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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府

寨子里的庆祝还在继续,苏鸣鸾欢喜之意却变淡了,她开始考虑祝缨说的话。

祝缨的意思她能够领会一些,但是山上不同于山下。庆祝结束之后,苏鸣鸾回房,望着桌上摆着的敕书、银印、官服,想了半宿才睡去。

第二天大家都早早的起来,阿苏家要祭拜过世的老洞主,告知先人敕封之事,以告慰亡灵。祝缨又带了赵苏的东西来,也要给祭到墓前,也与他们同去。一行人沿山路又走了一回,阿苏家没有烧纸、烧祭文这样的习俗,是由巫师来主持通灵,苏鸣鸾立在墓前诉说。

祝缨留意看着阿苏家众人的神情,只见人人脸上都带着伤感,苏鸣鸾的三哥哭泣之余尚能抓个人诉说一下思念亡父的心情、劝苏鸣鸾不要悲伤,大哥就只是默默地沉着脸肃立在侧暗自伤心。很容易就能从这些人的脸上分辨出他们如今与苏鸣鸾关系的远近,以及内心是否满足。

苏鸣鸾诉说完毕,祝缨将赵苏托付的东西都祭在墓前,阿苏夫人再对亡夫哭一场,这一次上山正式的活动就算结束了。

回到寨中已过正午,吃完了饭日头已经偏西,今天下山就太赶了,苏鸣鸾留他们再住一晚,祝缨也痛快地答应了。

晚饭后,祝缨回到房里,苏鸣鸾紧跟着过来了。祝缨将手上的小刀和竹片放下,问道:“有话要说?”

苏鸣鸾点点头,在祝缨对面坐下,道:“义父,我一直在想您前天说的事,我想,暂时还是不做为好。”

“哦?”祝缨没有追问,慢慢地说,“你想好了,便成。”

苏鸣鸾不由自主地解释道:“寨子里的事儿与山下是有些不同的。义父为我好,是想寨子里的人各司其职、行动迅捷。可寨子里呢,也没有文字,更不读书。不能像山下那样管束的。”

祝缨道:“人口繁衍,事务剧增,还像现在这样约束恐怕会很吃力。不然,就只能不断往外分寨子,分出去的寨子能听你几分,不好说呀。你不将人都拢起来如臂使指,你能管的就只有这么点地方。”

苏鸣鸾道:“我明白的。我也想,不过现在不行。”

祝缨点了点头:“慢慢来,拔苗助长肯定是不行的。不过,大哥身后他们闹了一场,要安抚好。”

“我也有别的办法安抚,义父,朝廷敕封的阿苏家的人,现在只能有我一个。”

祝缨了然,道:“我知道了。”

苏鸣鸾道:“我会将阿苏家、阿苏县管好的!”

祝缨道:“我从来不怀疑。”

苏鸣鸾笑道:“都是义父栽培。”

“是种子好,草籽长不出米来。好,就先这样,咱们都不要急,要稳妥才好。”

苏鸣鸾认真地看着她的脸,从祝缨的脸上看不出一丝端倪,她低下了头:“是。”

“明天我就要动身啦,以后离得稍远一些,心不要远了才好。”

“当然!”苏鸣鸾马上说,“等小妹长大一点儿,我还想叫她也下山,跟义父也学些本领的。”

“好。”

苏鸣鸾又问:“义父,我这个县,归谁管?”

祝缨笑道:“你知道羁縻,就该知道无论是南府又或者是州里不能管你太多,你现在还是单列出来。你可以向朝廷上表,也可以请求朝廷敕封母亲,追赠父亲。如果有什么要协调的事儿,可以来找我。”

苏鸣鸾释然一笑:“没有义父在旁,我心里总是不安,现在知道您仍在南府,真是令人安心。”

苏鸣鸾有许多心事,并无一人可以全部诉说,只能这个说一点儿,那个说一点儿,内心中最艰难的部分,竟是谁也不能讲。对祝缨,她感激,也敬佩,自己的盘算却又无法合盘托出。心道:义父虽好,我终究是要靠自己的。他是好人,朝廷里未必都是他这样的人。不可说,不可说。

祝缨看出来她有心事,也不逼问,苏鸣鸾才掌家麻烦肯定不少,不过苏鸣鸾之能力控制一个阿苏县还是可以的。她说:“安心就好。千头万绪,自己的心要稳,吃好睡好,好好休息,才能有精神干事儿。”

“哎。”

苏鸣鸾一块心病就是朝廷,她担心朝廷再给她的家里弄个“副贰”,副职有了朝廷的敕封万一封的还是她哪个哥哥,味儿立时就不对了。仿佛给皇帝指定了一个太子,事是那么回事,但是很难让人不疑神疑鬼。祝缨答应了不弄这个,她就放心了。只要祝缨不算计她,自家的事儿,她没有怕的。她笑着让祝缨也早点休息,轻快地退了出去。

…………

第二天是个阴天,苏鸣鸾准备了许多礼物给祝缨带走。祝缨道:“咱们之间不用客气,你弄这些家里可还应付得来?”

苏鸣鸾道:“可以的。”

“那我就收下了。”祝缨不再客气,又与阿苏夫人道别,还说:“等我在南府安顿下来,过年热闹的时候,请阿嫂来做客。”

阿苏夫人道:“只要我能走得动。”

祝缨又与大侄子等人道别,对他说:“打起精神来,事情没那么糟。”她也想给这大侄子有个安排,实话。阿苏家应该是她做出来的一个“友好典范”,既是典范,就要尽量皆大欢喜,实在不行,再快刀斩乱麻。

在那之前,先给苏鸣鸾一点时间,她自己也要先回南府整顿一下。

南府的情况可比她初到福禄县的时候要更麻烦一些。

苏鸣鸾这回带领几个哥哥亲自送祝缨、赵娘子等人下山,她还给祝缨随行的府衙官员送了些礼物。在县城居住数年,苏鸣鸾多少学着了一些山下的“潜规则”。

一行人途中又宿一夜,一入福禄县境,双方队伍都停了下来,祝缨道:“开始吧。”

苏鸣鸾道:“好。”

福禄县与山里的界线之前是比较模糊的,一个约定俗成的“势力范围”大概是从西乡再往西的山里就算是阿苏家的地盘了。具体从哪里开始算,有时候是从山脚下一棵古树,有时候又是从那一片树林。现在又有一种新说法是榷场,但是榷场更靠近西乡。

现在二人要做的是立一块界碑,将福禄县与阿苏县的地盘固定下来,以后与之相关的一切才好有一个清晰的界定。

界碑立在山脚下进山的道路开始变得崎岖的地方,路边立了一块大碑,正反面刻上两县的名字。她们杀了一只鸡,将鸡血洒在地上、淋在碑上,这个仪式才算是结束,苏鸣鸾目送祝缨进入西乡地面。

祝缨自入福禄县,路上又被围观、尾随到了县城。

县城里,张仙姑等人几日来已与熟识的人道了别。五年来,他们在县城的茶馆里消磨了不少时光,又在集市里寻找到了许多的乐趣。乡绅们的想法有时候让他们不舒服,也受乡绅不少奉承。眼看着这个县城一点一点的变好、变得熟悉,这就要走,女儿升官的喜悦在回到福禄县城之后又添了一点伤感与不舍。

县城的百姓又是一阵的挽留,祝缨道:“莫县丞大家都是知道的,他会照顾好大伙儿的。”

莫县丞忙团团一揖:“我要不好,父老乡亲只管到府城去告我。”

府城的官员肚里一阵哂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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祝缨上山的这几天,张仙姑等人将衙里东西也都收拾了一些。大件的家具都是竹器,笨重又便宜,府城已定制了新的,旧的就都留了下来,只带细软、杂物之类,都装了箱子。五年间,家中又零零散散添置了好些东西。张仙姑心里有数,比如府衙那儿还缺几个扫帚,她就把县衙的扫帚也给带上了。

侯五、小吴等人比她潇洒得多,将几件衣服、铺盖一卷,就大功告成了。小江主仆二人也比张仙姑痛快,她们也是各一个包袱卷儿,小江再多一口藤条箱子,里面装着一些她当仵作的家什,江舟是多一个布袋子,放着自己的文具和卷了边儿的几本记的笔记。

各人收拾好了行李,祝缨又叮嘱童立童波要好生帮着莫县令,二人也洒泪答应。

一家人这才往南府进发。

福禄县的百姓一路将她送到思城县,思城县的百姓又接着,两县都有人送到南府。祝缨又让顾同去订了席面,招待这些人吃了一席。

赴任交割之事,至此才算结束。

…………

顾同忙上忙下,他舅紧赶慢赶地监工,在祝缨离开的这几天将府衙的家具给督造了出来。祝缨这里回来,他舅那儿将家具往府衙里运。顾同亲自在后门那儿点验。

花姐儿拿了个账本,与他一起点货、算钱。每间房几件家具各多少钱,便宜的如院子里随便放的小竹凳子、小竹椅子,也有几文钱的,也有十几文钱的。搬进来一件,花姐就勾一件,在后面注上钱数。

数到大件家具的时候,花姐皱眉道:“这不对!”

顾同紧张地问:“大娘,怎么了?”

花姐道:“刚才给丁贵他们的订的那几张床,一百文,做工简单。这一张给小祝的床,快顶上木床了,床柱上头还有雕花,也是一百文?别欺负人家买卖家。”

顾同一头汗,他光顾着点数了,好险没留意到:“舅舅。这怎么回事儿啊?”

他舅搓搓手:“呃,这个……”

花姐道:“咱们要与买卖家算清楚。杜大姐,你帮我请项安过来。”

杜大姐答应一声,跑去前衙将项安请了过来。项安路上询问杜大姐何事,杜大姐说:“大娘说,家具的钱数不对。”项安道:“大娘算账一向仔细,家具那点账她怎么会吃不准?又叫我做什么?”

到了才知道说的是“价格”,她是县城的商人,因为常在外面行走,府城竹器的价格也能估出一二来:“小件儿的价差不多,大件儿的收得少了,工贵得再加点儿。这是拿了尺寸赶工制出来的,不比随手买的小件成品。这一件,少说得有五百文了。”

花姐道:“就先照这个价来。等会儿咱们去拿钱给店家。”

顾同他舅道:“大娘,您看这事儿办的。”

顾同忙给他舅打圆场:“老师一向是这样的,从来不贪这些小便宜的,舅,你心思别放在这上头。我要的东西呢?”

顾同他舅道:“那个不得现安?等这些搬完了,府里内眷方便了,才好叫工人进来。”

花姐问道:“是什么?”

顾同笑笑:“好东西!大娘,项三娘,你们先叫丁贵他们带几个白直把家具搬到屋里,我去带人过来!”

他拖着舅舅一路跑了出去,路上又小声抱怨几句:“舅,事儿办岔了不是?”

“兔崽子,长本事了?说你舅。你阿翁还在会馆住着,咱们去他面前理论理论。”

“不敢不敢。舅,亲舅,我要的东西呢?快些装好了,我给你陪罪。”

他舅白他一眼:“喏!就在前面了。”

两人到了铺子里,唤掌柜带着伙计拖着两车东西往后衙去,后衙小黄看了一眼,道:“这是要干什么?”

顾同笑道:“我看老师京城的宅邸里有样好东西,想在这儿也装上,你瞧!”

小黄几个人凑上来瞧:“秋千架我认得,这么老粗的毛竹弄这么多是要干什么使的?”

“梅花桩!”

祝缨白天在前衙里翻阅卷宗、研究舆图、方志等等,晚上回到后衙吃饭时,后衙已焕然一新。

后衙两进,第一进有一道门与前衙连通,平常不开。前厅是日常见客之所,祝缨在这儿设一内书房,顾同把梅花桩给立到了这个院子里,顺手设了箭靶之类。祁家父女、顾同、小吴住在这一进东路的屋子里。西路是项安、项乐以及几间客房。

二进是祝家人住的地方。

这里比县衙更宽敞,几乎与京城的宅子一般舒适了。正房五间进深三架,极宽敞,虽只有一层,房间却很多。正中客厅、东间住人,西间是书房、起居之处,青竹家具做工用料都扎实,上面挂着青色的纱幔。张仙姑老两口、花姐住西路,小江住东路。再往两边扩展,就是男仆房、马厩、厨房、柴房等处。张仙姑把锤子、石头放自己院子里,给两人安排在厢房住着。

从正房后面绕过去,又是一道门通向一个小花园。地方不大,花木不多,有一块空地,顾同把秋千架放这儿了。

至此,祝家的住处终于可以称为“府”了。

顾同道:“仆人还是太少了,园丁也至少得有一个。厨娘、烧火丫头也得有……”以他乡下财主孙子的眼光来看,老师的生活太简单了,不像个五品官。

祝缨道:“不急。”

张仙姑喜滋滋地催她去后面换了衣服吃饭,祝缨换好衣服出来,大家到前面厅里吃饭。今天才算安顿好了,故而一起吃个饭,依旧是祝家的风格,男女也不用分开,大家都一张大桌子坐了。仆人们另开一桌。

小吴伸脚往侯五一桌去坐,被侯五笑着往前一推,将小吴推到了主人桌。小吴挨着顾同在祝缨左手边坐下了。

祝缨道:“终于安顿下来了!以后咱们就要在这里过活啦!都看了自己的屋子了吗?”

顾同道:“都看啦,没想到竹器也挺好的。这儿比在福禄还宽敞呢。”他的小厮在仆人桌上附和他。到了这里,比在老家还好,小厮都能另得一张属于自己的竹床而不是打个地铺。不但有床,还有新帐子,好歹不用被蚊子叮了。他以前用的帐子是主人家用旧了的,上头破了两个洞,补了之后依旧觉得有蚊子。

祝缨道:“那就好。都歇两天再干事吧。”

众人连日奔波忙碌,都欢呼了起来。

顾同心道:休息?才过来,不干活了?

他留神着,等吃完了饭,张仙姑她们起身去后面,他不好跟随过去,紧跟着祝缨身后,祝缨察觉了,站住了问:“有事?”

顾同道:“老师,真要休息?”

祝缨道:“过来说话。”

…………

后衙第一进也是五间,中间的厅是他们刚才吃饭的地方,左边是祝缨当摆设用的书房。小吴和顾同的住处都是从第一进这里往东去,小吴回头看顾同没过来,他脚跟一转,也小心地跟了上来。那边祁小娘子见二人都留了下来,将她父亲也推了一把。

侯五剔着牙,原想好好休息的,见状也跟了过来。丁贵等人不是曹昌这样的老实人,四个人也过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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锤子留意祝缨,跟张仙姑说一声,拖着石头跑过来移蜡烛、排椅子。见祝缨没赶他,他高兴了,拉着石头站在一边,又打量这屋子。

他和石头的小厢房里有床有桌有书柜,属于他的书本并不多,只有一些识字歌的抄录、几本简单的课本。锤子现在读不了太多的书,但是很喜欢这里的摆设。

那一边,张仙姑道:“哎?这都怎么了?出什么事儿了?怎么又都往前跑了?不休息了?”

祝大道:“你跟过去瞧瞧不就知道了?”

两人又要往前,带着花姐等人也跟了过去,吃过饭后,几乎所有人又都聚到了外书房里。

祝缨愕然:“这都是怎么了?”

顾同也不明所以:“有什么事吗?”不能够啊!他这一天忙里忙外的,还有什么事是他不知道的吗?

祝大不客气地说:“你们怎么都在这里了?”

几人对了几句,才发现是一个看着一个都留下来的。

顾同道:“我是想请教老师些学问上的事儿。”

张仙姑道:“哎哟,你瞧瞧这事儿闹的,花儿姐啊,咱们回去休息吧,她们有正事儿要说呢。”

祝缨道:“都这样了,还说什么?罢罢,我也歇着去了,阿同,有事明天再讲。歇了歇了。这几天都在衙里休息,有事我再安排你们。”

待所有人都散去,祝缨也背着手,跟张仙姑她们往后衙去。

锤子站在张仙姑的院门口等着她,见她回来了,跟着她进了房,把灯烛给点了,见她坐到了西间书桌后面,踮着脚尖过来要磨墨。祝缨道:“你那个头儿,甭忙啦。我问你,字认得怎么样啦?”

锤子道:“识字歌上的字都认得了。”

“意思都懂吗?”

“还有一些不懂的,不过我都背下来了。大人,您什么时候教我读这些书?”

祝缨道:“你呀还早呢!那些个东西读太早了不好。”什么君臣父子的,从小读傻了怎么办?先放着吧。

锤子低着脑袋出去了,又拖了石头去给祝缨打水。杜大姐道:“你们放下吧,我正烧着水着。”这个家人虽然从了一些,杜大姐现在多的事儿也就是打扫的屋子大了一点。平日里,于贵等人因为补了衙役的差使,是在府衙那边吃饭的。府衙管饭。

祝缨这一晚睡得比较早,顾同那儿就没心思睡了,辗转反侧,将一张做工颇佳的结实竹床摇得吱嘎乱响。

…………

这一夜,睡不好的人多得是。

司功姓王,才回来便被南平县的郭县令给请了去。到了郭县令那里一看,郭县令正在那儿急得打转呢,郭县令问道:“怎么样?怎么样?”

他是所有人里最愁的一个,县令,跟知府在一条街上,就在上官的眼皮子底下,日子要多难熬有多难熬。前几年,府衙里住的是副职还好些,现在是正经的顶头上司。郭县令比所有人都担心。

王司功道:“不得了!比咱们之前打听到的都厉害!”

郭县令道:“怎么说?”

王司功道:“从思城县到福禄县,一路都有百姓迎过来、送过去,人还很多!男女老幼都有,贫富都有。还有追到这里来的,你不知道么?”

“这两县都是他旧部,又蒙他的恩惠得以高升,当然要好好迎送啦。”

王司功摇摇头:“据我看,竟不是他们底下人安排的,竟是百姓自发的。咱们这位知府大人呀,别看他年轻,还真有些本事哩。”

“这还用说?咱们之前不是已打听过的吗?再者,当年鲁刺史何等样人?不还是拿他没办法?只是没想到,他竟成了咱们的上司!”

“是啊……”以前祝缨再能干,跟他们有什么关系?就算祝缨扳倒了思城县,能将他们府城的官员怎么样?越能干祝缨升得越快,直接能干得调走!

郭县令道:“你别总是啊是啊的,倒是出个主意呀。”

王司功道:“你别转圈儿了,转得我头晕。还照原来商量的办!交割已然办好了,司户、司仓都换了人,还能怎么样?你那儿还有冤狱?”

“那没有,都放了!”郭县令说,“本来也没几桩大案子呀。他是大理寺出来的,听说是他,我还不连夜把案子结了?”

王司功道:“我在福禄县城看了一圈,看到识字碑了,对了,他们又说了些宿麦的事儿。你看,他到福禄县这些年,功劳就从那几件事情上,獠人、宿麦、识字碑、断案。案子你都结了,獠人,咱们不好下手,就宿麦和识字碑两样!宿麦已经开始种了,我瞧着还行,你就听他的令,让种多少你就下令种多少就得啦。再把识字碑给弄好,他好什么,咱就弄什么呗。我也得将本县女吏再整顿整顿了。”

郭县令又开始抱怨起已经升做仪阳知府的前上司:“他就只顾支使我们糊他那一摊子事儿,竟没给我们多少时间准备咱们自己的事儿!如今还得现干!”

留给他们应付祝缨的时间就只有这么许多,丘知府彼时不知道自己要走,着重就在钱粮上。最重要的就是这个,别的事都没大顾得上。

两人又议了一回,郭县令总是问王司功。王司功道:“你总问我,我问你,你看出些什么来没有?”

郭县令道:“他到了这里,还去了育婴堂呀……”

“啧啧,那不是我管了,是走了的那位的事儿。”

郭县令问道:“咱们这位新知府大人,有什么喜好没有?”

“还真没有。”

“别骗我!”

“真没有!连家具都是竹器,餐具都是瓷的也不用金银。哦,对了,衣饰上头看着倒是讲究,可是老封君和老封翁又都很随意。这个你是使不上力的,人家都是用的京城的货。看他还有什么别的花销没有?”

郭县令道:“没用,他家要换家具,我派人去那家具铺子里,给了钱。你猜怎么着?那家人从上到下都是鬼精鬼精的,说数目不对!定价低了。居然有人知道行情!他们找上了铺子付钱,掌柜的好险没把我给供出来!”

“哎?他家里仆人少。也没几个女仆。”

“看出来了,正搜罗着呢,不知道他喜欢什么样儿的。唉,老王,你这些日子瞧出来咱们这位大人有什么……”

“嗯?”

“不能对人说的东西,又或者是什么……嗯,你懂的。”

王司功仰脸想了一下,道:“倒是有一件,我不说过两天你也能看出来的。他好好儿的,把个瘸女人放到后衙里,还说补的女差。”

“原来好这口!”

王司功道:“那小娘子生得确实不赖。对了,我们在外面这几天,有没有邸报来?新司马,有没有消息了?知不知道是谁?”

“还没有呢。福禄县令也还没有消息。有没有的,什么相干?咱们这儿什么时候人齐过了?”

两人直说了大半夜,除了他们,随行之李司功亦有好友、心腹等,各人都是又猜又估,着意想应付好这位上司。

…………

第二天一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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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同顶着两个黑眼圈爬起来,想到二门那儿守着祝缨出来好问事儿,这回可不能叫一群人又跟了过来搅局了。

才出了屋子就止住了步子——祝缨正坐在最高的一根梅花桩上,垂下一条腿,另一条腿屈在身前,胳膊搭在膝盖上,一副在思考的样子。

顾同跑到梅花桩下站着,仰头问道:“老师?”

祝缨低头问:“我升了,大家高兴不?”

“高兴的!恭喜老师终于可以大展鸿图了!可是为什么现在又要歇着了呢?好些事儿还没办呢,眼见六月末,您又要去见刺史大人了……”

祝缨道:“现在啊,难的事儿才刚开始。”

“咦?”

祝缨盘算着自己现在能够信得过以及还算可用的人手,慢慢地说:“知府,听起来比县令要大,现在我手上却没有了直属归我管的地盘。”

顾同张了张嘴巴,道:“怎么会呢?”

祝缨道:“南府四县,南平、河东、思城、福禄。现在,哪个是我的?我能直接管着的,也就府城外头那点儿公廨田了。”所以鲁刺史当年才那么在意收拾手下的刺儿头,一不留神底下就出溜了。

顾同仰着脸,呆住了。这是他没有想到的情况。

祝缨俯下身子看看他,项乐、项安兄妹也已装束停当,正往这边走,边走边说:“小顾郎君立这个梅花桩着实体贴,我也想试……咦?大人?!”

祝缨从梅花桩上一跃而下:“嗯,是我。收拾收拾,准备吃饭吧。”兄妹俩也是补的府衙的吏职,不过时常与祝家一同用餐。

吃完了饭,祝缨换了衣服到前衙去。

自王司功往下,凡还在职的官吏都到得十分整齐。王司功特别留意,见小江主仆二人果然不是从前门进来,而是从后面绕过来再与本府仨瓜俩枣的女差们站到一块儿听训示的。

祝缨高坐于上,一眼便看到了王司功的小动作。再看本府女差,就有点歪瓜劣枣。南府几个女典狱看着就不像是正经当差的样子。凡干衙差的,身上都有一股味儿,或轻或重,所以京城老马一看她身后的人就问是不是来拿他的,而没有将衙役当成白直或者仆人。有经验的人贼看一眼就能猜个八九分。祝缨时不时换身破衣服往集市路边蹲着,既是想听些新闻,也是想冲淡身上的那股官味儿,至少伪装的时候能够不太显。

这几个女人七长八短,黑白美丑,老的少的都有,身上没那股味儿,几个人有一股老油子的劲儿。如果猜得没错的话,个个都得有点来历。要么是某吏的妻子,要么是某人的亲戚。南府能凑出这几个人来,也怪不容易的。

她们也好奇地看着小江,眼神里带着评估。

王司功看了一眼就回头,上前一步道:“大人,南府上下都到齐了,请大人训示。”

祝缨办完交割就宣布了自己的纪律,眼下是安排一天的工作。她说:“各司其职,用心当差,不可疏忽。”

众人齐声应了。

祝缨见王司功没有动,问道:“还有什么事吗?”

王司功道:“是有几件事儿……”他报的都是一些琐碎的小事,最大的一件事也不过是祝缨开掉了南府十三个人,如今的缺额得补。

祝缨给补了八个人,即项家兄妹、侯五、丁贵、小黄、小柳、牛金。江舟倒是算成女差了。小江是有度牒的女观,算个“外聘”仵作,不在这缺额里。

所以现在还缺了五个人。

祝缨道:“张榜,你来考核,定下了人带来我看。”

“是。下官这就去办。”

王司功走后,祝缨便让小吴、祁泰各自办事去,问道:“还干得来?”

小吴笑道:“下官再去巡一巡库里。大人,咱们是不是也再造几座新库?这下有一府的橘子可以卖啦。还有麦子,以后也会更多的。”

祝缨道:“什么一府的橘子?干你的正事。新库也不是现在造。”她还得跟祁泰一起再定计划,就南府现有的钱粮人口,规划一下怎么使用人力。

小吴手下也有几个吏,又有一些看库的差人之类,她不担心小吴弄不服这些人。她比较担心的是小吴过于机灵,这种机灵又带着一股不学无术的味儿。她说:“你站住。”

小吴老实站着了,祝缨道:“阿同,每天你考他功课!”

小吴懵了:“大人?让下官读书?”

“对。以后你每天都要交两页功课。这样吧,从识字碑上的字开始!我看你的字也要练一练!阿同,你与他住得近,晚上督促他。”

“是。”

小吴苦着一张脸被赶去了值房。

祝缨且不急着叫祁泰来算账,而是让顾同拟个文书,发到河东县去,把河东县的那位王县令给叫到南府来见个面。如果可以,祝缨其实是想自己把下面的县给巡一遍的,但是现在她得先把“手下的县令”统统见一遍。

河东县的王县令,之前在刺史府的时候就见过,曾经主动向她讨要麦种的,祝缨对他的印象还不错。这次她赴任,并没有要求各县的县令都出来迎接,王县令实在,无故不得出县,他就真没出来。不似之前福禄县的汪县令,他敢住到府城一住数年。

顾同拟好了稿子,祝缨看完了,说:“就这样吧,发出去。”

“是。”

顾同等祝缨盖了章,将公文封好,交给丁贵拿去由驿站发出。丁贵从驿站回来时,手里捏着一份邸报:“大人,今天的邸报到了。”

“今天的邸报”是指今天到达南府的邸报,这种邸报由京城发出,一站一站地送到各地官府逐级发下去。以南府所在的位置以及邸报的传送速度,收到的时候,已是差不多十天前的旧消息了。

祝缨先看邸报的内容,旁的还罢了,有一条引起了她的注意——新任的南府司马,在路上了。

司马,她的副职,就要来了。

邸报上写得很简单,只写了一个人名。南府也不是什么重要的地方,来的也不是什么名人,祝缨对这个人也是毫无印象。只知道些人是从北方调过来的,计算路程,如果从邸报发出之日出发的话,此人要到七月底才能到南府。

开工

祝缨看完了“今天的邸报”,不动声色地道:“将邸报分发下去吧。”下面各县的邸报都是从府城这里中转,同样的,她这儿的消息也是从州城那里转过来的。同时,府衙内的相关官员也有资格知道相关的消息。

丁贵拿了邸报,拱一拱手:“是。”

新司马人还未到,然因任命已下,他也有一份邸报可看,连同本应知道应该的几位佐官,一人一份。

祝缨将多出来的这一份顺手给了顾同:“看看吧。”

顾同仔细将这邸报一字一句地看完,看到已任命南府新司马章炯时手抖了一下。他看了一眼祝缨,小心地说:“老师,要来新司马了。”

“嗯。”

“那?”

祝缨道:“朝廷是不可能不派个司马来的,可以没有知府,不能没有司马啊!”

“诶?”顾同还在想,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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缨没再解释,让他自己琢磨。

祝缨将邸报放到一边,又拿起一边的卷宗走到签押房里间,那里墙上钉着一张大大的舆图。她将手中的记录比着墙上的图,在心里又勾勒出一幅新的图卷来。所有官府的档案、记录都有一个通病——迟滞。全面,但是信息都会比现实要慢两拍。舆图也不例外,福禄县、思城县的,祝缨有最新的数据,南平县和河东县就要迟个五年、十年的。

朝廷做的统一的更新,就是五年或者十年来一次,譬如人口之类,户部就是十年一更换,有的时候懒点儿就二十年,一代人都过去了。

祝缨慢慢看着,小吴从外面鬼赶的一样跑了进来:“大、大、大、大人!”

顾同将邸报放好:“怎么啦?”

小吴道:“不好了!大人呢?哎哟!快让大人看邸报!你这正看着呢?快……”

祝缨在里间道:“怎么了?”

小吴赶紧蹿了过去:“大人,咱们要来个新知府啦……不不不,我是说,要来个新司马了!”

顾同跟了进来:“老师早就知道啦,邸报也是先送过来的。”

“哦哦。”小吴连声答应着,垂手站在一边等着祝缨的吩咐。来个新副官,不得有个什么准备吗?

祝缨看看这两个人,道:“傻站着做什么?”她捏着手里的那一卷旧档又踱回了桌子边,将旧档往桌上一扔,问小吴:“你事儿都干完了?库巡好了?”

“啊?哦!下官这就去!”小吴急忙说,“那……新司马?”

“人还没到呢。干你的事儿去,不要以为交割的时候看着什么都好,你就可以懈怠了。正是雨水多的时候,勤快些。你新任司仓,要学的东西还多着呢,虚心点儿,多看、多听、多想。”

“是,下官这就去。”小吴又拎着邸报跑了。

顾同看着小吴走远,回过头来问祝缨:“老师,真的不管这新来的章司马吗?”

“唔,当然不能不管,”祝缨微笑道,“虽不知是什么样的人,有些准备总是不坏的。”

顾同心道:那为什么刚才不跟小吴讲呢?还是……

祝缨道:“去把南府名下的账目取了来,不要户籍钱粮的簿子,要府衙财物账。”

“是。”顾同一面奇怪,一面仍是去找祁泰了。老师刚才看的可不是财物账啊!

祝缨内心想的却是:缺人。

其实小吴不是很适合一下子就做一府的司仓的,司仓,不是只管仓库,虽然字面上看起来是这样。司仓的职责,除了仓库还得管着公廨、度量、庖厨、租赋、征收、田园、市肆。以小吴的本事,也就管个仓库能管得好一点,再加个度量?其他的几样,这小子多少得从中揩点油干点别的。

但是小吴对自己比较忠心,自己对小吴也比较了解,更重要的是自己了解小吴全家亲戚五服、祖宗八代,不至于因为不了解属官而对节外生枝之事没有预计。

小吴负责的这些个事儿,祁泰管起来更合适。可是,祁泰这个司户,第一要务是户籍。人是一切的基础,要么自己管着,要么就得一个信得过的人,祝缨把这个活计就交给了祁泰了。祁泰干司户,他也不是完全能够干好的。司户还管其余数项事务,包括过所、道路、田畴之类。

如果有两个祁泰这样的人,那就好了!

但是没有,祝缨只得这么分派,然后在两人职责范围之内再调剂一下。比如小吴所管之租赋、征收,托与祁泰,将祁泰所管之过所,交给小吴。

祁泰很快就过来了,祝缨问道:“看邸报了吗?”

祁泰道:“大人说的是新司马么?下官正在理会账目,小吴那里的租赋账本子也拿过来了。虽然交割的时候理过一遍,当时时间有点紧,现在再细看一遍。管不叫新司马挑出毛病来。”

祝缨道:“他挑什么毛病?”

“啊?”

“走,看看房子去。”

“咦?”祁泰又发出一声疑问。

祝缨道:“我记得南府府衙名下有几处房产,除了司功他们住的,应该还空着五处。咱们去看看,是否需要修葺,要多少工、多少料,多少钱。”

祁泰道:“好。大人是要?”

“章司马来了,不得有个住处吗?”

祁泰恍然:“是该准备的!下官几乎要忘了这件事了。”

与京城各衙门一样,各地的官府也多少有些自己的产业,公廨田是一准儿有的。此外很多有条件的地方也会有一点房产,有的是没收的犯人的家产,有的是一开始就设置了的。

这个设置是有正当理由的——外地赴任的官员,他们得有个地方住。不同于本地的吏员,家就在当地,即便不在城里,他们租个房子也比外地人方便。官员按照规定都是外地人,得给人个住的地方。主官不必说,就住后衙,其他的官员呢?很多地方也会准备这样的屋子。

有了这么一个口子,很多地方的官府就会借这个名目再置一点房子,就像祝缨在大理寺做的那样,取租。甚至有的地方连铺子都有。

祝缨刚到福禄县的时候,关丞等人很快就能搬家腾房子就是因为县衙产业里也有这种屋子存在。这种房子一般离衙门比较近,位置尚可,算是一种福利。

交割的时候祝缨留意到府衙也有一些这样的屋子,小吴、祁泰本也有资格住的,他们俩一个光棍儿,一个连女仆就三口,祁小娘子不放心亲爹,就都借住了衙门,祁泰不操心这个事儿,一时没有想起来。

此外,衙役的值房、白直的宿处,也都是有安排的。

南府这样的房子不太多,作为一个烟瘴之地的府衙,它满员的官员总数只有十个。刨掉一个知府,司马、六曹、俩博士。其他的都是吏员和一些差役。

祝缨和祁泰都回后衙去换了便服,祝缨道:“你去取了钥匙来。”

再带上顾同、项安、项乐、祁泰,一行五人照着记录的地址一处一处地看过去。

顾同道:“老师真是体恤。”哪里有上司给下属安排得这么周到的?从来都是下属奉承上司的,有些二傻子还奉承不好。

祝缨道:“你要留意记一下,从来新人入仕品级都不会太高,做的都是辅助的事儿。这些事情无不琐碎,千头万绪,做好了,旁人觉察不到你的辛苦,做得不好时人们才会觉出来不便,这就要开始埋怨、咒骂了。一个主官,要是不知道这些事儿,就容易懈怠,容易不懂下情,容易被人上下其手。会误事。”

“是。”顾同说。开始摸自己腰间的招文袋,掏出个卷成卷儿的白纸本子,摸出笔来匆匆记了几笔。

一行人先到第一处,只见这处宅子的门锁着,里面听不到声音,墙头长着草,砖也有点塌了。祁泰经提醒,将房子的钥匙取了来,拿来打开了锁,进去一看,里面庭院也长着荒草,这一处人倒是不多。

两进,阔面三间,有厢房、有偏院,后面是住的、前面是待客的,院中还有一株大树。

祝缨摇了摇头,再去看下一处,走到一半的时候,小吴带着两个司仓佐过来了,司仓佐属文吏。祁泰拿的钥匙本来是他们管的。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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匙一拿,两人赶紧告诉小吴,撺掇着过来。

小吴道:“大人?!您怎么来了?”

祝缨道:“你再装。”

小吴一溜小跑跑到了祝缨跟前,道:“您在这有事儿,叫上我也跟着呀。”

祝缨道:“现在还用不着你。”

“诶?”

祝缨对祁泰道:“记一下。梁柱完好,墙面须新糊,窗、门要换若干,需工若干、若干。唔,再打个两成的余量,以防不测。”

然后问小吴:“算得出?”

小吴道:“下官能学啊,学不会,还有他们呢?”他朝两个司仓佐呶呶嘴。司仓佐没想到自己掇撺着上官出面,上官把他们也捎上了,现在他们直面了上司的上司的目光。

祝缨伸出一指,点点小吴的额头:“你啊!阿同,功课给他加一倍。他既然想学,就让他再多学一门算学。”

小吴的脸绿油油的,顽强地跟在祝缨的身后说:“祁先生自己还有一摊子事儿呢。”

顾同将他扯到一边,说:“你怎么回事儿啊?叫人当枪使了不是?老师才把原来的司仓拿下去几天啊?手底下的人你不收拾利索了现在就敢拉出来用?你以前说起官场上的事儿也是头头是道,还给我说呢,怎么轮到自己的时候不多想一点儿?今晚好学算啊!你得知道一点儿,才能不叫下头蒙了。你是老师手底下使出来的,还怕老师冷落了你不成?”

“我、我不是这个意思。”

两人嘀嘀咕咕,落后了好一段,两个司仓佐小心地跟在祝缨侧后,前后都不着边儿,心里也有点忐忑。

顾同和小吴说完了话,两人追了上去。小吴又蹭了过去:“大人,下官回去就好好学。”

祝缨道:“想跟就跟。”

小吴犯了错一样地跟在她身后,到了第二处宅子,这里面倒是比较新,乃是前司户住的地方,司户、司仓被祝缨寻到了错处,换与小吴、祁泰,倒不是她料事如神,实因她本来就是本府下面的官员,对府里的情况也是略知一二。第三处是收回的原司仓的住处,也是两进的房子带偏院。

虽然看起来不大,但是因为是府城,比起县城两进的院子更难得。由于收回的时候动作比较粗暴,所以房屋有一些轻微的损伤,祝缨也都让祁泰给记了下来。

第四处院子就有意思了,它里面住着人!按着账上写的,这地方应该是空置的。小吴的脸又变了一回,两个司仓佐一个劲儿地往后退。

小吴做衙役时的习性都被气出来了,上前一脚踹在了门上:“里面是谁?出来!”

他们交割的时候时间紧,祝缨看重的几项并不包括这点房产,所以只是清点了数目,住没住人之类,当时也就没有完全核查。

门里的人比小吴脾气还要大一些,骂道:“哪来的野狗,到这里撒野来了?!”

门一打开,便见着一个穿着黑绸衫的中年男子,小吴一看就能看出来这得是个管家。他大声说:“这里主人是谁?谁叫你们住这里的?”

“嘿!哪里来的匪类?我家主人也是你这匪类见的?”管家模样的人胆气也是壮的。

两人对骂一阵,祝缨耐心地看着,终于,小吴回过味儿来了,沉着脸道:“我这便派人收房子!”

“我赁的,你凭什么收呢?”

小吴反手往身后一捞,将两个司仓佐揪了出来:“说!这是怎么回事?!”气死他了!

管事倒认得司仓佐,吓了一跳:“哎哟,这是怎么一回事呀?小人有眼无珠,不知这位小官人是……”

小吴磨牙:“你们好!”

祝缨道:“罢了,回去再细问。且去下一处。”

下一处不出意外的也被租了出去。祝缨道:“有趣。我说,那边顶头那处院子,是不是死过人、闹过鬼?还挺厉的?”

不然不至于租不出去呀!

小吴道:“这些年租出去的钱想必也没有入了府里的账了!大人,小人这就去查这个……”

祝缨道:“回去再说。”

……——

一行人回到府衙,又引起衙内衙外一些人悄悄的围观。

两处租房子的人也都来了,都往堂下一跪:“大人,小人确是从中人那里赁的屋子。”

祝缨命他们呈上了契书,上面是一年一签,今年的钱已然交了。祝缨道:“拿下。”

两人吓得直如筛糠一般,却见几个衙役扑上来,把两个司仓佐给按下了。祝缨道:“先放牢里吧,账,慢慢地查。查完了一总同他们算。你们租的房子是府衙的,不能再给你们住了,将租金退回,给你们五日时间,寻新房子搬家。”

退钱,自然是两个司仓佐家里出了。祝缨又派人将司户佐家给看管起来,不让他们有机会转移财产细软。

两个司仓佐直呼冤枉,道:“都是前面那位司仓授意做的,钱也是他拿的大头!他掌着田园、公廨等等,也挪借库里的钱粮放过贷,也从山上砍柴拿下来卖。他是小人们的上司,小人们不敢不从啊!”

祝缨问小吴:“我到南府多久了?”

“快、快、快一个月了,”小吴答,然后吼起了司仓佐,“都大半个月了,你们是死人吗?不会告发?不会报上来?”

祝缨道:“这下好了,还要再招两个司仓佐。”

办完了这一件事,祝缨将小吴留了下来,问道:“你怎么看呀?”

小吴道:“是下官疏忽,下官这就将房舍再盘查一遍!”

“先干正事。头痛医头、脚痛医脚像什么话?”

“是是。”

“下去吧。”

“是是。”

这时候就要用到顾同了,他不用人叫就挺身而出,跟着小吴出去,将小吴拉到了空值房里道:“你还教过我呢,先将上官在意的事情办好,再小意奉承旁的喜好。老师头一样在意的总不能是几间破屋子租给了谁。你新来,老师又不是不知道,怎么会因为这个怪你?你加紧将该干的大事干好才是正经呢。”

小吴有点害怕地说道:“做个官儿,可真难啊!”

顾同心道:小人得志就是这样了吧?德不配位呀!可恨别人也没有很配就是了!老师可真是太难了。

口上却说:“如今回去,我给你补些算学的课。你那些能写会算,核账的时候就不够使啦。好在粮仓、房舍等等,都是实物,有就是有、没有就是没有,你先检看这些个。”

“好、好,我这就办。那司仓佐?有他们的时候多少能干些事儿,没有,现在就更弄不来了。”

顾同道:“这些话你该自己对老师讲的。老师一向信任你,不信任也不能叫你就接了这个差使。京城离南府多远?你们的告身在京城就准备好了,那是老师早就安排好了的!你想想,这还不是看重你?”

小吴马上就相信了:“对对,咱们这就开始学吧!”

“你先干正事呀。”

“是是。”小吴有点着慌,纸上谈兵的上了战场多半都是这个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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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看再多别人当官,轮到自己的时候就是会绷不住。

他定了定神,跑去跟祝缨说了自己的难处。祝缨笑道:“这不正好?你手上不是还有四个人么?跟他们说,谁做得好了,你就报上来升谁。”

亲娘!这主意我想得出来!想得出来啊!不就是吊着人吗?小吴大悔,怎么就忘了呢?他赶紧告辞,出去巡查仓房去了。

顾同看他匆忙离开,又看柱子后似有人在偷窥,摇了摇头,进来问祝缨:“老师,那宅子,还修?我舅舅在这里有些日子了,我找人来办这个事儿吧。这回一定不像订家具那样!”

“找祁先生,看看工匠的名簿,这个算公差,在今年的徭役里扣。”

“是。”

祝缨道:“走,咱们再去看看值房等处,既然做了,就一并做完。”

“到饭点儿了。”

“那不正好?看看大家伙儿吃的是什么。”

祝缨身上还是便服,与顾同悄悄地往饭厅里去看了一回。府衙的有大锅饭有小灶,菜色的品相十分的飘忽。同一道炒青菜,知府要吃的时候就绿油油鲜嫩嫩,给衙役的不知怎么的就能绿里发黑。唯一的优点是能糊口。

衙役们也不挑剔,账面上他们每天领一斗几升米的俸,衙门管饭都是后来不知哪一任的好人给的恩惠。有得吃就不错了。虽然厨子偷、采买扣的,倒能吃饱这一餐,为家里省一分粮食。

厨子偷得不算太多,采买上的油水就丰厚一些了。小吴又是一阵慌,这事儿,论理他也得管着的。现在什么都让他一把抓,他焦头烂额的顾不上。

祝缨道:“干你的正事,旁的慢慢来。”

“是。”

她随便出手,便将衙役们的伙食又改善了一些,府衙的开支没有增加、衙役们又得到了实惠。小吴道:“大人忙碌了这许多天,本说好要歇几日的,都怪下官无能,叫大人又操心了。”

“诶?我这不是歇着的吗?”祝缨很奇怪,她好好呆府里都没折腾事儿呢。

顺口吩咐,让项乐先管着这一项,再重找个人来管。然后再去看值房,又下令拨了款,将值房坏掉的桌椅之类换些新的,漏雨的地方限期修补好。吩咐完,她也不跟衙役们一处吃了,她要在这儿,这些人一准儿不能好好地吃饭。

…………

祝缨说是“歇几天”,在外人看来,她这个知府还挺忙的。都说新官上任三把火,先烧了司户司仓,接下来她要干嘛了?

“三把火?”祝缨笑了,“新官上任,头一年都是一事无成的。”

这天晚上,她在外书房里,顾、祁、吴三人都在,小吴拿外面听来的说法向她汇报。

祁泰惊讶地说:“大人这还算一事无成么?那阿苏县、还有咱们府里这么太平,账目比起别的地方交割已经好太多啦!当年咱们在福禄县,那个账,全靠您把逋租给清了,不然更烂!”

顾同道:“是啊,风气一新!”

“那都是以前种的树,现在结的果。咱们在这儿什么事都还没干呢。”头一年,都是了解情况、收拾手下的。

顾同笑道:“怎么没有呢?修葺房舍的事儿正在找人了,这回一定干好!下面的人都说您真是爱民如子、爱惜手下!老师,如今府内的文吏、衙役,心里都是向着您的。”

祝缨问道:“不过让他们比前吃的好点儿、住得好点儿、发的俸禄多点儿。算起来,能翻个番?”

祁泰道:“这还不够?下官以前在户部的时候,谁能给我翻个番儿,叫我干什么我干什么。”

祝缨道:“要是有人以五倍的利诱惑呢?十倍呢?不给所有人,就选一、二人,收买得动吗?”

三人脸都变色了,祝缨道:“成就好事不容易,坏事,太容易了。”

顾同认真地说:“人都是会有良心的。大多数也都是知道好歹的!有人生事要害人,总有别人会护着好人。”

祁泰和小吴都认真地点头。

祝缨道:“这倒是。唔,王县令来了之后,我会同他一起去河东县看看,祁先生、小吴,你们留下,阿同、项乐你们与我同行。”

“是。”

祝缨道:“小吴,学问不是一天能学会的,但要学。差使也不能耽误了,想要人前显贵,必得人后受累。懂?”

“是。”

“祁先生我就不多叮嘱了,你只管盘账,越细越好。手下的人,小吴,你帮祁先生看着点儿。”

“是!”小吴答得响亮。

祝缨道:“就这样吧。”

她说“歇几天”,还真就是歇“几天”,王县令一到,她就又忙上了。

…………

王县令嘴角起了一堆小水泡,赶到府衙的时候是半下午,有点担心这会儿知府是不是清醒的。

以王县令的经验,找官员说事儿,顶好是上午说。中午有些官员就开始喝酒了,下午晕乎乎的,什么正事儿都谈不了——除非是个能吓得人醒酒的上司。

到了驿馆,他先派人投了帖子,送了几个红包出去,派人往府衙里送一份厚礼。他是个老实人,却不是个傻子,上司的礼物那是不能省的。

祝缨正在后衙跟张仙姑说:“我得出巡了。”

张仙姑在心里算了算日子,问道:“出去多久?”

“二十天上下吧。”

“这么久?够到州城打个来回了。”

“嗯,到下面都看看,不看一看也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哦,那日子也差不多了。”张仙姑说。

“对。”

“家里你只管放心,有我们呢!”张仙姑打包票,“家里都收拾得差不离啦!过两天我再种盆花来!哎,等你回来,咱家新地窖也能收拾好了,今年橘子又有地方放啦。”

“怎么都跟橘子干上了?”

“橘子好呀。”

“还有更好的呢。”祝缨说。

张仙姑高兴了:“真的?”

“嗯。”

她考虑到了,全府的闲地都种橘子?倒也不是不行,不过她还想弄点别的。不然万一橘子染了病或者突然减产了,岂不要全体受穷?顶好是四个县各有一个除了粮食之外的招牌物产,可以是橘子之类种出来的,也可以是什么手工制品。

每项都以其中一县为主,另外三县有零星的都可以贴着这一个主要的县贩售。哪怕主要的产出受损,还有点别的可以补贴。多会点儿手艺总不是件坏事儿

要是老天爷不给面子,四样全灭,那算她倒霉。

除了南府四县,她也想了一下阿苏县。阿苏县的产出样样产量都不高,山地总是比平地更容易贫穷。她将此事也记在了心里。

她对张仙姑道:“我把老侯留在家里,他是咱家的老人了,都信得过。再把顾同留下来,外面有什么事儿要他办也方便,我嘱咐过他了,有事儿往会馆去找人也使得。顾同的舅舅在那里。”

张仙姑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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能有什么事儿?天儿又热,我们也懒得出去,多歇些日子,等你回来。”

“好。”

花姐问道:“你如今收的钱可比以前多多了,预备怎么办?我想,咱们在这里也不用它做什么营生,不如,有机会捎到京城,托温大郎或者金大娘子他们再置些地?”

祝缨道:“现在一时也无人北上,先存着吧,留一半儿。”

“咦?”

“不说冷刺史,郑大人家的女公子,怕也到了要用钱的时候了。”郑川都是个小少年了,郑霖比他还大,婚事就在眼前了。想来郑府不至于留她在家养老,明年不办喜事也就是后年了,得给她也攒一份儿礼。

花姐道:“好,我记得了。你上州城的时候也顺捎带置办些。”

“好。”

她们又给祝缨收拾行装,忙到天黑透,才各自安歇。

第二天,王县令收拾得整整齐齐,到了府衙来拜见上司。

祝缨原本是他的后辈同僚,如今变成了上司,他却是所有人里最自然的一个。与祝缨见了礼,祝缨还了半礼,请他坐下。有衙役来奉了茶。

祝缨道:“天气炎热,一路辛苦。”

“大人哪里话?下官拜见大人是应该的。”

祝缨道:“路上可还好?”

“都好,看着路边的庄稼长得还不错。”王县令说,“就是不知道,咱们这个宿麦,怎么个种法?”

祝缨笑道:“你还是不忘这个,我也正要说这件事呢。唔,我与你同去河东县看一看,如何?”

王县令一怔,道:“好。”上司要去你辖区,是不能够拒绝的。因为拒绝也没用。

他说:“下官这就回去准备。”

“不用这么麻烦,咱们一道走就行啦。你拖了许多人来,我还要与他们说话,不如咱们自自在在地走,消消停停地看。”

王县令也不敢反对,只得称是。

祝缨道:“我又不会吃了你。河东、福禄、思城三县相邻,又有河道,往年都是各弄各的,顺便看一看。”

王县令忙说:“大人,那下官那儿您得多看看。”

“好。你休息一天,明天就动身?”

“遵大人令。”

祝缨将府衙内的官吏都如今来,宣布了自己要去河东县的事儿。

王司功道:“大人出巡,不知衙内事务如何办理?如果有紧急事务又当如何?大人要带什么人去?下官等好有所准备。”

祝缨道:“不用太多人,我带项安、项乐、丁贵、小柳四个,再有十个衙役。你们都在府里,邸报与紧急公文让司仓随时发来。不紧急的事务就先放着。诸位各司其职。”

“是。”

祝缨又说:“司户、司仓,房舍修葺等工程,你们留意,我回来是要查的。”

“是。”

分派完,祝缨就骑个马,带着人与王县令一同往河东县去了。

王司功等人出城来送,郭县令听风声也跟了过来。二人言语间满是不舍,郭县令道:“大人一离开,下官心里就没有底了。您只要在府城里,什么也不用做,就坐阵,大家心里也塌实,也觉得有依靠。”

王司功道:“是呀,没有个主官,就没有个主心骨。”

祝缨对郭县令、王司功戏言道:“我呀,当过别人的下属,现在又成了别人的上司,头上也有自己的上司。该知道的都知道。你们松快松快吧。”

郭、王二人连说不敢,听她这话又觉得有点舒服:你倒是什么都知道。一个心里有数的上司,还是有可能好好相处的。郭、王二人也不想真的跟上司撕破了脸对着干,干,也得戳着别人上前当炮灰不是?反正自己能躲还是躲一躲,上司如果差不多,就听他的得了!

二人也笑了。

祝缨与王县令骑马并行,此时还是在南平县,王县令感慨道:“南平县真的好啊!”

“好在哪儿呢?”

“地势也好,地也好。”王县令真诚地说。

“那倒是,位置也好。”祝缨说。

南平县名字带一个“南”字,在南府四县里却是最靠北,它是南府最早的县,南府的名字也是由它而来。其他三个县都是从它往南扩散开来的。它虽然也有山地,平地比其他几个县都多,思城县又比福禄县平地再多一些,也更方便黄十二郎那样的人兼并。

河东县位于二者之间,有山地,比福禄县要好一些。人口上也差不多,总是好地方、富裕的地方人口多,贫瘠的地方人口少。

两人一边走、一边聊,祝缨问:“你手下有多少隐户,有数没有?”

王县令眨眨眼:“下官能管的,都管着了,管不着的,那就是不知道了。想要括隐,也是难的。大人自己做过县令,呃……下官比不得。”

他说到一半就想起来,祝缨抠隐户的本事是真的厉害。

祝缨一笑:“不急,我也不知道福禄县现在还能有多少隐户,不过算个约数罢了。有,肯定是有的。人家一辈子连县城都不踩进来,何必报这个户口白担徭役?你往这个上头想,就能想出来怎么括出隐户了。”

“嗯嗯。”王县令连连点头,“早些年就该请教大人的,当时总不得机会,不然,我做事也能更顺利些。大人,那宿麦?”

“你钱粮有亏空?”

王县令心头一颤,哭丧着脸道:“谁手上没有呢?下官的前任,到任半年就病死了,下官接手的时候,他都死了半年了,下官再过来,账目一团糟。下官理了这些年,正还着呢。”

祝缨看了看王县令的打扮,这县令一身的衣饰或许土,但不简朴。丝绢衣服、金银玉饰,填亏空的时候,估计也没有很亏待自己。

她看过王县令的履历,也知道他的父祖三代,王县令的祖上有个官儿,所以他是荫职。不过父祖死得早,他又没有什么过硬的靠山,最后就被扔到这里来了。观其历年的考核,都是中等,中中、中下打转,中上都没有。

想来当年鲁刺史对他也不是特别的满意,但是胜在也确实肯干,及格了。

祝缨道:“是啊,当年遇到的亏空可真是太让人头疼了。”

“下官脑子慢,没想到祥瑞呀!再送一次就不值钱了。”王县令很是唏嘘。

两人一路走一路聊,祝缨做过县令,说起话来十分合王县令的心意,没到河东县,就把王县令给套了个干干净净。王县令,有本事但不多,胜在心地还算不错。他现在最想的就是种出个宿麦,种好了,能升走!

“烟瘴之地,名不虚传!”王县令说,“没有别的地方好去,就只好呆在这里了。我好些年没能见到老母妻儿啦!”

他也是自己带了个妾来赴任的,正常人只要不是流放,一般不带正经家眷到这儿来。他很是佩服祝缨居然把爹娘也带了来,言语之中也些不赞同:“有年纪的人,还是得到舒服的地方住着养老才好。”

祝缨笑笑,也不多辩解。

到了河东县,祝缨不住到驿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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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是说:“我听说,河东有座古庙,里头供奉着的白衣大士十分灵验,借住那里可还方便?”

王县令道:“当然!当然!”

河东县的观音庙比较有名,庙也略大,有不少客房,祝缨就选了两座院子,自住一个,衙役们住另一个。

她先住在这里,与王县令将县城周围看上一看。第二天,再与王县令往附近乡里走一下并。河东县比福禄县面积稍小,祝缨也是走马观花地看。

看不两天,祝缨便说:“大致情形我差不多知道了。突然做了个梦,我想静静地吃几天斋饭。府里事务多,闹得我脑仁儿疼,正好清静清静。”

王县令道:“好好。”

祝缨从这一天起就住在了观音庙的后院里“静修”,衙役们倒不受拘束,偶尔也去河东县闲逛,闲买些东西。丁贵在祝缨的居处照顾起居,一日三餐端进房里,等吃完了再将残肴和碗碟拿出来。一应洗沐等事都是他拿水进去,再拿水出来。

王县令心里挂着事儿,一日去探望一次,总不见祝缨出来。丁贵来传话:“大人要静修,说住几天自去见大人。”

王县令只得再回县衙,河东县城这些日子的治安尤其的好。

他并不知道,祝缨已经不在观音庙内了。当天下午,她就带着项乐、项安、小柳三个人,换了补丁衣服从后面溜出了观音庙。匆匆买了一匹骡子、一辆驴车,赶在关城门之前跑出了河东县城。

出了县城,小柳问道:“大人,咱们往哪里去?天快黑了,得找个宿头。”

祝缨道:“来的时候我见着那边有个野店,先去那里。”

一行人到野店投宿,一间单间给了祝缨,小柳就在祝缨的房里打个地铺,以听使。项乐、项安合住往一间,祝缨道:“不用管我,你自睡去。明早起来收拾好牲口,问店家要些食水,咱们要赶路。”

小柳打好了水站到祝缨房里,见她拔出了佩刀正在挥刀,不由吃了一吓,死死抱住水盆:“大人?”

祝缨快速地收刀:“再不练练手就要生了。”

第二天,一行人拿了点干粮和水,包了点咸菜就上路了。项安三人还担心祝缨受苦,却见她比他们还要自在。祝缨道:“你们不用管我,顾好你们自己就行!记着了,你们俩是我的弟弟妹妹,咱们是同姓,将出五服了,小柳是表弟。咱们是小买卖人,出来看看有无生意可做的。”

项乐道:“空手买卖还有许多人同行,得是收土产或者贩卖完货物回家的才好。”

祝缨道:“我有计较。”

她拿出随身一个小盒子,打开一看里面是一个小纸包,打开纸包,里面密密地有许多绣花针。

项安道:“卖针倒是门好生意。”

他们下了官道,先走小路,祝缨从一个路过的镇子那里弄了个货郎的挑子,又问村里的人收了点乱七八糟的手艺活儿。将挑子往驴车上一塞,项乐和小柳交替赶车,项安骑着骡子跟随。

到下一个镇子,祝缨又从镇上收了点儿当地的小零嘴、手艺活儿,将货郎挑子给塞满了。从镇上的布庄里买了条长布,路边斩了根细竹,在布上写着“铁口直断”,将布挑在竹竿上,一个幌子就制成了!

三人越看越惊奇,心道:大人这么大一个官儿,竟会这些么?

项乐小心地说:“咱们在河东一乡一乡地走么?还像大人在福禄一样?”

祝缨道:“先在河东转转,再悄悄去南平。”

“啊?”

祝缨道:“啊什么啊?摆开仪仗南平县难道会让我从容的看实情吗?怕不都给我安排好了。纵不动他们,我也得自己看过一遍才好心里有数!快点儿!开工了!开工了!我跟家里说一共就出来二十天!咱们得按时回去,别让家里人担心。”

新案

行头有了,祝缨将算命的幌子和货郎挑子都先放到车里,自己将车帘都打开,驴车往前走,风穿进来还比较凉爽。

项乐与小柳轮流驾车,现在赶车的是项乐,他问道:“大人,咱们现在走哪条路?”

河东县地方挺多的,总得择一个方向先过去。项乐家的买卖曾路过河东县,对其中几个乡的路还是比较熟悉的。

祝缨道:“你只管沿着路走。”

项乐沉默地赶着车,小柳好奇地四下张望,一旁项安骑着骡子跟着。三人心里都很好奇:置办的这些个东西,就不用了?

项乐漫无目的地赶着车,沿途祝缨忽然说:“住一下,沿这条路拐一过去。”仿佛知道路途一般,项乐听令赶了过去,不多会儿就到了一个村子。

祝缨道:“行了,咱们先过去看看。”她钻出车,小柳和项乐慌忙要让开,她已经灵巧地跳了下去。项乐要去拿货郎挑子,被她制止了。

村子里来了生人,便有人来围观,一个半大不大的姑娘问道:“你们是什么人?”

祝缨道:“路过的,讨口水喝,再问个事儿。”

项家兄妹与小柳面面相觑,眼里满是惊诧:大人的口音!

祝缨现在的口音既不是标准的官话,也不是福禄县的方言,与南府所在之南平县的口音也有些差异,更不是河平县本地的方言,但是能听得出来是附近的方言!

小姑娘道:“你有什么事?”

祝缨摸出两枚钱来,道:“你先拿点儿水来喝,给我们把葫芦灌满了。”

三人晕晕乎乎,你看我、我看他、他再看你,眼神再倒过来转一圈。一般惺惺相惜之情油然而生。他们三人出身不同、经历不同,却在同一个上司的身上感受到了同样的压力,不由生出一股袍泽之情来。

他们甚至不知道祝缨下乡是想看什么的。项家兄妹是福禄县人,按照他们在福禄县时候的所见所感,应该是下来微服私访,探听冤情的。什么富户欺负穷人、婆家打死媳妇儿之类的。可现在祝缨又不问这个,她只是与小姑娘话些家常。

项安看到小姑娘的双颊已飞了些薄红,再看看自家大人,身长玉立,唇红齿白,又会说话又不往前粘着小姑娘猥琐调笑,极礼貌地保持着一点距离。听大人说的话,竟也不是问收成如何、官府是否公平之类。说的也是商家之语,问本地稻子什么时候收,去年秋收稻米多少钱,春天的时候涨了多少价。本村有没有开始种麦子,到时候卖不卖之类。

小姑娘道:“你问这个做甚?”

祝缨笑道:“小本买卖,问个价。”

小姑娘说:“价?秋天贱,春天死贵呢。我们这儿余粮不多的,村头三翁家是大户,兴许有多余的。也听说有人种麦子了,咱们这儿还没开始哩。”她还给祝缨带路去“村头三翁家”。

祝缨也没有推辞,跟她到了那位三翁家里。三翁家是村里的富户了,不过依祝缨看,余粮也不很多。现在这个时候,本就是各家存粮快吃完的时候,穷人家更是巴望着秋收。

三翁看他们四个人,祝缨的衣服稍好一点,只在袖口有一点补丁,其他三个人的肘、膝等处打了好几块补丁。也不当他们是个大商人,三翁自己也不是大财主,就互相套着话。项家兄妹和小柳都不敢说话,听着祝缨跟他胡扯。又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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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信他们家有这么多稻米,一定是在故意压价。又说只要价合适,一定会收粮的。

又问本村人以前吃不吃面粉、麦饭,如果不吃,麦子是不是会拿来卖。

说了差不多,祝缨又从三翁家买了两升米做样子,都装在一个小口袋里。问完了米价,她就开始向三翁等人推销自己顺手买的东西,因为仓促,买的东西并不全。她向三翁推销贵一些的小玩艺儿,向贫家平价卖针,连小孩子攒下来的几个铜板都哄得买了糖。

随行三人大开眼界!

这样的祝缨是他们从来不知道的!只能说,太厉害!这三个人都十六、七岁的年纪,小柳因为家庭的关系,听到的“小祝大人”的事迹,是大理寺的财神爷,是一眼就能认出犯人的青天,是带伤追杀凶手的狠人。项乐、项安看到的,是一个言出必行,关心百姓疾苦的父母官。

哪有这样的?!

上了车之后,又催项乐沿着路再往下一处去。

到了下一处村子,天开始擦黑,他们在户里转了一圈儿,就求个人家借宿。不同于以县令的身份下乡有村长、里正接待的,现在他们是住在一户穷人家里,家里只有老两口。女儿嫁出去了,两个儿子都去了地主家里帮工了。

祝缨在这里,发现这里有个老人做的竹器,比如小竹筐小竹笼之类手艺不错,又将从前一个村子里赚的钱拿过来进了一批货,又放到了驴车上。再在这个村子里买了点豆子。

次日清晨起来,祝缨道:“今天开始,得加快脚程啦!”一上午仿佛走马观花一般,竟跑了三个村子。

再坐到车上,祝缨道:“这条路宽,下面应该是个大的市镇,咱们就在那里休息。”

果然,下一个就是个稍大的市镇,横竖两条街,横长、竖短,铺子之类大多分面在长街上。他们又找了一处小小的客栈,就算是宿头了。

项安去厨下看饭菜,小柳伺候牲口,吃完了,项乐去取热水来伏侍洗漱。小柳看祝缨洗完了脚,实在忍不住,低声问道:“大人,咱们这到底是要看什么呢?”

祝缨道:“看看日子过得怎么样。”

小柳道:“不听冤案么?”

祝缨失笑:“你以为咱们过来就是为了断案了?”

“难道不是?”小柳从小听的故事里,祝缨是整个大理寺里最厉害的人了,下来不断冤案,看什么?知府不也是得断案的吗?

祝缨道:“断案当然重要,不过呀,我要看更要紧的事儿。”

“什、什么?”小柳一不留神问了出来,又闭上了嘴,生怕祝缨误会他是在质问。

祝缨道:“看看有没有不在户籍上的人啦、没在衙门登记的地啦~”

项乐道:“直白问,他们恐怕不会答。”

“已经问出来了。”祝缨说,她想了一下,还是给三人解说了一回:“凡所经过,必有痕迹,只是有时候能不能察觉而已。比如一个人,他就永远说不出自己没经历的事儿。头一个三翁,他能说出来‘纳完税后有余粮,米价贱’。刚才最后那一个,嘴里一句官府、官差、税、粮、赋,都不提,回来看看,多半就是没在户口上的。哪怕是骂呢?骂都不肯,就是不打交道、不知道的。”

项家兄妹自思也不是笨人,项乐也曾自己探听消息,听到此处,顿时开阔。项安道:“原来如此!”

项乐道:“我懂了,多看多听是这个意思。那……要怎么将这些田地人口弄出来呢?只怕……不好弄吧。”

祝缨点点头:“不错,兼并严重的地方,其他的恶事只会更多。思城县的黄十二便是一例。不止地方劣绅坏,管不了劣绅的官府,你道他们又是什么好东西了?”

项安不由为祝缨发愁:“这要大人一处一处跑下来,也太累了。下面的县令们呢?要怎么让他们管一下才好。想上有所好、下有所效,大人只要摆出样子来,他们总会比以前好一些的吧?”

祝缨道:“要是让我亲自一处一处跑下来,反而好了。可惜不能够这么插手啊。一开始就插手,就是不信任他们。上下之间没有信任,以后的事儿就干不下去了,不相谐还罢了,就怕互相掣肘、互相坏事,那就全完了。所以要悄悄地看一看,做到心里有数。遇到案子,先记在心里,只要不是着急的人命官司,都等回到府衙再说。”

项家兄妹了然,他们的父仇也是这样的。

小柳也佩服不已:“怪不得故事里大人那么厉害!他们传说,您一眼就认出个假冒的官儿来!”

项家兄妹不知道这个事儿,都看向小柳,小柳开开心心地添油加醋讲了田罴的事情。

祝缨道:“都传成这样了?那是我以前见过他!当然知道眼前的是冒牌货啦。行了,睡吧!”

他们四人要了一间房,让店家加了床。本来屋里那张最好的床给了祝缨其他三人都在新搭的小床上睡,床不够,最后店家卸一柴房的门板搭在两张长凳上凑了一张床给他们。这种事情也是见怪不怪的,开店的人,什么样的客商都遇到过,一个单间儿肯只住一个人、顶多加个小厮的,就是讲究人了。多的是花一间的钱塞好些个人,走了之后要伙计打扫半天的。即便这样,也比通铺的利润大些。店家也就只在背后嘀咕几声。

四人吃了饭就睡了。

第二天,祝缨又在镇上进了点儿货,顺手将在前面村子里买的小竹笼子之类在镇上一个店里稍加了点钱给卖掉了。店主人还要压价,祝缨道:“我只路过这里,价不合适我就走了,可没有回头的。”

店主人道:“那你就走。”

祝缨头也不回就跳上车了,老板娘在后面喊:“那个小郎君,你回来,我买了!”又骂丈夫不会做生意。夫妻二人一个红脸一个白脸,把祝缨的货给买了下来。

小柳三人继续目瞪口呆,实在想不明白,为什么大人能够在前一晚说了那么多的忧国忧民的事儿之后,今天白天开始跟小店争一个铜子儿的利,居然还争了下来!你缺这个吗?!

祝缨走马观花地将河东县大的市镇都逛了一遍,想看全也是不可能的,哪怕是福禄县,她也不敢说每个村子都去过了。但总比让王县令给她安排了个样板,再陪着她接见乡绅,能看到的多得多。

快出河东县的时候,她又挑着挑子,将东西在最后两个村子卖了个精光。项安留意,这一趟下来,光在河东县,她就赚了一贯零三百一十一钱。开始祝缨顺手买东西的时候,他们还道这是私访的费用,没想到……

更没想到的是,她说着不管什么冤案。但是遇着了财主家大斗进、小斗出,放高利贷。她把幌子翻出来,将衣服抖一抖,披了件长褂下车。往人家家里说:“贫道夜观天相,府上怕要有灾殃。”

那宅子里的人要来赶她,家里老太太听着了,喊她过去解一解。项安、项乐没能跟过去,就看她进去好一阵儿还没出来。过不一会儿,一个书生模样的小郎君气乎乎地回家:“又有骗子来了么?我倒要看看这个道士可有度牒没有?”

三人吓了老大一跳,项安、项乐就要冲进去抢人。哪知里面又没了声音,过了一阵儿,祝缨背着一袋铜钱出来了。

转了几转,到个僻静地方大家会合离开了。项安少女好奇心起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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问道:“大人,刚才看个小子进去说要看度牒。”

“喏?这不就是了?”

她还真从怀里摸出来一份度牒,写的是州城那儿发的。祝缨将钱袋往车上一扔:“十贯钱,来啦!”

真让她在外面呆足二十天,怕不把脚力的钱给赚回来了!

接着,他们终于进到了南平县。

这一路,祝缨也没着官府,也没有官威,她与周围的环境十分相谐,货郎扮得浑然天成。另外三个人时常要忘了她的真实身份,却又为她这份捞钱的本事折服。项安心道:但使大人经商,哪里还有我们的饭吃?罪过罪过,大人堂堂知府,我怎么能想大人经商的事情?

小柳更是拜服,没见过微服私访顺带赚钱的。

他一个小青年,话也多了起来:“大人,南平县看着比河东县好些,不会有太多的坏事吧?”

祝缨摇摇头:“这儿可不一般呐!这里可有官眷的。”

整个南府还是出了几个官员的,不过按照朝廷的规定,他们都在外地做官。也有将家人接到任上去的,也有家人留在家乡的。南平县这里,恰一个目今本府土著里出过的最大的官儿,从六品一位在外地任县令的官员荆纲,他的家族都在这里。

此人的父亲荆老翁在祝缨刚到府衙的时候,还与本府的父老一同来迎接过祝缨,排在父老位子的头一个。又同祝大聊了一会儿天,祝大虽然当了几年的老封翁,祝家简朴,派头终归没养起来。老头儿看祝大这样子,颇有些自矜。不料祝大此人在意的点与别人不同,他听说荆老翁也有儿子外任的时候,就问了一句:“哎哟,那咱们一样啦!你儿子几品?”

一句话将荆老翁给噎得不轻。

只有做了地方官、遇到了,才知道在自己的辖区里出现一位官员是一件多么麻烦的事情。你既没有同他接上头,彼此也没有多少的默契。他的家族又在这里你又不能不留意,如果犯了法,还得留神不能跟普通百姓一样的判。荆老翁纵使有罪,都不能拉到衙门外面公开打板子。因为他也是个老封翁,朝廷要面子的。

果不其然,进了南平县,剥去了官衣的威严之后就看到了许多之前看不到的事儿。

南平县也有些隐田、隐户,荆家自己就瞒了好些个!问就是,他家是官员,朝廷优待官员,有若干的免税田地。除此而外,南平县确实比另外三县要富裕一点,福禄县也就这两年好了一些,以前比南平县差得可不是一点半点。

祝缨对小柳等人说:“咱们先不进府城,差不多了就赶紧回河东县,再消消停停地回来。”

项乐心道:等回来之后,我也如现在这般换身衣裳好好在城里蹲一蹲,看一看那些以前没看到的事情。

…………

祝缨的盘算打得很好,她往田间地头看了一回,顺势又看了一下河渠等水利设施。在河上又看到了几处碓坊,打听了一下,果不其然有荆家的产业。

她远远地又看了一眼府城的城墙,见往来的商客、行人进出还算便利。

“回去吧,咱们要赶路了!王县令那里要等急了!”祝缨说。

她还是坐回车上,此时货郎担子已经被她卖空了,针也卖完了,幌子布被她叠巴叠巴揣怀里了,就剩根棍儿在外面。

另外三人精神都不错,小柳吆喝一声:“驾!”一行人往河东县赶去。走不多远就听到后面远远的马蹄声冲了过来,有人骂:“闪开!没长眼睛吗?!”

小柳回前一看,脱口而出:“老侯叔?”

“吁——”侯五勒住了马,惊疑地看着他们。祝缨在车里说:“不要停,往前走!”

他们一气跑出很远,到了一片野地才停了下来。

祝缨问道:“怎么回事儿?”

侯五大喘了两口气,道:“大人,出、出、出事了。”

祝缨将装水的葫芦递给他,侯五喝了几大口才说:“出案子了,还是好几桩!”

“慢慢说。”

“是,”侯五道,“大人在这里,那往河东发的公文大人兴许就没看见了。我从头说起。大人往河东县去后,府里风平浪静的,我们留意着,也没见着往衙门前告状。小吴还说,别是有人故意拦着的吧?我亲自到外面守了一阵儿,没见着有人拦着不让告状,就是没有。听说是大人到这儿之前,大狱里放出一批人出来,又开始审理旧案、清理街面……”

项乐叹了口气。

侯五道:“你别打岔,说这些话不是白啰嗦的,是有缘故的!大人,您想,这么匆忙地放人,它必得忙里出错呀!哎哟,什么升走了的丘知府、现在的郭县令,都是一群糊涂虫,但凡有点本事的人,谁来这里呀?混日子呗!不是,大人,我不是说您,我是说他们!这一放,将一个作奸犯科的货给放了出去!”

小柳紧张地看着他:“又、又犯案了?”

“那倒不是!听说他被放了出来,原本的苦主坐不住了,探得实情之后,跑到府衙来告状了!可人已经放了,眼下竟一时再抓他不着,这要如何对苦主解释?

他是因路上多看了荆家小娘子两眼,被荆家人揪到牢里来的,您还没来,郭县令就将人给放了。可谁知道,他是个惯犯!打架斗殴、偷盗犯禁、设局诈骗的事儿没他不干的。那些罪过没抓他,多看了金贵人儿一眼,给抓了。

现在又抓不着了。”

放的时候一看抓来的原因,好么,就这多看一眼就关黑牢,县衙也觉得不地道,把他给放了。可他身上的其他罪恶不会因为这个而消失,不是说新知府是个青天么?那就告了!前衙顾同等人后衙花姐等人都以为此事不能不管,将苦主稳了下来,没有让人将苦人打走。

这是第一件。

“另一件呢?”

“失窃!”

“嗯?”

“大人想,这地方能有什么贵重物件啊?”侯五道,“有几件好东西,人不都得跟眼珠子似的藏好了?偏偏就有一个贼,他偷!偷了好些金银首饰,还有带宝石的,还有几件极好的衣服裙子。这不是清理街面么?抓贼的事儿一直没停,您去河东县,他们也还在干着。这回没抓错,将贼给抓着了。起了赃物一看,又出事儿了。”

项安道:“来路不正?”

侯五摇摇头:“倒是正经有主儿的好东西。唉,就是咱们府里那个有名的凤凰儿,荆纲荆大人家的。他做官儿去了,几个兄弟在家侍奉父母呢。都娶了妻。首饰、衣裳都是他们家的。是荆家五房娘子的。听说,还是嫂子派人捎过来的呢。正经的官样子,是这儿没见过的。”

“这不挺好?”小柳说。

侯五道:“好什么呀?拿着了,贼赃也起出来了,他说他冤枉,没偷荆家的,是从……从……从咱们府衙那个女监典狱那儿顺走的!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的,说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往官儿家里偷呀!女监典狱住个小院子,墙也不高、门也不严,好偷。”

祝缨道:“哪个典狱?”

侯五道:“就那个叫娇娇的。白净面皮,细长眉毛那个!”

“我知道了。”祝缨点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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诶?”

“没事,你接着说,就这些了?”

侯五道:“一个失窃的案子,哪里值得惊动大人呢?这不还有后续么?顾小郎君说,味儿不对,他跑出去打听了一下儿。回来说,从他舅舅那儿听到的消息,这个娇娇,跟荆家五郎有点儿不清不楚的。”

“都是传言?有没有实据的?”

侯五道:“娇娇当然不认啦!不过咱们问了府里旁的人,还真有点儿影儿。那个娇娇,也说不大清楚来历,有人说她是卖唱逃难的,也有人说她是个婊-子养下来不要的。反正,大家知道的时候,她就在这儿了。一个孤女,穿得破破烂烂的,没几天就能穿戴整齐了,再过几天,又不赁房子,买了个屋子,后来又进了府衙。

更离奇的来了!荆家五娘子带了人要打上那个娇娇的家,娇娇躲到府衙里来了,她又闹到咱们府衙里。哎哟,这个乱哟!”

“司法他们没有管?”

侯五道:“五娘子要讨人,有个司法佐派人告知了荆五郎,他过来将他娘子领了回去。然而荆家也说了,以后娇娇跟他们家没关系,可也不想看着这个人在府城里了。他们将娇娇家也捣毁了!往门口挂了两双大破鞋。”

“那二人究竟有没有私情呢?”

“荆五郎常往她那屋里去,”侯五说,“我悄悄去她那屋里看过了,里头还有男人的东西。”

祝缨道:“哦。”

不过这也不值得让侯五跑这一趟,以祝缨对侯五的了解,自己让侯五看家,如果不是大事儿,顾同也支使不了他。

侯五道:“娇娇倒说要与荆家五娘子当面闹一场,司法他们看着着实不像话,喝令她不许撒野。她回不了家,先住在值房里头。衙里人也不敢做主,说是等您回来再做决断。那边儿荆家老封翁的帖子也递了过来了,就怕他也往河东县那儿递给您。顾小郎君与我们一合计,就让我来找您通报一声儿。”

“热闹啊……”祝缨说。

侯五道:“大人,那现在?”

“回河东县!你在后面走慢一点,别超过我了。”

“是。”

祝缨带着三人一口气奔回了河东县,留项安在外面看车,其余三人又溜回了观音庙。

观音庙内,丁贵正急得团团转。见到她回来,丁贵双腿一软,半跪着说:“大人,您可算回来了!小人我快撑死了!”

这些日子,他把饭菜端进房里,代祝缨吃了,回来还要再吃自己那一份儿。又得遮掩着别让人发现祝缨不在——这个好办,只要说祝缨交待了不许打扰,一般人也不敢过来看。

祝缨道:“知道了,去请王县令来。”

“是!那您……”

“我自己会换衣服。”

“是。”

祝缨换好衣服,丁贵也把王县令请到了。

王县令这些日子比丁贵还要焦灼,到了观音庙后面的客房一看,祝缨正在打坐。

他等了一小会儿,祝缨才睁开眼睛来,道:“老王?”

“大人!这些日子……”

祝缨道:“方才打坐忽然睡着了,梦中有一童子,道是观音座下龙女,告诉我说府里有事,催我速回。可是有什么事情发生么?”

王县令瞪大了眼睛:“啊?没、没听说啊……”

祝缨道:“既然如此,咱们再巡视一番我再回去……”

话音未落,项乐过来说:“大人!府衙有信!”

祝缨与王县令对望一眼,祝缨道:“叫进来。”

侯五匆忙进来,将一封书信双手奉上:“大人,府里有事,请大人回去。”

祝缨故意说:“能有什么事?”将书信拆了一看,“看来是得回去啦。他们居然将个强盗误放走了!老王,你这里不会将强盗当作无辜给放了吧?”

王县令吓了一跳:“那怎么会?”

祝缨道:“唉,我又不会吃了他们,就这么急着清旧案,结果忙中出错。说不得,我且将冤狱平一平,再谈其他吧。好在离秋收和种麦还有些时日。这些日子打扰啦。”

“岂敢岂敢。”

“方丈呢?我要当面致谢。”

祝缨从两县赚了不少钱,其中勤劳致富的只有两贯,从劣绅家靠算命倒坑了几十贯,她也就很大方地给了方丈二十贯。一总算下来还有盈余。

她开玩笑似地对王县令道:“我在这里住这些时日又花县里的钱了吧?你列个单子,过一阵儿去府里报账。”

王县令这下真“不敢”了!

祝缨不再与他玩笑,下令启程返回南平县。

…………——

回南平县的路上,趁住在驿站的功夫,祝缨将这些日子积攒下来的公文都看了。其中也有侯五之前讲的几件事,另有几件寻常事,再有是些邸报。祝缨翻了一下,暂时没有什么新消息,一切如常。

第二天傍晚,她便抵达了府城。

王司功、郭县令等人都出来迎着,顾同也在一旁候着她。祝缨留意到李司法往上迈了一步,李司法之前的存在感极低,现在如此按耐不住想必是与案情有关。不但有漏放了盗匪之事,还有破了盗窃案子竟将火烧到了府衙的身上。李司法恨不得现在就去庙里烧炷香!

王司功也颇不自在,本来荆家闹事儿,正可借此试一试新知府的成色,偏不幸这事儿与他也有干系。娇娇是女典狱,府衙里招女典狱的时候是他在主持,最后报给现在已经去仪阳府的丘知府、原来的丘司马批准。

所以,娇娇有事儿,也有他的事儿。他得跟知府一道,先把这场桃色闹剧给消弥了。

郭县令也不敢多看笑话,府衙在他的南平县,有贼,就是说他的治安也不好。

几个人脸上都挂着情绪,将祝缨团团圆住,连顾同也被挤到了一边。

王司功道:“府里不能没有大人呀!大人就是定海神针,有大人坐镇,百邪辟易。大人一离开,什么妖魔鬼怪都冒出来了。”

祝缨道:“有什么大案子,竟能慌成这样了?”

“就是……”

祝缨道:“来,坐下慢慢讲。”

一行人到了签押房,祝缨坐下,小黄等人端茶递水,项安拧了毛巾来给她擦脸。祝缨一面擦脸一面说:“人非圣贤,难免会有疏漏,能补回来就行。李司法,放走的那个叫洪春是么?加派人手拿回来,细细审一审。”

“是。”

王司功轻声说:“那盗窃的案子?”

“人、赃都拿到了,不是么?”祝缨说,“赃物瞧瞧,折成什么价儿,按值判罚多简单?东西再归还失主,只要失主拿得出证据来。”

王司功道:“就怕……荆家……这个……还有本府里的衙役牵扯其中。”

祝缨问道:“哦?人呢?”

王司功、李司法等人心里将荆家五娘子祖宗八百代都骂了,“无知妇人”、“不晓人事”、“败家媳妇”、“家教败坏”等等等等。恨不得现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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能代荆五郎休妻。这么个只会坏事儿的老婆,要来何用?

骂了一阵解恨,还要回话:“现在值房看押着,不能叫她回去。荆家妇人无知,她也无行,两人闹起来不打紧,叫百姓看了笑话,有损朝廷威严。”

祝缨道:“事情可有实据?”

王司功道:“妇道人家,听风是雨,哪里来的实据呢?不过据下官看,这瓜田李下,不如将她也开了,倒也清净。”

李司法忙说:“还有贼赃的事儿也得问明了……”

祝缨道:“当初是怎么弄进来的?”

王司功的脸就有点苦:“当初也是招不着合适的人看她识字才收了来的。想着女监也不用有什么别的本事。”

“她一向可有违法之事?”

“那、那倒不曾听说。”

“带过来。”

王司功等人见她没有叫升堂断案,而是在签押房里叫来问话。心里都有了结论:知府大人懂行,这事儿是要按在府里,一床被掩了。这是极好的。

娇娇很快被衙役们带了进来。

祝缨见过娇娇,她是那些女典狱里长得最好看的一个,其实,当时有这么个长得不错的年轻女子混在女典狱里她想不注意都难。当时看这个姑娘是有点骄横又有点不大端庄的意思,不太合群。不过当时有小江主仆这对生人,跟大家更不合群,她还不太显。

现在单拎出来,确实比一般人长得出挑一些。

李司法喝道:“贱人!你干的好事!还不从实招来!”

祝缨摆了摆手:“好好说话。怎么回事儿?”

娇娇跪在地上,仰脸看着祝缨,样子竟有些妩媚,道:“大人容禀,妾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儿,他们就往妾的头上扣屎盆子。妾冤枉!”

祝缨看看她,就这一身打扮,光养这一头好发,哪月头油不得花个几十钱?出了事儿也没耽误她涂脂抹粉。以此类推,她的那点子俸禄不大够她这样生活的。祝缨问道:“你家在何处?父母长辈做何营生?”

娇娇怔了一下,道:“妾父母双亡。”

“这样啊。阿同,将左手边架子上第三格的本子取来。”

顾同取了个本子,祝缨道:“翻开了,给她纸笔,让她写。”

上面是一点题目,祝缨随便写的考衙役的。娇娇额头沁出点汗来,开始写,祝缨留意看着她,只见她写一点,紧张地瞟向门外。祝缨眼尖,见外面躲着个人,命唤了进来。

侯五出去“请”进来两个人,一个是司法佐、一个是司功佐。王司功与李司法低声询问各自的下属:“何事?”

司法佐道:“那个逃犯,还没抓着。”

“那你还在这里干什么?!还不快去拿?”

那边司功佐低声问道:“新招衙役……”

“没见正忙着呢吗?有多少事儿不能讲,非得在这儿说?”

里面,娇娇写完了一张纸,小柳拿去给祝缨看,祝缨扫了一眼,道:“卷面尚可,取中也不意外。”

王司功舒了一口气,心道:这下可算过了。

祝缨道:“先把她带到值房再住几天,那边案子结了再问她。”

衙役们忙将娇娇押了下去,王司功等人都看着她,祝缨道:“明天吧,将荆五两口子传过来。散了吧。”

众人唯唯。

祝缨起身,道:“差点儿忘了说了,跟我去河东的人,每人给三天假。不用跟着我。”出门一拐,转到了大牢里,命人降抓到的那个惯偷提上来,先审一审。

这贼也没想到会偷出这么个案子来,人已经被打了好几轮了。见了祝缨就喊:“冤枉!”

祝缨道:“你没偷东西?”

“偷、偷是偷的,没敢进荆大户家呀!人家带官字儿的,不敢偷!”

祝缨将他打量一番,问到:“你是怎么偷的?”

“就,就从她家后墙翻进去的,她家白天没人。”

“她屋子里都有什么,家具什么样的,柜子什么样的,锁,什么样的?有没有什么有趣的陈设?”

“有的!”惯偷急忙说。述说娇娇房内陈设、箱笼,绣牡丹的绸面被子,桌上银蚌壳的胭脂盒……

祝缨又细问了几个问题,命将他继续收押,然后在王司功等人焦虑的目光中又去了娇娇家。

娇娇家门上没有鞋子,但是一股臭味儿,居然被泼了粪。怯怯地跟过来的李司法赶紧上前一步说:“大人,这里腌臜……”

“开门。”

衙役们屏息将门打开,祝缨不让人跟,一个人走了进去。里面已经被闹过一场,痕迹很杂乱。她先去屋后,果然发现了惯偷的脚印。然后进屋,见里面陈设与描述相符。在往各处一转,只见绣牡丹的被子也是一股恶臭,灶间锅里也是一样的待遇。

“行了,把门锁上,都甭搁这儿站着了。”祝缨说。

这才转回后衙,又被张仙姑等人接着了,张仙姑道:“一身汗味儿!快洗洗换了衣裳再来。”

出门在外二十几天,尤其是两县奔波的时候,确实不大讲究。祝缨一笑,洗完了,张仙姑给她擦头发。张仙姑嗔她怎么这么不留神,祝缨也不说自己干了什么,只说:“出门在外,哪有在家里方便的?”

“知道还往外头跑?”

话虽如此,张仙姑还是很高兴,张罗着给她弄晚饭,又不许她今天太累:“有什么事儿都等明天再说。他们不是都把信儿追着你去河东了么?”

祝缨道:“那是没别的事儿了。”

她好好地休息了一夜,第二天清晨,荆家老封翁便带着儿子、儿媳过来了。以他们家的意思,是不想让女眷到府里来应诉的。无奈现在府衙被荆五娘子折了面子,也就不想给她这个面子了。

荆老封翁只得亲自送这二人过来。

祝缨一身便服在签押房见的他们。

她对荆老封翁仍是一如既往地客气:“案子上的事儿与你何干?他们将话讲清了便是。府上失窃,赃物已然追回,案子结了就可发还。五郎年轻,以后做事可要再妥贴些才好。不过小娘子做事还是欠妥呀。无凭无据不问青红皂白就闹到上府衙污蔑府衙差役,有损朝廷尊严,我是罚你好呢?还是不罚呢?”

荆五娘子道:“我有证据!”

“哦?”

荆五娘子指着丈夫说:“我从他匣子里起出过一绺女人头发呢!还裹着纸!写着不要脸的字!那个贱人,是那个贱人损害朝廷尊严!大人,不能再留这样的贱人在府衙里啊!那个贱人……”

老辣

荆五娘子说个不停,一旁荆五郎像被人剪了舌头一样,真是没意思极了。

祝缨在发作之前一向很有耐心,她安静地听着,一丁点不耐烦的意思也没有。荆老封翁先不好意思了,喝止儿媳妇:“大人面前,休要聒噪,事情说完就好了,平白骂人怎地?”

“谁骂人了呀?”一道声音从外面切了进来。

荆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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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人往门口望去,只见熟人王司功从外面走了进来。王司功进来之后,微微一怔:他这个样子,越来越像冷刺史了。

是冷刺史,不是刺史大人。祝缨轻靠在椅背上,脸上带点懒懒的表情,一举一动都有点漫不经心。是一种公子哥儿式的闲适,一股“这都不算事儿”的态度。

王司功叉手为礼,祝缨道:“怎么来了?”

王司功道:“大人要新选的吏员,粗筛出了几个正经人家的孩子,下官拟了几道题,请大人过目。等大人定稿之后,就拿去考一考他们。合格了再用,免得胡乱招人守不住本心又生枝节。”

说着,从袖子里拿出一卷纸来。丁贵接了,站在祝缨身后。祝缨道:“我这儿正好有事找你。学校是司功管,是吧?”

“是。”

司功的职业责里,排在最前面的是官吏的考课、假使、选举,同时还管着祭祀、祯祥、道佛、学校、表疏、书启、医药、陈设之事。可谓手握权柄、职责重大。厉害一点的,甚至可以与主官小小叫个板,乃至将手伸到下面各县里面。名义上,主官可以过问所有的事情,但是主官只有一个人,能力稍差一点的,就得被底下专职负责某项事务的人给架空了。

祝缨说“学校”,因为荆五郎是府学里的学生。官学有博士教学,博士的上面是王司功。

祝缨道:“李司法,进来吧。”

王司功再看过去,李司法也早早地过来了,听李司法也拿昨天的事搪塞:“有旧案在审……”与自己的步骤是一模一样的,王司功撇了撇嘴。

祝缨道:“贼人已审问完了,是盗窃无误。现还有些事儿,须得剖析明白。荆纲是本府难得的人才,又在外任官,你们家又是失窃的苦主,拿你们过堂面上不好看,便在这里说个清楚。”

王司功、李司法继续放心。荆老封翁颤颤巍巍地起身作揖:“多谢大人体恤。”

祝缨道:“小娘子,你口口声声说这些首饰衣裙是你的,得有个证据才好签字画押领了失物走。你自家的单子可不能算,随便开张单子官府是不会信的。”

荆五娘子怔了一下,问道:“大人,这官样的首饰,还能有多少?”

“很多。”祝缨很耐心地对她说。衣、食、住、行,皆有等级,越高级的越稀有。荆纲一个从六品的官员,他能使用的首饰并不能有太高档,即便是官样,与他同品阶的人多得是,与他妻子同品阶的命妇也多得是。五品以上才能说比较稀有,五品以下,只是对民间来说稀罕。“官样”而言,确实很多。

王司功道:“纵不是她的也不能就说是你的。还有可能是别人的!”

荆五娘子瞪了丈夫一眼:“你还不说话?”

荆五郎这才起身长揖,满面带红地道:“大人,确是学生拿给娇娇的。”

荆五娘子重复了一遍:“证据?”

荆老封翁忍不住咳嗽了两声,王司功小小快意:活该!叫你们把手伸到女监来坑害我!

王司功可太郁闷了,本来可以小小与知府心照不宣地磨合一下小小谈个价钱的,现在倒好,有人帮自己造了个把柄递给上司。可恨!

李司法也老大的不开心,娇娇这个女监是关押女囚的,与主捕盗、破案、审判的李司法当然有关系。他看娇娇和荆五郎都不顺眼极了。开口道:“你怎么证明荆五与娇娇有关系的?”

祝缨听这一声就知道,李司法此人是个老手,这是审案手断里的“诱”,很粗浅的诱供。但是对荆五娘子是有效的。

她弯下腰,从鞋底夹层里抽出了一个小纸包,在几个男人目瞪口呆之中打开了小纸包,只见里面一绺黑色的头发,一张纸片。

丁贵的脸狰狞了一下,咬牙上前接过了这“证据”,哭丧着脸拿到祝缨面前,又不敢将这被踩到鞋底的东西交到祝缨的手里,只好自己掌着给祝缨看。

祝缨看了一眼那头发,乌油油的,细而柔顺,多半是女子之物。再看那张纸片,开头一句写的谢荆五赠凤钗的话,借此事由给荆五写信,内容写得肉麻之极,看笔迹正是娇娇所书,写不尽与荆五的情谊。

“收下来,”祝缨说,“李司法,命人取了赃物来,着她画押领回。”

李司法答应一声,起身吩咐去了。荆老封翁一家三口一叠声地道谢,祝缨道:“拿贼捉赃,本来就是官府应该做的。”

很快,赃物都取了来,祝缨道:“核对,画押,留档,再让他们取走。”

李司法道:“是。”

荆五郎小两口去看首饰、画押,祝缨对荆老封翁道:“府上既能养出荆纲这样的人才来,家教想必不差,如何对幼子倒宽纵了,你将他领回好好管教。”

“哎。”

那边小两口又口角了起来,荆五娘低声道:“我的东西,你敢再动动试试。平日里必没少给那贱人钱物,你等着,我必一文不少地追索回来。”

荆五郎一直沉默不语,此时终于憋了一句:“我家的东西,我爱怎样就怎样,怎么就成了你的了?!”

“大嫂送我的。”

“那是我荆家的大嫂。”荆五郎哼哼着说。

祝缨伸出双手,骈起中指和食指在太阳穴上轻轻地打了几个小圈儿,开口道:“王司功。”

王司功起身:“在。”

祝缨道:“荆五心性未定,从今天起,从府学里除名。交其父带回,严加管教!”

正在准备道谢攀交情的荆老封翁、正在拌嘴的荆五小夫妇俩听到这一声都惊呆了!三人仿佛被雷劈到一般,荆老封翁头一个回过神来,想向祝缨讨情:“大人,念在他年幼……”

荆五娘子也马上说:“大人!明明是那个贱人勾搭着别人男人,怎么不罚那个贱人,倒罚起我们来了?”

祝缨又指指荆五娘子道:“你也小心了,将别人头发踩到脚下是什么意思?以后自家也谨慎一些,不要再犯了,都改了过来吧,再变本加厉,就要问你个行压胜之法了!”荆五娘子要是从个扎的小人儿身上掏出个头发来,众目睽睽之下,她也只能将荆五娘正法了。

压胜、求媚,都是罪过。律法里写得明明白白的。无聊可笑,但是它就是被写进法里了。

祝缨这里是提醒,荆老封翁吓了一大跳,李司法暗暗佩服。荆五娘子被噎住了,她想说什么,又说出来。压胜不是好事儿,这个她还是知道的。可是又实在不甘心,不看着贱人的凄惨下场,她这口气是永远咽不下去的。

连拿回首饰的快乐都消失不见了。

王司功、李司法也都不愿意将府衙里的事儿张扬出去,更不想被荆五娘这么指使来指使去的。娇娇那个女典狱,他们以往有所耳闻,此女不大入他们的眼,可再怎么着也是府衙的人!没到推她出去祭旗的时候,哪怕发落了,也是府衙里关起门来的事。

王司功心道:不提其他,这荆五干的也不是个读书人该干的事儿,单说偷老婆东西这事儿,让他从学里赶出去也不能说理由不正当。这妇人有这样的丈夫也是可怜,这般泼悍又实在可恶,怨不得丈夫要往外面跑了。家有悍妻,换谁都找个地方喘口气。

王司功冷冷地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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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封翁,令媳这在教府衙做事?”

李司法道:“大人,既然是他们所请,不如开堂来审!”

祝缨心道:你也够损的,公审,荆五两口子是苦主,他们是没有身份的。这个“身份”是指官身、诰命之类,府衙认真起来,是不可能接受荆家派个管事代荆五过堂的。到时候他们就会与当初黄十二郎在福禄县衙时一样,面前再没了遮掩、身边再没了打手。

祝缨道:“好了,就这样吧。老翁,带回去管教吧。送客。”

荆老封翁想发作,想倚老卖倚,终于还是站了起来说了求情的话:“大人,总要给孩子一个改过自新的机会吧!”

祝缨道:“升堂吧!”

衙役们一拥而上,将荆五两口子押了起来。二人尚未反应过来,荆五娘子道:“大人、大人,这是怎么了?!!!”

荆老封翁多少年没受过这样的气了,大家一向和气,现在这个小知府开头说得好好的,突然翻脸夺了他儿子的学生资格,又要让他家人上堂被指点。他脑子一时没转过筋来,道:“大人,既然是我教子无方,大人要升堂,我便陪上堂。也不用您给礼遇,更不用赐一张椅子,我站着听就是了。”

祝缨对荆老封翁道:“哦,你是封翁该有座儿的,不用你提醒我世上还有一个荆纲。他,我来参!修齐治平,不能齐家,就不要出门丢人,他还是回来好好侍奉父母、教导这个‘还是孩子’的幼弟吧。”

荆老封翁猛然警醒,慌忙跪了下来,流泪道:“是老朽老糊涂了!请大人垂怜!这便带这逆子回家好好管教!再不敢给大人添麻烦了!大人饶命!”

“升堂。”祝缨说。

惯的毛病!

王司功、李司法面面相觑,他们出声只为恐吓,不是真的想动手。见事情发展到这个地步,小小声劝了一句:“大人,荆纲是本府这些年来……”

“南府没人了吗?”祝缨指着王司功道,“过两天你与我一同去整顿府学!偷老婆私房的东西都能进府学,这里头都收了些什么玩艺儿?”

她真的升了堂,府衙起先被他整顿了一番,衙役们此时也不敢躲懒,拖着水火棍到大堂站成两列。荆五娘子终于知道了厉害,在堂上说:“大人,我们认栽!我们认……”

“你栽什么上了?事实俱在,还用你认?”祝缨问。

荆五娘子一个哆嗦,不敢再言语。

新知府继上任之后清查府衙,这还是头一回审外面的案子!门外早有好事者探头探脑了。府衙比县衙规制更大,祝缨又是新来,本地百姓不熟悉她的为人,不太敢随便进来。

里面动静不小,祝缨还是给荆老封翁设了座儿。荆老封翁仿佛椅子上有牙在咬他似的,坐也坐不稳了。王司法见祝缨神色如常,正常地传了盗贼、娇娇、荆五夫妻过来对质。

荆五娘子一见娇娇就张着两爪恨不得将她撕烂了,衙役也不敢上手拦,拿棍子将二人隔开。祝缨对王司法道:“这样不雅,还是要再招几个正常的女差役。”

王司法一看,荆五娘子虽然泼悍到底是士绅家的女眷,被男差押着确实不妥,也觉得确实如此,道:“是。”

接下来的对质就十分简单了。娇娇再说:“不知道。”但人证、物证都有的,尤其有她亲笔信。

荆五娘子见娇娇还是这么淡定的样子,自家丈夫已丢了一重身份,回家接下来还不定要怎么样。自己又在堂上被人围观,狼狈极了,恨意又涌了上来,继续张牙舞爪又要揪打。娇娇的眼泪说来就来,哭得凄凄惨惨。

堂上又乱了起来,祝缨嫌烦,道:“烦死了,二十板子。”

打板子要扒衣服的,王司功、李司法等人脸也吓白了,都急急上来劝着。荆五娘子如同被灌了哑药,也不吱声了。娇娇低低地啜泣。祝缨看了她一眼,这人在假哭,她说:“二十板子。”

娇娇也吓得当时收声,在地上缩成了一团。王、李二人又意思意思劝了两句,那边荆五娘子恨不得娇娇挨这二十板子,只是她也不敢出声提要求了。

祝缨顺势没打这二人,判了将首饰归还荆家,荆五郎夺了官学生的资格,让荆老封翁带回去管束。荆老封翁心中暗恼,面上老泪纵横。颤巍巍道了谢,几乎要跪下去了,被一旁项乐眼疾手快又提着领子给他拎了起来:“老翁,站好。”

祝缨又将盗贼依律判了个徒刑,再看娇娇,道:“是人总有父母,便是孤儿也当有个来历,你究竟是何来历?如何进的府衙?”

娇娇叩头道:“妾是孤女,实是选进来的。”

祝缨问王司功道:“本府有多少人家能让女孩儿读书识字的?”远的不说,就顾同的亲堂妹,如今也是个半文盲。让她答这个卷子,未必比娇娇答得好。

王司法道:“大人说得甚是!”

“收押!查!”祝缨说。

……——

退了堂,王司功、李司法追了上来,问祝缨:“大人,大人真要参荆纲么?”

“当然。”祝缨毫不犹豫地说。杀鸡儆猴太没意思了,荆纲好不好她不清楚,荆家这显然是没受到教训。

王、李二人忙说:“大人,不妨先等一等?”

“他有什么来头?”

“那倒不是。”

“你们都知道什么?不妨说说。”

王、李二人道:“大人,大人这边请。”

三人进了签押房,二人才说了荆家的事儿。

荆五这个府学学生的身份,来得并不很正。他自己从小也读一点书,但是能考上实托了他家里有个做官的大哥的福。

荆家原本只是个普通的财主,有些田地,荆老封翁与妻子生了十来个子女,活下的有五子四女,荆纲居长、荆五最小。如果按照一般的情况,就像福禄县的林翁那样,家里八个儿子,家产一分,登时从财主变成了几个富农。但是祖上积德生出了荆纲这个出息孩子,一家子就抖了起来。

荆五郎呢,小儿子,长兄幼弟,做兄长的又有出息,父母年纪又大了,他不免对幼弟颇多关照。长大的时候大哥已经做官了,娶了个嫂子也是官宦人家姑娘,岳父虽不显贵也不用荆纲补贴岳父家,更有余力管自己家,荆五郎就没怎么受过亏。

不过家里,尤其是荆纲和荆纲他娘知道荆五郎是个什么样子,疼虽疼他,也不夸赞他能干。寻思他不定性,就要“给他找个厉害的娘子来管他,这样才能不败家”。为了娶妻时岳家要他有点上进的样子,荆家就给他弄进了府学。

小两口有个什么事儿,家里人总是偏袒着五娘子。五娘子也确实能干,五房内秩序井然,就是脾气大了点儿。不过护丈夫,只有她能说荆五郎不好,别人说,她就要翻脸。才能养成这么个脾气来。

“荆翁也不是个不通礼数的人,上了年纪,顺利惯了,一时糊涂。叫他登门赔罪便是。大人若是再参了荆纲,这恐怕就要纠缠不清了。”王司功出过气之后又为荆翁再垫两句话。

“哪有什么纠缠不清?”祝缨说,“都是惯的。来,跟我说说,你们是怎么把个从六品的外地官员一家子养得这么胆儿肥的?给脸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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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司功哑然,李司法拉了拉他的后襟,两人便不再劝。心道:你们都是能人,我们只看着就是了。又是觉得祝缨霸道莽撞,又是嫌弃荆家“给脸不要”。学生的资格而已,当面拿了,你认了。转回头再递个好话、奉上厚礼,不就又回来了吗?两下面子都全了,跟知府当面顶撞,真是老糊涂了。

两人托词还有公务要忙,都离开了去。

顾同一直在一边看着,越看越觉得眼前这一幕似曾相识,悄悄地问:“老师,您这是要办荆家了?”

“嗯?”

“我瞧着跟黄十二家的事儿有点儿像,都是先拿证据,再办呢。”

“我办谁的案子都这样,”祝缨敲敲他的头,“不要乱猜别人心思,把你的心思放到正事上来。人心难测,就别测了,你不知道这人下一刻突然会变成个什么主意。”

“那还是要参?”

“当然。现在南府当家的是知府,不是司马。一群傻子怕是忘了,现在有的是主官,不是个副官代管。”

顾同道:“啊!我也没想到这个。”

师生二人又说了好一阵儿话,回后面吃晚饭。祝缨到张仙姑那儿说话,她离家二十天回来还没好好被张仙姑数落一回,顾同就拖着小吴给他补算学。小吴慌乱之后,渐渐定了神儿,虽然学问上的天赋不太高,寻常的算术上手却比较快。

后衙里,张仙姑已忘了祝缨一去二十天的事儿,问道:“听说,有人告衙门里的女差呀?”

祝缨道:“不是什么大事儿。”

“怎么不是?女差不是你弄的么?对吧?花儿姐?小江?”

两个“小江”都点了头,她们也是极关切这件事的。她们俩都在衙门里,娇娇出事的时候她们颇听到一些流言。张仙姑很关心自己女儿弄的事儿,谁挑的头儿最后怕不是就要找谁?!

花姐道:“这个娇娇,究竟是个什么来历呀?”

“我猜出一点,无非那么几样。我倒愿意收留一个无家可归的可怜女子,年轻姑娘长得好看,如果没个依仗反而不是什么好事。可现在怎么看她都不太像是个要认真过日子的样子,还是要弄明白一点才好。”

小江心里道:长成那样还识字,唉,是个好人家女儿的面儿不大,即便是好人家出身恐也不堪过。逃奴、逃妓、逃掉的婢妾、逃婚的女人、被拐而又逃的……也就这些了。

花姐道:“能有正经女差不容易,别再因为这个事多生闲话才好。”

祝缨笑道:“就算样样都好,也有说闲话的。岂不闻‘桀犬吠尧’?”

祝缨又问江舟:“你们常在女监处,可听到什么风声没有?”

江舟犹豫了一下,摇摇头,又点点头。张仙姑道:“哎哟,那你怎么不说呢?是什么事儿?说出来,咱们也好有主意。”

江舟道:“不是好话。”

小江道:“有什么话,你就说。”

江舟这才说:“她们背地里说,娇娇同司法佐也有些不清不白的。不然,不能叫她当了女监里的头儿。”

与大理寺不同,南府由于级别不够,所以女监里没有女官只有女吏,娇娇就被司法佐点成了女监里的头儿。

“都会写会算吗?”

“也有两个,都不如娇娇,”江舟说,忽然释然了,“那她就是有本事的了。”

正说着话,祁小娘子从外面走了过来:“大人,小黄在外面找您呢,说有要事禀报!”

祝缨走到前院,小黄正在门前直打转,见了她忙说:“大人!项二哥叫我来告诉大人一声,出事了!娇娇在牢里被人杀了!”

祝缨道:“什么?说仔细些。”

“项二哥没说那么多,他正在那儿看着贼人呢,叫我找项三娘,三娘不在家,我就请祁小娘子……”

祝缨点点头,转身去找了小江:“你的活计来了!跟我走。”

“死人了?”张仙姑惊得站了起来。

祝缨道:“你们别动,我叫侯五带人过来守着。”前衙后家,牢房也离她家不远,得防着些。能在牢里杀人,有趣!

……——

祝缨没来得及换官服,提着刀就出去了,江舟也赶紧跟着一起过去了。小黄在前面打灯引路,侯五带着丁贵、小柳在门口守着。锤子和石头也想跟着,祝缨道:“你们留下来。锤子,留点心看好石头。”

一行人先入前衙,前衙已陆续点起了一些灯笼火把,往大牢那里聚去。府衙的牢房分两部分,一部分是暂时关押一些轻罪如犯夜禁、打架没打太重的之类,由一部分值房改成,与现在的值房相邻。另一部分就是“大牢”,另有入口,与府衙紧贴,是半地下的结构。潮湿、阴暗。越狱都得往上攻,方便镇压。

大牢里也分男监、女监,男左女右,娇娇被收押在女监里。才进来,这就出了事儿,让人不得不恼怒一下。

祝缨却一脸平常地走了进去,她留意看着这女监,还算干净。女监不大,女囚本来就不多。

项乐迎了上来,道:“大人。小人回来就在城里蹲守了一阵儿,听说……”

他随祝缨出去一趟颇受启发,回来就在娇娇家附近蹲了个点儿,听说娇娇除了荆五郎,还同一个司功佐、一个司法佐有些暧昧,司功佐是王司功手下文吏,司法佐是李司法手下文吏。他二人互相知道,只瞒着荆五郎一个傻子。

凡事总是这样,绿帽子底下的脑袋总是最后一个知道的。荆五郎现在还不知道呢。

项乐就开始盯着司法佐,他直觉的认为,司法佐与大牢关系更密切,万一司法佐私纵囚犯,来个死无对证就不好了。哪知跟着司法佐进了县衙,见司法佐带了个面生的衙役到了女监。他觉得不对劲儿,进去一看,司法佐和女典狱昏倒在地,娇娇的牢房里一个壮汉正掐着娇娇的脖子,娇娇舌头都被掐出来了。

见他来,壮汉手上用力,娇娇手一垂,瘫了。

项乐拔刀守在大牢入口处,壮汉丢下娇娇,挟持司法佐为人质往外冲。路过入口时将司法佐往项乐身上一推,项乐闪开了,司法佐跌在地上。项乐再要追时,又哪里有他的踪影?项乐只得随手抓了个小黄,让他去报信。

等祝缨到了,项乐简单地说:“司法佐带个穿衙役号衣的人进来杀娇娇,那人夺门逃出大牢,现在不知所踪。”

祝缨对小江道:“你去看她。”指着司法佐说:“拿下!”

然后下令:“谁都不许动!”

自己纵身跃上了一旁的房顶,留下一群傻乎乎的衙役仰面朝上傻看着。祝缨闭上眼睛,过了一阵儿才张开,四下张望。

再次下令:“所有衙役集合!随我出府追捕。传我的令,明天不许开城门!全城搜捕!什么时候搜到了什么时候开城门!”

衙役们匆匆集合。

祝缨拔出长刀,突然从房顶一跃而下,刀锋直指一个一直低着头的魁梧身形。壮汉身边的四散逃开,逃得不灵活的甚至跌倒而用爬的。

壮汉听到风声猛地抬头,又拧身左旋,项乐道:“好贼子!就是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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壮汉手中无刀,俯身要往最近一个衙役身上抓去,祝缨刀锋已至,将他的背上从右臂往左肋重重一划!

壮汉一声哀嚎!

祝缨道:“来个人,给他缝缝,拖进去!”

她要夜审!

那一边,司法佐在大声喊冤,祝缨道:“堵上他的嘴!烦!这两个人分别看押!今晚该谁当值的?女监为什么只有一个人?男监的人呢?为什么不出来帮忙?”

盘问了才知道,夜里该两个人值夜的,不过因为之前大量释放了一些“轻犯”,犯人少了,典狱也就懈怠了。他们夜里就留一个人。司法佐轻易地带外人穿着衙役的衣服走了进来,今天本来不该他当值,他与人换了班,大摇大摆地晃到了大牢。

祝缨道:“项乐,记下,以后府衙的门禁必须严起来!凡进出之人,必得验明身份。入夜后无令不得进出!”

“是。”

府衙的动静在夜里被放大,司功等人或派人、或亲自往府衙这里赶来。也有遇到巡夜的,小地方,巡夜者也不敢阻拦李司法等人。待他们赶到,府门仍然紧闭,府内灯火通明,祝缨已然将府内搜了一遍,此时正在大牢里准备夜审。

选在大牢而不是大堂,因为这里还是案发地点。

祝缨先命将那个壮汉带上来,人一带上来,今夜当值的男典狱就认出来了:“原来是你?!大人!这个贼就是之前误放的那个!他怎么穿上号衣了?”

祝缨问道:“哪个?你认得准?”

男典狱道:“如何不认得,他在我这里关了半个月哩,我天天骂他。”

壮汉背上吃了一刀,冷汗直流,虚弱地骂道:“谁骂谁?”

祝缨道:“你是如何进来的?”

壮汉嘿嘿地笑着:“你猜?”

小吴亲自守门,此时让小柳来传话:“大人,王司功、李司法到!”

“只许他们自己进来。”

二人到了大牢,都吃了一惊,李司法道:“这不是赖三吗?!!!抓着了吗?大人果然厉害!诶?他这衣裳。”

接着,本府之司士、司兵也来了,小吴都顶住了,只许他们一个人进来,不让带随从。

几人到了大牢,面面相觑。

男典狱便接过了叙述的重任:“项小郎发觉不对,追着这贼。然后大人就来了!”接着着重描述了祝缨之英勇,什么拔地而起、从天而降、慧眼识贼……

祝缨道:“项乐,你来说吧。”

项乐遂将事情简要复述了一遍。李司法脸色煞白,指着司法佐道:“好贼子!你!你竟敢!”

司法佐大叫:“冤枉啊!大人,必是这姓项的看错了!”

这里闹哄哄的,小江从女监走了出来,祝缨问道:“如何?”应该就是个扼死。只是不知道尸身上还有什么别的痕迹没有。

小江道:“我只管死人,活人得找大娘看。”

“诶?”项乐出了一声。

小江道:“人没死,只是背过气去了,现在已经活转过来了。”

人没死就好办了,既可以指认凶手,又可以……

娇娇掩着脖子,踉踉跄跄地走了过来,道:“大人!我要告发!”

司法佐大惊:“大人,大人,不要信这个贱人的!她不安于室……”

李司法伸手捂住了眼睛。

祝缨道:“你说。”

娇娇声音沙哑:“我有证据,他们写的。他们翻我家,一准儿翻不到。”说着,去女监值房,扒开一块砖,从里面拿出来一个小盒子,打开来里面是几张纸。

祝缨将纸打开,只见一个是司法佐写的,写要休了发妻,娶娇娇为妻,否则天打雷劈。签字画押,还摁了个红手印儿。另一张是大同小异,竟是司功佐写的,也是要给娇娇一个名份,也是签字画押,再加一个红手印儿。

最后一张与前两张大同小异,是写着荆五郎休妻再娶,如果娶不了,就疏通门路给娇娇谋个差使,使她进南府,还要给她一所房子写在她的名下,另要给她置些田产。以后有了孩子,孩子也好有分家业。同样的签字画押、再加一个红手印。

祝缨看完,对王司功、李司法招了招手,两人上前,各看了一页,脸色十分之精彩!

祝缨道:“来人,把司功佐也拿来!”

李司法大怒:“这个贼子,必得上刑!”

这里刑具比较齐全。比起黄十二郎家的“仿官样”虽然缺了点儿,但比起祝缨在大理寺、福禄县也就是板子、木枷之类,这里又丰富得多了。

司法佐平日里审别人时只恨这些刑具不够厉害,现在唯恐它们太厉害了!忙说:“我招,我招……”

娇娇沙哑地笑了:“晚了。”

不一会儿,司功佐也到了,王司功劈头给了他一巴掌:“你干的好事!”

祝缨道:“行了,都说说吧。来,给她点水。”

典狱拿着水要给司功佐,祝缨道:“你给谁呢?给她!”

典狱看她的眼色,将水给了娇娇,娇娇喝了点水,道:“妾本是仪阳府人氏……”

她自述,家里是做小买卖的,有一间小小的铺子,她是个独女。独女,意味着人丁不旺,也意味着父母死后,尤其是父亲死后她的日子通常不会好过。事实也是这样,她的叔叔想要将她“发嫁”,她发现对方是个暴戾的残疾人,前一个老婆就是被打跑的,只得连夜逃跑。

一个姑娘家,孤身,逃跑,如果自己不是很厉害,极易受侵害。她开始运气不错,遇着些和善的人,但也没有用,他们也无力收留她。也有不好的,想留她下来当媳妇或者儿媳妇。小有家资的人家,娶得起来路明确的儿媳妇。贫苦人家或者有疾病的人,才会放宽要求,娇娇又不愿意。

她也没个好投奔的人,投奔谁,都争不过她的亲叔叔。想一想,不如去州城,哪怕给人帮佣!路上钱又被偷了,后来贵重一点的衣服也被偷了,在州城遇到了荆五郎。

她当时还是个天真少女,荆五郎也是个热心少年。荆五郎大话放出去了,说了自己哥哥是官员,要带她回家。荆五郎又是个学生,娇娇以为这样一个天真的人是可以“依靠”的。哪知到了南府才知道,荆五郎当不了家、做不了主,还有了娘子!这娘子还是个极厉害的人物!

他将她安置在外面,瞒着别人。娇娇眼见这样不行,思忖这一路的经历,便向荆五郎提出要求,名份没了,得给点实惠的!借口是万一有了孩子,孩子不能受苦。

荆五郎写了字据,却总办不成。这事儿,司功佐并不爱搭理他,荆五郎的娘子太厉害,一旦事泄,这娘们儿能打到他家闹个鸡犬不宁。更要命的是,荆家一定是帮着五娘子打五郎,更会埋怨他。这事儿不划算。

所以娇娇就自己司功佐“偶遇”了一回,一来二去,司功佐给娇娇安排进了府衙。就这,荆五郎又给了司功佐二十贯钱嘱托。

司法佐又是另外一个故事了,无非是上司与下属。娇娇一外地人,本地的女典狱初时看着还好,后来越看她越不与大家一样,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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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不免风言风语。娇娇一时气不过,司法佐正好管着她们。

男人们无不同情荆五郎,司法佐与司功佐都嘶声骂她。

祝缨抖了抖那两张纸,二人都住了口。祝缨道:“取口供给他们看,无误就画押!”

王司功与李司法都不得求情,王司功且还想着如何表白自己不曾参与。李司法又要思索如何证明自己辖下的风气不是这样的。

祝缨道:“人犯收押,天也不早了,都眯一会儿吧,明早开堂!”

……

话说,荆五郎夫妇跟着荆老封翁回了家,荆老封翁受此奇耻大辱心中不忿,回到家里荆五郎又对母亲哭诉。

老封君生孩子太多,身子受损,一直在家里养病。听儿子这般说,登时气道:“打嘴打嘴打嘴!五娘,你打他的嘴!竟然敢干这等不要脸的事!你娘子哪里对你不起了?”

荆五娘哭着喊娘,又问现在怎么办是好。荆老封翁道:“我要写信给大郎!”

老封君道:“咱先备礼,送到府衙去!不能吃这眼前亏!到底是五郎理亏。五娘,你以后不可到官府这般混闹了。”

荆五娘子现在倒乖顺了:“是。”

一家子分派好了,荆老封翁到底还是写了信,越写越气。

第二天一早,大门就被衙役拍响了,他们来拿荆五郎。

荆老封翁更气了:“不是已经过堂了吗?怎么还……”

项乐同情地看着他:“令郎贿赂官府,为外室买职缺呢,如今证据都在这里了。”荆五给司功佐的钱虽然花完了,司功佐的娘子实在是个理家的人,居然还记了本小账。

荆老封翁一口气没提上来,抽了过去。

荆五郎被衙役们一拥而上,捆到了府衙前。

南府多少年没有这么热闹了!百姓呼朋引伴一起围观。

前两天,荆五娘子大闹府衙已是有趣,如今又来一个公审!

祝缨将几人一字摆开,再亮证据。那匪人赖三十分萎顿,道:“都是司法佐让我干的!”将事情全推给了司法佐。司法佐百口莫辩,也无言可辩。衙役的衣服是他找的,人是他带进府衙的。除了“冤枉”也没别的好说。

祝缨即判,赖三收押,先养伤,着将先前苦主的状子收好,再与入大牢谋杀娇娇并罚。

司法佐谋杀未遂,又□□下属,虽然女差少,条文没写,祝缨就以上官奸下属妻、女的罪加一等来判他,又有入官府为乱等罪名。一气给他判了流放三千里。

司功佐买卖职缺、渎职,□□下属,贿赂,等等,罚没赃款,流放得稍近,两千五百里。

这个里程,乃是以京城为中心计算的。南方人,不会往前放,给他往西、往北,往远远的地方放。

荆五郎,品行不端,已夺学生的资格。但是居然敢贿赂府衙吏员,意图买卖职缺。扒了衣服,二十大板。

荆老封翁赶到府衙,就听到自己儿子要受辱,大惊道:“大人,怎么能有辱斯文?”

“令郎已斯文扫地,哪里还有斯文?”祝缨冷冷地说。

她接着判娇娇:“这府衙,你怎么进来的,还怎么出去。这里留不得你了。”

娇娇伏在地上,心头一颗大石落地,知府大人没有将她发还原籍交给她叔叔“发嫁”。她本以为自己不会比那三人好太多,如今只是罢出,已是意外之喜。名贵首饰虽然被追回了,她还有钱。这个府城就算不赶她走,她也留不下来了。荆家势大,吃了这么个亏,不收拾她才怪!

当下是赶紧收拾细软,逃!还是去州城,她现在有钱了,也见识过些世面了,应该能够安全到达。大些的城池,总比小村子安全些,也比自己叔叔身边安全。

她一叩头,翻身就跑,房子也不要了,收拾了屋子里细软换了身粗布衣裳即出城奔走。

此时,府衙前,三个男子一字排开,被扒去了衣裤,都按在了长凳上挨打。

祝缨慢慢地踱到了衙前,对着围观的的百姓以及士绅、官吏等人道:“我受陛下圣恩、领朝廷之命,就任一方,当维系一方安宁。断不容有人违法!无论何人!是龙,给我盘着,是虎,给我卧着!爪子伸到府衙来了,我必掐断它!百姓有冤,自可来诉!”

百姓一阵喝彩!

人打完,行文大理寺等消息。该流放的流放,该让亲爹拉回家的拉回家。

祝缨再回正堂,召来府衙上下。经过前夜那一刀,衙役们服气得很,都老实立着。王司功等人像一群小鹌鹑,也都站得整整齐齐。王司功先请罪,李司法也跟着请失察之罪。倒不是很想认罪,实是怕自己不认,这位小知府又要作妖。

祝缨道:“人非圣贤,怎么可能没有偶尔的疏漏呢?不过,府衙里竟然能进恶匪!此后不能再有这样的事了!我要重整府衙秩序!以后,严管号牌,非本府人员不得进出!进出须登记,凡带外人进入者,二十板子,撵出去!我还要追他这些年吃我的饭!”

众人应道:“是。”

祝缨又道:“司法佐,竟然敢欺瞒上官,他在本府多年,难保不会还有其他事情。之前已清查一次,竟还有这样的事情没有被查出,可见还要再查一遍!这次我要亲自来!封档!”

王司功一脸惨淡!

顾同张大了嘴巴。

司士等人同情地看着司法、司功二人,心道:我就知道,这么点年纪做知府,必有缘故!人虽年轻,做事老辣!

司功、司法……被夺权了。

输诚

“这两天守卫的人再辛苦一下,严防门户,等值表排好了再轮休。好了,其余人都散了各自回去听令,不要乱走。”

随着一声令下,府衙诸官吏齐齐躬身答应,一个个绷得紧紧的。

祝缨宣布解散之后便转回签押房,顾同等心腹跟随着鱼贯而入。王司功、李司法面面相觑,看到了彼此眼中的失落。慢慢地踱回了自己的值房,二人先前在府衙内也是数得上号的人物,尤其王司功,身边总是有许多人围随的,如今司功佐也被拿下了,一些人也不敢上前,身边十分冷清,格外的落寞。

张司兵看了一眼彭司士,彭司士心有灵犀地回望了过来。

两人对着微微点了点头,确保对方都看到了自己。

张司兵往彭司士这边挪了两步,彭司士往张司兵这边蹭了一点儿,两人终于接上了头:他也想与我说话。

张司兵使个眼色,彭司士会意——到张司兵那儿说话。

两人装作没什么默契,却又越走越近,终于一同进了张司兵的值房。白直上茶水,张司兵道:“案子终于结了,贼人也拿到了,可算能够睡个好觉啦。哎,彭兄,手谈一局?”

彭司士道:“好呀。”

张司兵让白直翻出盘生了灰的围棋出来,擦了擦,两人慢慢摆棋子儿。张司兵对白直道:“你们不要在这里碍眼,你去外面等着,看衙里的值表排出来就过来告诉我。”

“是。”

彭司士见张司兵支开了人,一面把棋子儿排成条直线,一面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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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张,你有想法。”

张司兵也放着棋子儿,他把棋子排成了一道竖线,二人都不是什么风雅人物,这棋也忘了什么时候学的,手都臭得很。又要说话,又不太能够一心二用,索性胡乱摆着聊天。

张司兵道:“你来几年了?”

“总有七、八年了吧,忘了。这个地方调任也很为难,似我们这等小官,总比主官在任的时间要短些。”

“我也与你差不多,拢共见过三个知府,一个代管的司马,从没一个像现在这位这样的。”

“你的意思是?”彭司士试探地问。

“从今往后,咱们府衙变天啦!”

“嗯?”彭司士十分诧异。

张司兵问道:“你就没点儿想法?”

彭司士吃不准他的意思,反过来又问他:“你是什么意思?”

张司兵将棋盘上的棋子往一边一抹,清出一片空地来。取了两枚黑子,道:“府衙六司,司户、司仓,到了就换了!我起先没想明白,今天一看司功、司法的样子,忽然想通了,吴司仓、祁司户两个,到了就有了告身。咱们这位知府大人,是早有谋划啦!”

彭司士点了点头:“是。现在又是司功、司法,虽还没有罢职换人,女监案一出就是个把柄,这二人是再也抖不起来了。那个顾同,至少能顶一个用,另一个不知道在哪里。哎哟,就剩咱们俩啦!这可怎么是好?”

他也拣了两枚黑子排在之前两枚黑子之下。

张司兵捡出两枚白子,道:“就剩咱们俩啦,不能坐以待毙!”

彭司士大惊失色:“你想干什么?我可没这个本事。”

张司兵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这府衙还没人有这个本事呢!王司功以为自己拿着笔杆子,能管上下的人。嘿!当年丘司马,哦,现在是知府了,他在的时候,王司功尚且不能一手遮天,现在就想翻天?”

“你到底什么意思?”

张司兵道:“我五十五岁了,见的事儿可也不少。以往也见过几个能干的同僚,他们最后无不高升的。只要不碍着他们的事儿,也不至于费心思与我等纠缠。”

“都去了四人了!你既说他赴任之前就有谋划,难道会放过咱们?”

张司兵道:“那你能怎么样?”

“你叫我来的!”彭司士实则心中也慌。

张司兵缓缓地道:“莫慌,我不过管管门钥匙,连武官选备之事也不大用我管呢。我晓得你手上有些工程之类,想来是有些花账的,你看着司户、司仓的下场,心里正虚,是也不是?”

“你可别胡说!”

“老彭你总这样,吓也要将自己吓死了。他早有谋划,你害怕也没有用。为今你我只有孤注一掷……”

“你要找死自己去,我熬得一日是一日。”

张司兵道:“与其如此,不如输诚。”

“啊?”

“你我这就去向知府大人输诚,如何?你我的事本就不大,我手上可没太多的花账,好吧,是有一些。我都招了,求他老人家从轻发落。他要不计较,我就死心塌地跟着他干。你瞧瞧他,二十来岁,绯衣,那个吴小宝,县衙小吏,如今竟也与我等并列了。从吏转官,再升一级,一共花了几年?你从吏转官,熬了多久了?”

彭司士眉头紧锁,他手上的毛病确实比张司兵大一些,但是张司兵说的,似乎又有点道理?他说:“只怕他早有打算,已打定主意要踢走我了。”

张司兵道:“那又如何?我就全招了,他要容不下,就请他看在我不曾有所违逆自己要走省他一番手脚的面子上,为我指条明路。到时候将我踢走换个上司没这么严苛的地方,日子也能好过些。要是能容下你我,咱们就听命卖力,一来就给咱们加薪俸,跟着他也不算吃亏。伸头一刀,缩头一刀,老彭,你看如何?”

彭司士还在犹豫,张司兵道:“这么年轻的人,恐怕不能等我们太久呀!”

彭司士问道:“你看得准?”

“你手上那点子毛病,等他查出来发作你就晚了。你说呢?”

彭司士十分心动!突然,他狐疑地看着张司兵:“你的毛病没那么多,为何找我?”他们俩之前关系也没那么好的。

“往年六司,如今只有你我二人境况相同啦。如何?同去?若要追究我,还请你也为我求个情,若追究你,我也为你说个话。咱们不给大人添麻烦,也请大人放咱们一条生路。”

彭司士道:“好!”

两人又细细地议了一回,如果祝缨到时候不追究,他们要如何感恩。如果祝缨必要追查,他们又要怎么讲。一步一步套好了话,进去先请罪,再自己检讨罪行,然后表忠心,表示只要大人许他们戴罪立功,他们一定唯马首是瞻。如果大人嫌他们笨,也请高抬贵手,给他们一条生路,他们走的时候也将自己手上的东西原样奉上,绝不敢给大人添乱。

眼见议到天黑,彭司士道:“还是要准备些礼物才好登门的。”

“那就明天。你准备什么?”

“你呢?”

两人落衙往外走,彭司士请张司兵到自己家去,又议了一回礼物。约定次日先整理自己的档,中午祝缨到后衙吃饭的时候,他们就跑过去请罪。

彭司士仍有些疑虑:“大人会放过我们么?”

张司兵道:“现在输诚是最好的!早知如此,大人一到的时候就该去的。唉,可恨当初他在福禄县的时候,我竟没有预先结交。说来咱们这位大人做事最周到的,便是我这样的司兵,与他没甚往来的,也照你们的样给我礼物哩。并不是个不讲道理的人呢。”

“是啊是啊,”彭司士道,“但愿但愿!明天一早就去吧!我怕他弄下了司功、司法,现在正想法子要弄我可怎么办?”

…………——

“老师,我来!”顾同从左移到右,取文书递给祝缨。

“大人,我来!”小吴从右滑到左,拿起墨条来研墨。

顾同看看小吴,无声地笑笑:嘻嘻。

小吴看看顾同,无声地咧嘴:嘿嘿!

太提气了!

真的!

二人自从到了府衙之后,尤其是小吴任官之后,那种“一人得道,我随升天”的得意不久就消失了。府衙的氛围与被祝缨整顿过的福禄县并不相同,粘乎乎、滑腻腻的,也不是横眉冷对,可做事就是不顺,上下都懒洋洋的。

小吴略有点经验,祝缨在福禄县与当地乡绅之间角力,也是来回犁了几次,开头还蜇伏了几个月,但是那都是很久之前的事情了。

顾同虽听祝缨说新官上任第一年是干不成什么正事的,却总有一股子期盼。然而这上下的官吏们,先糊账、再把牢里胡乱抓的人放走了,总是踩在让人想发作又觉得发作显得小题大做的线上。更让人恼火了。

又是生地方,顾同是有些郁闷的。他相信跟随老师的人多半也都会有这样的感觉,也就那几个新来的小子,傻乎乎的还没品出味儿来。也难怪,新人嘛,没经验的。顾同甚至在计划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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么时候将小柳等四人叫来聊个天儿,让他们都警醒一点。

现在好了!好痛快!

“不愧是老师!”顾同丝毫不觉得自己是在拍马奉承,这全是由衷的赞叹。

祝缨正在写公文,案情移大理,因尚未结,随时可以将这二人的犯法事添进去。除此之外,她还有再写两份奏本。一本是参荆纲的,一本是讨论一下请求在现行的律法里加条目的。

荆纲是必须参的,话说出去了就没有不做的道理。顺手一参,不过费点纸笔,效果应该不错。

奏本的重头戏是有关律法条目,这是因为娇娇的案件提示。由于之前没有女官,衙门监狱里的女吏也是兼的,与之相适应的法条也是没有的。现在有了娇娇的案子做例子,她自己先判了个案例,再呈报上去,想在现行的律条里加上这一案相仿的情况,以为定例。

即,男上司假借职务之便,与女下属有苟且之事,当如何判罚?

她的意思,因其尊卑次序,上司天然就居上位,是朝廷官位给的位差,而女下属又不同于下属之妻女,是直面上司的压力,受其管制要听命的。以上凌下,不存“通-奸”只有“诱-奸”或者“逼-奸”乃至“强-奸”。

所以女下属当无罪,男上司之罪当加一等。娇娇案里,娇娇与二佐之关系,她就是按照这个原则来判的。

这里面又有一个很正大光明的缘由——“士行”。所谓瓜田不纳履,李下不正冠。士人天然就得有个德行操守,朝廷的官吏就得做出个正经人的样子给百姓当模范。不要你多么的高风亮节,起码不能有“禽兽行”吧?

至于其他方面,譬如贿赂安排职位,这个律法里早有条目,照那个办就行了。掏钱的荆五郎,她已经罚了。娇娇没钱,但是入职的时候没有正式的考试,所以逐出。

写完了,吹一吹,才对顾同道:“我怎么了?”

顾同笑吟吟地:“老师,如今六司之中,两司已然在手中,眼看就能换了司功、司法,就只剩司兵、司士了,要怎么拿回来?老师只属吩咐,我们一定好好地办!”

祝缨弹了一下他的脑门儿:“怎么这么大的脾气呀?府衙六司,朝廷所设,都是归我管的。什么拿不拿的,嗯?”

顾同道:“那也得听上官之命呀!我看了看,这些人,乱七八糟的,说不定还没我干得好呢。不不不,我不是讨官儿的。”

“你现在讨也来不及了!我没想换他们呀。”

顾同张大了嘴:“为什么?他们的错就近在眼前,很好的机会了。”

祝缨道:“我一来,就换掉了两个,如今再换四个?六个全换了?南府之前是犯了什么大罪吗?要全都换了?能用则用,毕竟手熟。”

顾同欲言又止,他知道祝缨得做出政绩来,政事堂对祝缨的期望是很高的,祝缨的任务也很重。要是手下不和谐,这得要浪费多少功夫?再说了,这几个人屁-股都不干净!这群废物,给老师提鞋都不配!跟这群废物在一起怎么能治理好国家呢?老师不值得更好的属官吗?换个好属官,干事更快更省力呀!

小吴反而有点理解,他说:“大人在福禄县的时候也没有全换的。有点儿小把柄拿捏着,干活反而勤快。”最后一句他有点心虚,他就是最近犯了好几回的傻这才老实了的。

祝缨道:“考考你们。”

顾同精神一振。

祝缨道:“县与府,有什么区别?就只看衙门。”

顾同道:“就是,大小?权责、管辖、品阶、官吏人数,之类?喔!还有府衙不直接管各地。”

祝缨道:“还有一条。”

“县衙里,只有县丞、主簿等三、五人是官余者皆是吏啊!府衙里,主、副官之外主,六司等皆是朝廷命官。县衙之内,考核评定皆在我手。府衙里,有司功专管。当然,主管也有资格评论,终究还要经司功之手。”

顾、吴二人都老实点头,祝缨道:“既然是朝廷命官,就不能像小吏一样任由我处分啦!”

顾同赶紧拿出笔来记。小吴跟他学着,也在腰间挂个袋子,也开始记。

祝缨道:“不要落到纸上。有些朝廷会忌讳的事情,都记心里。”

两人赶紧收了起来,又竖起耳朵来听。

祝缨道:“六司都换了,属官全由我指定?朝廷该先斥责我啦!如果是刺史府,官员的数目更多!哪里能全由主官自己挑选裁换?得习惯跟不那么灵便的人打交道,这样还能安排得来,那才是真的磨练出来了。再说了,南府的官员也没那么糟糕,否则也不能撑下来,早出大案了。”

顾同低声道:“黄十二郎案子也不小呀。”

“所以裘县令这不是折了吗?”祝缨说,“至于司功司法,他们平日里小有讹错我早有所预料了。真是个能人,除非得罪了朝廷哪位贵人,否则这个地方留不住。”

小吴点点头,顾同一阵错愕:“为什么?”

祝缨道:“你的心里,自己家乡是最好的是不是?”

顾同明白过来了,心里更难过了。

南府这个情况,烟瘴之地本来就偏僻,百姓跟朝廷之间语言还不通畅,道路就更遥远了,离脱离王化只是一步之遥。它就不是个官员心目中愿意来的好地方!

有志者就算想来,也得有命到这儿才行。所以一般的低级属官,哪果不是犯了大错贬官至此,就是由吏升上来的,或者没背景能力不太强的附近的人比如关丞、莫主簿。

品级高一点的或者是一县之主官之类,有出身就是官员的人到任。这样的人,要么是冷云这样的,一来就做高官,要么是祝缨这样的,为了有所作为,还得能活着能有办法干很多的活。要么就也是混日子的,比如汪县令,虽活着但神隐。

当然,有志、有行、有能力的官员不是没有,问题是一有上面就能看出来,给调走了委以重任了。于是优秀的显眼被挑走了,不能在本地长留。本地条件不好,大部分人又不肯来,乃至于有补官不赴任的。当地偶然出个人才,又要异地为官。这就没有大量的优秀的新人来补充,官员整体素质能力上不去。王云鹤再欣赏之前祝缨的说辞,也还是要以“腹心之地”为要的。

这种情况下,颇有点“巧妇难为无米之炊”的意思了。只能用他们。

祝缨道:“想明白了?”

顾同认真地点了点头,道:“老师,南府一定会好起来的,咱们福禄县会更好!老师有事,只管吩咐我!”

祝缨道:“当然。不会忘了你的。”

小吴忙说:“还有我呢!还有我呢!对了,还有祁先生他们!项二郎他们也很好,丁贵也是。”

祝缨道:“我心里有数。咱们就还稳住,一步一步地来。”

顾同安心了,道:“老师说一步一步来,步子总比别人又快又稳的。那下一步?”

祝缨道:“先将府衙之守卫排班、府城之守卫等再梳理一遍。这两天只是匆忙之中下令,要长久运转还是要排定次序才好。你留意一下司功的事儿,哪怕补不了这个司功的职,也要练一练这份本事。以后用得着。”

“是!老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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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还以为老师要让我多听听有何冤案呢。”

“那个慢慢留意。虽然要有所长,也不能除此之外什么都不懂。”

“是。其实我也不是很想现在就补这样的缺,补了就得跟小吴似的了。”顾同笑着说。

“我怎么了?”小吴说。

顾同道:“我给你今晚多加两道题。”

小吴的脸皱了起来。

祝缨点点头:“好了,今天就到这里,安排完了值表,阿同你与侯五、项乐、项安轮流盯几天,有什么漏洞咱们尽早给补上。去州城之前,将这事定下来。司功的旧档、司法的冤案,可以开始着手了。你给我打下手。”

“是。”顾同说。

“小吴,沉下心,学点儿东西以后才能走得远。”

“是!”小吴马上说!又给祝缨端茶递水。

祝缨道:“好了,把这两本明天一早发往京城。”

“是。”

顾同又问道:“老师,我还有一事不明。”

“什么事?”

“老师要参荆纲,这个……荆家如今已然受罚。荆纲不过从六品,您这一参,是不是……”

祝缨道:“那再考你一考,读史的时候记得先时主官自辟僚属的事吧?”

“是。”

“为什么现在没有了呢?现在归谁管?”

顾同有点明白,又有点不太明白。祝缨笑笑:“昔时地方官自辟僚属,必有当地豪强。朝廷为与地方豪强争这一分处置之权耗费了多少心力?也就是日久懈怠、本地可用的人少又讲究不起来,真讲究的地方,一县的市令都不能用本县人。这个要州、府之司功来调度。一个娇娇,事儿不大,但是得给他们紧紧皮。”

顾同恍然。他和小吴都想起了祝缨刚到福禄县干的事儿,与大户关系密切之吏员衙役都换了一批。

现在小吴、祁泰等人的官职是祝缨荐的,也算是“自辟僚属”,但他们不是当地人,所以朝廷才能同意。朝廷也愿意给赴任的官员一点点这样的便利,尤其是偏远、难搞的地方。本来任用本地人做吏职就是难免的了,再任由当地豪强随意安插人,还有朝廷什么事儿?还有官员什么事儿?

“人情在所难免,地方上也不能杜绝亲族。明晃晃的买卖职位,被揭出来了还不惩处,当朝廷是死的?”祝缨说。

敲打。不过祝缨拣了最响的那面锣敲了而已。

祝缨道:“好了,去吧。”她接下来还有更多的事情要逐一落实。二人离开之后,她又想了一下,再往计划上添了几笔。

顾同去而复返:“老师,李司法求见!”

…………

天色已暗,李司法行色匆匆,对顾同也十分的客气:“顾小郎君,大人得空么?”

顾同心里有底气,对李司法也不以年轻人之傲气凌人了,礼貌地道:“司法大人,大人来必有正事,我这便去通报。”

祝缨道:“请进来吧。”

顾同去引了李司法过来,李司法也不客气,进了书房一转入东间看到祝缨正坐在书案后面,他到案前扑通一跪:“大人!”

祝缨放下手中的卷宗,道:“司法这是做甚?阿同。”

顾同抢上一步去搀扶李司法,扶着的时候吃了老大一惊——李司法哭了!

眼泪鼻涕一块儿下来,比顾同他娘要跟顾同他爹吵架的时候哭得还快还惨!顾同手一颤,李司法的身体往他的方向一沉,顾同赶紧又把他扶了起来:“大人,司法大人,您这是怎么啦?”

李司法今年四十多岁了,眼泪鼻涕都沾到了胡须上,一边哭一边说:“大人,下官有罪呀!求大人重罚!”

祝缨道:“这是怎么了?快坐下,慢慢说,你是本府的官员,有什么事儿本府自然不会袖手旁观,咱们一块儿想办法。怎么了?”

李司法道:“大人,凡接手前任的职事的,无不要弥补许多。下官不敢说自己将来留给他人的是多么好,更不敢将错处都推给前任,可接手的就是这么个样子。南府地处偏僻,文教不昌,常有不法之事。与獠人杂居,其约定俗成又染上些獠人之风。下官接手时如果,一步错,步步错。”

顾同将自己的手帕递给他,李司法擦了眼泪鼻涕,声音清楚了一些:“下官驽钝,左支右绌。大人乃是大理寺屈降来此,比下官高明何止千倍?还请大人不嫌下官粗蠢指教一二,使小官从此侍奉大人左右,也好跟着学些儿。”

顾同借着给李司法拿茶的机会张了张口,手上虽干着活,脸上是有点懵。他也算见过世面,却不曾见过一府司法这样的“高官”,这么的不顾形象、这么的敢拉下脸来求饶!

再看祝缨,一点也不意外的样子,但是动作却显出几分惊讶来。她急忙起身,道:“司法说的哪里话?我自福禄县至南府,已接了两回前任的遗泽啦。你说的我都明白。封档查案,并不对你。我向来对事不对人。司法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没有苦劳还有辛劳呢。安心办事就是。”

顾同心道:又收伏一个。

哪知李司法更加惶恐的样子,又跪了下来:“大人,下官有罪。以往确乎怠慢理事,以致手下铸下大错。求大人宽恕。”

祝缨道:“什么宽恕不宽恕的?司法将旧案理会清楚才是正理,有什么误判的过往,你心里想必有数?以往之过,毋再重蹈覆辙才好。”

“是、是。”李司法还是不起来,又请罪,说自己确实本领有限等等,以往确实会有误判的事情发生,案子都整理出来了,请祝缨指点如何判罚为佳。他愿做祝缨的学生,投到祝缨门下跟着学。

顾同死死地捂住嘴才能忍住讥讽的声音。

祝缨道:“指教谈不上,你我互相切磋也可。司法快起来,你我同朝为官,互相帮扶才是正理,你行这般大礼,我可受不起呀。司法要保重身体,以后府里捕盗、断案、治安种种事务少不得你。你瞧,我这里只有一个阿同,指望他帮我复核旧案,不得干到猴年马月去?还要你来相助的。”又让他明天过来跟着复核旧案,有什么问题随时“请教”他,大家将旧案重新审过,再将积年未断的案子也理一理,也好做到心中有数。以后上面追查下来的时候,她也好代为辩解。

李司法这才不哭了,爬起来又是长揖:“下官敢不尽心竭力!”

祝缨命人打水过来,将水放到门口让顾同端进来给李司法洗脸,又请他喝茶,再将他送到门口。

李司法道:“大人留步。”

“走两步又累不着我。”

她将李司法从后衙一直送到衙门口,李司法的仆人牵着马,他也不敢在祝缨面前就大剌剌地上马,向祝缨拱一拱手,转身先步行几步。一转脸,就看到一个人骑着高头大马远远地过来。

王司功远远地看到李司法,心里也是诧异的!这会儿都该宵禁了,虽说在这小城,他们犯夜禁没人敢抓,但是!这家伙不是应该落衙回家了吗?还是跟自己一块儿走的!他怎么回来了?

王司功催动马匹过来,就着衙门口的灯笼看到李司法眼睛红红的,连鼻尖都哭红了,心中暗骂一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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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忒狡猾的老东西,狐狸都修成精了!跑过来请罪输诚来了!可恶!

王司功沉着脸,与李司法打个招,跳下马来对祝缨行礼:“大人。”

祝缨对李司法摆了摆手,李司法向她拱了拱手,步态从容地踱远了。

王司功被李司法抢了先,他也想先过来输诚的,不过掌考核的人与吏部一样总有些自矜,又不太舍得就这么听了祝缨的话。然而有把柄被拿捏着,又不得不服个软。犹犹豫豫,将司功佐祖宗八代都骂完了,又想好了怎么将一些严重的事情推给司功佐,这才作罢。

他只恨档已封、府衙守备森严,不能一把火烧了一些旧档。

什么都想明白了,连日后与祝缨的相处,到什么样是完全可以听祝缨的,哪些事儿祝缨如果逼迫太深他就要闹一闹的都想明白了,王司功才跑了过来。

他看李司法走远了,才说:“大人,下官有事要向大人禀报。”

“哦?想必是很着急的事情了,来,里面说。”祝缨说,又问吃饭了没有,让预备王司功的饭菜。祝知府家的厨娘手艺差是出了名的,也就知府家不嫌弃,有时还得借祁司户的女儿帮个忙。

以口味论,王司功是不想吃这个饭的,王司功道:“大人赐饭,敢不领受?”

祝缨请他到后衙,后衙李司法喝过的茶已经收掉了。

祝缨命人上茶,王司功等茶端上来,看丁贵退了出去,也是当地一跪!

顾同翻了个白眼,看着王司功和祝缨又演了一回戏。王司功比李司法高明些,往司功佐身上推了一些,再自己认一点。且要说有一些是“承上官之意”,因为他毕竟“只是个司功佐”品级也不高,才从八品而已。这种事儿,虽是他的职责捏着许多人的前程,但也要看上官的意思。知府不用说,就是司马,也是个正六品。比他高太多了!回忆自己的“左右为难”,王司功泣不成声。

祝缨也不是省油的灯,戏笑着说:“好吧,以后司功再对别人言,就说也是我这个上官的意思办岔了事就行了。这锅,我来背?”

王司功又被她一句话打跪到了地上,连说那肯定是自己的错。

两人又是一番机锋,最后和解。祝缨还对王司功语重心长地说:“司功安心做事,必有回应。”王司功三十大几快四十的人了,被她弄得暂时息了气。最后也洗了脸,跟祝缨就在前面吃了饭。

饭是花姐帮忙做的,王司功心道:味道居然还可以,来新厨子了吗?

他比李司法多混了一顿饭,自觉也是稳了,也是步行了几步才上马,心道:他还是要捏着我的把柄,想必老李也好不到哪里去。不过总算不追究了。等过了这一任,他走了,我们也不必伺候他,又或者也能调走,谁还管这个事?且将眼下糊过去才好。他手上亲信不过这些人,总还能用得到我。唉,他的亲信都得升迁了哩!不知我能不能也……

顾同等人都走了,再掩不住一脸呆滞:“老师!他们怎么这样?”

祝缨道:“哪样?一个鼻子两个眼睛,是人都这样。”

“怎么这么没骨气呀?朝廷官员!朝廷官员!”

“你还想他们接着为难我是怎么的?”祝缨说,“多读几首怨妇诗吧,看看都是谁做的,看看都是写给谁的。何等哀婉?比起来,我见过的那些爱抱怨的女人,都只会骂句‘杀千刀’。”

顾同自然是读过一些怨妇诗的,整个人都被雷劈了,回房睡觉都是飘的。小吴拿了题目来给他看,他竟然差点算错,最后说:“明天再看。”

……——

到了第二天,顾同顶着黑眼圈爬了起来,陪祝缨去前衙安排了今日之事务。祝缨已将府衙、府城之巡逻、值守等事亲自重新安排了一回。

府衙她很有把握,比较大的城池她没做过,打算在城里转转,登上城楼、城墙,考察一下再说。

张司兵趁机道:“下官于城防门锁还算熟悉,愿为大人前导,下官这就取图。”

彭司士也说:“下官亦熟舍宅、津梁等,愿为大人述说,下官这就取册。”

两人进了签押房,见只有顾同在侧,丁贵等人守在门外。两人对望一眼,张司兵先进去,捧了整理好的东西,跪是没跪,却是长揖到地,老老实实输诚。

张司兵管的事儿少,能犯的事也少,很快招完出来。他拍着胸脯对祝缨保证:“凡司兵的事情,大人只管清查,有错处下官就改。”

他好好地出来了,彭司士又进去,他也没跪,却是哭得快在瘫到地上了,顾同麻木地将他扶了起来。

二人离开之后,祝缨道:“收拾收拾,咱们去看看这南府的府城。你怎么了?累着了?要不我也跟项乐似的放你三天假?”

项乐兄妹俩和小柳等人跟着她出行河东,又私访奔波,祝缨给他们放了假,项乐又悄悄去盯了司法佐,可谓立功。祝缨给他记了一功,又多放他两天假。

顾同道:“我跟着老师!跟着您总能见识些不凡的东西。”

祝缨笑笑,带着他与小黄等人,与张、彭二人登城楼、看地图、实地看了府城的概况,重新定了规矩。又下令:严守夜禁。

小黄等人都很兴奋,他们的年纪也不大,与小柳一样,能听到的关于祝缨的都是“故事”,这回亲见了,一个个也与顾同一样的兴奋。祝缨说什么,他们就听什么。祝缨道:“你们各有职司,都要用心。看看吴司仓。他以前可是能将整个衙门都记在心里的。”

然后才回到府衙,接着看旧档。四司旧档,可比司户、司仓的钱粮档简单得多!司士的稍复杂一些,也不如这二司的麻烦。

虽则他们输诚,祝缨还是要将四司的情况都记一记。

核了几天的档,邸报也没有大事,祝缨回到后面吃晚饭。

饭后,小江说:“大人,我想搬出去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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