点灯
“诶?怎么突然说起这个来了?”
张仙姑正漱口,听到这话一口水喷了出来。
小江这人很难与人热情得起来,好干净,也不惹口角是非,平日里就在一边做针线、看书、写字,也不吵闹。似乎是因为“仵作”的身份,甚至不愿意与大家一起吃饭。
张仙姑心里虽然犯点毛,不过想到女儿需要一个女仵作,当娘的什么不能忍受呢?住些日子也就习惯了,小江身上没有张仙姑特别不喜欢的特点,她会自己洗衣服,也会帮忙打扫。身边一个小丫头还是张仙姑怪喜欢的那种。
唯一要顾及的是花姐的感受,她二人之间有些小尴尬。但是花姐反而比张仙姑还要看得开,好像根本没有想过“仵作”这个事儿,又好像早已忘了彼此的过往。
主仆二人在后衙住得好好的,她也已经习惯有这么个人住在这里了。
家里有一个不麻烦的人,张仙姑还挺愿意的。人多,看起来也兴旺。
小江道:“嗯,本来就是借住。先时城里有些乱,又不熟悉,如今衙门里也安生了,城里也好些了,叨扰这么久,是时候搬走啦。”
张仙姑道:“这是什么话呢?搬出去还要花钱赁房哩!”
“我还有些钱,大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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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不用担心,我过得下去的。”
江舟欲言又止,祝缨道:“是不是听着什么不好的话了?”
小江主仆近来稍有点反常,她是看在眼里的,不问是因为人总会有一些自己的小秘密,只要不妨碍他人,追根究底也没太大的意思。小江的经历使得她常常会遇到一些别扭的事,人又好强,不问更合适。
江舟想说话,小江道:“我是什么时候都能听到不好的话的。”
张仙姑道:“谁?谁说的?这个家里谁长老婆舌头呢?”
小江道:“没有,不是家里。”
祝缨点点头表示明白了,小江主仆跟着住在后衙本身就是个比较惹眼的举动。背后有些小话是在所难免的,只是不能拿到台面上说,怕万一是有点别的状况。
衙门里才办了一个娇娇,娇娇是荆五的外室,又与司法佐、司功佐有些不清不楚的关系,住的房子都是荆五等人给购置的。小江又是住在后衙的,虽残疾而年长,也是个漂亮的女子,她也还兼着个仵作,她的仆人江舟又是个女衙役的模样。
闲话难免就更进了一层,猜测得愈发的离谱。就在娇娇在女监中被袭击的当天晚上,小江进去验看“尸体”时,分明听到了有人在人群中嘀咕了一句:“瞧,这个怕不也是一样的货。咱们大人……”
再想分辨说话的人时,又找不到了。
小江当时便觉得不妥,及验完了“尸”,已有了搬走的主意。这几日因祝缨一直在肃清府衙,小江搬迁也需要时间,便悄悄地在自己房里收拾。眼见祝缨这儿一切顺利了,她自觉自己搬走,也应该是为祝缨肃清府衙做一点贡献,不能让人在背后说祝缨的闲话。一个陌生的年轻知府,到了一地之后本来就够难的了,再凌厉,也是祝缨自己厉害,不是别人就放肆依附的理由。尤其是她,不能这样心安理得,消耗祝缨一些不该消耗的精力。
张仙姑道:“那就不用管他们!你们是什么样的人,咱们可看在眼里呢。”
小江道:“确实是想搬出去了,家里这么忙,还要多准备我们两个的饭,什么都是添两份儿的麻烦。”
杜大姐正在收拾桌子。在京城的时候,她是看小江主仆有些敌意的。现在看祝缨没那个意思,小江也没那个意思,她也暂息了敌意,道:“小丫还帮我烧做饭呢,哪有什么麻烦的?”
小江鼻头发酸,道:“是我自个儿有些个事儿,凡想将事情做好无不要下苦功夫钻研的,我想接着干仵作,总不能将尸首拖到家里来。”
祝缨道:“来龙去脉我大概能猜着一些,你打定主意要走了?”
“是。”
张仙姑道:“什么来去的?就还是闲话呗?”
“不算是,”小江说,“是真该离开了的。且我想,大人如今更难在府衙里微服闲游了吧?不如我搬到外面去,也能时常为大人听些风声?真有事,我会向大人求援的。我也不想离开这儿。离了大人这府衙,别处也不想要我这样的女仵作吧。然而瓜田李下,大人要将事做好,还是不留把柄的好。”
祝缨道:“你要打定了主意,就照自己的想法办。”
张仙姑道:“两个姑娘家,出去了遇着歹人怎么办?就算没有歹人,现找房子也不容易了。府城房子更贵吧?”
小江道:“大娘子放心,我有钱的。”
“姑娘家有多少钱都不算多,得留着傍身。”张仙姑认真地说。
江舟道:“娘子将京城的房子卖了。”
张仙姑大吃一惊:“什么?那你以后怎么办?”
小江倒是潇洒:“以后?总会有办法的,我现在已经能够过得很好了。”
张仙姑道:“这是什么话儿说的?瞧瞅一切都要好了,又弄这一出,这些长舌妇真是讨厌!”
江舟趁机又告一状:“也有男人说的哩!”
“小丫!”小江给几人团团行了一礼,“这些日子多谢照拂,我这两日便收拾行李,找房子,尽快搬出去。”
张仙姑道:“搬到哪儿?我得知道。”
小江道:“好。”
她又福了一福,带着江舟出去了。
张仙姑心里很不是滋味:“她也不是那么讨厌的人,就是脾气不讨喜了一点儿。这招谁惹谁了?老三呐!”
祝缨道:“我知道,我去看看。”
张仙姑长吁短叹,花姐低声安慰她:“只要还在府城里、还做着仵作,就能常见的。小祝也会有安排的。”
“这些老婆舌头太可恨了!”张仙姑骂道,“哎,咱们也跟过去看一看。”
“干娘?”
“哎,她可不知道老三是……别再一屋子处得久了,不像话。”张仙姑低低地说。
两人到了小江的客房里,却见里面已打包了几个包袱和箱子。家里人不入小江的屋子,都是她们主仆自己收拾,张仙姑这才知道小江已经在准备了。现在是夏天,所以许多厚重的被子、衣服等都已归拢好了。
江舟一面倒茶一面说:“那个娇娇也太可恶了!大人要招女吏是给人活路,她这一弄,倒给许多人的活路上挖了大坑!她有男人供养,就骗男人的钱去,凭什么干这样的事、为难别人呢?”
她越想越气,小江能有今天不容易,打从跟祝家人一起住之后,江舟都看在眼里了。从谨慎到开心,面上不显,私底下能一天把这些家具擦两遍,细细的抹去灰尘、摆好位置、添置种种小摆设、往轻纱幔子上绣兰叶。将屋子里打扫得干干净净的,还会看着秋千架子发笑。
现在这一切都要没了!这就走了!
怪不到祝家人,连花姐都以极大度平和的姿态接纳了她们主仆,江舟怨极了娇娇。她倒好了,丢下个烂摊子,凭什么让别人承担呢?
江舟想劝小江不要走,小江却说:“不该贪恋的,这样已经很好了。大人帮咱们许多,咱们也该帮帮大人了,不该成为别人说事的把柄。虽然这许多官员的腌臜事儿多得要命,大人不能沾上这些。
再说了,咱们还要做大事呢!怎么能叫人说是依靠着大人才能风光的?咱们是来帮忙的,不是来添乱的。那个娇娇,也不能怪她呀。她多么的难啊!咱们都是因为遇到了大人才有一条活路的,苦命人就别说苦命人了。”
道理都知道,江舟这口气怎么也咽不下去。
小江又喝了她一声,脸也沉了下来,江舟委屈地住了嘴。
张仙姑过来安静看了一阵儿,只觉得心酸,道:“早知道就不弄这些个事儿了!弄了,受这许多累、与他们拌了许多嘴,好容易弄出来了,又生出眼下这一出,何苦来?日子好好的,忽地又不能住一起了。”
祝缨回头看到她们,小江让座儿,江舟忙给她们倒茶,张仙姑道:“我就看看,你们别忙了。哎呦,这都什么事儿?”
祝缨道:“天黑了屋里得点灯,对吧?不然就看不清。”
张仙姑点点头,不知道她为什么这么问。祝缨指着一旁茶杯的影子说:“点了灯就有影子。”
她张开五指罩在火苗上,屋里突然一暗:“影子也是黑的,为这影子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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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点灯了?咱们还要照亮儿不是?这灯得点。好啦,别生气了,慢慢收拾,房子倒不必着急。府里已修葺了些宅子,章司马的住处有了,小江她们为衙门做事,衙门也会配给她们屋子住。不过没那么大,地方也没那么好。胜在府衙有数,住得安心。小吴和彭司士都会看着房子的,住进去之后有什么损坏要修的,又或者现在去看了有什么地方要改、添置点家具的,跟他们讲。”
江舟不想生气了。
小江道:“多谢大人。可是我,不在府衙名册上呢,不敢愧领。大人要帮忙,就请动动笔,小丫本是我的人,我想给她放良。您要看她还能干,就收她在衙门里做事。”
“娘子?!”
“福禄县的时候,她就不是正经的差役,也不是典狱,是以我仆人的身份旁听着帮忙的。我当时也不是正经的仵作,也是帮忙的学徒。那会儿别人不计较什么,如今还是谨慎些为好。”
祝缨道:“你们商议,定下来了,我就答应。”
祝缨说完起身,对张仙姑道:“让她们忙吧,咱们回去?”
张仙姑讪讪地:“哎,哎。”
看着这三人离开,江舟道:“娘子?!你怎么要赶我走?我走了,你怎么办?”
“走?你要走到哪里呀?”小江说,“我早该为你想想的。你放良之后可以做吏的,不是喜欢破案吗?这样,以后你拿贼人,有尸体了我给你验。”
江舟将信将疑,小江笑笑,打了盆水,又将家具擦了一遍。不值几个钱的竹器,是她见过的最便宜的家具了,不知为什么总有些舍不得。
搬出去之后也打造些竹具吧,小江想。
………………
张仙姑辗转一夜,一会儿为自己以前对小江的一些防备惭愧,一会儿又担心她在外面住着不安全,转回来想到自己女儿,狠了狠心:老三不能出纰漏,还是别叫人说嘴的好!
却又更加睡不着了。
祝缨依旧是好吃好睡,第二天早上起来,小江和江舟都得到前衙去听她吩咐事情。
府衙一番整顿气象一新,祝缨一到,下面便安静了下来。今天最主要的事情依旧是核查旧事,在等大理寺、刑部的复核期间将一些事情理清,等到京城来公文就将这两个犯人发落了。
六司主事都站得笔直,祝缨吩咐完了,又说:“女监也该整顿了。”
有些人心里不免有点小嘀咕,说起来女监,娇娇背后有人,女仵作……
祝缨道:“不止女监,本府还要再添设几名女差役,公堂上有女犯的时候由女差维持。”
王司功道:“是。不知是否还照当日大人出的题目来选?”
祝缨道:“当然。”
祝缨又提了一件事:“府衙也该准备个女仵作才好。”
众人都诧异了:“女仵作?”他们都把眼睛望到了小江的身上,小江僵硬地站住了。人们都在想,难道这是要明着来,让这瘸女人回房里呆着,免教风言风语闹忌讳,所以要另选人顶替了?这样也行,大人做事果然还是要脸面的。
祝缨道:“原本女典狱六人,再添几名女差役,竟无一个懂验尸的,这不好。小江,我将她们都交给你,你先带着她们剖剖尸体,学成了就好做本府的女仵作。女尸,还是要女差来验的。”
小江被江舟碰了一下,才醒过来:“是。”
祝缨道:“一会儿有什么来报上吊的、投河的、难产死了的之类,你先带他们去看一看。等再看凶杀的、腐败的也不至于就害怕了。”
身边的女典狱有点哆嗦,她们中一人被推了出来大着胆子道:“大人,江娘子已经是仵作了。我们就,不必……”
“谁说她是仵作的?”祝缨说,“她是出家的女冠,没看着她穿的衣服么?不过因懂些儿,我才请她来帮忙的。你们当差的人就这么畏难畏险的?成何体统?散了!一会儿你们去乱葬岗吧。”
小江低头福了一福,江舟也垂下了面孔,两人皆不敢笑出声来。
祝缨吩咐完便走了,小江赶紧将江舟放良的文书准备好了。虽然户籍是在京兆府的,仍可通过本地之文书往来将此事办妥。
祝缨将此事批了,江舟就能报名女差了。江舟识字,这一条便能过了。这孩子的来历有历来文书实证,倒是合规。反而是小江,如果细究起来,她的来历就瞒不住。如今祝缨说她是女冠,有度牒为证,她还能以一个编外的身份与府衙保持着联系。
两人暂时没有搬离,女差的选拔很快铺展开来。项安是祝缨直接给的她身份,她又与这些人不同,她有亲哥哥领着,日常也以张仙姑之女伴保镖的模样出现,偶有几句闲言碎语,也能被项乐打发了。
没过几天,府衙这里的选拔就结束了,江舟也中选,其余又有城内一个小铺子家的女儿也被选中,次后一个被选中的是城郊家农户的女儿,脑筋正常,别的不突出,胜在有力气。
祝缨想指定项安做女差女监的头儿的时候,发现她不在身边。想问项乐,发现他也不在。她道:“奇怪,这两个人的假应该差不多该销了吧?”
顾同道:“我前天看着他们两个还往外面去的呢,又仿佛听说他们想要赁房子,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儿。”
祝缨道:“将他们找过来吧。”
丁贵道:“小人去!”他渐也与衙役们混熟,这事儿得洒出人去找。
过不多时,项乐便匆匆赶来,进门先请罪:“大人,我回来得迟了!”
祝缨道:“现在不是你爹的祭日吧?”
项乐不明所以:“确实不是。”
“那你祭谁去了?”
项乐吃了一惊:“大人怎么知道的?”他看了一眼丁贵,丁贵心道:不是我告诉大人的呀!不是,你怀疑我告密啊?他赶紧说:“我可不知道你的事儿!”
祝缨道:“一身香烟纸钱灰的味儿。拜神不用纸钱。”
项乐暗中记下这一节,道:“是去拜祭了一下师傅。”
“你师傅?”
“是,我与三娘是先父聘的师傅教授的一些粗浅武艺,师傅起身也帮着走商。后来年纪大了走不动了,先父就赠了些盘缠,师姐就奉着师傅回乡了。前几天家中大哥捎信来,说师傅走了,师姐来投奔。因没见着我们俩,就派人送师姐过来看我们。”
从河东县回来之后项乐去蹲守司法佐了,蹲到了赖三入女监谋杀的时候他捎话让他妹妹项安往后宅去报信。当时并没有找到项安,项乐觉得妹子办事不妥当,要找她来训一训。哪知项安正有大事——她正与师傅的女儿、兄妹俩的师姐在一起。
祝缨道:“如今安顿下来了么?”
“先住客栈里,正在赁个房子暂且住下。师傅就只有这一个女儿,既然来投,也不能不管。”
“一个孤女,安稳么?”
“妥当的,”项乐说,“师姐武艺极好!我所不及。”
祝缨道:“比你还厉害?”
项乐不好意思地笑笑:“小人只是些花拳绣腿,师姐是得师傅真传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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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也小心一些才好,总要有个生计的。”
“是,等过了热孝,家里行商也要护卫的。一个女儿家,不是熟人,旁人也不肯收留。”
“那就先这样吧。”
“是。我这就把三娘叫回来,总在师姐面前绕着也烦人。”
祝缨道:“正有事要唤她。”
项乐便问何事,祝缨道:“女差的头儿归她了。”
“她这么点年纪,如何使得呢?底下人怕又不肯服。”项乐考虑得挺多的。不同于男差,祝缨之前整治的都是男差,现在让祝缨单为项安收伏女差不太现实,女监年纪都比项安大,不服管。
祝缨道:“她能跟随商队安排事务,这脑子就是有的。又识字,又会算,就是她了。”
女吏里不识字的是多数,以前只有一个娇娇,再有两个半瞎,新招的人里,江舟也是个小半瞎,旁人还不如江舟。项安会管理,又能写会算,无论是支领物品还是安排差使都能干得来,就不用祝缨再费心给她细安排了。
项乐忙代妹妹谢过,火急火燎去抓妹子过来。
项安这几天都在安顿师姐,师姐才丧父来投奔自家,项安十分能够理解。虽然师傅是寿终正寝,与自己父亲为人所害不同,都是没了父亲,项安比别人更明白师姐的处境。是她坚持将师姐留下来的,这几天正好有假,给师姐张罗房子之类。
师姐十分过意不去,道:“我不用太好,有张床就行。”
项安先给她安顿在客栈,又觉得客栈人来人往的孤身一人不太方便,更不方便烧纸祭灵。
两人正在一处说话,项乐便来通知项安了。
师姐道:“你且去,我如今有住的地方了。”她爹是武师,凡习武的,如果不是家里有钱,日子都会过得比较清苦。“穷文富武”很多时候不过一句戏言,习武要想有出息、有力气,就得吃得好、歇得好,习武又容易受伤。她爹中年以后就常多病痛,给商人家小孩子做教习也是因为身体的原因。普通人日子总是紧巴巴的。
从项家离开之后,病痛愈重,师姐给父亲治病将项家所赠财物花得差不多了,再安葬父亲之后就不剩什么钱了。只得试着来投项家。
听说师妹有了衙门差使,师姐也为项安高兴,催促她快去。
项安只得跑回府衙先谢祝缨,再到另一个司功佐那里登记一下,注明她是女差的头儿了。流言总是难以杜绝,项安实在不似娇娇那样外表妩媚,项乐的拳头也很实在。司功佐没有一句废话就给办了。
到第二天早上,祝缨便公布了项安是女差的头儿,同时重申了当初在大理寺时的规定:“一男一女,不许单独相处,独处必开门窗。”等等。
…………
然后继续处理府内事务,这一天,邸报给她带来了一个不知是好是坏的消息——福禄县的新县令安排下来了。
朝廷确定了新县令,是个年轻人,邸报上也没有写很详细的履历。算算日期,他到得比章炯还要晚些。而她往京城的奏本还在路上,即使有回信,也得是下个月的事情了。
看完邸报,小黄来报:“南平县郭县令求见。”
祝缨道:“他有什么事么?请吧。”
她在签押房里见了郭县令,郭县令挟着一份公文过来。见祝缨进来,先拱手为礼,祝缨请他坐下说话,又问何事。
郭县令道:“下官这里有一件事,需得大人下令才好办。”
“是什么?”
郭县令道:“下官久闻大人教化百姓之功,不免见贤思齐。听说福禄县承大人之恩,得立识字碑,下官也想在南平县遍立石碑。惜乎本县石匠工艺稍嫌不足,闻说流人营有好石匠,这个……还须得大人下令。”
南府,以前是不得不代福禄县管一管流放的犯人的,里面穷凶极恶的不少,能干的也有。郭县令这儿弄石碑,想要快快地立起来,好向知府大人表一表自己的立场。南平县的石匠不够使,便向祝缨申请再调其他地方的石匠来。不是说福禄县有么?
早早请示知府,也好显然自己顺从之意。
祝缨道:“这样么?你预备立多少?怎么立呢?”
郭县令将手中公文递了上来:“大人请过目。”
丁贵接了,转呈给祝缨,祝缨一看,道:“是不是仓促了些?”
“下官只恨太慢。”郭县令诚恳地说,“下官驽钝,以往未曾想到此节。如今见了大人这法子,现做已是晚了许久,只好用力追赶啦。”
祝缨道:“不要着急,慢慢来。你这碑也立得太多了,南平拢共多少乡?多少村呢?要十日完工?比我当初快太多了!”
而且这里面还有猫腻,百多套石碑,要多少工,多少料?就算征发石匠徭役,里面也有不少的文章可做。
郭县令拍着胸脯保证:“能如期完工的!”
祝缨道:“你有底稿?”
“诶……下官设法去福禄县拓印了些……”
祝缨也不想事事都给下面安排好的,但郭县令仿佛是不听劝似的。她只得说:“天下文宗的手稿,胡乱刻怎么成呢?你等我找出来咱们再安排。”
“诶。”
“公文先放到我这我儿,咱们还要一同去见刺史大人,路上慢慢说。”
“是。”
“地方上的事情有多么的繁琐我何尝不知呢?实在不想给各县再多添麻烦,你将心放回肚里吧。过两天他们三个都来了,咱们先聊一聊。这个,到时候也一并说。”
“是。”
郭县令心中没个底,想找王司功商议,又想起来听说王司功仿佛失势,他管住了自己的脚没往王司功那里去。焦急地等着其余三县县令的到来。
…………
六月三十日大家要到刺史府聚齐,鲁刺史的这个规矩到了冷云的手里也没有改。他虽然总是抱怨:“好麻烦。”却从没说过不让过去,大家就还照着旧例来。
四县的县令也照着旧例先到府衙里见一见知府,由知府带着他们一同往州城去见刺史。本府的官员们碰个头,套一套词儿,免得到了刺史府那里互相矛盾都下不来台。
不几日,四县县令聚齐,都往府衙来见。祝缨在小花厅里见了他们,一边两个,左手郭王,右手关莫。莫丞坐在最末座。
祝缨道:“都是熟人啦,以往都是丘府君主持,如今我是勉为其难。”
四人一阵奉承,郭县令道:“便是丘府君在时,多少事都须仰仗大人的。如今大人做主,我们就更不怕去州城会受刁难啦!”
关县令恨他嘴太快,明明自己才是府君的“故吏”,怎么这货先拍上了?!
他们一阵附和,祝缨道:“大家都是出门在外为官,旅途之中守望相助本就是应该的。只要大家还记得我不是个只会口头说话好听的人就行。”
“岂敢岂敢。”
祝缨又说:“咱们去见冷刺史之前,先将本府的各项事务理一理吧。谁来?”
郭县令先说,讲了自己又是理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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狱,又是恤贫民的事儿。又提了农桑之事,庄稼长势喜人之类。其他三县也依次说了。继而又说了自己的难处,王县令仍是关心宿麦,莫县丞则是问:“未知本县之新县令何时到任?”关县令比较关心的是灌溉,以及府学生的名额问题。
祝缨道:“正好,咱们一件一件的来。郭令也与我讲过要立识字碑的事儿。”
莫县丞暗骂一句“马屁精”。
祝缨将几人带到隔壁,那里,六司都在,面前一张舆图。
祝缨说:“先说识字碑,是该立的,不过也要个统筹。底稿只有一份,熟练的匠人也就只有那么多,依次而来。赶工赶出来的,我还嫌它手艺不好呢。福禄县的已立完,不要吝啬工匠啊。”
莫县丞忙说不赶,一定配合。
祝缨又给四县分派了工期,不能快,还是以福禄县当时的工期为准,就照那个来,甚至可以宽限几天。谁干快了,也要受罚,她要质量。南府之地势,四县都有采石场,就让他们各自准备着碑材。
此事分派毕,祝缨又让他们看舆图,主要是两件事:水利、道路。
各县如何沟通、如何分工等等,她都一一指画分派。她没有直接给四人安排太具体的工程,只是将各段明确,尤其是交界地方的情况给他们定下来,将工程标准定下来。交界之处甚是麻烦,有时候甚至为了扯皮,两县各自内部的道路都挺好,唯相邻的那一段烂得插不下脚。
郭县令看了一眼王县令,心道:都说你老实,原来是在装傻!怪不得你颠儿颠儿地请府君到你那里去!他原是福禄县令,后管过思城,这两县的情形他必然知晓,他又在我南平居住,知道些南平的事情不足为奇,如何你这河东县也如此翔实?不是说在观音庙里静修的吗?静修还能知道这么多,必是你告诉的!
祝缨那边已说得差不多了,道:“各县务必爱惜民力,不可层层加派。”
“是。”
“秋收之后还有宿麦,能做工程的时日不多,都要妥善安排。工程,我这里安排得仓促了,若各位觉得哪里有什么不妥,只管提出来。”
十个人都无异议,祁泰道:“都算好了。”
听得人心头一颤。祝缨算账,是真“算账”。
祝缨道:“至于宿麦,我亦心急。心急,手就更要稳,现在还是要保水稻的收成。秋收之后要征粮,你们押粮过来的时候,我将麦种再分派下去。到了刺史府或者还要问秋季收成,我将话放在这里,自己人不说虚言,都是层层加派,今年我不多加,但你们要如数完成,大家伙心里都先有个底。刺史府回来看冷大人如何分派咱们回来再定各县额度。至于宿麦,福禄县……”
莫丞忙说:“下官已准备好麦种了,够本县使用,呃,之余,还能再缴些上来。不过到时候,该是县令大人来回话了。”
“你要保管好。”
“是。”
祝缨道:“四位一路奔波,今日先休息。接下来冷刺史便是有话要问,你们也有得回了。”
“是。”
四人都回驿馆休息了,王、关、莫又各有礼物送到,祝缨仔细检查了礼物,又让人去外面看看他们给别人送了什么礼。心里算了一下,礼物虽不便宜,也都不算太离谱,是县令的收入能够支付得起的,应该不是过于搜刮百姓。
第二天,祝缨先没有带他们去州城,而是带着四个人往府学去。她之前许诺过要给府学讲个课,今天就带着官员们往府学里来了。
府学生们比这些官员要单纯一些,有跟荆五要好的为荆五惋惜,也有拍手称快的。赵振更是振奋,早盼着这一天了。他之前在府学里给祝缨吹了无数的牛,祝缨都不知道自己有这么的厉害,无奈赵振相信。
赵振又给同学们介绍了他之前的县学同学兼老乡顾同,现在都是官身了!
府学生们也有羡慕的,也有不以为意的。南府虽然偏僻,府学生还是比县学生更有傲气的。
这个府学,每年总能有两三个学生送出去,或是州城、或是京城,过几年也能有一二同学听说是选了官的。南府同乡的官员现在也有六、七个,虽然品阶都不高。荆纲就是从这里的府学走出去,到京城考了试、补了官的。
在此之前,荆纲一直也是一些府学生的榜样。
他们一面又佩服着祝缨这般年纪做了这样的官,一面又觉得这么对荆家是有些不甚宽慈。但又说不出判词有什么不对来,荆五是学生,竟然置外室而拿妻子的首饰赠人,这是私德有亏。不给机会,好像也……
他们各带着些疑虑,都来迎接祝缨。
祝缨答应了讲学也不含糊,她也算知道了本府的学问水平,比福禄县高,但自己还是能够应付得来的。如果让她进国子监,她就没这个把握的。
她因博闻强记,讲经史用典故顺手拈来。更因自己做官,对王云鹤之文稿的理解又比官学生们死记硬背的理解要深刻许多。她只顺手拣一篇来讲,无论是引申还是注释都强于学生们闭门造车,也胜过博士们皓首穷经。
半天讲完,官学生们频频点头,又怒目赵振:这是明法科的?!!!
祝缨讲完课,又勉励了学生们,最后说:“下月月考,我会亲自来主持的。优胜者有奖。”
赵振没撒谎嘛!同学们满意了。
祝缨这才带着县令们整装离开府城,各携行李、随从往州城进发。
四个县令里有两个是听过她讲课的,夸几句大人还是这么高明之后,就开始跟祝缨讨价还价了。莫丞因主官将至,为县里争取的心就淡些,只向祝缨表自己之忠心。关县令讨要的就更多了,比如道路,他就想让河东县多负责一点。再次询问了学生名额。
祝缨道:“我想,各县保底两名,南平是府治所在,四名。这是十个名额,剩下三十个府里考试选拔各凭本事。各县保底之名额,须得通一经,滥竽充数我要罚的!”
王、郭二人头回听祝缨讲课,二人也都是读书人,正在回味,猛见这二人讨要上了。急急将赞叹“他的学问竟然不错”的心思一抛,也过来争取!
郭县令说自己是府治所在,南平县得重点照顾,比如拨下的钱粮款子,得多给他们。王县令道:“年年都是你多,也给别人留点儿!”
他们争吵起来,与祝缨在户部与人争吵也没太大区别。
一路吵到了州城,一行人在驿馆住下。祝缨就派人给刺史府递帖子、送礼,莫、关二机灵,就随着她的礼物往里送。郭、王二人看了,赶紧也追了上来,眼看着礼物进了刺史府,又担心刺史将这些都算到了祝缨头上,以为他们没送礼。一颗心七上八下的。
他们并不知道,冷云也不很在意他们的礼物,他把祝缨召到了府里,第一句话就是:“哎,你那个县令,死了。”
“啥?福禄县令?在路上那个?”
冷云拍拍胸口:“是啊,病死了。今年秋后我不上京了,让别驾跑这一趟吧!”
格局
“依朝廷定制,去年是大人上京的,今年也轮到别驾了,明年就是长史。”祝缨仿佛没有听出冷云话中的意思。
冷云脱口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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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心里的打算之后也是懊悔的,等祝缨拿朝廷的规定出来说话的时候,冷云镇定地道:“是啊,不能什么好事都让我把持了。福禄县的事儿你就多上点儿心吧。”
“是。”
冷云在意的还是宿麦的事情,周到地处理种种细务他是绝难做到的,便决定从“大事”上面交答卷。宿麦的事情是祝缨首倡,他从中截胡是不厚道的,但是全州的推广是不能避开他这个刺史的。冷云拍胸脯保证:“只要干得好,我为你请功。”
祝缨当然感谢了冷云。
冷云接着就问:“今年南府能出多少麦种?”
“大人不是已经携带了一些回来了吗?”
“那还不够一府之需呢!除了南府,另还有两府要用。”
“下官手里的,也将将够南府一年之用。大人如果需要,也就只能再匀出一千石。麦种是选收获中之优者,有产量,也未必都能做种使用,还望大人体谅。”
冷云皱眉道:“这哪儿够呢?”
祝缨道:“咱们不是说好了的么?并不要一次将全部田地都种上,分个批次,看看效用。即便如此,等大人下次亲自上京的时候,全州应该也差不多铺开了。”
如何种麦的事情祝缨之前已经对冷云介绍过了,当时冷云也答应得好好的,现在又开始着急了,也不知道是怎么想的。祝缨又耐心地向冷云介绍了南府种植的情况,她在福禄县种了这三、四年,到今年秋冬才算是在福禄县都铺开了,这已是非常顺利的了。
冷云听到他上京的时候能有结果,才勉强接受了,又因“上京”感叹了一回福禄县令“福薄”:“正是大展宏图的时候,竟英年早逝了。可惜可叹呐!”
祝缨道:“不知道下一个什么时候能再来。”
冷云摇摇头:“吏部那群人你还不知道?轮着圈儿的派人,等着吧,怎么也得到下一轮了。我这里光县令就缺了三个!”
祝缨道:“好在南府的司马就快到了。”
冷云瞥了祝缨一眼,道:“来个副职未必就是好事了,你长点心,凡事对人不要太赤诚了!谁知道来的是人是鬼。”说到副职他就满心的牢骚。虽放纵幕僚们与属官斗法许久,如今也只是一个互相制衡的局面,自己说的话并没有那么大的威严,这令冷云十分不快。
祝缨道:“无论是人是鬼,我只做我自己的事情,他要一心为公呢,我自与他好好相处。万一不幸……我待人客气,只因自己觉得大家是同路人,若是话不投机,也没那么客气的。我的脾气一向不太好,这个您是知道的。”
冷云失笑:“你是会气人的。你要是我的别驾就好啦!”
祝缨道:“那下官尽力好好做事,先升了再说。只怕自己资质有限,还要苦熬资历。”
冷云道:“啧!跟郑七的学的这股客气劲儿!我看你是成的。”
祝缨也陪他微笑,又问冷云如今适应州城的气候没有。冷云道:“比刚来的时候好些,仍是烦。我看他们土著自己也烦躁得很。”
“可是物产不错。我也是到了这里之后才知道珠宝之利百倍是个什么意思,买了好些珠子。”祝缨笑道。
“是吗?”
“价还在其次,凡在产地,挑选的余地就大,能买到好物。再好的东西,路上总有些折损,到了京城咱们能看到的,未必就是最好。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
冷云摸摸下巴:“这倒是了,还有荔枝,宫中每年也不过能尝那么一点儿,累死了人马也只能送到那么一丁点儿。唉,要是荔枝等物不那么易腐坏就好了,府里人也能尝尝。”冷侯夫妇年纪也大了,他外婆郡主的年纪更大,都不宜为了一口吃的到这边来,冷云感觉十分遗憾。
祝缨眉头一跳,其实她对运送水果是有点办法的,只是……算了,又不是什么正经事。她说:“我们家里只有到了这里才见过那么许多的果子,就是家父家母开始吃着上火。大人没吃太多吧?”
“还行。”冷云说,他不是祝大、张仙姑那等穷苦出身,见着好东西一般都能克制得住。
两人又闲聊了一阵儿,冷云才说:“你心里有个数儿,明天人齐了来回话的时候,场面要好看。”
“是。”
薛先生一直在旁边着急,终于接着了话头,道:“大人,我送祝大人出去。”
“好。你再去看看驿馆里他住得如何,他这个人,给别人都安排得好好的,总不在意自己。”
祝缨又再次谢过了冷云的关心,薛先生就差拍胸脯保证会安顿好了,两人才得以出刺史府。
薛先生的焦虑出了冷云的小花厅就掩不住了:“祝大人,宿麦的事情刺史大人十分关切,果真还要些年头么?”
祝缨道:“这是自然,十年树木、百年树人。麦子不是树木,打个折扣也得三、五年不是?福禄县我倒能说如今差不多了,旁的不能虚报呀。否则朝廷一征税,就什么底儿都漏了。再者……”
她压低了声音,薛先生摒息静听:“本州还有逋租吧?那个不得平么?便是南府,也还有些个旧账。当年我可是好不容易才同冼侍郎讨价还价争到了五年的时光,哪有自己往坑里跳的。咦?这钱粮上的事儿,不是董……”
“啊!”薛先生突然说,“是了,你说的是。”
祝缨不动声色,董、薛二位的分工,董先生管钱粮、薛先生管刑名,这是个粗略的分工。黄十二郎案子的时候,薛坐镇而董随行使董先生得到了好处,虽然两个人的名字同时报了上去。但是公文上的排名也是有讲究的,一般而言,重要的都会排在前面。除非特殊情况想要混点儿什么,又或者是吃透了看公文人的心理,否则,重要性都是依次排列的。那份公文上,董先生名字在前,就得了,薛先生及其他人名字在后,就没有批。
祝缨那份请功的公文也是同样的道理。
二人同时南下,薛先生的不甘自是可以想象的。
祝缨道:“能平旧账,也是一桩好事。大人会看在眼里的。”
“但愿吧。”
祝缨道:“一定会的。”
两人说话间出了刺史府,薛先生将祝缨送到了驿馆,又再次向她询问了南府宿麦的情况,祝缨也给他说了:“福禄县今年能毕,其余三县各得一半,到得明年只要没有灾变,南府差不多就算成了。我也可借此机会将陈年逋租清一清了。”
田地就这么多,百姓缴给县衙的钱粮,县衙押送的时候路过府衙得先留一部分给府衙,府衙一总送到刺史那儿,刺史府还得留一部分,最后才是汇总到朝廷。这一层层的花销,产出却只有那么一分土地。
南府也是有欠朝廷的账的,不过比福禄县的情况好一些而已。地处偏远、肥田不太多,农田水利也比北方差一些,一旦有小灾就容易大减产。哪怕朝廷减免赋税,官吏要吃要喝,还要向州府上缴钱粮,亏空就越来越大了。
有了宿麦,五年不给朝廷交,百姓也能宽裕些,向他们追缴陈租也能缴得出来而不至于将百姓饿死或者逼成流民。则州、府、县三级也能用这一部分的收益来补些亏空了。
只要旧账一平没了负担,包袱一卸就能轻松上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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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
祝缨将一切都计划好了,她这次到州城来还要同冷云再谈另一件重要事情——分成。
就是税收的分成问题,层层上缴,得将这个比例给谈下来一点,要求南府往州府缴的比例是不是减一点?又或者是固定一个额度。与冷云谈妥了之后,她就可以据此再与自己手下四县再谈一下南府从四县抽成的比例。这也有利于清偿逋租。旧有稻米的成例不易谈下来,新种的宿麦的分成得跟冷云好好说道说道。
薛先生眉头轻皱,祝缨却怎么也不肯松口,她差不多能够确定,冷云又着急宿麦,至少有薛先生的进言。
薛先生从她这里得不到支持,哀声叹气:“如此,又要蹉跎数载啦。不瞒大人说,我年过四旬,依然一事无事,实在惭愧。”
“怎么会是蹉跎呢?一年有一年的收成。”见薛先生还是愁眉不展,祝缨便又给他出了个主意——“先生不妨将自己关切的事情同冷大人仔细聊一聊,或许,冷大人有不蹉跎的法子呢?冷大人不拘小节,却也不误大事。”
薛先生咬唇不语,思忖着这个建议的可行性。祝缨道:“选个好时机。”然后就再也不提这事儿了。
丁贵快步走到门口,冲进来一探头,又作躲闪状往后退了出去。
薛先生不好意思再留,道:“祝大人有事,我便不叨扰了。”
“能有什么事?除非朝廷有事,否则,眼下刺史府最大。”
薛先生瞥见丁贵手里拿着公文,拱一拱手:“大人这几天都能见着刺史大人的。”
祝缨将他送到了门外,顺手从丁贵手里提过公文,笑骂:“狡猾。”
这公文很薄,而且看上面的编号是她昨晚才看过的,祝缨顺手将公文飞到了桌子上,又让丁贵去将三个县令与莫县丞一并叫过来再开一个小会。
四人留意着祝缨的动静,薛先生来而又去他们都看到了眼里,一听召唤马上就过来了。
祝缨道:“已见过刺史大人了,明日会上大伙儿将准备好的事务如实汇报即可。”
四人都答应了。
祝缨又说:“还有一件事,新任福禄县的县令,不幸殂于途中。明天对冷大人回话的时候,不要再提及‘等福禄县令到任如何如何’的字句了。”
四人心中一凛,关县令对莫县丞使了个眼色,颇有恭喜之意。莫县丞先是一喜,继而一惊——坏了,准备不足!若是个代理事务的县丞,县令就要到了,他只要保守回答一些问题即可,有事都推给马上到任的县令,有什么难题等县令来了跟知府、刺史回答去。
现在县令死了!他就得顶上!可他没准备啊!莫县丞开始冒汗,他又想起来之前在府衙的时候,其余三县都争了好些个东西,唯他因“就要不是我之职责了,凡事做到一半县令便来,此事不一定就能做下去,也是无用功,不如守成”,他几乎没说什么!
莫县丞心里慌上了。
没有县令顶缸了!祝缨交到他手上是那么好的一个摊子,接下来有不好的地方就全是他能力不足,不是新县令不懂事儿了。
莫县丞悔得要死。
其余三人已将自己的腹稿改了一遍,都起了丝哀伤。到这么南的地方为官,就是这样,不是前途未卜,而是生死未卜。即便是南方人关丞,也有些不甚自在。
几人稍谈几句,祝缨便让他们重新准备,明天好去见冷云。
…………
祝缨带着县令见冷云,也是做足了礼貌,她虽然很快就能进去,仍是将该走的步骤都走完而非直接闯入。
冷云在大厅中见的诸人,祝缨一看,别驾、长史等人一个没到,就是冷云自己个儿跟各地方官交涉。倒是董、薛等人在他身后站着。
厅里各人座次排序也有讲究,第一是按照品级,然后是各府的重要性。州城所在之县令是苗县令,他坐在知府之后。本州三府,第四个就是他。祝缨因自己任职最晚、年纪最幼、南府的情况也不很好,坐在丘知府的下手去,她的对面就是苗县令。
他们的下面才是各府的县令,莫县丞坐在最末一座。
苗县令看着对面的那个年轻人,一身红衣,衬得愈发的唇红齿白,他还装嫩不蓄须!更显小了!
冷云主持开始一向不很专业,大大咧咧的,有时又会突然在一件小事上反复询问。此时并非他要故意为难,大多数时候是因为他只懂这个细节又或者才从别人那里听到这个学问,别的细节他不清楚。不清楚就不去露怯,冷云自有装模作样的一套办法。
这次也不例外,他从祝缨这里听到宿麦的一些种植方法,又召来的老农询问,所以反复询问丘知府麦种当如何选,将丘知府问得满头大汗。
莫县丞在末座打了半天的腹稿,预备着回答问题,冷云先问了上半年的事儿,又问各府、县下半年能缴多少租赋,竟没有多提问其他的问题。莫县丞等啊等,最后只答了之前准备好的两个数字就再也没有了。
最后,冷云一抻懒腰:“那便这样吧。”
众人这才告辞而出。
回到驿站,祝缨道:“咱们在州城再停一日,都歇上一歇,看看还有无更新的消息。诸位如果还有什么事要在州城这里办,也都办一下,如果要多耗些时日现在就讲。”
郭县令忙问:“是府君还有别的吩咐么?”
祝缨道:“你倒无所谓,咱们是邻居嘛!他们几个,咱们还有事没议完呢。”
四人都说等祝缨的令,一同回府城。
祝缨扫过他们的脸上,便说:“那,就再停三天吧,三天一过,咱们就走。”
“是。”
祝缨反身就去了刺史府,先同冷云谈一谈税赋分成的事儿。宿麦福禄县种了几年了,再有个两年就得交租赋了,跟朝廷那儿谈下来了,跟州府也得谈下来。
冷云道:“刚才你怎么不说?”
祝缨道:“刚才当着那么多人,您要觉得我不妥再说我,我得给自己留点面子。现在私底下说,您就算骂得狠点儿也行啊。”
冷云笑骂:“就你机灵!”
他也跟祝缨讨价还价,想要让麦子的收成也按之前水稻的收成比例来缴税。祝缨道:“大人,各府县都有逋租呢!府、县的,也是州府的!将这一项平了,也是很不容易的。”
“哦,方才董先生也说了这平逋租的事儿。竟这么多么?”他又想埋怨鲁刺史了。却不知道鲁刺史没让这积欠的租子滚雪球一样的胀大已是很不容易了。
祝缨道:“不在乎多而在乎欠。只要欠着不还就永远是欠债,干不了旁的事儿。毕竟是贫瘠之地,如果是富裕地方,别人也不会视这里为畏途了。”
“这样啊!三府的收成能有多少?”
“大人是想算一下自己会折多少吧?”祝缨说,“既然要吃亏了,不如将人情做足,再聚州城时大人宣布,届时于各府、县都是一个惊喜。”
冷云想了一下,咧了咧嘴:“就你会弄鬼!分明是你自己又想做好人了!啧,怜贫惜弱的。行!答应你了。”反正,也是多出来的。
冷云对钱财有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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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少”的概念,具体有多少就不太清楚了。他只要知道自己的收入肯定会增加,就是增加得少一点而已,也就点头同意了。
祝缨道:“多谢大人。”
冷云再次感叹:“你要是我的别驾就好了!”
祝缨道:“我现在要是您的别驾,那可真是年少有为了,又是个高升。”
冷云也笑笑,他也知道这事儿不太现实。
祝缨从冷云这里谈妥了财税的分成,在此间的大事已然完成,便带着丁贵等人逛府城,又采购了一批珠宝、南货、补品之类。盘点着心里的单子,预备郑霖婚礼的东西有了个八分了。这是最大的一桩。接下来就是正常的礼物了。现在做了知府,手头更加宽裕了,又从丘知府那儿多抠了一季收成,她花起来也就更大方了,给各处送的礼物也更加厚了几分。
她算了一圈,自家还能比在福禄县的时候多一些盈余,虽不大富,但也满足了。
丁贵等人跟着她看得眼花缭乱,项乐更是惊奇!再次坚定了想法:能者无所不能,大人要是经商,就没别人的事儿了。
祝缨问他们:“你们不采购一些?项乐?”
项乐道:“小人是侍奉大人的,怎么能……”
祝缨道:“出一趟远差,给家里买点儿东西不是应该的么?只要差使办好了,办些私事也是人之常情。误了公事我自罚你们,不误公事,你们自便。”
项乐有些钱,丁贵等人才当差没存下什么钱来,项乐就借给他们一些,暂时不收利息。他们都跟着祝缨买货,祝缨无论眼力还是砍价的本事都强于他们,他们跟着拣了不少好东西。
项乐肚里一盘算,即便将珠子贩到南府去,也能加一些利润的,这一趟是真不亏。由于跟随祝缨,路上他还不用上税,就更省了。师姐几年的房租都能赚回来了,还能给母亲、妹子添点珠子首饰。
他们又往福禄县的同乡会馆去,莫县丞、关县令也在那里。同乡会馆的人虽知他们会到,但不知道确切的日期,莫县丞这儿打了招呼,他们便想着也要拜见祝缨,不想大家都想到一起去了。
祝缨看到关县令,问道:“你也来了?”
关县令小声地说:“大人,这同乡会馆,不能只福禄一个吧?”
莫县丞道:“老关,你这当着我的面呢?”
听的人都笑了,同乡会馆的人今年轮换,主持的是上来挨了打的雷家人,他们很紧张,有点怕抢了生意,又知道敌不过南府。
祝缨道:“那个再议。”四个县,没一个是她直接管的,是集四县的乡绅还是怎么的?怎么轮换?开哪儿?总不能一个州城开五个会馆,四县各一个、南府一个吧?那还挺浪费的。
眼下这个是真不急,各县于稻麦之外的作物都还没种出来,会馆一个很大的经济上的作用就发挥不出来,不盈利就是赔钱。南府穷,暂时赔不起。
关县令蔫了。
祝缨看了福禄会馆经营得还可以,说:“你们不会商议?你什么要他们援手,谈妥了,他们会不干?等你也开了会馆,也帮他们。”
关县令道:“下官也想这么说来着。”终不及自己弄一个便利,又想祝缨的话,难道是对自己这里也有规划了?
祝缨不打定了主意有个完整的规划是不会轻易说出口的,喝了杯柘浆便走了。
…………
从州城到府城,一行人归心似箭。
到得府城,祝缨让他们先休息一日,次日来开会,她自己也好在今天处理一下积压的事务。
顾同被他派了留守,等她换了衣服、将买的东西交给花姐和张仙姑,再转到前院,马上上来汇报:“老师,才收到公文,新任的福禄县令病死在路上了。”
“知道了,那个还是我发的呢。”
“旧档、旧案这些日子也已复核了一些了,我也看出几件不太妥当的来。王司功、李司法复核的时候看起来也还算持正,没有遮掩太多。”
祝缨笑道:“那是当然了,他们只要不是太蠢就一定会借着这个机会将以前疏漏之处过了明路。现在报出来还有我给兜着,以后再出事儿,他们的麻烦就大了。不过也有那等目光短浅的,死到临头还以为自己能够瞒得下去。”
顾同又汇报了几件府衙里的事情:“江娘子与小江都搬出去了,分给小江两间房,她就奉江娘子同住。江娘子带着女差们去……验尸……呃……”
祝缨失笑。
顾同道:“可是,如此一来,她们就有点儿远着江娘子啦,流言又变了一种。”
祝缨道:“总比以前那些高明点儿。”
“是。”
然后是府衙里的安全问题,顾同等人看了几天,说是没有发现疏漏。
祝缨问道:“你确定?”
顾同点点头:“项三娘自己个儿当贼,想要溜进来的。她从后院潜入,药倒了咱家两条狗,被鹅给啄了。”
祝缨大笑:“杜大姐又养上鹅了吗?”
“前衙避开了两道岗哨,交错处被第三处发现了。”
项乐道:“她又淘气了!真是胡来!”
祝缨道:“无妨,是这么个意思。”不过项安的本事并不能说是十分高明,如果换了她,只要有耐心还是能潜进来的。不过能有这样已然不错了。府衙的墙头比县衙还高一些,还是比较安全的。
接着,王司功等人又来汇报,将一些陈年旧事也都翻出来,祝缨也都一一批了,有能说得过去的原因的都给注明。有些事情办得确实不好,不意连苦主都没了,甚至无法追查。在府城,府衙里的官员有意偏袒的情况下,苦主是很难能够继续生活在当地的。
总的来说,虽然旧账不少,都不像思城县黄十二那样过份,勉强还能糊得过去。祝缨先给他们记了过,使其戴罪立功。
第二天,再与四县开会。
祝缨先问的是各县的仓储问题,然后是徭役的人力,再来才是识字碑的进度。麦种的分发是在秋收之后,但是分配现在就可以进行了——不用等福禄县令了。
四县为了麦种又是一番争执,莫县丞此时就要求给福禄县多留一些!关县令道:“别当我不知道,你县衙库里的都是额外多出来的,他们各家已种了的都自留了种子,你现在用不了这么多!分发下去,明年有了收成,他们又将种子还你了,你不缺!”
莫县丞大恨,忘了这货是他的老上司,对福禄县十分了解了。
他也十分嘴硬:“大人,福禄县从朝廷领回来的种子,已然分出去许多了!扣去大人在福禄县时分出去的,如今县里再拿出五百石就能还清朝廷了!大人还给思城县拨了不少呢!思城县难道自己没留种?还有河东、南平,也都拿了!不能给那么多!”
他现在不怕关县令了,大家都是府君的旧属,谁比谁差呢?
四人吵作一团。祝缨只得给他们再次分配,福禄县说得在理,就再出五百石。同时,府衙的公廨田也有盈余,这部分祝缨可以抽出来分配给其余三县,思城县少些,其他两县多些。到明年春天收获的时候,三县再归还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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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县私底下的勾兑,她不管。
四县终于平息,口头还要哭穷,祝缨自己在户部、州府也是这么哭的,所以知道他们在假哭,于是也都不当真。
接着,她就提出了清逋租的问题:“既多了收成,就逋租就可以清一清了。”
关县令忍不住幽怨地看了她一眼,她把福禄县的都给清了!其他三家现在得靠自己了。王县令最郁闷,福禄县的清了,关县令这儿有抄了黄十二郎的结余,南平县逋租最少,使使劲儿就还上了!只有他!
他忍不住再想多要点麦种。
祝缨道:“今年先种这些,明年再给你更多。”她算了一下,这事是翻番的越到最后铺开得越快。明年就能全种完了。
且清逋赋她还有个绝技——搜括隐田隐户!这是一项长期受益的事情。只要派人下乡宣讲税赋,同时信守这个约定不多征,正经身份也算有点吸引力。再来,她在两县转了一转,对两县另外种点什么也有了些想法,这就更容易吸引人。
最后,她亮出了刀子:“咱们来谈谈麦收之后的税吧!”
四县心头一震,又违逆不得,只得硬着头皮与她继续谈价。即便是上官,他们也得骂她“奸诈”!她是有准备的,他们四个毫无防备!祝缨对上抠了一点,对下又挤了一点,下了个公文。她打算用这些钱改善一下南府的状况譬如翻新仓储、奖励府学等等,同时也可以用来支持开设同乡会馆。
整个南府共用一个同乡会馆,各县出点力也是应该的。
谈妥几件事,她才将四县的县令放走。
郭县令就在她隔壁住着,回到县衙里就开始准备识字碑的事情了。这事儿祝缨有经验,都照着她的步骤来,郭县令情知这种“教化之功”自己是争不到了,但为讨好上司,该做的还是要做。
祝缨这里,又请了南府的梅校尉过府来吃席、议事。
梅校尉管着两千兵马,是一股大势力了。也因如此,南府司兵的权责被大大的压缩了。祝缨先向梅校尉道歉,说是自己早该与梅校尉好好交流一下的。
梅校尉已然知道她都干了什么了,深觉她是个厉害角色,忙说:“大人新任知府,当以正事为先。”
“就为正事,想之前黄十二的案子,若非校尉这根定海神针,非但是我,便是刺史大人也要身陷险境呢!”
梅校尉也谦虚了几句,又说:“职责所在!且与大人打交道十分爽快!大人又拨与我们钱粮,孩儿们都问,下回什么时候还能再来这么一次哩。”
祝缨笑道:“正是这个话,以后少不得要劳动校尉的,不要嫌烦才好。”
“那不能够!”
祝缨关切地问:“前番黄十二郎的案子,我手头也紧,并不曾分拨太多。如何听校尉的口气,似乎觉得还不错?可是营中稍有些……”
梅校尉心领神会,道:“人吃马嚼的!且在一地驻扎得久了,不免有人拖家带口。这……”
祝缨道:“长此以往,岂不要军心涣散了?那可不成!可惜我在福禄县的时候被参过,不好再犯。”
她给梅校尉出了两个主意,第一,宿麦种子她白给梅校尉,使梅校尉所管的田地可以种两季。第二,她给钱,用的正当理由是——南方潮湿,器物容易损坏,用作更换甲胄的补贴。当然不是每年全换新的,而是以轮换的名义。这笔钱也是按照品级来分发,梅校尉拿最多的,底下依次递减。
“眼下不敢多给,福禄县百来号人还罢了,校尉这两千人,有点儿犯忌讳。”
梅校尉道:“不错,领兵在外,还是谨慎些好。”
祝缨又给他许诺,以后如果南府有什么新的进项,梅校尉可以参与。梅校尉问道:“也是橘子吗?我那里的地,倒也可以种。本钱也有一些。并非我贪财,粮饷自开国初定了下来,这么些年了没怎么见涨啊!”
祝缨道:“懂,我们的俸禄也是。”
“俸禄还涨了点儿,”梅校尉公平地说,“又有田可免税,士卒的粮饷就千难万难,一加,就要加多少万人,啧!户部、政事堂一听就要摇头,每每只肯给一点儿。这里又不同于他们太平地界,剿匪人手不够时,还要自募些,粮饷我们自己就要犯愁啦。”
祝缨道:“我在一日,便与校尉共甘苦。还有一个不情之请。”
“大人只管说。”
“请严明军纪。”
“哎?这话就不对了吧?我的部下绝没人乱来!”
祝缨笑道:“要有人乱来,我就该与校尉理论,而不是请求啦。”
“哦哦。我道又是谁胡说八道呢。”
“因我以后必有事要托校尉,不得不先讲明。”
“哦。什么事?”
“现在说了就不灵了,到时候校尉就知道了。”
梅校尉的胃口被吊得高高的,又得不到解答,只得带着一些钱囊将丰的好消息回营了。
…………
祝缨一回来又是一番忙,才安静下来,京中公文的批复也下来了。
大理寺、刑部核准了她的判罚,司法佐、司功佐二人流放,这天,他们被拖到府门外各敲了二十板子,再上枷,一路被发配了出去。
府城里的士绅们都摒息凝神,很担心她又要拿谁开刀。不想她却不大动士绅了,她又去了一趟府学,看了学生们月考的卷子。再出了一道公文,公布了自己之前与四县的县令们“商定”的结果。即名额的分配。
祝缨一向有一个理念,得让人能沾着好处,才能将人捆得更紧。公文下来的时候,唯南平县议论纷纷,南平县的成绩一向是最好的,学子们便以为这是夺南平县的资格来给其他三县。他们联名上书,由学生里成绩最好的一个叫邹进贤的递进了府衙。
祝缨展卷一看,不由一笑。将学生们召到了府衙内,再命博士将学生们的籍贯一一列出。
邹进贤道:“大人,以此看来,四县是都有二人以上,仿佛没有改变。然而有的县只有二人,县内若推荐不学无术者入学,再以通识功课者考试,是白骗两个名额,又当如何?”
“举荐之人也要复核。”祝缨很耐心地对他们说,“若文理不通,追责举荐之人。”
邹进贤等人还是不愿接受:“敢问大人,即便通了,也可能考不过,是也不是?如此一来,岂不是府学之内尚有滥竽充数者?”
祝缨淡淡地道:“滥竽充数的荆五已革了去。”
邹进贤默了一下,荆五郎确实学问不佳,要说他能自己考进来,邹进贤也是不信的。他说:“以往,无力争执,因大人与前人不同,学生们才来进言。若大人也是庸碌无为之人,学生们不说便是。”
祝缨没有生气,她走了下来,和气地问道:“福禄县,是南府所连吗?”
“是。”
“是朝廷所有吗?”
“是。”
“福禄县的读书人,是读的圣贤书吗?”
“是,可是读不好……”
祝缨道:“既然是,朝廷就不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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放手,不能不管他们。”
“大人何不选派大儒讲学呢?且大人任福禄县令之后,也是举办学校,不是也能有人考进来吗?”
学生们都比较信服邹进贤,听他说得有道理,且不能理解祝缨所言。“能者上、庸者下”不是么?他们开始窃窃私语,博士急忙维持秩序。
祝缨问道:“南府考出去的,又有几人?你凭本事能考到哪儿?”
邹进贤涨红了脸,他知道自己的学问拿出去或许未必能入更高的学府,国子监的教材他也看过了,赵苏抄的讲义他也看过了。天下能人当然是很多的,学问好的人他服,却见不得有人偷机取巧的。
祝缨叹了口气:“书呆子啊。我以前是福禄县令,现在又使府学常年分给福禄县名额,你是不是这个意思?”
邹进贤道:“愿听大人教诲。”
“你觉得我是循私念旧,还是眼界更大一些,认为南府也是朝廷所辖、南府的学生也应该准备有机会到州城、京城更高的学府见见世面?嗯?”
“那学生也愿意用功考出去。”
祝缨轻描淡写地说:“考个屁,不给你们见识一下,你连自己差在哪儿都不知道,你读的课本都是缺的,拿什么考?要说自己负笈求学是不是?去京城游学是不是?你们自己个儿跟蛐蛐儿似的自个儿斗出个头名来,那要本地官员干什么?要朝廷干什么?你自己能干,也不能绝了别人的路。我与别人之不同,正在此处。”
邹进贤还想说什么,后面同学已经拉住了他。他们都听明白了祝缨的意思,给福禄县争名额,不是只为了福禄县,而是基于她“众生平等”的想法,也会为南府学子争取类似更高学府的名额。
得按住邹进贤!
学生们七手八脚又心潮澎湃,博士也有点激动,道:“大人,邹进贤年轻气盛,会想明白的。”
祝缨道:“府学的卷子我看过了,内有几个狗屁不通的,连我都看不下去!弄明白!”
博士额上沁出汗来,道:“是。”
府学生们又是一阵欢呼,内中夹杂着几个目光游移的。
“散了吧。”祝缨说。她确实是要为南府也争取几个进国子监的固定名额的,不但是南府,她正在构思一个奏本,国子监那么多门学科,那么多的学生,一府保有一个,这要求不算过份吧?如果不能具体到府,每州一到二人,余下的名额再争竞,总可以吧?
高官子弟就可荫入学中,为了加紧朝廷与各地的联系,各地给一个名额又怎么了?给当地人机会参与到全国的事务之中,也是另强联系的一种方法,不是么?
以她在这偏僻地方的经验,时间久了,语言都不通了!
顾同在一旁心神激荡,大声说:“老师所思所虑,才是谋国之论!”
祝缨敲敲他的脑袋:“不要拍马屁。”
“拍马都赶不上,如何拍得?”顾同笑着说。
祝缨道:“干活去!”
顾同跳了起来:“是!”
顾同跑去找王司功,继续与他复核旧档。府衙旧档存得不多,主要还是鲁刺史主政之后,档案才更完备的,就几年,如今已查到了尾声。
他二人正看着,项安又走了过来:“大人。今天我去看师姐,路上有人托我向大人求一事。”
“什么事?”
“是城内那家米铺,请大人题写匾额,愿付润笔。”
害!外快来了!
地方官员的外快收入里,最合法的是公廨田、收租税时加的一部分地方上的分润,其余也不算贿赂的是年节人情下属的孝敬,只要不太出格,没有公然收钱办事,尚可接受。而“润笔”就是正当收入了,写匾额、题字、写墓志铭等等,都可以收高价。
大部分的官员都读过书,字也能卖几个钱,不过大多数人的字未必值这个高价,多出来的溢价是本地官员这个身份给的。也有一部分人书法一流、学识极佳,日后还能封侯拜相,买到这样的字,那是买家赚大发了,可以传之子孙了。
祝缨叹了口气,道:“好吧。查查米铺有无劣迹,没有官司在身、没有旧案人命,就接了。”
“是。”
一个匾额能赚个几十贯,祝缨的字不能算书法,不过有王云鹤和刘松年的信件之类,她不免会仿一仿他们的风格,写个字在南府这个地方也不算丢脸。
此外又有墓志铭,也是几十贯上百贯不等。祝缨十分小心,凡要给她润笔的,她都先派人查一查此人的老底,一个月也写不一、两份,倒揪出三个有旧案在身的。此事却又怪不得李司法,乃是苦主不愿意告官——以贫告富,不但难赢,还容易被报复,更耽误自家生计。
祝缨都给办了。
弄得找她写字的人都少了。
写了一道匾、一篇墓志之后,南府司马章炯终于到了。
司马
“到了?”祝缨问。
小柳用力点头:“嗯嗯!驿站那里送来的消息,这会儿该往城里赶过来了。算算脚程,该是快到了。”
“知道了,你告诉小吴,派人再去一下给章司马准备的住处看看,顺便洒扫一下,好叫司马一来就能入住。门锁钥匙当着他的面儿取下来,让他自换新的。”祝缨仔细地叮嘱。
小柳道:“是。”
顾同探头探脑地:“老师,司马这就要来了啊?”
“你那是什么怪样子?”
顾同的表情变了几变,道:“又有些担心又不那么担心的。”
“哦?”
“副职嘛,除了县里的副职还容易管些,府、州的副职怎么都有点儿像坐探呀?”顾同嘀咕。
以前他还是个天真的小县城的学生的时候,看所有的官员都是一样的、都是一体的,了不起是因为各人的性情、各人落袋的银钱纠纷之类有个亲疏远近恩怨情仇。近几年、尤其是做了祝缨的学生之后才知道,这里面的学问大得很。
朝廷就不是很喜欢一个官员将某个地方经营得铁板一块,副职之初心既是“储贰”也是“制衡”。为了治理好一个地方让主官和副职搭班子是搭班子,使一人不能在一地一手摭天也是朝廷要考虑的内容。各州每年入京的人都规定要轮流,也是不能叫某个人垄断了消息渠道。所以一地之副职,不可能是主官想要谁就是谁。能不能理顺关系,端看个人的运气和本事。
主官副职拿到告身那一刻,就知道朝廷的期许,知道自己该干什么了。现在来的这个章司马,顾同感觉并不很乐观。
他又很相信老师的本领,眼看南府已在掌握之中,想来一个光杆儿的司马也不能成什么事儿。只是如果司马跳得太高,太耽误正事儿。
祝缨低头又看了一眼章炯的简要信息,很少。就算是在吏部,对一个官员的信息记录也多是记录一下父祖三代、籍贯、年龄、某年出仕、任何职、何时升降转、考评等第和考语等等。怎么解读就看各人的本事了。
祝缨道:“看起来倒是个能干的人。”
章司马的任命发布之后,吏部终于告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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祝缨这个主官将会迎来一个什么样的下属。
章炯,三十八岁,正六品。在这个年纪坐六望五,已是官运不错的人了。他是正经的科考出身,名次虽然不高,但是起手是官员,正九品。算一算,这一年章炯才二十三岁。先在京城呆了一阵子,然后是任地方,一路干上来,十五年间做到了正六品。能力应该是有的。
再看他的出身,他的父祖都是官员,祖父一生做到了七品,父亲做到了六品,这二位都已经死了有些年头了。能让他丁忧的人都不多了。
这样一位人物的到来,朝廷应该还是比较照顾南府的。年富力强,又有地方上政务的经验,应该也有一颗上进的心,挺好的。
祝缨对顾同道:“他既来了,你们以后都要当心些!要守府衙的规矩,不要散漫,不能再将前衙当作自己家一样了。”
顾同道:“是。我这就去对他们也讲一下。不过老师才整顿过府衙,上下都还是很守规矩的。”
祝缨点点头:“去吧。安排好接风宴,再让小吴带人去迎一迎他。”
“是。”
祝缨转回后衙对家里人说了这件事儿,让他们心里也好有个数。祝大道:“他是副的,就算不干好事儿,怕他怎的?”张仙姑道:“你又在孩子面前胡说了!什么好的坏的?不过老三啊,司马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祝缨道:“都想到哪里去了?我是说,要是他带着家眷赴任的,咱们也要有个准备。”
“哦哦,这样啊!那我知道了。”张仙姑道。
花姐道:“虽不知道他家中有什么样人,不过礼物我已备好了,只看他是什么样的,咱们就送什么样的礼物过去。”
祝大惊讶地道:“这正的还给副的送礼啊?以前给官儿大的送就算了,现在是怎么回事?”
花姐解释道:“只是几样简单的东西,并不是重礼,不比往京城送的那些。”
祝大揉了揉鼻子,心道:这司马当的!我得看看他是不是个识好歹的人。
祝缨道:“明天就能见着真人了,现在多猜他的性情也是无益。”
张仙姑道:“花儿姐啊,那咱们把衣裳再拿出来晾一晾吧。见客了得穿得郑重些。”
……——
话分两头。
章炯不是来任本地主官的,本地官员就没有必要结伴去必经之路迎他。他自己到了南府的驿站落脚的时候向驿丞通报了姓名,辨明了身份被驿站上报的。
才住下,预备第二天到府衙报到,当天晚上小吴就带人到了驿站。
小吴自从知道了章炯要来的消息,心里早揣摩过这个新的司马许多次了。他自认是祝缨的心腹之人又得到重用,便额外为祝缨操了许多的心。副职!这一点小吴比顾同更明白是个什么意思。
他自己设置了一套预案:先热情周到地迎接章司马,章司马要是个好的,跟祝缨一条心,那这番热心也不白费。如果章司马是个坏的,那也可以麻痹一下他!
小吴给自己定位好了,就殷勤地跑到了驿站去求见。
他亮了自己的身份,又问驿丞:“章大人住在哪里?快领我去见。”
“回大人,就在那边的那个屋子。”
听到驿丞也叫他“大人”,小吴感觉颇佳。站到章炯的门外,他又是一派恭敬了:“章大人,下官是南府司仓,奉知府祝府君之命前来迎接大人。”
里面门打开了,小吴抬头一看,只见一个端正的男仆走了出来,道:“司仓大人?我家大人有请。”
小吴让身后的衙役在外面等候,他们也带来了一些礼物,小吴掌握了一个送礼的分寸:咱们都是清廉的人,热情,但是清廉,所以人来了厚礼还是没有的。
小吴对驿丞道:“辛苦你啦。”抖抖领子,迈步进了屋内。
先作揖,口称“下官”,等上面一个浑厚的男声说:“请起,不必多礼。”才站直了身体正式打量这位章司马。
章炯是个须眉丈夫,身材不算特别的魁梧,却也有些威严的样子,国字脸,鼻直口阔,目光炯炯,须中杂了几根银丝,不细看根本看不出来。这副相貌够他再用个几十年,有朝一日身着朱紫,模样也不显寒碜。
小吴道:“大人好风采!”
章炯一笑:“过奖啦。”
小吴道:“下官姓吴,大人唤我小吴就是,他们都这么叫我。听说大人要来,祝府君欢喜得不得了,说,总算又来了个得力的人!只可惜不知道您什么时候才能到,还没去州城之前就念叨着,吩咐咱们给您修葺住所呢。哦,咱们本州的规矩,打从前头鲁刺史时就说,每年两次、半年一回,要到刺史府去面见陈情。”
小吴絮絮地说着:“啊,下官见到大人这般模样,实在心生欢喜,话多了些。”
章炯道:“哪里,我还有事要问你哩。你官话很好。”
“大人过奖了。不知大人有何事垂询呢?”
“未知府君明日可在府中?”
“本要出巡的,您知道的,这时节南方就要秋收了,不出去看看不放心。听说您到了,便止了行程。未知大人携了家眷否?也不知道准备的住处够不够?是一处二进的庭院,有偏院的,也带仆人的住处、马厩等处。”
章炯道:“足够了,我并未携眷赴任。”
“啊哟,那您的起居……那倒也不碍的,府衙里还有小灶呢!”
“哦,是吗?”
小吴给祝缨说了几句好话:“是,府君一向关爱我们,宁可自己俭省,也要咱们过得舒服些。大人见了就知道,祝府君是最好相处的一个人了。大人又是这般的和气,你们一定处得来的。”
章炯笑笑,问道:“府里其他人呢?”
小吴道:“府里还有六司,司仓便是下官了。司功姓王、司法姓李,他二人最忙了。司工姓彭,他接下来就要忙喽,秋收一过,就是整修水利工程。司兵略清闲些,因本府防务尚有梅校尉担当。司户祁先生不太爱说话,您要是遇到他不答话,一准儿是害羞了。”
“诸位各有所长啊!真想早些领略诸位的风采。”
“大人过奖了,”小吴道,“那下官就先不打扰了,明日下官陪您一同去去府城。”
“如此,就辛苦你啦。”
“大人哪里话?”小吴笑着退了出去,“大人一路奔波才是真辛苦,您再劳累一天,等到了府城安顿下来就好了。”
他已对章炯有了点数,他见过的官儿不少,这个章炯看起来是有心气的。一见面也不给他下马威,也不特别急切地打听府衙的底细,就是有点城府的,有小算盘,不太好对付啊。明天得找个机会将自己看到的都告诉大人才好!
小吴观察章炯的时候,章炯也在观察他。章炯怎么看这货,怎么觉得他身上带着一股油味儿。心道:怕是个从小吏升上来的官儿。这也难怪,烟瘴之地,官员选拔原就难些。那位祝府君已是个难缠的主儿,再添上这样的下属……
章炯叹了口气,暗想到任之后恐怕要花上些时日来探探这些人的底,光知道个姓有什么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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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是所有的地方官赴任前都能拿到自己想要的讯息的,有些人职位太低,甚至不必进京,京城那儿一纸公文给他,就打发上任了。章炯介于两者之间,他未能像祝缨那样从吏部将所有的档案都看到,更不知道上司祝缨的履历。
不过祝缨此人还是小有名气的,章炯多少有些耳闻。
他看了看自己带来的人,一个小厮、两名健仆、两个脚夫,都比较年轻。只恨自己不能将自己之前得用的下属带一两个来。
第二天一早,章炯和小吴都早早地起身,小吴又早早穿戴整齐站到章炯门外等着。章炯不经意地问道:“你便日日这么侍奉祝府君的吗?”
小吴笑道:“府君可不归我伺候,他自住后衙里,与老封君她们住一块儿。”
“府君家眷都在这里了吗?”章炯有些吃惊地问。
小吴道:“正是。”
“那可真不容易啊!身体都康健吗?”
小吴道:“都还好。”
“哦。那便好,那便好。”
“大人,请。这会儿府衙里应该已经分派完差使了。”
“每日都先分派吗?”
“是啊。”小吴不知道为什么要这么问。
他不知道,并不是所有的地方官署都像祝缨这么办的。祝缨这儿,是延续自大理寺郑熹主事时的规矩,郑熹又是接手龚案时养成的习惯。大部分的官署,大概十日一休沐,休沐日转天到衙门里应卯的时候主官或者代理的官员大致说一下要干什么,然后就散了。也就是十天安排一次,如果没有突发的事情,大部分没有训话瘾头的主官是不会召集人的。懒惰一些的,或能一个月都不会将整个衙门召集一次。一般是在春耕、秋收、征缴这三个时段才会频繁一些召集官吏安排事务。
只要想干活,就永远有活干,如果想“无为而治”,也总能有“垂拱”的办法。许多地方“垂拱”反而是件好事,官员瞎折腾反而劳民伤财。
章炯心道:是个爱生事的主官。
……——
二人一同往府城去,小吴也看到了章炯的随从,五个,都年轻。再看他的行李,也就两车。小吴估算了一下,如果刨去铺盖、衣物等,章炯的行李并不多,甚至有些寒碜。
一行人半天就到了府城。
章炯看着这座府城,除了其规制是按照朝廷要求修建的,其他的都称不上好。
路上有好奇的人围观他们,指指点点的,仿佛在说些什么,章炯的脸颊抽搐了一下:他听不懂这个!
一路上走的是驿路,多是与驿丞打交道,各地驿丞说出来的官话虽各有口音,都还能分辨。章炯也在外地任过官,对方言有心理准备,但是没想到这世间还有地方是一句土话都不肯让人听懂的!虽然这些人脸上的表情像是对他有好评。
他不动声色,又看了小吴一眼。
小吴将他引到了府衙前,章炯看这府衙,见这里应该是新修葺过的样子,门口已列了四名衙役。小吴说一句:“章司马到了。”四人齐齐行礼,小吴道:“司马稍待。”大步往里走,里面又一声一声地往里传:“章司马到了!”
章炯下了马,衙役接过马缰绳往一旁拴住,章炯走到门房前,便见远远有一群人往这里走来。他站住了垂手等着——他看到了一个红色的身影!
二人离得比较近了,章炯又抢上几步行礼:“下官章炯,新任南府司马,拜见知府大人。”接着便从袖子里取出了告身。
祝缨接过了,核对了上面的信息,道:“不必多礼,里面叙话。司马携带家眷不曾?”
小吴忙说:“大人,司马未曾携带家眷,有几个仆人,又有行李,下官这就安排人送去司马的宅子里安顿。”
祝缨道:“去吧。”
章炯还要客气,祝缨道:“让他们去办,咱们还有正事呢!请。”
章炯看到了传说中的祝缨,这也未免太年轻了!心里也是感慨,瞧瞧人家,这就有绯衣了!两人到了签押房里,祝缨在上面坐了,章炯就理所当然坐了下手第一的位子,接下来六司官员也都入座了。
祝缨道:“你我都是新任。我比司马早到几个月,有事些事儿就当仁不让啦!”
章炯道:“下官只是辅佐,听大人的令,唯大人马首是瞻。”
“你我同朝为官,是同心协力。我便不说什么客套的话来,咱们先认认人?来,见过章司马!”
六司都先见司马,祝缨一一给他介绍,然后说:“司马今天就算是报到啦,新到一地,我给司马三天假,安置一下。纵使没有家眷,也该歇歇脚,明日我在府衙设宴,为司马接风。一应事务等司马安顿下来再细说,以后少不得要司马出力呢。”
“下官职责所在。下官驽钝,万事听府君号令。”章炯说。
他之前是做县令的,现在调过来做司马,小升了半级,却又是由主官一言堂而变别人的下属,小有不得劲儿。
祝缨道:“司马如此客气,府衙里大家都是自己人,放轻松些才好。叫他们过来吧。”
不一会儿,府衙的差役也轮班过来拜,认一认章炯,又给了章炯两个腰牌。丁贵端着一张托盘过来:“大人,这是您的,这个是给您一个仆人进来听差的。这边儿这些签子、票子是您领东西的表记。前番府衙里出了点儿事,门禁管得严些。”
章炯点了点头,丁贵便将托盘放到他身边的小几上,将衬布四个角一拢,结了个小布包,一并递给了章炯。
祝缨道:“我让他们送司马去住处。”
章炯道:“有劳。下官尽快安置了再回来拜见大人。”
两人的会面就这么客客气气又风平浪静地结束了,章炯注意到了祝缨身后有两男一女,但是祝缨没有介绍他们。祝缨也留意到了章炯身上的种种痕迹,与之前知道的讯息一一对应。
祝缨将章炯送出了签押房,小吴又接着将章炯送去安置。章炯到了新居,发现自己做了司马之后居住竟不如做县令时,以前既可住在后衙,地方还更宽敞。小吴又给他介绍了不远处是王司功家等等,接着又给章炯的仆人说:“柴米水草料都备齐了,用完之后就要你们自己留意啦!府衙每月都有料钱发放,你拿签票去领就得。”
都嘱咐完了,小吴就离开了。
章炯将这宅子都看了一遍,只见都是翻新过了的,也打扫得十分干净,屋内甚至有干净的铺盖、帐幔之类。连花都给他养了两盆。
章炯心道:这可厉害了!
……——
另一边,小吴着急跑回了府衙,正好与顾同等人都在祝缨面前。
顾同脸上微红,说着:“这位司马看着……看着……”看着真是一表人材!他有点想收回之前忌惮司马的话了。
祝缨屈指弹了一下他的脑门儿,小吴蹿了上来,说:“大人,刚才我没说仔细呢!顾小郎君,这位司马也不太简单呢。”便将他所观察的又细细地说了出来。
祝缨道:“你们管那么多干什么?早告诉过你们了,先做好自己份内的事。都不许小瞧了他,他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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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经科考上来的官儿!顾同,自己掂量掂量这个份量。”
“是。”
第二天,王司功一大早便到了府衙,到了便先到签押房找祝缨汇报:“大人,咱们这位新司马,他好像听不懂话。”
“哦?”
“下官说着官话,他似乎……”王司功指了指自己的太阳穴,示意章司马反应不过来。他俩邻居,昨晚本想多聊聊,哪知章炯是勉强听得懂他的话,听完还要反应半天。最后通过书写完成的交流。
祝缨失笑:“是听不懂方言吧?不急,能看懂公文就好。今天咱们先为他洗尘。”
这一天府衙里设宴,除了当值的,普通的衙役也有酒食。
祝缨不饮酒,先向章炯做了说明:“我不善饮,喝酒会闹笑话,你们不必管我。”
章炯拢共也就喝了三杯便放下了杯子,同样要了茶水,司功等人便也不好畅饮。唯祁泰该喝多少还是喝多少,看得王司功一阵羡慕。
席间大家都还客气,祝缨看着章炯的反应确认他确实听不大懂方言,她也不戳破。只是与章炯交谈的时间却变长了,有人过来敬酒就细细给他介绍在座的人。又说了一些在南方生活的细节,说:“你孤身在此,生活上的事儿只好自己多留意啦。”
章炯十分警醒,将祝缨的话记了下来。
接风宴过后,第二天章炯就命人带了礼物到府衙去拜见张仙姑和祝大。
老两口早就准备好了行头,一看章炯的样子也都一怔:“司马生得好气派!”
章炯忙谦虚,说祝缨才长得好。张仙姑不想人家提她女儿这个话题,道:“不说她,不说她。”祝大看他像个官样儿,戒心就升了起来,问道:“司马是来干什么的呀?”
祝缨道:“是来做司马的,府衙的事儿他也管,回来我再给爹细说。”
章炯看这老两口,说有架子也不太像,说没架子又有点端着,不大像能养出祝缨这样儿子的人,也有点犯嘀咕。又想:这家人丁也太单薄了吧?
张仙姑努力岔开话,说章炯也太客气了,大老远的过来还要带礼物,自己日子怎么过呢?章炯道:“礼数是不能亏了的。”
双方到底说不到一块儿去,不多时章炯就要告辞。张仙姑苦留他吃饭,章炯与王司功沟通不畅,一时大意留下来尝了杜大姐的手艺,悔不当初。
三日一过,章炯就正式到了府衙里来,他特意吩咐了仆人:“将我的午饭送过来。”
见祝缨大清早就分派活计,暗想:我所料不差,他果然是勤奋好事之人。
章炯已做好了坐冷板凳的准备,他当主官的时候,对副手也是先考察的。不意祝缨吩咐完了别人,就问他:“司马是想先看卷宗呢,还是咱们一边议事一边慢慢摸索?”
章炯道:“听大人吩咐。若是大人不嫌弃下官新到,下官旁听即可,晚间可再查阅卷宗。”
祝缨道:“卷宗不能出衙门,只要你人在这里,想怎么看都行。”
章炯顿了一顿:“是下官大意了。”
“那就开始吧。”
章炯就像个影子一样的坐在祝缨旁边,祝缨今天说的是仓储的事情。祝缨的官话极好,章炯听得很明白,见她在做秋收预案,兼提及了徭役的问题。章炯是做过地方官的人,内行看门道,听祝缨将徭役计算得如此细致,征发时还能顾及到百姓的负担之类,比之自己虽然是“多事”,却又是真的“本事”,是自己所不及。
人一旦比不过别人的时候,就开始心慌。
接下来是彭司工,他又说了自己需要多少工的问题,彭司工的官话连半桶水也不到,章炯整个儿一个鸭子听雷,更觉身上燥热。亏得接下来是祁泰又说话了,章炯重新听清了。可祁泰是个算账的,官话清楚,一长串的数目章炯心算又没能算得过来。
彭司士道:“老祁、老祁!你等一下!等一下!我算不过来!”
祁泰又给他重复了一遍,章炯看明白了,原来不止自己一个人不太懂哈?
开完了上午的会,祝缨问道:“司马是不是……方言上有些障碍?”
章炯苦笑道:“实在是惭愧。”
“我也是到了之后才学的。”祝缨又关切地问他:“公文总是能看得懂的,对吧?”
“这是自然!”章炯微有不悦。
祝缨说:“那就好!我正要巡视一下各县,司马正好坐镇府衙,司马真是及时雨。”
“啊?”
“往来公文,司马看着办,要用我签的,南府也不大,送过来也不过几天的功夫。至于语言么……王司功的官话还是能听懂的,他也就在这里,叫他做个通译。司马聪明人,科考比我在行,很快就能学会的。”
章炯又说了一声惭愧。
祝缨道:“这里就你我,不必客套。那就这么定了?”
章炯道:“谨遵命。”
…………
祝缨要出巡,除了仓储之外,她也想看看各县的作物,她心里已经有了一点点想法,具体如何,还要试验。并不是一开始看起来不怎么样,以后就发展不起来,也不是现在看着不错,接着就能躺着赚钱的。
就像橘树,福禄县的“福橘”起初是卖个“彩头”,颇有点神棍诈骗的味道。更甘甜的橘子是她以县衙的名义悬赏重金诱使人改良出了更好的品种。如今尝到了甜头,又不断有人仿冒,福禄县的人自己也更注重品种的改良,以与别人做出区分,这才越来越好的。
这些都得她亲自去探探底。
第一站是河东县,因为她之前是“静修,不曾亲自踏遍全县”,这次得补上。
王县令接了祝缨,他非常珍惜这次机会,郭县令,府衙的邻居,关、莫二人,府君的故吏!只有他,没有任何特殊的亲密关系,连做同僚的时候都没能有眼光地提前交好。
祝缨道:“不必着慌,咱们先看仓储。”
王县令道:“大人请。”
祝缨先看了新筑的仓房,感觉做得还不错,又问:“用工没有超支吧?”
“不敢不敢。”王县令说,“都还可行。以往是做事不精细,有些事儿没想到白费了人力物力。经大人点拨,通盘一调度,可省了不少呢。”
祝缨道:“便是种成了宿麦,今年也只回收麦种,不可征税。”
“大人放心,下官不会干杀鸡取卵的事儿。”
祝缨道:“河东县,雨水是不是更少一点?”
“是,不及他们三县,故而这水……”
祝缨笑笑:“水你们也是不很缺的,在这个地方,雨水是比北方要多不少的。”
“害!什么都瞒不过大人。”
天气仍然炎热,王县令请祝缨往一边屋子里坐下,仆人奉上解渴的饮品。祝缨不饮酒,自家喝点水和茶,外面奉承的人就变着法儿的准备各种饮品。王县令奉上的也是甘蔗汁。
祝缨问道:“现在就有柘浆了?”
“是秋甘蔗,次年收,甘蔗好放,能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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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三个月也不腐烂。至今还能有现榨的饮用。”
“只有柘浆,没有糖吗?”
“有的有的!大人要用吗?这就取来,是上好的糖霜。”
“不要拿到这里了,随口一问罢了。回去再看。”
“是。”
一行人回到县衙,王县令忙命人取了糖霜来,所谓糖霜是甘蔗所制,不过颜色是白的,色白如霜,故名糖霜。祝缨看了一下,道:“有没有更好的?”
“本地只有这样的。”
祝缨心道,可惜,仿佛听说贡品里有更好的糖呢,不过这样也可以了!真当了贡品,又未必是好事。
她想的就让河东县种甘蔗。甘蔗这东西她在京城也见过,家里张仙姑和祝大因年轻时条件上不好,牙口越来越不好,两人也不嚼那个,祝缨就给他们买饴糖之类的吃。
甜的东西,永远能吸引人。而糖是贵的。贵,还比较稀少。糖霜就更少了。
到了南方,柘浆就喝得多了,祝缨之前留意到了。但是福禄县地方不太适宜种甘蔗,河东县的条件就要好一些,平地比福禄县多一些,在保证粮食的前提下,祝缨希望把甘蔗也给种开来。
如果制成糖的话,比水果又更好储存。糖这个东西,实在是太诱人了!它本身就是比较贵的东西,不用挖空心思去设法抬价,其余三县合适的土地都给种了都不愁卖的。
至于成品的样子不是特别的好,这有什么?先制红糖之类,不要求贡品的品质的话,现在的工艺稍作改良就行了。原料是甘蔗,所以也要受季节的限制,祝缨打算自己先在公廨田里种点,研究研究。
她不再提甘蔗的事儿,而是与王县令算了一回麦种、水利等等。这一回在河东县明着转了小半个月,上回经过的一些村子都没有再进去,王县令给她安排了另一条路线。所到之处是一片“农家乐”,人人都脸上带笑,当地乡绅也都穿戴整齐地迎接。
祝缨对王县令道:“只有惠及小民,你的差使才算是办好了呢。”
“下官明白。”
祝缨离开县城,就对项乐、项安道:“你们弄几车甘蔗回府里,再买点糖,要是有制糖的家什,也弄一套回去。都放家里收着。”
二人应命,项乐就各告奋勇干这件事,因为祝缨巡视的下一站是福禄县,这样他虽回了府衙,妹妹可以随行,能够回家见到母亲。
一行人再去福禄县,到了驿站消息就瞒不住了,莫丞骑马飞奔而来。祝缨笑道:“你这一路没踩坏庄稼吧?”
莫丞道:“那可不敢!再说了,田里哪有大道好走呢?跑到田里不怕折了马脚?”
祝缨道:“今年还行?”
莫丞道:“不敢说大丰收,也不比往年差。薄田肥力确实有些不足,还是要用心积肥。大人总能想到前头!”他还以为拆了黄家盖茅房是为了警告羞辱犯人,哪知竟是真的为了积肥考虑!
祝缨见他上心,也很高兴,又问县里其他的事儿。莫丞道:“都好都好,就是上下都想大人了!阿苏县那里,榷场也还如往常。他们那儿好像比以前好些了,榷场的生意也好了一些。”
祝缨道:“是么?那去看看。”
莫丞请她往清风楼里住下,祝缨站在楼上忍不住笑了:“我倒住过来了!也好,地方宽敞,今天我请客。”
莫丞道:“怎么能让大人破费呢?”
祝缨道:“福禄县也不富裕,还是我来吧。”这穷鬼地方,她在这儿当了快六年的县令,都没有个富户捧钱来请她写个匾呢!
清风楼宴请的还是以前的常客,祝缨依旧如常地与他们打招呼,顾翁因孙子在她面前,自觉也有面子,老腰都挺直了。项母也得一席,与常寡妇邻坐。赵娘子也到了,她在宴后没有走,与顾翁等人坐那儿互相熬着,熬到别人不好意思了,满意地看到只有自己留了下来。
她这才起身,一声“阿弟”叫得有一点点的底气不足。五品官的概念,她现在知道了。祝缨还是叫她:“阿姐。”
赵娘子道:“阿弟,山上小妹托我问候。”
“她一切顺利吗?”
“忙了这么久终于将那些个人给弄服啦!”赵娘子高兴地说,“又听说朝廷不许官员离开自己的地方,她才没来。就叫我问一问,什么时候想见你一面呢。”
“随时都可以。”
“哎,还有一件事儿,她想先问一声儿。你要答应了,她就带孩子来,要不合适呢,就当我没提——她想,自己到县城来上学的时候就已经晚了,想把小妹托给你教,行不行?”
祝缨诧异地问道:“她不想小妹接手她的家业?”
“当然是想的,说,只有多学些本领,以后才能当好家的。”
祝缨问道:“小妹……六岁?”
“是。”
“教养一个孩子,我这里倒没什么。她现在六岁,想学好了成个人,学到十二、三岁我还怕不够。这个年纪就离开寨子,她与族人相处的时日又不多,一去六、七年,在外面的日子久了以后恐怕会与族人生份。不利统御族人。”
赵娘子道:“那我传信回去,问问她怎么想的。”
“好。我再多住两天。”
祝缨给赵娘子开了条子,赵娘子当晚就派人出城送信,顾同依旧陪同在清风楼里居住。听祝缨说还要再多住两天,他有点坐不住了:“已经秋收了,且将府衙交给司马这么长的日子,他不会乱来吧?”
“这回不说人家看着就像个好官员的样子了?”
“人不可貌相嘛!”顾同短暂的赞叹了章炯的长相之后,又开始围着祝缨考虑问题了,“才将府衙上下收伏呢!别再来个搅屎棍才好。他语言不通才没生事,等学会了,不定怎么样哩。”
祝缨道:“不至于的。”
她一点也不着急,第二天一早换了便服又去集市蹲着,跟人聊了半天。集市上的人也都不怕她,围着她说话。
正热闹,小柳跑了过来:“大人!李司法急件!”
祝缨拍拍手上的渣渣,跟卖糖的道别:“莫慌,回去再看。”
…………
回到清风楼,见新补的司法佐哭丧着脸,坐在一张小凳子上。小竹凳子被他的屁股扭得吱嘎乱响。
祝缨走了进来,司法佐一个前扑,跪在了她的面前:“大人,您快回去看看吧,章司马他!”
“怎么了?”
“他乱判案子!”
“嗯?是新案旧案?他这么快就上手了?”
司法佐道:“他听不大懂人话哩,叫了王司功做通译。他一听,是个贫户诉与张大官人家宅地的纠纷,那个……张大官人家派了个管家应诉。又问张大官人是什么官儿,就那么一敬称,哪是什么官人?大官人外甥才是个补了从八的县丞在外地做官的。章司马就说,藐视公堂,把张大官人和管家都拿了过来,放在衙门外面打了!”
祝缨道:“这也不算过份呀。”
“可那案子,张大官人是冤枉的呀!那什么苦主,是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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们本家!那建宅的地,是张大官人的!对方是个无赖呀!章司马说:你已如此富裕,仍是欺凌贫户,实在可恨……”
祝缨道:“果真冤枉?”
司法佐道:“您老人家面前,谁敢胡说八道?您回去一查不就知道了?不止这一桩。他每日早早到府应卯,李司法接状断案时也避不开他,他都要听一听,说是也好学些方言。一听,凡官司,就必袒护穷人。竟不是看谁有理谁没理,是看谁有钱谁没钱……咱们私下都说,知府大人刻薄乡绅还讲个道理……唔……”
他捂住了嘴。
祝缨被逗乐了:“我又成好人啦?”
城府
司法佐欲哭无泪。
他的前任已经发配吃流放饭去了,他是新招来填空缺的,在整个府衙里的资历仅强于新来的章司马。有跑腿的活儿就交给他了,推辞不得。这年月,出差并不算什么好事,累不说,见着了知府大人也没什么好表现的。
祝缨饶有兴趣地问道:“还有呢?”
“还有……大人,他现在还在接案子呢!您要再不回去,府衙就没法收拾了。”
祝缨道:“这么多啊。你先住下吧,过阵儿咱们一块儿回去。”
司法佐傻眼了:“住、住、住下?”
祝缨摆摆手,两个衙役过来将他“请”下去歇息了,连同随他来的一个司法吏都安排在清风楼下面的那排屋子里。
司法佐一路跑过来许多人都看到了,有人揣测不知道府衙里有什么事。祝缨却表现得没有任何的异常,洗了个手,又跑到街上鬼混去了。这回往街边的小铺子里钻,看到之前祝大常说的“这家酒我喝着服口”,就打了一葫芦。
店家打酒的时候头都没抬,一手交钱一手交货的时候才发现是她:“大人?!!!”
祝缨接过葫芦,将钱塞给他:“是我。”
店家不肯收钱,祝缨将钱放到柜上提着葫芦继续蹓跶。看到之前张仙姑爱去的茶铺又进去买了点糕点,一路吃着一路游荡,不时与街上的人打招呼。县城的人很快接受了她还是老样子的事实,不再忙乱,又恢复了往日的习惯在她路过的时候与她搭两句话,还有向她推销自家货物的。街上有些店铺关门了,门上贴着纸:回家秋收,半月即回。
祝缨一路吃了三份米糕,喝了两次柘浆,路过一家腊味铺子的时候被闻讯而来的顾同给找到了。
祝缨道:“你不是回家去了吗?不多陪陪家里人?”顾同近来一直伴在她身边,跟着北上南下的,很少回顾家。这次到了福禄县,她特意给了顾同几天假,让他好好回家团聚。项安也被她打发回家住几天,她现在身边也没带什么人,就自己逛。
顾同道:“正跟他们打牌呢,输得好惨!正好,他们有人说,府衙那儿来人见老师,我就借口打听逃了出来。”
祝缨道:“小赌怡情,不要成瘾才好。”
“嘿嘿,也没那个钱输。”
“你没钱了?都花哪儿了?”
“钱是有的,输的钱就没有了。”顾同笑嘻嘻的,很自然地接过了祝缨手上的一堆零碎。
祝缨提着酒葫芦,将零散的交给他,道:“消息挺快。”
“县城这么小呢,什么都瞒不住。哪家有个什么事,没几天,半个县城都知道了。您回来,他们都看着您呢。”
两人一面说一面回到了清风楼,东西放下,顾同就问:“老师,府里没事吧?”
祝缨道:“能有什么事儿?”
顾同不再问,见祝缨吩咐了将酒葫芦收了,他就坐在一边拆零食吃:“好久没吃到了,等回程的时候再多买点儿带回去吧,锤子石头俩小子也是爱吃东西的时候。”
“行。”
师生二人现在都比较闲,秋收虽然开始了,祝缨现在没有直辖的地方要她管,即便管,没有一开始就直接插手的,总得有个由头。两人就坐在桌子边吃零食,一会儿连丁贵等人都叫过来,很快她花了一百五十六文买来的各种零食都被吃了个精光。
顾同道:“我再去买点儿。”
丁贵道:“哪用小郎君?我去就行!”
顾同笑道:“这你就不知道了吧?你是外乡人,要被骗的。”
“啊?”丁贵看了看祝缨,“大人管过的地方,又那么的热情,怎么会……”
顾同嘲笑道:“能有优待的只有老师,顶多再算上家里的那三口,杜大姐上街都得自己讲价。我过去,也不过是知道哪家东西好吃,认得路。你?不宰你宰谁?再实诚的商家也是要养家糊口赚些钱的!”
福禄县之民风淳朴,也是因人而异的。以往一些路边挑担卖自家零碎、自家菜蔬之类的小贩,账都算不清爽,遇着个心眼儿不好的往往会被买家占便宜。这二年,小贩们不容易被骗了。这些坐在路边的乡下人,并不全指望这个吃饭,主业还是种地。街边的商家就不一样了,人家靠这个养家的。免不得耍点心眼。
祝缨道:“这儿要是个大同世界,还要捕盗、大牢做什么?他们心里向着我是真,寻常人哄不了我也是真。想事儿的时候别一根筋。民风之淳朴与朝廷赋税之人口、田地一样,都是要不时维护的。叫他去,他也是个小财主,今天就吃他的大户了。”
“大户算不上,略尽地主之谊是应该的。学生这就去买些来,管叫人人都吃上。”
丁贵道:“小郎君出钱了,那小人也跟着去出点力。帮着拿东西。”
他们两人出去了一圈儿,顾同买了五百余钱的种种吃食,往路边借了辆车丁贵赶着车跟他回来了。路上,顾同问丁贵:“府衙里来人了?”
“是啊,新来的司法佐过来诉苦呢!我瞧着不太好,怕不是想戳着大人出头为难章司马吧?”
顾同问道:“怎么说的?”
丁贵一五一十将司法佐哭诉的内容都说了出来,顾同先骂一句:“还敢背后编排老师!”然后又疑虑,“不应该呀。老师对我讲解过,咱们这位新司马路子正、升得快,不应该是这样的作派。这是为什么呢?”
“害!怕不是一分的错处被他们说到十分。”
“章司马才到几天呢?就这么能激起义愤了?”
丁贵笑道:“这个小人就知道了。”
“诶?你知道?”
丁贵道:“小郎君知道的,我们四个,同我表哥,我们这些人家里也都算有点儿小来历,伺候过的长官多了去了的。几辈子的人,见过各种上官,闲时当个故事讲也比别人多知道一点儿门道。甭管章司马是个什么样的人,他同咱们大人好得跟一个人似的,底下的人就要无机可趁了。挑拨一下,不费事。”
“要是两边说破了呢?”
“那就说是自己眼瞎,认错了。”丁贵说。
顾同道:“心怎么这么脏呢?都放在这些事情上了。”
丁贵道:“可能,章司马办的事儿也有几分影子?都是小人瞎猜的。小郎君千万别说出去,还得是听大人的吩咐。”
“放心,不会出卖你的。”顾同本意只是问一问司法佐干嘛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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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并不十分看重丁贵的意见。想知道怎么回事,他直接问祝缨就行了。
回到清风楼,众人开始分零嘴吃,司法佐也被叫了来一起吃。顾同借机与他搭上了话,晚饭后提了一壶酒来与他月下小酌。
司法佐又向他哭诉:“小郎君,救救我们吧!还请小郎君向大人进言。”
顾同听了他诉说的内容,也觉得章司马干这个事儿,即便只有几分影子,也是个糊涂人了。他道:“老师不即时回去是为你们好呢!你们一送信,老师就回去了,章司马还不知道是谁弄的鬼么?你就安心住几天吧,老师既然已知道了此事,就必有计较的。”
安抚下司法佐,借此事由请教祝缨。
祝缨道:“第一,我还有事没办完,没有为这个改变行程的道理。第二,章司马断案的卷宗我还没有见到,不能先听一面之词就说他错了。第三,你或许不记得我刚到福禄县的时候接了多少案子,思城县的事儿你总记得住。这其中,将人分为贫、富,哪一方告状的实情多呢?”
顾同道:“这……虽说仗势欺人的确实多,这么个断法也太不讲道理了吧?”
祝缨道:“也许讲的不是你所想的道理呢。你先不要声张,看!到了这个时候,你处官府之中,混迹官员之侧,许多事情就不是像读书时那样我叫你背几本书,你背完了,就能考得比别人好一些了。有些东西,老师说,不如你自己先看。”
“那学生还是先看看吧。”
祝缨道:“司法佐就继续留下来吧。只要章司马没发现、不处置他,你就当没这回事儿。”
“是。”
…………——
祝缨又住两天,不让莫县丞给她安排行程,往县郊走了一走,看看稻子,又回来看看仓库之类。
苏鸣鸾到了。
苏鸣鸾在县衙附近有宅子,她现在不在这里住了,宅子还没转卖派了个心腹在这里看屋子,她来了不住驿馆,先到那里安顿。县衙有人知道了,飞奔到清风楼报信。这边童立跑到清风楼,那边苏鸣鸾后脚也派人送帖子来。
顾同拉童立去喝茶吃点心,祝缨正好接到苏鸣鸾的帖子。一打开就看到上面赫然写着,苏鸣鸾是带女儿前来见她的。
看来是铁了心要把女儿送她手上了。
“快请进来吧。”
赵娘子陪同侄女、侄孙女一同进来,苏鸣鸾也着官服,英气飒飒,眼晴更亮了一些。小女孩儿的衣服还是很有混合特色的,式样是山下的,绣纹明显有些不同。
祝缨道:“来了?”
苏鸣鸾道:“拜见义父。”小女孩也仿着母亲的样子,也作了个揖。
“快坐吧。”
祝缨让人上茶,又打劫了顾同的许多零食,摆到了小姑娘的手边,小姑娘好奇地看着。苏鸣鸾道:“小妹,吃吧。”
小妹这才开动,椅子高,她两条腿悬空一晃一晃。祝缨看她比在寨子上见着的时候活泼了不少。
祝缨问苏鸣鸾:“你想好了?”
苏鸣鸾道:“义父,阿苏县里都是些什么样的人呢?”
“大部是你的族人吧?”
“是。”阿苏县绝大部分的人都是阿苏家的,夹杂少量的瑛族其他家,以及更少量的其他族的人。再就是零星一点因为种种原因从山下逃到山里的。
苏鸣鸾道:“如果只是刀耕火种,互相残杀、祭祀,驱使奴隶,现在这样的生活是可以维系的。想要更好一些,不提什么‘教化’‘参与朝政’,哪怕只是为了将家族管得好一些,识字、记账、下令、安排各人做各人的事,都是应该学的。只要想让寨子更壮大,就得比先人做得更好,它就会越像一个官府。寨子里哪怕是懂得最多的巫师,也没有山下一个傻博士能教给人的多!小妹她得认字、学算数、会写文章,会管事!”
“离开故土太久,就会不谙当地情况,血脉上,她是族人,心里,恐怕不容易被接受。”
苏鸣鸾坚定地道:“总要有所取舍的!做人的道理学好了,回来以后纵使艰难些,也能站住脚。再说了,还有我呢!义父也不是福禄县的人,这里的人多么的爱戴您!您也不是生在寨子里,阿爸阿妈和我,都愿意相信你,我愿意把孩子交给你。事情做得怎么样还要看人。”
祝缨道:“夸得我太厉害啦。”
“都是实话。”苏鸣鸾说。
祝缨道:“这么小离开家,生病、想家乃至于发生危险,你都不在她身边。”
“那都是小事,我要给她最好的,她就得自己也吃苦头。”
祝缨看着这个小孩子,这孩子长得很漂亮,一双眼睛里透着丝野性。祝缨问道:“你阿妈就要让你随我走啦,你怕不怕?”
“不怕!”小妹响亮地回答。
“嗯?”
小姑娘笑的时候小鼻子先往上一皱,然后整张脸都烂灿了起来:“我不怕。”
苏鸣鸾道:“我给她准备了几个人,还请义父收留。”她给女儿配了四个仆人,一男一女两个成年的,再有两个女孩子与小妹的年纪相仿。无论男仆还是女仆,面目都比较端正。他们能够说比较简单的方言。小妹也能说一点简单的方言,苏鸣鸾道:“教了她一点儿,我总是忙,无法教太多。不能耽误下去了,到了我这个年纪再开始学就晚了。”
祝缨道:“不能小妹小妹地叫吧?她总得有个名字。”
苏鸣鸾道:“我给她起了个名字,叫苏喆,也不知道合不合适?”
“只要不是什么恶名,有什么不合适的?哪个哲?”
苏鸣鸾道:“双吉。”
“那倒不错。意思也很好。”
“义父答应我了?”
祝缨点点头:“答应了。”这孩子到她这里,甚至有点“质子”的味道。“质子”的生活是很难的,一个弄不好就两头不是人。
苏鸣鸾又让女儿拜见祝缨,小姑娘之前显然是演练过的,也作揖,动作似模似样。张口便是:“拜见阿翁!”
祝缨噎了一下,道:“好。来!”
她解下了身上的玉佩给了苏喆:“这个当见面礼啦。”
苏喆道:“咱们见过的,阿翁给过见面礼了。”
“那就再给一次。”
小姑娘接了玉佩,往自己的小腰带上系,她的手指很灵活,三两下就给玉佩系腰上了。
苏鸣鸾道:“她也会写几个字了,识字歌已背全了,上面的字还没认全。”
祝缨道:“是个聪明孩子。”
苏鸣鸾道:“真是个傻子我就不费这么大的力气了。”如果女儿傻,她顶多给她个安逸富足的生活,然后自己赶紧生下一个。自家寨子,还是传给自己的骨血更好。女儿只要可堪造就,她就不想再费力气生孩子了。
祝缨道:“寨子里还好吗?”
“还好,他们也能够接管一些事务了。哼!不让他们接管也不行!能写会算,确实方便。”
两人又聊了一些治理上的问题,苏鸣鸾既有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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题请教,也有要求想提。她的想法,既然她已经是朝廷命官了,贸易的事情就不用太多限制了吧?至少不仅是一个福禄县,她的族人应该可以再往更内地的地方行走。
祝缨道:“这是自然。”
苏鸣鸾笑道:“那是极好的了!只要义父点头了,我就先派人试试。”
“收成怎么样?”
“还得再过几天才能开镰,我正好下山办完事回去。义父先前提的请朝廷设官署的事儿……现在是时候了吗?”
祝缨一挑眉:“话里有话。”
苏鸣鸾笑道:“是。”
起先,她不想做这件事是怕朝廷太多插手她的领地,更是因为朝廷之前的信誉很不好,挑拨离间的。这大半年来她就忙一件事——将整个阿苏家握在手中。现在敢跟她叫板的人都收拾得差不多了,是时候向朝廷再要几个县里的官职,以奖励一直以来为她效力的人了。
祝缨道:“还是想你定人,朝廷批?”
苏鸣鸾大大方方地说:“是。”现在她离入朝议政还差老远了,也不能就这么将祖传的地盘拱手交给朝廷指派的人来掌管不是?
祝缨叹息道:“又要写奏本啦!”
苏鸣鸾道:“这肯定难不倒义父的。”
祝缨道:“好吧。就这么定了。”她也得写奏本,将事由代苏鸣鸾再做解释。
苏鸣鸾熟悉地从袖中拿出一个奏本来:“请义父过目。义父看有什么不妥的地方我再改,改好了我再回去。”
正好,她也可以陪女儿在山下多住几天,让女儿适应适应。苏喆表现不错,没有哭闹就与母亲住在了一起。
祝缨比她想象中的还要善解人意:“县里到府城也就几天的路,你与她同去吧。自我到府城,你还没到我的地方看过呢。”
苏鸣鸾笑道:“求之不得。”
祝缨与她先在县城住了一天,这一天将奏本改好、自己的奏本也写好,当时由福禄县发往京城。然后再带着她们母女启程回府城。
…………
苏鸣鸾下山是有备而来,不但奏本写好了、女儿连同行李都带下来了,她又将自己的一个心腹也捎带下山了。
此人祝缨也认得,是苏鸣鸾的伴读之一,是个叫苏晴天的年轻女子。苏晴天跟苏鸣鸾是本家,因为出生的时候连日阴雨放了晴,本名就叫“晴天”,她觉得这个名字挺好,下山取名也不用另想了。
见了祝缨也叫:“老师!”
祝缨笑道:“很好。交易的事交给你了?”
苏晴天道:“寨子里的产出就这么点儿,想要过得好,少不得多下山倒腾些东西。”也不止是商品贸易,就像祝缨对他们说的,如果只是凭贸易,祝缨能把他们家底给掏空了。她也有个“学习”的使命与之配命。能顺手做点生意补贴家用就更好了。
她不陪着苏喆住在府衙里,打算在外面赁个房子住,自己也带点帮手之类。她随身的行李里已带了一些山货。
一行人走了三天,便到了南平县界。
苏鸣鸾骑在马上,马鞍前放着女儿,一声叹息:“真大啊!!!”
“山里地界又小了吗?”祝缨问。
“不一样的大。”苏鸣鸾说。
苏喆坐在马前,好奇地看着与她生长之地不同的景致。南府境界也有一些山陵,平地比她们阿苏家要多得多。祝缨一路既是给苏喆这小孩子介绍,也是让苏鸣鸾跟着听听。
偏远地方的管理较之富裕之地已算简单了,听到苏鸣鸾耳中仍是感慨:“治理一个地方是这么复杂的一件事呀!”
“一府比一县难的何止数倍?譬如养家,养两个就比养一个还要费心,不止两份儿家产,还要防着打架。还要防着分家之后二人都变得平凡贫穷。治理一地也是这样。”
苏鸣鸾频频点头,道:“我只恨不能像以前那样时常能听到义父的教诲。”
“你已经上手了,还用别人教吗?我看你已然懂了其中的诀窍。”
两人都是一笑。
又行一日,晚间便到了府城。
苏喆一张嘴张得很圆:“哇!好高!”
府城的规制就比县城要大,城墙也高。郭县令等人也从驿站得到了消息,跑出来迎接。
祝缨下马,道:“不必多礼。秋收可好?”
郭县令道:“好,好。都还算顺利,只要……只要百姓别被旁的杂事乱了心神就更好了!”
祝缨道:“哦?”
“正在这个时候,章司马又放开了接案子,这不是添乱么……”
他最后几个字说得很小声,他的级别与章司马平等,但是章司马职位上是他上级。郭县令也是一肚子的委屈:“下官这儿正督促秋收,回头一看,竟有些人活儿干得丢三落四,一问,是到府衙看热闹去了。大人,不是下官怠政!”
委屈死了!
祝缨道:“从今天起,你只管将秋收之事办好。”
“是!”郭县令脸上也不愁苦了,精神顿时就充足了,“这位是?”
他终于看到了苏鸣鸾。
祝缨道:“阿苏县令,苏鸣鸾。小妹,这是南平县的郭县令。”
郭县令很快想起来这位是谁,拱一拱手:“原来是,呃,你啊。”一般官场称“某兄”、“某公”是比较常见的,郭县令却知道苏鸣鸾是个女子。突然卡壳,含糊带过。
苏鸣鸾适时地说:“原来是郭县令,才听义父提起你是个能干的人。”
“义、义父?哦!大人?恭喜大人,恭喜苏县令。”
祝缨道:“老早的事儿了,现在恭喜是晚啦。她自有事,碍不着你。府衙里的事有我,你忙去吧。”
“是。”郭县令一路陪着她们到了府衙前,又问要不要准备驿馆之类。
祝缨道:“她们住在府衙里。”
郭县令心想:你们一家人,随便你们。他压根就没想到苏鸣鸾是别县县令无故不得越界这回事儿。在他的心里,苏鸣鸾还得是个獠人的头儿。那她往哪儿跑就都很正常了。如果出事儿,也是祝缨在前面顶着。
祝缨先带苏鸣鸾等人到后衙,苏鸣鸾与张仙姑是熟人,见面就叫“阿婆”,又让女儿来拜见。张仙姑正是喜欢小孩子的年纪,看着小姑娘就移不开眼睛:“可真俊呐!”身上一摸,觉得自己戴的不适合给小孩子,就让花姐开箱子找缎子之类。
祝缨道:“娘这么喜欢她,就让她在咱家了,好不好?”
张仙姑还当女儿在客套呢,张口就是:“那敢情好!就是这样标致的小闺女,谁舍得给你?”
苏鸣鸾道:“我舍得。”
张仙姑挨了当头一棒:“啥?”
祝缨道:“她送孩子过来上学呢。”
“女孩儿家,这学要怎么上呢?四下都是野小子!”张仙姑十分忧虑,“闺女跟小子混一块儿,也不担心?”
祝缨道:“这不带伴儿来了吗?大姐,给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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们安排住处吧。”
小江主仆俩从后衙搬走,家具并不曾带走,一应用品都是全的。张仙姑又要开库取铺盖之类,又让杜大姐打扫屋子。苏鸣鸾带了仆人来,也帮着收拾。苏鸣鸾看了府衙的居住环境,比县衙又好许多,屋子也宽敞,男仆都在外面。现在住的这个院子连书桌、书柜都有,也不用另置办。
祝缨让女仆跟苏喆住在后院,男仆安排在前面跟项乐做邻居,因为项乐懂奇霞语,便于交流。
张仙姑本来想问祝缨弄那么多甘蔗和家什回来干什么用,现在也顾不上那些了。又是传话给侯五,去外面酒楼订席面,又是催杜大姐上茶。
祝缨道:“你们先安置,我得到前面看看。”甭问,一定有人急着见她。
…………
祝缨一回来没去前衙,但府衙里的人都知道她来了,到后衙没多久项安就进来说:“大人,李司法求见。”
祝缨抽身到了前衙,章司马也停了手上的事儿出了签押房等着祝缨呢。李司法就守在前衙与后衙交界的那个门口,一路将她迎到前面,口里说:“大人,您去看看那个案卷吧……”
正告着状,猛一抬头,章司马正面无表情地站在廊下。
祝缨先开口道:“司马。”
章司马也装作没听到刚才司法佐说了什么,拱手一礼:“府君。”
两人都当无事发生,只有李司法被尴尬地放在原在,支吾一声,也拱手:“见过司马。”
章司马道:“府君现在有事,下官就等会儿再来寻府君。”
李司法将心一横,告状不能告一半儿不是?他硬着头皮跟着祝缨进了签押房,在丁贵斟茶的时候差点自己接过来给祝缨送过去,惹得丁贵看了他好几眼。
祝缨道:“司法佐我已见过了,是为章司马断案的事?”
“是!这不是乱来么?”李司法打开了话匣子,“大人想,哪有司马放话说‘只管来告状’的?朝廷本就不鼓励百姓诉讼,会养坏风气。章司马他,他……也是郭县令当时不在县衙,他去外头督促秋收了……”
李司法急得话都说不利索了,说着说着平复了情绪才慢慢将事说出。
郭县令做县令也算称职,每年秋收他也都亲自督促,有时也会下乡看看。更兼他南平县的公廨田也在城外,他也比较上心,不至于深入民间倒也会出城溜达。他一走,想告状的人没遇到他,县衙里的人秋收时也没心管别的,也不想收状子。原告转头奔府衙来了,祝缨也不在府衙。
但是府衙比县衙在此时要清闲一些,小吴等人忙一点,章司马新官才到,比较闲,他给接了。
不问三七二十一,上来一通暴打富户,自此声名远播。
李司法说到这里,又说了一句:“大人到任,且没有他这样呢!弄得人嘴里就只有章司马,不知道府里还有别人了。”
说完这一句,又补上了一状:“他来之后,还要调旧案来查看呢!大人,旧案您都下令复核过了,他还要查看是个什么意思呢?”
叨叨地告了好长的状,说得口干舌燥了才停下。
祝缨道:“原来如此,你也辛苦了,这些日子都上火了。丁贵,让灶上大锅多熬点儿凉茶备着。”
丁贵道:“是。”
李司法道:“凉茶怕也治标不治本哩。”
“好啦,不要说怪话了,事情我都知道了,你且回去,我会给大家一个说法的。”
李司法高兴地告辞了。
祝缨又让人把章司马给请过来。
章司马是有备而来,他抱着厚厚的撂案卷过来,祝缨道:“这是?”
章司马道:“大人出巡的这些日子,因县衙忙于秋收,府衙便接手了一些诉讼。卷宗在此,请大人审阅。”
祝缨道:“这么多么?”
章司马道:“下官也没想到会有这么多哩。”
说着,将卷宗都放到了祝缨的桌上,然后说:“都在这里了。下官已审过一回,一应证词都记录在案,有些物证也都在库房里放着了。”
“有人命官司吗?”
“眼下还没有。”
“哦,那就不急。”
章司马提一口气道:“大人还是审阅一下的好,您才是南府的知府呀!”
祝缨道:“行。”
她真就提起第一件案子开始看,她看案卷、章司马看她,看得不着痕迹。看着看着,章司马有些吃不准了:这样一个仔细的人,何至于一目十行?难道真正能干的是他手下的那些个人,她只管吩咐手下做事?
祝缨很快看完了十份卷宗,都没什么大毛病。这里一共二十二份,十份里照着“贫富”这个标准来判,谁有理、谁没理竟是没有什么是非上的毛病,有问题也只在于“罚得轻重”。
章司马十分的聪明,他心里很有数。有些案卷单从记录上根本看不出贫富,只要不是官吏,那都是“民”。无论如何曲笔,都能看出来其中一方的强势,另一方的弱势。字里行间的情节也能显出来,譬如一个村子里,谁是族长谁是普通族人。
这差别就很明显。
章司马都准备地分辨出了各人的身份,然后就拣着穷的、苦的、老弱病残的判有理。
祝缨喝了口茶,继续将剩下的十二分都看完了,然后随手从中挑出了五份,这五份是她认为有问题的。其中一件就是司法佐跑去福禄县告状的那个张富户的案子。
案情是,两家是同族,张无赖家无恒产,张富户还算本份。说是“还算”,是因为张无赖赌钱输光了家产之后将田产变卖,按照规定,是优先由本族人购买,张富户买了,可他没在官府登记过户,也没上这个税。是两个人私下写了张买卖的契书。
张无赖听说章司马“心疼穷人”之后就跑来告了一状,说是张富户侵夺他的田产。
亲族之间购买田产,价格比市面上会稍低一点,张富户自状给的价格并没有特别的低。祝缨看了这个价,确实,也就是个九折。是比较正常的。
没过户,就是他张无赖的。
章司马就问了一句话:“交税吗?”
张无赖当堂许诺,道:“交!我补交!”
章司马就给田判给了张无赖。
张富户的倒霉还远不止于此,眼下正是秋收呢,这一判,张富户家种了一年的粮就白送出去了。虽不是自己亲自耕的,种子、农具、耕牛、雇农的费用等等他都出完了。买地的钱也是给了张无赖了。
祝缨道:“这几个我留下了。”
章司马探头一看,吃了一惊:他竟都看出来了!
他定了定神,道:“是。若论张某这个案子,下官倒有些解释。”
“我并非疑司马。”
“下官也是地方上出来的,府君也知道,这样的事情是常有的,一来一去,隐田也就出来了。让他坐大,未尝不会变成一个劣绅。尾大不掉就是劣绅。”
章司马也是县令出身,看得出其中的猫腻,张无赖的样子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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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就不是好人,一查,是条赌棍。凡赌棍,人性所剩就不多了,老婆孩子都是能卖的,章司马以前还见过手剁了两根指头发誓要戒,最后拿三根指头摇骰盅的。
“张富户?哼!该吃点教训!”他故意的。
祝缨点头道:“就算给了张无赖,不用过年他就得又卖出去啦。那样的人怎么会用力耕田?这地就又要荒了。眼下农桑为要,令张富户补税,地还给他,如何?”
章司马板着脸道:“大人要如此说,下官也不好争辩了!”
祝缨等他说另外四个案子,他却又不讲了,只一拱手,看看到落衙的时候,他回家了。
仆人牵着马,见他一直板着脸不说话也不敢问。一路上不断有路过的穷人向章司马问好,也有富人躲着他走。
章司马对问好的人点点头,躲着他的人他也只冷冷地一瞥。
回到家里,仆人小心地说:“大人,可是衙里有了闹心的事儿?知府大人……”
章司马看了他一眼,仆人缩了缩头,章司马翘翘嘴角,微笑了起来。
仆人摸不着头脑,再次小心地问:“大人这是,气疯了?知府大人斥责您了吗?”
章司马大笑:“他便斥责我又如何?”他敛了笑,“你们出门,待贫者要客气,懂吗?”
“是。可是大人,富户都绕着您走,这……”仆人这些日子也被人塞过红包问过事情,也想向章司马问个明白。
章司马道:“这里就算是富户?哈哈哈哈!他们犯法的事儿比别人可也不少,袒护他们有什么用?”
“祝大人明事理”永远不如“章司马心疼穷人”传播起来快。
祝缨走后半个月,章司马一战成名,祝府君掌控全府,谁也不能将忘了府里还有一位司马了。
反正
章司马离开府衙,祝缨也就不在签押房里坐着了,她将卷宗收好,丁贵捧着两人往后衙去。
一出签押房的门,就看到李司法又冒了出来。
李司法有些焦虑,上前道:“大人……”
祝缨道:“你连夜办两件事。”
李司法的焦虑一扫而空,道:“请大人吩咐。”
“第一,去查一查,这个张无赖。既然好赌,他常在哪里赌的?别告诉我没有坐庄抽头的!他的赌债是欠的谁的?谁追的债。什么时候还的,借、还的账目在哪里?张无赖除了卖田还有没有别的进项。记着,把赌具也没收了来!”
“是。”李司法心里有底了。
祝缨道:“第二,去把买卖田地的证人给我找出来!同族之间买卖田产,族老、乡亲之间必有见证。”
“是。”
祝缨又叮嘱道:“如今正是秋收的时候,不许扰民!要是弄得鸡飞狗跳,便是我不办你,你就等着章司马来找你吧!”
李司法哆嗦了一下:“是。”然后又试探地问另外的案子。
祝缨冷冷地道:“办你该办的事儿。”
“是。”
此时正是秋收,府衙算是比较闲的地方之一,二张都回了乡下居住。本来张无赖还会在城里流荡赌博的,因才得了田地,他要回家“处置”他这一份产业,也回去了。张富户虽失了这一份产业,还有其他的家业,也得回去秋收。日子都还得接着过。
李司法趁着城门还没关,点了人手贴着要关的城门墙根跑了出去,真个连夜办案去了。
……——
祝缨带着丁贵回到后衙,先将案卷放到外书房,再设宴给苏鸣鸾一行人接风。
宴就摆在前院里,祝缨在上面坐了,左手是祝大、张仙姑等,右手是苏鸣鸾母女等人。府城酒楼的厨子比县城的手艺又好上几分,色香味俱全。苏喆一会儿被面前的菜色吸引,一会儿又对着院子里的梅花桩张望。
苏鸣鸾笑问:“你看什么呢?”
“那个,是什么?”苏喆小声地问母亲。
祝缨道:“梅花桩。”
天可怜见!她只会骗走小孩儿的糖吃,不会带小孩儿!锤子、石头只因无家可归,又因看锤子天资不错所以收留的,日常也不是她在养,都是张仙姑的花姐以及杜大姐等人在带,这孩子还挺有眼色的,在家还努力给她当半个书僮。她干的就是给锤子本书,然后给人家简单讲两遍,齐活。
亏得锤子天资不错,这么教着居然没有教出什么毛病来。
男孩子如此,女孩子也是这样。祝缨会干的带孩子的事儿就是:你想读书吗?想学吗?祁小娘子刚到祝家的时候年纪也不大,祝缨一度希望她能继承父亲衣钵,不幸祁小娘子没这方面的天赋,祝缨也就不摁着她学。
就挺随缘的。一如她刻的识字碑,愿学就学。
苏喆是不能这样放任的,但祝缨委实没这方面的天赋,只好“有问必答”,想一下再说:“项乐,你给她演一下。”
项乐兄妹俩在末席坐着,闻言都站了起来,在梅花桩上一步一个蹿了几个,再一个筋斗翻下来。
顾同、小吴等人都喝彩:“好!”
苏鸣鸾道:“原来是你们二位。”她认出了两人是对付阿浑时的侍从。
祝缨道:“就是他们,都是可信的人。入席吧。”
然后是开席,苏喆看看这兄妹俩,再看看菜,再看看梅花桩。苏鸣鸾叫了她两声,她才老实坐着吃了点饭菜。祝缨道:“年纪还小,有大把的时光,只要功课学好了,慢慢看擅长什么有点爱好也不坏。”
苏鸣鸾道:“也请给她安排一点这样的功课,太斯文了也不行呐。”
“君子六艺,都会教的。现在她得先识个字,学点官话才好。”
“都听义父的。”
接下来两人就不再席间说正事了,祝缨又问苏晴天住哪里。苏晴天笑道:“这要多谢老师,我长租的地方还没定下来,就先借住在福禄会馆里。”
设置福禄县的同乡会馆本来就是为了方便福禄县的人,凡福禄县本地人都可以投宿。时日久了,会馆也发展出了另外一项业务——由同乡的借宿而发展成了个变相的客栈。又因为当初设置的理由之一就是卖橘子,会馆自设立之初就有货栈。常有本地的商旅前来以十分便宜的价格寄存短期的货物。也因此,会馆又衍生出了货栈的业务。
苏晴天现在不能说是福禄县的人,但是邻县,又是暂时借住几天,房钱也付得起、租金也拿得出。还能借一借福禄会馆的人脉,又可请教何处租房,十分的划算。
顾同忙说:“怎么不早说?今年是我舅舅当值。”
苏晴天道:“那可真是太巧啦!我就更可以放心了。”
祝缨道:“这个你们等会儿私下商议,顾同,我给你个条子,一会儿你送她们过去。嘱咐几句。”
“是。”
祝大喝枯酒颇觉无趣,道:“你们又说正事了!好好吃饭吧。”
祝缨道:“好,吃饭。”
张仙姑又小声嘀咕祝大:“你少说两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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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边,花姐问苏鸣鸾:“孩子有什么习惯?”她琢磨了一下,这小姑娘应该是挺重要的,得比锤子、石头照顾得更精细才行。小男孩儿胡乱摔打着长大,女孩子是得上心的。
苏鸣鸾与花姐聊了好一阵儿的育儿经,祝缨越看越皱眉,口上虽然也与苏晴天说两句话,又给苏喆解说几样东西,心里颇不是滋味。花姐这些年,虽然也还在行医,到底为自己这个家耗费了太多的心力,倒耽误了她自己的事儿。再多养个苏喆,不知又要忙到猴年马月去了。
等到宴后,各人散去,祝缨看苏鸣鸾等人也进到院子里了,自己便去了花姐房里。
花姐还在盘账,苏鸣鸾到府城给祝府带来了不少的礼物。花姐道:“来了?咱们新来这位小娘子,可不白吃白住呢。”
祝缨道:“又叫你来弄这个了。”
花姐微愕:“怎么说起这个来了?干娘上了年纪夜里眼神儿不太好,这些东西又不能这么堆着,当然是我来干啦。对了,你弄回来的甘蔗和那些个家什,项乐说你要有用,干什么用呢?”
祝缨道:“你先把那个放一放,我有事同你商议。”
“你说。”
祝缨道:“你还说要带徒弟呢,现在这样哪里还腾得出手来?”
花姐被她逗笑了:“你看看现在这样儿,咱们能交给谁呢?还是我来吧!你才升了知府多少的事儿等着你去干,等你闲了,咱们再仔细商量吧。眼下的情势容不得你出纰漏。再说,我有些事情也还没想明白。”
“嗯?”
花姐道:“是些医术上的事儿。”
祝缨道:“哦。要什么书,还是要请教什么样的人呢?我如今闲着呢,你瞧,四个县都不用我亲自下去跑,我只要对付这些县令就好。闲得很,快,有什么要我做的?”
花姐道:“那你能不能再帮我寻些医书、验方?”
“要什么样的?还是随便搜罗?”
花姐道:“上回你从国子监也给我弄了一些来,我有些地方也不是很明白。府学里兴许有差不多的呢?嗯……我将不明白的地方也写下来,帮我问一问医学博士事好?”
“行。”祝缨一口答应了下来。
花姐道:“你要有功夫,不如说说这苏小娘子怎么养。”
“第一,叫她名字吧。她小名叫小妹,大名叫苏喆,随你怎么叫。第二,她将来是要接她娘的位子的。第三,她现在官话还说不利索,字都还没认全呢。”
花姐道:“那这个好办,先在咱们家学些儿,如何?我也能教她识字的,还是发蒙必得用经史?又或者是识字歌?”
祝缨道:“先用识字歌,头一篇不用多教,教了她不懂也没用。后面十五篇背完了,我再教她读书。”
“好。”
两人又略议了一回,祝缨帮着花姐将账拢好,又定了给苏鸣鸾带回去的礼物。祝缨道:“又多了这些人,杜大姐忙不过来的,咱们得再雇几个人,尤其是厨子!”
杜大姐一个人,光做这一家子的饭就都忙不过来了。祝家四口,苏喆带四个仆人,加上锤子石头,然后顾同主仆也是跟着一块儿吃的。项乐、项安是跟着祝缨,祝缨在哪儿吃他们也在哪儿吃。小吴、丁贵他们以前是跟着一块儿吃的,后来因为都有职事就都去蹭府衙的饭了。
十几号人呢!
花姐道:“我也在想这个事儿呢,不过本地好像没有咱们以前见过的那等专学厨艺的厨娘。”
祝缨道:“只要人品可靠就行。”
“那好,我就看着雇人了。”
“嗯。要雇就再多雇两个吧。”祝缨盘算了一下,张仙姑和祝大年纪都大了,家里又有五个小孩子,苏喆自带仆人也不能叫他们给祝家使,那样做就不好看了。侯五人家是来养老的,结果前几年用得有点狠。
两人议定,由花姐去雇两个厨娘,两个丫环。看花姐这样儿,身边连个伴都没有,也怪冷清的。张仙姑上了年纪,也得有个年轻人照顾一下生活。祝大现在比较喜欢跟石头在一块儿,还爱说:“傻小子。”傻小子也能看着他,免得他摔倒了没人扶。
花姐道:“外面男仆还是不用太多,你如今做官,有白直给你用的。家里人太多也不好管。再来,项乐、项安人家是有家的人,你可得有个预备,万一人家要回家了,不好扣住不放的。”
祝缨道:“这是自然,我看锤子就不错。跟我做学徒得了。”
“他才几岁?”
“学徒学徒,再学几年就长大了!能顶顾同使了。顾同过几年也得自己出去闯一闯了。”
花姐道:“难道你要待他与顾同一样?”
“小孩子心性未定,不过我看着他还可以,如果人不错,为什么不呢?我看他比荆五那等浪荡纨绔不知强了多少倍。”
花姐想了一下,道:“这话是正理!咱们两个也都不是什么金贵出身,也不比他们差!”
祝缨笑道:“是极是极!”
花姐道:“然而你现在手上还是缺人。”
“人是不缺的,现在整个府衙都听我的话,缺的是可靠心腹,你说是也不是?”
“嗯。”
“心腹为何珍贵?就是少!一个人也只有一个脑袋一颗心,你看郑大人,他这么些年又拢了几个可靠的人?顶用的人,不用太多。太多了,就个个都不算亲近啦。只要人都愿意为我做事,我安排下去的事情他们不能拒绝,我要的都得到,我干的都达人,是不是心腹有什么要紧?人生,得一二知己足矣。”
她不贪心。
花姐道:“嗯。”
“你瞧,凡事都有个解决的法子,咱们将想到的都说出来,一块儿想。想着了,事就解决了。来,我帮你盘账,过两天咱们再去府学,到医学博士那里选书去。”
有了祝缨的加入,家里的账算得飞快,花姐又担心祝缨操心太过累着了,一等账弄完就催她去睡。祝缨从她这里出来又到了前院,回书房挑灯将带回来的卷宗一一看完。
章司马断二十二件案子里,无原则错误的十七件,有问题的五件。最典型的就是张家争田产案,这个已经让李司法去查证了。另外四件大大小小的,也是富户有理而贫户无理。有两件与张无赖类似,是歪缠,另两件是贫户脑子转不过筋来,就是觉得人家欺负了他。
……——
第二天,祝缨在家里吃了早饭,苏鸣鸾母女俩今天跟苏晴天出去逛逛,祝缨让小黄陪着她们,给她们引路,也免得路上有什么嘴贱的招惹了她们。哪个地方都有无赖,但不是哪个女人被调戏之后都会忍气吞声的。赖三那样的无赖,府城应该不会只有一个。
她自己却将前一晚都看完了的案卷都带到了前衙,这一天,府衙是正常开门的。
祝缨安排了一下这一天的任务,小吴、祁泰、彭司士的任务比较重,他们须得盯着秋收期间下面反馈过来的各种事务,这些事务是会随机出现的,只能依旧往年经验,将秋收时出现过的问题都做个准备。这些意外什么时候发生,谁都说不好,三人都有点紧张。
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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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法还没回来,张司兵一向清闲,只有王司功,看到李司法不在,心下若有所思。
祝缨说一句“有事不决,上报,好了,散了吧。”就回了签押房。
顾同也跟着进来了,道:“老师,要不要去府门口盯着谁来报案?今天李司法不在呢!”别再让章司马又插手了,乱七八糟的!他昨夜想了大半夜也没法理解章司马为什么要这么做。
祝缨道:“我要是你,就先换身衣服,去茶楼墙根底下蹲半天。”
“啊?”
“记着,布衣,蹲墙根儿,不许到里面坐着。要是茶楼里没有闲人,你就蹲集市的路边儿去。”
顾同摸不着头脑,还是回去换了身衣服。他是县里的财主家出身,也不能每身衣裳都是绫罗绸缎,青蓝灰绿的布衫是他服饰里的大多数,不过都是长袍,上面也没有补丁而已。
他挑了件最朴素的,往外出门,迎面撞上了项安回来,互相问一声好。项安是个安静的姑娘,因顾同总在祝缨身边,两人也熟,项安问道:“顾小郎,你这是……”
“嘿嘿。诶?”他展示了一下自己,“怎么样?”
“怪模怪样的,你的鞋也不对,帽子也不对。杂七杂八的。”
“哦!多谢提醒!”
顾同赶紧回房去换了顶头巾,又将脚上的靴子给换了双布鞋,真跑出去听了半天。越听越气,配着他的绿色书生布衫,活似一只气鼓了的青蛙。午饭他都没有回来吃,因为小贩们蹲路边啃冷干粮就冷水的时候,也是聊天儿聊得最热闹的时候。旁边一个小贩不认识他,还掰了二指宽一块饼做好事般地递给了他。
顾同忍气吞声,为了让他们多说一点,又溜去买了一点小咸菜回来分给大家吃,再听他们夸章司马“心疼穷人”!
他娘的!心疼个屁哩!老师为了南府上下忙成那样,他们嘴里就只有章司马了?他娘的!他娘的!
“哎?你怎么不吃啊?”
“吃吃!”顾同说。
终于,他听到也有人说到了祝缨,说她“年纪轻轻,也很肯干事哩。荆家都敢碰,也是个好人。”
然后又听到有人说“那个张无赖,我知道的,一条赌棍,多半没理。”
又有人说“这倒是了!他上回到我这里赊了二斤荔枝还没给钱哩!哎哟,个王八蛋!”
“这么说,张富户这回可怜了。司马……”
“司马心疼穷人总是好的,张富户总不能就这么认命了吧?他要有本事就找知府大人给他做主,再掰回来不就得了?”
顾同心道:你们可真是……真是什么呢?
做好事而想不生气,真的好难!顾同捏着干饼沉着脸往府衙走,一不小心撞着了一个人,那人骂一句:“你瞎……诶?顾大官人?”
顾同心情也不好,差点张口也骂回去,一看他:“你?”
两人认识,那一个是府衙的吏,他的后面,李司法双眼放光:“顾小郎,府君大人今天没出去吧?!”
……——
李司法终于在下午的时候回来了!他这辈子办案都没有这一次这么有条理又高效过!半天半夜,他就给办好了!
诚如祝缨所言,地面上的一些非法的勾当,小官小吏是肯定知道的。不过出于种种原因不会去管。但是当上官逼勒着要的时候,这些小官小吏权衡一下,上官不好糊弄,他们就把这些人给掏出来了。
李司法是府衙里的官儿,不过日常是干捕盗之类的事儿的,对这些就比较熟悉。如果换了王司功,可能就不太了解了。如果知府是冷云,他肯定是不知道的。
李司法很快就把张无赖常聚赌的庄家给掏了出来,他一翻脸,庄家只好也拿出账来。李司法将账本一看,找出是这一笔,上面写着的居然是借债。又索要契书。庄家道:“都还给他了。”
“放屁!”
“真的,账还了,债就烧了。”
李司法冷笑一声:“你的那些个债,能见得了光?你不得留着点儿把柄?”
“真没有。”
“还有别的契没有?没给他个收据什么的?”
庄家道:“他连个字都不认识,怎么会想到要收据?”
“那你跟我走吧你!”李司法一个眼风,两个手下一条铁链把庄家给锁了,不但锁了他,连他兄弟都锁了。物证不够、人证来凑。锁完人想起来还有赌具要查抄,险些将庄家的家都给抄了!
庄家道:“李大人,饶命、饶命!有!有!契书没烧!”
他终于翻出了当初张无赖的借据,上面记得就很清楚了,某年月日,张无赖赌债若干贯、利息若干钱,后面按了个指印。整张契书上面被画了个大大的勾,以示作废。
李司法冲他脑袋拍了好几下:“你能干了!你出息了!连老子都敢糊弄了!说!这是怎么回事?”
庄家哭着说:“这不是……怕官府吗?”
赌博这事儿它犯法!只要是赌财物的,凡参与赌博的,不论输赢起手就能打到一百棍,赢得多了按偷盗算,还累计,上限能判到流放。众所周知,十赌十输,庄家通吃,所以一般庄家能判到流放。除非他们的赌的是——弓射之类,这个是习武,就算赌钱也不入罪。这几块料也没那个正经本事,是各种赌博的游戏都玩,独独放过了射箭类。
庄家的两本账,一本是糊弄人的“放贷账”,另一本才是自己的存根,即赌博所得。他自己一个人开不了这么大的摊子,也有些帮手,得给人分账,所以要办个收支、分红的账目。又因彼此也担心对方从中贪污,庄家将这勾了的契书留下,是为了与同党分钱时做依据的。
李司法又将他的头打了几下:“都识文解字的,干什么不好?!不干好事!”
庄家心说:我孝敬你的时候你怎么不这么说呢?
然后是扑过去找张富户。张富户一家又急、又气、又羞、又怒还灰心,还得强忍着干活儿。丢了地,丢了脸,日子还得过。
李司法上门,张富户一见他就哭了。李司法不像以前那样安慰他,开口就是:“娘们儿似的嚎什么丧呢?快着!知府大人回来了,他老人家真是英明!一回来就看出来毛病了。你当初立契,谁做的证,谁做的保?”
张富户一家怯怯地问:“李大人莫不是拿我们寻开心?知府大人也不喜欢富户的吧?”
“呸!”李司法道,“知府大人最是英明,什么不喜欢富户?是不喜欢违法!不就荆五那事儿吗?荆五干得对了?呵呵!敢骑到府衙头上,打不死他个小兔崽子!将自己与荆家放到一类,也不看看你配不配!趁早的,不想翻案我就走了!你哭死算了!下回再来一个与你打官司的无赖,我就都让给章司马审,再不管你了。”
张富户一听,赶紧跪下:“李大人救命!”
张家全家跟着下跪,李摇头叹息:“早干什么去了呢?快着些!”
有李司法出面,证人也找到了,私订的契书也找到了,李司法向他们保证:“你是证人,往衙门里立档的事儿也不归你管,是他们办疏忽了,不会打你的。再说了,这上头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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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画押,你想躲也能躲得开呀!”
哄好了证人,再对张富户道:“你是苦主,还要你出面!否则章马私下向知府大人服个软儿,怕有后患。还要你出头。”
一听“出头”张富户又怯了,李司法骂道:“怎么这般扶不上墙?锁了!”
张富户这一生,不能说完全的奉公守法,逼死人命或者逼得人卖儿卖女的事儿还真没干过,自忖也没犯什么大恶,不明白自己怎么就落到这般田了了。
接着,他心里就舒服了一些,李司法直奔张无赖家,将喝得烂醉的张无赖也一条铁链给锁了!
天还没亮,他就将事儿给办好了,没白没黑地赶路,第二天下午就赶到了府城。张富户家里有钱,给他备了匹马坐着,张无赖到手的地当不得马骑,被拖着走。饶是秋收,府城人也比县城多,这样的一行人进城就吸引了许多人围观。
李司法在衙门前将二张的锁链解开,让张富户再击鼓鸣冤!
……
有人鸣冤,且前面是章司马审的,祝缨就出面了。
升堂,张富户的状子都是李司法在他家里给他补的,写得倒还清楚。
事情都是祝缨安排的,她还是将章司马请到了堂上一起审,又放开了允许百姓来旁听。虽然是秋收时节,该闲的还是闲着。连苏鸣鸾母女、隔壁郭县令都穿着便服猫着围观。
祝缨先命双方陈述,然后下令:“庄家带上来!”
庄家一脸土色,跪下道:“大人,小人再也不敢了!”
人群里有人认出了庄家,这人在“道上”也算有点名气,他是干什么的,人人也都知道。先诱赌,小输给赌徒勾得赌徒继续赌。再出千,骗光了钱之后就借钱给赌徒,然后收债将人家当全给收了。不知道害了多少人家破人亡,落他手里的赌徒脱层皮能出来都算幸运的。
人人骂他。
祝缨翻了翻契书,道:“二十板子。”
二十板打完,再问:“何时欠,何时还的?”契上都写着,祝缨这是故意问的,就是让庄家自己说出来。
庄家道:“二初六借的,四月初三还的。”
“欠多少,还多少?”
庄家道:“欠二十贯,两月六分利,二十二贯四百文。折布二十三匹。”
祝缨又问张富户,地是什么时候买的,花了多少钱。
张富户叩头道:“小人一时糊涂呀,没有上衙门过户……”
李司法喝了一声:“回话!”
张富户被喝了一声忘了祝缨的问题,李司法只好又重复了一遍,张富户道:“四月初二立契,一手交钱、一手立契。他要三十贯,他的地有几年没耕了,不值那个钱,还价到二十五匹。”
“哦——”围观者都发出了明白的声音。
祝缨再问:“中人、证人何在?”
张家族老出来了,说:“是小老儿做的证,确是给了布的。还记得上头盖了印子,是个‘富’字。只是不知道能不能追查得到了。”
祝缨看向李司法,李司法道:“都封存了!可查的!”
祝缨道:“去查。原告被告分开关押,没我的令,谁都不许探看。”她看着庄家心烦,让再打二十大板。
庄家道:“别打!别打!那一笔还没花完,我在城里也存了一些……”
李司法骂了句“贼皮”带人去抄了来,一合,正是张富户的印。
章司马一张官样的脸看不出喜怒。祝缨这才把张无赖拿来,让他回话。张无赖抵赖道:“反正官府没记号,我……”
“二十。”祝缨说。
张无赖才挨两下就叫得震天响,祝缨道:“他还能叫。”衙役下手更重,张无赖见势不妙,大喊:“我招!我招!他们说,司马只看穷人,穷人要怎样就怎样,我就想把祖产讹回来。”
喊完了,二十板子一下没少。
章司马发怒的时候也是正经的官员发怒的标准姿态,他怒道:“鼠辈敢尔?!竟敢利用吾爱民之心!”
祝缨道:“这不没利用上么?”
她一拍惊堂木,衙役开始维持秩序,她开始宣判。
先是张无赖的案子,田还给张富户,张富户在衙门里备案,补税。之前不亲自来应诉而派管事过来,是藐视官府,但是已经打过了,这个就不罚了。逃税,该罚,但是遭遇到官司,虽然他自己也有隐瞒田产的错误,不过今年损失已经够大了,所以这笔罚款可以缓交,明年补交一半、后年再补交一半。张富户应该吸引教训,如果再有类似的隐瞒情况发生,就要严惩。
然后是张无赖,第一是诬告反坐,问题是他已经没钱了,也没田产可以反过来罚。几间破房子没收,给他族里人谁想买就以内部价买了,钱交给官府。他又欺瞒章司马,是藐视官府,再添五十。
这是本案。
然后由此发现了赌博案,这个是不能不管的,张无赖赌博,输得一干二净,但是输了也得罚!一百板子,之前打过的是在审案时打的,打得不冤,所以不算!另打一百。
庄家,连同他的几个合伙兄弟,因为量刑是“累计”,已达到了标准,判流放。
其时赌博还是挺常见的,官府一般睁一眼闭一眼,抓也抓不过来。人在家里小赌怡情的时候,也没个标准。只有赌得过份的,才会认真抓、判。因为赌资是算“贼赃”,可以罚没。许多官府还给苦主的时候也未必会全还了。
祝缨与他们不同,她赞了一句李司法:“仔细周到,甚好。”就将李司法抄来的那些勾掉的契书一一检视,当堂将参与赌博的人拿来。
人不少,有在城里的,有在乡间的,她下令先将城里的带两个来。李司法干劲十足,很快拿了两个人来。这二人昏昏沉沉、衣衫褴褛,胡子、头发都夹了点银丝,一问,左边一个年轻一点的,父母双亡,家中没人,也没人管他赌博。
祝缨道:“打!”先打他赌博,再查他家庭人口。发五贯盘缠,令其做个合法的营生,观其后效。
打过了,再从庄家的赃款里拨出五贯钱给他。
另一个年长一些的,围观的人里就喊:“他将妻、女都卖了,就为赌,不是个好人!”祝缨命查了一下他的档,他家里有妻有女,但是没有儿子。他说:“我连个儿子也没有,要家产有何用?”
祝缨看了他的赌债,从中拨取了他妻女的赎身钱,以官府之命赎出,以他夫妇二人年老、女儿年轻为由,再给他女儿立为女户主,使夫妇二人依附女儿户籍。再以庄家赃款,分给户主五亩田、三间屋。令其一家过活。
且下令:“赌博准以盗论!借与盗贼,必有图谋!谁借与他,府衙就要问谁谋财害命。”
祝缨扬了扬手里的那些个存根,道:“此外还有苦主,苦主家人来领!有子女被发卖者,以财资赎回,立为户主。卖妻子者,赎为良人,判离婚,从此男婚女嫁、各不相干。以妻子嫁妆为赌资者,发还妻子。”
她断案时以律法为据,其后发还赌资等规定则引用了《礼运大同篇》“老有所终,壮有所用,幼有所长,鳏寡孤独废疾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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皆有所养,男有分,女有归”,以证自己安排的合理性。认为赌棍不能持家,所以让家中脑子清楚的人做主,那是救活一家人。官府也有责任,使良民不致沦为奴婢贱籍。
今天只还了两家,接下来会照着手上的证据,一一理清。
祝缨宣布退堂,明天继续。即,该发还的继续发,找到新的苦主赌棍,拿回来接着打。赌棍有家人的,给予他们一定的财产,重新立户。有被卖掉的,赎买。为防庄家、张无赖被一次打死,今天没有打满一百,所以分几次打。
明天还有续集,后天还有……
百姓只觉得这一案断得痛快!齐齐叫了一声:“好!”
喝彩声中,祝缨对章司马说:“司马,随我来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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