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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滑头。”

祝缨在施鲲这里常说些趣闻,施鲲道:“哎哟,你那王相公怕是要有一番动作,真心疼他呀,就尽力劝劝他。我常佩服去了的陈相公,那是个厉害的人啊,他能退得下来。你看看我,做了二十年丞相了,现在想一想,自己都后怕!太长了,不好。”

祝缨道:“那可不是我的。要什么都听,就不是他喽。”

施鲲道:“可不是。”

争又指着院子里的树说:“瞧,到时候了,老叶子落了,暖春新叶子再长出来才是自然之理。”

祝缨道:“他是松柏。”

“嗯,松柏长脚,先跑了。”

一老一少胡扯半天,祝缨再告辞。

回到息家里,却见鸿胪寺的张、范二官正在家里等着。祝缨有些诧异,问道:“鸿胪寺出什么事了?”

张生与范生对望了一眼,道:“为典客署的事情,请教大人。”

祝缨觉得奇怪,要说典客署有事处理不了,该是赵苏过来的,要不李彦庆肯定也不会忌讳亲自跑一趟,什么事需要这两个人来呢?

末了一听是排序的事,可现在番使还没来几个,有什么好排的?怎么也得到个差不多,或者真遇到难题了。

祝缨没说话,看着他们,终于,范生忍不住了,低声问道:“大人,刺史们进京,今年的贡生又来了,那……原来的,怎么办呢?”

祝缨道:“怎么问起这个来了?”

贡生也是一年压一年的,要么轮着考试,就算考取了,也得轮着授官。京城里多的是游学求师、求名的书生、贡生之类。

范生低声道:“前两天遇着邹进贤了。”

“他还在京城吗?”祝缨问。

“是。”

“他让你们来问的?”

张生忙说:“那倒没有,只是前几天在会馆里遇到,又一同吃酒。他就是爱操心,看皱进贤的样子有些不得志,就……”

范生小声说:“邹进贤感慨同窗都做官了,自己还是一介白身,无颜回乡见父母。”

祝缨问道:“你们给他写包票了?”

范生忙道:“不不不,不敢的,没有的。”

祝缨道:“心疼同学了?你们想他怎么一逞志向?”

两人都说不出话来,祝缨问道:“他有什么志向?谁又没有呢?”

“这……”

“那他有什么过人之处呢?”

两人愈发答不出来,京城的能人太多了,邹进贤确实不出挑。可是京城的无知纨绔也不少,也不见他们就配做官了。

两人忙认错:“是下官唐突了!他……”

祝缨摇了摇头,又问:“你们就只有这一个能拿得出手的同学、同乡了?就认准他了?”

祝缨笑道:“你们看人的这个眼光,是走不远的。”

二人顿时汗如雨下。

祝缨道:“有功夫琢磨琢磨怎么把自己的本职干好,鸿胪寺闲得要发霉了吗?让你们干吏部的差使?”

两人大气也不敢出,直接跪下了。祝缨道:“行了,回吧。”

张、范二人战战兢兢出了祝府,一路回宿舍一路互相懊悔:“不该多这个嘴。”

范生道:“大人为咱们这许多同学都安排了前程,为什么落下邹进贤呢?大家也都是无名之辈呀。”

张生道:“快别说了,要不,咱们去请教一下赵?”

“哪个?”

“大赵。”

大赵是赵苏,两人于是备了礼物,往赵苏家去。

赵苏在家才换了衣服,祁小娘子好容易有了身孕,他能抽空早回家就早回家。张、范二人实在是打扰了这对夫妻腻歪。

赵苏只得出来见这二人,看到礼物又肚里奇怪:不年不节的,这是做甚?

“这是做什么呢?”

张生道:“有事请教兄。”

三人到了书房,张、范二人将事说了。赵苏也仔细地听了,认真地问道:“你们欠了邹进贤的高利贷吗?”

“这话从何说起?当然没有!”

赵苏道:“义父一定要为邹进贤谋个一官半职吗?”

“当然不是,不过大家都是梧州出来的……”

赵苏觉得好笑了:“对啊,都是梧州出来的,义父可也不欠他的!我可没见着为自己的恩人认债主、派差事的!”

张生与范生突然明白了过来,脸也白了,赵苏道:“哪怕是卖东西,你也得告诉买家,这东西有什么用处吧?他有什么不可替代?”

张、范二人魂不守舍,深一脚浅一脚地从赵苏家出来,回到宿舍,一宿没睡好。次日应卯做事也丢三落四。

赵苏看不下去了,将二人又叫过去训了一回:“还不将傻念头抛了去?你们也不欠邹某什么!”

张生苦道:“怕惹怒了大人。”

赵苏哭笑不得:“你光害怕就有用了?悔改要有悔改的样子,光心里怕、嘴里说有什么用?要靠做的!以后义父吩咐的事你用心办了,别自作主张,不就行了?你两个没做出个样子来,又要人如何相信你们?”

两人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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才渐渐好了,再不敢提类似的事了。

婚事

天气渐冷,朝廷开始发过冬的东西了。

发放不是每个衙门都一样的,更不是总能按照规定的客数发放的。有些是要折成另外的东西,有的则会被打折。富裕的衙门则会额外发一些。

赵苏为了鸿胪寺的事情忙了个四脚朝天,回家吃饭都要晚一些,祁小娘子只好给他在灶上留些热饭。

这一日,终于忙了个差不多,回到家里,祁小娘子道:“这下好了,下回再忙就是过年了,这两个月你还能松快些。”

赵苏捧起饭碗,边吃边说:“那可不一定,番使也到了李少卿虽然可靠,下面的小事我还是不能丢松的。”

才说两句,门房走了过来:“郎君,大理寺的那位赵郎君来了。”

夫妇二人对望一眼,祁小娘子也认识赵振,就让侍女再来添副碗筷。

赵苏起身去迎,赵振手里提着一个纸包进来,道:“我来蹭个饭,嫂子莫嫌弃。”

祁小娘子道:“带了菜来的,不嫌。”

三人相熟,说着都笑了,祁小娘子道:“你们有正事要谈,我就不在这儿碍事儿了。”

赵振道:“一些牢骚,只好对我哥说。”

祁小娘子道:“那你们说。”她抱起手炉子往卧房里去了。

赵振带来了些牛肉,赵苏让厨房切了,又重整了一桌饭菜,两人到前面边吃边聊。赵苏问道:“牛肉,不错!”

赵振道:“那你尝尝。”

赵苏陪他吃了几口,才说:“我看你有事。”

赵振松了一口气,道:“真有!还是跟自己人说话痛快,不用兜圈子!大哥知道的,我住宿舍,大理寺的宿舍与鸿胪寺的宿舍都是大人置办的,离得近,我们几个在京没成家的也常一处吃饭说话。我瞧着,你那儿的张、范两个,这些日子好像有事。就当我多心吧,大哥你自己留意。”

赵苏笑道:“原来是为了这个!”身体稍往赵振的方向挪了一点,显出他的心情不错的。

赵振道:“哎,莫要不上心呐!好像是从之前有一天,他们从会馆那里回来就私下嘀嘀咕咕的,我也不好问。他们是保送的国子监,接着就有了出身,他们两个平素就更亲近一些。我可没进过国子监,你不一样,你是凭本事考的,你问问他们吧。”

赵苏道:“这个我是知道的,他们发癫,跑到义父家里说,邹进贤也是梧州人,看着在京城蹉跎岁月太可怜。今年的贡士又要来了,一年积一年,话里的意思,想求义父给邹进贤也谋个职位。”

赵振一巴掌拍在桌上,碗碟跳得老高:“这说的什么屁话?姓邹的什么货色?”

“还能什么货色?尚培基之流罢了。”

一提尚培基,福禄县的人就很有话说,赵振破口大骂:“都是猪狗!”

赵苏道:“这两个人与咱们都不一样,咱们都是被义父带在身边调教过的,他们呐!啧!”

“所有的同学里,我最讨厌的就是邹进贤了,他就只会唱反调显摆高明。显摆,我顶多不理他,给大人唱反讽,这就不能忍了。张、范两个货,是不是知道邹进贤的事迹?”

赵苏道:“你看得明白可真是好极了!我也心里有事,无人能言。”

“你能有什么烦心事呢?”

赵苏笑笑:“你看,咱们的机缘都是因为义父来的。梧州,现在说是吉远府了,以前是个什么样子,现在又是个什么样子?可就算是现在,大家的学问、本事,在京城就算是拔尖儿的了吗?我以前自负,现在扪心自问,这个职位真就非我不可吗?就算是整个朝廷里那些个遥不可及的大臣们,也没几个是不可或缺的。”

赵振道:“咱们都是一样的。八个人都够格,选哪个都不算不合适,那凭什么是咱们呢?”

赵苏道:“我就怕咱们的同乡们看不明白这个,真当是自己有本事了。义父心地好,不是不计较,是没犯着他的忌讳。一旦这么想的人多了,把好心磨没了,义父不是非得管咱们梧州同乡的。后来者就要艰辛得多了!就像做买卖,你拿好货给人,人愿意买,以次充好还想强买强卖,我为同乡们犯愁呢!”

赵振赞同地道:“不错!就是这样!以后咱们要讨情,也要先看看人值不值。得跟顾同那样,看准了,要能干实事,还要脾气相投了才对大人讲。”

两人说得投机,赵苏又说:“你脾气有点急,也别去责怪张、范二人,更不要去找邹进贤。咱们与次品划清界线就行,躲且不及,不要主动去沾才好。”

赵振道:“放心,我明白,好脚不踩臭屎!”

赵苏的嘴唇抖了一下,把筷子放下了,看赵振吃饭,赵振边吃边说:“大哥,你怎么不吃?”

赵苏道:“我一会儿陪娘子。”

赵振“嘿嘿”一笑,扒完饭说:“我得回去了!”

赵苏让点起灯笼来,嘱咐他路上小心。

…………

赵苏与赵振俨然成了吉远籍官员在京城的两个小小头目,他们私下讨论的事没拿给祝缨说,祝缨也不知道他们已经有了点结论。

赵振在她的面前一直在忙大理寺的事情,祁泰是个不大管事的人,赵振把很多事情给处理好了,拿到祁泰面前,祈泰无论是核对还是总结,倒是能做得不错。然后就默默地拿给施季行去批。

施、林二人也有分工,林赞也不太爱搭理庶务,施季行一来,他就把自己不想干的都塞给了施季行,林赞只看大事。

施季行忙了个四脚朝天,心里也挺美,大理寺是真的有钱。比他以前呆过的地方都肥。

施季行捧了大理寺的补贴单子拿给祝缨签字,大理寺发的东西比鸿胪寺还要多那么一点,最后一拨是一批彩缎。

到了祝缨案前,祝缨接过来画了押。施季行看她面前摆着一叠手稿,瞄了一眼,上面画着小人像,问道:“这是什么好东西?”

祝缨道:“一些验尸、验伤的稿子,我看一看,再核对一下,要是没什么错讹就刊刻了,下发到各州县仵作手里。”

施季行道:“使得!也免得下面的人胡乱来。地方上的仵作多是粗浅,全靠师傅教、自己见。有没见过的,他们就开始胡说八道。有时候还得司法、主官亲自去查验。”

祝缨道:“唔,要是合适,该把各地的仵作召过来教一教的。我看以往那些经验手札,多有错讹与想当然。”

施季行道:“只怕难。贡士进京已经够让人头疼的了,那还是为国取士。仵作,吏目之流,更不值得了。”

祝缨道:“先记下了。咱们大理寺自己办,不让别人插手,也不用户部出多少钱。”

施季行想了一下,真要办成了,那天下各地的仵作就都是从大理寺出去的,以后万一要用到了,可就太方便了啊!他就没有反对,说:“也行,只是眼下事多。齐王就要开府了,听说了吗?皇后与张婕妤要给齐王选妃了呢!”

祝缨道:“你女儿不是已经定亲了吗?”

施季行笑道:“对啊!你也没女儿要说亲,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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们俩不正好在这儿说闲话么?”

祝缨道:“不知道齐王府里都有些什么人喽!”

施季行道:“那不能叫他们强过东宫。”

“那是自然。”

俩人白天才说了亲事,祝缨落衙后一进家门就被祝青君堵着了:“大人,那位以前的陈大人带着他儿子来了!阿喆在陪着他说话。”

祝缨问道:“说是为了什么事吗?”

“并没有啊!”

祝缨快步走到堂上,只见陈萌父子正在与苏喆、林风说话呢。林风跟他讲逮兔子,陈萌道:“我们老家兔子也有、山鸡也有……哎哟!三郎!”

祝缨道:“你们今天怎么得闲的?”

陈萌道:“有事相求。”

祝缨把帽子摘了递给祝银,仔细看陈萌父子的面相。两人已从陈峦过世的伤感之中走了出来,父子俩脸上都了点笑影,尤其陈放,是忍都忍不住的蠢样。

“求?”

陈萌认真地点了点头:“是,为这小子的亲事而来的。今天,刘相公到了我家,我还以为是什么事呢,吓得我呀魂儿都飞了。哪知他一开口就是问我,儿子要不要娶亲?我哪敢说别的?只好说,孩子还在孝中,纵有淑女,也怕人家说我陈家不讲规矩。”

“他要做媒?你这面子够大。”祝缨也在猜,得是哪家的姑娘能劳动刘松年呢?岳桓家?不对,闺女跟陈放的年纪不太配,岳桓家大的那个已经嫁了,小的那个比陈放小太多了。王云鹤家?也没合适年纪的……

陈萌道:“是施相公家的女孙。”

“哦!”祝缨想起来了,施季行是没合适的闺女,可是施季行他大哥有啊!也是施鲲的孙女儿。

“恭喜!”祝缨也笑着说,因为没听说施鲲的孙女有什么毛病。

陈萌道:“既如此,你是不是也要为你侄儿出份力?”

“喜糖我包了!”

陈萌道:“我不揩那个油!不过女家媒人有了,我家媒人也不能失了场面!就有劳三郎你了,如何?”

祝缨道:“我?那边可是刘相公!我与他不相称的!”

“就是你!换个人,谁能顶得住刘相公呀!还是你,我看你不怕他,能哄得住。就你了,就你了!我加厚赠你谢媒钱!”

祝缨笑道:“不是还有王相公么?”

陈萌认真地说:“要是先父在世,他出面拜托王相公那是相称的。如今是我,我与你熟,自然就是你。”

“好!”祝缨不再推辞,“等我查一查怎么做媒哈。”

“噗!”屋里的人都笑了。

陈萌的儿子与施鲲的孙女,门当户对,两家家长心里都已经许了,媒人就是个点缀。但是祝缨得先做功课,亲事是施鲲提议的不假,走礼的时候得男家先提出来。

祝缨跑施鲲家跑得轻车熟路,特意选了一天,穿上她的官服,带上人,往施鲲家里给陈放提个亲。到了施鲲家,只见他一身紫袍,气质竟奇迹般地回复了七八成做丞相时的模样,浑不似前几天的哀叹感慨。

六礼的流程很长,陈峦还没过周年,都知道不可能在这个时候成亲。

陈、施两家也只要祝缨往施鲲家走一趟,让人看到了两家议婚这件事就行了。

施鲲更是对外放话,说自己“与陈相相知多年”,如今老友去世,自己愿意把孙女嫁给他的孙子。兜揽了孝期议亲可能引发的非议。

一看就是睁眼说瞎话,他跟陈峦以前可也没多少友谊,顶多就是没有互相打架的同僚。

接下来祝缨也不必做很多事,只要等着两家算好了吉日,到了点儿陈萌通知她去露面表演一下就成。谢媒钱得准成亲了才能给,祝缨今年且还拿不到这份钱。她又不喝酒,喜酒都不给她,陈萌包了二斤好茶给她。

她摸摸鼻子,抱着小江写的手稿,先去到了禁军,问了一圈发现禁军很久没有上过战场了,很多人都没有亲眼过刀剑之伤。

禁军没有大将军,现在是六个将军轮值。有经验的老将几乎都不在了,没多少人能帮到她。

时悉好奇地问:“大理弄这个做什么?”

祝缨道:“大理寺断案,得懂些伤情。”

时悉似懂非懂地问道:“还用大理亲自过问吗?也未免太繁琐了些。”

祝缨道:“我把别的更麻烦的事让他们办去了,这件事就落我头上了,且我对断案一向有兴趣。不打扰了,我再去问问旁人。”

时悉倒好心,说:“那禁军中不大有这样的人,边军常见这些伤,他们又不在京城。您不妨去请教一些老将。”

祝缨道:“好,多谢提醒。”

揣着书稿,她就跑去找郑侯了。郑侯对这个有一点兴趣,指着几页纸上的描述说:“这些都是寻常兵刃伤的吧?没什么了不起的!这些兵刃都很轻……”

果然是行家,且一眼认出来都是些“小巧”的东西造成的伤痕。祝缨见他有兴致,就与他多聊了一阵,趁机请教“重家什”是什么样的。

直说到郑熹回家,两人还意犹未尽。

郑熹来见郑侯,看到祝缨就说:“大忙人,谢媒钱拿了多少呀?”

祝缨一扬手稿,道:“我正闲着呢,赚点儿外快,好把这个给校订印出来,下发各州县。”

“这是什么?”

祝缨道:“大理寺一些审案、断案、查访的法子都陈旧了,想重新校订一下,更改讹误,刊刻了印发各州县。我瞧着下面的事儿有点多,至少在这个上头,给他们立根尺子,只要不是傻子,比着这个量着办事儿,能少些乱相,省点事。”

郑熹拿来看了一看,道:“也好。唉,可不是乱么?”

郑侯问道:“又怎么了?”

郑熹轻描淡写地道:“抑兼并,逼出人命来了。”

祝缨与郑侯都静了一下,两人的表情没变,听郑熹说道:“楚王好细腰,宫人多饿死。上头要抑兼并,下面的人就要拿这个当政绩。才换的主官,自己选的贡士到京之后就喊冤!说乡里有个绅士被逼死了。哎,对了,你在地方上干过,这个抑兼并,怎么做的?”

祝缨知道这父子俩都没干过这个事,简单地说:“朝廷要抑兼并,得看主官能不能干,能干的就拿违法的劣绅大户开刀,这是最好的。不能干的就跟野猪一样乱拱,也能有点成效,就是所有人一起倒霉。最缺德的一等是不动大户,拿小民凑数。”

郑侯问道:“小民怎么兼并?”

“兼并其实就是人口财赋入私门,隐田隐户。朝廷怎么知道一个地方抑兼并了呢?括隐。以搜出来的人口,田亩为准,搜出来的越多,就是干得越好。陛下与丞相也不能亲自下去一寸一寸地量,怎么算多怎么算少?不是空口白牙说搜出来的就搜出来,朝廷就给记功的。有人口,有田亩,就有赋税,有人服役。能缴得上相应的钱粮,出得起相应的丁口,才算效验了。”

就是不抖人口、田亩,而加赋税徭役,这就都摊到普通人头上了。长此以往,就是逼得百姓逃亡。然后恶性循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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逃亡的百姓就会变成流民、匪盗,然后就乱。

郑熹点了点头:“哦!”

祝缨道:“我只是奇怪,王相公是个极稳的人,怎么会催出事故来了?,”

郑熹道:“倒不是他催的,可他的脸上也好看喽!你看着就行!这事儿查也是御史台的事。”

祝缨道:“我明白的。”然后抱着小江的稿子,询问郑侯还有谁能够请教。

郑侯道:“老孙也死了,你去冷家看一看吧。在京的这些人里,见过血的人是越来越少了。”

“是。”

祝缨看天色不早了,今天就没去冷府,预备过两天再去。

……

次日早朝,风平浪静,好像郑熹昨天在撒谎一样。既没有人提到有贡士喊冤,也没有御史跳出来说什么抑兼并不好,更没有人参某官不称职一上任就扰乱了地方。

祝缨看王云鹤的步伐依旧稳健,步幅大小没变、步速也还是原样。

不但如此,王云鹤还能向皇帝表奏,齐王府的属官已经凑齐了。

皇帝与丞相显然是已经商量好的,走了个过场,仪式留到明年,今年先降旨,把齐王给封了!现在他还住在宫里,只等外面的王府准备好了,把仪式一过,就搬过去。

这可谓这一天早朝最大的一件事了。

京城之中消息灵通的人已听到了一些“逼出人命”的风声,御史台也暗中派人去查,只都不挑破。

各地的刺史也陆续地抵京了,陈萌的府上又开始不断有人拜访。十一月初,祝缨竟也收到了几份地方上拜访的帖子!

他们多半是来与她套近乎,有的是看中她在皇帝登基的过程中“有功”,有的是期望大理寺以后别卡他们的案子。

祝缨一一接待。

刺史们去年没赶上先帝驾崩,今年倒赶上了先帝周年,一个个在周年上哭成了泪人。

先帝周年之后,所有人都仿佛办完了一件大事,觉得可以放开了欢乐了。于是别有一件热闹传开了——不但要给齐王选妃,还要给东宫添几个女子。

穆皇后有话:“齐王择淑女,询问望族即可。东宫添人,不可惊扰地方,在京畿采选便罢。”总之,不往外闹大。

此事不同于选宫女,百姓急惶不安。这回倒能算一些人的好出路,不少人家都心思活络,穆皇后面前,有许多人关说。

穆皇后心里,亲生的儿子更重,但却耐心地与张婕妤商量着齐王妃的人选,东宫的侧室被她往后放了又放,只让杜世恩先把关。

消息一出,却让一个人有了新念头。

京城,一座小院子里,一个姑娘对父母说:“与其总往姑母家讨饭,年年月月的惹人厌,不如就请她一总帮咱们一次大的!也免得她在姑父面前难做人!”

她的父亲道:“家里的事,轮得到你插嘴呢?”

姑娘道:“轮不到我插嘴?怎么向姑母家讨钱就轮到我了?做针线换钱补贴家用就轮到我了?往家拿钱不是家里的事了?”

她母亲道:“你这嘴!少说两句!你又有什么主意了?”

“姑父总归是鸿胪寺的少卿,比咱们能说得上话,我想进东宫参选!吃穿都是宫里的,还能给家里省些钱呢!要能养下一儿半女,咱家也不用再看人脸色了!”

她的父亲道:“你姑父也得肯帮咱啊!”

姑娘道:“我就求姑母这一次!我去试试,成不成?你们答应呢,就陪我去姑母家,不答应呢,我自己去。”

父母商量了一阵儿,也没商量出个结果来,一抬头,姑娘早跑到姑父沈瑛家里去了。

沈大娘子在家里一向做不得主,但听了侄女的话又觉得有理。求丈夫,恐怕是不能够了,且丈夫也不会办事。

沈大娘子将侄女一看,十六、七岁的年纪,白皙长美,一股少女的活泼劲儿。也识字,也懂道理,心道:倒是可行!帮急不帮穷,要是她能成事,我倒也不必总在家里看人眼色了!

她拿定了主意,道:“我的儿,你有这个心,我必帮你!”

她即命人开了箱笼,凑出一份厚礼:“拿了我的帖子,送到杜府去,给杜家娘子!”

她与杜世恩家也没有什么交情,但钱可以变成交情!

行家

祝缨揣慢悠悠地在京城的大街上踱步,京城的大街比去年此时热闹得多了。各地进京的人数目虽然不多,却带起了许多的热闹。贡士们忙着拜访名人求推荐以及会友,官员们也借着这难得的机会往各处走动。

祝缨先远远地看了一眼老马的茶铺,见里面坐着不少人,她就不去了。又往大街小巷里慢吞吞地转悠。

一个毛孩子从她的身边风一样地刮过,祝缨身子不动,脸却往另一边看过去。另一边,一个略高一点的孩子正站在那里,一只手才从袖子里伸出两根指头等着她自己把荷包送上门……

祝缨含笑站着,只觉得此情此景,十分可爱了。两个小子尴尬地站在了原地,顿了一下,高个儿的那个叫了一声:“撤!”

两人飞也似地钻进人堆,不见了。

祝缨笑了笑,她今天出门没带人,也没穿那些锦绣衣服,一身青衣,揣着小江写的稿子准备去冷侯府上碰碰运气。哪知路上有人找她碰运气来了。

太久不在京城的街面上混了,京城的小偷们也迭代了,都不认识她了。

她不紧不慢地跟着,慢慢地找到了新贼窝。这里不是茶铺,而是一间小小的门脸,卖些小食,门前一口大锅,锅里浪花翻滚,翻起一些絮状的脂肪筋膜,空气里弥漫着一股肉汤的味儿。

一旁的木牌上写着:大碗八文,小碗五文,饼两文。

祝缨在门外棚下简陋的木桌上坐下,

里面一个弓着腰的中年人跑了出来,他肤色黝黑,穿一件油腻腻的围裙,撩起围裙一边擦手一边说:“官人要吃汤?要饼不?”

祝缨摸一摸腰间,抓出二十四枚铜钱来往桌上一放:“把刚才进去的那两个小子叫出来,陪我喝碗汤。”

中年人陪笑道:“官人说笑了,哪来的小子?”

“掌柜的呢?”

中年人将她打量了一下,吸了口凉气:“官人稍待!”

进去里面,不多会儿,一个穿着整齐些的男子走了出来,他没有围裙,身上也不油腻,乍一眼看上去干干净净的。祝缨伸出手指往桌面点了一点,他也坐下了,陪笑道:“小人就是这里的掌柜,小本买卖,祖传的房子。不知何时入了官人的眼?”

祝缨知道,自己做官这些年,身上是有股“官”味儿的,只要不用心伪装,落到“贼”的眼里,就像贼在她的眼里一样——清楚明白。

祝缨道:“我离开京城的时候王相公才从京兆任上拜相没多久,才回来,不知道京城街面变成什么样子了,想找个人请教请教。您贵姓?”

掌柜的愈发不知道她的深浅,小心地说:“您客气了,免贵姓钱。”

几句话功夫,有几个人奔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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们来,到了近前看清了祝缨,脚步声又迟疑了。钱掌柜不动声色地要使眼色,祝缨背后长了眼睛一般,往那人那里一指,道:“你先顾他们。”

钱掌柜拱手道:“您是行家!请您里面坐。”

“不用,我就坐这儿。”

“哎。您稍待。”

他起身跑过去,将几个人嘀咕一回,再转回来,小心地问道:“不知大人是个什么意思?”

祝缨笑着指了指桌上的铜钱,道:“来喝碗汤,我汤呢?”

“就来。”

他亲自去盛汤,刚才的围裙中年人袖子卷到肘上,一手一个提着刚才的两个小子拽了过来。祝缨一看,对两人和善地笑了,两人蔫头耷脑,祝缨道:“坐,忙了一早上了,吃了吗?”她又摸出十个铜钱,让拿五张饼过来,请两个小子一块儿吃。

两个小子看着钱掌柜,钱掌柜点了点头,他们才谢过了祝缨,伸手捧起碗来吸着热汤。祝缨也拿起一张饼,泡着肉汤慢慢地吃。吃完了,才对钱掌柜道:“您这儿味道不错。还有别处好吃的小食吗?”

钱掌柜陪笑道:“官人容禀,干小人这一行的,可不敢胡乱说出去。”

祝缨道:“好吧,那我自己去找,等到找齐了,我攒个局,请你们一同吃个饭。”说完,她又不紧不慢地走了。

京城的偷儿从此被她盯上了,不但偷儿,还有打架殴斗的狠角色、坑蒙拐骗捞偏门的,无不被她跑到窝点门口看两眼。被她撞上正在犯事儿,当场被看破是最轻的。最见效的是拐卖人口的,被她摸着了就招来京兆的衙役直接抄了老窝。也因如此,京城街面为之一肃,京城道上的人终于发现了——这是大理寺卿吃饱了撑的出来找事儿来了!

原本过年前是走偏门的人也跟着过年的好时节,今年被她这么一搅,好些人的“生意”都做不下去了,总担心背后有一双眼睛盯着他们。

进入腊月,京城黑-道叫苦不迭:“本以为没了京兆尹能过个好年了,哪知来了个阎王!”

亏得还有人知道老马茶铺,钱掌柜是当贼的,与老马是一路,他这一行里最先就想到了老马。于是几个相熟的人公推了钱掌柜当头儿,一同找上了老马:“那位大人究竟想干什么呢?他老人家划下个道儿来,咱们也好有个数!咱们可不敢惹官家的人呐!”

老马也莫名其妙的:“什么?我也不知道啊!我这铺子从前头马老爹手里接过来时就金盆洗手了的!”

钱掌柜道:“你洗手了,可毕竟在道上混过,总要有些香火情的吧?不能眼看着弟兄们没活路呀!拜托老哥哥给问问?”

老马为难地道:“我这样的人,哪配登大人的门呢?”

钱掌柜道:“我们共同凑了份儿礼,不叫老哥哥你空手过去,怎么样?”

老马问道:“你们都犯了什么事?”

“就是没有!”钱掌柜哭丧着脸说,“都是街面上干的营生。是,是有些偏门,可咱们就是吃这行饭的!出格的事儿是真的没干呐!就是两个小毛孩子不长眼,没认出菩萨真身来,不合下手,被识破了……”

老马听了就放心了:“那不碍的,以前也有这样眼拙的,大人也没有很计较。”

钱掌柜身后一个专干算命骗钱的神棍忍不住道:“我可没骗到他门上啊!!!怎么也被盯上了?”

他这一声,几行捞偏门的都蹿了出来,都说自己没跟这位头上动土,让老马好歹看面上帮忙打听一下。他们真凑了一份厚礼,让老马送去祝府打听。

老马硬着头皮,把茶铺暂关了一日,一脸上刑场的样子到了祝府门上。他也没有名帖,到了门上,张张口,不知道怎么说自己。门上的随从是跟着祝缨到过茶铺喝茶了,倒热情地招呼:“老马?你怎么来了?”

老马吞吞吐吐了老半天,把来意讲了。祝虎道:“哎?大人这些日子总爱自己到街上逛,我们还说大人干什么去了呢!你进来坐!”

把人让到门房里坐下,又给他倒了一杯热茶。

老马坐卧不宁,直熬到祝缨在街上又揪住了几个倒霉蛋,然后一身轻松地回家。

……——

祝缨踏进大门,老马从门房里蹿了出来。胡师姐“锵”一声,佩刀抽出来一半。祝缨道:“是老马。”

老马抹了一把汗,弯着膝盖就要跪下,道:“大人。”

“起来吧,里面说。怎么来了?”

老马手足无措地看看脚边的礼物,祝缨道:“这是什么?你妹子家才安下来,拿这些做甚?”

老马躬身凑了上去,道:“不是我妹子,她在家收拾些野菜腊肉,要过两天才送过来呢。”

“又不跟她要这个!一年到头的不容易,送礼,拿得出手的,自己就要肉疼。拿不出手的,脸上又怕不好看。跟我还弄这些做什么?”

老马忙说:“要的要的,一片心,您不要是您心地好,我们不能没良心。这个是小钱他们……”

“哦?”

老马斯斯艾艾地:“他们说您到街面上转悠,他们有些怕。大人……”

祝缨与他一面往里走,一面问:“什么?”

两人到了小厅,祝缨坐下,指了指下手的位子,老马斜着身子坐下半个屁-股,才说:“道儿上这个鬼,是怕官府的。可是叫他们怕得太过了,就怕有亡命徒。您是金贵人儿,不合自己冒险的。有什么话叫下头人传去就行了。”

祝缨道:“没找你,就是让你安心过日子的。我与他们另有账要算,你不要总往里面掺和,过你的日子吧。你说的事我知道了,回去吧。把他们的东西带走。”

她已经很久没有跟京城的黑-道直接打交道了,十几年过去了,道上都换了一批人了。真老马都死了,她还死盯着茶铺收集消息,容易耽误事儿。且京兆府现在还没个正经的京兆尹,就算有了,还不知道是个什么样子。

接下来她要在京城混,朝廷上的局面也不太明朗,在街头巷尾有些耳目是必须的。也顺手收束一些这些捞偏门的,别做得太过份。

鸡鸣狗盗,自有其用处。

眼前这个老马,是不太够用的。而张、范二人为邹进贤讨情的事又给她提了个醒,地位越高,事情越多,就越容易不自己去接触下面的人,要靠“中间人”,无论消息还是事情都容易走样。就像朝廷里,皇帝、郑熹这样的人,对下面地方上的情况就是“道听途说”。

得亲自抓一抓。

当然,也不能凡事亲力亲为,但是过一段时间,她也得亲自过问,沉下去、多花些功夫,不能蜻蜓点水。十几年过去了,久不操旧业,如今重新拣起来,发现本事还在,祝缨心情不错。

现在钱掌柜等找到了老马,火候应该差不多了。

打发走了老马的第二天,祝缨带上祝青君和胡师姐两个又重到了那家小食肆。大厨提起勺子就往里喊:“掌柜的!”

钱掌柜出来,腰也弓了:“大人。”

祝缨道:“钱掌柜,生意可好?”

钱掌柜苦着一张脸:“大人说笑了,小人们这仨瓜俩枣,请您高抬贵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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祝缨道:“明天别做生意了,我包你这儿一天,你去帮我请些人,请谁,你知道的。青君,把订金给他。”

祝青君拿出了一个小包,里面装着些钱,往桌上一放。祝缨道:“我明天还来,告诉他们,别想着跑。”

“哎。”

等三人离开,钱掌柜拿起小包,见里面写了一串名字,京城捞偏门的都写在上面了。钱掌柜的说:“得!你去买一头新鲜的小羊,现在就宰了,大锅里熬上一夜。我去写帖子请人。”

钱掌柜的腿脚也已快,天擦黑的时候,把单子上的人都约到了,各人也不敢逃,灰溜溜地等着第二天。

……

另一边,祝缨带着二女离开,又踱回了府里。苏喆很好奇地问:“阿翁,您这又是去哪儿了呀?”

祝缨道:“出去逛街了。”说着,把街上顺手买的一盒绒花拿了出来。

苏喆接过了一看,笑道:“这个与咱们家里的不一样。”

祝缨道:“那你们分了吧。”

苏喆看看祝青君,祝青君摇了摇头。到了晚间,两个小姑娘在一起叽叽喳喳,苏喆问祝青君:“今天干什么去了?”这是一个很奇怪的情况,胡师姐跟着就算了,为什么青君也跟着呢?祝青君在祝府的定位是有些不清的,有点像学生,但是很可惜,她又不像苏喆有出路也不像祝炼是个男孩子。所以,她能做什么呢?

苏喆是很想让祝青君以后跟自己回阿苏县的,她情愿自己做县令给祝青君请个县丞的职位。但是在祝缨这里,苏喆也知道,祝青君顶天了也就是项安的位置。

祝青君道:“去了个卖肉汤大饼的铺子,我瞧那个掌柜的和厨子都不好人。”

两人是无论如何也猜不着祝缨想干嘛。

次日,祝缨上完朝、应过卯,把事务往施季行身上一推就出了皇城,回家换衣服,带上了祝青君与胡师姐就往肉汤大饼家去了。

到了钱掌柜处,只见桌凳都收拾得干干净净,一伙捞偏门的个个提前穿好了过年的新衣。大锅里浮着羊腿、羊头之类,钱掌柜垂手在巷口等着:“您老来了!”

祝缨笑问:“人都齐了么?”

“是。”

“有劳。”

“不敢,不敢。”

祝缨这回就肯进他的铺子里了,这里门窗都开着,因而采光尚可。钱掌柜请祝缨往主座上坐下了,大厨使大托盘往桌上上羊汤大饼,又有各色小菜,钱掌柜还往酒楼订了酒席,又备下了上等的美酒,又给祝缨特意上了茶。

祝缨道:“坐吧。”她眼睛一扫,又问张半仙腿怎么了。

张半仙很惨,因为姓张,上次祝缨路过他的时候多照了他,把他吓坏了,越想越害怕,连夜想翻墙跑路,不合太紧张,把腿跌断了。腿断了,就不好跑,被巡夜的揪住了,今天只好回来了。

祝缨道:“多喝点儿骨头汤,以形补形。”

张半仙哪知道自己差点得了个“亲戚”呢?哭丧着脸应道:“多谢大人关心。”

钱掌柜他们把老马还叫了来,祝缨指着老马道:“这里的事,你今天要坐下了,就离不开这是非了。”

老马站起来就要跑。

祝缨笑了,对钱掌柜说:“我离开京城十几年了,街面上的人物已是换了一批,我都不太认识,劳您为我引见一下?”

钱掌柜哪敢说“不”?逐一介绍,行骗的、殴斗的、打手暗算的……最后一个是张半仙。

祝缨道:“自从王相公不做京兆做丞相也有二十年了,京兆府不大管着诸位豪杰。大理寺管不着京城治安,我还是有些事要向各位打听的,怕到时候彼此不认识,生了误会却误事,先认识一下。以后有事少不得劳烦诸位。”

钱掌柜等人都是老江湖了,听她说得越客气,心里越害怕,都说:“不敢。”

祝缨将眼睛望向一个穿得紧单薄的壮汉,这位在这些人里有些格格不入,他有点像老穆,靠拳头的,偶尔也杀人。但杀人只是江湖传说,据说没人看见过。这人起身,瓮声瓮气地道:“听大人吩咐。”

他的头压得很低,老实得紧。钱掌柜见状,心道:这个样子不像是怕官,倒像是被整治过了。

外面棚子下的桌子上停了一只鸟,低头不知啄着什么。祝缨对胡师姐道:“打它。”

胡师姐也不迟疑,摸出一枚弹子,鸟儿应声而毙。各路“豪杰”心道:这是立威么?不过是一手确实是俊。

祝缨道:“话说开了就好,青君啊。”

祝青君应声而出。

这些人早就看到了祝青君,心里也在想,真不愧是“大人”出门还要带个水灵的丫头。不想祝缨却是让他们认识认识祝青君与胡师姐:“认好她们两个,以后我不得闲,有话会让她们传的。”

祝青君显出一个笑来,胡师姐虽然吃惊,也应了一声。“豪杰”们又开始怀疑,不知道祝青君有什么本事,竟是不能演示的吗?

祝缨也不说,她知道的,江湖上有一些忌讳的。江湖很奇怪,既不大瞧得上女人,又很忌惮闯出名号的女人,这样的女人一般比男人还狠。她把祝青君与胡师姐叫出来,胡师姐又露了一手,则祝青君也跟着不会被过份的轻视了。

至于能不能立得住,她相信祝青君可以。

祝缨道:“坐下来,吃饭。”

众人陪她吃了一餐,祝缨吃饭也不端架子,吃得也不慢,从容吃完,微笑着对他们说:“大理寺虽然不管京城治安,你们也不要闹得太过份。”让百姓不能靠正经的营生过上好日子,是朝廷的错,别的不说,这些人里就有乞丐头儿,俗称“团头”的。他们也控制着乞丐,可是乞丐哪儿来的呢?

只要不“过份”。

吃完了肉汤大饼,祝缨与祝青君、胡师姐一路走回府。走远了一点,祝青君才问:“大人,为什么?”

“嗯?什么为什么?”

祝青君道:“您是大人,要他们做什么,他们也会做的。”

“嗯,糊弄上峰的事儿,可不止是衙门里有啊!得叫他们知道,糊弄不了我。知道他们都住哪儿、窝在哪儿、手下都干什么的吗?”

“额……我这就去摸他们的底!”

祝缨笑道:“不急,慢慢来,着急就着相了。京城这一项事务,就交给你了。”

“是!”

三人走回祝府,项乐迎了出来:“大人!有客。”

“哦?”

“卓郎君来了,说是有事请示。”

南人

卓珏知道自己比祝府这些梧州出身的人隔了一层,到祝府的时候他的心里略有不安,但仍是来了。

机会难得,他觉得他应该抓住。

远远地,他就看到祝缨走进了祝府,还对两个女子说了什么。或许是沾了些“夷风”,祝府会将一些重要的事情交给女人做,不是后宅的那种,到外面抛头露面的也做一些。京城的风评,都说祝大理教化蛮夷,也被蛮夷给教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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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那有什么关系?

那些都不是他卓珏在意的。

卓珏不是在门房坐等的,这或许就是“南士”在祝府能够得到的优待。他听到动静就从小厅里走了出来,径直来到祝缨面前一揖:“大人。”

祝缨道:“进去说吧。”

两人到了厅里坐下,不等祝缨开口,卓珏先说:“临近年底,各处都忙,本不该来打扰的,只是今天路上遇到了一个人,晚生觉得还是同大人讲一下的好。”

祝缨今天做了一件想做的事,心情也不错,微笑道:“不用这么拘束,是什么事?”

卓珏也没有“不拘束”,仍是恭敬地说:“昨天在路上走,偶然听到了乡音,不合勾起心思搭了句话,才发现是晚生的族叔……”

……倒叙……

卓珏昨天确实是见了这位族叔,但昨天不是他第一次见这此人。

两人第一次见面还是在一个月前,卓珏当时正在路上走着,天虽然冷,但是越来越热闹了,去年过年就耽误了一些,今年他想到街上买些新奇物件。南北交通不便,自己打发个人送回家是难的,但是与赵振他们渐渐混得熟了,知道他们有一个会馆的商路,每年能来回一、两次,可以捎些东西。他家就在京城通往梧州的中途,说不得,多付会馆一点钱,请人家给带回家,同时也算给家里报平安了。

唯一不好的就是他手头很紧,一般小京官的日子都过得紧巴巴的,他也不例外。好在家中薄有田产,也可请会馆的人顺便给捎一点钱回来……

害!这么想着,卓珏脸上有点发热。这样的日子恐怕还得再熬些年头,这年头,一般人晋升是越来越不容易了。

正逛呢,耳朵里就飘进了一缕乡音。看过去的时候,却是一个中年人,背后跟着一个小厮。他的小厮也是嘴快,跟那个小厮也搭了句话:“你们是南边来的吗?”

两边都说的方言,顿时亲近了起来。两家主人也互通了姓名,通完了之后,卓珏才发现这一位是他的远远远房的族叔。远到都不是一个县的,卓家祖上分了五房,卓珏家在一处,这一位是隔壁府的,如今已经做到了一州别驾,名叫卓宇。

早前卓宇不知道还有卓珏这位族侄,而卓珏隐约记得卓宇的名字。这是因为祭祖的时候,各支出挑的子弟都会被提及。卓宇与卓珏家远远远亲,提到的次数不多。

两人就临时凑到了一起,卓宇知道南人出仕、晋升都不如北方人顺利,也好奇卓珏是怎么能到京城做官的!一般而言,南方出身的虾米们在各地做小官会更容易些。

卓珏也想探一探这位族叔的口风,看看他背后有没有什么了不起的人脉,如果没有,则可试探问一问,能否拉到祝府这艘船上来。官场上混,不容易,他们南方人在朝廷里一向靠边站,得抱团。祝大理虽然不是南方出身,但是对南方士子是照顾的,且身边都是南方人。

素未谋面仅凭家谱认亲的叔侄俩,很快就聊到了一起。卓宇带卓珏去了他的住处,叔侄俩聊了起来。叔侄俩第一次见面,只是叙了家谱、讲些乡愁,再说一点早年趣事。末了,卓宇与卓珏吃了一餐饭,卓珏告辞。

过了几天,卓珏提了点礼物过来,请卓宇吃饭,算是还席。

席间也只是说一些京城的趣闻,同时小小地向叔父请教一下为官之道。卓宇能爬到别驾,自有他的本领。

卓宇也粗浅地对他讲了一些:“莫要浑浑噩噩,从无将手上的事做好了就一准能升了的道理。”

卓珏也听了,又打听了卓宇回程的时间。卓宇道:“我年后再回。”

卓珏道:“您要不嫌弃,我过些日子再来请教,不知您何时有空?”

卓宇说了个日子:“我排到了要到吏部去考核,考核之后吧。”

卓珏记下了日子,又祝卓宇一切顺利。

到了考核完,卓珏又登门,却见卓宇的脸上虽然不太显,但眉宇之间的愁意还是挥不去的。

卓珏抢先关心族叔进京考核的情况:“叔父一切可还顺利?听说姚尚书与穆侍郎有些较劲,你看好的,我就要挑点毛病来。天幸叔父顺利。”

卓宇道:“不是姚,是穆。”就这一句,他便不肯再多说了,转而问起卓珏的情况。

卓珏道:“侄儿是先前的顾丞、现升做了县令的顾同顾大人荐给祝大理的。大理给侄儿安排的职位。在部里考核,等闲人不会为难侄儿。”

卓宇的动作显示他对这个消息很感兴趣,卓珏也看出来了。但卓宇又不先讲,卓珏也含糊着,两人又私下评一回各部的官员。哪一个明白、哪一个糊涂,哪一个只是严格,又哪一个就是故意刁难。

卓珏又故意露出来祝缨与户部窦尚书亦相熟之后,卓宇就更感兴趣了。

终于,卓宇感慨了一声:“哎!你的运气是很好的啊!不像我。”

“侄儿如何与您比?”

“寻不一样!我当年考的是进士科,又蒙恩师提携,不幸恩师英年早逝,从此成了无根之木。”

卓珏也随着说:“可惜了。若非如此,您必不会现在才做到别驾。”

“你不懂。别看朝上这个派、那个党的,咱们南人,只好在这几派里给人镶个边儿,做不了主。”卓宇道。

卓珏道:“是啊,也没个人为咱们说个话。”

卓宇瞥了他一眼:“你小子有的是给你说话的人,祝大理,不就是么?我都想拜入门下了,你莫身在福中不知福。”

这就上钩了,卓珏犹豫了一下,道:“您想拜入祝大人门下,是说真的呢?还是说假的?”

卓宇道:“我每进京,总要陪着笑脸,被人挑剔,如何做假?”

卓珏这才小心地说:“那侄儿就厚起脸皮来,为您引见?也不知道能不能成,若能成时,也有人能为咱们说个话。”

卓宇道:“事若能成,我必谢你。”

说着,又展示了自己携带上京的礼物。

……——倒叙完毕……

卓珏将卓宇那里通完了气,就到了祝府来。

他对祝缨说话也是留了一半,自己的算盘没有提,却说了卓宇的难处:“上头神仙打架,下面小鬼儿遭殃,只求菩萨庇佑。”

祝缨道:“地方官员也是难。”

朝廷中枢十分头疼地方“诸侯”,然而似姚、穆这样神仙打架的,也够地方官员喝一壶的。

祝缨又问了卓宇所任职的地方之类,卓珏忙拿出了卓宇的帖子,上面写有他现在的官职,某州别驾卓宇。祝缨脑子里将此州的情况闪了一下,据她所知,这地方案子倒还算明白。

便说:“也罢,我与他谈一谈吧,若是称职,何必为难人呢?”

卓珏大喜:“晚生这便回去告诉他。”

祝缨道:“不急,大冷的天跑这一趟,吃口热饭再走。”

留卓珏一起吃了饭,卓珏五脏六腑都跟着暖了起来。

……——

卓珏从中牵了线,卓宇次日备了一份礼,由卓珏陪同,过府来拜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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祝缨很和气地请他到厅里详谈。

卓宇张口先赞祝缨,说她在任地方的时候政绩斐然。祝缨听着这个词儿,隐隐透着点儿顾同的味儿,就知道这是从顾同传到卓珏再转给卓宇的。

她谦逊地说:“哪里哪里,不过是尽职而已。”

“世间有几人能做到称职呢?”卓宇说,又说自己与一些熟人在吏部都碰了钉子。

祝缨道:“我才同姚尚书聊过,说你那里今年不错呀。”

卓宇苦笑道:“只恨下官未曾见着姚尚书,先挨了穆侍郎。”

卓珏又为卓宇说了难处,且说:“咱们南人出仕本就艰难,如今如果没有大人,连个诉苦的地方也没有。咱们南人就指望着大人了!”

卓宇也说:“办不好时,回去刺史大人又要埋怨一回。苦啊!”

叔侄俩你也苦、我也苦,祝缨道:“地方上确实为难,我当年跑京城,也是各府里投帖子排队。这样,你将你的事儿,都详细说说,我看看有什么可以转圜的。”

卓宇从袖子里摸出个本子来:“要考核的都在这里了,此外又有……”

三人谈了小半个时辰,祝缨看他有所准备,卓宇更是惊讶:这位是真懂地方上的事儿,好些细务我平素未曾留意,他竟都知道。

被问得汗流水浃背。

祝缨最后很满意地说:“好的,我知道了,明天我与尚书说去,你等信儿吧。”

卓宇千恩万谢,与卓珏两个告辞而去。

祝缨这里,将事情过了一遍,她听懂了叔侄俩话里的意思,南方官员在朝廷里没成气候,找人帮着说话呢。

倒也不是不行!

次日早朝过后,祝缨先与姚尚书去通了个气,姚尚书道:“又是国舅作夭了吧?”

祝缨见他胆气也壮了,知道姚尚书与皇帝想必相处得不错,今上比先帝好应付得多。她笑道:“那我不知道,这几句是他挑剔的,您看呢?”

姚尚书冷笑道:“有什么好看的?哪个州不犯点儿小毛病?他要拿这个卡人,我便将各州同样的毛病挑出几十个来,都拿给陛下看!陛下还能与他一样愚蠢不成?”

祝缨道:“高明啊!哎,不过小心点儿,弄到那样就太难看了,免不了要被政事堂训斥。”

你说我不合格,我就拿这条尺子去卡所有的人,让大家都不合格!到时候收不了场的是谁?

姚尚书道:“不怕!”

“拜托。”

“你我兄弟,何必这样客气?”

“那我就等您的好消息了。”

“放心,包在我身上了。”

卓宇过不两天就把事给办完了,再次到祝缨府上致谢。祝缨道:“都是为了朝廷大局。”

卓宇小心地道:“另还有两位与下官处境相同的同乡,也想拜见大人。”

“哦?都是什么人呢?”

卓宇拿出两人的名帖,又代二人说了许多的好话,又递上了礼单。

祝缨笑道:“可不能是样样稀松就想蒙混过关呐!”

“不敢不敢。大人想,南人本就没多少倚仗,下官是因缘巧合遇到了大人,真是样样稀松,到不了大人面前就被淹到水下了。”

祝缨道:“我知道了,你们等信儿吧。”

卓宇大喜:“多谢大人!”

祝缨道:“我又没说准成的。”

卓宇恭维道:“只要大人应了,下官们就感恩不尽了。”

……——

祝缨没有马上再去找姚尚书,她又等了两天,梧州来人了!

梧州的钱粮是随着隔壁吉远府缴的,梧州的官员考核也与正式的州县不同,就算不合格,朝廷一般也不会管。但是苏鸣鸾等人还是写了个新年的贺表,派了个信使一路送了过来。

与信使同来的还有别业给祝缨收拾的一些年货,钱粮说不用了,但张仙姑还是收拾了几大箱子的东西都让祝文一并捎了过来。

祝缨让家里收拾着东西,自己人揣着贺表去了东宫。

东宫如今只有太子一家了,太子家的人口很简单,明面上就只有小两口,然后是詹事府之类,其余的都是宫女宦官。

听说祝缨到来,太子很诧异,他正在与冼敬说话,两人对望一眼。太子对冼敬道:“大理一向避事,今日竟来东宫?”

冼敬道:“他并不是那样的人,必是有正事。”

太子道:“詹事与我一同见一见他,如何?”

“好。”

祝缨拜见太子,太子请他坐下,冼敬先说:“稀客啊。”

祝缨道:“我为朝廷的公务而来,什么叫‘客’?”

太子问道:“是什么公务?可有什么案子?不该报政事堂或陛下的么?如何先报与我?”

祝缨道:“梧州的事。您先前遥领梧州,如今他们又把公文递到您这儿来了。苏喆在我那儿住着,便由我转交了。”

太子倒还关切梧州,因问何事。

祝缨道:“两件,一件是他们的,一件是我另想的。”

冼敬插口道:“先说你想的。”

祝缨道:“太子遥领刺史似有不妥。咱们别提醒朝上,另派个不知道谁的遥领。”

太子认真地应下了:“这是应该的。”

祝缨又说了下一件:“梧州是羁縻,官员也不怎么考核,可苏喆不晓得哪里听说了今年吏部特别难,误以为梧州也要考核,正犯愁。”

冼敬笑道:“你又是借着一个说另一个,苏喆那丫头鬼灵精,不会连考核的事都不清楚的。你会不教她此中内情?必是借她说话。你要为谁讨情呢?”

“我为谁讨情不要紧,穆侍郎不好为渊驱鱼是真的。”

冼敬也不笑了,与太子对望一眼,都严肃了起来。太子道:“他,害!”

祝缨道:“食君之禄,认真是对的,不像我们,都成老油子了。不过,适当松一松吧。差不多就行了。”

太子道:“我与他聊去。”

祝缨将梧州的一应文书都留下了,看冼敬在太子面前,觉得王云鹤的事儿不用她现在多唠叨,把自己的事儿办完她就离开了。

……——

让太子去管他舅舅,比别人都灵。过不两天,到过吏部的人都说,穆侍郎仿佛转性子了。

祝缨听了,一笑而过。

她终于有功夫将大理寺一年的事务总结一下,将官吏们的考评给做了,准备封了印过年。

今年她依旧不用值班,赵苏、赵振两个都给自己排了值除夕夜。祁泰依旧老神在在,只求祝缨把祁小娘子接到祝府来过个年,说是女婿当值,留女儿一个人在家不放心。

祝缨便让胡师姐去将祁小娘子接了过来,暂住在祁泰那里。

今年过年也还如去年,只除了客人多了一些,往她家里送礼的人多了一些,礼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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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一些。没有太多的不同。

府里上下却很忙,祝文从别业回来,又多带了十个人,五男五女,一到京城就遇到了最忙的时节,一时头昏眼花。

祝缨本想让祝青君也帮同安置这九个人,不料祝青君每日青衣小帽地游京城,竟也不得闲。

初八日,祝缨从大理寺回到家里,正看到祝青君从外面回来,远远见着就跑过来:“大人!”

祝缨道:“忙起来了倒更精神了。”

祝青君有点得意地说:“那是!我并不病弱的!”

祝缨听她对于一到京城就生病依旧耿耿于怀,笑道:“好。”看她手里提着一包东西,也没有问她拿的什么。

祝青君见她目光扫了过来,不自觉地将包袱要往身后藏,祝缨指了指她,说:“露馅儿了!越这样的时候越不能躲,越大方,越不招人眼。我就不问你拿的什么了。”

祝青君脸上一红:“哎!”

心中暗自庆幸:为你准备寿礼的么,现在你问了,就没意思啦!

祝缨的生日在正月十七,刚好是灯节三天不宵禁的最后一天,她与苏喆等人暗中商议,觉得祝缨这一年忙得要命,得给她好好过一过生日!

祝青君没有什么私房,每天出街就东拼一点西凑一点。她在祝家日子久了,也知道祝缨的习惯,自家不要多么贵重的东西。她想给祝缨做身袍子,出门的时候好穿,能穿成普通布衣百姓。她觉得祝缨应该想要这个。

祝青君白天忙,晚上与苏喆嘀咕。眼巴巴等着正月十七,要开个家宴。

到了正月十五,祝缨让大家出门看花灯的时候注意安全。

苏喆突然想起来:“不对呀!他们府里做寿,都那么多的宾客的!咱们怎么就做不得这大寿了?”

祝缨道:“现在不用的,后天咱们自家人热闹热闹就行了。把你舅舅他们都请了来,场面也不小了!”

苏喆嘀嘀咕咕地,觉得祝缨委屈了。

祝缨一笑而过。

今年没有什么要借着生日摆酒干的事儿,不如家里省点钱。

到了正月十七这一天,她早早地回到家里,换上了新衣服,赵苏等人都来了,连同卓珏、卓宇等人。卓宇不得不又备了一份寿礼,眼见预算花超了,而祝缨这“大寿”做得场面也不大,心下不由叹气。

宾主入席,赵苏正要起头,门上祝文跑了过来:“大人!隔壁冼大人来了!”

祝缨道:“他的腿倒长!”

笑着与赵苏等人去迎接,卓宇也坐不住了,与卓珏也在后面。

才走到门口,祝缨的眼睛眯了一下,脚下却丝毫不乱:“冼兄。这位是?”

冼敬的身后,明明白白地跟着当朝太子。太子一身便服,俨然一个富贵公子,脸上带笑,打量着祝缨这单薄的贺寿场面。

庆生

“哎?唔……嗷……”林风嗓子里憋出三个音,最终都吞了进去。他低下头,看着自己鞋上压着半只脚掌。

苏喆不动声色,牙缝里挤出一个字:“舅。”脚掌在林风的鞋上又碾了一下。

林风的磨牙声比她的还大:“你脚拿开啦!我又不傻!你不踩我,我也不会说的!”

苏喆收回了脚。

祝府里如苏喆林风,是见过太子的,他们认得。苏喆一听林风吐了一个音就怕他把太子身份叫破,看太子这样子,微服出访,未必就愿意被叫破身份。如果太子想,等一下全家再郑重地拜见也不迟。

林风只觉得冤枉,他是惊讶,可也不会什么时候都不管自己的嘴啊!

两人呲呲地交换了两句,那一边太子已经在自我介绍,说自己是冼敬的“私淑弟子”:“因今日不宵禁,故而拜见先生,便随先生到府上了。”

冼敬回头对后面说:“拿上来。你也是,做个生日还要悄悄的,要不是我耳朵灵,又被你混过去了。”仆人搬了寿礼过来,祝府的人接了去。

祝缨道:“里面请。又不是什么大寿,没的折了福份去。”

祝府里也有没见过太子的,也在猜他是谁。卓宇却有些惊疑,他在朝上是见过太子,但是离得比较远,太子也不穿这一身,依稀觉得有点像,又不敢认。仔细地瞧瞧,忽然觉得自己好像猜着了。

看冼敬与祝缨的动作,对这个没有说明来历的“私淑弟子”有一个很明显的“让”。则此人身份必不一般,上下左右一合,卓宇的怀疑就更深了。

等一下再排座位,冼敬明明应该是今天的“贵宾”,又要先看一眼年轻人,年轻人十分谦让之后,冼敬才不太自然地往上面坐了。再看祝缨,也是十分的谦逊。祝缨待人一向谦逊,但是今天的谦逊又多了一分别的味道。

冼敬自认已然做得很自然了,先说祝缨:“你这寿做的,又不喝酒。”

祝缨道:“喝不得。你要喝,我这里倒是有好酒。我回京之后得的,二年陈酿!”

冼敬大笑。

酒才倒上了,门上又来了客人,却是刘松年。

太子也不由地站了起来,卓氏叔侄起身的动作堪称狼狈!刘松年的名望,是他们这样的“正经读书人”十分仰慕的。

刘松年也是没想到,自己闲逛过来竟还能撞着这样的彩头!

几人面面相觑,太子对刘松年频使眼色,刘松年道:“够热闹啊!”

话音未落,金良两口子又来了。祝缨对祝青君指了指,祝青君忙上前去找金大娘子:“大娘子,您不去看灯?”

金大娘子也不认识太子,也不认识刘松年,接着祝青君的手,却是对祝缨说:“我们家那个碍眼的讨厌鬼今天当值,我与他爹不带他来,想着自己来凑一凑热闹的哩。”

他们也是犹豫了一阵,觉得三十五岁也不能算是个小生日,得过来。又有点担心,金大娘子一是知道祝家没内眷,二是知道祝缨不会不管他们,这么大排场再分心管自己,纯是给人添麻烦。

还是金良拍板:“不去岂不越发疏远了?”

两口子这才又来了。

金良是识得太子的长相的,就要拜见,还想再夸一夸太子礼贤下士以及祝缨有排面,一旁林风拼命给他使眼色。

眼色还没使完,陈萌父子又来了!这父子俩在家守孝,自认与祝缨很熟,不来才叫见外。

这么一来,几拨人顿时在祝府凑了个拼盘,谁跟谁都不搭边儿。

陈萌父子认出了太子,太子微微摇头,二人知机,也都不叫破。陈放心道:这儿谁还不认识您呢?

一面腹诽,一面装哑巴。

一群人面面相觑,把刘松年给看乐了,他看到太子就想走了,现在又留了下来:“有意思。”

祝缨道:“您看高兴了就成。”

刘松年话一出来,太子也不装矜持了,说:“本以为只有我自己是溜出来玩耍,没想到您也出来了。”

刘松年道:“别处无聊。”

几拨人谁跟谁都不熟,也说不了什么心里话。刘松年、金良、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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萌等人本来就是为了过来给祝缨过个生日的,索性就真当成了一次普通的庆生,顺便闲聊。至于太子和冼敬想干什么,刘松年是不在乎的。

刘松年问冼敬:“你那老师那么多的事情,没叫你帮忙?”

冼敬恭恭敬敬地说:“老师有老师的事情,要我做的时候,我是责无旁贷的。不过我也有自己的职责,本职还是不能忘的。”

那一边林风就大方得多了,他甩了甩被踩的脚,过来给刘松年倒酒。刘松年道:“毛毛躁躁的。”

林风也不怕,他在刘松年手下日子虽短,却已被骂得皮糙肉厚了:“义父这里就只有我这样毛毛躁躁的,您就担待吧。”

冼敬将眼睛往下一扫,对祝缨道:“你这里年轻人倒多。”

祝缨道:“这话说的,显得咱们都老了不是?你要还一二十岁的时候,必说不出这样的话来。”

陈萌道:“本来就不老!往朝上一放,咱们这样都算年轻。”

他们说了一会儿年轻年老,陈萌就问一下祝缨面前这几个人都是什么身份。太子也颇感兴趣地看了过去。

苏喆、林风,太子是见过的,赵振、赵苏也略有耳闻,其他人就没什么名气了。排在略靠前的还得卓宇,卓宇起先还觉得这场面不够大,现在越发笃定,那个年轻人就是太子。

他装作没有认出太子来,端起了礼仪,明着是向陈萌介绍自己,暗中也是说给太子听的。又思自己是在祝缨的寿宴上,不好过于表现自己。一段话说下来,仿佛是在上朝奏对一般。

祝缨指着陈萌道:“你们今天都是我的客人,在我这儿,对他不必这般如见大宾。”

众人一笑。

祝缨在笑声中转头问刘松年给自己带什么礼物来了没有,刘松年道:“你出息呢?”

祝缨道:“这就是我的出息了,能占到便宜就是出息!拿来吧您!”

太子看他们俩如此自如,又看了看冼敬,冼敬对他摇了摇头,太子继续含笑看着。将到场的人都看到了眼里,又想祝缨做寿,如果愿意请,来的客人必不会少。如今只来了这一些,只送了礼物没到场的还不知道有多少。

来的人也很有意思,看样子,从自己与冼敬到场之后再来的,都算是“不请自来”的。那原本在场的这些,就是祝缨召来的了?

南人么?

太子好像发现了什么。

太子于是继续看着,仿佛一个被长辈带去宴席的生涩年轻人,看,不说。他发现了,祝缨与刘松年一来一往之间,气氛松了下来,再加一个陈萌,带的一班年轻人也放松了。不得不说,这也是一种本领,谁说刘松年孤傲不近人情了?那得看对谁啊!

不多时,赵振就跟陈放说起了梧州的事情,又说到顾同当年是自己跳墙跑到县衙认老师的。

勾着卓珏又说自己是顾同推荐的,卓珏也说了自己的来历,同时说了在街上凭乡音认出卓宇的经历。听的人都觉得意料这外,又是情理之中。

太子插了一句:“也是缘份。不过你们几位的官话都不错呀。”

冼敬笑着对太子说:“别人我不知道,这几个年轻人,梧州出来的,子璋当年可是花了功夫的,还托到了刘相公呢。相公嘴上不耐烦,子璋寻他写识字歌的时候,他可是没有推脱呢。”

苏喆又将刘松年一阵吹捧,说识字歌的好处:“那些篇章算什么?有多少人知道的?不如咱们识字歌,一州的人都会。会的人多、记的人多,才能传下来呢!”

卓宇找着了机会,说:“我们南人,学官话总是难的,以前是全凭自己运气。我若年轻时能遇到祝大人这样用心的父母官就好了。”

陈萌被勾起话兴,说到了治理地方:“我自觉已经不错了,还是没有子璋上心。他是心中有天下,有百姓,是践行圣人之道的。人呐,心思花在什么事情上头,都是看得见的。”陈放想起这话祖父在世的时候也说过,一时想起祖父,突然伤感了起来。

祝缨道:“这是看我今天做生日故意夸我呢?不过是让我做什么,我就去做好罢了。哪有你们说的那么邪乎?咱换点儿别的说成不?”

她本来是想跟南方士人一块儿吃个饭,说点儿轻松的,不用谈什么正事,单纯地聚一聚。这几个人一个接一个地来,自己就只能陪这几位聊天,让赵苏来与南士们说话,那边年轻人一边自己聊,一边还要分一只眼睛放在老头子们身上。

陈萌问道:“说什么?”

祝缨就让祝银去准备投壶:“来一手?”

“来!”

场面又热闹了起来,祝缨指着金良说:“今天我生日,我不下场,金大哥代劳了吧!”又拿出彩头来,被陈萌笑话:“你做寿,倒自己出彩头了!还是我来吧。”拿出腰间的一块玉佩来做彩头。

年轻人围到了一起,太子也去投了几支箭,其中一只撞到壶身落到了地上,其余几支还在。他便将头上一支簪子取下,也当做了彩头:“手生了,认输。”

他拿出彩头了,打算相让的年轻官员们才开始放开了投。

金良也暗中较劲,还要说:“我是代祝大人投的,不可输?不过这彩头我可也不要,陪你们年轻人陪一把。”

太子听了觉得有趣,又看了他一眼,还席坐下便听到冼敬对祝缨说:“正要说你这寿做得无趣,也不吃酒、你家也没女乐,亏得还能游戏。要我说,该有一班女乐的。”

祝缨道:“我听不来那些个,又不懂,叽喳的,烦。”

太子闻言插了一句:“听蓝德说,南下见你那儿女伎也无,官妓也放了。他倒还说你不解风情。”

蓝德私下对太子说的是“起先还道他是装相儿的,后来听说别人去他那儿也这样,他回京也这样,就是不解风情”。一个宦官,说朝廷大臣不解风情,反差太大,所以太子印象特别的深刻。

冼敬道:“亏得他当年还没受穷。”妓-女身上抽税,也是官府的一笔大收入了。祝缨把官妓给放了竟能支撑下来,这本事冼敬也是佩服的。一说,就想起来在户部的岁月了,冼敬微笑。

祝缨道:“也没什么,不过是觉得一个允许把女人变成娼-妓的地方,是不配被叫做乐土的。”

冼敬微怔。

……——

祝缨的寿宴虽无酒乐,一番游戏下来也还算热闹。冼敬与太子不敢留得太晚,太子输了一根簪子之后冼敬找个担心家中老母的借口就带太子离开了。

出了祝府,太子回头看了看这相对朴素的门楣,冼敬道:“没想到他这生日是这样做的,仔细想想,又是他能做得出来的。”

太子道:“是有些意思。”

冼敬看街上人多,不放心,必要亲自将太子送回宫中。太子也想与他再聊一聊,两人坐到了同一辆车上。

太子先说:“刚才看到了许多年轻人,朝上是不是也该继续换人了呢?”

冼敬苦笑一声:“换是必得换的。”他有点担心王云鹤了,王云鹤年纪也不小了,做丞相的时间也很长了。

太子道:“只怕换起来不容易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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冼敬道:“谁说不是呢?”

太子道:“总有些新人要安排的,不是吗?这些日子,潜邸旧人多是虚职高位。有实权的不过是那么几个人,陛下想做什么都要受到辖制,皇帝不得自由,这怎么能行呢?总要有新旧交替的。”

冼敬低声道:“那就只好委屈一下先帝了。”

太子就着车内的灯光,看了一眼冼敬。

冼敬道:“先帝时的老人,有些是太老了,也该颐养天年了。有些虽年轻,却又无用处。他们因先帝的恩德才得居高位,然而宫变之时,没几个顶用的,实在有负先帝。该裁汰掉无用之辈,只留下合用之人。只要合用,倒不在乎他们的年龄。”

太子笑道:“詹事说话,为何前后矛盾呢?”

冼敬道:“所谓新旧、老幼,不在于年龄,在心。墨守成规,虽弱冠,而暮气十足。太公遇文王,八十始得志,他是新?是旧?”

太子笑道:“你是说王相公吧?我看他有些变更的苗头。”

冼敬认真地说:“是。”

太子道:“只怕不易吧?纵阿爹不拦着,也有的是人拦着他。底下人办事太急,不是出了人命了么?这可也不是太公会办的事。”

冼敬道:“实情尚未可知,纵有微瑕,却是不能再等了。”

太子但笑不语。

冼敬低声道:“王相公可不是为了他自己,若是为他自己,他的声望已是臣子的顶点了。再做任何一件事,只要不圆满,对他都是有损的。可他还是做了!为的是天下,为的是陛下,也是为了殿下将来。”

“这是什么道理?”

冼敬道:“殿下读史,《三国》中最喜欢哪一个人?”

太子犹豫了一下,道:“乱七八糟,一时竟说不上来。不过以前我倒喜欢诸葛。”

冼敬道:“我倒羡慕鲁肃。”

“为何?”

冼敬慢慢地说:“鲁肃敢说,孙权肯听,且不恼鲁肃直白。‘恰才众人所言,深误将军。众人皆可降曹操,惟将军不可降曹操。’‘如肃等降操,当以肃还乡党,累官故不失州郡也;将军降操,欲安所归乎?位不过封侯,车不过一乘,骑不过一匹,从不过数人,岂得南面称孤哉!众人之意,各自为己,不可听也。将军宜早定大计。’”

太子的眉头紧紧地皱了起来。他今天出宫来,只是为了“转一转”,与自己的詹事联络一下感情。在冼家听说祝缨生日,也去凑一个热闹。祝缨这个人,说正直又滑不溜手,说油滑却又能做实事。

穆皇后说得好,有本事的人,凭“太子”身份,凭一些许诺,也难诓到他,得用心不能只用嘴,别想一下就有回报。譬如刘松年对先帝,便是情份到了。不如不远不近,慢慢焐着,日久见人心。所以他今天心态很平和。

哪知生日酒都吃完了,回程冼敬给了他这一套!

冼敬又说:“天下承平日久,看着繁花似锦,实则已到了不得不改的时候了。前几年,一个北地荒年,政事堂就不得不调南方存粮北上。为什么?本不该如此的!一根柱子,看着粗大,内里已经蛀空了。

殿下议政,也知道自先帝末年起,不但灾害频仍,四夷也不很安稳。此时不改,待到不可收拾的时候,就该有人为您均贫富了。到时候,您怎么办呢?

都说大臣有事瞒着陛下,可是胡人叩边、北地灾荒、河水泛滥、累年贪墨的窟窿,一桩桩一件件,哪一件省心?哪一件不是得朝廷拿钱粮去填的?钱粮哪里来?地方上的赋税都要亲民官用心经营的。

殿下,天下是您将来要接手的天下,您不能眼看着它烂无可烂,到时候接到手里来,您预备怎么办呢?”

蜡烛的火苗在冼敬的眼中闪亮地跳动着,太子看着他的眼睛,慢慢地点了点头。

外面,终于到了宫门,冼敬先下车,将太子迎了下来,看着随侍的宦官护卫将太子拥入宫中。

冼敬长出一口气,裹紧了身上的斗篷。

今天,他本计划到祝缨家去庆生,顺便与祝缨聊一聊支持王云鹤的事儿。不意太子到了他家,便要同行。他没计划今天游说太子,但是话赶话赶上了,说了这些话,他不后悔。

无趣

“哥哥?”犹带一点稚气的声音,不远不近地响起。

太子回过神,看到骆姳的那一瞬间便起身:“怎么过来了?有什么事要找我吗?”

旋即又自己回答:“是了,是时候该回府看一看了。”

骆姳心里有点难过,轻声说:“不是的,阿婆和阿娘前两天来看过我啦,我也不是小孩子了,总要闹着看到爹娘。你?”

“嗯?”太子挑眉。

骆姳道:“你是不是遇到了什么为难的事情了?”

太子笑笑:“莫要担心,还应付得来。”

骆姳轻轻地“哦”了一声,有点落莫。她知道自己与这位表兄之间年龄差得略大一些,他爱护她,却也当她仍是小孩子。可是……

“小孩子总是会长大的。”骆姳说。

太子的眼中带一点有趣地看着她,想要说什么,却又无从谈起。教她?倒是想,可是要从何说起呢?他自己眼前都是一团乱麻呢。连他的父亲,那位至尊陛下,都没什么可以教他这个儿子的。

只恨阿翁走得太匆忙啊!

千言万语,终究只化成了一句话:“人的经历是很玄妙的,你不在意的时候有些事情就像不存在一样。可一旦有一个时刻,你意训到了它存在,它就会扑天盖地冲你来了,从此满心满眼想躲都躲不掉。”

“啊?”

太子走了过去,抬手揉揉表妹柔软的头发,道:“不碍的。你现在,读书、认字,在宫里走走,到阿娘那里转转。就是在长大了。有些事情,长大了自然就知道了。”

“哦。”

太子命蓝德服侍骆姳回去“天冷了,莫要着了凉,把手炉子给她拿好”。自己也不再房中枯坐,骆姳一个小姑娘都看出他有心事,再这么闷着,不定会有什么流言呢。

太子在庭院中缓步,在一株花树下停了下来,时已入冬,树枝上堆满了积雪。太子无心赏景,任由宦官将一件大氅披到他的肩上,思绪又飞到了朝上。

不是敷衍骆姳,刚才说的确是这些日子以来的真实想法。

自从与“鲁肃”一番长谈过后,就像蒙在眼前的黑布被取了下来,他好像重新看清了朝局。

朝中先帝宠信的臣子不断地“休致”“调任”“问罪”……诸如此类,渐渐地淡出了中枢。至今只留下三数人而已。姚臻能够依旧留在吏部做尚书,还是因为穆成周的能力确实让外甥都不大看得下去了。

穆家身份不算差,但是在先帝朝论起势力较之太子妃家又或鲁王妃家又或者别的什么贵戚人家,那是差得太远了。或许是当时被压抑得狠了,搞得穆成周很热衷于收礼办事。歪瓜劣枣选也就选了,谁不得认些人情呢?可也要选拔一些真正能干之士之好!

因为穆成周胡来,倒是让姚臻继续留任了。

先帝宠臣的位子渐渐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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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人填充,赵邸旧人、东宫属官相继调到了高位上,可他们也是才上任,一时也当不得大用,日常便是承皇帝的旨意办事。偏偏他那个“父皇”,唉,自己都还没弄明白呢。

每日朝会,太子能看得比较清楚的也就是朱紫衣衫,这些衣服上顶的人头倒是越来越年轻好看了。太子知道,这其中有一部分是郑熹保荐的,多是勋贵子弟。

王云鹤二月初发了狠,请旨,请皇帝把科考取士给固定下来,由科考选官,每年都开一科。仕林是闻风响应,朝上却又乱成了一锅粥。反对的人也很多,其中又以冷侯的意见最有道理。

冷侯认为,不开科就罢了,普通人读书,他读书自娱自乐,不做此非份之想。一旦开了这个口子,你每年让人考试,考完了也有了名次却又不授官,容易让这些人心生怨念,一年一年的堆积,会出事儿。

王云鹤方则以鲁王一党的官员举例,好多是未经选拔但是走了鲁王的路子做的官,结果就是鱼肉百姓。卞行由于被冷云针对过,被王云鹤特别拎出来又现了一回眼。

争执不下之时,郑熹也提出了一个方案——现在荫官只有个散官品阶的也不少了,要考试,不如每年从这些人里先选拔出一批来。然后再考其他的。

各人多为门户私计!

一只鸟儿落在了树枝上,踩下些碎雪,扑漱着飘落了下来,落到了他的脸上,痒痒的、凉凉的,太子伸手将碎雪拂去。

如果只是这样,还不算太麻烦。王云鹤与郑熹都不是死脑筋,他俩最后协调出一个结果来,把科举给固定下来,每两年考一次,每次取出三十人,备吏部选官时任用。荫官子弟,也须至少通一经,经过考试,也可以排队入选。其他如推荐、皇帝直接任命、监生内有优秀者等等,暂时还没讨论呢。

入夏后,又传出消息来,说是胡人叩边。太子也想安排个“自己人”去边境上历练,才张口,太子突然意识到,自己对兵事并无了解。且不说练兵、用兵,就算是朝廷将领他也不很了解。知道的一些,还是当年做赵王世子的时候偶然结识的。

他去问冼敬。

冼敬提醒他:“太子结交将军要谨慎。”

其实,冼敬对军事也不是很了解。但是他知道,一个太子,跟兵权扯上了关系,通常会有大麻烦的。很巧的是,皇帝对军事也不是很了解,但皇帝知道要派兵去增援,也知道要后勤供给保证。他还能拎出来郑侯、冷侯等人咨询一下,问一下派谁去合适。

好容易派出了兵马,后勤又出了点小乱子,这还是北地累年的窟窿惹的祸。以每任官员都要为前任收拾烂摊子的情况,几十年下来,账看上去是平的,库里却是一团糟。

上一次调南方的仓储平了一回,是应急。这一回再打,南方州县又不干了,又说自己也很艰难了,北方有灾,南方也不太平!开始叫苦表功。

政事堂花了些功夫才把这事儿给糊了过去。

大军北上,结果却有些虎头蛇尾。与胡人打了一场,互有些伤亡,没等到决战,累利阿吐在边境打劫一番之后他引兵撤了!

亏得此次行军没有突然纠集太多的兵力,否则这后勤就又要被扯出更大的窟窿了。

太子算看出来了,问题一直都有,只是一直送不到他的眼前,他也就不知道。王云鹤是对的,这个国家已经变得臃肿,现在就需要抛弃一些累赘,重选干练的官员,一振风气。朝廷还要与地方上博弈,财赋之类,地方上不能留太多,须得由中央调拔……

说到选人,王云鹤的办法是极好的,直接由朝廷来选,当然也是为朝廷着想的。可惜,行起来是很难的。

由此,太子又想到了祝缨,想到了年初时那个单薄的寿宴。

都是南士!

他是不是就是看到了朝廷的胶着难行,才要另辟蹊径再引入另一股可用的势力的呢?所以他不是郑党,也不是王云鹤的人?

眼前的乱局他又是怎么看的呢?他凭南士,又能成什么事呢?再引一股势力入场,又有什么用?岂不是更乱?

太子打了个喷嚏,宦官们一阵惊慌:“殿下,外面冷,进殿去吧。”

…………

祝缨也是难得遇到了不容易解的题目。

此时她、冷云、李彦庆、冷云的堂兄、阮大将军的一个侄孙、窦尚书等几个人被丞相提溜到了御前,与皇帝一同讨论胡人叩边的事情。

冷云的堂兄冷将军是派去抵御叩边的主将,阮将军是副将。冷云吊儿啷当,冷将军看着却是个冷硬可靠的将军,长须、高个儿、大肚子,阮将军比冷将军小二十岁,还算是个年轻人,透着一股锐气。

冷云、李彦庆被薅过来是因为他们是鸿胪寺的,也要补充一些胡人的情况。

祝缨是因为这两个人说胡人的事情的时候说得不太清楚,郑熹提议:“上次累利阿吐为使,鸿胪与少卿二人都未亲见过,细节不明也是有情可原的。那时候的鸿胪是骆驸马,不如请他来。”

皇帝道:“他就更不清楚了,把祝缨宣过来吧。他比别人明白。”

祝缨也只好凑了这个热闹,胡人的情况她当初是看出来人家要变革了,一些胡俗、常识之类她也知道。但是讨论起用兵,她就抓瞎了。

只好听着冷将军不留情面地说:“打仗,打的是士气,将士们吃不饱穿不暖,就没有士气。”

窦尚书也很生气:“他们是去打仗的,不是去当少爷的!给的不少了!”

鬼都知道,中间肯定是有吃回扣的,可是阮将军还要说一句:“长途运输,必有损耗的!”来圆一圆场面。

冷将军又说,有功的将士得赏,窦尚书说已经拨了,你要再多就过份了,北地还荒着呢,朝廷得留着余量。窦尚书也是一肚子的火,账上好好的,要用的时候就发现亏空了!他不可能亲自去每个谷仓检查,这里面的猫腻就太多了!

窦尚书含恨道:“地方上也是胡闹,是该整顿了的!”

王云鹤道:“此言有理,已经整顿过一回了,看来效果不佳。”

大冷的天,几个人吵出了一头的汗。

皇帝还要问没说话的几个人:“你们怎么看?”

郑熹道:“有功不赏,将士不安,今年的秋赋也该到了,先发一下吧。”

窦尚书道:“齐王府才建成就失火,又重建,才花了一大笔呢!”

冷将军道:“那将士就活该死了也没有个抚恤吗?”他转而向皇帝哭诉,又说接下来胡人不会消停的,这回退得就蹊跷,得备战。

皇帝对窦尚书道:“还是先尽着要紧的事办吧。哎,怎么突然就有这么多的亏空了呢?”

祝缨心道怎么会是突然?

她一直都知道下面并不像是公文里写的那么的花团锦簇的好。在做神棍的时候,于妙妙的侄儿就是县中小吏,地方上的花招她就见识过了。她自己在地方任上就是个会写公文的人,一看措辞就知道有人要出夭蛾子了。二十年前,她接手福禄县就是个烂摊子。

十几二十年下来,地方上难道会突然风气一振?还是仅有的几个坏地方都恰好被她遇到了,其他地方都是乐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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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是大家会糊而已。

皇帝得谢谢王云鹤,要不是有他不停地零敲碎打修修补补,情况只会更坏。

但是王云鹤与郑熹已经领头谢罪,说是自己的错,祝缨等人也得跟着一起请罪。

皇帝又说:“先帝在位时,风调雨顺,如何到了我这里,事事不顺?难道是我德薄吗?”

丞相又谢了一回罪。

皇帝道:“罢了,还是说正事吧。冷卿,你说胡人还会叩边?”

冷将军来神来:“是!这一回像试探!我观其军容,较之以往更加有章法了!士卒也是士气旺盛。恐怕不会善罢甘休的。非我族类,其心必异!既说他们要什么变法,难道是变着好玩儿的?最后还不是南下找补回来?”

皇帝问道:“诸卿的意思呢?大理,你说说。”

皇帝的心里,祝缨是能干的,离开了鸿胪寺也必得是很了解四夷的。然而祝缨却是个对军事并不精通的人!

无论是大理寺、鸿胪寺还是地方官员,都不要求她懂军事。现在做到九卿,再对“兵权”感兴趣,也是很危险的。

太子还有人愿意教他一些,祝缨在这方面还不如太子。

她比太子强在在梧州的时候,是与索宁家干过仗。那一场更多的是赢在策略上,是以放奴为前提的,再是借兵。北地与西南群山是完全不同的两种情况!

她能说个屁啊?!

祝缨只能硬着头皮说:“臣不懂兵事,不过,臣想,由来两国交战,也不仅仅是阵前交锋。尚书也说辎重粮草,将军也说胡相变革,他胡人难道就不用考虑这些?也不知道他们内部是不是铁板一块?”

阮将军道:“当初要是扣下那个胡相就好了!”

祝缨道:“那今年这场仗,前年就该打起来了。那时北地才逢大灾,只怕前线粮草更加吃紧。”

皇帝看看冷云,又看看冷将军,道:“我也曾读过一些兵法,求胜之道确不只在阵前。你们两个写个条陈出来,设法使胡相之事不谐。”

冷将军只要窦尚书先把钱粮给足,任务倒是愿意接的,与冷云两个答应了下来。祝缨不是很看好他们两个,这种操作是很难的,他俩不一定能行。

她有心主动请缨,未免呛行,打定主意下次如果再有战事就找个由头申请往北地去。大理寺卿听起来地位不低,权势也不小,总在京城呆着,看着这个黏到胶手的朝廷,她越来越嫌这玩艺儿没意思。

不如到地方上去做点实事,如果在地方上,她能够让祝青君接手不少事情,而不只是在京兆街面上东游西逛。

她的许多随从们,也能因此有发挥的余地。譬如祁泰的两位“得意门生”,可以实习地方上的账目之类了。在京城,是真的没趣儿。

祝缨无趣地站着,看一看王云鹤,老头儿看起来胖且憔悴。祝缨暗暗叹气,君子做事果然是难的。哪有什么登高一呼,天下响应?仕林里有喜欢的,庙堂上反对的人是不少的。

罢了,再熬两年,为他办几大案,把给他使绊子的人打一顿吧。

随着皇帝一声:“北地的事情,七郎你也留意一下。都散了吧。”

祝缨沉思着随众人离开了。

…………

皇城之内,气氛仍然是轻松的,又是一年各地刺史进京,又有不少孝敬,大家都挺高兴。

祝缨慢慢踱步,郑熹也放慢了脚步,问她:“这又是怎么了?有大案?”

祝缨笑道:“没有,如今哪有什么大案?顺手就办了。”

郑熹道:“是顺手呢?还是有心?”说着,他往王云鹤胖胖的背影看了一眼。

祝缨语塞,郑熹道:“有人对我说,你净帮着他排斥异己了。你要真心向着他,别叫他落个结党的名声才好。他有仁心,但也不能做得太过了。”

祝缨道:“我不信您看不出来,有些事儿是该管管了,不然以后更难。”

郑熹道:“治大国如烹小鲜。”

“他够谨慎了。”

“你呢?”

祝缨笑笑:“我明白了。”

郑熹道:“他是令人敬佩,但是他没弄明白,这天下究竟是谁的?他也不过是代天牧民。”

祝缨道:“您这话说得,我插不上言,只觉得是自己不配了。”

郑熹正色道:“如何不配?你本是出类拔萃者!出类拔萃原是配的!那些不上不下的,还是算了吧。你呀,还是要和光同尘。”

祝缨道:“我记得您仿佛是不喜欢无能纨绔。”

郑熹道:“你也说是无能纨绔。贵胄子弟耳濡目染,总比那些一无所知的人更明白道理。且有家有业之人,一家富贵系于朝廷,他不为天下也要为自己。倒是有些寒素,本就身无长物、人如浮萍,出了错,朝廷受累、百姓受苦,他自己不过一身抵过。如何使得?”

祝缨不语。

郑熹又说:“眼下朝廷是有些麻烦,正如一个病人,你不管他,还能勉强活命,下一剂猛药他许就死了!还是徐徐调理的好。谁也不能凭空生造出一套制度来!哪怕是他。”

祝缨也看了看王云鹤的背影,缓缓地点了点头。心道,我与你们都是合不到一处去的,但他终比你好一点儿。

郑熹以为自己说得很明白了,祝缨这里安份下来,他就可以更好地与王云鹤谈一谈条件。整顿是需要整顿的,但不能这么个整法。

哪知第二天,王云鹤竟又上了个条陈:要整军备边。这个整军,不是派兵,而是把军队给整一整。

郑熹与祝缨都被噎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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