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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派
外面的欢呼还在继续,人潮尚未散去,祝缨和章司马已步入二进,祝缨率先走向签押房。
丁贵一个箭步蹿了出去将门为她推开,又垂手立在门边。等祝缨和章司马都进去了之后,丁贵又去取茶水了。
顾同跟在祝缨的斜后方,心里一阵的快意。走进签押房,只见祝缨坐在了书案后面,章司马站在书案前。他往前走了两步想给老师充个场面,祝缨伸出食指对他打了个螺旋。
让他走?
顾同指指自己,祝缨点点头,顾同一脸的乞求,祝缨看了他一眼,顾同垂头丧气地蹭了出去,一步三回头的。深深地为自己不能看到这一场戏而感到惋惜。
他没走远,闪身到了门边,他想偷听。
丁贵端了茶过来,要问他,顾同竖起食指:“嘘……”低头一看,两盏茶!
丁贵目不斜视地进了签押房,先往书案上放了一盏,再往旁边椅子旁的小几上又放了一盏,收了托盘端站在一边假装自己不存在。
祝缨对他也摆了摆手,丁贵心里十分遗憾:我也要走?
他挟着托盘,耷拉着脑袋出了门,反身扣上了门,他也没走远,和顾同两个趴门缝里偷窥。
签押房内,祝缨将案上一叠卷宗往前一推,道:“这些都是司马之前断的案子,二十二件,十七件无误,只有五件有瑕疵。”
章司马道:“是下官失察。”
“司马是个聪明人,怎么会失察?”祝缨说,“你我都是从县令任上到这里来的,知道底下是个什么样子。客套的废话我就不多说了。这么短的时间能办这么多的案子,错得还这么少,司马找到了方法,你比这府衙里的许多人都要能干。”
她接着从里面拿出了几份来:“除了刚才的案子,这里还有四份,想必司马心里清楚是哪几个案子了?”
她的眼睛平平地看着章司马,将章司马要脱口而出的推脱反省之词统统挡了回去。
章司马沉默了一下,道:“是。”
祝缨没有问他原因,而是说:“坐,别站着啦。”
茶都摆好了,章司马定定神,坐了下去。祝缨道:“这几桩案子还没有最后定论,我预备这么办……”
章司马听她一案一案地解说,一共四件问题案子,连同张富户那个案子,拢共五案,祝缨都告诉了他自己将要改判的内容。大致与张富户案相仿,将一些他故意不去查证的内容查清,再据以改判。
五件都处置得极妥当。
哪怕我认真来办,也办不成这样。章司马心中有一丝气馁,又有一丝嫉妒,终于化成一股幽幽的意念:这样的上官手下,做成什么样都是不如他周到细致的,只好另辟蹊径。至少,我在本府算有名号了,不至于默默无闻被冷置数年,等人施舍。他既不叫人旁听而单与我讲,便是有意顾我颜面,虽然不多,然而姿态好看。他这个年纪能登高位,果然有过人之处。
想要的已达到了,章司马见好就收:“大人比下官高明得多,下官惭愧,虽也在地方上打磨多年,终不及大人。都依大人。”
祝缨点了点那四份卷宗,道:“这几份儿我就不公审了,判完了让他们直接去办就得了。”
章司马道:“下官惭愧,大人事务繁忙还要为下官收尾。”
祝缨道:“司马客气了。司马是明白人,眼下正值秋收,又要完粮纳税,接着又要种宿麦你我的事情还很多,还望司马不要因一事而灰心。南府虽然偏僻贫痟,正因如此,才大有作为。还望司马奋力。”
章司马道:“下官惭愧,怕有个闪失,有负大人所托,致人说大人没有识人之明。”
祝缨问道:“司马要袖手旁观?”
“额……这,当然不是……”章司马有点吃不准她的意思,有点担心这位上司给自己挖坑。自己断案的小心思已被识破,应该是双方各退一步,有一个默契,他自己也安份一阵儿,祝缨那里也正视一下府里有司马的事实,这样才好。如果上官记恨,就另当别论了。
祝缨道:“不是就好!府衙虽没有直接归自己管的土地人口,可做的事还是有许多的。先是收税,咱们合计一下,怎么弄。今年秋天收成应该不错,至今也没有下雨,只要再晴上半个月,收成就稳了,难的是怎么收、怎么不扰民。司马应该知道,朝廷收一分,下面的人敢收三分,一分上缴、两份自己揣了。百姓一说,都是官府盘剥。这可不行。司马看,有什么好办法吗?”
这是要与自己商议了?章司马十分诧异,他看向祝缨,完全不敢认为这是上司被他亮出来的招数给吓到了,从此事事都要带着他。这是不可能的,祝缨手握他们把柄,如果借案子做文章,哪怕你干了十七件对的,有五件错了,一件就能大作文章让自己难过了。何况是五件?!
他干的时候已想好了应对之策,有什么关系呢?他也是为民请命,只是失于急躁而已。好心办了坏事,他认错。此时,百姓只有心疼他的。可是不知道为什么,现在完全不想得罪上司了。章司马的几种念头不停的在脑子里翻滚。
祝缨问道:“司马?”
章司马就怕自己一句话被她揪到了小辫子,含糊地问:“下官才到,未谙本地财税如何征缴,不知大人的意思是?”
祝缨道:“只好先宣讲一下。秋收的时候要稳,谁要闹事儿我就办他。”
祝缨就还是那个办法,向百姓宣讲一下朝廷征收的政策,朝廷规定的收多少、州府县当然还会有一拨的征派,这个数目也都算出来,明明白白地告诉百姓,你就交这些。多了的,可以不交。光宣讲是没用的,还得能有保证!保证府衙会做主。
数目,祝缨已经让祁泰算好了,现在她要让一个人来坐镇——章司马。
既然想要个怜惜百姓的名声,那你就来看看场子吧,别让人盘剥了小民。
祝缨道:“无须司马亲自下乡,本也不用府衙派人下乡,司马只要坐镇府衙分管此事便好。若有人来告发,还请司马去查清,如何?我信司马会查明真相,公允处置的。明天一早我就宣布此事。”
“这……愿为大人分忧。”章司马硬着头皮答应了。
祝缨笑道:“这就对了嘛!司马正当壮年,正在有为之时,就该多做些事才好。秋收完还有宿麦、水利、道路等事,咱们且有得忙呢!”
章司马讪讪地道:“下官先做好这一件,大人看得过去,再派其他。”
祝缨笑道:“好。”她端起了茶盏示意章司马,章司马也意思意思地喝了两口,也不知道喝进去了没有,放下茶盏就要告辞。
祝缨则将他送到门口:“司马慢走。”
“府君留步。”
外面丁贵和顾同倏地弹直了身体,仿佛从来没有偷听过的一样站到了廊外,一左一右,仿佛两尊雕像。
“你们俩,进来。”
……——
顾同大不忿!
见屋里没有外人,嘟囔了一声:“老师对人也太好了!他……他明明……”顾同此生没见过这样的人,气得不晓得要怎么说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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祝缨道:“他有数。你见他不许摆脸子。”
顾同哼哼唧唧的,祝缨道:“你有功夫在这儿叽歪,不如回家看看饭做好了没有!再这么着,罚你给杜大姐烧火去。”
顾同道:“杜大姐再这么忙下去,饭就更不……”
祝缨道:“去去去,你去外面订饭去。”
顾同嘟着嘴走了。
晚饭苏鸣鸾还是在祝家吃的,她们逛了大半天,又看了一场官司,都看得津津有味。苏喆还看不太明白,苏鸣鸾于律法并不精通,却看懂了祝缨这般处置的高明之处。又感慨:那也要想得到才行啊!愈发坚定了把女儿交给祝缨的决心。
吃饭的时候,顾同因为不太开心,没有眉飞色舞地讲故事。张仙姑先问了:“你今天断案了?”
祝缨点点头。
张仙姑道:“是罚了个赌棍还有庄家吗?杜大姐回来学也没学全,怎么判的?”
祝缨就让顾同讲,顾同语气平平地将白天的事儿说了一遍,说着说着又把章司马带来的不愉快暂时忘了,口气也激动了起来。张仙姑有听不懂的还要问。祝缨就给她解释一下。
张仙姑最恨人赌博,以前是约束祝缨不许赌,现在听说有人赌,她难得“干预官司”对祝缨道:“干得好!这样的人就要狠狠地罚!再抓到的,你也不许手软,不许嫌烦,一定要挨个儿都打到了!”
祝缨笑道:“好。”
她们又问章司马怎么办,祝缨道:“他断的案子,比别的案儿已好了许多了。历年复核的案子,不说下面的衙门,就是送到大理寺的,有毛病的也是一堆呢。总比收了钱或者连钱都不收就要偏袒富户的人好许多,是不是?”
顾同道:“富户又没吃他的米。”
祝缨道:“曾经有两个人都对我讲过‘调和阴阳’,我那时年轻不懂事儿,看他们干的事儿,心道,什么调和?就是和稀泥。现在轮到自己了。一边是人,一边是地,得和好了。不容易啊。我不喜欢矫枉过正,但章司马这么干,对一个才到一地的人来说,是最简单快捷的方法了。得承认他确实聪明。阿同啊,你既瞧他不上,以后轮到自己的时候就不要像他这样。”
“我一定不像他!”顾同说。
祝缨笑笑:“吃饭吧。”
她仍是有点愁,还是不会养小孩儿。苏喆看起来比之前又更适应了一点,席间也会多说几句话了,还跟苏晴天商量说:“明天我去找阿姨玩。”
苏晴天说:“行。”
苏鸣鸾计划在府城再住个三天就得回去了,三天够她把府城细逛一遍了,余下的事儿就都交给苏晴天就行,她不能离开寨子太久,且阿苏县也是草创,多少事务等着她呢。
她的奏本已经送上去了,批复到的时候,她人得在寨子里才行。与女儿相处的时间就不太多了,她这几天与苏喆在一起的时间尤其的长。
祝缨也有自己的事儿要忙,她计划用这几天的时间再将之前的税收、工程、宿麦等的计划再审一遍,尽量让事情没有太多的漏洞。自己已不是亲自操作这些事儿,且铺开的摊子比福禄县大得多,计划就更不能出错。到时候还得抽查!
到了第二天,祝缨一大早到了府衙,仍是例行的召集众人开个小会安排一日的事务。
官吏们都知道了昨天的事儿,若说荆五郎以及娇娇的案子还有些人觉得对荆五稍有严苛的话,昨天的张富户及张无赖案就让整个府衙对祝缨有了更深刻的认识。厉害!
李司法等人更有一种得意,瞟着章司马:我看你怎么办?嘿嘿!
以祝缨的能耐,给章司马小鞋穿那是再简单不过了!这个让自己等人为难的司马,也该吃点儿苦头了。
哪知祝缨先说了:“今天接着办赌博案,李司法,继续拿人。若其中再有聚赌的线索也来报我。赌棍可恶,家人无辜,能解救一人是人吧。”
李司法连声答应,又大力拍马。
祝缨道:“此外尚有几件案子仍有不明之处,我将复核,要用到人,不要把人都带走了。”
“是!”李司法更大声地答应,他又瞥了章司马一眼。
接着,祝缨又讲了府衙内的几件事既然秋收开始了,那就再把库房检查一遍,接下来还要往州府缴粮,需要的车马人伕之类也要安排好。
这些征发都是从下面的四县征调的,库房的修葺之类尤其要用到南平县,府衙就座落于此,这是逃不掉的。为此,凡似南平县这样的地方,总会比其他的地方多一点旁的补偿,比如税赋之类的。当然,南平县也会因府衙在此而多一些机会。
祝缨又让小柳去请郭县令一会儿过来叙话。
小柳也老实答应了。
祝缨道:“司马。”
“下官在。”
“秋收粮税,由司马坐镇,最后给我个总数。府衙先派人再宣讲一次赋税之征收。其他人,还是照旧。好了,就这样吧,散了。”
这么个安排真是让人觉得不可思议!就这样?也不给他撅了?还给他派肥差?难道是被他治住了?不像啊!都拿到他的错处了!
好些个看出点主副官“不和”苗头的人暗中嘀咕。
祝缨对项安道:“开府门,提人!李司法,待命!”
章司马被卡得上下不得,颇为难受,心中一叹,道:你狠。
一时之间也不知是喜是忧。
这一天,祝缨又从那一叠证据里勾了四个人出来。衙役有限,还有别的用途,并不能将所有的人都用在这一件案子上,只有一批一批的判,一批一批的打。有没在县城的苦主,还得下乡去抓人。这些人都被赌博坑光了家业,田也没了,未必就是在秋收,肯打零工收稻谷的都算好了!搞不好在当飞贼,李司法还得四下追捕。
且不说李司法干劲十足,祝缨这里又将另几桩案子再来理过。她之前只是粗粗一看,现在李司法去办赌博案了,她只好再派项安、项乐各领一桩,先查再判。这两桩判完了,李司法那儿也该忙完了,再接最后一件。
郭县令也被请了过来。
……
郭县令进府衙,步子都比以前小了许多,小碎步趋了进来,到了祝缨面前垂手肃立,老实得紧!
他以往说“人家这么年轻就能干这么多出彩的事儿,又升得这么快,必有过人之处”一半是客套一半是无奈,实则心里也不是特别的喜欢这位前同僚兼现上司的,甚至有点嫌祝缨好生事、不如丘知府好应付。直到昨天看了个全过程,才觉出来自己与人家确实比不得。
祝缨再叫他来,他就抱着一种普通学子去见状元的心,乖巧异常。
到了签押房,恭敬地行礼,样子比之前诚恳了十倍。这让顾同怀疑郭县令是不是也干了什么违法的事儿怕被发现。
祝缨道:“坐。”
郭县令只坐了半个屁股,拱手道:“不知大人召下官来有何吩咐?”
祝缨道:“商量个事儿。”
“不敢,大人请吩咐。”
祝缨跟他说的是运粮的车马等等调拨的事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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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及库房等的修缮要用到的役力。郭县令大包大揽:“以往这些也是以南平县居多,下官一定安排妥当。”
祝缨道:“要妥贴。”
“是。”
祝缨接下来又同他讲了要多宣读税赋的问题,郭县令很实诚地说:“大人,县里府里都要吃饭的,光凭着公廨田也不大够,也得征一些的。您再补贴他们钱,不如他们私下捞得多。”
祝缨道:“唔。我给官吏们多发的钱,够他们生活得宽裕些,但是对贪得无厌的人是无用的。给脸不要,就不再给了。这个事儿,有章司马坐镇。”
郭县令心里打了个突:“他?”
祝缨点点头:“我已与他谈过了,他会有分寸的。你若觉得他有不妥之处,也可以同我讲。我必秉公而断。”
“是。”
祝缨又与他再核对了一次宿麦的种植以及水利、道路问题,因为南平县不但是自己,还有一些归府衙的项目也是落在南平县地界上的,不得不再敲定得更细致一些。郭县令也汇报了识字碑的进度,已立若干,还有若干,何时能全部立完,识字歌也开始传唱了之类。祝缨都认真听了,间或问几个问题,两人简单讨论执行中出现的新问题,商量一下解决办法以及后续如何预防避免。
议完,祝缨又夸赞鼓励了郭县令几句。郭县令离开签押房,转身去看王司功。
王司功自祝缨到任以来算是开了大眼了,之前遇到过的哪一个上司都没这一个能折腾,她居然不折腾百姓,专折腾官吏!要命的是人家还能折腾得起来。王司功近来也安静了许多。
郭县令推门进来,王司功起身相迎。论品级,王司功略低于郭县令,但是他是府衙的官,两人平时相处是王司功更强势一点。
郭县令向王司功打听:“府君与司马,和解了?”
王司功努努嘴:“听到了吗?打得鬼哭狼嚎的!你说算不算和解呢?反正我说不准。”
郭县令感叹道:“咱们这位府君,我是真的服了!我劝你,先前那些个谋划也先放一放吧。”
“我有什么谋划?”王司功一口将有的没有的事儿都抹去了。
郭县令一笑:“司马斗不过府君的呢。啧!用功不如用过,高啊!可一般人还是不敢随便用过的,也就是他了。”
“你转性了?”
郭县令道:“不服不行啊!就这个事儿,要是我的县丞干的,我就不好应付!章司马已将清誉赚尽,主官被架上墙头,寻常人竭尽全力也只能做个‘不得不失’,富户固然不能得罪,小民的怨恨也不能完全忽视。两样都要拿到,还要显出章司马之不周到,同时还不能过分斥责章司马。难!要是我眼下就只能认栽,日后再图反正。”
王司功也叹了口气:“咱们都比不上他。”
郭县令是个主官,感触比王司功深得多:“他是怎么想得到借题发挥得这么巧妙的?!这么一发挥,又将主官的地位给显现出来了,又将章司马的不足给暴露出来了,更妙的是,他的声望又盖过了章司马。咱们小人一点儿地说,接下来章司马要是干得好呢,是他有识人之明,给犯过错的人机会。干不好,他寻到了把柄,又显他英明,错的又是章司马。”
两人感叹了一回,统统表示自己已经忘了上次密谋想要刺探知府不法之事的事儿,不,他们从来没有密谋过什么。他们从来都是想着好好襄助知府大人的,之前没干好那是能力有限,不是心眼不好。现在一边听话干活,一边学习提高,老老实实各司其职。
郭县令的本领堪堪够用,让他额外多想或许想不到,现在认起真来做得比之前又好了几分。
那一边,终于到了苏鸣鸾离开的日子——山上秋收也要开始了。
祝缨道:“一旦朝廷有回复,我即转发给你。”
苏鸣鸾道:“多谢义父。”
然后退后一步,郑重地拜了下去:“义父,小妹就托付给义父了。”
祝缨道:“这不是早就说好了的吗?怎么又行起大礼来了?”
苏鸣鸾又认真地一拜,仰起脸来肯切地说:“因为我知道,义父不会将我的女儿养成个绣娘又或者什么贤妻良母的娇姑娘。当年阿爸阿妈多么的疼我,也不曾一开始就要教我做洞主的。后来我走了好一程弯路……我不后悔与她爹生下了她,只是有些遗憾不甘罢了。”
她再拜而起。
接着让苏喆过来:“来,拜见阿翁,以后我不在的时候,你就听阿翁的。要是阿翁说的与我说的不一样,你先问阿翁为什么,听阿翁给你讲道理。”
苏喆老老实实地拜下,祝缨道:“我会尽我所能的。”养小孩子是不会,不过教一个不算笨的小孩子学习,应该……可以的吧?
苏鸣鸾又望了一眼堂前梅花桩,这几天的相处她感受得到祝缨没有歧视她的女儿,没有将苏喆当成个“女孩子”,是将苏喆当成个“男孩子”来看待的。祝缨不介意苏喆好奇梅花桩,不介意苏喆询问案情,也不介意苏喆问一些“男孩子”的问题,甚至不是“鼓励女孩子”,而是完全地接受苏喆就应该是这个样子的,祝缨不给苏喆设限。
仿佛什么事情都不能让祝缨觉得惊讶。
苏鸣鸾非常满意,狠一狠心,将女儿抱在怀里狠狠紧了紧,将苏喆放到地上,头也不回地走了。
苏喆在背后叫了一声“阿妈”,往前跑了两步,小嘴一瘪,祝缨心道:不好,要哭!
苏喆小哭了两声,用手背抹抹眼睛,再擦擦鼻子,就慢慢恢复了平静。祝缨从她的脸上看到了一种“懂事”的样子,拉着她说:“咱们先去洗洗脸。”
苏喆很老实,洗了脸,坐在一边的椅子上就要写字。写了一小会儿,又放下了,看起来是想玩的样子。祝缨道:“去吧。”
“诶?”
“想玩儿就玩儿。”
“阿妈说,到了阿翁这里要用心学,不要想着玩儿。”
“到了我这儿,我说了算。”
苏喆摇摇头,有点疑惑的样子,从福禄方言转成了奇霞语:“可是,我不是来学东西的吗?”说完又捂住了嘴。
祝缨也转了奇霞语:“怎么啦?”
“阿妈说,下山来要讲山下的话,最好是官话。”
“那也不能忘了之前的话。”
苏喆问道:“为什么?我要想管好寨子,就要学山下的东西。”
“想要管好寨子,要跟你管的人说话,要听你管的人说话。连人家的话都听不懂是管不好人的。”
祝缨看她的样子,仿佛只要玩了一会儿就会回来忏悔似的,带她到了房外,两人坐在门槛上,看石头和锤子在院子里疯跑。祝缨也不跟她搭话,苏喆也安安静静看了一会儿,过了一阵儿,说:“阿翁,我想学那天项哥项姐的本事!”
“挺苦的。”
“不行吗?”
“行,得早起练功。”
“好!”苏喆高兴地说。
苏喆还是太小,字也没认全,话也没学全,祝缨就先让她学点说话、写字,自己每天总抽空跟她小聊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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会儿天。苏喆也开始跟着项安学武艺,这孩子居然很愿意吃苦,也扎得下马。祝缨看她识字的功课没耽误,也就由着她去了。
如今秋收有人盯、粮税有人看、孩子也找着了玩法,她终于腾出手来,邀花姐同往医学博士那里去了。
……
花姐道:“再等一等,我就快雇着人了。安顿好家里再去不迟。”
“咦?这会儿还能雇着人了?”正秋收,做工的人少呢。
花姐道:“嗯!说好的,四个女仆,两个在屋里的,两个在灶下的,这样杜大姐也能腾出手来了。”
“都什么人呐?”
“我都托项安打听过了的,好人。说起来,厨娘还与你有些渊源呢。”
“诶?”
“前儿你不是罚赌棍的吗?又赎了些被卖的可怜人,其中有一个就是了。”
反正不是花自己的钱,祝缨就特别的大方,尽着庄家的钱花。即便赌棍已经死了,如果知道他有家眷被他生前卖了,祝缨下令也给赎回来。这厨娘就是被赎回来的人之一,她被转了一手,卖到一个富户家灶下帮忙,厨艺还过得去。跟那种豪富之族家养的厨娘没法比,在南府就算不错的了。
另一个厨娘也不是外人,是前面府衙食堂灶上大厨的女儿。用花姐的话说就是,知根知底。且苏喆的女仆也是个比较能干的姑娘,苏喆上回吃鱼觉得好吃,她照着样儿借了灶就烧了一条差不多味道的,偶尔也能借来帮忙。
祝宅的伙食问题终于解决了,杜大姐也松了一口气。
至于丫环,花姐想自己就跟杜大姐做个伴儿,张仙姑那儿得需要一个健壮的女仆。最后只要再雇一个干粗活比如烧火的女仆就行了。这两个也比较好找,前者是顾同早就计划好了的,他之前就觉得祝家应该多一些仆人的,千挑万选了几个,花姐和张仙姑一个也没要,反而要他帮忙寻个可靠的寡妇。
花姐以为,自己也是寡妇,如果不是有祝家,自己前途未卜,既然要雇人就偏向这等处境更加艰难的人。无子的寡妇,最是难熬。最后是个南府靠着会馆外面一个每天出摊儿卖浆的寡妇中选。
有了这一个例子,连烧火的,花姐也买了个寡妇。本来说是要雇的,结果看人的时候遇到了一个正在被夫家卖掉的寡妇。花姐只好出钱将人买了回来。
祝缨道:“行,给她们把屋子收拾出来呗。杜大姐搬来与你住,她们就先住那边偏院里吧。离厨房也近,也能看着火。”先住得远一点,她也好观察观察人品等等是否可靠。
“好。”
此后两天,四个女仆陆续到了府衙后院,屈指算来四个人里居然有三个寡妇。
最先来的是食堂大厨的女儿巧儿,大厨亲自扛着行李给送过来。她是花姐以每月两百钱的工钱雇来的大工,自带着铺盖,十七岁,干净整洁。她是想过来干两年,给自己多攒点儿嫁妆的。祝缨看她长得不太像大厨,那厨子肥头大耳的,这姑娘虽然也面色红润,但没那么胖。
然后是那位新赎回来的林寡妇,赌棍丈夫已死,她也是个寡妇。三十来岁年纪,脸上已有了些皱纹。手有些粗糙,指甲修剪得很整齐,衣服鞋袜都很干净。一个小而旧的铺盖卷。
祝缨让她们先试试手艺,林寡妇更擅长一些本地菜色,巧儿除了本地菜色还会一些外地菜。府衙的官员不定是哪儿来的,厨子就得顺着主人的口味来改变,巧儿也从父亲那里学到了一部分。
无论荤素,味道都不错。
烧火的赵寡妇沉默寡言,黄、瘦、矮,这样的寡妇就很惨,牙尖嘴利的尚且不能阻止别人欺负,不说话的就更难了。她没有铺盖卷儿,只有一个破烂的包袱。
最后一个是顾同推荐的蒋寡妇,二十来岁,个头在南府算高的,人利落、干活利落,嘴皮子也利落。倒有副薄铺盖。
祝缨一看,先给她们将铺盖给配齐了。这四个女仆还分三种,厨娘两百文,算高薪,给四季衣服。赵氏是卖身契,管四季衣裳,每月随便给点钱就行,花姐先给她定了五十文。她的情况与杜大姐当时有些相似,如果不托官人庇佑,极易被夫家、娘家再给嫁了。
蒋寡妇现在是雇工,每月一百文,再四季各一套衣裳,包吃住。
现在分工就很明确了,厨娘得管这一大家子十来口人的吃喝,同时要把厨房等处打扫干净。赵氏除了烧火,也还兼着扫院子。杜大姐轻省些,陪伴花姐,打扫一下祝缨的屋子和自己的屋子。杜大姐的工钱每月涨到三百钱,比起她当初到祝家时一年才五百钱,手头顿觉宽裕。
蒋寡妇管张仙姑那儿的打扫以及洗全家衣服。
苏喆自带仆人,前院的活计及重体力的活有男仆。
晚上吃饭的时候,顾同长出了一口气:“老师这儿终于像点样子了!以前哪像个五品官呢?说出去人都不信!”
大家都笑了起来。
顾同还是觉得女仆少了,苏喆一拖三,张仙姑、花姐就不金贵了吗?贴身侍女竟然没有的!不是说杜大姐不好,老家人,可信,没有伶俐丫头终究是个遗憾。
祝缨道:“这样就很好了。”
……——
家里也安排好了,祝缨便邀花姐同去府学。
府学现在还有几个空额,祝缨现在不急着填满,她已将各县名额分配给定了下来,提下来的几个月,她打算再通过几次月考再筛掉几个人,方便凑够一次四县学生的选拔。府学四十人,只有荆五一个是走后门进的?
她是不信的。
不过这一次她是去医学博士那里。
医学博士带着十个学生,当然是男学生。祝缨带着花姐过来,医学博士还小有惊讶:带个女人进学校干嘛?
等看清了花姐,他想起来了,这位是知府大人的姐姐,在娘家寡居,常在外施医赠药。为人不错,待人也和善,医学博士有时候也带着学生到外面义诊。干这一行的,想要医术高,除了天赋就是经验,得练。
彼此打了个照面,祝缨道:“博士不必多礼,今天是有事相托。”
博士忙道:“不敢。不知大人有何吩咐?”
祝缨道:“是为家姐的事而来,有些个病症,想与博士探讨,再来有些书籍上的困惑之处,还请解惑。你们聊。”
说完她就在一边坐着了,看花姐跟博士探讨。她与花姐同居日久,耳濡目染也知道一些医术,但都没有特意钻研过,也没给人瞧过病,所以不插言。
花姐客气地向博士请教,反而博士有点紧张,学生们则在旁边围观。
祝缨听花姐问博士某症状,博士道:“因不洁。”
花姐道:“然而这是产后才有的症状呀!”
二人鸡同鸭讲好久,祝缨已听出来花姐有点生气了,她说:“可是病人疼。”
“这就没有不疼的。”
祝缨扶额,道:“好啦,一时半会儿是吵不完了的,今天就先到这儿吧,你们俩再争辩下去,那边儿就要来人围观啦。博士,打扰了,大姐,咱们回家缓缓再来?”
花姐脸上一红,博士也有点惶恐又有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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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生气地拱手道:“是学生学艺不精了。”
祝缨道:“孩子话,学艺不精还教学生呢?你还义诊吗?”
“是。”
“那很好啊,本地什么样的病症最多?”祝缨又与博士闲扯了一阵儿,才同花姐离开。
花姐道:“分明不是他说的那样!我以为是我学艺不精,想为病人减轻痛苦才请教他。他却觉得这不是什么大事儿……这……明明疼的!”
“那就是疼的,你就照着自己的经验来。”
“我?这可是人!一个治不好,人命关天的,怎么能随便呢?或者有别的病因?”
祝缨道:“我还道你这几天愁什么事呢,原来是为这个!他身上又没长女人的零件儿。病人长了、你也长了,他不会比你们更懂的。更高明的男郎中,也体验不到妇科病。”
“真的可以吗?”
祝缨戳戳自己的肋下:“小时候吃不上饭,娘说,睡着了就不饿了,赶着我睡觉去。可是饿就是饿,打晕了还能饿醒。信你自己的感觉,信你自己看到的、做到的。饿就是饿、疼就是疼。”
花姐与她对望一眼,目光坚定了起来:“好。”
功德
“妙啊!”窦大理览卷轻轻地赞叹一声。
各地判完了需要复核的案子都要上报到大理寺,地方上普通人判到流刑正在这个范围之内,祝缨便将赌博案等一并报到了大理寺,等着批复,批准了就接着流放。这类公文的速度比较一般,到了窦大理手上的时候,连同庄家带赌棍们都在南府打完了一百大板了。
一个简单的流刑的复核不需要大理寺卿来做决断,只要下面的人复核一下,最后将一批案子汇总给大理寺卿汇报一下即可。然而即便经过窦大理的“理顿”,大理寺大量的中下层人士仍然惦记着祝缨在时的美好时光,一见是她断的案子先细细读了一遍,都觉得很好,便将这一份特意放到了显眼的地方给窦大理看去。
窦大理看赌博案并不很在意,扫了一眼要放下的时候看到了后半段,便有此议。忽然想起来“祝缨”这个名字是还挺耳熟了,叫住了正在倒茶的老黄:“我记得这位祝知府以前是在大理寺的,是不是原来那个人?”
老黄耳朵一跳,道:“大人要说的是南府的知府,那就是了,是由福禄县的县令升上来的。前番到过京城,是以小人还记得。”
窦大理点点头:“果然是他!是个能人啊!”要是大理寺还能再出一个这样的人就好了。
他一面感慨,一面将这份卷宗批了转交给刑部终审,自己心里十分的满意。
老黄躬着身子,倒退着出去了,心想:也不知道小祝大人现在怎么样了。
……——
祝缨在那儿榨甘蔗呢。
苏鸣鸾所请的奏本朝廷没有不同意的理由,很快就批了下来。皇帝和政事堂都认为这是一件好事,虽然恨不得一切都听朝廷的、如臂使指,政事堂里的两位却保持了理智。祝缨能看出来的,他们也有所觉,朝廷无法实现对阿苏县的直接有效的统治。如此一来,苏鸣鸾愿意让她的属官领受朝廷的任命,这就是一种进步了。
批复的公文到达南府,还是由祝缨转给苏鸣鸾。王云鹤还承皇帝的意思,给祝缨写了封短信,让她再接再励,好好经营。信的后半段就是王云鹤自己的意思了:好好经营,不可冒进。
祝缨看过了,亲自又去了一趟阿苏县,将任命给了苏鸣鸾。苏鸣鸾依照着山下衙门的建制也重置了自己的属官系统,有副官、有“六部”的官员之类,此外还有一个“守卫”的部分。她自己的护卫则是单列,依旧照山寨的特色,巫师也特别设置了一个部门,而不是像山下的佛道等作为某一个官员的管辖范围的一个小部分。
祝缨带着苏喆回去山寨,亲自颁布了这道公文。山寨上下,凡与苏鸣鸾一致的人都高兴,祝缨也留意到了其中有一部分人是比较沮丧的,想来是受到了排挤人。
苏喆再次见到了母亲,心情很好,高兴地跟母亲说说笑笑,说着山下的见闻。比如“阿翁”有时候会蹲到梅花桩上,有时候又往秋千上晃着。再比如那位花姑姑总是很忙,但是她很喜欢。又比如太翁和太婆两位还会跳舞,与寨子里跳的不太一样。
最后叽叽咯咯地笑着说:“阿翁好好玩,傻乎乎的,不会说话,就跟我坐在一块儿。”
苏鸣鸾大为诧异,以为祝缨绝不会是个沉默的人,怎么会跟个小姑娘闲着没事儿就静坐呢?
既然将女儿托付给人家了,看着女儿比在山寨时开朗了不少,她忍着了没问。
祝缨办了这一件大事回到府城,此时山下秋收已毕正在晾晒粮食的时候,而赋税尚未往征收,她正可腾出手来研究一下甘蔗。
她买的是秋甘蔗,次年收获,再放一放,存放的日期已经比较长了,再晚俩月,今年的新甘蔗都能上市了!白买那么早的陈货了。
仗着已经将事务分派了诸人,她也暂时得了闲,便开始研究制糖的事儿。小地方有点红糖,或者说只要有点糖都是好东西,她是见过京城大世面的,知道糖以洁白纯净为上佳,所以主要的研究方向也是这个。
动手前,她又订了个大大的空白本子,开始记录。以研究宿麦种植的经验来看,这种方法是很有效的,它可以记录下每一个步骤中的问题,让后续可以避开这些错误,又方便分析总结。
订好了本子就是动手了,全套的家什,她先自己动手来了一遍,弄出来的结果让她有点皱眉。好歹是见过更好的东西了,这一套无论是从颜色还是从口感上来说,都不很好。祝缨摸摸鼻子,自己初次动手能有现在的成果还是不错的,比较之前自己吃过见过的,还是差了很多。且还有点黏黏糊糊的。
祝缨蹲在一口大锅边,陷入了沉思。
张仙姑乐得女儿能够休息一阵儿,往年这个时候都是祝缨最忙的时候,现在能够闲下来了瞎捣鼓点儿东西她也高兴。见祝缨蹲着不动了,张仙姑在围裙上擦了擦手,道:“这有什么?以前连这样的糖尝都难尝上一口呢!现在闻着都很甜了!我瞧着行。”
祝缨心道:那就卖不上价了!
就这工艺,并不比别处的更好,想要多赚钱就得广种,但那是不可以的!耕地得留给庄稼,首先要保证粮食的产出。此外再种甘蔗,再加工,就有点难。
她对这东西也有一点想法,嚼甘蔗就不如喝柘浆的味更重一点,柘浆又不如糖,反正就是越干的越甜。而据她吃过的感觉来看,越洁白的越甜。反正,从外观上看,她已确定了自己检测的标准:白、干。现在弄出来的这个,两样都还差点儿,还得找工匠来问问,学东西她挺快的,有些经验之类还得问工匠。
她说:“这点儿你们分了吃吧,不爱吃就分给旁人,别白放坏了。”就是这样的糖,她小时候想吃也不容易吃得上,南府的穷人也不少,分就分了吧。
得再买点甘蔗了。
祝缨将一块碎糖放到了碗里,慢慢地看着。张仙姑见女儿这样,又觉得她还不如去处理公务呢。
项安从外面走了进来,手里捏着一封信:“大人,有信。”
张仙姑忙把碗收了:“你去干正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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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
……——
祝缨擦擦手,从厨房走了出来,顺手捞过项安手里的信问道:“这时节有人寄信来?”
这是不太对的,如果是京城的谁,是会特别的派人来送信或者是借着公文夹带过来,这些来路都是明确的,项安不至于这样讲,直接报名字就行。而冷云在州城,离府城比较近,也会直接报自己的来路。
等拆开了信一看,才知道这是谁。
祝缨后来返京又再次南下,曾与前丞相陈峦同行过一段时间。在京城的时候陈峦也给了她不少的指点,为她引荐了不少“同乡”以及陈峦的一些故旧。后来祝缨往南府之外设同乡会馆,出了本州之后第一站也是以陈峦之故旧、同乡,以及郑府家的关系为落脚点的。这些人都多少给了她一点帮助,至少没给她的同乡会馆使绊子。
今天这一封信是一位同乡陈知府,陈知府与陈峦同姓却不是同族,但因是同乡,于是外人都以为他们是一家人。不过祝缨这样的“乡亲”却知道,她们本地的陈姓还会三支呢,各有各的族谱和叙辈份的排序。
陈知府这些年与祝缨保持着一种偶尔通信的关系,这在大家都背井离乡隔着几百里的距离的情况下就算是亲近了。他也给了祝缨的同乡会馆一定的照顾,祝缨也通过同乡会馆送他些橘子、山货之类,他也会有些回礼。
以前是祝缨要借他的势,这封信是陈知府想请祝缨帮个忙。
陈知府的信里先是夸赞了祝缨之“年少有为”,年少有为的功绩主要是两点,一个是抚远夷,一个就是劝课农桑。劝课农桑里宿麦又是一个突出的点,陈知府也想试种宿麦,这是来向祝缨取经,请求帮助的。
诚然!祝缨是头一个大张旗鼓说南方可以种宿麦的,她聪明,别人也不太笨。祝缨勉强说是自己首创,别人看着她干了,心思也活络了起来。陈知府就是其中之一,一想自己的地方比南府、比福禄县还要靠北一点,岂不是更容易种宿麦?又通过一点消息渠道知道,户部正在推进这个,祝缨似乎还是因为这个跨过了一道最难跨的坎儿,得到了绯衣。
陈知府也想干!一则有利于百姓,功在当代、利在千秋,二则于自己之政绩、升迁也有极大的助力,三则既然朝廷、陛下重视,也可讨一下上头的欢心。陈相休致,大家在朝廷最顶尖那一团里没了自己人,还是得努力拍别人的马屁的。
陈知府与陈萌也算熟人,陈萌在更北的地方,所以陈知府如果想要比较多的麦种,不必干等着户部冼敬那里的分派,也不必自掏腰包,更不用等着祝缨这儿“越种越多”分他一点,跟陈萌勾兑一点也是可以的。
唯种植一项,南北地气不同,陈知府也考虑到了,北方的种植经验或许有不适合南方之处,南府在南方,虽然也隔了几百里,到底更近一点。
陈知府便讨要人情来了。想问祝缨要个种植的法子,能有经验丰富的老农就更好了,如果再有个几百石的“南方种出来的”麦种那是最佳。不过陈知府也没有白要祝缨的东西,还好心提醒了祝缨一下,种子也是会退化的,最好注意一下选种。
祝缨捏着信回到了前面书房,将信细细读了一遍。陈知府与她无怨无仇的,她也比较希望能够推广宿麦的,又想到了冼敬,她更加愿意帮陈知府这个忙。不过陈知府的要求,她还得仔细想一下。
她先不急着回信,而是对项安说:“你师姐还好吗?”
项安心里震了一下,道:“师姐,小病了一下。”
祝缨点点头,项安身上有股药味儿,项乐好好的,家里人都好好的,能让项安照顾而染上药味的人在南府屈指可数,除非还有她不知道的人,否则答案就写在项安身上了。
祝缨道:“要是还不见好,可以跟大姐说一声。”
项安道:“是。”
祝缨又研究那个信,无论是选农夫还是麦种,她这儿都能够提供,但是都得精挑细选才行。农夫不能性格张狂,陈知府那儿也要优待这些农夫。她斟酌着措词,写了一封含蓄的信,然后叫来顾同。
顾同彼时正在跟彭司士那儿学着核工程,被叫过来的时候脑子还有点懵,祝缨问他:“家里的地是不是已经稻麦两季了?”
他说:“麦子还没到种的时候呢。”
说完又改了口:“是,都种上了,肥跟得上,收成还是不错的。”
祝缨又问他:“谁是好把式?找两个合适的,我要用。”
顾同道:“有的!有的!是要在府城种吗?”
“是府城,不过不是南府。”
祝缨算了一下这笔麦种的数目,觉得问题不大。两个知府私下的勾兑,问题可大可小,稍稍给点麦种应该没有问题。她让顾同回家选两个愿意出趟远差的农夫,再从衙门里挑几个白直,都由丁贵带队,给陈知府送过去。再将自己的种麦心得给陈知府誉抄一份——这个活还是顾同的。
吩咐完毕,下边县里征税的活也进入了尾声,干得快的比如关、莫二人,都提前派人过来知会一声:过两天要带着今年的税赋到府城来了,准备好仓库。
祝缨只好将蔗糖的事儿暂往一边儿放一放,再过问下一这个事儿。此事也关系到府衙接下来一年过得是丰是歉,祁泰、小吴都非常的关心,章司马也早早要了一份府衙与下面各县之间的分配比例表,将这项工作也记在了自己的本本上。
今天的收成不错,府衙所管之粮仓业已准备完毕,南平县因为近,是最选开始向府衙输粮的,颗粒也饱满。莫、关等人也陆续到来,王县令到得最晚,数目还是整齐的。
众人先在府衙碰个头,将今年主要的任务总结了个清楚,这次去州府缴粮是由祝缨名正言顺地带队,四个人都非常的放心!往年她只是个县令的时候就很不好惹了,这次输粮一定是非常顺利的!
他们猜测得很对,祝缨这次输粮也是比较顺利的,缴完了粮,他们没有马上离开,还是去刺史府拜见冷云。
…………——
天气渐渐没那么炎热了,冷云身上的衣服穿得整齐了不少,见到祝缨说:“来得正好!”
祝缨道:“每年这个时候都是要来缴粮兼回些事儿的,可不是正好的时候么?”
“我不是说那个!你快来看看这两个活宝吧。”
祝缨奇道:“什么?”
冷云头疼地说:“正是要紧的时候呢,他们两个倒闹起来了!”他指幕僚中的另一位王先生,让王先生代为解说。平素,冷云身边该是薛、董二位不离左右的,没有这个也有那个,今天两个都不在。
王先生也苦着脸,说:“二位先生为着钱粮谁管的事儿争执了起来。钱粮上的事儿本该是董先生管的,他老人家是账目上的行家。刑名上的事儿是薛先生管的,他于捕盗断案也是精通的。近来薛先生连钱粮上也颇上心了,我们想,董先生年高,许是两位先生自有默契。哪知……”
此事祝缨已有觉察,薛先生对宿麦是过于上心了。想必也是因为董先生得了官身而薛先生未得罢了。
祝缨道:“大人没与二人好好开解开解?”
冷云双手一摊:“有什么好开解的?倒是怨起我来了?!不就是那点子事么?你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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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么办好?”
祝缨道:“这是大人身边的事儿,自然也只有大人才能决断。您拿出主意来才好。”她打定主意不管这个事儿。刑名上的事儿本是薛先生的长项,但是黄十二的案子被董先生赶上了,又因此很幸运地有了官身,这找谁说理去?两人当时就排了那个班不是?
冷云道:“现在不管不行了,粮税征完,别驾送粮上京。接下来就是种宿麦了!他两个要闹起来,那可不成!”虽然钱粮是董先生管的,薛先生要撂了挑子,他也难受。
祝缨双手一摊:“大人身边的人,不该让别人来管。大人何妨亲自与他谈上一谈?”
“谈什么?唉,实在不行,只好打发他回京城啦!”
“咝——”
“是吧?”冷云一脸的生无可恋,“他可真够能闹腾的。”
祝缨愈发不想掺和这事儿了,她说:“那是不得已的办法,能说通还是说一说吧。”董先生是个官身,且都六十多了,薛先生才四十来岁,就按年龄算吧,还是薛先生能干得久一点。但是如果薛先生太冒进,对官位过于执着,恐怕不能专心为冷云办事,如何取舍不是她能代冷云决定的,还得冷云自己斟酌。冷云身边这些人,都是冷侯给配的,她又不知这些人的底细,这些人又与她没有什么利害关系,瞎说什么?
“都是为您效力、以您为准。”祝缨说。她一丁点儿的锅也不想背。
冷云想了一下,道:“好吧,我自己想。”
祝缨道:“若是大人调和不了,想打发了谁,也请客客气气的,不要结怨才好。”
冷云一撇嘴:“怕他怎地?”
祝缨不吱声了。
冷云还又不放过她,说:“接下来就是宿麦了吧?”
祝缨道:“是。”将南府微调过的计划又向冷云汇报了一变,冷云记不得具体的细节,说:“好像与你上回说的不太一样。”
祝缨道:“是。下官到南府这些时日,又有了一点变动,变化不大。照此看来,福禄县、思城县之全境,南平县、河东县之大半,今年可以了。”
冷云好奇地问:“怎么突然这么快了?”
还不是你们催的?!祝缨道:“思城县去年办了黄十二,许多事情都好办了。”黄家兼并来的土地虽然分配了,却是连成一片的,比较好管理。再来水利设施之类没了黄十二这个阻碍,也可以统筹全局了。
郭县令不知为何比之前更配合了,王县令也颇有干劲。
冷云道:“我恨不得还能再办几个这样的!这样人人有功拿,也不至于这么啰嗦了。”
祝缨陪着感慨了一回:“是啊……”除豪强、括稳田,说起来容易做起来还是难的。既容易被利用,又容易被蒙骗,还容易被告发。
与冷云一番对话之后,祝缨便意识到此地不宜久留,借口要回去布置宿麦种植的事宜,飞快地带着几个县令跑回了南府,连例行的在州城采购都压缩了时间。
……——
回到南府之后,祝缨便给四个县令下了死命令,休息几天,赶紧准备宿麦!必须得干好!
她自己就与花姐、张仙姑准备往京城送的礼物,时候不早了,拖着许多的货物抵达京城必要到十二月了。今年她是知府了,往各处送的礼物得加厚一点儿,此外又有她提前为郑霖婚礼准备的东西,虽然不知道这姑娘订亲了没有、跟谁结婚、什么时候出嫁,先准备着总没错的。今年不嫁就明年,继续给她攒着
她又忙着写信,保持好了与京城的关系与在南府做出政绩同样的重要。今年她又特别给陈峦那里也写一封信,预备让人路过的时候拐个弯儿再给他多送一分礼物——现在终于有更多的钱和人手了。
其中,给赵苏的信里特别多写了一点对家事的嘱托。她让赵苏将那一份给郑霖准备的东西存放好,什么时候听说郑霖要订婚或者结婚了,什么时候酌情给送过去。又写了一些其他的嘱咐,也没忘了一些“贫贱之交”,让赵苏掐着点儿过年的时候给曹昌等人也分发些物品之类。
这一年要写的信尤其的多,祝缨足写了一整天才写完。派了小黄小柳两个带队押送,又许小吴等人捎带物品回去。
她掐好了日子,比各地往朝廷输送粮草的队伍稍晚动身,挨着个尾巴,既能蹭一下大队的人多势重安全,又不至于与朝廷官队抢道。
才送走这队伍,郭县令又来求见。
此时宿麦尚未播种,连工程都只是将将开工,祝缨道:“有什么事么?”
郭县令陪笑道:“想向大人借个人。”
祝缨道:“什么人?”
郭县令道:“就是,府衙里那个江娘子。”
“诶?”
郭县令道:“却才下面报案,出了个人命。死的是个女子,还是新婚,婆家娘家各执一词闹得不可开交。南平县并无女子为仵作的,往常都是寻个接生婆之类,下官见大人这里人员齐备,回去一想,有个女仵作确实更方便些,一年也花不了几个钱、几斗米。这一行本来没什么女人干的,现找是来不及了,故请大人行个方便。”
祝缨道:“原来如此,这便不难,哎,你预备找女仵作了?”
“唉,就是找不着。”
“唔,你找俩机灵的,跟着小江学吧。这事儿我做主了。”
郭县令道:“那可太好啦!多谢大人!那现在这个……”
“牛金,把小江请来。”
牛金答应一声,他已摸着了门儿,祝缨口中的“小江”是江娘子,别人口里的“小江”是江舟。他跑到停尸房那儿,站在门口叫了一声:“江娘子,大人有请。”
小江出来,问道:“什么事?”
牛金道:“有个案子。”
“稍等。”
她自搬出府衙之后闲言碎语少了很多,与之相应的,因为仵作这个职业,躲着她的人又多了不少。她平常连江舟也不让多到她这儿来,听到招呼锁好了门才跟着牛金到了签押房。
郭县令见到她来,有点惋惜:倒是个佳人,可惜了。
祝缨已对小江简要说了情况,让她跟郭县令走一趟:“带上江舟吧。哎,郭县令,县衙有女监?能腾得出手就派两个跟着她去,从现在开始学。小江,教不教?”
小江微笑道:“只要她们敢学。”
郭县令道:“这回是来不及了的,人已经死了,再耽误怕尸身腐败。”
小江敛容道:“那就走吧。”
“这、这,不用收拾么?”
“大人去点人马,我去收拾家什,叫上小舟就能走。”
祝缨道:“去支领车马。”
“是。”
小江等人走后,祝缨又问项乐:“你师姐怎么样了?”这几天项安虽得了她的允许,但总是不在身边。项安与项乐一样,都是很安静守时的人,如果不是有特别的时候是不会缺勤她身边的护卫差使的。
项乐道:“请大娘看了一回,说是以前底子有点儿亏了,师傅又死了,她累的。人是一口气儿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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着,等安顿下来一口气松了就病了。大娘好心,又给了好些好药。这两天已好了一些了。”
祝缨道:“那就好,让项安也别累着了。”
“是。”
项乐心里感动,口上却不表白多言,只紧跟着祝缨,看她又去榨甘蔗汁,也去帮着使力。
花姐因祝缨到厨房忙,林寡妇向她说:“男人家不合进灶间。”便也走到厨房,看祝缨又在瞎忙。她对林寡妇说:“进就进了,你瞧巧儿,他爹还天天在灶间打转呢。”
祝缨道:“那是。”她捏着笔,将自己试做糖的步骤都记下来,一边写一边问花姐:“你有本子不?”
“什么?”
“一些验方呀!既然博士他们的道理不通,你这试过有效的方子不记下来推广吗?”祝缨很奇怪地问。她自福禄县种麦起就是这么个法子,如今制糖虽不必非得自己弄出法子来,但也打算自己先动手做过知道是怎么个意思之后,再寻制糖的工匠来改良工艺,这个也是要记录的。
都是类似的事,花姐之医术为何不能记载?
她对灶间门口招招手:“干嘛呢?要看就进来大大方方地看。”
苏喆和两个小姑娘从门边跳进了门框:“阿翁!你干嘛呢?”
“做糖。”
“上次那个?有点甜,又不太甜。”苏喆虽然是山寨里的姑娘,却能比山下的贫民吃得更好,更好的糖霜她也吃过。
祝缨道:“等着,我一定做出更好的。大姐,你想想?”
花姐道:“我也记过些笔记,要流传出去还嫌早吧?”
“管它呢!先记着,记清楚些,总比叫人胡说八道说你不疼好吧?你记,只要应验了的,我给它结集成册。笑话了,狗屁不通的歪诗文章都敢刊刻送人,救命的医术为何不能刊刻出来?这是功德。”祝缨理所当然地说。
说着,她又想起了小江:“诶?小江单验女尸也可记一下。”
她舀出一碗柘浆给了苏喆:“呐,这个好喝。”顺手给两个小丫环也各分了一碗。
花姐道:“那行,我回去整理一下笔记。唉,还道医学博士能给我多些指点的。”
“应该也有,”祝缨中肯地说,“他们学医多年,有些道理还是精通的,你自己斟酌取舍呗。”
两人一边弄一边说,祝缨尝试了过滤,却感觉用滤酒的方法滤柘浆不太行。最后说:“罢了,还是悬赏吧!”
花姐笑道:“不弄了?”
祝缨道:“家什先留着,以后自家榨柘浆喝也很好呢!我又不是卖糖的,不干了!再写两个匾吧,赏金就有了。”
花姐大笑。
…………
祝缨出去就悬赏,一是找工匠,二是让工匠尝试制出更好的糖来。新甘蔗快上市,这个时候是最便宜的,此时不试验更待何时?
悬赏完了,又让顾同拿着她订的本子,跟着制糖匠记录。顾同仔细研究了一下她那个本子上的条目,回去便抄了个纸条,将这个法子给记了下来。
另一边,丁贵也从陈知府处回来了,陈知府除了一封感谢的信,又让丁贵捎带了不少当地的特产。祝缨对丁贵道:“拿到后面去给大姐收一下吧。陈大人还说了什么不曾?”
丁贵道:“一直说谢……”
咚咚咚!
丁贵住了口,扭头往外看了一眼。这一眼是什么也看不到的,因为响的是衙门外的鼓!有人击鼓鸣冤了!
这不太对,一般百姓是不太会告状的。告状的情况多出现在官员新到任的时候,百姓对新官有点期望,这才会多告一点。其他的时候,告状要耗费大量的精力,不划算,能忍就忍了。
如今南府应该已过了这样的时期了,能有什么案子?还是底下各县有什么冤假错案?
丁贵道:“陈大人一直道谢,又说,大人要有用得着的地方,也只管再找他。大人,我出去看看那边。”
祝缨点头,他跑了出去,过了一阵儿回来,脸上的神色很奇怪,道:“大人,是有人喊冤……在门外一直叫着章司马给他做主,章司马已经出去看了。”
“是穷人吗?”
丁贵忍笑道:“是。”
祝缨道:“那就先交给章司马吧,先不要问,不要管,你去悄悄听一听。”
丁贵道:“原告已叫出缘由来了。”
“哦?”
“说是他家房子叫邻居一个富户给强拆了。这事儿有点儿奇怪,富户家的女儿被狐狸精迷惑了,富户家要抓狐狸精,狐狸精跑了,说是跑到了他们家。可他们家没有狐狸精呀!富户不信,要强行闯入……”
祝缨道:“有意思了。什么地方的人?”
“就是南平县的。”
“你再去听听。”
“是。”
丁贵悄悄溜到了外面,他将帽子一摘,混进人群里看章司马。
章司马表情凝重,拿着状子简直想打原告了!子不语怪乱力神,对,如果你扎小人,那是巫蛊,律法可能杀你全家。民间故事里,青天贤相可能做个梦就有苦主、神灵托梦提示线索,醒来就把案给破了。对,从皇帝到奴隶,拜个神、求个佛的是常有的,皇帝出生还有异兆呢!官员还舍房子当寺庙呢!但是,如果一个官员断案时说:这是有狐狸精闹的。一旦被翻出来,他这官儿也就做到头了。
章司马道:“先将被告押来!”
原告被告都是南平县的,章司马命人把郭县令也给唤来。去的人回来说:“大人,郭县令也在查案呢,还是人命官司。”
人命关天不是虚言,章司马只得自己下令把被告也给唤来。原告被告都居住在乡下,今天是带不来了,章司马得了个缓冲的时间。
第二天,府衙官吏例行晨会结束有两个人都没有马上离开,都等着同祝缨说话。一个是小江,她要汇报一下验尸的结果。一个是章司马,他想跟祝缨先打个招呼。
章司马先进的签押房,将昨日的事情一说,又说:“原告不识字,尚无状纸,着司法佐为他写一个现补。已派人去传被告了。”
祝缨道:“司马去查就是。”
章司马有心辩白一下自己现在必是秉公办案,不是偏袒穷人,又觉得说出来没意思,含了一口黄连出去了。
然后是小江进来,对祝缨道:“大人,我回来了。”
“怎么样?”
“是自杀。也……不像是有人逼她的。”
“咦?”
小江犹豫了一下,说:“我,看得出来。娘家婆家虽然闹,提到死者的时候口气都还算礼貌。新郎眼神也还端正。私下打听了一下,也没听说婆家不好。”
“知道了。你辛苦了,休息一下吧。带几个徒弟,然后你就轻松啦。”
小江也一笑。祝缨问道:“你有笔记本子吗?”
荆纲
笔记本子?
当然是有的。因为刚才就在讨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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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娘自缢案,小江没有问是什么笔记本子,她从腰间挂着的招文袋里取出一个本子道:“有的。”
将本子捧着放到了祝缨的桌子上。
祝缨拿起来看了一下,字迹很娟秀,上面记着小江验过的一些尸身。最新的是血缢案的尸格副本,原件填完了已经交给南平县了,这个是她自己留的备份。既可以为日后有人追查时留档,也可以为自己日后总结或者教授徒弟时做准备。
血缢案前面就是娇娇的“尸格”,虽然娇娇后来活了过来,小江仍然仔细地记录了当时她看到的情况。并且写了个备注,即,并不是别人说的“尸体”就是真的死了,还有活了的可能。并且在后面又写了几个词。“棺中产子”之类。
祝缨把整本都翻了,道:“已经比较详细啦,除了尸格,也写了一些伤情概要?”
“是。”都是断案时可能会用到的,虽然活人是郎中管的,但是涉及案情有时候也会让仵作顺便给看了。
祝缨道:“还不够。”
“还请大人指教。”
“既然要带徒弟了,就不能只有这些个,得自己归纳一下。尤其是女尸的特征之类。”
现在小江参与的案子还是比较少的,而总结经供是需要大量的实践经验才可以的,有啥都得记下来。花姐不同,世间活人很多,只要愿意,她可以一天看十个病人。又要到哪里找十个横死的人给小江去研究呢?
好在小江自己已经记录了不少,只要持之以恒,终有可以结集成册的那一天。
小江听了,道:“也有一点的。”有些验尸的窍门还是听祝缨说的,她都记了下来。
从袋子里又掏出另一个本子,上面是她记的学习笔记。有一些是跟着仵作学的,另一些是祝缨说的,还有一部分是自己的经验总结。只是记得都比较零散,她自己能看得懂,别人看着跳字得猜。
祝缨很快看完,道:“不错,就照这样的来。”现在结集成册还为时过早,她现在就没有跟小江说这个事儿。对小江这样的人,与对花姐不能用一个方法,对花姐,可以给她说计划到十年、二十年,花姐知道、记得,但不会日日惦记,把这件事在心里打一万八千个滚儿。小江是个不会听你画十年大饼的人,那就不必说了。
她给小江放了一天假,让小江回去休息。小江也只当她是平常的询问案情,兼稍稍关心一下她的工作,福了一福,将两个本子都拿了回去。眼见无事,她便辞了出去,转身与项安打了个照面,项安正捏着一封信,叫了一声:“江娘子。”
“三娘。我的差使已回完了。”小江说,然后离开了签押房。
项安看起来神情轻松了不少,祝缨道:“你师姐好了?”
项安笑道:“嗯。已经能下地啦,我想让她再多歇几天再寻生计。”
祝缨道:“不错,已然到了这个地步,索性就多养几天彻底养好了再动,免得病情反复。”
“是。”项安又将手里的信递给祝缨。
祝缨接了一看,又是一位半熟的熟人发过来的。此人是一位刺史,祝缨与他打过两回照面、通过几次书信,他与郑侯关系密切。不能说是郑侯一党,至少也是能在郑侯府里一块儿吃个饭的。来信的内容与陈知府相仿——麦种他准备好了,已经种过一次了,不过效果不是很理想。取经来了。
祝缨也回了信,并且同意将笔记给他,又斟酌了一下距离,也派出两个经验比较充足的老农给他帮忙去。人是从福禄县出的,让莫县丞从徭役里拨出两个人过去,算作公差。
眼见她仿佛不将案子放在心上,别人都不觉得这有什么问题。设置了司法的职位,又有司马以及下面各县的县令,知府本来就不是个凡有细务都必须亲力亲为的。真这么干了,反有抓权不放、不信任下属等等嫌疑,就算关心案情,一开始也不能干。
唯张仙姑和祝大二人听了“狐狸精”,旧时的记忆又涌上了心头,十分惦记这个案子。
晚饭的时候,张仙姑在饭桌上问:“狐仙抓着啦?”
祝缨道:“案子是司马在办,还没勘查完呢,勘查、询问、探访、追踪等等,都要视情形而定。最后才是抓,抓着了还要审呢。案子也不是冲着狐仙去的,是冲着强拆了别人家的房子去的,狐仙还得再排在后面呢。”
“案中案?”花姐好奇地问。
“大概吧。”
还有郭县令那儿的一个新娘自缢案就没人问了,婆家、娘家没闹到府衙,内宅的消息稍稍闭塞了一点儿。
苏喆对“狐仙”产生了浓厚的兴趣,问道:“阿翁,抓到了狐仙能让我看看吗?”
祝缨笑道:“好,只要抓到了。”不过她对这个不太抱希望,她还是相信这得是人在弄鬼!她是比较相信先贤的智慧的,如果真的有“狐仙”,那朝廷是不会放任不管的。且虚假的“狐仙”可能本领也不怎么样,否则朝廷不可能不将它也列到祭祀的名单里。
苏喆开心了,多吃了半碗饭。
祝缨说是不管,却依旧知道一些进度。
第一个是江舟,她陪着小江去验了一回尸,自己也已学了一些断案的法门,凡听说的案子都想参与一下,她向祝缨请了假,请求自己能够私下看一看,因为她觉得这事儿不太正常。
“请假?”祝缨笑笑,看着这个已经长大了的小黑丫头,想起来自己在大理寺第一次请假的情形。
她说:“你本来就有假期,也可以攒一攒一次用了的。你先去对司法佐说一声。”
“是。”
官吏都有假期,不过江舟一般是用不到的,衙门里出差、值班她都很积极,才到南府就存了几天假。江舟就跑去找了司法佐,司法佐道:“你要去几天?”
“诶?”
司法佐因她与小江关系很好,小江又与后衙有着些不太清楚的关系,所以耐心也很好:“司马正在审案子,怕要用女监,你假莫要休太长。”
江舟咬咬牙,请了三天假,三天后就回来。回到住处一边收拾包袱一边跟小江说了自己的打算,小江说:“你直接找大人了?”
“嗯。”
小江叹了口气:“大人说的对,你该先对司法佐讲,他才是你的上司,再往上就有些越级啦。你一个人动身,怕也不安全。”
江舟道:“我先跟南平县的人打听打听。要动身的时候找他们县衙里的女监就个伴儿。我还穿着号衣,一般强盗也不敢打我的主意。”
小江道:“那你去吧。”
就借着三天的假,跑去蹲南平县衙了。蹲了几天,听出来死者的婆家、娘家是旧识,两家是邻村的,两家家境也相仿,不算太穷也不算太富,是家里姑娘能够不用下地干活,还能有一个丫环洗衣服、扫地的家境。只除了农忙时还要帮忙煮个饭、自己也要做着针线。农忙时家里还能雇几个短工。
案发前后也没有什么异常,新娘子成亲前紧张是很正常的事情。江舟打算跟这新娘子的丫环好好聊一聊。
另一件是章司马要断的狐仙案。他人在府衙、原告被告都得过来,他用的大多是府衙里的人,自有人暗中告诉祝缨。这个案子祝缨知道的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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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缢案又更清楚一些。
被告颇为富裕,但是没有官职也不敢再托大了,一个半老头子带着两个家仆、一个儿子,坐着车赶到了府衙,向章司马陈述了自家的惨事。
老头姓方,五十岁了,养下两个儿子一个女儿。方老头的家境比自缢那两家要好不少,儿子也给他们读书,女儿也娇生惯养的,女儿独居在一处小楼内,有丫环。女儿今年十六岁,正在说亲的时候。本来一切都好好的,姑娘也出落得水灵灵的,说个好婆家不成问题。从春天开始,不知道为什么,家里就开始闹古怪。
半夜就听到女儿房里有动静,家里的狗开始是半夜汪,后来不叫了,可女儿一天比一天没精神,大白天的在房里昏睡。家里人觉得奇怪,孩子母亲心细,以为不妥,将丫环唤过来问,丫环却说:“夜里并无事发生。”
做母亲的不放心,自己夜里带上儿媳妇悄悄去小楼外面守着,却是什么都没发现。而女儿那儿的情况是一天比一天奇怪,先是白天没精神,不出去吃饭,都在房里吃,后是食量大增。
家里出了怪事,自家人不愿声张,只好自己悄悄地看着。为此,姑娘母亲带着儿媳妇、两个丫环进了小楼里跟着住了两天,只见女儿除了精神不大好,一时无精打彩、一时又焦虑易怒之外,没别的毛病。年轻姑娘都有性情古怪的时候,倒也不算大事。赶紧找个婆家嫁了就好了。
几人离开了小楼,嘱咐丫环照顾好姑娘。她们一走,方姑娘又恢复了大食量。
方老头说:“大人想,这事儿必是不对,对吧?!这饭量就很可疑!小人深疑是有鬼怪作祟,也不敢惊动。趁着秋收、纳粮等事,家里有雇工,将他们留下。这天夜里突然带他们去包围了小楼!哪知里面点了灯!”
哪有夜里浪费点灯的?他们在窗户上看到了一个男人的影子!这还了得!
一行人喊打喊杀,方老头带着两个儿子冲了进去,只见一个男子的身影破窗而出,轻轻落在墙头上,又滑到了墙外。边溜还边放话:“吾乃狐仙,与小娘子有缘,故而盘桓在此。愚夫无礼,吾必降祸于汝!”
什么屁话?!
方老头当时就让儿子带着雇工执棍棒、打灯笼抓人!
这边打灯笼费事,那边没灯跑得也踉跄,一个跑、一群追,双方居然配合得天衣无缝,一个没逃远,另一群也没抓着。就看着他跑到了附近一个贫户家里。这个时候哪还顾得上客气拍门?一群人一通乱爬,穷户家墙也不结实,塌了个口子。他们就索性给人墙拆了,进人家里抓“狐狸精”。
这一闹动静就大了,所有人就都知道了。
方老头叩头:“大人!小人实在冤枉啊!”
章司马显然也不太相信是“狐狸精”所为,他也怀疑是有人,所以下令让衙役“搜索足迹”而不是搜索狐狸。又命将贫户家围了,这家穷,家也不大,拢共五间半屋,连地窖都掀开了,别说狐狸了,家里连条狗都养不起。地上只有一些鸡鸭的爪印。翻着个地洞,只挖出一窝老鼠!
抓的又不是耗子精!
章司马觉得这事儿必不能是“狐狸精”干的,判了富户赔贫户的房子,然后将重点放到了“狐狸精”上。
作为一个经验还算丰富的前县令,章司马以常理推测,这事儿还得问富户家的女儿。将个未出阁的姑娘拘到堂上似有不妥,富户家也以女孩子被狐仙所惑,精神不对婉拒。章司马就从女差里调了两个,让她们去问这女孩子。本来想叫江舟的,因江舟是女差里少数识字的人,不想她请假了,只好另派了两人去。现在她们都还在问讯的路上,还没有回来。
祝缨点点头,章司马愿意正经干事的时候,条理还是不错的。不过,她估计这外“狐仙”可能已经跑了。当然,一切都只是她的推测,当时她不在现场,足迹等线索这些日子恐怕已经破坏完了,现在让她过去也无法从足迹上追踪了。所以章司马的思路是对的,从姑娘身上入手。
祝缨对李司法道:“你多留意一下案情进展。”
李司法道:“是。”他实在忍不住,又问祝缨:“据大人看,这个案子?”
祝缨道:“先查吧。”又让项乐把祁泰、小吴再给叫过来,麦子得开始准备种了。
…………
种麦的事儿很早就开始计划了,期间经过了数次调整,现在执行起来还比较顺利。时值九月末,时间刚好。
因为有这件重要的事情,新娘自缢的案子郭县令就只好先放下了,探访了几天,没听到有什么疑点。小江的尸格也填好了,是自缢。
郭县令要结案,但是娘家不依,婆家也不依,一个好好的女儿死了,不甘心,另一个才娶新妇就吊死在自己家里,更不甘心了。两家在县衙门前大打出手。
郭县令只好让司法佐暂时接手案子继续查,同时将新郎暂时关押。
与此同时,江舟销假回来了,她带回来了一个不知道能不能算是线索的线索——新娘子不愿意嫁新郎。
祝缨道:“你怎么问出来的?”
江舟道:“她们套话没套出来。我就去她娘家的村儿里,找最好嚼舌头的老婆问。”这样的人有一个好处,虽然嘴里没个谱,但是乱七八糟的流言里总会有一点影子的。
祝缨道:“知道了,既然一时半会儿没有别的消息,你就先将它放一放。收收心,回来当差。”
江舟心有不甘,仍是应道:“是。”
祝缨有点遗憾,府里的司法佐本身是吏职,且有数个名额。看江舟如此上心,让她做这个司法佐可能比那些混日子的人更好,地方官属也该有个可以直接查案的女职才好。只可惜江舟于律法上也是个半懂不懂的,文书现在也不会写,无法让她现在就做司法佐。
走这一步是很难的,正常百姓富户家识字且能懂这些的不会马上接受让女儿出来干这个活儿,出身差点儿的连识字都困难。各级的官衙里文盲、半瞎的吏职也不少,如果一个女吏不能表现优异,就很难立足。
祝缨背着手踱出了府衙。街上的人多了不少,祝缨踱到了集市外面,仰面看着识字碑。
好一阵儿,身后响起了呼喊声,祝缨和项乐都警惕了起来,丁贵跑了过来:“大人,驿馆有消息。”
祝缨道:“回去再说。”
此时,身边才有人发现了她,纷纷窃窃私语。“传说竟然是真的?府君好微服私访?”
丁贵和项乐一左一右,丁贵小声说:“大人,驿馆那儿的消息,荆纲回来了。”
荆纲,祝缨参了一本的人。既然奏本上去,朝廷没有下文来骂她污蔑好人,荆纲那儿可能就不太好过了。
祝缨见已被认了出来,从集市又买了一车甘蔗,边付钱边说:“回来就回来吧。送信的人呢?打发走了吗?”
“还没有,小人怕大人还有话要问,先将他留了下来。”
拖着一车的甘蔗,几人回到了府衙。
来送信的是个驿卒,见了祝缨道:“小人奉本驿驿丞之命前来禀告大人,荆家大官人回来了。”
荆纲,也算是南平县有名的人物了,到了驿站一亮身份,驿丞就知道他是谁了。给他喂了马又要安排他的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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处,荆纲没住,只要了些茶水,说是歇一歇就上路。
驿卒道:“我们头儿说,看样子他要赶回来了,就让小人来报个信儿给大人。”
“知道了。天儿不早了,留着吃顿饭再走吧。回去告诉你们驿丞,他有心了。”至于荆纲,他不来见她,她就更不必去见他。
府衙伙食不错,驿卒摩着吃得圆滚滚的肚子回驿馆去了。
…………
祝缨不动如山,到了晚间,全家吃完了饭,前衙当值的衙役忽然拍响了后衙的门。前院里也排了班,今天轮到侯五住前院门房,他还没有睡下,披着衣服趿着鞋开了门:“什么事?”
“荆大官人递帖子求见啦!”
侯五瞪大了眼睛:“这个时候?”他又抬头看了一下天,没错,黑的!侯五再次确认,这不是趁着天黑好送礼,而是就是天黑之后要来求见?
“没错儿,掐着宵禁的点儿来求见的呢。”
侯五接了拜帖,问道:“就他一个人吗?”
“对,就他一个,还带了礼物来。”
侯五道:“人进,礼不能进。大人的规矩,他老人家不点头,谁的东西也不能进咱们府里。”
“知道。东西拦下了,老侯叔,你快给递进去给大人吧。别大人歇下了再惊拢了他老人家。”
“你又不是不知道,大人几时睡这么早了?等着。”
祝缨此时正在书房里呢,宿麦播种的速度尚可,她每天都盯一下进度。此外还要读一会儿书,她识字不比别人晚,但早年条件实在太差,不能做到博览群书,只好不停地补课。京城拉回来的书,除了给府学的,她自己也看一些。如今手上钱多了,还不时派人往州城采购一些书籍。有想要看而不凑手的,就直接写信给冷云,向他讨要。冷云要没有,她再凑一批往京城想办法。还要坚持练字,她的书法是短腿科目。
侯五敲了敲门,项乐开了门:“什么事儿?”
侯五道:“荆纲的帖子,求见大人呢。”
祝缨在里面听到了,将手里的笔,放了下来:“现在?”
“是。”
祝缨道:“请吧。”
侯五忙跑出去,先叫了丁贵等人过来书房伺候,自己跑去引荆纲进来。
项乐继续站回了祝缨的身后侯五将人引来之后就退出去继续看着门房。出来看到丁贵正端着个托盘,上面放着两盏茶,侯五说:“人还没来。”
丁贵就往一边避了避,预备荆纲进来之后再端茶进去。
丁贵没有想到,自己只停了这么一下,就很久没能再进书房里去——荆纲在里面与祝缨好好地沟通了一番。
荆纲看起来与章司马年纪差不多,气质上也略有相似,不过没有章司马的官样子,他白皙,个头微矮,但也仪表堂堂,与他的兄弟荆五郎是截然不同的样子。荆纲也很快打量起这处屋子以及祝缨。
屋子是标准的后衙第一进,当中一间设座,日常见客便是在这里了。取了里间做了个内书房,里面明晃晃点了数支蜡烛,家具都是竹具,青色已淡,表面微微泛着光,想是已用了一段时间了。靠墙几个竹制的大书柜,里面摆满了书。墙上挂两幅书法,就着书房明亮的光线,能认得其中一幅落款是刘松年。
天下文宗!荆纲心里一沉。
祝缨就坐在两幅字的前面,这是一个年轻得让人惊讶的知府,没有蓄须,让他显得年纪更小了,简直像是哪家府邸里的小公子一样。他穿得很随意,一身薄绸衫,没有戴冠。
荆纲先见礼:“拜见府君大人,深夜打扰,实属冒昧。”
祝缨道:“哪里哪里,请坐。”
两人就对了这么一句话,祝缨还没来得及喊上茶,更没有来得及问他的来意,荆纲突然哭了!
痛哭流流,痛心疾首,一旁的牛金都要担心他是不是心疾要发作,是不是得请后面大娘过来看一看,就怕再晚得出府找江娘子了。
荆纲不但哭,还跪下了:“府君!惭愧啊!无颜见父老啊!舍弟竟然铸下这等大错!都是下官管教不及,才叫他这么不知进退!家父家母年迈,精力不济,又管不得他。还是下官的错呀!”
他哭到最后瘫到了地上双腿连蹬了好几下,就差打个滚儿了……
不,他接着真的躺地上来来回回往左右滚半个滚儿,项乐目瞪口呆。
荆纲口中也没停絮叨:“下官离家时,乡亲以下官为荣,如今舍弟如此做派,是为家乡抹黑,毁了家乡清誉呀!”
祝缨深吸一口气,大步上前要扶他起来:“你这是何苦?”说着说着,她也感伤了起来,“我到南府就听到你的美名,南府出一个你这样的人材不容易呀!本来同乡能够互相帮扶的就少,家里又出了这样的事,很难过了吧?”
项乐呆滞了,他看到祝缨也副痛心疾首的样子:“好好儿地在外为官,为家中打拼,忽地就听到了这样的消息。父母年纪又大了,怎么能不担心呢?可身上又肩着朝廷的使命,须得将辖下治理好方不负圣恩,一时又走不开。你这些日子,也实在是煎熬。想哭就在我这儿哭吧,出去了,还得做家里的顶梁柱,不能叫人看到你忧虑的样子。”
荆纲不嚷嚷了,又左右滚了两下,然后连滚也打不动了。祝缨把他要说的词儿都抢光了!
到底脸皮薄,不好继续赖在地上,他吸吸鼻子,爬起来继续坐在地上,举袖试泪,祝缨道:“外面有人在么?打水来。”
丁贵时刻留意着里面,也被弄懵了。他们小吏家,长辈们见过许多贵人一些不雅的情态,运气好的时候还能见到许多高官未发迹时的青涩表现,他自己却是太年轻,从来没见过。
这回我可算是开了眼了!
丁贵深吸一口气,将茶拿了回去,重换新茶。
那边牛金等人取水、拿毛巾、找拂尘……终于把荆纲给收拾了个干净。
荆纲跪得十分彻底,哭闹完了,收拾干净了自己,往下面的椅子上一坐,喝口茶润喉,再开口时就很正常了:“下官实在惭愧,确是下官疏于管教。以后必设法教舍弟懂些事理,朝廷官署,岂容他一个黄毛小儿插手?又年轻,不懂事儿,风流罪过!”
祝缨情知他这个样子未必就不怨自己了,开口道:“也不年轻啦。”
“是是,再不改就晚了。”
祝缨道:“还不怎么上进,也亏得是这样,祸闯得还不大。要再长进些,闯的祸就不止是这样了,你未必糊得住。”
荆纲唯唯,心里也确实不是很服气。但人在矮檐下,只能低头。
如果可以,谁不往府门里安插点势力呢?况且这又是他的老家,本来就与本地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怎么躲得开呢?且一个女监,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儿。倒是读书未成就私养外室实在该打!
这也不值当参他的吧?
可是被参了,吏部那里顺手下了个文责问他,文到之日正在秋收,荆纲吓得赶紧写个请罪的折子。秋收一过就向上司请假,奔命一样的奔了回来。先回家里,爹娘弟妹都跟他哭诉受了欺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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荆纲才听的时候心下也是暗怒,转念一想,家人这样的态度是不可以的。他又询问了祝缨这些日子以来办的事,听他父亲说的“就兴大牢,一个买田的案子,他抓了好有五十来人!说人家聚赌!”
“等等!”荆纲听出不对味儿来,“仔细说来,前因后果,爹要说不明白,我问别人了。”
问清了始末,荆纲当即决定现在就去跪着哭一场!
他回来本来就是要跟祝缨请个罪,稳住了祝缨,顺便收拾一下家里的。他也是做地方官的,当然知道地方官的心态,跟本地官宦人家有亲切之感是真的,反感别人插手自己的地盘也是真的。祝缨这手段他自认比不得,此时不跪,等着这位知府给他荆家打回原形吗?!
所以他来了,跪了,哭了。
“这是你的老家,九族亲朋都在这里,怎么躲得开呢?本地大族为人做保是常有的,一个女监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儿。倒是读书未成就私养外室实在该打!”祝缨慢慢地说。
荆纲鸡皮疙瘩起了一身,不由自主地站了起来,双手垂在了身侧。这回他服了,至少是愿意在祝缨面前听话一点。
服不服,得看人!不好提什么强龙不压地头蛇,强龙面前,什么蛇都是白搭。
荆纲道:“都是以前疏于管教!这回必不能再放纵他了!下官此次归来,就是要处理家务事的。”
祝缨道:“谁家没个让人头疼的角色呢?你心里有个数儿才好。犯错的是他,已经罚过了,从今以后,你教好他就是了。不能成材,至少也要成人。都成家了,还要连累老父上公堂,兄长千里奔波,实在不像话。”
“是是。”
祝缨道:“你的意思我知道了,你也是做亲民官的,新到一地,谁不想做点儿实在的事儿?净跟这些事儿歪缠,有什么意思?好多年没回家了吧?回来一趟,也好好歇歇吧,这一页在我这儿早就掀过去了。”
“大人海量。”
祝缨做了个手势,荆纲忙起身告辞。祝缨将他送到门口,让侯五好生给送出去。
侯五因为一直在门房,没有看到这一场奇景,神色如常。他们一离开,几个人奇形怪状的从四下角落里蹿了出来,连项安都闻讯赶来趴在了门框上,人人惊叹:“这荆大官人,是个人才啊!”
祝缨道:“都看够了没有?看够了该干嘛干嘛去!”
顾同道:“老师,从八品哭就算了,这个从六品的怎么也……”
祝缨白了他一眼。
小吴小心地问:“他在您这儿出这个丑,不会恨上您吧?”
祝缨道:“怕他怎的?”
小吴也闭嘴了,确实,不用怕。
…………
荆纲出了府衙,深吸一口秋夜的凉风,后面又追出来一个衙役,道:“大人说,已经宵禁了恐怕路上有拦截,这个您拿着。”
给了他一个条子,这样就不会被巡夜的给抓着了。
荆纲回到家里,他们家还在热烈地讨论着。荆纲一阵头痛,道:“都不要吵了!”
做官的大儿子说话了,父母也住了口,都问:“怎么说?”
荆纲道:“明天都跟我去府衙道歉。”
“啊?!”荆五一声怪叫。
荆纲想起来刚才自己的表演,也是老羞成怒,一拍桌子:“你还敢说?!!!家里什么都给你安排好了,你全搞砸了!”
荆老封君问:“那府学……”
“我才不要去呢!”
“他这个样子还配进府学?”
兄弟二人一齐发声,说完,荆五别过头去怄气,荆纲也被气个半死:“我就是太纵容你了!早打一顿早改好了!”说着就要拿板子打弟弟。荆五满屋乱蹿:“你就知道在家里耍官威。”
荆纲满肚子都是苦,祝缨说得没错,南府老乡熬出头的少,他自己也未能投入什么名师门下,真没几个帮手。亏得入仕比较早,娶了个好娘子才让自己轻松了一些。结果兄弟给他闯祸!
荆老封君喝了一声:“把五郎拿下!你个不争气的东西!全家跟着你受气。五娘,你说他。”
荆五娘子又不大敢说话了,这些日子,她在家里也跟个罪人似的,都说如果不是她闹得那么大,娇娇的事揭不出来,折了几件首饰破财免灾就得了。
荆纲长叹一声,泄气地道:“五娘,你领他回房休息吧。”将其他人都支走了,只有他夫妇二人与父母在场,荆纲道:“爹,我能有今日,是家里供出来的。”
“是你争气。”
荆纲苦笑道:“是,争气,学里、街坊、乃至城里,谁不说我好?我如今这个年纪,已经是从六品,爹娘也有封赠。”父母都点头。
荆纲道:“也不过是从六品而已!知府大人,还不到三十岁,已经是正五品了。我与他,已是天差地远。”
“怎么,不就三级……”
荆纲真的哭了:“这哪是三级啊?!以往不与你们讲,是不必讲。现在得说明白啦。六级。唉……”
见丈夫开口困难,荆娘子道:“由六品升五品,是一道大坎儿,许多人在正六品上蹉跎一生,终身不得着绯衣。这位知府大人,确有过人之处。夫君也不必气馁,大器晚成,苦尽甘来。”
荆纲摇了摇头,劝父母道:“眼下还要服府衙的管。”
一看一直以来倚仗的大儿子都哭了,荆家老两口也泄气了,道:“好、好,你别这样,都听你的。”
荆纲道:“明天无论如何也要五郎认错,或还有转圜的机会,不要向大人再讨什么好处,府学的事儿你们都不要提。能提时我自提,不能提时,不要自取其辱。”
荆老封翁道:“以往府衙里都客客气气的。”
“那是叫咱们不要给他们惹事,不是怕了咱们。新官到任,正是立威的时候,咱们不给他做脸,还等着他敬你?自己做错了,就要认。否则,我这一回去,你们还在这里,五郎再出言不逊又或者做出什么错事来,救命都来不及!”
一番话说出来,荆老封君又担心起自家来:“那,要不出去躲躲?”
“不用,他如今要干的正事也多,没那功夫与咱们家多计较。只要咱们家别再生事。”
“好,听你的。”荆老封君说。
荆纲接着就要收拾弟弟,他此番回来,最要紧的就是这一件。朝廷的追责,他已写了请罪的折子,一般这种情况不至于罢他的官。但是,弟弟再不管,真要作死了,还会连累父母和家族。
然而荆五一向是家里最宠爱的老幺,宠得多了,再想管就很难了。
荆纲也不跟他废话,连夜将人捆了起来,先打二十板子。一顿板子下去,荆五又要闹,荆纲将他扔到了柴房关起来。
第二天一早,也不说要带他去府衙请罪,将人捞起,再打二十,不许父母讲情。荆五这才知道大哥是认真的,他突然就知道害怕了:“哥,哥哥,我错了!”
荆纲道:“哪里错了?”
“我不该跟娇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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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还是没懂!再打……”
“别打了!!!”
荆纲逼近了弟弟的脸,道:“书读不好,做人也糊涂!竟不知道什么人能惹,什么人不能惹,更不知道什么时候该老实认错!”他将弟弟又好好地训了一通,再次携全家拜访祝缨。
这一次就比昨天像样多了,礼物备齐,全家打扮整齐,都递了帖子。
祝缨前衙事务分派完毕,也正式地接见了他们。本来,祝缨接待官客,后面张仙姑接待女眷,荆纲全家却先一同拜见祝缨。
项乐惊奇地发现,之前满地打滚的荆大人,今天人模狗样的坐那儿与人话家常,他们全家都顺着荆纲的话说。
荆娘子是个很稳重的妇人,说:“大人一片慈心,才没有追究他。”
祝缨也表现得十分宽容:“五娘子说,失窃的首饰都是娘子赐的,娘子为什么给个年轻媳妇这么贵重的东西?不也是看在丈夫面上,为了这个家么?”
荆娘子本是想借着妇人的软话和缓一下气氛的,被祝缨一句说到了心坎儿里。很礼貌地客气了好几句,显然十分受用。
荆老封翁道:“是呢!家里给这个小畜牲娶妻成家,就是为了让他走正道,他倒好,不学好!”
祝缨道:“人有五伦,君臣、父子、兄弟、夫妇、师生。贤父子是父、是兄,以尊御卑教导二十年,五郎尚有不足。让五娘子以妻子的身份,以卑御尊?新婚数年就要将他教导成人?你这道理不对!不该推卸自己的责任。”
五娘子忍不住啜泣了起来。
祝缨又说荆老封君:“您做母亲更是不容易,他但凡心里有您,就不该叫您担心。看三位的面子上,我不与他多做计较,这一页翻过去了。”
荆纲忙道谢。
祝缨问道:“你在南府还能住多久?”
荆纲忙说:“秋收已毕,县里也无大事,正好多住两天,住满了假。扫墓,会会师友。”
“不去府学看一下吗?”
“只怕打扰了他们。”
“不怕,我正想整顿府学,你与我同去,也给后辈们讲讲学。南府的情形你也知道的,正缺些有学问的人指导。正好,府学还有些空额,各县可选送学子来考试。五郎也是南平学子,一同来考吧。我是让他考,不是就点了他。你可辅导他功课,试一试。”
荆老封翁喜道:“多谢大人宽慈。”
荆纲嘴里发苦:五郎真能考上?
他自己还要被拉到府学去讲课,荆纲只觉得累得不行。
狐仙
府学招生的日子定在冬天,到那会儿宿麦也种下了,各地也都闲下来了,到时候召集四县条件合适的学子到府城来考个试,确定了名单,新年一过正好可以让他们过来上学,开始一个新的学年。
也因此,荆纲不必马上到府学去讲学,还可以如他计划的那样走亲访友,再携妻儿拜祭一下自家的祖先。也因为有这样一点时间,荆家老夫妇俩也动念让他趁机管教一下弟弟,如果能给弟弟指点一下功课,重新考进府学,全家的面子又能保全了。
荆老封翁道:“大人既有心抬举,何苦再叫他考?”
言下之意,为何不让直接让荆五再回府学?荆纲听了,一个头两个大,道:“为的是不让人说府学也收不学无术的纨绔。”他这些日子焦虑得不行,伏低做小,思来愁去,亲爹还要再讲这样的话,好像完全没将他之前说的话都听进去似的。
荆纲道:“要不然,你们跟我到任上吧,再在老家住下去,你们迟早犯法被斩首。”
荆老封翁还要说话,被荆老封君喝住了:“你又骨头轻了!凭什么对你好?因为你是封翁?那是看大郎的面上!你比大郎能耐,怎不见你也做个官,叫我早几十年做诰命?我还要等儿子!”
荆老封翁小声嘀咕:“考就考,走个过场,就不行么?”
荆纲认真地说:“都收拾行李吧,过完年同我一起去任上。我去拜会一下老师。”说完拂袖而去。
荆老封翁对妻子嘀咕:“这孩子这是怎么了?给他爹脸色看。”
荆老封君道:“你有功夫念叨大郎,不如去管管五郎!你倒去管呀?”
荆老封翁头疼地道:“他不服管。”
“那你就逮着大郎死命的欺负啊?!!!”老封君大怒,“我的一身富贵都自儿子来,谁逼他,我与谁拼命!”
老妻发怒,荆老封翁也不高兴了,他也不是必要逼大儿子如何如何。话赶话说到了府学,他就意思意思地报怨了几句,纯是看祝缨态度和缓因而有点儿“恃宠而骄”。仿佛一个丈夫久不回家的妻子,见丈夫从外室那里回来了,便要拿捏一下,嗔一句:“你还知道回来?”
本不是什么大事儿,长子却仿佛他犯了什么罪一样。撒个娇,丈夫扭头就走,搁谁也受不了!
他也不去管儿子了,老两口闹了个不愉快。
那一边,荆五郎挨了大哥两顿打,也躲在房里养伤。他一点也不想去考那个府学,考什么?回去还要再受管!荆五娘在一旁看着他,也犯愁。一家子愁云惨淡的。
荆纲出了门,又得装出一副智珠在握的稳重官员的模样了。先去拜会老师,荆纲昔年在府学时的博士早调走了,现在见的是他小时候的塾师。老师已是满头白发,幸而人还活着,此时正赋闲在家。
师生俩一番客套,老师又含笑收了得意门生带来的礼物,很高兴地与学生烹茶闲谈。
这位老先生自己家比较贫寒,能有这样的学生登门也是开心的。教出这么个学生,他的学堂生意都比别人好不少。
“我如今教不动啦,叫二郎看着。”老先生说,他长子早逝,现在是次子管家。
荆纲此来,一是探望老师,二也是再多打探一点消息。他离家有些年头了,看家人叙述时带着情绪,时有偏颇,不如问一问别人才好。
老先生也乐得与他闲聊,便讲了府衙两位十分有特色的官员。
“知府先到的,哎,人是年轻,可是极有主意的,为人立得正啊!”老先生对祝缨的评价比较正面,自她到后,官吏的风气为之一新,这一点是无论如何也不可能计到别人的头上的。
章司马也让他称赞:“很是袒护贫苦人家。”
荆纲又详问了二人的事迹,听完了,便想:这个章司马倒是会讨巧。
他一眼就看穿了章司马这一手的目的,若让他来办,一时半会儿或许想不到这个法子,不过看一看也能看明白。
至于祝缨,干的都是些个看起来琐碎麻烦的事,最终的结果却是将整个南府都攥在手里。这份本事他就没有了,也只能被迫服气。
从老师家里出来,他就下了决心,自家这些人,还得再继续紧紧皮才好!
接着,他又拜会各路亲朋,第二站就是舅舅家。
到了舅舅家才知道舅舅病倒了!
舅舅躺在床上,荆纲到了床前握住他的手,舅舅张开眼睛看到是他,眼泪就指不住了:“大郎,你回来了,好!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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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舅母、表弟们在一旁也跟着哭,荆纲问道:“这是怎么了?”
舅母道:“你回来就没人敢欺负咱们啦!那个新来的司马,太欺负人了!”
舅母是个乡下小财主的妻子,也没读过什么书,想到哪儿说到哪儿,舅舅喝都喝不住。荆纲听完才知道,比起祝府君,章司马才是个手黑的主儿。舅舅家的事儿是可大可小的,章司马给人往重里判。祝缨好歹给他爹放一边儿坐着,章司马好悬没把舅舅全家抓了游街。
虽说舅舅办这事儿不能说地道,好好的判,也不是不能商量的。
荆纲安慰了舅舅一阵儿,就不想去见章司马了。折面子的事儿,跟最大的那个面前跪着哭完了就得了,要是挨个儿都这样,他的面子也甭想要了!看起来是知府能够压得住司马,不如将家人托付给知府!
此后几天,他又拜访了些幼时玩伴、青年同窗之类,所听之评价也大差不差。有看不明白的,只说自己的感触:“章司马忒会欺负人了!祝府君虽也不太好说话,倒还讲些道理,也会顾着些人。”有稍能看明白一点的,就说:“章司马想显摆自己呢,平日里反而不如祝府君平易近人。说祝府君有公心我服,章司马,先看看吧。”
灌了两耳朵,荆纲又去府衙拜访祝缨了。
大白天的,祝缨这次是在签押房里见的他。宾主坐下,祝缨笑问:“在外多年,回来还能识得原来的路不?”
荆纲道:“路还是那些路,有些招牌却不太认得了,出了城就更眼生啦!瞧着他们种了宿麦,可真是新鲜了!下官辖下也是产麦的,只从记事起,南府就没人种过麦子。如此一来,南府就不愁吃的啦。”
他说着有些羡慕,地方官想出彩也不是很容易,推广宿麦显然是个大功劳。他就着力夸赞祝缨关心民生,又略算了一下:“如此一来,就算手生,一亩田的产量至少能多个七、八成了。实在是功在当代、利在千秋啊!”
吹捧了一阵儿,荆纲就是不挪窝儿,他也有得讲。从自己在府学时的经历说起,又说到小地方出去打拼的人不容易。从官话的发音,到一些外面繁华之地的学子见闻广博而自己村气十足等等。说到最后,也动了几分真情:“府君如此重视府学,真是南府之福呀。”
“本来也不比人少只眼睛少张嘴的,”祝缨说,“聪明人哪儿都有,不过有些人被耽误了。我也只好尽自己所能让他们的路稍稍不那么崎岖坎坷。”
“南府有福了。”荆纲说。又夸了祝缨将南府上下整顿得“面目一新”,说:“南府偏远,下官出仕先在仪阳府下面的县里混了几年,后来升到别处,人都不知道世间还有个南府。提起来就比人先矮了一头……”
祝缨都耐心地听着,不时表示出一点赞同,又不着痕迹地引他说话:“如今你总算苦尽甘来了,自己能主政,许多事情就方便了许多了。”
“尚有不足之处,又无什么长辈教授,只好自己摸索。”
“等令郎长大,就有人教他啦。”祝缨很适时地将话题引到了他家里,又问了他一些南平县里士绅的姻亲关系之类,兼及各家风评等等。荆纲所言当然带着他自己的评价,祝缨都先记下,再与其他的消息来源相印证。
荆纲还隐讳地提到了之前二张案里的张富户,张富户有个弟弟,跟荆纲是同学,荆纲提到自己拜访师友的时候,这个同学很感激祝缨为他们家做主。
祝缨道:“我也不能将所有的事都弄明白,能看到多少,就凭看到的断案罢了。”
“到底全了他的颜面,人都说赌博的事儿,他也解脱出来了。”
祝缨道:“他且不用这么感激我呢,他弄的那个,就是隐田了。你也知道的,朝廷总是与这样的事儿斗智斗勇。早些自己报上来,什么事儿都没有。哪怕我新到的时候,他自家申报,也不至于叫他补这么多的税。公然翻了出来,啧!只好公事公办了。”
“那是那是。”荆纲琢磨着这话里的意思有点为难,赶紧另起话头,“可是有大人在,万事有法可依,心里有个底,不至于慌乱。司马果决,断案又快,从心所欲,他们是有些不安的。”
祝缨问道:“章司马心里有数的。”
“只怕太有数了。”荆纲说。
两人已说了很长时间的话,终于,荆纲熬到了章司马过来见祝缨。荆纲与章司马彼此见了礼,祝缨请章司马坐下,章司马又看了荆纲一眼。荆纲起身道:“二位大人有‘狐仙’的案子要议,下官就不打扰了。”
章司马就是为了这个案子来的,南平县的富户们已经传出些了风声,说他是故意要让方家出丑,因为方家有钱。这些人未必就是为了方家鸣不平,里面有不少人是吃了章司马“逢贫必偏心”的大亏的,说起章司马的谣言来一个比一个离谱。
荆纲说是要离开,走到门口又回头说了一句:“恕下官冒昧了,这个案子,恐怕……”
章司马客气地问道:“荆兄难道有什么线索?”
荆纲摇摇头:“线索没有,不过据下官看,不至于是‘狐仙’吧?多半还是人在弄鬼。这个案子拖不得,多拖一天,‘狐仙’之说就流传一日。愚夫愚妇不能明辨,最后案子破了,这类传言也弥漫四野,以后无论什么事都推给‘狐仙’那还得了?哪怕真的是,也不能认。一认,风气就坏了。”
这是实话。此事章司马又何尝不知呢?他也怀疑这个“狐狸精”是人,不但是人,还得是个男人。可是无处下手。无缘无故这么一说,他倒不怕姓方的,就怕知府这儿也过不了关。他今天就来商议这件事的,想再多要几个人手,加大排查的力度。
果然,祝缨道:“此言有理。”
章司马忙说:“下官亦如此想。正在查,已有些眉目了。”
荆纲笑笑,道:“等到案情明朗的时候,必令人大开眼界。下官来请教时,还望司马不吝赐教。”
章司马不动声色,道:“好说,好说。”
荆纲走后,章司马就管祝缨再借人,祝缨道:“还要人?”
章司马板着脸,说:“下官疑这女子房中藏有奸夫!她不在外面用饭,在房内用饭时饭量大涨,她母亲与她同住时饭量又正常,只是变得焦躁不安。如果房里有个男人,这就说得通了。男人食量大,母亲在时不能会面她就烦躁,等母亲走了,又一切如常了。真的‘狐仙’自己还缺这点儿吃的?”
“不错。”祝缨也是这么想的,她还觉得丫环得是同谋,否则主仆二人朝夕相处,哪瞒得住?除非每次幽会就把丫环给支开或者打晕。这么长的时间,万一哪一天失手了呢?连个意外都没发生是不可能的!丫环一定知情。除非她是个天生的聋子、瞎子。
“侍女一定知情!下官向大人再调几个人手,将那侍女拿来用刑!”章司马也看出来了,且毫无怜香惜玉之心。一则方小娘子私通男子,这在章司马看来是不对的,二则侍女也敢跟着隐瞒,这让章司马被冒犯的感觉更深了,三则打个侍女他毫无心理负担。
祝缨道:“是该拿过来问一问。”
她这就是同意了,章司马毫不含糊,借了项安去抓人。项安当天就将这对主仆给带到府衙大牢时关着了,回来向祝缨禀报:“大人,两个都拿了来。”
祝缨道:“两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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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是,连同方家小娘子,司马说,为防拿了丫环惊了小姐。”
祝缨道:“要坏。”
项安不懂,祝缨道:“拿了人家姑娘,人家父母怎么会甘心?如果只是拿了丫环,他们还不至于大闹。”
还真是的!
项安前脚回来,后脚方家父母就带着儿子、仆人到府衙大门口哭诉:“要说赔房子钱,我们也赔了。家里闹狐仙,我们可是苦主,衙门怎么能拿我们的女儿呢?司马!司马怎么能这样?老天,老天,你开开眼。”
又有人掇撺着他们告状,将状告到祝缨手里。
祝缨这儿才跟项安说完,火就烧到了自己的身上。
…………
方家正式递了个状子,也不知道是谁的手这么快,那么长的一张状子很快就写好了,祝缨拿到手的时候墨迹才干。
祝缨命人请来了章司马,章司马也听到了外面的喧闹,他急匆匆一拱手:“大人,再给我两天功夫。”
祝缨道:“你没说要拿那姑娘。”
章司马道:“既然是主仆同谋,当然要一同拿来,万一分开两处,这小娘子内心不安自寻短见就麻烦了。都关在一起,互相照应着,她才能安稳些。”
“互相壮胆,反而不说呢?”
章司马道:“分开审。反正不能让嫌犯离了官府的眼。”
祝缨道:“行。项安,你去盯好了方小娘子,不要让她出了意外。司马,赶紧审。”
状子她扣下了,就看章司马能审出什么来。这个案子,章司马的思路是正确的,不过在这种情况下,只怕两个姑娘难得善终了。为今之计,只有赶紧将“狐狸精”捉拿归案,审明真相,才能决定后续要怎么办。
天色也晚了,祝缨回家吃饭,张仙姑和花姐都问她:“狐仙抓着了吗?”
“司马在办呢。”
张仙姑骂起“狐仙”来:“没卵子的东西!叫女人顶缸!”
花姐也说:“什么‘狐仙’?没一点儿担当。”
张仙姑催祝缨:“你也别干看着呀,抓了那个什么狗屁‘狐仙’来!这都几天了?这传来传去的,小娘子以后还怎么做人?”
花姐犹豫地问:“真是‘狐仙’吗?”
苏喆也让“阿翁”抓“狐仙”。
祝缨道:“先看章司马施为。”
家里的女人都有点不安宁,第二天早早起来,等着章司马能不能抓着狐仙。
岂料章司马加了半夜的班,将那丫环打得稀烂,手指也夹破了。丫环也是嘴严,只字不说,最后竟骂起章司马:“你这狗官!只会欺负良善!”
章司马气得不行,如果不是有当值的司法佐拦着,这丫环怕要被他打死了。
更要命的是,荆纲又登门了,他是代本地的士绅们来向祝缨请命,说:“大人,事情闹得沸沸扬扬,再不速决,恐怕……”
祝缨道:“他们倒是热心肠。”
荆纲苦笑道:“都是一方乡亲,从没见过这样的事儿,如今又累日不决。下官说句不能在外面说的话,司马先前也叫他们吃了苦头,他们很怕司马老毛病又犯了。”
祝缨道:“再给司马几天,他……”
两人正说着话,府门外的喧哗声大了起来,有人惊声尖叫:“死人啦!”
祝缨与荆纲一同出去看时,只见一个妇人额角染血被人围在中间。祝缨认得这是方家小娘子的母亲,府衙前人人窃窃私语,方家人跪在祝缨面前,求她做主。
祝缨忙命人先救治她,又请花姐过来看看,好歹没用再叫小江。方家人求她做主,把自己女儿给放过来,并且说:“宁愿给了‘狐仙’,再也不沾府衙了。”
祝缨道:“何必说这样的话?鬼怪之说,本就是无稽之谈,你们是太关心女儿了才这样的。孩子你们先领回去,好好将养,母女俩在一起也好有个照应,别再让她独个儿和外人在一处了。”
她殷殷嘱托,又命将主仆二人都给放了。
章司马在衙内也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心下暗怒,猜着是富户们借机生事,又借着一个本府出去的外任官员的嘴来说话,再堵着衙门口把知府给请了出来。这事与别人不相干,就是与他为难!
再给他几天时间,他必能查出真相来!然而府衙外面已经被许多人围了起来,都要给个说法了。此时外面谣言又是一变,开始变成“章司马假公济私,将好人家女儿拿到牢里,也不知道要干什么”。
章司马无奈,只得暂时将这一对年轻的姑娘放了。
外面的人看着丫环被打得皮开肉绽,方小娘子吓得花容失色,都是一阵叹息:这个司马,是真的狠啊!
方家人一个劲儿地磕头,口里直管祝缨叫:“青天。”
祝缨赶紧命人把他们都扶起来,先放到驿馆里安置,她也猜着了这背后得是有人煽风点火。事情发展得太快了!她和章司马在本地显然已经有了点儿“民怨”,可即便是章司马,也不过猛了那么一阵儿,不至于弄成这么个星火燎原的样子。
要是能被这群人架到火上烤就不是她了,赶紧把要捧她的人都“请”去歇息了,再宣布:“都散了吧,府衙会给百姓一个交代的。谁要趁机生事,我必不饶他!”
下面唯唯,人潮渐渐散去。
祝缨转回衙内,章司马正等在她的签押房内,见到她,便说:“大人,就差一点儿了。”
祝缨道:“知道。”
“这群劣绅!打他们没打错!”
“老章,你缓口气,气坏了自己无人替。”她将方家递的状子交给了章司马,“这个就别留档了。”
“大人!”
祝缨道:“我与司马想的一样,应该是个男人,丫环也应该知道。不过情势所迫,只好暂时以退为进。司马稍安毋躁,咱们再想想,怎么抓。只要是狐狸,总能揪着它的尾巴。”
章司马道:“下官惭愧。”
祝缨道:“歇一歇,兴许就有主意了。”
章司马沉重地点了点头,拱拱手,将那张状子塞进了袖子里:“下官想告假几天。”
祝缨道:“这就避了?”
“我要好好想一想。”
“你要这么说,那行。”
章司马离开后,祝缨马上吩咐项安、项乐:“你们两个就伴儿,现在就去方家,不要惊动他们,去盯梢,要快!如果她们仍在一处,听听她们怎么说。如果丫环被赶走了,或许要兵分两路,唔,项安一个人不太安全,再叫上侯五吧,你们俩一路,他自己一路,连那个丫环也给我盯死了。要是有什么人暗中联络她们,或在她们居所附近徘徊,就将此人拿下!”
项乐道:“怕不是已经逃了吧?”
祝缨道:“逃了也没关系,听听她们说什么,或许有收获。今天这事儿闹得大,只要没逃远,不日便能知道小娘子回家了,或许会回来打探消息。人生如此大事,不能就这么风吹无痕了。”
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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乐去叫侯五,项安去向师姐告别。师姐听说她要当差,便说:“我在这里也没事干,怪闷的,我陪你走一趟吧。”
项安道:“我这是办差。”
“我不会给你添乱的。”
项安道:“师姐的本事我是知道的,这回是盯梢。”
“我就当自己是只猫,手脚轻些,也不跟狗似的乱叫。”师姐说。她极力推荐自己,想已欠了项安许多人情,无论如何也要帮个忙。
项安道:“那我再请示一下大人。”
项乐和侯五都装束停当了,项安这儿还没准备好,反向祝缨说了师姐的事情。祝缨道:“带来我看看身手。”
项乐又要说妹妹,祝缨道:“是我疏忽了,如果不是不得已,叫你们两个大男人去姑娘房外,是不太妥当的,有她们两个在能去去嫌疑。别叫旁人拿着你们的错处才好。”
不多时,项安将师姐带到了后衙。项安的师姐姓胡,个头也不高,貌不惊人,皮肤微黑,走路没有一般女子的袅娜。她一身布衣素服,短打扮,头发挽得很利落,身上没有什么首饰,只在腰间挂两只囊袋,手里执一根齐眉棍。
见了祝缨先参拜大礼,祝缨道:“快请起,一直听三娘说起,竟不得见。今番倒要劳烦你啦。”
胡师姐道:“不敢。”
祝缨便问她有什么本事,胡师姐进门就看到了梅花桩,当下也不含糊,到了院子里,拔身而起,跃上了最高的一根!
祝缨见她在梅花桩上蹿来踏去地耍了一套棍法,棍舞带风,轻轻地点头。胡师姐轻轻跃下梅花桩,抱拳道:“大人。”
祝缨道:“好。有劳你同三娘一路,万事小心。”她已动念,胡师姐这身手是真馋人!得是个日日勤习不辍还得有点儿天赋才能练成的,反正胡师姐现在也没家人也没财产,正要谋生,跟谁干活不是干?祝缨决定了,等胡师姐回来就谈谈能不能雇了她!
她说:“你们也收拾行装,胡娘子需要的,三娘带她去找大姐。”
四人很快悄悄上路,都不是什么美人,胡师姐尤其不显眼,没有引起注意。项安认得路,一行人很快追上了方家回家的车。只见男丁乘马,女眷坐车,那个打烂了的丫环也被放在一辆平板车上带了回去。
他们一路跟到方家庄,在离庄子不远的地方将马藏好,徒步跟了上去。到了方家庄子上,方小娘子依旧被送回小楼严加看管,这回她的母亲陪她居住了。丫环被扔进了柴房。
四人兵分两路,两个男子盯着柴房,胡师姐让师妹在下面守候,自己轻轻一跃,跳上了二楼,躲在一根柱子后面。天色已晚,她几乎与夜色融为一体,只听里面那位母亲问女儿:“我的儿,究竟怎么回事儿?”
那女儿道:“狐仙说,与我有缘,结为夫妇必有富贵,现在这一闹,也不知道他到哪里去了。”
无论怎么问,都是这句话。
母亲受了伤,也没力气再问,只得暂住了口。
那一边,侯五和项乐盯着那个丫环,期间,只有一个年长的妇人端了碗稀粥过来喂她。说她:“怎么打成这样?”丫环吃力地笑笑:“我怎么知道?”妇人一边喂她,一边问狐仙的事儿,丫环道:“我不知道。每每一阵风,我就昏过去了。”
四个人换着班,不时往方家厨房偷些吃的,两处皆无动静。第三日上,方小娘子又闹起来,要见丫环。家里不肯,她就要上吊。胡师姐心道:难道丫环才是狐狸精?
方家老翁震怒:“不要管她!让她吊死算了!我当时就不该……”
家人又劝他息怒:“已是眼下这般田地,后悔也晚了,不如好言相询,问问怎么回事,才好知道怎么办好。”
方家老翁之前是在气头上,如今女儿也接回来了,他也回过味儿来:“一群王八蛋,叫我丢人到府衙里去闹,他们好看那个阎王的笑话!”越想越悔,就要逼问女儿。
那女儿就是不肯说,方老翁气得一巴掌打在她的脸上,方小娘子捂脸惊呆:“爹,你打我?!”
方老翁气道:“我打不得你吗?”
以前从来没挨过啊!方小娘子痛哭失声。
项安与胡师姐扒在房顶上看了好长时间的大戏,终于里面消停了,小娘子仍然坚持原本的说法。项乐与侯五那一路却有了收获,丫环扔到柴房几天,坚称自己什么都不知道,方家便将她逐了出去。
她家里人将她接回家,也请不起郎中,胡乱喂点儿薄粥。回家后的第三天夜里,项乐正在她家门外稻草堆里睡觉,侯五半梦半醒地盯着。忽然,侯五猛地惊醒,拍拍项乐:“快!”
项乐道:“怎么了?!”
两人只看着一道青色的人影飞快地向丫环的窗下掠去,速度颇为惊人,侯五低声道:“是个练家子。”就着月光一看,有影子,影子也没有尾巴。是人,他就不怕了。
两人悄悄滑下稻草堆,影子听到动静警觉地回头,月光下什么也没有,他轻轻地敲了敲窗户,里面一个女声:“谁!”
人影是个年轻男子,声音还怪好听的:“是我。”
里面推开了窗子。
侯、项二人借着他二人的响动,往前摸近了一些,他们的声音很小,凑近了才勉强听清二人说话。丫环道:“狠心的贼!将我陷到那里!呜呜……”
“小声点儿!别吵醒了人!”
两人的声音又小了下去,侯、项就听不清了,只能看到两个人影渐渐合成了一个。过了一阵儿,那个青色的人影不知道问了什么。
“你就只记得小娘子?”丫环声音又大了一点,“你这狐仙一闹,我怎么还能留得下?当然被赶出来啦。”
男人又安抚了几句,丫环的声音也低了下去,两人不知道说什么。侯、项二人都有些吃惊:丫环也在里面?她倒会撒谎!
又过一阵儿,丫环挣扎着将男人送了出来,侯、项二人将身子压得极低,看不清二人的脸。声音能听得清楚了,男子道:“你还是尽量回去,不管用什么法子,磕头也好、求饶也好,当烧火丫头也行,只要能给小娘子传个信儿,好叫她知道我还在,好好合计合计。”
“你心里只有她了是不是?我呢?我是烧火丫头?”
“唉,咱们不是说好了的么?你帮我赚到小娘子,她家钱财极多,嫁妆必然丰厚,只要她做了我的妻,嫁妆还不是我的?到时候,这分家业,我与你共享。”
“她心爱你得很!”
“我心里只有你一个,不好好哄了她,我哪有好日子过?我也舍不得你住这茅屋穿这破衣。等我有了钱,再做大买卖,家业大了,她也得听我的!这些,不都是你的吗?我这是为了你。谁叫我生来就穷,却想叫你过上好日子……”
两人又歪缠一阵儿,丫环眼见气息短促,男子催她回去休息:“我给你的药,你记得一天吃一丸,对身子好。”
丫环推男子离开。
侯五指指丫环、指指项乐,再指指男子、指指自己,项乐摇摇头,示意自己追踪男子。两人争执一阵儿,还是项乐追踪了男子,路上几次险被发现,终于见男子进了一所房子,他伏在一旁动也不动,等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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色渐明,才活动活动手脚,先与侯五会合。
丫环那里什么事也没有,项乐对侯五说了昨天所见。侯五道:“怕是来路也不太正,恐怕是个强盗,别靠太近,悄悄打听了底细,请大人点了人来拿他!”
两人议定,假装路过的人讨水喝,喝了一个大嫂两碗水,给了她几文钱。不经意间指着男子消失的屋子,问道:“那屋子有点儿怪,四周怎么没邻居?是干什么的呀?”
大嫂道:“哎哟,那不是个好人。”
他们忙细问,大嫂道:“原是个耍把式的,庙会上又会扮神,闲来也在庙外卖艺,嘴又甜、长得又好。虽生得好,却不肯正干,好吃懒做的,又好偷,还会借着算命的名头骗人。前阵儿不知偷了谁、骗了谁去,大手大脚的,你们顶好绕着他走。”
项乐忙说:“劳烦大嫂告诉我个名儿,以后听着了就绕开。”
“叫个金元宝,他嫌这名字不好听,自己个儿要改叫金玉郎。”
项乐道:“多谢。”
两人走远了,侯五道:“我留下盯梢,免教他跑了,你去找你师姐和妹子,一同去府里搬援兵。”
项乐转到方家,低低学了几声鸟鸣,项安和胡师姐听了,也回了几声,遁声聚到了一处。如此这般一说,胡师姐道:“那个小娘子,昨晚抱着一根簪子哭了半天,来人时,她又将簪子藏到枕头底下了。”
项乐道:“果然有故事!走!”
三人取了藏好的马,赶回了府城。
…………
祝缨这几天过得还不错,张仙姑知道府衙有一场闹之后就不再提“狐仙”了,也没人吵她。章司马却一病数日,李司法等人登门探病,他都托辞不见。
直到府衙里项乐来找他:“司马,府君说,请您速回府衙,哦,穿得利索点儿。”
章司马问道:“什么事?”
“拿狐仙去。嘘——”
祝缨点起了心腹衙役,这回没用向校尉借人,她公然宣称与章司马出去巡视一下宿麦种植的情况。算算日子,此时宿麦也该种完了,巡视正当时。
两人走着走着,便到了方家庄,郭县令跟在后面拼命的追赶,才要说话,祝缨这边迅速分出数人,在侯五的指引下将那处四不靠的屋子给围住了!
郭县令大惊失色:“大人?这是怎么了?难道又出什么大案子了?”那这就是近期第三起了!他南平县这是造了什么孽?
不多时,里面出来一个人,看得人一怔——这人长得挺好看的,个头高高的,皮肤白皙,一双眼睛看谁都像是有情。算是个美男子了。
他一拱手:“诸位,这是要做什么?”
他声音还怪好听的!
侯五问道:“金元宝?”
金元宝的笑容僵了一下,脸上挂了点无奈,让人看了有点不忍心:“正是在下。”
项乐上前一步,笑吟吟地:“你这狐仙一闹,我怎么还能留得下?当然被赶出来啦。”
他复述的正是昨夜丫环说的话,金元宝一怔:“这位兄台,这是什么意思?”
“拿下。”祝缨说。
金元宝不闪不避,还说:“这里面一定有什么误会。”
牛金上前按住了他的胳膊!
祝缨道:“搜。”
丁贵等人将屋一围,侯五亲自带人来搜,不多时,从里面搜出来老大一包零碎,有女孩子的肚兜、汗巾,又有绣帕之类,此外又有些女子首饰等等。又有几件男子的绸衫,甚至有一双绸袜,做得十分用心。
眼见得搜出来的东西越来越多,金元宝肩膀一抖,不知怎地就甩开了牛金,一旋身,左右腾挪、东西垫脚,往屋顶蹿去,下面的衙役只有干着急——他们并没有这份功夫。
破空之声响起,金元宝应声掉到地上,胡师姐默默走上前,将旁边一枚弹子拣了起来,依旧放回了腰间的囊袋里。
就她了!祝缨心想!开厨娘的双倍工钱都行!不不不,一个月给她一贯!衣食住行全包!
众人惊讶的目光中,祝缨道:“司马,这是你的犯人。对了,将苦主也请了来吧,丫环也旁忘了拿。”
章司马心中百味杂陈,一抱拳:“遵令。”
……——
一行人又将方家众人连同丫环一同“请”去府衙,路上,主仆二人不知缘故,衙役们嘴巴咬得比蚌壳还紧。
到得府衙,祝缨留了个心眼儿,担心这两个姑娘万一被章司马判了,或许下场不会太好。祝缨就着方家抗议的由头坐在主位说自己来审,章司马陪审。主仆两个姑娘暂放在一旁值房,让方家老翁在堂边站着听。
此时宿麦播种完毕正是闲的时候,一番热闹又引来许多围观。
金元宝被押了上来,祝缨也没别的话,先给他打上二十大板。打完了再问:“这是哪里来的贼赃?!!!”
金元宝道:“去给一户人家算命,主人家赏的。”
“哪家?”
“不、不记得了……”
“打。”
打金元宝,祝缨是毫不手软的。金元宝胡说了个人名,查无此人后就是打。
眼见她有将自己活活打死的架势,金元宝终于招了:“是、是方家小娘子送给我的!”
一直不甘心的方家老翁登时大怒:“放屁!”
祝缨道:“打!”
金元宝道:“是真的!是真的!”
“我家门禁森严,怎么会有你这样的耗子进来?”方家老翁大急,“大人,休要听他胡说……”
金元宝也急了:“真的!我先跟她的丫环小环好上的,小环将我引给……”
祝缨道:“关起门来,慢慢审。”
方家老翁老脸急得通红!
金元宝已竹筒倒豆子,都说了:“小人常在外面行走,那天集上,小环塞了块帕子给我,又拿眼睛勾我,我不合与她好上了。后来她说,我屋无一间、地无一垄,日后也没营生,不是过日子的样子。说服侍的小娘子有许多私房,又春闺寂寞,我与她春风一度,也好攒些钱来过活。小人哪里敢,可她们将我引去吃酒,不合吃醉了就……”
“金玉郎——”方小娘子的嘶叫声响了起来。
却是江舟奉命,已经悄悄地将主仆二人押到一边屏风后面听金元宝招供了。
巫蛊
方小娘子到底年轻沉不住气,也没有什么城府,一声打断了金元宝的供述。
祝缨道:“都带上来,当面对质。”
金元宝看看小环,转过来又叩头,道:“是她们说,不愿意被家里嫁个丑八怪了,不如自己择个人。小人说了,居无定所又无家产,她们家不会同意的。她们就说,生米煮成熟饭,只要有了孩子,不给我也得给我了!到时候还有嫁妆带来,小人衣食无忧。要是不答应,她们就叫喊起来。大人想,小人孤身一人在她们大宅里,她们要是不愿意,随便哪个喊一声儿,小人就吃不了兜着走了。小人势孤力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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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还不是他们家大业大的人想怎么搓磨就怎么搓磨?小人是真的怕啊!”
方小娘子又惊又怒,骂人都骂不利索了。
一边小环面如死灰,呆立不动。
三个人里,只有方小娘子还是个整齐模样,她丁点儿罪没受,一个板子没挨,另外两个一个被章司马打得稀烂还没养好,另一个才被祝缨打完,两条腿上都是血痕。
方小娘子瞪着金元宝:“你再说一遍!”不是这样的,不是这样的!是他说“岳父大人就就算不喜欢我,见了外孙也会舍不得的”。
金元宝道:“大人,是她设酒食款待我的!不然,我哪里知道有一个她?没有她们做内应,我怎么能进得了她们家呢?”
方家老翁先气得直翻白眼,他的儿子给他抚胸捶背,老头儿好容易缓过一口气来,颤巍巍对着堂上跪下了:“大人,大人,大人请为草民做主啊!这个无赖、这个无赖!要是让这个无赖说什么就是什么,良民就没活路了呀?!大人,是草民错了,不该不信官府……”
他努力认了自己之前是“无理取闹”:“草民无知,还请大人垂怜。”
那一边,三个人还在打三角架,方小娘子骂两句金元宝:“混蛋。”调转了过来要撕打小环:“你这个贱人!我何时亏待过你?!”金元宝又说方小娘子是祸水,方小娘子放开小环要挠金元宝。
祝缨命人将他们分开,还是让金元宝说。她打定了主意,小环不开口,方小娘子气的发昏说不利索,将金元宝招的内容只要男女颠倒,大概就是个实情了。
她说:“金元宝,你从头说起。”
金元宝又磕了一个头,道:“大人,小人自幼没了父母,跟着师傅过活,不幸师父又以死了,只好自己一个人流浪,从不敢想做什么富贵人家的乘龙快婿。都说女人是祸水,小人以前还不信,现在是真的信了啊!”
说着说着,他哭了出来!一个大男人,居然还能哭得梨花带雨,怪叫人心疼的。
他说:“是小娘子要打扮了小人,叫小人提亲,小人哪里敢?她就说不碍的,小人要是不答应,就叫喊起来,叫小人吃不了兜着走。小人只得从了。哪想到,她家设了个套儿,忽地喊打喊杀了起来。”
项乐忍不住冷哼了一声,金元宝哆嗦了一下。祝缨道:“你接着说,怎么就成狐仙了?”
“小人也给人打卦算命,也给人解签消灾,被追得急了,顺口吓唬他们的。”
“哦。项乐!”
项乐又上前一步,将听到了金元宝对小环说的话又复述了几句:“我心里只有你一个,舍不得你住这茅屋穿这破衣。等我有了钱,她也得听我的!是为了你。谁叫我生来就穷,却想叫你过上好日子……”
金元宝一张脸变了几变,方小娘子已气得发疯了!她也不管是不是在公堂上了,又要用力撕打:“奸-夫-淫-妇!”
祝缨一拍惊堂木,江舟就上来将她给按住了。方小娘子娇生惯养,江舟是个干活的丫头,用力一按她的肩膀,就将人按到了地上。方家老翁顾不得心疼女儿,又和妻儿一齐跪下来请求:“求大人主持公道!”
祝缨问方小娘子:“能好好说话了吗?”
方小娘子一句“贱婢”,江舟又不客气地将她按到了地上。她的父母都说:“你好好回大人的话!你说呀,你是被骗的,是被挟持的。”
祝缨又一拍惊堂木,方小娘子这回乖了,道:“是那一天……”
那一天,她在家里无聊,与小环闲话。父母说外面无赖也多,便是荆家的小娘子还有无赖敢盯着看呢。不够恶心人的!不许她轻易出门。她还是在家里的日子多,家里又要给她说亲,可她一心想要个样样都出色的夫婿,。这个时候,丫环突然指着不远处说:“那个呢?”
两人站在小楼上,透过围墙看到一个挺拔的年轻人。隔得远,面目看不太清。小环就说:“瞧着仿佛是金玉郎。他倒长得俊,要不要看一看?”
她当时只当是玩笑,就说:“好。”
祝缨便又要审问小环,小环早先被打了一顿狠的,再颠簸回来已气息奄奄了,她说:“小娘子的脾气,父母的话且不听,别人能将她怎么样?”
金元宝也说:“大人,小人说的都是实话。”
祝缨对章烔道:“司马,你是对的。这丫环果然有些故事。这个东西怎么还在嚎?加二十。”
衙役们一拥而上,将他拖出去又是二十大板,饶是他身上有点武艺,再加二十板子也撑不住了,被拖死狗一样的拖了回来。要命的是,两个姑娘虽“呸”了一声,竟还忍不住往他身上看。
方家老夫妻两个也被气昏,顾不得在公堂之上,上前把她拖到一边,不许她看这个混蛋。就因为这么个东西,将方家几辈子的老脸都丢尽了!“狐仙”就算了,还在衙门里撒了一回泼,又叫公然叫出来未出阁的女儿与个无赖有染。
没昏死过去,是怕一旦昏过去了事情会变得更加糟糕。他们能做的只有一个劲的叩头,额头都磕出血来了,只盼着祝缨能够有点怜悯之心。章炯,他们是不指望了,一是章炯的名声,二是这个案子他们也得罪了章炯了。
祝缨道:“搀起来吧,磕晕了可怎么是好?案情也差不多清楚了,你们先不能走,先住下吧,看好小娘子,别再出纰漏了。”接着她又将目光调向了金元宝:“接着说。”
金元宝已经被打懵了:“大人,小人说的是实情。”
“屁!手段这么纯熟,没少骗奸妇女吧?你就没有别的案子了?”祝缨招招手,衙役们呈上了从他屋子里搜来的证物。
祝缨很快将这些东西分作了几份,最大一份就是方小娘子给他的,他还没有花用完。又有几样绣帕、络子之类,祝缨指了指:“这是小环给你的?”又拎着剩下的问:“那这些哪里来的?真是不老实,接着打。”
这个狗屁知府比那个冷面司马可怕多了!谁说司马是阎王的?知府才是!金元宝平日也给人相个面,也会察颜观色,他终于发现,这个知府他七情不动不是装的官架子,他就是天生的拿人命不当回事儿啊!
金元宝道:“那些是真的算命的报酬,看年轻姑娘寡妇说必得佳婿就行!大人手下留情,我还知道旁的人!只要大人饶了我,我将他也供了出来,能了结一桩人命官司!”
祝缨道:“接着打。”
章炯低声道:“大人?近来另一桩官司就是人命案,郭令在审。”
祝缨道:“我能逮着这个东西,就能抓着那个玩艺儿,狗东西,跟我讲起价钱来了?!要挟我呐?打,打死了算我的!”
金元宝忙说:“别打别打!我招!我招!”
章炯也看不出祝缨的深浅,但是却配合地放大声音劝了两句,祝缨道:“说!”
金元宝不敢再讲价钱了:“小人以前只是算命骗口吃的。那一天,与王二哥一处吃酒,看到他腰上有的绣荷包,就取笑。他说,只要长得不坏,能见着好人家的年轻姑娘,勾上了手,什么都是极容易的。我请了他酒食,央了他,他就教的我……”
王二郎是个货郎,“货郎”是个职业,十里八乡到处转的,其年龄从十几岁到几十岁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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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并不都是年轻男子。但王二郎却是个二十上下的整齐后生,嘴也甜,也会看人眼色。他常跑的那些村子里,大姑娘小媳妇都喜欢他。货郎进村,是不受什么怀疑的,就算担着担子进稍富一些的人家里供富人挑选也是常有的。货郎有些时候还会兼着磨镜子的生意,与女眷接触就更不会受人怀疑了。
他就与一户人家的女儿有了私情,金元宝再三追问,王二郎告诉了他女人的名字。这就是前几天闹得沸沸扬扬的新婚自缢的案子。
章炯道:“此人满口谎言,未必可信,还是对质一下的好。”章炯本来也接受了“祸水”说,但一讲到其他的案子,他马上就觉得金元宝不可信了。
祝缨道:“来人,把郭县令请来。”
等郭县令的这段时间,方家人一个劲儿地求她,金元宝一个劲儿地说自己是被女人诱惑的。方小娘子就恨恨地看着金元宝和小环,拿眼神剜小环。小环面无表情。
章炯看了一眼祝缨,只见她依旧是那个样子,脸上连点疲倦的样子都没有,更不要说其他的表情了。他叹了口气:“大人出手,果然不同凡响,一下子都破解了。”
祝缨道:“司马不是早就看出来了么?要不是前两天那一闹,多扣几天,到现在也问出来。丫环的嘴死硬,那小娘子,她熬不住。”
章炯笑笑:“他们又要说刑讯逼供啦。”
“他们说的还少了么?”祝缨轻描淡写地说。
闲着也是闲着,祝缨问金元宝:“那天晚上,你是怎么逃脱的?”
金元宝道:“小人装作帮忙拿狐仙,混在人堆里,他们没看出来。”
“供词记好了么?让他们画押。”
几句话功夫,郭县令就跑了过来了,他本来是跟着下乡拿人的。审案审到一半,祝缨命关门审,他也被关外面了。他也没走远,几步路又进了府衙。进来一拱手:“大人!这案子是有进展了么?”
祝缨指着金元宝道:“让他说。你的案子。”
金元宝又把事儿说了一遍,郭县令大喜:“下官这就派人捉拿他去!”
衙役们大部分是本地的,找那个货郎也比较方便,下乡一问,再一拿,齐活。只不过这样的话郭县令的案子今天就结不了。郭县令派人去拿人,心里实在好奇,看看天,又蹭了回来想看看“狐仙”案的内情究竟为何。
虽然他也差不多猜着了“狐仙”就是个有奸情的案子,但是你不知道这群青年男女能给你演出什么离奇的戏来。
到了一看,金元宝正在画押,方家老翁正在签保书,方小娘子还在那儿要按手印儿。
郭县令道:“这是要结案了吗?马上就要宵禁了呀。”
祝缨笑笑:“还要再审一审,你的案子也快着些,正好拿了人来,与这个金元宝对质。”
金元宝忙叩头:“小人作证,这就是他!”
他这满嘴没一句真话,谁都不肯信他。祝缨道:“先都押下去,明日继续。”这一回,哪边儿都不闹腾了,方家一家子哭得头昏脑胀,耷拉着脑袋,将金元宝恨入骨髓。
金元宝看了他们一眼,心道:此地不能再留了,哪怕是发配,也比呆在这儿遭他们报复强!早知道那天晚上我就该走了!
祝缨道:“退堂吧。”
胡师姐一直在一旁,听了这一声,悄无声息地上前,咔咔两下,将金元宝两条胳膊给卸了。金元宝一声惨叫,又强忍着痛苦笑,带点讨饶的口气说:“这位娘子,好手段,只是有些疼。”
胡师姐没想到他叫这么大声,她看了这人一眼,对祝缨道:“大人,他有些身手,这样防着他跑。您审完了,我再给它装上。”
章炯道:“这倒是了。穿了他的琵琶骨!”
金元宝叫了出来:“大人饶命!大人饶命啊!!!”
衙役们看向祝缨,祝缨点点头,胡师姐很自然地说:“我帮你们吧。”她说话声音也平平板板的,衙役们却不敢怠慢,见祝缨没反对,就一同去后面炮制金元宝了。
堂上一片快意!只有两个姑娘脸上露出点不忍的神色来。接着,她们也被收入了女监,由女监彻夜看守。本来胡师姐还想帮忙看着的,被项安带到后衙去了,江舟接手了这个任务。项安道:“后半夜我来替你。”
江舟道:“没事儿,就这一夜!好妹子,你让给我!我多干一会儿,请教大人时就能多跟大人聒噪两句了。”
项安道:“就算值半夜,大人也会教你的。”
两人说完,项安匆匆地带胡师姐去后衙。
……
路上,胡师姐道:“还有事儿没回清楚么?”
项安笑道:“不是。”
“要是事儿都干完了,那我还是回去吧。”
项安道:“不急不急,师姐,我问你个事儿。”
“嗯?”
项安道:“你以后有什么打算呢?”
“找个活计吧。我也没别的手艺,就这点儿武艺,只可惜看家护院的人家也不太喜欢雇女的。”
“你的武艺比我二哥还强呢。”
“看着不像呀。”师姐说。
项安道:“那……你瞧,知府大人这儿,要是想请你,你愿不愿意跟大人干呢?”
胡师姐吃了一惊:“进衙门?”
项安道:“不当差也行,大人单雇你帮他做事,平常就住家里,家里也好几口女眷呢。要是有今天这样的事儿,也请你出手。酬劳好说。你看呢?”
胡师姐想了一下,说:“行,还给跟你们就个伴儿。”
“别看我,就说你自己。”
眼看要进后衙了,胡师姐站住了,说:“你看呢?”
“我当然想你留下啦。”
“那行。”胡师姐道,“这个大人是个好官。”
项安道:“那酬劳呢?你想要什么样的?”
“大人真的要雇我?”
“嗯。”
“你看什么样的好,那个,别要太多了再把人吓跑了。”胡师姐说。
“你是想衙门当差,还是跟大人?”
胡师姐道:“我就不进衙门了,我也不会干别的。大人有今天这样的事儿要用到我,吩咐一声就行,我也照办。”
项安道:“那,四季衣裳各两套,包吃住,跟我住一块儿,吃……嗯,跟老封君和大娘一道吃。每月一贯钱。要是生病了,管你看病,要是能跟咱们大人干到三年,你要走,只要提前俩月说一声,好找接替的人手,还给你盘费。你看行不?”
胡师姐反而不敢接话了,道:“这……这也太好了吧?!”
就这,包吃住还包衣裳,三年的工钱就是白赚,攒下来能买好几亩地了!而且一个月给一贯钱?!!!她爹活着的时候,跟着商队也赚不了这么多。
项安道:“大人本来就是好人!”
胡师姐想起了项安之前讲过的事情,项父的仇、种种案子,以及自己在府城这些日子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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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祝缨的所为,点点头:“要这样,一直干下去都成,只怕以后老了,不及年轻人筋骨健壮,就没用啦。”
项安道:“到那个时候你也有私房钱了,大人也不会不管你。你看老侯叔。”
胡师姐点点头:“好。”
两人手拉着手进了后衙,祝缨已经在书房里坐着了,顾同端茶倒水伺候着,丁贵笑道:“小郎君,莫抢小人的饭碗呐!”
顾同与他也混熟了,道:“去去去。”
丁贵笑道:“都多久了,还跟才见着大人施展似的?”
顾同道:“我这是学而不倦。”
祝缨道:“行了,案子结了会从头给你讲解的。”
顾同高兴了,项安在外面说:“大人,师姐带过来了。”顾同又跑去开门。
他对胡师姐也很好奇,跟人家叫一声:“胡娘子,请进。”
进门之后,两人站到了桌案前,祝缨起身道:“来了?坐。”丁贵又给上茶。
胡师姐小心地并不坐,有点拘谨地行了个礼:“妾拜见大人。”
祝缨道:“这几天辛苦你啦。”
胡师姐道:“也,也没什么。”
祝缨道:“请用茶,项安对你说了么?”
胡师姐茶也不喝了,道:“是。”
项安代她说:“师姐闲云野鹤,不大能受衙门的拘束,钦佩大人的为人,愿意为大人看家护院。大人有旁的事儿征召,师姐也责无旁贷。”
祝缨道:“那可就太好啦!娘子还有什么要求么?”
胡师姐忙说:“已经太好啦。”
祝缨道:“那行,以后咱们手头宽裕了,再涨。先签个契吧!”
她准备好了契书,条件列明,胡师姐是个半瞎,识字不多,项安给她念了,胡师姐心情激动,跟一位知府大人家里看家,又比风吹日晒强得多了。跟商队出去,跑路辛苦在其次,气候、生病等等更是麻烦。
她也不会写字,就按个手印。一式两份的契书,先期三年,到期再续。
祝缨道:“行了,那就准备吃饭吧。回来再置办你的家具、衣裳,铺盖家里倒是有多的,现在就换上也行。明天搬取你的行李,今天晚上先随便吃,有什么忌口的、喜欢的,告诉厨房巧儿和林娘子他们。你住前面西院吧。有拆洗的衣服什么的,家里也有人管。”
她没等叫花姐就先给胡师姐安排好了!胡师姐那一手弹子,她有点馋。
胡师姐第一次见这么大的官儿,不想竟是如沐春风,全不像是官员的样子。又心细,安排事务面面俱到,一时不敢相信,又有些惶恐。她的膝盖微弯,说:“我是粗人,都行,这也太好了。”
祝缨道:“先住下。”
胡师姐还不太敢上桌吃饭,当护院的,也没有跟主人家一起吃饭的。项安给硬拉到了桌上,胡师姐心想:兴许是头一天,东家客气些,我可不能将这个当成寻常,自己轻狂起来了。
祝家三口听说她家里没人只有自己一个,就先同情上了。连祝大都说:“家里也有屋子,就住这儿吧。”
花姐打量她一下,就知道得给她添置衣物了,吃饭的时候让一让她,见胡师姐还是有些拘束,就不再跟她客气,免得她不自在。张仙姑就对花姐说:“一会儿给她安排一下。”又问胡师姐叫什么名字。
胡师姐也没名字,别人也有叫她“胡大娘”的,也有叫“胡娘子”的,张仙姑就叫她:“胡娘子。”
她在家里的称呼也就定下来了。
当晚,花姐先带她认了家里的这些人,然后带着杜大姐开库房取新的铺盖,又暂取了自己的一套衣服给胡师姐换上。她的衣服一向素淡,给个守孝的人穿正合适。“家里旁人的衣服都不合适,这是我的,新做的还没上身。明天再找裁缝重裁过吧。”
本来项家兄妹是住在前一进的西路,兄妹俩住一个院子,现在祝缨要给胡师姐安排住处,胡师姐忙说不用,在项家兄妹那儿有个偏间儿支张床就行。祝缨看出来了,胡师姐跟这师弟师妹不能以一般的师门关系来看,项家以前是胡家的雇主,项家有钱,胡家就是出力的。之前说让她跟项安就个伴儿,现在看就不太合适了。还是给人单独开个院子的好。
祝缨道:“他们都安顿好了,就别再挪了。你再去,他们也挤。正好有空置的院子,你住就是了。以后要再有人来,就安排同你一处住。”
胡师姐听到这话马上就答应了。
屋子里的家具当初都是一起配的,竹具,简单扫尘就能用。胡师姐自己有了一个单独的小院儿,一切用品都是新的,像做梦一样。洗了澡,篦了头,换上新衣服,躺到新铺盖里。活了二十几年,记忆里也没有这样的一次全换新的日子。以前所有的东西,都是修修补补着凑合的,衣服穿不下了,才裁件新衣服,这时候鞋子还是旧的。等换了新鞋,衣服又开始打补丁了。有时候更换不及,就打双草鞋凑合。一切用具也是如此。
胡师姐躺在床上,辗转反侧。
第二天一大早,她猛地睁开眼,看着陌生的环境,弹坐起来,眼前一黑,旋即想起来是怎么回事。她赶紧起床穿衣,拉开门起来想找水,得赶紧洗漱,她得练功了。
出了院门,撞上杜大姐端着个盆过来:“胡娘子?我给你送水来了。”
胡师姐问道:“大姐,井台在哪儿呢?”
杜大姐告诉了她,又说:“等会儿再把那个缸给你刷刷,担水过来。”院子里有水缸,为的是取水方便。
胡师姐收拾停当,花姐的衣服她穿着有些余量,她掖好了衣角等处,想到梅花桩那儿看看能不能用。到了一看,祝缨正蹲在上面呢。胡师姐吃了一惊:“大人?!”
祝缨笑道:“来,练练?”
胡师姐轻巧地跳到她下面的一根桩子上,祝缨道:“这儿以后想用就用。”
“是。”
祝缨跟她聊了会儿天,问是不是每天都练之类,胡师姐只要没事儿,每天就是吃饭、练功,祝缨如果忙了,练功就放下了。心道:到底是术业有专攻。
她说:“练功之后多吃点肉,不然容易饿。”
胡师姐脸上一红:“是。”
祝缨跳下:“行了,你自己来吧。”她又去提起了弓箭,嗖嗖几下,摇了摇头,院子太小,这个距离她的准头是不错的,再远一些不常练,可能就不行。是时候找一下梅校尉了。
晨练完了,休息一下吃早饭,然后就是去府衙。
胡师姐这天被花姐等人拖着收拾屋子,家具全打扫一遍,被子重新晒过。又是找布料让她挑选,又是找裁缝。胡师姐就随便选了月白色的几块布料,也不要绸衣:“布的就行。”花姐道:“穿多大鞋?”
胡师姐道:“我自己纳就行。”
花姐道:“那得多大的功夫?”
胡师姐想起来,自己是给家里护院的,还有衙门如果有案子她也得跟着去干。急忙道:“大娘子说的是。匆忙搬取了自己的行李,她就一个很小的包袱卷儿,包袱皮儿上还打着个补丁,拿来放到了衣柜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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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己去把水缸挑满,放下袖子,掸掸身上,将后衙巡了一遍,见门锁都好,墙头也没人爬过。跑到前衙去,跟项安站在一处给祝缨撑场面了。
……——
郭县令这次的动作也很快,堪比抓庄家时的李司法。
他也是连夜拿人,将人带到府衙来与金元宝对质,对质完了,祝缨这儿结了案,他再接着升堂判他手上的案子。
王二郎先是死不承认,金元宝却熟练地说出了他身上所佩的饰物。王二郎道:“他与我熟,知道我身上有什么东西也不稀奇。”
祝缨命人将新娘子的母亲和丫环都叫过来,让她们辨认。新娘子的母亲说:“是我女儿的针线。”丫环只管低着头,泪水涟涟,点了点头。
王二郎便说:“是那天她问我买簪子,钱不够,拿这个抵的。”
金元宝道:“放屁!你分明说是拐得那个傻丫头给你的!到时候拿这个给岳父一看,不给你也得给你了。大人,他还有别的物件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