川却都热热闹闹地凑了上来。

郑霖也带了丈夫、儿子过来给她庆生:“今年这个岁数在谱,要好好过一过,压一压。”

他们为她准备了许多礼物,知道她家没有女乐,他们自带了歌舞伎。

今年依旧有些南士来为祝缨庆生,他们何曾见过这样的场面?又惊叹了一回。

曲终人散,苏喆揉了揉笑僵的脸,问祝缨:“阿翁,您是不是不高兴?”

“没有,”祝缨说,“热热闹闹的,不好么?”

可是苏喆知道,朝上却吵得乱七八糟的。王云鹤被中伤之后,仕林的笔杆子也没停下来。刘松年没有开腔,却还有些刻薄鬼开始编勋贵家的笑话儿。

许是从“何不食肉糜”里来的灵感,他们开始编纨绔们的笑话,笑话他们从不读兵书却是将军,数不清自己手下有几个兵之类。

双方又互相揭短,有说穷书生发迹之后休掉发妻的,也有讲豪门荒淫无度的。这些事情大部分让御史台办了,大理寺狱被御史台借去了一半。

到得四月里,祝青君查到了一些柴令远的恶行,纵奴行凶之类是常见的,另外传说他在安德公主的丧期之间霸占了安德公主留下的一个侍女。

祝缨道:“送给冼敬——匿名。”

“是。”

王云鹤这里,余清泉的岳父正被郑奕针对,余清泉围魏救赵,参了柴令远。双方各有损伤,祝缨也被参了个“党附”郑熹,她麻溜地向皇帝继续表白自己忠于皇帝,放过了参她的人,反手抓了两个趁机中饱私囊的——王云鹤的手下,并非都是君子。

双方在朝上打得不可开交的时候,一件事情的到来令双方都停了手——胡人叩边!

去年的时候,祝缨就担心会来这么一出,现在累利阿吐果然来了!

暧昧

胡人是不能不管的,王、郑二人分头去准备。

郑熹又把冷将军请到了自己家中。

“据你看这一次是实是虚?”

冷将军傲然道:“管它是实是虚,也不曾占了便宜去不是?胡人一向不安份,打就是了。上次胡相为使,就该给他扣了!也免得有现在这些事。”

郑熹道:“两国交兵,还是要讲道理的。”

冷将军轻轻地喷了喷鼻息。

郑熹问道:“输赢呢?”

“必能克敌致胜!”

冷将军回答得斩钉截铁。郑熹的眉头微微松了一点,又问道:“你拿得准?自从让你们自己整顿,至今不过数月,真的可以吗?”

冷将军道:“本就是他们借机生事!军士本就没有他们讲得那么颓丧!”

他说这个话,郑熹还是有点相信的。以郑熹的常识,王云鹤所述之事必然是存在的,或许有些地方还有点严重,但应该没有王系人马讲得那么严重。既然开始整顿了,应该还可以。这类的事郑熹以前不是特别的上心,近来特意请教了郑侯。

郑熹叮嘱道:“还是要谨慎的,如今你出不得纰漏!不要被忠武军比了下去。”

冷将军嘲弄地笑了一声:“忠武军?他们又能好到哪里去了?才操练了几天呢?没见过血,练不出来的。”

郑熹严肃道:“话虽如此,也当用心。”

冷将军也摆正了态度,道:“是。那辎重粮草等等,可不能再扣了我们的。”

郑熹道:“正要说这件事呢,收敛着点儿,窦朋可不好应付。”

冷将军哼唧了两声,虽不愿,也应承了下来。他的身份,只有在战争的时候才能名利双收,平日里是不如文官等的,现在开战了,不许放开了获利,心下难免不乐。

冷将军发狠道:“这次一定让他们看看什么是劲卒锐师!少弄那些没用的东西!”

郑熹道:“这是自然。”

冷将军得到了许诺,心情不错,满意地告辞了。郑熹垂下眼睑,将所有的事情盘算了一下,再将冷将军所言与郑侯对他教导的内容一一印证。冷将军有所隐瞒,但都是细枝末节,都是意料之中的将领会有的心思,倒是可以容忍。

北方边境本就是冷将军的长项,他即日便返回前线,应对胡兵。这一次他走得比较仓促,军情紧急,骑兵迅捷如风,战报报到京城,那边估计已经打完一场了。如果胡人这次不是试探而是正式的开打,没有冷将军坐镇还是不行的。

冷将军次日上表,当天便得到了批复。户部这一次压着火,将他所需之辎重悉数拨付。

冷将军亦知此行事关重大,只略说了两句酸话便头也不回地走了。

计算日程,冷将军还在路上的时候,边境又传来了一次捷报——胡兵被击退了,朝中一片欢欣。饶是如此,冷将军还是坚持带兵到了边境上。

报功的文书到了朝廷,祝缨这等不太懂兵事的人看不太出来。郑侯与冷侯两个久不出面奏事的人却觉得味道不对,郑侯不等别人说话,先到了政事堂找儿子。

郑熹正在高兴,问郑侯:“胜了难道还有什么麻烦不成?我思他或许有些夸大功绩,但总不能都是杀良冒功的吧?”

郑侯道:“胡人退得太利落了!我不知道胡主、胡相有多么的精明强干,但是从胡相上次出使,至今已有三年,对他们来说,火候应该差不多啦!”

胡主本来就是共主,是有些实力的,在有实力的基础上,一个坚定的君主,一个能干的相国。三年,不应该是两战皆败的。否则,胡人就不配被称为边“患”。

郑熹道:“我明白了,让他们就地休整,暂不还师?”

郑侯道:“不错。”

另一面,冷侯也去信给冷将军,让他不可骄傲大意。

次日早朝,皇帝脸上带一点喜色与大臣们商议此事,祝缨对北方兵事并不了解,她便沉默不语。郑侯等人各抒已见,都以为应该让那冷将军先不要回京。郑熹用余光标着王云鹤,王云鹤果然表示了赞同。

窦朋却出列了:“若如此,粮草辎重要怎么办?这分明是胡人的诡计!拖着大军空耗国帑。重兵备边,如何安宁?还请尽早定策,早日反击,令胡虏不敢南下。”

冷侯道:“此事还须从长计议,须看前线,眼下只是一战获胜。大军若深入彼境,须有准备。粮草辎重悉靠转运,尚书能供给吗?”

窦朋沉默了。

皇帝道:“那便让他们暂驻边境。”

这一次,所有人都躬身应是。

时入五月,又是一年端午节,祝府今年包了许多的粽子,祝缨被苏喆按住了手腕缠五色缕。收回手的时候,苏喆自己腕上的五色缕勾到了祝缨手上的戒指,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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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面拆解一面说:“您怎么把这个戒指翻出来了?”

祝缨的手上是一个大大的银戒指,还是她在梧州山中的集市上买的,当时买了一大盒子的银饰,自己顺手留了几个,这个银戒指就是其中之一。做工不精细,样子有点夸张。

祝缨道:“看到了,顺手,我瞧着挺好的。”

她的手也比一般女子的更长一些,显得戒指更加古拙硕大。苏喆看了看,道:“我有点想家了。”

祝缨笑道:“想回去吗?”

苏喆摇了摇头,道:“我想再看一看这朝廷,他们终于肯露出些真面目了。”

祝缨感兴趣地问:“怎么说?”

苏喆道:“以前吧,有些事儿还不显,现在好像都不装了。”

祝缨笑道:“也好,再看一看。他们要是打得太狠了,咱们还是离远一些,别让血溅咱们身上。”

一旁林风担心地问:“不会伤到您吧?”

他与苏喆往刘松年家去得多,挨点骂,再听刘松年阴阳怪气几声。刘松年对他们也说一点局势,但不多,只言片语,林风多少听进去了一些。祝缨这处境是不太好的。与两边都熟,两边好像又都没有特别当她是心腹。

林风叹气道:“义父与刘相公有些像啊,都为难哩!”

祝缨道:“是吗?”

林风道:“嗯,那天郑相公府上给刘相公送礼物呢,我遇到了,刘相公把我骂了。”

苏喆与祝青君“噗哧”齐笑,林风道:“笑什么?是顺嘴骂的!”

苏喆道:“我怎么不知道?”

林风道:“就你去会馆的那一天,新茶下来了,昆达赤派人过来的那次。”

“哦哦。”

祝缨问道:“家里与西番直通的路还是没有找到合适的吗?”

苏喆摇了摇头:“西卡、吉玛他们不很愿意借道,他们要盐、要米、要许多东西。艺甘家又提防得厉害!”

林风低声道:“花帕族可真是……”

祝缨道:“先不管他们了,咱们先过节。”

小鬼们又开心了起来,端午这天,赵苏又携妻儿过来,那孩子已经过了整天睡觉的时候了,开始会哭了。此外又有在京的一些南方的官员,都在祝府里吃饭。祝缨又派项安往两处会馆里,拿钱、米之类在会馆里待客。请在京的南方士子们吃粽子,赠五彩缕之类。

祝府向来无酒乐,南士们也都习惯了,大家一处游戏,不用醉醺醺的,不用觑着空儿拿捏敬酒,倒也轻松自在。

赵振说道:“朝上好乱,大敌当前,他们可别再闹了吧。”

赵苏则说:“咱们有好些同学在北地为官,但愿不要遇险。”

一语说得大家都有点担心。祝缨道:“既是出门在外,好事坏事都会遇上的。他们都是实干的人,不会比前线将士更危险的。只可惜遇上天灾,也是一种考验呐!但凡能撑得过去,必有回报。”

大家才振奋了起来,这群人是祝缨一手提拔出来的,难免沾了点“祝缨味”,遇事愁也愁,却极少会退缩。

只有赵振说:“只盼着神仙们能消停,咱们才好认真做事。”他们这些人出仕就有祝缨庇护着,出仕的时候没人告诉他们神仙打架能打成现在这个样子的!他们以为的神仙打架是隔空骂两句,不是对着砸法宝啊!

他们还为祝缨担心,没事的时候,你好我好,到了现在,祝缨的风评也变得暧昧了起来。朝上有人说他“阿附”郑,有人说他“畏惧”王,与之前众口一词地夸赞“能干”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赵振等人已在外面与人起过许多争执,只在祝缨面前不好说出来扫兴而已。

祝缨道:“外面的事情我都知道,做你们的事,我自有分寸。”

众人才高兴了起来,又设投壶。林风高兴地唱起了山歌,赵苏被他勾得,也唱了一首。

赵振道:“你还会唱歌呢?”

苏喆抿嘴直乐,据说这位舅舅是能唱会跳的,小的时候在山里有时候还与大家一起唱跳。回到了山下,谁要把他单点出来让他演个獠人的歌舞,他能抽刀子捅人——捅过,家里赔了不少钱。

赵苏看到了,跑过来把她的头发给揉乱了,苏喆大怒!跳起来要打她舅,赵苏道:“坏了,外甥要打舅舅了。”一面跳上了梅花桩,两上一番蹿腾,祝青君喊苏喆下来,给她梳头去。

祁小娘子骂道:“你发癫了,她已经是大姑娘了,你还给她弄得披头散发?”她的孩子跟着哭,赵苏摸摸鼻子,接过孩子逗他笑。

到得兴尽宴散,客人们陆续离开。赵苏留到了最后,对苏喆道:“舅舅给你赔礼好不好?”

祁小娘子抱着孩子说:“就算是长辈,做错了也得认个错儿。”

看他们一家人这样,别人都先走了。卓珏邀大家去会馆,他请客,晚上再吃一顿,年轻人便同去。包了一个小院子,卓珏给众人满上了酒。

赵振道:“你莫喝醉了,醉酒出丑可不雅致。现在多少人说大人的不是,连带看咱们也有些白眼。”

卓珏道:“说的就是这件事儿!不就是王、郑二人么?王相公有王相公的名望,郑相公有郑相公的好处。大人越强,咱们越好,大人要是别人的马前卒,那咱们是什么?以往,咱们南人就算出仕,能搭上些关系,也不过是这个——”

他指着盘子里一道冷碟边上围的腌萝卜丝:“凑数的!说拨开就拨开了,说扔到桌下喂狗也就喂狗了!咱们须得拧成一股绳,襄助大人!大人好了,咱们也就好了!”

众人都以为恰当,赵振道:“哎,老赵呢?这事儿不能没有他!”

一语未竟,赵苏的声音响起:“谁叫我?”

他推门而入,赵振道:“怎么才来?你手欠什么?苏家小妹是大姑娘啦……”

赵苏笑笑,他故意留下来的,不得不手贱撩一下外甥女——昨天冷云问他了。

因为端午节鸿胪寺里有许多的安排,赵苏忙得比较晚。落衙后又去冷府里走了一趟,既是汇报,也是送礼。

冷云留他下来说话,问他:“你义父现在还好吗?”

赵苏知道他问的什么,先说祝缨现在被人“误解”,也没什么可以诉说心事的人,“从来有事都是自己先做了最难的,也不对人抱怨”,祝缨还是希望“大家都好好的”等等。

冷云说:“天真!只怕他兜不住。”

“义父从来不会对不起朋友。”

“如果一个朋友与另一个朋友不合呢?他要对得起哪一个?”

赵苏道:“我从来不担心义父会帮着别人对付我,这样就够了。会轻易抛弃别人的人,也会轻易地抛弃我。我自己的仗自己会打。我相信如果我落难了,义父会救我的。”

这事不适合公开拿出来讲,他故意留了一下。

赶到会馆继续吃酒,就听到卓珏放话。赵苏嘴角微翘:“你们声音太大了。大声密谋么?”

卓珏道:“这里是梧州会馆。”

赵苏接过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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递过来的酒,一饮而尽。几人一番嘀咕,都认为卓珏所言极好,又公推了赵苏将这个意思明确无误地说给祝缨。不管别人怎么样,他们是愿意继续跟着祝缨干的。

赵苏对卓珏道:“我怎好掠人之美?明天落衙后,我陪你去拜见义父,为你敲敲边鼓。”

卓珏大喜:“多谢大人。”

“我可称不得大人,你是顾同的半个学生,在你面前端架子,他是会骂我的。”

卓珏笑道:“您也是我的半师呢。”

赵振凑了过来:“我呢?我呢?”

卓珏痛苦地别过了头去。

……———

赵苏与卓珏约好了去找祝缨,哪知第二□□上又出事了。

前线有了捷报,无论冷侯等人如何提醒,原本紧张的气氛还是松懈了下来。朝上又打了起来。

祝缨没想到自己也能被当面质问。

此时,御史台的王大夫已经很难控制住手下的所有御史了,连御史都分了两派,余清泉是王云鹤徒孙,郑川是郑熹的亲儿。单这二人就很让人头疼了,其他的人也别有心思。从来朝廷上打架,都少不了御史的身影,有为公也有为私。

因此一听到有人出列要弹劾的时候,王大夫后背一紧,慢慢地回头往下面望过去。

一看之下,他又放松了。这次出来要弹劾人的不是御史!王大夫露出了一个轻松的微笑。

出列的是左赞善大夫。这是一个东宫官,这下轮到太子紧张了——他事先并不知道会有这件事情。他看向冼敬,却见冼敬微微地摇了摇头,可见冼敬也不清楚。

左赞善大夫是要参的祝缨,说他袒护了之前一个犯官,而这个犯官是郑家的“故吏”。说此人“其罪昭昭”,细数了八大罪状,最后只是罢职了事。分明是循私了,是因为他们都系出郑党门下,彼此袒护。现在有证据,祝缨之前拿了两个官员,办得就比较重。

他提的这两个官员,都是号称抑兼并,实则从中渔利的。比较起来,并不比郑侯故吏更过份。

冼敬暗骂此人是猪:这事儿参不了祝缨,哪怕参下了,来个别人当大理寺卿恐怕更麻烦!

皇帝问祝缨:“你可知此事?”

“臣不知。”

左赞善大夫冷笑道:“祝缨号称明察秋毫,如何不知?”

祝缨对皇帝道:“若如彼所言,罪恶昭昭,该是满朝皆知才对!这么多年以来满朝皆知而无人言,满朝都是皇帝的贼!只有这一位大忠臣了!罪恶昭昭是吧?谁知道?知道为什么不说?来,大臣都在这儿了,你是想我从前往后问,还是从后往前问?”

卫王轻咳一声,道:“大理莫动怒,只说眼前事。”

“那我只讲证据!我查到的,都按律判了!并无违法之处。若有其他的证据,陛下让我查,我就去查,绝不连坐,绝不构陷。无论对谁。”

“若有实据……”

祝缨道:“大理寺会复核的!拨乱反正,正是大理寺的职责。朝廷现在堕落至此了吗?朝堂论案,既不知有大理寺、刑部,更不知道还有‘反坐’一条吗?啧!”

左赞善大夫道:“你知道世间还有公道吗?”

郑奕道:“你还要公道呢?就是对你们太好了!宽慈还成了罪过了!照你的说法,刚才你提的两个人,鱼肉百姓、欺凌士绅、动摇人心,杀了也不为过!怎么有脸活在世间的?!”

太子出面喝道:“当廷吵闹,成何体统!不说军国大事,倒翻些无聊旧账,朝廷大臣,该知道轻重缓急!”

皇帝让御史台会同大理寺再核实一下,王大夫看了半天别人的热闹,没想到这事儿最后还是落在了自己的头上!只得出列应声。

祝缨道:“案卷都在大理寺,回头我带给您。”

王大夫苦着脸点头。

皇帝清了清嗓子,问道:“说到军国大事,使忠武军备边,如何?”

王云鹤道:“忠武军新练成军,恐还不能上阵。”

皇帝却说:“不上阵,永远都是新军。”

太子、卫王都表示了赞同,皇帝便命忠武军也开往前线去。

…………

下了朝,祝缨带着卷宗就去了御史台。

王大夫亲自相迎,道:“你亲自来了?就那么回事儿,心知肚明的!哎哟,如今咱们都被架在火上烤喽!两边都不想得罪,哪知是两下都不讨好,不知道哪一天就因不够偏帮,就被人给放逐了。”

祝缨道:“随便!我只凭自己的心罢了!您这两不相帮,能坚持多久呀?”

王大夫苦笑一声:“要是王相公能及时收手就好了。”

“您不拦着?”

“他也是一片好心,也是该管一管了。只是……”

祝缨明白,王大夫也是“抑兼并,但别动我”,只要王云鹤做得别太狠,他倒也愿意承受一点损失,但是不能多。

王大夫道:“还是说一说咱们这个吧。”

祝缨道:“我有什么好改的,我断的就已经是最明白的了。”

王大夫道:“我自是信你的,不过……”

祝缨道:“不过,查清实情不难,难的是断案。断案不止是看案子,对吧?可您看看眼下,有一就有二,我绝不认错!我才不受这个气呢!再说了,改判了这个那个不服,又要闹,越闹越大,没完没了!”

王大夫道:“是啊!咱们就别火上浇油了。”

两人达成了共识,这案子断得没毛病,并没有私纵之嫌。祝缨道:“您具本,我联署。”

王大夫道:“好。”

祝缨回到大理寺,被以施季行为首的官吏们拥簇着升堂坐下。施季行道:“当时的案卷我们都看过了,没有偏颇之处。”对郑府那位故吏或许略抬了一笔,但是证据是查得清楚的。不存在抹去某些罪证的事。如果有偏私,就是告诉他们可以“赎买”,并且大理寺也没折磨人。

那时候,朝上气氛还不紧张,祝缨办一些郑熹亲近的人,她咬死了,郑熹也就笑笑。放到现在估计不能这么轻轻就过了。

林赞道:“这样的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王相公在想什么?”

祝缨摆了摆手,道:“要是能猜到,我就做丞相去了。”

林赞哑然。

祝缨道:“大理寺,照旧。”

“是。”

……——

落衙后,赵苏约了卓珏,两个人一同往祝府去。二人知道了朝上的事情,都有些生气:这是逼人站队吗?

卓珏道:“情势越发的难了,便是两位相公容得下大人置身世外,他们手下的人也不会让大人袖手旁观的。不是盟友就是敌人!”

赵苏道:“只怕两位相公也……”

将近祝府,却见一队人已在门上了。祝府大门打开了,祝缨亲自迎了出来。赵苏一拉卓珏,两人没有贸然上前,闪身躲进了门房里。

冼敬与太子的内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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郝大方两个人押着一车财物,代表太子来安抚祝缨。

郝大方道:“殿下说,今日之事并非殿下之意,大人受惊了。”

冼敬也说是左赞善大夫自作主张。

祝缨笑道:“在朝上站着,谁能不被参?两位相公都挨过,难道我挨不得?哪有我被参了,殿下反而挂心的道理?”

话说得漂亮,又给郝大方送红包,郝大方也接了。

冼敬等送走了郝大方,才对祝缨说:“你在郑党陷得深,袖手旁观就是叛徒,你的日子可是会很难熬的。可是江山社稷、黎民百姓还是有份量的,你有良心就会痛苦。何必自苦?”

祝缨道:“这才哪儿到哪儿?我只要效忠天子,总有我一条活路,您说是不是?”

冼敬道:“独木难支,你好自为之啊!”

祝缨笑道:“明白。”

冼敬也不知道她明白了什么,祝缨是注定无法置身事外的,不是吗?一直以来他都认为祝缨是个聪明人,但祝缨的出身放在那里,要么彻底的背叛,要么就死心塌地。这样一来,他们也好有个应对。

祝缨不表态,生死存亡的时候,就只好把她当敌人了。难道祝缨会不明白?

冼敬皱着眉头踱回了自己家。

赵苏、卓珏这才从门房里溜了出来,求见了祝缨。

祝缨面色如常,在书房里见了他们二人。赵苏先说一句:“看来殿下还是看重义父的。”

祝缨摇了摇头:“再看吧。你们都不要担心,我自有分寸。时候到了,你们就知道了。”

她的设想就是离开朝廷中枢,这破地方,她现在能上桌了,但是夹不到什么菜!还有人让她陪酒,不喝就让她下桌。得走远点儿,自己单开一桌。

北地就不错,她总有预感,北地的情况会有变,但具体怎么变她也说不出来。她的直觉一向很准,但是军国大事,不能仅凭她的直觉来断。以常理推论,朝中不和北地就不容易安稳。不安稳就需要安抚,她觉得自己能出去躲一阵。

卓珏道:“无论何时,我们都愿听大人号令!”

祝缨挑眉,赵苏从旁说:“这些是我们的一些想法。”他对卓珏使了个眼色。

卓珏将南方人走仕途的难处等都说了,又说了自从有了祝缨,南方士子的路就宽多了之类。感谢祝缨不歧视南人,如今是人心所向。又说还请祝缨不要抛弃南人,他们也会在南士中为祝缨宣传的。

接着,卓珏又说了祝缨的处境:“您何必依附王、郑?如今不过是因为势力不及这二人!可如果您有了南士,这就不是问题了。”

祝缨点了点头,开口却说:“不可口出狂言,要做实事。”

二人都受到了鼓舞,高兴地应了。

祝缨又说:“也不要四处宣扬,南人北人,只要是好人,我都愿意不让他们被埋没。但是无赖之辈,人都不做,也就不要提什么前程了。”

卓珏笑道:“南方多海珠,真珠尚且用不完,怎能让鱼目混珠?”

…………

不出几日,王大夫的复核就递到了皇帝的案头。

皇帝也不愿在此时双方分出个胜负来,前面还得打仗,后面他也希望王云鹤为他整肃一下朝纲。

糊着,势均力敌最好。

那位左赞善大夫也只得到了口头的申斥,让他向祝缨道个歉,没有额外的惩罚。

左赞善大夫被冼敬带到了大理寺,大理寺的官吏都斜眼看着这人,将个大男人气得脸与衣服一样红了。

祝缨与冼敬对座,左赞善大夫站在下面。冼敬先为他讨了个情,再说:“你鲁莽了,还不来解释?”

这人勉强一揖。

祝缨笑了,轻声道:“我只效忠天子。给我分主子,你还不配。滚。”

那人气得两眼翻白,眼看要厥了过去,祝缨对冼敬道:“詹事府里充斥着这样的人,对太子不利。”

冼敬的脸色也变得不好了起来。

祝缨在他的耳边笑道:“这样的脾气,怎么应付得了朝局?”

冼敬扭脸看她时,她又是一脸的平静了:“我觉得接下来北地会有大事,我不懂兵事,但是我的预感不会错。告诉太子,好好准备。”

冼敬道:“连战皆捷。”

“太顺利了,不对劲。如果没有纰漏,冷将军怎么会自己去整顿军务?既然有纰漏,还能这么轻松的赢……说我胆小也罢,还是慎重些好。”

冼敬道:“好的,我会把话带到。”

他转脸就把同样的话也捎给了王云鹤。

然而,他们等来的是六月末的第三次捷报!这次非但冷将军又报捷,忠武军也报“追击一百五十里,斩首二百四十级,俘牛马若干”之类。胡人再次远遁!

皇帝大喜,下令犒赏。更让皇帝高兴的是,宫人诞下了太子长子!皇帝在东宫设宴,为太子夫妇庆祝。

吃席的时候,大臣们谈笑风生,吃完酒转头又隔空吵架了。

捷报,就意味着他们又打了一场,胡人又来犯边了!

一次一次的,委实烦人!冷侯与郑侯联名上表,认为对方这样有练兵的嫌疑,请求早做处份。

邻国励精图治,最惊心的不是他们的国人,而是你。本朝有底气,等闲四夷小邦励精图治是弊大于利的。毕竟谁也不想四围乱着,有个人拢着,使民不为盗,对边境也好。如果是边境大国励精图治,情况就没有那么好了。

是得提前应对,最好是扼杀!

郑奕等人私下说,当时累利阿吐来的时候,王云鹤对他极为礼遇,有私纵之嫌。

冼敬等人则说,胡人现在敢这么做,是因为他们“行新法”,做出了变革。

一个累利阿吐,双方能做出有利于自己的解释。

朝上依旧在争吵,冷将军出兵的同时,没忘了告北地的状,说其中的不法事。北地的官员也告冷将军纵兵为恶,军纪不严。又有士绅告官员贪暴的。凡此种种,乱七八糟,一时难以辨清。

祝缨接到了一些信件。当年北地出事,空出许多的位子来,祝缨往里面安排了一些人。如今这些人给她来信——北地情况不太好,官军的军纪没那么严明,这还是小事,毕竟是官军,还没有成盗匪那么严重。但是军需的供给真的很讨厌!

一部分是朝廷拨,另一部分还得地方上供应。北地这几年天灾人祸,很是吃紧。

祝缨将信拿去给郑熹看:“这些人应该不致撒谎。这上面的数目,有零有整,一般造假造不出来。冷将军那是究竟如何?我虽不懂军事,但是如果信上所言属实,冷将军这仗恐怕打不好。这仗,败不得!”

郑熹笑道:“三战三捷,怎么会有败相呢?让他们再撑一下,朝廷正要反击,仗赢了,也就好了。”

祝缨道:“反击?那又是一笔钱粮啦!还要精锐之师,冷将军有把握吗?”

郑熹见她还为冷将军着想,口气也柔和了一些:“一场大战之后,就会能有数年、十数年的休养生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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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值得。”

“但愿吧。”祝缨说。这样的大战,不是她在南方山里几百人的小打小闹,练几个月就能成军?她不乐观。但是眼前的情势,她说什么又都是纸上谈兵。

带着忧虑,祝缨离开了郑府,只希望冷将军手上的本事是真的过硬。

不意到了八月初,京城开开心心地准备过中秋的时候,战报传来——大溃败!

即使冷侯、郑侯再三提醒,三战三捷还是让边将放松了警惕,更不要提忠武军了。累利阿吐深入二百里,洗劫了四座城池,才满意地离去。

此时,朝上正吵得不可开交。

相忍

政事堂的气氛这两年来都比较紧张,王云鹤与郑熹没有明着撕破脸,但是也与之前一团和气完全不同了。

遇到中秋节能再放个假,可以不用顶着王、郑二位,政事堂的官吏们也带着点儿期盼地准备着中秋节。人流往来都密了些,甚至有了一些小声的谈笑。中秋时节,也是丰收的时候。各地刺史虽然还没进京,孝敬少了一些,不过朝廷过节会发些东西,又有祭月、拜月等等热闹事,还是很令人期盼的。

声音传入郑熹的耳中,他像是听到了又像是没听到。

边将们很懂事,没有大肆宣扬这场大败。即使内容骇人,即使发生了惨剧,必有人流离失所,四城祸事必会传到京城,但是现在,整个京城是无知且快乐的。

郑熹想明此节,心神渐定。旋即又想起另一件事来:冷将军败了,忠武军也没得着好,难道王云鹤就能坐得稳了么?

他更镇定了。

另一边,王云鹤也不出意料地接到了忠武军的败绩,他轻轻地将这一纸文书放下,起身踱向郑熹的屋子。

二人已经分房署理事务很久了。

看到王云鹤过来,郑熹门口的小吏显出惊骇的神色来——王云鹤来了?!

他大声地向王云鹤行礼,王云鹤平淡地看了他一眼,将他看得双股战战。里面,郑熹的脸上又是一派的从容之色,他整了整衣领,起身相迎。

郑熹比王云鹤小不少,先作了个揖:“您来了,请上坐。”

王云鹤点了点头,与他相对坐下,道:“出事了,朝廷不能乱!”

郑熹将冷将军派人送来的战报递了过去,王云鹤恰也拿了忠武军的那一份。忠武军也是机灵鬼儿,没有直接报给皇帝,而是报给了王云鹤。到了生死攸关的时候,傻子也知道谁更可靠。

两人对了对手上的信息,非常有限。事发突然,冷将军与忠武军的张将军都被打懵了,一旦溃败,再遇到城池被洗劫,更乱,他们身在其中并没有能力将所有的讯息汇总呈报,只能给一个含糊的说法——败了,被抢了,敌人跑了。

至于敌人实际有多少人、自己还剩多少人、敌人现在在哪里、已方地方上的受损情况等等,一概不知。只是知道四座城的长官被杀了两个,一个跑了下落不明,只有一个还活着,但是重伤现在生死未卜。

拿着这样的战报送给皇帝,皇帝除了生气、或许还有害怕,也拿不出一个可行的主意来,还得政事堂先商议好了。

如今冷将军也吃了瘪、忠武军也倒了霉,谁也别笑话谁。

王云鹤先开口道:“危急之时,你我当为国相忍。外敌当前,再起内讧,是亡国之兆。不特百姓陷于水火,你我怕也是要去‘君子营’走一遭了。”

郑熹深吸一口气,低声道:“这样对陛下讲是不行的,如今应该悄悄的把将军们请来,请教一下有什么补救的办法。”

王云鹤道:“军事即民事,没有财力支撑这仗打不久。把窦尚书也请来吧。”

事不宜迟,两人飞快地叫人来。很快“好像有大事要发生”的消息就传了开来。

自从先帝驾崩之后,郑侯虽然老迈,反而活跃了一些。他与冷侯都到了政事堂,再一看窦尚书也在,王云鹤与郑熹居然坐到一起了,都知道出了变故。

王云鹤等人坐好了,示意他们看一看战报,窦朋一看,脸上便是阴云密布。郑侯、冷侯先是骂:“废物!”又骂前线是蠢货,不听劝。

郑熹道:“您二位且慢生气,此事得有个说法!”

郑侯道:“中了骄兵之计罢了!”

冷侯道:“屡次提醒,小兔崽子们不听,有什么用?以为自己年轻、老头子们是年老胆小、过时了!”

越想越气,又骂一顿。

王云鹤道:“算账也要往后压一压,先说说如何善后吧!”

郑侯道:“胡虏食髓知味,怎么会浅尝辄止呢?必有后手!甭想那么多了,备战吧!老王你琢磨的那些个新军还嫩着,眼下官军也是一堆的毛病!都不顶用。”

王云鹤道:“他们手上现在还有多少兵也不知道!如今能调多少兵呢?又有什么补救的办法呢?”

郑侯道:“不在数目——”

哪怕有空缺,挤干了水份之后单论数目肯定是可观的。如果连人口都比不过胡人,还谈什么天\朝上国?问题是顶不顶用!人家跑得快,一千人能打出三千的效果来,你有两千人,有屁用?

王云鹤是个聪明人,但是对战争也仅限于读史、读兵书,他没带过兵也没上过战场。他成年之后,天下基本上就太平了,他没有亲身经历过战事。这些日子他也补了一些兵制上的问题,但那是兵制。属于“练兵”,从练到用,还是有一个质的变化的。还不是他亲自操练。

他抓紧时间问了郑侯几个问题,郑侯也问了王云鹤对累利阿吐的看法,双方不得不交换了一下意见。

郑侯以为,郑熹能与王云鹤坐在一起坐谈,想必事情已经非常严重了,便也顾不得藏私。

郑侯道:“我亲自去一趟,看一看。整顿一下。不过还要调拨兵马。”

郑熹道:“怎么也不用您亲自过去啊!有的是人!”

冷侯也说:“我去!”

郑侯道:“有的是人?他们顶用吗?一群没见过大战的小崽子,现在怕不还是在尿裤子!还有你,你就吃得准一准儿能去了?”

冷侯不语,冷将军是他侄子,确实也有可能不让他去。

一旁窦朋的脸更黑了,财政不太好,但也没有到要当裤子的地方,他天天哭穷,这些日子倒也在准备着。他算着应该会反制,打一场,不然这又是整肃军队,又是演练新军的,不是白搞了。

他手上是有这方面的预算,现在好了,不是反攻,是防守!

再有,四城被洗劫,周边的财赋今年又别想了!还得拨款安置抚恤呢!

窦朋深吸了一口气:“粮草辎重,户部会尽力,只盼别像冷将军一样,再送给胡人了!”

话说得很难听,冷侯磨了磨牙,也忍了。

窦朋又对王云鹤道:“不能光提军务,民政呢?北地究竟如何了?整日听着朝上吵吵嚷嚷,这个说那个不好,那个说这个混蛋!人心不齐,还想打仗呢?别说整肃军中了,我看地方上先整肃好了才是正经。否则不等胡人来,自己就要先乱起来了!家宅不宁,还想御外辱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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窦朋这二年也憋得狠了,他就不明白,怎么看着好好的情势,几年间竟急转直下了?

王云鹤道:“我将向陛下请旨,遣使往北地整顿。”

郑熹道:“那就走吧。”

几人一同到了御前。

……

皇帝心情正好,三代同堂,一个男人有了孙子之后,人生就是一个小圆满。

他正与穆皇后说着东宫的事情,穆皇后说:“阿姳还小,不能亲自抚育,这孩子的生母出身寒微,皇孙不能由宫人管教。过了百日,我就把孩子接了过来养,如何?”

皇帝道:“好。”

穆皇后又说:“宫人一再生子也不方便,不如给他添两个淑女。再有子女出生,生母就能抚育亲儿了。”

皇帝道:“这些你定了就好。”孩子送到他跟前的时候必是干净微笑的,他从来也不懂怎么养孩子。穆皇后说什么就是什么。

夫妇二人说到一半,丞相求见,皇帝笑道:“他们两个同时求见?别再是要当面打起来了吧?”

穆皇后道:“您怎么说这个话呢?丞相不合,难道是什么好事?我偶尔听说,都觉得心惊肉跳的。”

皇帝道:“你不知道。”说完便起身离开了。

他看到自己的重臣们面色凝重,自己先带一点微笑要缓和气氛。他到位上坐下,下面几个人齐刷刷跪地不起。

皇帝惊道:“这是怎么了?”

“臣有罪!”他们说。

“到底怎么了?”

丞相们这才将战败的消息告知了皇帝,皇帝仿佛被人当胸打了拳,整个人一个后移,顶在了椅背上:“什么?”

郑熹硬着头皮说了冷将军的事,皇帝问道:“忠武军呢?”

王云鹤又报了忠武军也战败,情况不明。

皇帝道:“不是三战三捷的么?怎么突然就败了?难道之前的大胜都是假的吗?”

郑侯道:“怕是骄兵之计,诱敌之策。”

皇帝气道:“冷平辉就这么蠢的吗?他的脑子是忘在了京城没带走吗?”

大臣们唯有请罪,倒是窦朋还能说两句:“陛下,问责还在其次,眼下是应对!军事、民政都要拿个主意!”

窦朋与此次战败没有什么直接的关系,皇帝没骂他,问道:“怎么办?”

郑侯主动请缨,冷侯说应该让附近的边军也都整备。王云鹤就提议要派个大员去地方上看看,需要“能干、可靠”。

皇帝道:“让时悉去。”

郑熹道:“驸马掌禁军不可轻动啊!”时悉能干个屁!

王云鹤想推荐冼敬,窦朋不假思索地道:“他得辅佐太子,也不能轻易离开啊!”窦朋觉得王云鹤急昏了,冼敬一日在东宫,就能对太子加以劝说,他一走,谁会跟太子说什么就不一定了!

皇帝又想说穆成周,话没出口自己心里就否决了,又想他赵邸时的旧人,忠诚是有的,能干就见仁见智了。

皇帝道:“那就传祝缨吧。”

…………

祝缨正在大理寺里翻看着过中秋的账目,祁泰如今好些事情都不用亲自做了,赵振顶着一个祝缨、一个祁泰,一个不好糊弄、一个坚如磐石,他不敢懈怠,累得像条老狗。抱着中秋大理寺发的份子账目,拿给祝缨签字。

祝缨问道:“给少卿看了吗?”

“都看过了,画押了,在最后。”

祝缨翻了翻,提笔改了几项,道:“我家里什么样子你又不是不知道,用不了这许多,匀一些给他们吧。”

赵振道:“大人才是咱们大理寺的头一份啊!怎么能减呢?”

“我有数。”祝缨说,她没有把自己的减得最少,也没不拿。这里面是有讲究的,如果她不拿,底下人未必就敢拿。她不拿着、看着,底下人哪怕拿到手里也可能是次货。人性如此,凡上司吃饭的食堂,必比上司不去的食堂伙食好。

减完了,签上名,杜世恩的小徒弟过来了:“陛下召。”

祝缨放下笔,与他一同往外走,边走边问:“可知道是什么事么?”

小徒弟道:“丞相们与郑侯、冷侯、窦尚书在御前,仿佛听说是北地战事不太好。”

祝缨心道:我的机会来了!

一路到了御前,舞拜,皇帝道:“虚礼免了!”

祝缨拜了拜,起身,扫过了在场的人,看到太子也在场了,心道:这又是怎么了?

她安静地等着这些人谁来起个头,她好往下接。

皇帝道:“你可愿去北地?”

祝缨准备了下肚子的话,被他这一句都闷了回去,她说:“只要陛下吩咐,臣不挑活儿。不过,究竟是什么事呢?”

皇帝短促地笑了一声:“不知道什么事就敢应下了?”

祝缨道:“只要是国事。”

皇帝轻叹一声:“你们说吧。”

祝缨的目光在几人身上划过,等他们说话。郑熹道:“北地,败了。”

祝缨轻吸了一口气。

王云鹤道:“你的大理寺卿不变,兼安抚使、采访使,安抚北地、检查刑狱和监察州县官吏。事成即归。”

祝缨道:“是。”她心里是有疑惑的,之前北地是整顿过一番的,怎么又要重头再来?那前番整顿是白干了吗?

她说:“只有我一个人吗?恐怕干不过来,且要查当地,也不能全倚仗当地的官吏。再者,北地正在兴兵呢,若与兵士发生冲突,怎么办?”

皇帝道:“你这两日写个条陈具上来吧。”

“是。”

皇帝摆了摆手:“你们去议!”把丞相们支走,再把祝缨留了下来要再嘱咐几句。

祝缨安静地听他说:“知道你此去是要做什么么?”

祝缨道:“维系。无论战局如何,地方上不能乱。”

皇帝道:“弄清楚边军究竟是什么成色!”

“是。”

“你的忠心,我一直都是知道的,用心做,我必不负你!”

祝缨只得再拜。

“要用什么人,你只管说,不必非得经过政事堂。”

“是。”

“去吧,去政事堂,听听他们怎么说的。”

“是。”

……

祝缨向至尊父子一礼,再去政事堂。

此时,气氛依旧没有缓和,好在已经同皇帝讲过了,大臣们更加有把握了。郑熹道:“悄悄的,先不要声张,能按下去最好。”

王云鹤道:“确实不该引起恐慌。”

祝缨到了政事堂,见人都在,先问好,再问:“北地已经到了必得派人去不可的地步了么?派两个御史不够?”

“不够。”王云鹤说。情况有些复杂,想到祝缨还见过累利阿吐,又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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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地方,王云鹤也认为派她去比较恰当。派个能干的,打头摁住了,比添油强。

郑熹往前推了两页纸,祝缨接过了一看,道:“这上头等于什么都没写。”

郑侯道:“已经写了很多了,这群蠢货已经找不着北了!连自己还有多少人都不知道了!”

祝缨一想,好像也是这么个理儿,她又说:“既要安抚,总得给我点儿东西吧?我不能去骗百姓说没事儿了吧?还有,官员怎么处分?安抚怎么安排?钱粮、人事……”

郑熹道:“会给你的。”

祝缨问道:“我不懂兵事,边军,到底可不可靠?这干系到我要怎么做事。”

冷侯没好气地说:“起先看着还成,如今竟是个武备松弛!冷平辉这个小王八蛋!”

祝缨道:“我明白了,我这就回去准备。先把大理寺的事务交代了,再写个条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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