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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柳出门又撞着了一个熟人——驿站又来人了。

这回驿卒携来的包裹稍大一些,进了门就说:“大人,今天的邸报,又有吏部行文,以及颁的告身、印鉴。”

牛金接了,一推小柳:“你去,我来。”

拿了一叠东西过来,将公文放一堆、物件放一堆。祝缨将吏部文书一打开,乐了——小江的告身到了。上面清楚地写着“江腾”的名字。什么祖宗三代也同花姐一样,都是现编的。

祝缨再打开邸报,见上面并无什么大事说明,对驿卒道:“知道了。”驿卒又递上了张条子,告身、印鉴他送到了,刺史府这儿得给他签字画押。

祝缨签完,驿卒没见着要授官的人,心道:可惜了,讨不着这份喜钱了。

祝缨道:“你是属喜鹊的呀!”拉开抽屉抓了一把钱。

驿卒眉花眼笑:“多谢大人!大人平步青云!”

祝缨道:“这就平步青云了?再多点儿可怎么是好?”

“万代公侯。”驿卒脱口而出。

牛金道:“你快回去吧,再聊下去,你们驿丞又要揪你耳朵了。”拖着驿卒出门了。

回来就听到祝缨对胡师姐说:“你去将小江叫过来吧。”

小江当时正在家里眷抄一些之前写的零碎笔记,听了胡师姐的话,便说:“找我?有什么事吗?”

胡师姐但笑不语。

小江心下忐忑,跟着胡师姐很快到了刺史府,进了刺史府总觉得一路走来怪怪的。进了签押房,就见祝缨将桌上的一堆东西往前一推:“它们是你的了。”

小江看那一堆东西的形状就猜着了些什么,深一脚浅一脚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到了桌前,颤抖着手伸了出来,不知道先拿哪一样好了。她的双手在空中一阵虚空摸索,一手一个,左手吃力地握着个印鉴,协助右手将告身拿起。

上面清楚地写着她的名字——江腾!

她站在当地,不知道怎么办好。

祝缨道:“好了,拿回去吧,小柳,你一会儿领她支领今年的俸禄,再跟小吴支取做一身行头的钱、布。裁缝铺找得到吧?嗯?”

小江猛地一回神:“是!”

祝缨觉得小江但凡再多吐一个字就得哭出来,一摆手:“一会儿再登记一个腰牌,旧腰牌回收。明早按时到衙应卯!忙去吧。”将人打发走了。

彭司士又急匆匆地跑了过来,祝缨看着他,彭司士道:“大人,小人查过了,本州账上没有会雕版的。抄书手还是能找到几个的,不如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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祝缨道:“那要抄到哪年哪月啊?不行就上……”以前南府没有的,就去州城找。现在去州城就是找卞行了。

她飞快改口:“上北一点的地方找一找嘛!”

彭司士道:“大人的意思是?”

“往北文化昌明一些。或有刻印经书之类。”

“是。”

七年

印书对雕版的要求比较高,不光是手艺的问题,雕版的人还得识字,识大量的字,不能是刚刚脱离睁眼瞎的那种。梧州城毕竟是个城,工匠比较多,但一些比较稀罕一点的工种就比较困难。比如之前的制糖,比如现在的雕版。

像彭司士所言之抄书,还是现在梧州比较常见的学习手段。祝缨从国子鉴弄来的那些书籍才这么稀罕。王云鹤的文章,都是学生传抄来的。

彭司士领了命,从签押房里走出来,又遇到仇文、苏灯、花姐三个人往这边走,彼此打了个招呼。

三人一看到场的人就猜着祝缨找他们是为了番学的事。

果然,祝缨一见三人到来,便很自然地说:“都来了?番学校舍已交代付了,咱们看看去吧。”

三人都说:“是。”

番学是祝缨之前就规划了的,她离开了几个月,自己没有亲自监工所以进度稍慢,现在也完成了。这个学校是小吴那儿管的钱、彭司士这儿管的工、王司功却是管“学校”的官员,因此他们三个也在中途被叫了过来,一同看这番学。

彭司士亲自拿着钥匙过来开门:“大人请看,这是比着府学建的。”

这里也有讲堂,也分几科的教室,彭司士道:“不知番学要如何分科,就先没挂牌子。”

又指出了几个老师办公、起居之所,指出了饭堂、宿舍、伙房、库房、马厩之类。彭司士特意带花姐看了医学的那一片,花姐的起居之所与仇文等人的隔着一片小庭,比较独立幽静。女生宿舍与男生宿舍隔开,女生宿舍是一座小院子,有门房,有大锁。院子里也有口小井,供洗沐用。祝缨对此比较满意。

小吴有点得意,因为这个女舍是他的主意。

王司功又说:“还差几个杂役就得了,只是不知执役者大人预备怎么安排?”

祝缨道:“与州学一样。”

“是。”

几人又转了一圈,只见里面家具也差不多了,处处散发着一股新木新漆的味道,帘帐之类还未挂上。又看宿舍、饭堂等处,容下几十个学生还是没问题的。

祝缨点了点头,道:“很好。待番学生的名册一到,就预备开学。”

众人都说一声:“是。”

祝缨又对仇文说:“我这儿现就有一个学生,也要交给你。”

仇文忙问是谁。

祝缨道:“石头。”

“他?他不是在府上……”

“他本是猛族的孩子,这番学他也上得。他学得慢,放在你这里与新生一起学,再学一遍。我估摸着他与大部新生的年龄差不多,让他与新生一道住宿舍。你怎么管别人,也怎么管他。若学得不好,你也告诉我。”

仇文道:“是。”他知道石头是自己同族,但是这孩子好像不是塔郎寨里的,因为自己也没印象,狼兄也曾问过他知不知道石头和锤子的来历,可见他们也是不认识的。他本是有点羡慕这个孩子的,天资实在不怎么样,但是架不住运气好!

以仇文与石头短暂的相处来看,石头确实跟不上祝缨那儿其他人的功课,难怪要跟新生一道学了。

苏灯也是祝缨的学生,问道:“老师,是家里的那个石头?”石头的大名他也听说了,苏喆回家没少说石头的小话,就觉得这货太蠢,是怎么能混进书房的?

祝缨道:“是他。在学里不许提谁是哪里出来的,要一视同仁,该奖的奖、该罚的罚,同一错打甲多少下就也打乙多少下,绝不可袒护。学问不会因为身份就跑到谁的脑子里!我会亲自抽考的。”

苏灯大声答应:“是!”

几人又看了一回,眼下就等着各县将番学生送到,然后开课!现在是十一月,要是早一点,够学生们先上一个月的课,适应适应,然后放个年假回家以解思乡之情,明年正月下旬再开学。

仇文、苏灯、花姐都有点小激动,这是他们事业的开始。

祝缨又问他们的教材之类,都说:“已编录好了,先教个一年不成问题。”

祝缨点点头,又问所需,比如纸笔一类。小吴道:“都按月支领,照着州学的例。要是使得再废一点儿,就得劳博士写个公文,上头批了咱再按需发给。”

祝缨道:“哪个上头?谁呀?”

“嘿嘿嘿嘿……”

看了一圈,整体满意,祝缨道:“虽然叫‘番学’,它就是一座学校,该有的规矩还是要有,门禁一定要设。钥匙谁掌、巡查谁办,都再上点儿细。”

王司功道:“将现有的官学的章程拿一份就是了,都差不多,最后都是要学成材的。”

祝缨道:“也好。那今天就先这样。”她一看花姐,还在往女舍那边看,众人都是一笑。王司功等人都各指一事走了,仇文和苏灯还想看看自己的房间,于是彭司士将钥匙分给几人,派了个衙役在番学大门那里等着,等他们出来再锁好大门。

祝缨与花姐去看女舍,里里外外都看了一回。花姐没进过什么学校,什么毛病也挑不出来,就说:“挺好的。其实我那屋子也用不了那么多,我也不在这儿住。”

祝缨道:“既有女舍,学生们在这里住,你免不了偶尔有事留宿陪伴。纵不留宿,歇个晌也是好的。”

“听你的,”花姐笑着说,旋即想起一事,问道,“你要石头住到番学这里来?”

祝缨道:“嗯。先学一年,一年之后,无论学得如何,都给他立户分出去。他学文我看是不太成了,至少多识几个字。重头学一遍,要是还不成,我可也没第三遍机会给他了。学不成,就去种田。给他立一份思城县的户籍,分一块地。当年抄黄十二郎的家,他们这样的人都能分得几亩地。当初有几年减税的,如今也算给他。再上一年学,又大一岁,守着些产业也能过得下去了。不能给他太多,他守不住,别叫人谋害了。”

见祝缨考虑得仔细,花姐道:“我早该想着的。”

祝缨道:“不说他了。他已长这么大了,还要你想?你在他这么大的时候在干什么?先时没留意,咱们认个疏忽,现在补回来,再不成,咱们连自己的保票都写不了如何能写他的。”

“哎。干爹太闲了也不太好,别闷出毛病来。”

“他不管逛街么?让他逛。”

“那也不能让他一天到晚不着家,遇着骗子怎么办?”

祝缨往这处女舍看了看,道:“我问问他种不种花,后衙不有花园么?山下种完山上种。给他找个事儿消磨消磨时间。”

“好。”

两人又闲聊数句,才从番学转回刺史府。

………………

刺史府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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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课堂还是下午开,小学生们一无所觉,还在学着《触龙说赵太后》,这一篇里,就得给他们讲解一点“战国”。又有课文里的生字,一篇课文通常要讲上好几天。

祝缨看了一眼祝石,今天他在桌子后面不扭来扭动了,但是走神,仿佛学习是一种折磨。

祝缨没有理会,讲完了课又布置了作业,就让他们各自回去了。最后叫了一下祝炼:“锤子,你不用管石头的功课了。”

石头走到一半又回过头来,有点惊喜,但是没敢问祝缨。

祝炼道:“他……”

祝缨道:“现在的功课对他太难了,过两天我安排他重头学。”

祝炼露出个笑来,也松了一口气,让他教祝石,他也教不动。

石头的笑容消失了,脸有点绿:“从、从头开始学?”再受二茬罪?

祝缨道:“你将东西拢一拢,过两天番学开学,你就带了铺盖和换洗衣服过去。那里的学生年纪与你也差不多,你们也能玩到一处。他们都是各寨里新过来的,从官话学起。你比他们已早学了几年,这回总该能跟得上了。”

石头有点茫然,但不敢反对祝缨,低低地道:“是。”

祝炼心情颇佳,回房对石头说:“这是好事!他们话还没学会,你已会写不少字了,这回准成的。你的书卷边了,先拿凳子压一压吧。”

石头突然往外走,祝炼道:“你干嘛呀?”

“我找翁翁去。”他不想去学校。

哪知他在二门上被侯五拦住了,石头道:“老侯叔,是我。”

侯五道:“认出来啦。”

“我要找翁翁。”

侯五笑嘻嘻地道:“那可不成,要找谁,叫里头的人给你传话。”

“为什么?”

侯五将他上下一打量,道:“你都多大的人了?这么大一个后生往人后院儿里钻?也不知道忌讳?”

侯五在这个家里资历颇老,石头又拗不过他,在门上喊:“翁翁。”

祝大在房里不答腔,团团转着跟张仙姑说:“要不,我真种个花吧?”

“大冬天的,你种什么呢?”

“我先挖坑行不行?”

张仙姑将他往外一推:“打盹当不了死,你缩了,叫老三当恶人呐?”

“老三说的,不叫我管。”

“老三才过来说,要送他去上学,八成是为了这个事。”

“那叫蒋娘子问一问。”

蒋娘子在院子里也听到了,她这两天从惴惴变得安心,听祝大让她去问,她就真到了门上,问石头:“小郎君,什么事?”

石头说:“蒋娘子,我要见翁翁。”

“你长大了,不能进来呀,”蒋娘子说,“你有什么话要对老封翁讲?”

石头说:“那你帮我告诉翁翁,我不想去外头上学。”

蒋娘子跑回来告诉祝大,祝大道:“你告诉他,叫他好生上学,甭想别的。”

蒋娘子又跑过去说了,石头心中十分的委屈,不想祝大竟也不帮他了。他咚咚地跑回了自己房里,往床上一躺,扯上被子蒙住了头。

祝炼将被子掀开一角:“怎么了?”

“没事。”石头又将被子盖了上去,到晚饭的时候依旧蔫头耷脑。

晚饭的时候他见到了祝大,凑到祝大的身边说:“翁翁,我不想去上学。”

祝大说:“小孩子家,不上学怎么行?”

“翁翁以前不这么说的。”

“那是以前!你现在多大了?”祝大板起了脸,“这么大个儿,不得想想以后怎么过活吗?”

对面小女孩子们发出了笑声,石头有点恼地瞪了她们一眼。他不明白,为什么这几天这么地不痛快。他不喜欢的,一件件地到来,他喜欢的,一件也无。

祝缨看到了他的样子,并不以为意,再过两天各县的番学生送到,石头就能去学校上学了。到了那里,会有仇文盯着。仇文此人有一大特点,就是特别崇尚山下的文教,专职盯着学生上课,比自己更合适。

她让石头第二天不用到书房听课,就收拾他的东西。

而番学生也如预料般地陆续到来了。

……——

前一天,祝缨就接到了山上的传信,郎锟铻、山雀岳父、喜金各携番学生下山。三家结伴而来,一总报了他们的人数,以方便山下接待。三家番学生一共十八人,医学生他们还真带了几个女孩子过来,一共六个女孩子。

这其中郎锟铻儿子阿发最小,今年五岁,也带了两个八、九岁的小男仆。山雀岳父、喜金各带了自己的一个儿子,山雀岳父带的是个小儿子,叫林风,喜金带的不是那个上京去的儿子,是个更小一点的叫金羽,年龄都在十二、三岁的样子。他们各带了数名年轻人来,年纪都在十二、三岁不等。与祝缨预料的不差。

一般这种情况下选择的学生,年纪不会太大也不会太小,太大了有家有业、不便抽身,太小的还要人照顾。十二、三岁,又有活力脑子还行,但又不至于小到让人担心。学完了正好成年,可以回去干活了。

祝缨这里,下令准备好馆驿,又命将番学做最后的打扫,从女役里选了四人去番学,分两班洒扫和看女舍。从男役里再挑俩看大门的,再选几个白直洒扫之类。就等人到了入住了。

祝缨又告诉苏喆,让她准备一下,明天代表苏鸣鸾也出现一下。

苏喆道:“可是我们家的人还没到呀。”

祝缨道:“这不是有你吗?”

“我也跟石头一样去番学里吗?”苏喆的眼睛瞪得大大的。

祝缨道:“你怎么知道他要去番学的?”

“他自己说不要去,那不就是您要他去吗?”

祝缨笑道:“番学还在识字学话,你不用,先跟着我学吧。以后你要觉得应该去听一听,再去旁听。”

“好!”苏喆笑着说。

第二天,三家联袂而来,祝缨在刺史府接待了他们。

三人脸上都带着笑,祝缨道:“这下可更热闹啦!来,认识一下。”

除了苏灯和郎锟铻、山雀岳父见面时彼此皮笑肉不笑,仇文、花姐都是真心高兴。山雀岳父看着小江问:“这位是?”

祝缨道:“这是州里的女丞,姓江,女学生们万一有什么事儿一时寻不着朱博士,也可以找她。”

山雀岳父道:“大人周到。”

陪同的王司功等人听仇文翻译了心想:怪不得又弄了个她,原来是有这个用途。咱们这位大人,对羁縻可是上心!唉,可惜羁縻只是羁縻,竟不能立时编户。

梧州府一切草创,祁泰又编新户籍,羁縻县的架子上只有寥寥两册,空得能跑马,王司功略有耳闻。因为他听说,凡有名号的羁縻官员,都在刺史府里有档,他是司功,照例该知道官员信息的,去索要无果,只拿到了官员本人信息。

王司功扼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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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寄希望于祝缨在山中别业多住两天,能将“羁縻”早点转编户,虽然他也知道这不太可能。

一番寒暄,苏灯先跟苏喆打招呼:“小妹!”

成功地让郎锟铻等人也不得跟苏喆含糊了一下,苏喆大大方方地道:“你与我阿妈都阿翁的义子,我也叫你一声舅舅吧。”她舅废,没一个能干过她妈的,特别可爱。

郎锟铻不好与个小女孩计较,只好含糊答应了,还得让自己儿子阿发过来:“叫阿姐。”

祝缨道:“咱们先去看看番学,别叫他们学生在外面等太久。”

新的番学建得整齐漂亮,喜金道:“比我家还好哩!”

祝缨道:“因为看着新吧?”

他们到了大讲堂里,由祝缨致词,简要说了欢迎之意,又说学习对他们协助管理族人是很有用的,让大家安心学习。

然后让仇文、苏灯、花姐说话。仇文、苏灯还好,都讲得出大道理,苏灯还能比出自己的例子。对着祝缨一揖:“大人是我老师,当年我们……”他讲了一大套,无非是山下学了知识,到了山上管理寨子,你看我们阿苏县,发展得多好啊!

他脸上笑着,心里骂郎锟铻腿真长,居然抢到了阿苏县的前头!还带了个小崽,小崽也就五岁,一定也要塞到老师家里。

花姐从来没在这样的场合里说过话,整个人从脖子红到了脚脖子。祝缨对她点了点头,她鼓起勇气,对女孩子说:“你们也能做许多事……”

祝缨代为翻译:“君子不器,不自弃……”然后解释这句话的意思,“你们都是君子,没有只能干什么营生,又不能干什么营生。”

仇文听着,总觉得这话好像有哪里不太对。

讲完了话就是分班分房。由于大家现在的官话水平极低,书法基础为零,先不分科目,就是甲班和乙班,先学语言和写字。

她下令将早就准备好的行头之类分给诸人,并不强求番学生一定要换上书生青衫,但是她给准备了腰牌、纸笔、铺盖、洗沐用具之类,一人一份,发完了按归腰牌上的编号去宿舍。

腰牌号码唯一,因为山上无文字,几十号人忽拉拉的也没取符合山下习惯的名字,眼下先用腰牌编号区分。女子宿舍是甲号院,起头就是甲,男子为乙。然后才是按归名字发音排序。

苏喆问道:“阿翁,我家的学生也有女生,不是学医的,住哪儿呢?”

祝缨道:“甲号院,那不还有空屋的么?都留着呢。”

分发完毕,看着他们到宿舍里住下了,祝缨又请他们到食堂用饭。这里是男女分开来坐,她与郎锟铻等人坐在了上首,下面学生分开来坐。番学里的伙食尚可,肉菜固定、主食可以随便添,但要吃完。祝缨打算拿出各县每年上缴的贡赋的一小部分专用补贴这里的开支。

郎锟铻等人都觉得这里新鲜。

众人在这里吃了一餐午饭,祝缨等人回刺史府,郎锟铻等人回驿馆,仇文等人在学校里安排学生。学生们才到学校新鲜劲儿也还没过,且在学校里撒欢儿,又各认朋友之类。

祝缨回到刺史府,府里已经吃过饭了,祝缨就吩咐将石头的行李准备好,明天送他去番学。梧州城里也有一些各族商人之类,祝缨使仇文去相熟圈子里传出话去,也可报名参加。最后也捞到了三个人,与石头凑够四个。四人一屋。他们四个明天过去,仇文也好有精力多分一点给石头。

石头郁郁,眼见无力回天,只得先回房去,磨磨蹭蹭。

祝缨打定了主意要让他去好好上学,也不让祝大再见他,此时郎锟铻等人休息得好了,齐往刺史府里拜见。祝缨便让人将苏喆也带出来,一同见一下郎锟铻。

到了一看,山雀岳父和喜金也到了,他们的儿子都还在番学,阿发却被郎锟铻带到了身边。

祝缨问道:“还住得惯吗?”

郎锟铻道:“住得很好。”

客套几句,郎锟铻就顺着“住得舒服不舒服”往下说,讲祝缨这里是最让人放心的。他还夸了“外甥女”苏喆:“义父教导得真好!我家阿发还小,山上没有识字的人,想托付给义父。不知道行不行?”

山雀岳父和喜金都在心中暗骂他狡猾,骂完了,两人又都瞥着祝缨等她的回答,看她是不是真的特别的偏心阿苏家。

祝缨道:“孩子还小,我这儿也没有保姆呀。”

“我带了!”郎锟铻有备而来,郎老封君给他什么都准备好了,“到了这里,就全听义父的。”

祝缨道:“好。”

苏喆鼓了鼓双颊,阿发对她比了个猪鼻子,把她气得直瞪眼。祝缨又对山雀岳父和喜金说:“番学旁边你们看到了吗?有个小学校,本来打算小学校教说话写字,番学校教功课的。现在刚开始。”

害!他们是想把孩子送到刺史府里来养的,谁要去学校?长大了再说吧。

他们都含糊地点头。

忽然,外面传来几句与气氛不太相和的话。说不太相和,是因为屋里主要是大人说话,外面的声音却不是成年人的声音。

祝缨的瞳孔缩了缩,她听到了一句:“他们不是留着放血的材料了?还跟他们在一起说笑哩!”这是石头的声音。

小侍女道:“头人们的事,你管得着吗?”

里面的人都听到了,苏喆一张小脸生起气来。山雀岳父却忽然笑着大声问道:“外面是谁呀?”

他抻了抻身子往外看:“哎?这不是石头小郎君吗?”

石头现在住顾同的旧居,这里在前院,离正堂比较近的位置。苏喆的小侍女在外面候着,跟进书房的是那个年长的侍女。这样的场合还是年长一些的稳重,哪知道小侍女在外面也能起波澜呢?

双方本来就不对付,小侍女见着石头就是一句:“你终于要走了!你就不配住这儿!”

石头正在闹别扭,哪经得住这一句?两下相骂,惯用的就是互揭伤疤。石头反应慢,但是历次的斗争让他在与小女孩抬杠这件事上达到了熟能生巧。

世间多少事,双方头子聊得好好的,却被下面心直口快的戳穿了。

山雀岳父再看一眼阿发,这是他亲外孙啊!虽然祝缨信誉良好,但是,还是要将石头薅过来说个话。

他知道石头,也知道这小子是利基人,有点儿傻乎乎的,问他刺史府里的事儿,他什么也不知道,就知道说“大人与姑姑不在一处住”“大人没与谁一处住,他自己住”“翁翁和阿婆住一屋”“大人就是读书、练功不干别的”。

山雀岳父点名了要见石头,叫过石头之后就说:“怎么跟小丫头拌嘴啦?受欺负啦?”

石头上京的时候是见过山雀岳父的,知道他也是利基人,委屈之感更浓,他点了点头。

山雀岳父戏言道:“那你同我回家去好不好?”

祝石认真地想了一下,没想明白,不过他还是点了点头,然后瞥了祝缨一眼。

山雀岳父半真半假地对祝缨道:“大人,这孩子下山有七年了吗?”

七年。

祝缨不动声色地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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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可要拿出证据的哟,能证明他是利基人,我就放。”

山雀岳父也不知道是怎么的,接着问了一句:“当真?”

祝缨点头。

山雀岳父道:“好,我回去就找。大人这里还有一个锤子。”

“拿出证据。”祝缨还是这么一句话,一点生气的意思也没有。

山雀岳父道:“好!大人痛快!”

山雀岳父说到做到,他当天就折返,石头或许不在意,但是他是有数的。回程的路上,他已套取了一些石头的个人讯息,石头大约的年纪、家中寨子的样子,大约什么时候到了山下……等等。至于锤子,那孩子嘴比蚌壳紧,石头也知道得不太清楚。

他之前从祝家庄回到寨子里之后着手干的一件事就是搜罗所有能搜罗到的人,按手印,一个一个,绝不能让自家的人口流失掉!

石头的讯息已知,他又是利基族的头人,可比祝缨这下山下人找起来方便得多。

山雀岳父一走,郎锟铻就显得很尴尬,他当天没有将儿子留在刺史府,而是带回了驿馆休息,托词再与儿子多处几天。

祝缨也只作不知,将小侍女交还苏喆去处置,她自己则火速下令:“着,各县递送考生至州学考试!限期三日。”

…………

刺史府里,气氛十分的压抑。

祝大在屋子里破口大骂:“养不熟的白眼狼!”

张仙姑等人心里也不好受,这石头,怎么就想走了呢?

石头在闹别扭,他又将自己盖在了被子底下,任凭祝炼怎么说,他顶多发出一两声哼哼。祝炼眼中冒火,道:“你要走,自己走。”

“走就走!”石头猛地掀开了被子,就要往外跳。

祝炼道:“宵禁了,抓牢里去,饿饭。”

石头黑着脸又坐在了床沿上。

祝炼万分不解:“你为什么这样呀?上学是好事。你快些同我来,找大人求个情,将你留下来。你不想翁翁了吗?”

石头别过了脸:“哼!”

这日子没法过了!

祝炼道:“你爱回就回吧!”

晚饭,石头黑着一张脸,人人都当没看见。坐在他对面的小侍女也缺席了。

石头吃过了饭,回到了厢房,蹬掉鞋子就钻进被子里闭上了眼睛。过了一会儿,脚步声响起,他将眼睛闭得死紧,心道:谁叫我也不理会!你们对我不好,我就不理你们!是翁翁吗?不像……锤子?

锤子回房,慢吞吞地泡了脚,拿了本书看了一会儿。吹灯,睡觉。

第二天,祝缨没上课,因为苏鸣鸾那儿的信也到了——她也团了她舅舅路果,两家一同带了番学生杀到了!

苏鸣鸾的队伍非常的有特色,有一半儿是女子,她带来的番学生里也有三个女孩子。见了祝缨就说:“我又给义父添麻烦了。”

祝缨道:“这是什么话?进来说。”

苏鸣鸾与梧州的消息极便捷,她本来就打算这个时间带人过来的,路上接到女儿派人送的消息,加快了行程一口气赶了过来。

她说:“那小丫头不能再放到义父这里了!这都多长时间了,还学不会闭嘴!”

祝缨道:“心直口快,他们以前也常闹。”

苏鸣鸾对祝缨说话一向直接,道:“我没本钱犯错,也没本钱护着别人犯错。那小丫头我带走了!”

祝缨道:“好。小妹越来越像样子了。”

苏鸣鸾露出一丝笑来,又说:“大哥……”

“奏本已上,快了年前,慢了正月,房子已经在给他收拾了。来了之后我再同他商议一下孩子怎么教。小妹放在我这里,我能教她些东西,但是番学里才是……”

苏鸣鸾认真地听着,是的,番学里各种人脉,两下实难取舍。

祝缨道:“你再想想,还来得及。”

“是。”

“石头……”

祝缨道:“我说话算数。”

她说话算数是真的算数,转头就去找了花姐:“将石头这些年的花销拢一笔账出来。”

花姐吓了一跳:“你这是要做什么?”

祝缨道:“接他的人得知道我花了多少,他也得知道。”

花姐道:“事情怎么就到了这么个地步了呢?这个林县令他为什么呀?”

祝缨道:“公约。他在试探我,看我可不可靠。人的想法总是容易反复,京城一行他的疑虑反而增加了。只要他找到了证据,石头就不能不给他。你还记得那一年,我爹被牵扯进巫蛊案子里,我们要去救人的事吗?”

花姐点了点头。

祝缨道:“我娘说,要是超过二十贯,她就只能看着我爹死了。你说,我得为石头付个什么价?”

花姐沉默了。

祝缨道:“顺坡下驴吧,那么大个儿一个男孩儿,他说要‘回家’,还能怎么办?再准备点儿大红绸,一些竹筐、箱子。”

“诶?”

“再弄几头骡子。”

花姐道:“这又要干什么?”

祝缨道:“你要石头光着一个身子回去?铺盖什么的留着干嘛?睹物思人?让他带贴身的东西走,到了东西一放下,叫人带骡子回来。”

“好。”

“准备双份。”

“难道锤子也?他不是……”

“他要是愿意呢?也放他回去。他要是不愿意,好歹给他点儿傍身的东西,长大一点儿,风头过去了想回来了,再说。”

“好。”

祝缨又到了前衙,衙门里的人也都踮着脚走路,一个个缩头缩脑的,大气不敢出。祝缨却还是一如往昔,她甚至抽空让祁泰给石头办了一张空白的户籍文书,文书上的籍贯是梧州,具体的县没有写,姓名之类也给空了下来。一张正式的良民的文书。

一派紧张之中,山雀岳父好像也动了真格的,三天之后,他带了几个人下山来到了刺史府中。

……

刺史府的气氛十分的诡异,山雀岳父大大咧咧,祝缨大大方方,郎锟铻与苏鸣鸾等人都带着点微笑。

祝缨也像没事人一样,依旧在刺史府里见了他们。

山雀岳父道:“大人,我将证人带来了。”

祝缨道:“是吗?请上来见一见吧。”

来人一上前,祝缨就知道石头是走定了。这人长得就像是大一号的石头,除了脸黑点儿,表情严肃点儿,衣服是猛族人的服饰。祝缨原本担心的是,石头是奴隶身份,现在人家不拿身份说事,来个血亲……

山雀岳父道:“他姐姐姐夫一家进山采芝以后就不见了。”

祝缨问了他的名字,住的地方,人是什么时候丢的。又问了他外甥的名字,再问他姐姐姐夫的名字,外甥身上有什么记号等等。

问了一串之后,突然又转回去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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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面问过的问题。

最终说了一句:“把石头带上来吧。”

石头怄了几天的气,看着蔫蔫的,但是几年来养得不错,也是白白胖胖,看着比这个可能的舅舅像样多了。

两人一对眼,都怔住了。然后是核对身上的记好,这一点祝缨不太信,啥记号不能作假?可是这两张脸……

石头舅舅抱着石头放声痛哭,石头也懵了,不知道说什么好,傻傻站着,过了一阵儿,双手回抱他的舅舅。石头舅舅哭得更大声了。

祝缨道:“这一个是准了,另一个呢?”

石头家不是在主寨,而是在山雀岳父地盘上的一个小寨。一般大寨子里的人不太容易被外人袭扰,小寨子就容易被人欺负。祝缨估计锤子也是这个情况。

但是与石头不同,山雀岳父拿不出一个大号锤子出来。他也不强求,只是问:“大人,我可真带人走了?”

祝缨道:“他是你的奴隶?”

“那倒不是。”

“那就不能交给你,得交给他的家人。”祝缨微笑着说,让祁泰取出了那份户籍文书,提笔填了上去。给石头单开了一户,姓氏也填回了他的本姓,籍贯写了顿县。然后将文书交给石头。

石头头脑嗡嗡地,他接过了文书,有点愣。石头舅舅倒是个痛快人,对祝缨行了一礼:“你是好人。”

祝缨道:“且慢。”

山雀岳父心道:来了!问道:“怎么?”

祝缨让丁贵取出那张花姐给核算的单子,一项一项的念,祝家养一个石头,几年间花得可比当初一个祝大贵。一句一句念下来,府衙里的人都听得明明白白的,仇文因是番学博士,也是个陪客,他低声给译了出来。

译一句,石头舅舅的脸就白一分,再看看外甥,确实养得白胖,衣服也跟头人家孩子似的。他心慌得厉害,人也像被钉住了一样。

祝缨拿起那张纸,放在火盆上引着,看着整张纸都烧成了灰烬,才说:“这些,算我的。拿上来。”

然后是石头的行李,他的铺盖、衣服、用的文具等等连同一个妆匣,都抬了出来。祝缨道:“这些是他用过的东西,我想你们家里一时也未必都备齐了,这些都给他带走。骨肉团聚是好事,算我随礼吧。”

用了两头骡子驮着,骡也扎绸、东西也扎绸。第三匹骡子让石头坐着,连同他舅舅,一同送走。刺史府里放了一长串的鞭炮,引得许多人围观。

来考试的学生里有福禄县的也有思城县的,人们引颈观看,指指点点,又互相打听是怎么回事。有福禄县当年参与过案子的学生,低低地说着石头的来历。也有思城县的学生说着思城县的事情。也有人说,这下终于骨肉团聚了,好事。也有人惋惜,山里哪里比刺史府好呢?

对这一切,刺史府里都很平静。祝缨目送他们转过街角,就回来与诸人协商。

祝缨对山雀岳父道:“人,我可好好地交给你啦,他可不是奴隶。”

山雀岳父道:“当然!”

祝缨道:“咱们之前的公约,这是作数了的?”

“当然!”

整肃

仇文的脸色难看得像是有人冲他的胃捶了一记重拳。

苏灯戳了他一下,仇文回过神来,对苏灯点点头,苏灯也回了他一个牵强的笑容。反观另一边,祝缨与山雀岳父二人仍然一切如旧,苏鸣鸾等看客也都仿佛是围观了“在路上捡了个包归还失主”事件的欣慰表情。

一群又在说《公约》的事,山雀岳父觉得祝缨是个说话算数的人,没有再提出别的什么问题。刺史府里设宴,祝缨与他们相谈甚欢。

山雀岳父还要表个态:“大人果然说话算数把羊归还了,这草料钱可够贵了,不能让大人吃亏。”

祝缨和气地说:“他亲舅舅来接人,这是骨肉团聚的贺礼。再提钱可就没意思啦。你缺这点儿还是我缺这点儿?这都不是事儿。”

苏鸣鸾道:“你们两位再这么推让下去,我们就要看打盹了。”很自然地将话题岔开,他们又说些合作上的事情。眼下主要是番学,苏鸣鸾又说也要去番学看看之类。

刺史府外面又热闹出了新花样,石头的来历牵出了黄十二郎的案子,黄十二郎家里的事被越传越邪乎,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已经编出来“不修德,生不出儿子来”“就该妻离子散”的报因篇了。

一片热闹之中一天结束了,山雀岳父挺满意,打算稍作休息之后第二天就返回。临行前夜,他到女婿的住处再看一看外孙。

阿发还小,或许是家里天天打群架的缘故,这孩子看起来颇为镇定。山雀岳父说:“外公明天就要走啦,又要有两个月见不着外公啦。”

他掰了一下指头说:“以前不见的时候也长。”

山雀岳父一噎。

郎锟铻哭笑不得:“去!”一个音把儿子赶走,自己好与岳父说话。他听山雀岳父说“七年”的时候,就隐约有了一点期盼,也想知道祝缨的态度。他并不反对岳父,唯一担心的是这样做是不是显得不太好看。

如今山雀岳父试出了祝缨的态度,郎锟铻也跟着放心了,就又对岳父说:“您对义父是不是太不客气了?”

山雀岳父撇了撇嘴,问道:“那你可拦着我呀?”

郎锟铻摸了摸鼻子,山雀岳父道:“阿苏家的信他,咱不得不跟,免教他们合起伙儿来对付咱们。可要是就这样什么事都听他的了,还不如真与他们两个真刀真枪地干一场,输了再听他们的。”

郎锟铻被说中心事,又摸了摸鼻子。

山雀岳父道:“打了一场,输了,是我本事不够。没打过就全听话了,就是脑子不够!他比别的官好,别的官那都是什么东西?比丑婆娘好看一点儿,也不能说是个俏媳妇了!得亲眼看清楚了。”

郎锟铻道:“那现在算清楚了?”

山雀岳父道:“看到眉眼了。”

郎锟铻失笑:“总算不是个影子了。”

翁婿二人都笑了,山雀岳父看着外孙在外间玩耍,叹了口气:“阿苏家确实变好了。那个女人,她是个女人,可以什么都不管,她什么都敢试。阿苏家本来就不是她的,做坏了她也不心疼。咱们不一样,手里的是自己的东西。

山里就这么多人,别光看也有人投你,阿苏家得到的更多!她得一块金,你得一根针,事情要是对阿苏家利益太大,咱就要多想想!”

郎锟铻点点头。

山雀岳父又说:“你们都不知道当年的事情,当年也是,好些人看着山下兵马强壮、又富,打也打不过,就说不如听命。呵!结果呢?还是小心一点的好!他弄的那个石头城,好些人,不知道要干什么!反正,咱们得先守好自家的寨子!别叫人都跑了。还要修路,也先别答应得太痛快了。你帮他修那个石头城就太热心啦!他说是市集,你看现在呢?!人家开始种田了!”

郎锟铻道:“山下的人都喜欢田地,那是他们的谷仓钱袋。”

“他要个谷仓,也不是不行。要咱们家的奴隶往外跑,那可不行!你寨子里的人都打好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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印了吗?”

郎锟铻道:“大寨里已经按完了,小寨散在山里,慢。”

“要赶紧。他既说话算数,咱就照《公约》来。能不闹翻,还是不要闹翻。”山雀岳父十分明理地说。

翁婿说了好一阵的话,山雀岳父才回去休息。

…………

这一晚,有好些人都在忙。

山雀岳父已经躺下了,刺史府后衙的事情却还没有结束。

祝缨在前面与山雀岳父等人相谈甚欢,祝大等人在后衙心中不知是个什么滋味。

张仙姑道:“哎,是他亲舅舅来接的,人家是一家人,你也别总白眼儿狼白眼儿狼地骂啦!你还不能叫他回家?别不讲理。”

祝大怒道:“我是拦着他不叫他回家的人吗?养他这些年,没见说话也不说一句就走了的!”他拍着自己的脸说,“我要是再这么对白眼儿狼,我就是不要脸!”

张仙姑低声道:“你小点儿声!老三还在前头跟客人说话呢,她看重这个,你可别坏了她的事儿。”

祝大不骂了,愤怒地在屋子里走来走去,最后一气之下拿了把花锄到地上一套乱刨。他哪里会锄地?土刨得到处都是,没两下锄头就砸到了脚面,抱着脚跳回了屋里。张仙姑给他除掉鞋子,骂道:“好好一双鞋,你又糟蹋了!这些土!”

“拍拍就行了!我也不用人这时节刷鞋!”祝大的气还没消。

张仙姑也有点赌气地说:“他走了,老三也能少操点儿心。他回他的家,有他的亲人心疼他,我还心疼我孩子呢!”

祝大的气顺了一点,道:“对,不值当的!”

话虽这么说,气也没有全消,晚饭没吃什么东西,酒却喝了半壶。祝缨在外面招待客人,苏喆也陪同苏鸣鸾等人在外面,连花姐也在外面参加宴会。今天家里吃饭的人口颇为简单,老两口就在自己屋里吃了。

女仆们在厨下凑了一桌。

蒋寡妇拿起筷子,又说:“差点忘了,锤子今天怎么吃?”

杜大姐道:“我叫巧儿给他留了饭,他不走吧?”

蒋寡妇道:“只叫收拾了石头的行李,没叫收拾他的。诶,饭呢?我给他送一下吧,他怪懂事的。”

林寡妇端了一盆饭走了过来:“你们说,石头还会不会回来?”

巧儿一手一个盘子,一盘黄陇陇的炒鸡蛋、一盘瓜菜,一手一个放到桌子上,道:“您还盼着他回来呢?就属他能吃,他不在,我锅里颠菜都能轻二两,手腕子都不累了。”

林寡妇嗔道:“小丫头嘴这么刁,仔细嫁妆攒出来了找不着婆家。”

巧儿又拿了个食盒出来,道:“只要有嫁妆,哪有嫁不出去的?我打小儿往这衙门里看的,打从还是府衙开始,闹到衙门里的,老实女人都是死人、半死的或是生不见人死不见尸的,泼辣的放赖的倒个个活着挺好。女人叫人害怕可不是坏事儿,到了哪儿都不受气。”

林寡妇指着她,手指连点,她们都笑了。巧儿将食盒装好,蒋寡妇就接了去,杜大姐将盘里的菜一划,往她碗里拨了一些,其他人开始飞筷子。

蒋寡妇很快回来了,坐在桌子拿起筷子就叹了口气。巧儿问道:“怎么了?”

“锤子有点儿可怜,我看那屋子,东西一下子少了一半儿,看着就空。”

巧儿道:“他一个人住三间屋了,多好!再不用发愁那个宝贝了!”

蒋寡妇道:“老封翁老封君心里难过。石头也是,养了这么些年,亲生的也不过这样了。临走头也不磕一个,就骑个大骡子,走得跟得胜还朝似的!占了这许多年的便宜,当咱们是叛逆还是反贼?”

巧儿道:“升米恩、斗米仇,你当都跟咱们似的?主人家大方和气,咱们就知恩图报用心伺候。他还道主人耳根子软,能再拿捏一下榨好处哩。”

林寡妇道:“你这张嘴,怎么又来了?哪里就这么坏了?”

巧儿道:“你们没遇着过这样的人吗?”因为熟了,巧儿对几个寡妇口下留情了,硬咽了那句没说出来的——你们被大人收留之前过的苦日子,是不是就这么来的?打你一耳光你还当跟你打招呼手重了点?换下回一个更响脆。

杜大姐与女伴在一起,话也稍多了一点,道:“主人家的事,咱们别议论。”

赵氏也难得说了一句:“那是,大家心里都不好过。”

杜大姐说:“赶紧吃完,看有什么要伺候的没。一会儿大人和大娘就要回来了,烧好水等着。”

祝家的规矩,吃饭的时候不催着人伺候。如果没有外客,也不用女仆在跟前,仆人们可以比较从容地吃饭,她们也习惯了在吃饭的时候闲聊几句以解劳作之苦。

今天特殊,她们都加快了吃饭的速度。吃完了饭,蒋寡妇去收食盒,到了前面厢房一看,锤子面前的饭只吃了一半。他一向不是个会浪费粮食的孩子,蒋寡妇道:“不合口?”

“不是。”锤子手里的碗有千斤重,他没有心思吃饭。

蒋寡妇也不知道怎么安慰他,只好说:“你吃饱了饭,才能有力气应付事儿不是?”

锤子卖力地扒饭,却总吃得不如之前快。蒋寡妇叹了口气:“吃不下就别吃啦,我收走,给你留在灶旁煨着。锁门前你要饿了就来吃。”

蒋寡妇收了食盒走了,锤子在房里发呆,他有一种恐惧感……他就记得小吴给他说的:“听仇博士讲,那个顿县的县令他还问了你叻!你俩别是一起商量好的吧?啧,小小年纪,挺有主意哈。”

吴叔这个人滑头滑脑的,但是消息灵通,他既说是,那八成有个影儿。锤子甚至无法对小吴解释清楚,石头当时闯那个祸不是他撺掇的。人人知道石头憨直、没心眼儿,平日里许多事都是他在安排。

可真的不是他!他又不傻!

石头有舅舅找,他可是没有的。幼年的记忆已比较模糊了,但是记得阿妈去世前说过:“山上也不好、山下也不好,你可怎么办?”山下是黄家,那山里指定也不能好。所以他在哪里都努力懂事一点,宁愿累也不想回去。

几天里,他无时无刻不在担忧,山中寨子是个什么情形,幼时的记忆已不甚清晰了,这两年却常见的,那是不比山下。不单说吃穿住不好,而是说他刚经历的一件事——山上才刚刚不拿人祭祀了。这个事他觉得仇博士说得对,仇博士家人尚且拿去祭天,那他这样的都不能算是天神饭桌上的正菜,顶多是道腌萝卜。冲这一条,他认为仇博士凡提起大人就一副崇敬之情不是作假。

那个顿县县令跟他聊过两句,问他以前的事儿,他都说不记得了。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锤子十分后悔,这几年石头再怎么样,他都跟石头没拆伙,为什么他就因为石头要去番学了功课不用他管了,就自己去温书没有再盯一下石头叫石头说了那句话?!

他当天晚上寻了大人,说自己不想回山上,不是他教唆的石头,石头要是能这么听话,他早把石头的功课教好了。大人只是说了一句“知道了”。

州里有事,课就取消了,苏喆也没来上课。锤子的心,这几天像在油锅里煎的一样,经常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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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黑屋、饿饭。锤子知道什么是“连坐”!同屋的石头还臭着一张脸,跟谁借了他的米、还了他的糠似的。

老封翁“白眼儿狼”的话飘在耳边,锤子猜测着自己的命运。此事当真不由己。如果要让他也回到山寨,他能跑得掉了吗?锤子盘算着自己的积蓄,并不多,也不知道……

好容易,前面的宴会散了,锤子听到了人语响动,以及侯五的一声:“大人回来了!”

锤子从屋子里出去,人贴着院门,他也不知道自己在等什么。

外面脚步似乎往他这里走过来了,锤子将耳朵更贴紧了门板想听得仔细一点。忽然脚步好像停在了他的门前,他还没来得及动作,门被往内一推!锤子吓了跳,赶紧往内一跳,一个踉跄,被一只大手攫住了!

锤子一声惊叫卡在喉咙里,侯五道:“你这孩子,怎么这么不小心?走,跟我到书房去。”说着,放开了他。

锤子努力镇定地问:“是、是有什么事吗?”

侯五道:“大人有话要说。”

锤子更紧张了。侯五提起灯笼照了他一眼,道:“怎么这个脸?想石头了?”

锤子摇了摇头,侯五叹了口气:“走吧。”

…………

前院正堂,灯火通明,祝缨坐在主座上,锤子到了一看,左右两边老封翁与老封君、朱大娘都坐着,苏喆带了个面生的小侍女立在堂中左手边,她的身后是杜大姐等女仆。右手边是丁贵等男仆,他自觉地站在男仆的末尾。

祝缨对他招了招手,让他往前面站一站,锤子低着头没看到,被侯五又薅到了前面。

祝缨道:“这两天家里不对劲儿。”

祝大没忍住:“还不是石头那小子……”

“我说的是家里,他不是咱家的人了。”祝缨的口气依旧很平和,不带一点生气的意思,听的人心里都打了个寒颤。

祝大也住了口。

祝缨续道:“这个家,是该有点规矩了。”

一句话说得所有人更担心了,祝大两口子还好,倒不怕什么“规矩”。苏喆觉得自己没管好侍女,脸上一红。花姐担心祝缨,祝缨是个不大爱讲“规矩”的人,看似温和,实则处处离经叛道,让祝缨说出“规矩”,花姐很担心祝缨因为石头的事太过伤心。她就已经很难过了,难以想象祝缨事务繁琐剧还为石头筹划了这许多之后会是这么个结果!那是小祝,有多少事要忙的……

随从、仆人们心里把石头祖宗八百代都骂尽了:你小子得病,我陪着吃药?!平日在府里大家过得多滋润?大人,我绝不会做白眼狼!大人,你看看我的忠心!

张仙姑道:“你、你说。”

祝缨道:“先认一认人,定了名份。”

这话祝大爱听,他说:“对!”

祝缨看了他一眼,他又住口了。

祝缨指了指父母、花姐,道:“这家主人家只有三个人。大姐不在户籍,但是我姐姐,也是一家人。要称呼得明白。”

“是。”丁贵先说,其他人赶紧跟着应声。

祝缨又指苏喆:“小妹虽不同姓,却是家中亲戚。”

苏喆马上说:“我虽然是异姓,阿翁是我阿妈义父,我在这里就听阿翁的。”

祝缨点一点头:“好。”

她没说锤子,别人也不敢提,都猜这是要干嘛。花姐道:“那现在?”

祝缨道:“各司其职,先分个事务吧。前面的事儿,老侯你多上心。后面家里,杜大姐多看一看。你们两个就是男女管事。前后账目,你们分别襄理,一总报到老封君和大姐那里核算。以后家里有了新人过来,你们将规矩讲给他们听。”

侯五是讲定了要在祝家养老的,自入祝家除了他自己的嘴不给他自己争气,做事一向可靠。丁贵等人并不能严格地算是祝缨的仆人,主要是补个吏目,也不适合让他们多插手家里的事。杜大姐到祝家最早,资格也老,她又是签了卖身契的且帮同花姐多年,所以由她守内宅。

两人都赶紧应声。

然后是细则。祝缨一气说了好些条,一些比较大的府邸的规矩大面上都差不多。

“第一,门禁要严。”

基本上第一条就是门禁,以及不许在宅子里乱蹿。祝宅本身就有这一条,当年在京城的时候家里也没放过乱人进来,男仆曹昌、侯五就是在前院的,花姐每天都亲自查看门锁。

祝缨将这一条又说了一遍,是为了再加一句话:“不是家里的人,不许放入。走了的人,以前再熟,也不许放入。踩进来半寸脚尖,开门的人一起滚蛋。我办他一个勾结强盗的罪。”

第二条是不许吃里扒外、刺探府中消息,不许泄漏府中的只言片语、互相之间也不得打听自己职责之外的事情。书房文字,除非她下令送出,否则片纸不得出门。

第三条是不许犯口舌、不许在不该说话的场合瞎张嘴,不许刻薄客人等等。

这一条针对的是什么事,大家就更是清楚了,又在心里骂石头。唯侯五有点心惊,他真不是故意会刻薄客人,他背后也说主人的不是……

第四条则是分派了的活计该干什么就干什么,要将份内的事都干完,不许偷懒,也不许推给别人。

第五条则是不许夹带、不许偷窃。夹带是指从外面带一些违禁的东西进来,偷窃还包括了贪墨、盗用府中财物、勾结外人做假账等等。

第六条不许仗势为恶。包括但不限于仗着是刺史府的仆人收受好处、干预衙司事务、狐假虎威、强夺别人的东西又或者强买强卖、欺男霸女之类。她这儿不包婚配,不许调戏妇女。

第七条……

第八条……

第九条……

条目讲完了,就是惩奖措施,没有惩奖的规定就是一张破纸,谁都可以不理会。一般而言,奖是比较物质的,给钱、物或者放假。罚就简单的多了,扣工钱、打。再严重就赶走。

祝缨明确了“家规”,又说:“吴、祁、项、胡是客居,所以家里的活计不用他们干,你们对他们要客气。一会儿老侯和杜大姐各自知会他们一声。”又指丁贵四人,说他们现在兼家里听差,所以这些他们现在需要遵守。

苏喆道:“我学阿翁,我的地方,学习阿翁的规矩。”虽然她觉得阿翁这手不够狠,不过听起来还挺周到的。

祝缨点了点头。

她对父母也有安排,等下私下再谈。

最后,她将目光看向了锤子。

锤子只觉得喘不过气来。

祝缨道:“当年你与石头无处可去,现在我问你最后一遍,你是走是留,留,守我的规矩,还做我的学生,走,我也如待石头一般给你身份送走。”

锤子道:“我不走!”

祝缨道:“听好,其他所有人就都是外人了,包括石头。做得到吗?”

锤子顿了一下,用力地点头。

祝缨这才对众人说:“祝炼是我的学生。”

然后说:“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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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日都累了,早些歇息吧。”

自始至终,祝缨的语气都很平和,没有发怒的样子,甚至没有带一点儿恼意。

众人这才缓缓散去。

侯五复又薅起祝炼,将他送回了厢房,到了厢房才说:“你小子运气真好啊!以后怕是再没有奴婢出身能被大人养作学生的事情了。”他看了一眼这处厢房,低声说,“你头一回投胎没看准,别辜负了老天爷给你投的第二回胎。咱们大人,多么难得的一个人,走了是会后悔的。”

祝炼有点虚脱地点点头,说:“老侯叔,我知道。”

侯五道:“歇了吧。”

祝炼道:“好。”

侯五将门带上,祝炼心中仿佛炸了个大烟花,又轻松又明亮。将脸埋在手掌里笑了两声,放下脸打算才发现一手的汗,想去洗手才发现没水。又要跑出去打水。

那一厢,侯五又去通知吴、祁二人,才出小院就看到小吴与丁贵勾肩搭背的,在问丁贵怎么回事儿。侯五叫住了小吴:“就你机灵,你别勾搭他!来,我有话对你讲。”

瞧人家祁泰,多大的动静都不往这儿瞄一眼!也难怪在京城混不下去。

侯五对小吴讲完,小吴道:“真不是锤子掇撺的?石头跟个傻子似的……”

侯五道:“操多少闲心,大人没你明白?”

小吴对侯五扮了个鬼脸,侯五作势扬起巴掌:“你多大的人了?”两人打打闹闹去了祁泰处。

那一厢,杜大姐也将事情转告给了项、胡二人,两人都说知道了,并未对此事做出评述,内心实是赞同。

杜大姐、侯五又执行起任务来,巡视了府内各处,安排了门房值夜才回房。

侯五没有马上睡觉,先去看了一回男仆们,他们果然正在与小吴在一起说话。侯五将众人骂散:“说了不许犯口舌,你们还在这儿串连呢?”

小吴笑道:“老侯,你有官威了。”

“你个正经的官儿说这个话,你要不是客人,我必与你好好理论理论。”侯五与小吴是旧识,说话也稍不客气一点。他将小吴拖走,低声道:“大人才说不许犯口舌,你的机灵收着点儿。”

“你当我是什么人?我在同他们讲大人当年的事情,叫他们都老实点儿。”

“你都讲过八百回了,还没讲完?”

两人渐行渐远。

杜大姐也没有马上睡觉,因为花姐还没回房。

…………

花姐和祝大、张仙姑都担心祝缨,他们到了祝缨的房里。

祝缨换了衣服,正在看一张纸,见他们过来,问道:“有事?”

三人左看右看,见她完全不像是家里出了一个白眼狼的样子。张仙姑道:“老三呐,你要是生气就骂出来吧。”

“啊?生什么气?”

“石、石、石头啊……”

祝缨轻笑一声:“就为了这个?咱都没有正事儿好干了?”

花姐道:“你……”

祝缨道:“巧了,你们来了,正有话对你们讲。”

她让三人坐下,先对祝大和张仙姑说:“咱们关起门来,说说自家的事。是我把石头放到爹娘那里的,这事儿是我没办好。以后,到咱们家的是什么样的人,什么样的身份,我会先讲明白的。郎家的阿发,过两天就要住进来……”

祝大抢着说:“绝不像养石头那样养了!”

“他也是我的学生,你们先看看他,也看看他带来的仆人。他只有五岁,有保姆带着,也有两个小厮年纪都不大。他的话还说不利索,还在学话,我安排仇文每天抽空过来给他教些语言。家里人只要多跟他说说话就行。”

张仙姑有点犯愁:“咱不大会说他们的话啊!”

两老口学话比较慢,本地的方言还说得更偏福禄方言一点,各族的话就更没有怎么学。由于跟阿苏家交往得早、锤子石头又是利基家的,他们平常接触这双方更多一点,稍懂一点两家的日常用语。

祝缨道:“没事儿,他也不大会说咱们的话,他还小,你们就说点儿简单的。”

“哦哦。”

她又说了点家里的事情,张仙姑道:“你真没事儿啊?”

祝缨道:“今天这是怎么了?我遇到过多少事?”

“那都不是在家里。”

“都一样,”祝缨说,“今天折腾一天了,都休息吧。”

花姐终归不放心,去而复返。祝缨不等她开口就说:“路上有个水洼,踩着了溅了点子水湿了点鞋面,我是不会往水洼里一坐,万事不干就哭天喊地破口大骂的。抖抖脏水擦擦鞋,该干嘛干嘛,我接着去好地方,该吃吃该玩玩。”

花姐“噗嗤”一笑:“不愧是你。”

“那过两天他们走了,你同我去个地方?”

“什么地方?”

“育婴堂。”

“你是想?”

祝缨指了指刚才看的那张纸,花姐拿起一看,却是她之前拢给祝缨的账目,就是之前算的石头的花费。当堂烧了一张,现在这张是祝缨的笔迹,内容分毫不差。

祝缨又指了另一张纸,花姐拿了起来,道:“这是?”

“育婴堂的账。”

京城有育婴堂,梧州城当然也有,不过要寒酸一些,因为梧州也穷、人口也没有京城稠密。这种地方照例官府是要管的,有一笔正式的开支,另外如果有善款也可补充。不过许多人更愿意将钱捐给寺庙积功德。

花姐脸上闪过一丝不忍,育婴堂的孩子平均一个月花不到两贯,这里头还包括照顾他们的妇人的工钱之类。

祝缨道:“我不会养孩子,得改个法子。”

“怎么改?”

“石头那样的养法,不划算。新法子其实是我之前做过的。”祝缨决定改个法子,她又不是保姆,就不挑战这个事儿了,反正都是掏钱,她要广洒网,再选拔,过个筛子,筛出种子来。

就像立识字碑一样,会唱歌、能悟出来对着歌词认字的,就能在墙上打个洞,就有了钻出来的机会。或许十年之后,会有一个人因此识了字,再经过努力,能在某些方面露头也说不定。

只是要花费的时间比较多。人,是要慢慢才能长大的。

花姐道:“我能做什么?”

祝缨道:“咱们先去看看。”

“好。”

“不担心了吧?”祝缨打趣她。花姐冲她一皱鼻子,扭脸走了。

…………

祝缨第二天且不能去育婴堂,她还得给山雀岳父饯行。

山雀岳父这一次比较满意,他也不敢托大,态度十分的友好,宾主双方都忘记了之前石头的事情。

山雀岳父的儿子林风也被从番学里带了出来,这孩子看起来在番学适应得不错。学生宿舍没有家里那么的舒适,因为没有贴身的仆人。但是番学里配杂役,洒扫之类的工作都有人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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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风觉得有点新鲜,更兼交到了新朋友正在兴头上,他对山雀岳父道:“阿爸,学校挺好的,博士也是我认识的!”

他没说的是,他已经跟阿苏家的人约了个架,等会儿回去就开练。

山雀岳父满意地离开。

然后是喜金等人依次离开,郎锟铻最后。他是来送儿子的,之前因为尴尬暂停了这个举动,如今岳父都走了,他就带着儿子到了刺史府,亲自托付。

祝缨笑问:“孩子母亲不亲自来送,舍得吗?”

郎锟铻摸摸脖子,说:“一提这事儿就哭,索性不见,让我一个人来送。”

“过年学里放假,会让他回去的。我让仇文每日抽空过来教他读写,待语言通畅之后,再开始授课。”

郎锟铻道:“他?”

祝缨道:“让他到府里来教。”

“好。”郎锟铻说,“还有一件事。”

“什么事?”

郎锟铻道:“阿发还没有一个能写起来好看的名字,还请义父给他起个名字。”

郎锟铻对自己的名字很满意,也就将儿子的名字一同拜托给祝缨。祝缨道:“阿发……唔,叫郎睿吧。”

郎锟铻道:“好!就叫这个名字!”又唤了儿子过来,郑重给祝缨行礼。

祝缨道:“来!”

郎睿的服饰也改了样式,仍然是仿着山下孩童的衣服,但是花纹等细节又是山上的特色。小孩子行个礼也有点模样,想是事先也有人教过。祝缨道:“很好。我一会儿带你去看你的屋子。”

她将郎睿也放在后宅,与苏喆的小院子一前一后,两人成了街坊。郎锟铻道:“他们俩住得相近,这个……”

祝缨道:“他们两个迟早是要打交道的。”

郎锟铻想了一下,点了点头,又命人奉上儿子的行李。郎睿这一次就预备住上一个月,可是东西一样没少,铺盖、摆设乃至于小弓箭之类一样不少。郎娘子人虽未到,却给儿子配了一个保姆,两个小男仆、一个成年的男仆。他们也一人一个包袱卷儿。

祝缨道:“孩子和保姆都可以住在后宅。”成年的男仆安排在前面同小柳他们住一起,同时还有一个苏鸣鸾的男仆。两个男仆见面,又是一阵眼神的交流,看着也挺想肢体上交流一番的。

祝缨笑道:“有的是地方,你们可以明着比试,但不许私下殴斗。”

待郎睿安顿下来,郎锟铻才行告辞。祝缨先去看了郎睿的住处,亲见保姆将他安排好。保姆在铺床,祝缨就与郎睿聊天,不多会儿就知道这小孩儿已经学了一些语言,文字却几乎没有学。郎睿不能说多么的聪慧,倒也是个在长脑子的小孩儿,反应也不慢。

祝缨摸完了底,又传令,这个也是亲戚,府中上下要礼貌对待,如果苏、郎发生冲突,也要告知她。

郎睿安顿完,苏鸣鸾等人又离开。

五县县令等人相继离开后,祝缨终于有了功夫,邀上花姐一同往育婴堂而去。

改进

育婴堂的位置较为偏僻,为的就是取一个“僻静”,谁扔孩子的时候也不想叫别人围观。

祝缨和花姐两人带上了小柳和牛金两个,再加一个胡师姐,五个人都着便服。冬天时节,五人衣服保暖,让人一看就知道家境不错。越往育婴堂走越偏僻,通往育婴堂路上亦有人家。

这些人家见惯了穿着不错的人去育婴堂,从门里往外一看,一男一女看着像主人家夫妇,又带小厮、女仆,心道:看着像是殷实人家,不知道哪个小东西要走好运啦。

祝缨路过一间临街的小店铺,见一个老头坐在门槛上晒太阳,周围一片安逸。

走近育婴堂就听到里面的孩子吵吵的声音,小孩子尖细的声线袭来,听着还挺活泼的。

小柳抢上一步,看了一眼道:“咦?大白天的,门怎么关了?”

他拍了拍门,里面才有一个苍老的声音问:“谁呀?”

小柳道:“来看孩子的。”

一个驼背的老头开了门,抬起昏花的老眼打量了一下小柳,问道:“你是什么人?是要什么样的孩子?”

小柳道:“主人家要先看看。”

老头往他身后看到祝缨和花姐以及牛金、胡师姐,道:“要抱孩子?好模好样的小子向来抢手,要是府上找几个整齐的丫头,养上两年就能做活计的倒是有不少。要是不计较脑子、只要有人卖力气干粗活,小子也是有的。不管带走哪个,育婴堂养了他们这些年,要带走须得算还些房宿钱。”

小柳道:“您老人家说这一堆做甚?我们进去自己看。”

老头道:“年轻人,慢来慢来,里头还有人哩!有人看时,你们不能见的。等会儿里头的人走了,轮到你们,也不叫别人看着你们带了什么人走。送养的跟领养的不见面,领养的人也都岔开了不叫别人知道你来过,这是规矩。”

小柳好奇地问道:“这是什么规矩?”他还年轻,并不会无事逛育婴堂,老头不认识他,他也不知道育婴堂还有这等讲究。

老头道:“送来的都是养不活的,父母不养,就是断绝人伦了,此后生死听天由命,不再找回。不然,谁个替你白养孩子?养个一二十年,将孩子好好地养成了人,扔了孩子的父母知道了,又将孩子抢了走,别人岂不冤枉?那谁还来抱养?”

小柳被老头说得一愣一愣的,也不便硬闯,跑去对祝缨和花姐讲了。花姐道:“既然里面有善心人,那咱们过一时再来吧?”祝缨看着这座育婴堂,牌匾已经很旧了,房子看着虽然结实,却是透着股破旧的气息。她点了点头。

育婴堂的门在他们面前关上了,小柳有点好奇地又回望一眼,心道:怎么这么巧?也不知道是谁……

…………

小江冷着一张脸。

她和江舟一大早就到了育婴堂,她想领养个孩子。育婴堂向来不拒绝“正经人家”领养孩子,开了门就请她们二人进去了。照例是稍作询问,得知小江是梧州的官员之后,育婴堂的妇人立时变得热情了起来。必要给她“找一个好的”。

妇人拉着一个五、六岁的男孩子对她说:“您瞧这个,面相看着是不算俊。可是个好孩子呀!又老实,又听话,是个以后能顶门立户的!”

小江伸出手中的手杖,将他们拦了一拦,道:“我屋里不要男的。”

这话一说出来,妇人就摸着她的底了,心道:原来是个雏子,哪有亲自来看的?这不就露底了?不都得托个信得过的做中人?

妇人叹了口气:“我这儿女孩子倒是有,您既说是要养,我得给您挑个好的,不能坑了您。女儿是贴心,再贴心长大了还是要嫁出去的。纵您不发嫁了她,要坐产招婿,到时候还得挑女婿不是?还要看女婿人品。女婿哪有儿子靠得住?不如打一开头自己养个儿子,自己养出来的,知根知底,将家业交给他也放心,多好?”

江舟道:“娘子要看女孩儿,你就带女孩儿来便是。旁的事儿,娘子自会斟酌。”

小男孩儿看了看他们,知道眼前人是看不中自己了,他低下了头,用力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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吸流出来的两管黄鼻涕。

小江心底生出一股烦躁,说:“走吧。”

妇人忙说:“娘子请留步!端正的丫头也是有的!还有才送来的没断奶的,一准儿不记得亲爹娘的样儿,打小养,容易养得熟……”

小江看了看门外、墙边往这里看过来的眼睛,不动声色:“下次再说。”拄着杖站了起来。

妇人道:“哎,那您这边儿请。娘子,您再想想,我说的都是真心话。”

小江走出了育婴堂,脸色不太好,江舟道:“娘子咱们不急!哎?那不是?”她伸手往前一指。

听到大门打开了,小柳下意识地一回头:“咦?”

他这一声让另外三人都回过头去,却见两个女子从里面走了出来,步态有些眼熟,其中一人手中拄着一根手杖。

几人都是等闲不来育婴堂的,一般人也不会没事往这地方跑,此时一遇,都觉得对方有事。小江以为祝缨等人应该也不会是来育婴堂堵她的,那就是巧合了?刺史应该不至于要抱养育婴堂的孩子吧?难道是要养仆人?

两下对望四下一片安静,一阵细风吹过,微冷。

育婴堂的门又打开了,老头喊了一声:“那位小官人……”送走一人,他要喊下一人的,却见两拨人还是撞了个对脸。

祝缨道:“一起去看看?”又顺口问小江,对育婴堂有什么看法。

小江道:“就那样,大人看了就知道了。”

她没有马上走,而是跟着祝缨又折返了,边走边说:“都是父母双亡的孩子,哪有不苦的?哪个都巴望着有人来领她们走,见了你就拿一双眼睛看着你。心肠但凡软一软,就得哭着出来了,什么时候再提起来心里都不好受。”

她始终认为祝缨是个心软的人,这样的人进育婴堂是令人不太放心的,带着江舟又跟着杀了回来。

老头却对小江道:“这位娘子,您不能与旁人见面。”

小柳道:“您老的话好多,您还看不出来么?我们是认得的,一起来看看。”

老头这才闪过身,冲内叫一声:“张大娘,又有官人来了!”然后对祝缨道,“官人,您里边儿请。”

祝缨打量着这个育婴堂,她到南府以来没到过这里,不过于府衙日常开支里支取这么一笔时签个名画个押按时拨付钱粮。南府升为梧州之后,也给这里再涨一点钱。她要项安不妨雇女工,项安也曾汇报往这里挑选过几个小女工。有家的女工颇有两个家里容易闹事的,这里的女孩子无父无母更没个兄弟丈夫也要向糖坊讨工钱,孤儿充做学徒干活拿钱,非常便利。

育婴堂的房子式样已经比较旧了,好些地方有了破损,整体看起来还算结实,不知道是哪一位善心人用心修的,看起来还能再住个二十年。院墙很高大,一面墙上开个长方形的洞,一个钉了五面板子、只空出上盖的木盒正正好可以放在这个长方形的口子里,仿佛一个大抽屉。外面送孩子的天黑后将婴儿从“抽屉”里放入,里面的人听到哭声从里面拉开“抽屉”将孩子抱进来。双方不见面,放进“抽屉”之后孩子的一切都同亲生父母无关了。

一个稍显精神些的中年妇人快步,迎了出来,看清面前的人就叫了一声:“哎呀!大人?!朱大娘子?咦?江娘子您怎么也回来了?”

妇人忙跪下来迎接,老头吓了一跳:“这……这是……”

妇人对他连连做手势:“这是刺史大人!快点儿!”

“轰!”育婴堂里连孩子带帮工的大人都炸开了,他们挤着上前,也要来拜。

孩子们大小不等,入眼前的约有十个上下,听动静,后面还得再有一些。有男有女,男少而女多。女孩子大部分看着比较正常,男孩子看起来总有点不协调。孩子们的衣服都很旧,补丁也多。

妇人又吆喝:“都老实点!”又转过脸来向祝缨解释,育婴堂是她丈夫在管,但是男人平常也不大过来,女人看孩子更合适。她家也在这附近,往来也方便。她丈夫姓张。

祝缨道:“张六?”

“是。”

“都甭跪着了,起来说话吧。”

妇人爬起来,拍拍膝盖上的土,上前道:“大人来是……要用工?还是要用丫头?都有!都有!还是……要抱个养来给将来的小郎君小娘子就伴儿?”看到祝缨,她就不猜是要收养了,这里的孩子最好的下场就这些了。

祝缨将这妇人上下一打量,只见她穿得朴素整齐,衣服上有两块小补丁。

祝缨问道:“这里有多少人?”

张娘子赶紧说:“数目在小妇人丈夫那里。三丫,快往家去,把你爹叫来!”一个面目平平无奇的女孩子答应一声,跑了出去。张娘子又解释这是她女儿,也是在这儿帮忙的,因为人手不够。

一边解释一边请祝缨等人进正堂里坐下,这里打扫得倒是非常的干净。摆设也还能看得下去。又有几个看着伶俐的女孩子过来奉茶,女孩子也都有七、八岁的样子,都偏瘦,脸色微黄,面目都还周正,也不说话,但是眼睛都是忍不住的往祝缨等人身上看,脸上充满了一种难以言喻的期盼。

张娘子解释道:“在这儿的孩子咱们都用心照顾着,可谁也不能吃白饭不是?学着干点儿活,以后出去了才能养活自己。谁个能养他们一辈子呢?都是调-教得手脚利落的,您要教她们规矩,领回去说一说就行的,都听话。”

花姐问除了现在看到的,是不是还有更小的孩子。

张娘子道:“有,在后头搁着呢。”

她们于是起身去看,后院一间屋子,一排通铺,上面摆着五个杂色的襁褓,有好有坏,新旧不一。有婴儿在哭,一个哭了,连着几个跟着哭。一个约摸七、八岁的女孩儿赶紧上前抱起一个哄着,又说:“许是尿了,刚才喂过粥了。我这就给她换尿布。”

张娘子陪笑对祝缨道:“这儿就小妇人几个人,如今孩子多,在这里吃饭的都有十来个,就叫她们大的带小的。”她的身后,几个粗糙的妇人脸上也都带怯,生怕被挑刺。体面保姆的工钱高,育婴堂也不可能雇奶妈子来一人一个的看孩子。就只有这三、四个人,还得负责做饭,也洗衣服、缝补。遇着孩子之间打闹、争抢之类,她们还要拆解。

祝缨伸手在窗户边上试了试,有点透风,张娘子又赶紧说:“晚间都会堵上的。”

这里看着比当时思城县那个收容过祝炼的地方好一些。

祝缨未及细问,张六满头大汗地跑了过来,心里直呼倒霉。他平常也小小偷懒,但是贵人们一般不亲自往这儿来,谁知道今天就叫刺史大人给撞上头?张六跑得头顶冒烟。

祝缨不动声色,花姐和江舟之前已有些不忍,现在看着这几个孩子都有点走不动了。

祝缨抬脚就走,小江一手一个,扯着袖子将二人拽了一下,又拄着杖笃笃地跟了出去。花姐回望了两眼,狠了狠心,跟着又回到了前堂。

前堂,张六垂手站着。这是一个普通的中年男子,眼前他们一家三口看着比别人显得健康一些,可见平日生活也比别人好一点。不必祝缨,小柳都能猜着些,想必有些活计是使唤一些小丫头干的。

祝缨又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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育婴堂内有多少人,张六道:“男女一十七口,原本有二十一口,前阵儿糖坊要工,挑了四个十来岁的丫头去做学徒工了。她们都十一了,有生计就该搬走啦。”

祝缨知道这两口子虽有些小油滑,已算不错了的。如果他们真不要良心了,必能过得很富裕。

祝缨问道:“育婴堂常年能有多少孩子?每年送走多少?新有多少?死亡多少?”

张六道:“也就一、二十个,这么些年也没超过三十个。每年送走三、五个,新来的,多有八、九、十来个,少的也就三、五个。死的……呃,不好说,孩子不好养呐!”

就算正常人家,亲爹亲娘带着,也不能个个都养活的,育婴堂死得更多一点。

张六寻思着,怎么跟刺史大人多讨要一点钱粮……

“都是什么样的年景?”祝缨问。

张六忙收回心神:“哎哟,除了遭了瘟,年景好坏跟这个没关系。年景不好,生下来就溺死了,谁往这儿送?年景好,生下来自己就送给人养了。又或者有生下来就放到大路边儿的,还有自己卖的……”

是了,此时可以人口买卖,父母卖掉子女还真不算是个事儿。自己就处理了,也用不着劳烦育婴堂。

祝缨道:“还有这样的说法?我看这儿怎么阴盛阳衰的?女孩子特别多?”

张六又说:“男孩有残疾的会扔到这儿。要是没毛病的,就是黄花闺女养汉子,养下孩子不能留的……谁没事儿扔儿子呢?能送过来的多少有点儿毛病,要么是残疾,要么是来历上不太好说或者是家道中落。把孩子往这儿送的,爹娘都算有心了。女孩子就不一样了,养大还要陪副妆奁,亏本。”

祝缨又问了一些诸如以前的孩子去了哪里,是否会被拐卖之类的问题。然后没说什么就走了,张六两口子摸不着头脑,心道,刺史大人到育婴堂就为了问个年景好的时候扔孩子的多不多?

育婴堂的孩子们又是一次失望。

…………

出了育婴堂,花姐和江舟都想说话,又都忍住了。真是无事不要进此地。来一次,难过许多天。

走远了一些,祝缨才问小江:“你们还有别的事吗?”

江舟抢答:“大人,今天是休沐日。”

祝缨道:“唔,那到衙里坐坐吧。”

一行人回到了刺史府,一路到了签押房。

小江的手杖一路笃笃笃,很有节奏地敲着地面。到了室内,她提着手杖,不再点地了。

几人坐下,牛金来上了茶,祝缨开门见山地对小江说:“育婴堂你去了几次了?觉得怎么样?”

大家在育婴堂遇到了就有点小尴尬,小江见祝缨不问她去那儿干什么而只是问育婴堂,试探地说:“大人的意思是?”

祝缨没有兜圈子,道:“这里是梧州,育婴堂也该管起来了。”

小江犹豫了一下,轻轻地摇了摇头:“并不好管的。”

她接着算了笔账。

经营育婴堂是要有成本的,将一个孩子从小养到大,不管上学、只管吃穿也是个不小的数目,偶尔还得看个病,还得算上雇工照顾孩子的工钱。所以能省则省。因此普通的县城并不能每县都有一个育婴堂,梧州的这个生计也比较艰辛。再加上管事的有意无意也要从中揩一点点油水,整体就比较困顿。

大的带小的,扫地洗衣服,烧火抬水。长到七、八岁就能送去当学徒工,或者去当小厮丫头,到十二、三岁,除非能在育婴堂里帮特别多的忙,否则也没多余的一口饭养那么大个活人,必得请她走人。十来岁的饭量,够养三、五个小孩儿了。

如果祝缨要管,按什么标准管?

这里面还有另一个问题:“要是知道大人想管了,恐怕蜂涌而来的人能吃穷梧州。”

小江说得很冷静:“人都趋利,原本孩子都养不活,生下来溺死也就溺死了。一旦您这儿的育婴堂管起来了,要是比现在的好、比普通穷苦人家的孩子过得好,许多父母也不至于必要杀死自己的亲生骨肉,必会有一些人将原本要杀死或买走的孩子送过来的。到时候您养是不养?怎么养?养到多大?孩子本来就不好养,夭折得多了,您就要受到责难。多少双眼睛盯着。”

她很少当着很多人的面说太多的话,尤其是有花姐在场的时候,今天说得尤其的多,连小柳都觉得有点意外。

祝缨却听得很认真,自在育婴堂门前被拦住起,她就又将之前计划重新审视了一遍,也发现了一些新的问题。本打算以孤儿为主广洒网,毕竟有父母的孩子另有牵挂,插嘴的人也多。育婴堂的孩子不如想象中的多,没鱼,撒网有什么用?网还得更广一点。且现在小江说的这些,也是很有道理的。

小江只说的“养”还没有说到“教”,她出来鱼之后怎么安排也得考虑。鱼多了自己就会竞争,就那么仨瓜俩枣,看不出竞争。

祝缨听小江又说了一阵,直到小江意识到自己说得太多了,脸上一红,复又闭了嘴。祝缨才说:“原来如此,我会再想一想的。”

管还是要管的,不过情况需要调整。

小江已觉自己失言,忙起身告辞了。

她脚步匆匆,手杖敲在地上也失了方才的节奏。边走边想:不能在梧州的育婴堂抱养孩子了!

她回到了家中,江舟见她有点魂不守舍的,去烧水给她泡茶,回来就看到她在对着衣架上的官服发呆。江舟道:“总会有好孩子的。”

小江回过神,问道:“你想你的父母吗?”

江舟怔了一下:“有时候想。”

“会想找吗?”

江舟道:“以、以前没想过,现在、现在也……要是遇着了,会想知道的。认不认的再说……”

小江道:“是啊,人总是想找到自己的根的。”她又望向了衣架上的官服,打从裁好了衣服,穿上了身,对着镜子一照的那一刹那,她突然想有一个家,想要个孩子。她是官身了,可以好好地养育一个孩子了。

她想要个女孩子。

今天的领养并不太顺利。一是张大娘特别喜欢向她推荐男丁,认为可以为养老之依靠,二是她突然有些担心,自己既然养就会尽心,又恐一片深情托付,这孩子长大头也不回地找亲生父母去了。又由此想到了自己,多么的艰难都想找到母亲,然后……

小江用力甩甩头,患得患失了起来。不期然地想:大人养的那个石头就这么放走了,会不会难过呢?

…………

祝缨此时心情不错。

育婴堂的事情遇到了一点新情况,但是府里有一个好消息——项安的侄儿也在今天到了。

彼时仇文正在府里给郎睿补课,小孩子学话比较快,仇文又对“教化族人”抱有极大的热情,拿着识字歌的课本,头一篇也是略过,将后面的歌一边译、一边讲解其中的有趣知识,给这小孩子讲课。

苏喆在跟花姐下棋,花姐棋力平平,苏喆也是下得乱七八糟,两人半斤对八两。花姐同她下棋,还学会了跟小姑娘悔棋耍赖。

项安一直很忙,白天在刺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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府里几乎看不到她,今天却早早地回来了,还带了个小男孩儿。两人在门上,请侯五派人进去通报。

胡师姐先出来了,她依稀记得这小孩儿的脸,笑道:“原来是大郎来了。”

小男孩一揖:“师叔好。”

胡师姐道:“你住哪儿呀?”

项安道:“我预备在糖坊那里给他备间屋子,现在带他来见一下大人,以后有跑腿的活儿都叫他过来,现在叫他认一认门。”

胡师姐道:“大人刚好回来了,你再早来一阵儿都要多等呢。来吧。”

他们到了书房,里面只有祝缨。

小男孩有点紧张,项安很大方地道:“大人,这就是我侄儿。大郎,快,拜见大人。”

小男孩抬头一看,就看到一个年轻俊俏的官员,青色袍子,头发向上挽起,束了玉冠,看着挺和气的。小男孩不那么紧张了,照着家里人教过的礼仪在垫子上磕了个头。

祝缨对他招了招手,小男孩看了项安一眼,项安点了点头,小男孩走了上前。祝缨问道:“你叫什么名字呀?”

“回大人,我叫项渔,渔夫的渔。”

祝缨看着他的眼睛,这双眼睛里好像有话,于是她问:“为什么叫这个名字呀?”

小男孩就有点高兴地说:“家有千金,不如一技傍身。所以宁愿苦一点学会打鱼,也不要现成的鱼。”

“你多大啦?”

“回大人,过年就十岁了!”

祝缨拿出一个红包来给他:“来,初次见面。”

项渔双手接了,又道了谢。祝缨问项安:“他是自己来的还是家里有人送?都安顿了吗?”

项安躬身道:“家里打发了人送过来的,跟着会馆的车,很安全。我也托了他们回福禄的人捎信回去,告诉家里人已到了。先让他住糖坊,本来就是来学手艺的。”

“有就伴儿的吗?”

“是,有个伙计。”

“饭怎么吃?书呢?他身边儿得有个长辈同住才行。”

项安道:“那我也搬去糖坊吧。”

祝缨道:“你们俩同进同出吧,要去糖坊就一同去,想住你那屋子,就与你就个伴儿。今晚要是没有旁的事儿,就留下来一起吃个饭。”

“是。”项安高兴地答道。

项渔看了她一眼,项安道:“看我做甚?我带你搬行李、认一认府里的人。”

祝缨道:“去吧。”

项安领着项渔出去了,祝缨就让胡师姐传话给侯五和杜大姐,将项渔也加进客人名单里。

她自己则在思索着“广洒网”这件事。她很快就想通了,小江担心的许多事在她这里都不是事儿!

她没那么多可担心!

育婴堂的钱可以给,但是这个划拨不从刺史府的公账里出,就以每月石头之前的花费作补充。项渔的存在提醒了她,不是每个人都要坐在课堂里除了读书什么都不干的过上十年才算是在“栽培”。是她太执着于“全心全意坐在课堂读书”。

当然小江说得也是有道理的,她可以出钱,但如果只是她出钱,恐怕出不起,她不可能把所有的钱都砸这一件事上。得让一件事自己产生利益。

可以广收学徒。

育婴堂的孩子不是也要自谋生路的么?让糖坊收学徒,还有纸坊,边干活边学东西。搁作坊里,平时干活,每天随便坊里哪个算账先生抽两刻、三刻的功夫,给他们稍稍教点识字之类。不用太久,聪明一点的就能看出来了。

将聪明的一筛,分类培养,不大聪明的也有了一门手艺保底不至于饿死。

祝缨越想越觉得此事可行。

待她将整个计划想了个大概,项安已经将侄儿带了回来,将他安顿在了项乐的房里。项乐现在还没回来,就算回来了,叔侄住一屋也挺好的。

祝缨道:“他们今天正闲着,咱们着阿渔认一认人吧。阿炼呢?”小柳跑到外面隔着院门叫了祝炼一声,祝炼放下笔出来了。

祝缨道:“认一下人,这是三娘的侄儿,项渔。阿渔,这是阿炼。”

项渔听他姑姑提过祝炼,看了一眼,看不大出来特点,仍是礼貌地拱手,祝炼也还他一礼。

祝缨道:“你们年纪相仿,以后相处的时候还多着呢。慢慢处。”

祝炼道:“是。”

项渔也跟了一个“是”字,心说,大人很和气呀,怎么都说他规矩大?

祝缨顺口问了项安学徒的事情:“育婴堂的女孩子,在糖坊做得如何?”

“很是肯干。”

“那要是人多一点呢?”

“那当然不错。”

祝缨又问:“糖坊现在要用多少人?能容多少人?要多少学徒工?”

项安道:“多多益善,我现在恨不得一天有二十四个时辰。大人,我想在水边再建一个糖坊,将那里做大!”

她将糖坊又扩建了一次,由于原料充足,一直在开工。不过别家的糖坊也开了起来,彼此都在赛跑。此时梧州的糖往外销非常的便利,常有外地商人过来大量地购买砂糖,各家都拼命扩建,想抢在外地人学会这制糖的法子之前先多赚些。不用全国,只要南方数州,都够他们乐的了。

项安还盯上了水碓,她想不再多建了,以水边的糖坊为以后的主要作坊,因为水力更便宜。但是地方不太好找,还要兼顾到灌溉等事。

祝缨道:“选址我再斟酌一下。”她原本的计划是将一些新作坊往山中转移的,一则是她自己需要,二则山中水力更方便。

山雀岳父拿石头做了一回文章,让她也产生了一些疑虑。本来这个作坊,她还预备在塔郎县放一个造纸的作坊的,也是借用水力。

现在除了教授耕种之事,其他的事她都打算先停下来看一看再说。她的时间很紧,若山雀岳父等人进展迟缓,她就只好放弃“各县共同发展”,将力气向阿苏县倾斜了。

项安听她在考虑了,就说:“是。”

祝缨又问她:“多收些学徒,你能从里面看出可用的人吗?”

“都说三岁看到老,灵光不灵光,一试就知道。灵光的人,什么都灵的。”

祝缨往祁泰的院子努努嘴,项安忍不住笑了:“那不一样。”

两人说过几句话,祝缨就说:“走吧。咱们到后头去。”

她带了几人去见张仙姑和祝大,二老看项安、项乐的面子,预先就准备好了笑脸。等看到项渔,准备好的笑脸就变成了真心的笑。项渔稍活泼,见人会说话,又不跟二老特别的粘。

祝缨说一会儿一起吃饭,张仙姑马上就答应了:“再加个菜,喜欢吃什么呀?”

项渔道:“都行!娘不许我挑食。”

张仙姑高兴地道:“真是个好孩子。”

不多会儿,苏喆、花姐等人也都到了。花姐心里其实惦记着育婴堂,跟苏喆下棋时两个就有点乱七八糟的,苏喆都看出来她心不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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焉了,项渔的到来为花姐解了围,两人相携到了张仙姑这里。

张仙姑的院子再次热闹了起来,二老也忘却了一些烦恼。朗睿今天的课程结束之后,祝缨又将他和仇文也留下来,就在刺史府里设宴,请他们一起吃了个便饭。她将祝炼、项渔、郎睿、苏喆安排在一起,自与仇文、花姐又聊到了番学。

仇文道:“番学里有些人学得还不如阿发快。”

花姐道:“年纪越大学得越慢吧?”

仇文轻轻地摇头:“也有人天生就笨,将笨蛋塞了过来,可真是……”

祝缨道:“放宽心,都要一样的教,不可厚此薄彼。你教了,学不会是他的事儿,你没遗憾了。你要松了劲儿,可就两说了。”

席间闲聊,祝缨又问仇文的儿子现在如何。仇文道:“正在温书,想叫他将来考县学。”仇文能做博士,因为是番学,他给儿子请了西席教授的却是正经的经史,打算苦读几年之后走个正经的路子。

以前,这是不敢想的。他是商人,且父祖三代也不知道如何书写。现在不同了,即便塔郎县也是朝廷承认了的县治。孩子进学的阻碍就没了。

祝缨道:“我这儿有些书籍,想看的时候可以来抄录。”

仇文大喜:“多谢大人。”

那一边,四个小孩儿又凑在一起了,郎睿最小,语言稍有不通,项渔就不一样了,他虽是新来,奇霞语与利基语都会一点儿,其中奇霞语会得更多,从中还有了点小小的交流。苏喆也没跟郎睿当面打起来,还管人家叫“阿弟”。

一时之间其乐融融。

学生

腊月将近,梧州城内的节奏变得稍快了一点。

往来进货的糖商步履匆匆,他们须得进了货、贩运至预定地点,才好赶得上年前大量出货的时候。一年到头舍不得花钱的人家,到过年的时候也会将节省下来的一些余钱、余粮换点平日难以吃用得到的“奢侈品”。

梧州的砂糖质优价廉,谁能早些贩运走,谁就能赚取更多的利润,一旦大家都知道了这项买卖,就到了价润平均的时候了。

也有商人早先到过梧州,约略打探到了一些梧州的情况,这次再来的时候就携带了一些梧州不产的物品,一来一往车船不走空赚它两趟的利润。梧州产糖、产福橘、产“蜜饯”,后一样是因其产糖而来的副产品

地道的蜜饯是以蜜渍果品之类,但是蜜又比糖贵,更是一样穷人吃不起的东西了。梧州因产糖,其地又暖热而多产水果,于是又以糖代蜜,腌渍出不少“蜜饯”。而梧州又缺乏另外一些产品,比如精美的丝绸,又比如一些书籍、精致的手艺之类。

商人张兴拖着两车的货,带着几个伙计,一路风尘仆仆赶到了梧州城。距他上次往梧州城寻买家已有二十余年了,那时他还年轻,常为卖货走四方。后来生意做大了,就不常自己出门了。这次不同,他想找个新财源。

梧州城比记忆里大有不同了!竟有了些与州城相仿的景象。张兴一路打听,来到了一家店前。

何记绒线店,于主营的绒线丝线之外也兼卖点针、顶针、绣棚、素帛之类,三间的店面,楼下卖货楼上住人,后面院子里有仓房。店主人姓何,家传的买卖,现任的主人叫何达,是个二十上下的年轻人。他见了张兴十分的惊讶:“您怎么亲自来了?”

“活动活动筋骨嘛!”

“您里面请!”

两人一番寒暄,张兴就说自己带了货来,何达不敢怠慢。

何达拿着个本子,与张兴点着货,点一样,就记一条。清点了完了,笑道:“往年都是我们去进货,今年有劳张世伯亲来。”

张兴道:“客气了不是?自令尊在世的时候就打我这儿进货,后来令堂管事,依旧照顾我的买卖,如今我过来送货又有何不可?”

何达看了看张兴的体格,张兴与自己这等开着小店,虽雇了两个伙计仍然要自家人不时看看店面的人不同,人家是州城里本行数得上号的大商人,五十岁、一个将军肚,等闲已不亲自出门办货了。

害!现在是梧州,不是南府了,咱这儿也是州城了!原来的州城成了邻州了。

何达道:“您老亲自来,必是有缘故的。”

张兴道:“许久不曾走动了,梧州不远,我也出来疏散疏散,也拜会一下老朋友嘛。怎么不见令堂?身体可好?我这儿才得了几匹好绸子,正要赠她。”

何达道:“托福,她很是健朗。您太客气啦。她今日不在家,到番学里去寻朱博士了。”

“哦……”张兴正要寻话头,又听到外面铺子里伙计招呼客人的声音,指着这个事就说,“如今梧州可比以前繁华得多啦。”

何达也陪着这位世叔闲聊:“是呀,自从咱们祝大人到了这儿,日子一天比一天好了!前几年我每月总要孝敬那几个巡街的几百钱,自打大人一来,您猜怎么的?将他们都拿了,问明了勒索是实,打了二十板子,尽皆黜落了!”

张兴道:“早听说这位大人的名头啦。听闻自他到来,梧州也富裕不少,到哪儿哪儿有钱。别是个善财童子吧?”

何达道:“兴许就是呢?”

“说来,梧州的糖是尽赚的,比橘子又好。到处都卖梧州糖,连贩子都赚了一笔,只是不知道进货的价是不是如他们说的那般?”

何达一挑眉,笑道:“世叔你是做丝线买卖的吧?”

张兴道:“那也不嫌多。”州城里也有砂糖卖出,但是价格贵。他也不是要开铺卖糖,那确实也跨行,但是手头有本钱,亲自来看上一看,如果进价果如传说中的那样他就进一批,回去再转手,并不散卖。

他就问何达认不认识大宗出货的糖坊,又问何处货好之类。何达道:“要说起来,是项家的糖坊最好,那是老字号啦!官糖坊的糖也极佳。其余虽不及这两处,也都是一个法子制出来的。”

张兴道:“官坊?咝——不知这项家糖坊在哪里?贤侄是否有门路引见?我不会让贤侄白忙一场的。”

何达笑道:“世叔哪里话?您来送货,我就已经省了好些事啦,货又好,我为您跑个腿又值什么?只是各处都来进,不知道他们还有没有存货。再来,听说他们都是现钱结账,不知您带足了钱不曾?又或者,就用咱们这一次的货款,就从我这儿提到她那儿去?”

张兴道:“使得!有其母必有其子!令堂就是个有条理的人,这铺子交到你手里,她可以放心啦。”

“世叔取笑了,世叔稍等,我嘱咐他们两句就为世叔去打听。”

张兴道:“有劳贤侄。”又取了送给何母的丝绸,何达稍作推辞就收下了。

张兴看着他的背影,心道:何家孤儿寡母,也算是苦尽甘来了,等一下,梧州的糖这么抢手,他怎么有门路的?

…………

因为何达有娘。

何母孟氏,青年守寡,独立经营着丈夫留下来的绒线铺子,为人既能干又好强,更因寡妇不易,人到中年就落了病。何达上蹿下跳,病急乱投医,给孟氏找到了一个女郎中看病。女郎中不是别人,正是现在番学里头的医学博士朱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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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紫一个女人,能做个官儿已是罕见,她还另有一重身份——刺史大人异父异母的姐姐。有这一重关系,何达和母亲不时往刺史府里送些绒线之类,府里折价给钱一副公事公办的模样,到底没有说与他们没交情。

孟氏又想自己上了年纪,病痛必会越来越多,与其久病成医,不如先学医。再来,自己如果有一点医术,连自家亲戚的病也能看一看,又能借着这一手拉关系,于自家买卖也有帮助!这买卖做得!

提出的时候,孟氏心中惴惴,也怕人家不耐烦,她说:“大恩大德,无以为报,以后娘子再有给人看病的时候,我愿来打个下手。”

朱紫也同意了。

起先以为人家只是说一说,番学一开,“獠人”各部都送了学生来,朱紫忙得不可开交。他们以为贵人多忘事,忘了也就忘了,哪知人家没有忘。安顿完了番学,刺史府里就派了个女差,拿了张帖子来问孟氏:还学不学?

孟氏当然要学!

于是孟氏与刺史府的关系又近了一层,虽没能见到刺史大人,却认识了一些刺史府的女眷。项家糖坊的管事项三娘正是刺史府的“门客”,传说她的父亲当年死在獠人手里,后来是大人帮她家报了仇,她和她二哥就在大人府里听令行事了。

项三娘与朱紫,恰是熟人,何达有着这层关系便能凑合着小插一个队,得以见到项三娘。

何达不敢托大,见了项安十分恭敬,垂着手,先自认一个晚辈,继而说:“我只做个穿针引线的人,成与不成,娘子看他一眼,生意上的事儿您比我懂。我并不敢置喙。”

项安看着这个年轻的男子,何达虽不是那等美男子见之令人心折,但是一个踏实肯干的年轻商人又孝顺,项安还是比较愿意给面子的。她说:“好吧,他要是有空,后半晌就见一面。你要与他说明白,我只收现钱,概不赊欠。”

糖坊在急速的扩张,无论是雇人、进料、建新坊、买新牲口等等,都是需要钱的。且出的货有一些是自家直接往外销的,譬如往京城里卖的糖。

大宗出货的东西,需要自己也有一个销售的渠道,否则就由着贩卖的大商人低买高卖了。所有的东西,产地收购的价与最终的零售价相差都会比较的大。纯给人家出苦力了。

自己售卖,就又涉及到一个“回本”的问题,什么时候卖出去了,什么时候钱回账上。不比直接卖给来进货的商人,一手交钱、一手交货。

两样都有风险,也都有好处,项安选择了两种都兼顾一些。如今十一月底了,按习惯,年底是各处结算的时候,无论是分红、发工钱还是结原料钱等等,她都需要现钱流转。

这个道理何达也懂,大家都是内行人,一说就通。张兴虽是何达的熟人,项安又跟他不认识,也不知道他的信誉如何,所以开始交易必得是现钱。

何达从中搭了个话,自己也有了点面子。张兴看了货,先进二百斤打算小试一下,讲定这趟买卖要是顺利,下次再来进货。如今钱货两讫,项安同意如果他过来,即便项家糖坊卖断了货,她也设法从官糖坊里给他调一些糖,张兴非常满意。

项安又收回一笔成本,让人上了账,用这一笔钱支付了新买的四头骡子钱、又预付了新坊的水碓订金、整修了一处小院作为小女工的宿舍。学徒工价格便宜,几乎没有什么工钱,相应的就得包个吃住好点儿的还得给衣服。打育婴堂里出来的小女工年纪又小,又没个别的去处、搁在外头也不放心,不如自己提供一个宿舍,这样既防止她们受到一些额外的侵害,也方便管理,到点赶去上工就行了。

他们将一笔买卖做完,孟氏还不知道哩。

她正在番学里看自己的“宿舍”。

这是一种极新鲜的体验,身为一个前府城、现州城的土著,孟氏对官学并不陌生,也知道官学会为一些学生提供宿舍。但那都是年轻读书人才享有的好事,她,一个半老妇人,孙子都有了,跟一群年轻的小姑娘一块儿念书?

她倒乐意,就是有点儿怪。

孟氏抬手拢了拢鬓边发,她的行动已不如年轻时利落了,看着小姑娘们活蹦乱跳的,心道:我哪怕再年轻十岁……

这些都是山里的女孩子,原就比人更泼辣些,说着些她听不甚懂的话,偶尔蹦出几个她知道意思的词。守寡后为了养家,她甚至动过往山里贩货的念头,像针、丝线之类的好货,山里人很难生产得出,走一趟都是重利。终因势单力孤、儿子又小需要照顾,不得不转而往更安全一点的州城进货到府城贩卖。

一晃二十年过去了,岁月不饶人呐!

孟氏又看了一眼这个“宿舍”,一间房里几张床,也有桌椅、衣柜、盆架等物。除了一间房里住四个人稍挤了一点,小康人家娇养的女孩儿也就住这样了。

领她来的女役道:“您、您晚上要回家呢,就得掐好了点儿,不好总进进出出的……”

这女役孟氏也认得,是街东头那个酒糟鼻子的闺女,酒糟曹子老姚在衙门里当差,衙门里选人,他就把女儿也弄过去参选,反正最后选上了。现在又被调过来看守番学了啊……

两个熟人,平常在街上见的时候是你叫我一声婶子,我叫你一句大侄女,身处番学,却不由自主地想说几句“官面上的话”。

孟氏道:“有劳,我省得,不会给学里添麻烦的。”

两人客气了几句,姚小娘子道:“您不住这里,也可以过来歇晌,只不许带外人进入,那是犯禁的事儿。”

“好,明白的。”

一一讲完,孟婶子摸出两块绣帕塞到姚大侄女手里,笑咪咪地道:“我进来心就慌,见着了你才算安心了。”

姚大侄女也不好意思了起来,道:“我见着婶子也吓了一跳!都说您是个厉……利落人物,还真是的!您敢想敢干。我以后要是能跟您一样就好了。”

两人互相吹捧一回,孟氏趁机问一下番学的情况,上下学的时间之类她都知道了,别的就得自己打听。以她的生活经验,凡事有一个规定,你就不能只看这个规定,要是以为看着几条面上的东西就什么都懂了、万事照着这个做,那就完了,离亏光本钱不远了。朝廷还说不许收受贿赂呢!

姚小娘子倒也不取笑她,对她也讲了些学里的事:“都是小丫头,现在还看不出来呢,她们也还没学着什么,都先学说话和写字儿,一面背些药方。您一准比她们强!您会说话呀!还会写会算呢。”

孟氏道:“哎哟,还要背东西?我上了年纪学得慢,是得赶紧开始了。”

姚小娘子道:“您别急,您今天先安顿了下来。您要有旁的事儿,再找我。”

“慢走啊。”

孟氏将这宿舍又看了一回,琢磨着自己也得添点儿东西。虽说告诉她学里会发些笔墨纸张之类,孟氏总觉得自己是个老人,不是“那样的学生”不好意思多占多用人家的,以后要是有年轻的学生来,她再占着就不合适,得自己准备些。

本子得有吧?纸笔得有吧?药袋得有一个!对了,还得识字!

她也零零碎碎认了些字,但是要上学,显然是不够的!孟氏跑去问了姚小娘子,这些女孩子都怎么识字的,知道是通过识字歌。孟氏心道:这个好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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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抄!

孟氏将盘算打定,同姚小娘子讲好,又拿了腰牌,出了番学就回家开始办这个事儿。先回店里,将自己缝的一个老蓝色的碎花书包拿出来,比了一下大小,觉得正合适。要找儿子时,得知今天张兴来了,两人出去了。

孟氏估摸着这是有生意,那不能耽误这生意,便对儿媳妇说:“他们回来了,你们两口子管待张大官人吃饭。以后这家是你们的,你们就得撑起来。”

婆婆肯放权,儿媳妇也乐意,情愿用支持婆婆上学,换一个“太后还政”。连孟氏取了点钱要买纸笔之类,儿媳妇都说:“活计还不忙,叫杨三儿去买吧。”

孟氏道:“我得自己去。”

她不但买了纸笔之类,又临阵磨枪,花了二十钱,请人将识字歌给抄了下来,纸笔还算她的,算下来差不多五十个字就值一个钱了!

孟氏买了一书包的东西,也不用丫环跟着,自己提着一路回家。儿媳妇正抱着小孙子在店里,她笑眯眯地摸摸孙子的小脸:你小子快些长大,长大了好好读书认字,以后给阿婆抄书就能省下这二十钱了。

抄完了识字歌,她估摸着这些字能顶点儿用了,心也安了下来,就等明天去上学试一试了。

晚间,何达与张兴又回到了铺子里来,张兴没有忘自己是打着送货兼看望一下老主顾孟氏的旗号来的,仍是坚持过来与孟氏见上一面。

这个厉害的掌家寡妇与一般人家女眷有所不同,她已闯出了名号,并无惧于“男女大妨”的指责。两下见了面,孟氏让儿子与张兴吃饭,自己则是作陪,且说:“以后家里的事儿我都交给他们啦,我也该歇一歇了。”

张兴道:“娘子令人佩服!辛苦一世,也该享享清福了。”

“你年纪与我差不多,家资是我十倍百倍,令郎也能干,你想歇早就能歇啦。”

张兴摇头道:“今时不同往日了,自打来了个卞刺史,日子越发的紧了。”

“怎么说?”

“先头鲁刺史,管得多,聚敛不重,因管得多,手下盘剥得也轻。冷刺史,虽收些孝敬,他不好下令折腾人。这个卞刺史,三天两头的折腾,又加税……贷他的钱利又高……”张兴也是一肚子的苦水。作为一个商人,大家心里都有数,得给上头孝敬,一层一层的都得拿钱喂。出点儿血,只要能安稳赚钱,也行。

最怕就是不但要你的钱,还要折腾你,让你没功夫赚钱的。

烦死!

孟氏道:“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风水轮流转,卞刺史还能干几年呢?熬走了,等下一个。”

“但愿!我这不得再找条新财路,好能接着熬下去么?”

张兴在原籍不大敢说刺史坏话,到了邻州就将一些不满说出,说完了,轻松地回到了客栈,预备第二天返回。

绒线铺里,何达问母亲:“娘去番学看着怎样?”

孟氏道:“就我一个外头的,别的都是些小娘子。”

何娘子抱着孩子过来,看小丫头收拾桌子,说:“那娘找个人就个伴儿去呗!娘子不是也有些朋友么?谁个闲着些?一道去。”

孟氏本身并不在意自己一个年长妇人混迹小姑娘堆里学习的,不过儿媳妇说得对,有个伴儿也好有个帮衬的。她恰有一个适合的好友——未出阁时的街坊,王氏。

王氏与她同年,不过人家运气比她好,没守寡,丈夫一直活到了现在。虽然丈夫也不是什么大富大贵,还不太会持家,好歹是个男人,他在家,没人敢半夜在院子外头鬼叫。年轻时让挑水就挑水、让劈柴就劈柴。除了劈完柴一地碎屑不收拾、挑完水洒湿了鞋面不在意,倒没别的大行病。不嫖不赌,也肯出力养家。

王氏也小有点聪明,也吃苦肯干,养下一儿两女。孩子比爹有出息,识字,会写算,攒了点儿家业,儿子还当了个里长,女儿也识两个字,如今家里也能有两个帮工、雇一个丫环了。虽然不如何家富有,但也不算贫户。

孟氏越想越觉得满意!

就她了,换了别人,得给家里做饭洗衣服带孙子。王氏家家务不大用她亲自动手了!纵有要帮忙的,也不会都要王氏来做。

孟氏一拍桌子:“就她了!”

……——

孟氏是个风风火火的妇人,说干就干。她第二天先进了番学,跟着小女学生们听了半天的课,还有小女学生问她某字的发音,向她学说话。

小女学生本就语言不通,两下比划了一阵,她们指某个字,她认得的就读一下,居然沟通了下来。

课间,她找到了花姐,绷着劲儿叫了一声:“博士!”

花姐问道:“可是功课上有什么事儿?”

孟氏道:“博士,咱们这学里,旁人都是小学生,就我一个老货,会不会给您招闲话?”

花姐道:“并不会,谁要学,我就教。”

“旁人也行?”孟氏又问,追加了一句,“跟我年纪差不多的,也识几个字的。”

花姐认真地点了点头,说:“只要能学得下去。您身边有几个没有病痛的?多个人学,能解些人的病痛也是好的。凡医学生,也要随我看诊的。你们学成了,也须看诊。您虽不是番学里的学生,但是寄读于此,也该与我同行。”

官学里的医学生就是如此,官学有官府拨款维持,他们也就成为归官府管的“郎中”。也收取一些费用,但是不能拒绝看病——这一条具体分人,也有拿乔不理会普通病患的。

孟氏道:“那敢情好!”

她当天从番学里一出来就跑去了好友王氏的家里。王氏的夫家姓巫,两进房子已有些旧了。

王氏见她来,请她坐下,又叫女儿去倒茶招待。孟氏不客气地说:“不用了!哎,你如今干什么呢?”

王氏奇道:“能干什么?在家呗。”

孟氏道:“那多没趣儿?我带你看个好事儿!”

王氏将身子扯远了一点:“你要干嘛?!”她俩几十年的交情了,打小,孟氏就是个火爆的人,俗称“好事者”。王氏与她家境相仿,住得近,但总是被她哇哇。

孟氏道:“好事。知道刺史大人的姐姐不?”

“那是个好人。”

“是喽!她还教人些医术,机会难得!我为你求情,你与我同去吧。”

“???”王氏从未想过还能有这种事儿!

孟氏催促道:“你在家干什么?孩子又都长大了,你家又还没有孙子,不趁这两年轻快轻快,想干什么?且有这一门手艺,医术都是相通的,以后有了孙子,还能给孙子瞧瞧哩。咱自己也上年纪了,什么样的人家呀还能三天两头请郎中不成?”

王氏心动了,她说:“我跟孩子爹说去。”

“甭问,你家的事儿,凡他拿主意的,什么时候灵过了?不如你做主!”孟氏丈夫死得早,自己当家惯了。

王氏道:“那也问问。”

孟氏道:“他去哪儿了?我等他回来,帮你说!”她与王氏的丈夫巫大也是认识的,两对夫妇,其实都是熟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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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巫大回来,不等他回神,孟氏先一套话砸了下来:“都是女人,多么的好!她学会了,自家人就都有人照顾了!你家人口又多!学里也有歇息的地方,也管两顿吃喝!周围都是小女学生!哎~”

巫大被说得头昏眼花,稀里糊涂就被这两人说服了。

孟氏很高兴:“哎,还要准备些纸笔,别怕,我那儿也有,分她一份儿!那就这样说定了!”只要有个伴儿,她就更加的名正言顺了!

孟氏得意地离开,留下巫家一家人在家里呆了半天,直到巫家儿子巫义回来。巫义问明了缘由,看了看爹娘,道:“你们什么都没说就已经答应了?”

还真是。巫义又问他姐巫仁:“阿姐,你也没拦着?”

巫仁道:“孟姨一张嘴鸭子都不敢跟她对着叫,你又不是不知道!”

巫义道:“我出去一下。”

巫仁在他身后喊:“你干嘛去?”

巫义跑去了何家,他与何达也是熟识,两人见了面,如此这般一说。何达道:“我娘辛苦半世,她想干什么,又不伤天害理,就当解闷了吧。只是对不起阿姨,又要被她拖着去啦。要是阿姨不愿意,我劝劝我娘。你知道的,她要没这个脾气,也就没有我今天。”

巫义道:“你这话说的……我娘也没说不去。”他忽然觉得,自己的母亲也是操劳半世,就当让她去玩儿了!学医,比跟老姐妹就着伴儿跑佛寺上香被骗香油钱、骗解签、骗消灾,那可真是省钱多了。

巫义仔细回忆了一下二舅母前两天才在一个算命先生那里花掉了一贯钱,大姑母两个月前为二表弟算命折了两石谷子。官府的学校,总不能是为了骗他家的钱,巫义果断地说:“那就去吧。”

巫义回到了家里,说与何达讲过了,问题不大,他说:“只要不以此为业,倒也无妨。左邻右舍有些急症,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他说话还带点儿文气,家里父母辛苦,倒是让儿子认真读了几年书,又顺捎让女儿学了点写算。

在这家里,儿子年纪轻轻就做了里正,话说出来当娘的和当姐的都听他的,事情于是定了下来。王氏云里雾里地被老姐妹孟氏拖进了番学里。

来的时候,王氏还有些忐忑。她打小家境小康,一些常识是懂的。凡收学生的,无不是想着收个比自己年纪小的,自己死后,一身本领也能经由这学生传承下去。来俩比自己年纪大的,搞不好要死在自己前头的,这是谁继承谁的遗志呢?

不想“朱博士”却十分的和气,道:“您也有志于学,真是太好了。只是不知道家里方便么?讲好了么?用不用学里与你家里说一下?”

孟氏就不用这样,因为何家孟氏做主。这个巫氏有丈夫有儿子,糖坊那儿女人都能出来做工了,还有人闹着要多讹一份工钱的。现在这个……

孟氏道:“她家都说好了哩!”

花姐仍是问了王氏:“家里怎么说?但凡有一点儿难处,都能说。”

王氏道:“家里还行,我、我先看看,听不听得懂。”

花姐道:“好。”又问她家里几口人,听说了她家还有一儿两女,又问儿女的年纪,上学了没有了。她看王氏的样子,家境应该尚可,如果不指望着女儿挣钱养家呢,番学还有名额,不知能不能拐人过来学医?

学习机会是难得的,但即使机会摆在眼前,也不是谁都有资本抓住机会的。譬如,家里还要你去打柴、放牛,随非天赋异禀,否则也只能放弃眼前的机会了。唯小康之上,不愁不急的,才更能接受让女儿到番学里来学医。不然,只有贴钱“雇”人来学习了。

祝缨做事,如今进得出、花得也多,花姐不免要多做考虑,一文钱也不肯多花。

王氏的儿女都没过二十岁,大女儿今年将将二十,这个年纪还没结婚,就有点奇怪,花姐没有细问。孟氏嘴快,说:“孩子真是好孩子!就是老天爷叫她多在爹娘跟前几年。”

巫仁,看起来白皙清秀一个小康人家的女儿,能写会算也能做些女红,父母俱在,还有兄弟。放在哪儿说亲的都得踏破门槛,她就是没能嫁出去。原本都讲定了的亲事,说亲合八字,合了三回都没合上。其中一回就是孟氏给自己儿子提亲。孟氏连聘礼都准备好了,一合八字,不成!孟氏只有一个儿子,不敢冒险,两家客客气气地当没提过这回亲。

第二次,原本人家不太在乎的,但有何家的前车之鉴,不免慎重了起来,于是作罢。第三次,看着前两家这个样子,也偃旗息鼓了。三次不成,提亲的人渐绝。

巫义,十九岁,因读过书会写算也会来事儿,越过了一干邻居,今年做了里正。

最小的巫信,十岁,一个刚刚不再于人前爬墙上树的黄毛丫头。

花姐心中取中了巫信,预备同王氏再熟悉一点之后见一见巫信。她笑道:“正好,你们可以同屋居住了。”

番学里的小女学生们私下以自己的语言议论:难道山下的学校都是收老人的?还是男子学校收年轻男子,女子学校就收老年女子?只有我们因为山里出来的是特殊?

……——

自此,孟、王二人便杂在一群小女孩子中间,开始了自己此生第一次的学校之旅。

日子匆匆而过,转眼进入了腊月。山上不过山下的年,但是不免又被山下影响到,番学里以腊月二十日放假,因为马上就要祭灶了。番学生们也结伴回到山里,他们要到来年正月末才会回来继续上学。

孟、王二人也不例外,二人也在这一天收拾了行装回家。她们二人上课比起小学生吃力但也更认真,一进一出,竟比年轻人进度稍快一点。

二人回了家,路上,孟氏道:“将过年了,咱们须得同去府里拜个年才好。”

“不是年初一吗?咱们去,能进得了门吗?”王氏冷静地说。

孟氏道:“你这什么性子呀?你不去,怎么知道进不进得了门?年前不得给先生送点儿礼物?初一再拜一回年呗!”

王氏道:“这样啊……”

孟氏摇摇头,道:“你可真是万事不操心的,不像我!听我的,准没错儿!”她还打算到时候带上儿子、儿媳,往刺史府的门房那儿混个脸熟也是好的。

王氏咬咬牙,她委实比孟氏腼腆,但孟氏常年外面奔波,见识比她多,她说:“好。”

二人打听得刺史府封印了,才提起礼物,说是去拜见朱博士。

才到刺史府,就看到几辆车停在外面,上面用油布盖得严严实实的。二人正看着,花姐同杜大姐从里面出来,二人躲之不急,只得上前问好。不等花姐问什么事儿,孟氏先问:“是我们来得不巧了,不耽误博士的大事吧?”

花姐笑道:“那是刺史先前的学生,如今在外面做官送了年礼过来的,这事儿归刺史管,我没什么事儿。来,咱们过来说话。”

二人看着自己手上提的小礼物,再看眼前的几大车,有些微的局促。花姐似无所觉,一面走一面说:“家里都准备好过年的事儿了么?”

又约她们过年的时候一起玩之类,还说没见过王氏的女儿们。孟氏心道:可惜我没闺女!心里虽然遗憾,离开了刺史府之后,还是提醒王氏:“拜年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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把孩子们带上。”

王氏道:“拜年当然要带上全家了。”

孟氏道:“行行行,你都知道行了吧?”

两个老姐妹拌了一回嘴,各自回家了,单等初一日抢着来拜年。刺史府初一必有许多人,但是她们是来抢着给朱博士拜年的,这总是可以的吧?

哎,刺史的学生也是官,也有这许多礼物孝敬哩……

拜年

祝刺史学生众多,许多“獠人”也都自称是他的学生,一般人也弄不清刺史究竟有几个好学生。孟、王二人在心里感慨一回也就罢了,刺史府却是有些惊喜的——多少年了,终于见着扎扎实实的回头钱了。

祝缨自打进了大理寺,没两年就混上了个有人巴结的地位,开始是小吏们给她送些鸡鸭鱼肉之类,后来渐渐添了一些其他人,礼物也是五花八门。给郑侯府里扒拉了许多东西之后,郑府这些年也给了她不少的好处。自外放开始,属下官吏人等也依惯例于年节之时有敬献。

但那都不是“学生”!

顾同做官了,虽是个县丞,但是几百里外给老师送年礼了!

祝缨因刺史府已封印,正事暂停,也在后宅里跟张仙姑说过年的事情。

祝大看到顾同送了礼物来,又想起来祝缨的另一位“学生”来,说:“还是顾家小子好,不像那个白眼狼。”

这话就说得没意思了,祝缨道:“看他送了礼物就说他强啦?”

“难道不给你的才是对你好?”祝大大惊失色,“你怎地这么傻了?可不能这样想啊!”

当爹的到了一百岁,还是觉得女儿是傻,马上说:“不肯给你好处,算什么对你好?”

祝大心中着急,对女儿谆谆告诫,唯恐这个女儿吃了亏。他这闺女,什么都好,就是对人太好了!这可不行啊。要吃亏的。不知道往自己身上扒拉好东西,算什么聪明?那不是白拉磨了么?

祝缨被他灌了两耳朵做人的道理,也不反驳。祝大说的是有一定道理的,口惠而实不至,算什么好?就算是收了她十多年“孝敬”的郑府,该出面给她平事儿的时候也得出面不是?

等祝大说了好几句,她才说:“那也要分人。他虽然小有家资,可福禄县是个穷县,现在日子好过了,也不是京城那样的大地方,小财主的财产也不多,他祖父几个儿子,八、九个孙子,分到他手里的没多少钱。他又才做官,哪有太多的积蓄?要是一次给我送太多,我倒要担心他这钱的来路了。才刚起步,就有来路不正的钱,以后就难走正路喽。”

一屋子的人若有所思。

张仙姑忙去看那张礼物清单,单子上的字小,她双手执纸,手臂伸直了,脑袋慢慢往后扯,眯着眼睛看了看,说:“比咱们在福禄县的时候往京里送的东西,差不多?”

祝缨道:“嗯,那还行。”顾同现在是县丞,地位稍有尴尬,胜在县令今年还没到,他还能多做点主。且当年的福禄县是个穷山沟,顾同任职的地方就不一样了,要略富裕一点。

祝大道:“那就可以放心啦!咱们今年怎么过呀?”

苏喆与郎睿都回山上了,苏喆是想在山下过这个年的,祝缨却认为她需要与阿苏多一些联系,得不时回去。郎睿同理,郎睿的年纪又还小,家里母亲、祖母也都挂心,两人于年前各随族人返回了老家。

项乐又捎了信来,他今年过年就在山寨里守着,项安则要带着侄儿项渔回家。项大郎和项乐两人一个在京、一个在山里,项家这个年得有人主持。再有巧儿要回家过年,也不在府里。

后衙竟有了一点冷清的意思。

好在胡师姐无处可去,仍然是在府里。

今年应该没有太子死掉这样的大事了,可以好好过一个年。张仙姑挺高兴的:“老三今年不用往州城里去,大冷天的正好在家多歇几天!”

祝缨也是刺史了,不用去见另一个刺史,倒是福禄、思城、南平三县的县令自发凑过来向她汇报了一年的工作。祝缨也不拒绝他们这样的行为,这样确实能够统筹一下全州的事务。三县都见着了实际的收益,个个红光满面的。不用跑更远的路,往另一处的州城去坐冷板凳,他们并不觉得什么损失。

张仙姑也是这样想的。唯祝缨小有遗憾:“可惜了,采买珠子要费些劲。”

以往可以借出公差的机会跑过去买一点,现在她是邻州的刺史,不能亲自过去采购了。手上的存货越来越少,以后要用到珠子送礼之类,就只好派人去采买。众所周知的,不是自己亲自去,多一个人经手就要多一层成本。

张仙姑道:“是哩!那个姓变的不是好人,到他的地盘儿上去要吃亏哩!唉,可惜了咱们的会馆。”

福禄县是她们到南方最早落脚的一个县,在心里总有些特殊的地位,现在说“福禄”会馆被迫摘了牌子,让人感觉闷闷的。

气氛稍稍冷了一点,花姐接待完了孟氏和王氏就回来了,张仙姑趁机转移话题:“杜大姐说你有客人,是什么人呐?也不请进来吃茶。”花姐本来是带着杜大姐去接收礼物的,因遇到了孟、王二人,就让杜大姐先拿单子进去通报,自己接待学生。

笑道:“是两个番学的学生。”

张仙姑道:“山里的丫头们不是都回去了么?怎么还有人下来的吗?”

花姐道:“就是我对干娘说过的,姓孟和姓王的两个娘子,王娘子家里还有两个女儿,说过两天还要带回来拜年。”

老人家喜欢热闹,张仙姑和祝大都说:“那敢情好。”

花姐收到了学生的拜年礼物,虽与顾同这样的论车送的不能比,但是自己的学生、学生的一片心意,她的心情也不错。

这样的好心情一直持续着,没几天就过年了。今年是梧州升格为州后的第一个新年,虽无羁縻县令下山来共襄盛举显出这样一个州的特色,但是今年三县的生活都有了一定的改善,节日的氛围颇为浓厚。

除夕夜,祝缨在刺史府里大宴宾客,城中数得上号的官员都到了,祝大和张仙姑这一年过年比上次更加的热闹、快意。眼见着女儿一身大红的官服处在一群青绿官员正中,多么的醒目!连他们自己,也是一身大红袍。

他们放起烟火,除夕后半天已几乎没有人的街面上又陆续冒出了人来,人们在家门口放起了炮仗。

大家嘻嘻哈哈,指指点点。有小孩子兴奋的尖叫,也有大人的惊呼。有指着天上的色彩,评述着哪个好看。

念及大家还是回家守岁更合风俗,酒宴没有拖到很晚。毕竟府中宴请厨子、帮佣等都是不得歇息了。祝缨比较早地就让各人散去了,大家都说着吉祥话,也有骑马的、也有步行的,慢慢走出府门。今年当值的衙役班头李六瞪大了眼睛,数好了人头,预备着关门上夜。

只听老封君说:“你们就两个人,要不到我那儿去?喏,小祁爷儿俩也没别的事儿,大家伙儿一道。”

李六看过去,只见老封君正在同二江讲话,他下意识地将目光绕过了这两个女人,尤其那个拄杖的。仵作出身的女人吧……反正黑夜里见着了就有点儿想远离。

小江道:“那就打扰您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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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六在心里将这两人记上,一会儿点人头的时候此事可以忽略。

人潮散去,祝大意犹未尽,道:“这就散了。”

祝缨笑道:“明天还有呢!明天一大堆人来拜年的时候,你别嫌烦就行了。”

“那不能够!”祝大马上说,惹了张仙姑发出一声努力压抑的嘲笑,大过年的,得说吉祥话,不能刻薄。

张仙姑的屋子满满地挤了一屋子的人,男人一堆、女人一堆,男左女右,祝缨一家三口在上面坐着,大家面前都摆着许多零食茶水,一面说,一面聊天。张仙姑对蒋寡妇等人说:“你们也都别忙啦,把灶下的火看一看,别叫走了火,就来一块儿吃点儿东西吧。都忙了一年了。”

蒋寡妇答应一声,杜大姐道:“我与林娘子去看看就得了。”她因领了女管家的头衔,做事十分尽心,按着蒋寡妇,让她在屋里:“这屋里不得有人看着吗?我与林娘子去,再捎些点心过来。”

她也不让赵氏去,赵氏在灶下干些烧火的事干了一整年了,再让人看火也不好。两人到了厨房,将灶间看一回,从蒸笼上装了两食盒的点心,再将灶下的柴火撤了,只留一点余烬。拿了点心过来换桌,丁贵等人接了其中一个:“姐姐们,我们自己来吧。”

桌上说什么的都有,大部分是畅想来年,讲小新闻的都不多。也有想念不在场的人的,小吴就说可惜顾同不在。侯五道:“他就不往外地做官,过年也是不在咱们这儿过的,他得回家。”

花姐看小江和江舟两个一叫就来,身边也没有一个孩子,心道:她们是没有挑着合适的女孩子收养吗?于是不提此事,免教人多心。

张仙姑一向喜欢江舟,就抓糖给她吃:“一展眼你都长这么大啦!哎,还没说婆家就还是小孩子,来,吃糖。”

糖是项家糖坊产的,带着果香味儿的糖,用印了点花纹的纸包着,糖贵、纸也贵、包纸的人工反而是最便宜的。江舟捧着一把糖,笑道:“哎!”她喜欢吃糖,没人不喜欢吃糖,甜甜的,干干净净的。

祝大问祝缨:“明天他们什么时候来呀?”

祝缨道:“还与往年一样。”

小吴笑道:“那咱们可占便宜啦,离大人近。”

将近子时,外面的鞭炮声大了起来,祝大先说:“快到子时了,咱们也放炮!”一气放鞭炮放过了子时,府内与府外的响起连成一片,接着,渐渐息了下去,众人才各自散去睡觉。

蒋寡妇等人还要收拾桌子、扫地,免得明天来了拜年的客人来不及。张仙姑看天晚了,又留二江在家里住宿。小江也痛快地答应了,且知原来的屋子是苏喆居住的,便说:“她小孩子家,年纪虽小,也不好随便住她的屋子。”

花姐想邀她住到自己那里去,胡师姐抢先说:“我那儿只有我一个人,娘子要是不嫌弃,咱们就个伴儿。”

小江有点意外地看了她一眼,点点头:“好,打扰了。”

“娘子别这么说,咱们都是客。”胡师姐定位明白,她自觉得与项家兄妹相仿,都有点像古代的“门客”,那她接待一下小江就正合适。

众人匆匆去休息。

祝缨见天色已晚,也不再看书了。

拜年么,基本上早上一起床就得出门了,不过由于头天晚上要守岁,所以一般起得不太早。于祝家,有人来拜年,他们就得起来,大年初一躺床上睡懒觉这事儿,皇帝都不能干。

……——

大年初一,谁也不能晚起,祝缨先带着全家上下给祝大、张仙姑拜年,然后接受大家的拜年。他们还得发红包,这一天,全家上下都有红包拿。张仙姑也包了一个红包给祝缨:“呐,这是我和你爹给你的。”

祝缨笑着收下了:“发财啦!”

杜大姐等人都笑着对她说:“恭喜。”

林寡妇到厨下将之前准备好的饭菜一热,仆人们赶紧将饭食拿过来匆匆吃完——拜年的人就要来了!

先是官员,他们新年第一件事是跑到刺史府里来,先给祝缨拜年——这个绝不能晚,因为祝缨还要带着他们摆着香案果品,大家朝着京城的方向遥拜皇帝。

接着才是他们自己的活动,官吏们在前衙里聚着,照例得摆席。祝缨命人上菜,每人桌上必有一盘福橘。

刺史府的娱乐活动一向不多,刺史大人什么就好,就是不好歌舞伎,所以素酒无趣。不过倒不禁大家划拳喝酒。还给大家设个鹄,比射箭、有彩头。此外又有各种才艺表演,也有彩头。

诸多活动弥补了没有好颜色的遗憾,大家也就做个正人君子了。

王司功道:“咱们这般热闹,可惜别驾是没赶上啦!”

李司法道:“他在京城,只有更热闹的!明年大人到了京城,也是一样的繁华,到时候可别忘了咱们呀!”

大家都觉得李司法这话说得漂亮,一齐喝彩!

花姐与小江等人就坐在一处,女官就她们俩,再来两个女役陪着,男人们也不拖她们喝酒。小江见花姐有点坐不住的样子,心下好奇:她难道有什么心事?这可不像她了。

花姐一向沉稳,少见在这样正式的场合如此显露内心的,她问道:“是后衙有事么?同大人禀告一声去就是了。咱又不同他们一处喝酒。”小江也不喜欢跟男人喝酒,最近好些了,能对同僚们的酒桌熟视无睹了。祝缨能做主的酒席,少见妓-女,这让小江十分的舒服,心情也好,对花姐更温和了一些。

花姐有点讪讪的,言不由衷地说:“也、也没什么大事。”

祝缨注意到了她们这里的情况,问:“怎么了?”

花姐道:“我去家里看看。”

祝缨觉得花姐这个样子十分有趣,道:“好呀。”

花姐咳嗽了几声,将下巴扬了一下,飞快地走了,祝缨在她身后笑出了声。胡师姐道:“大人,用不用我去看看?”

祝缨道:“行。”

胡师姐去了又来,对祝缨道:“是大娘子的两个学生来了。”

祝缨笑道:“我说呢,她从昨晚吃饭就心不在焉的。她的学生,得包红包。”

胡师姐道:“两位娘子儿女都好大了,孟娘子都有孙子了,王娘子带着女儿来的,闺女都二十了,哪好意思自己拿?大娘就给她们家孩子了。”

祝缨道:“那也不错。”

……——

孟、王二人初进刺史府都觉得紧张,她俩上次只到了花姐房里稍坐了一下就出来了,这一次也是预备着见一见花姐然后就走的,大过年的,府上不知道有多少官员士绅来拜年,她们俩自知算不上号。

果然,两人拖着各自的家人到了刺史府外面,就见外面车水马龙,城内几乎所有的官员都来了,还有士绅不断地赶过来。其中一个荆老封翁,乃是城内著名的人物,她们也都看过荆家的威风。

荆老封君在几个儿媳妇的陪伴下往内递帖子。看到这一幕,王氏心里有点打鼓,孟氏用力咳嗽一声给自己打气,她也往内递个帖子。

刺史府上凡帖子都收,胡须杂了些白丝的男子过来接了帖子,一看她们,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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哦!你们不是上回来见我们大娘的么?”

孟氏道:“正是小妇人,来拜见朱博士的。”

侯五又往她们身后看了两眼:“这是什么人?”

孟氏道:“小妇人的儿子媳妇一家三口,陪小妇人出门的。这是她的儿女,那头车上是她男人,车过不来,在那儿看车呢。”

侯五道:“得嘞,您稍等。小柳,这个你交给杜大姐,这是给大娘的,一定要记得。”

孟氏见状,忙说:“要是博士忙,我们拜个年、磕个头就走。不敢多耽误功夫。”

侯五道:“别呀,大娘的学生可不一般。”

说话时,杜大姐就匆匆跑了过来,笑道:“孟娘子、王娘子?快请进!还有两位巫小娘子?大娘说,都请进。这两位郎君,请往那边喝茶。”

侯五道:“那边车上还有一个看车的呢。”

杜大姐道:“那五叔您帮忙叫个人去给送些茶点。”

王氏忙说:“不用了吧……”

侯五已经安排人去了。

朱博士的学生竟这么有面子!孟、王二人腰杆也直了一点。

两人连同何娘子、巫仁巫信一同到了花姐那里,先带着小辈要磕头。花姐请她们坐下,给三个年轻女子红包,又给小孩子的襁褓里也放了一个。何娘子会说话,逗儿子让他说谢。这孩子还不到会说话的年纪,哪说得出来?却也是一种乐趣。

花姐又看巫仁、巫信姐儿俩,都模样儿周正,姐姐文静,嘴抿得比蚌壳还要紧,妹妹倒是大大方方,不太像王氏的女儿,倒有点像孟氏女儿的样子。花姐问她年纪之类,她就说:“回博士的话,我今年十岁了,哥哥姐姐们读书,我跟着也读了一点,后来他们不上学了,我现跟邻居一道听几回课。什么都学一点儿,不过算账不如阿姐。”

花姐又看巫仁。因见她不爱说话,也不强求她,女孩子腼腆一点是非常正常的,非得逼人多说话就强人所难了。不说话的人总是会更吃亏一点,巫仁一不说话,整个人就几乎没了存在感。

巫仁勉强笑笑,有点想往母亲身后躲。

王氏道:“跟大娘说,你多大了……”

“叽叽喳喳——”嘈杂的声音渐渐大了起来,从外面传到了房里,巫仁小小地松了一口气,也往门外看去。

一个中年女人快步走了过来:“大娘。”

花姐站了起来:“怎么了?”

今天府里热闹是很正常的,这是怎么了?

蒋寡妇道:“外头有人喊冤,老封君请您过去看看。”

花姐道:“小祝正在府里,李司法他们也都在,正是人多的时候,要我做甚?”

蒋寡妇道:“是我没说清楚。外头先是有人到前面衙门口喊冤了,说……说是……家里女婿杀了女儿,又跑到他们家烧了他们的屋子。”

孟、王等人尽皆站起!

大过年的,出命案,怎么看都不是件好事儿,真该去庙里拜一拜了。

花姐道:“那该江娘子忙了,难道又有人受伤了?”

“是。乡下屋子,草垛一点,房子那还不见风着?连邻居都烧了,火烧了好几家,年也没能过好。就在昨天夜里。今天早上他们就跑过来报案了!那男人也叫拿住了,先打了个半死,现正被扭到前衙哩!”

“那不是有医学博士么?”花姐说。她这个博士是番学里的,对外主攻是妇科。正经的医学博士是州学里的,从老师到学生都是男子。如果有犯人被打伤了要看,也是医学博士的勾当。记得这个博士刚才也在酒席上。

蒋寡妇叹了口气:“这男人也喊冤来,说是他女人……到城里做工就不学好,同糖坊的主人家勾搭上了,给他戴绿帽子。回家过年又不听话,也不安份,大年夜的跑回娘家,又倒贴娘家。反正说不是个好女人。那个糖坊是杨家的,杨家娘子正陪同荆老封君在咱们老封君面前说话呢!她当时就说,绝无此事!”

杨家也是荆家的姻亲,这地方,只要你求个门当户对,那就是个遍地姻亲。杨家的糖坊是后补的那一家,方子都不是从祝缨手里接的,心里不大自在,总觉得没能多赚钱必定是与刺史府关系不够亲近的缘故。

年礼备得颇为丰厚,今天一大早就陪同荆家过来了。

花姐听明了事情,便要向孟、王二人道个歉,请她们先回家,口没张便看到向个女人脸上的神色。孟氏道:“男人惹了这等不要脸的祸,倒要女人在外面给他圆。”

王氏道:“博士有事,咱们就先回啦,博士莫急。”

更妙的是巫仁,花姐分明看到她听蒋寡妇讲述时撇了撇嘴,眼睛往上一斜。再看时,她又是一副比当年杜大姐还老实的样子了。

花姐道:“路上小心。”

花姐与她们一同出了院子让蒋寡妇代她将出门,江舟就从那道门里穿了进来。见了她就说:“大娘,大人吩咐,请您去看一看烧伤。”

“怎么?”

江舟道:“那个畜牲!跟老婆拌嘴就拌嘴,何必放火?烧伤了不少人,身上的伤,女人。”

孟氏道:“博士,要不您先看看老封君那儿?我们俩好歹也是学过的,治病还没学会,喂个水、擦个身还行。我俩先上手,您跟老封君说一声再过来也行的。”

江舟看了她们一眼,道:“有人同去自然是好啦,好几个受伤的呢。烫伤膏那边的王博士有,正在看着了。”

孟氏就让儿媳妇带着孙子出去找儿子先回家,王氏也让女儿回家,巫信道:“我也帮娘。”

花姐道:“好吧,你们先过去,我这就来。”

她匆匆先去后面劝导,请杨娘子先回家:“出了这样的事,杨郎君是要出面应诉的,家里不能没个坐镇的人,您先回家让家里别乱,免得有人借机生事。”将一个会在张仙姑面前哭着求情的人先给弄走,让刺史府里清静。

然后是向荆老封君等人说:“咱们大人必会秉公办理的。”暗示她们不要借张仙姑来插手。

最后让厨下换上新茶,自己才匆匆跑去前衙。

…………

花姐估计,既然江舟那样讲,则伤者必是已经抬到了城内。

这是打官司常见的手法,将伤者、病者、尸体等统统一辆板车拖到城里衙门口,讲究的就铺张席子在门前地上,不讲究的就直接把板车排在衙门前面。一家人披麻戴孝,跪在门口哭着喊冤。抬尸闹衙,在许多时候比单人过来击鼓投状纸要高效得多。

实际上也与她猜得相差无几。

衙门前本来很热闹的车马人流为了看热闹,硬是给这一群人让出了一大片的空地。衙门面前,几辆平板车已经空了。仍然有一些面色凄然的人站在那里抹泪,还有嘴快的跟旁边的人说:“听那狗东西放胡屁!咱们王家的女儿是最好的!又勤快又能干!当年瞎了眼,说给他姓李的!一个男人好吃懒作,将爹娘也气死了、家里能卖的都卖尽了。我们姑娘没法子,只好出来做工!家都是咱们姑娘在养着呢!哪家叫女人养家的?!!!父老乡亲评评理,这是个男人干的事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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面又出来几个衙役:“你,有话进来对大人讲,在外面胡诌什么?”

因祝缨在刺史府,所以反应十分的迅速,尸体、伤者都被抬了来,那就先看尸体。小江看女尸,刺史府的男仵作看男尸。村里还有一个来不及跑出来的老头也被烧死了,他儿子拖着尸体也就过来了,一家子哭得昏死过去,也被叫进了衙门里。

先处理严重的,后面陪同的人稍后也当做证人被拉了进去。刺史府面前顿时清静了。

大年初一!人命官司!还涉及人伦!

什么酒都甭吃了,开始干活吧。

席面一撤,祝缨上面一坐,李司法陪同,王司功不敢怠慢,也跟着听一听。郭县令也跑了过来,倒霉催的,这事儿发生在他的辖区,人偏偏告到了刺史府上,根本没给他先过一遍的机会。就这时机、这案情,刺史都不好将事儿交给他办了。

大家都还穿着新年的新衣,就开门接一起命案。

先是听原告王家的,王家所述:“女婿李某好吃懒作、不学无术,女儿不得不含泪将幼子寄放家中上城做工。除夕夜,女婿将女儿殴伤,女儿只得逃回娘家。不想女婿又纠集许多人追来,将女儿杀死,又扬言要杀我全家。本以为他是酒后气话哪知这畜牲说的是真的!”

祝缨又传被告李某,李某脸都被打肿了一脸血,衣服也抓破了,露出来的脖子上也是抓痕,一副半死不活的样子。上到了堂上就“哎哟哎哟”哼了起来。

祝缨一拍醒木,李某就是一个哆嗦,不再哼了,含糊地大声说“冤枉”:“王家养出淫-妇,抛夫弃子,还敢说呢?那就是双大破鞋!给杨家当小老婆去了!我为正门风!大人,贱人不知道贴了他们王家多少钱!他们当然说我不好!”

祝缨命博士给他救治,又命求治伤者,又问:“‘纠集许多人追来’,其他人呢?”

其他人跑了,大过年的打到人家门上,还放火烧了半个村子了,王家村的人认准了他打,他哪里跑得掉?

要不是里正拦着,说:“得告官府,着落在他们身上赔咱们的房子。”才给他剩下半条命来。

王家村的人本来也不信他能赔得起房子,但是不是还有同伙么?总有几个人赔得起的!那就得请官府帮忙抓人。

这年也没法儿过了,大家不用商议,将村里稍作收拾,先了几个壮丁赶车、押送,又选了几个会哭的妇女,为的是到衙门前好哭诉,到了堂上也更显可怜。一切准备妥当,天不亮就出发。

祝缨又审问了所有到衙前的人,凡王家村的,必说是李某不好。

祝缨冷静地问道:“既说他不好,当初怎么把女儿嫁给他的?”这李某现在看着也就二十来岁,既然说是已经有了孩子,那么他成婚的时候还要更年轻一些。应该不存在这人是“年轻时看着还好,后来越来越不像样了”的情况,他现在就还算年轻呢。

亲事怎么结的?别是看彩礼高就把女儿卖了的吧?

说起这个,王家岳父也是一肚子苦水:“小人与他父亲年轻时一同贩过猪,后来不干了。那时节处得好,情同兄弟,就说,我要生个女儿就嫁他儿子,要生个儿子就娶他女儿。要都生的儿子就叫他们结兄弟,都生女儿就结姐妹。当时换了表记,小人与他一支银簪,他与小人一双玉佩。也是小人命苦,生了个女儿。后来长大了,他们家拿着银簪要来聘,小人许的亲,就把女儿嫁与。

哪知这小畜牲不学好!先将父母气死,再将家产败尽,如今又害死了我的女儿呀!”

越说越难过,王家岳父哭得倒在地上,涕泗横流。不但女儿死了、家还被烧了,连邻居家也被烧了。这要怎么收场呢?

李某不干了,博士给他包扎伤口包到一半,他就说:“你放屁!你那是什么好女儿?不安于室!跑到那破糖坊,拿了工钱也不交到家里,就自己乱花!大人,贱人还给他钱呢!”

王家岳父道:“实是小人的妻子病了,女儿一片孝心,为买药。”

“呸!哪有叫别人家老婆给你家老婆花钱治病的?大人,我家可花了二十贯的聘礼!贱人有了相好就敢说不要自己男人了!谁给她的胆子?!”

“大人,外孙可是我们在养呀。”

“呸!我家儿子,要你管来?你自家孙子吃干,给我儿子吃稀,那贱人把钱与你,就是为了喂饱你家杂种饿着我儿子的?”

祝缨又一拍醒木,衙役也都带着火气,大声喝斥。两人又萎了。

祝缨又命拘了那位杨坊主,坊主是个三十来岁的男子,因衣食无忧故而显得年轻一些,微发福,今天刚来刺史府拜过年。前面官员们聚会吃酒,他娘子在后面已经到了张仙姑面前了,他在前面才刚将帖子递出,人还在门房排队等接见,那边儿拉着伤者和尸体的车就到了。

他本来还在门房里看热闹呢!这就涉事了!

为了给刺史拜年,杨坊主打扮得相当精神,剪裁得十分贴体的绸衣,新靴新帽,腰间挂着年前来进货的商人携来的外地新样佩饰。他并不能说是“商人”,糖坊是他的本钱,但是派了管事经营。他本人的身份依旧是“乡绅”,五年前他还是南府的府学生呢!

这就到了堂下跪着陈情了。

杨坊主脸上有点懵:“大人!我并不认识什么李氏王氏的啊!”他能记得自家几个仆人就不错了,因为那是在自己家里,抬头不见低头见的,所以能认得。糖坊,他去了只看糖,谁看人呢?!

祝缨又命提了糖坊的管事,糖坊管事一看李某就说:“怎么又是你?大人,他一个男人游手好闲,不事生产,他女人在这儿做着工,他就守着门口要收工钱。小人是看他女人可怜,再不挣两个钱,儿子就要饿死了,才勉强答应收留。他怎么又讹上了呢?”

李某大怒:“谁讹的来?凭什么别人一百文,她就只有七十文?是你污了钱,还是她拿三十文倒贴养汉了?好女人谁不在家带孩子,抛头露面的能是什么好货?就不该叫她出来做工!得钱少,人还下贱了!女人手里就不能有钱!”

一时之间,堂上乱七八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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