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杀生

赵苏和顾同亦可谓遇见祝缨之后命运发生了些改变,他们二人对祝缨这个说法倒也觉得贴切。至于王小娘子,她的遭遇可怜,赵苏和顾同想了一想,殴伤就殴伤吧,也算自家远房亲戚,谁没事儿想把她逼上绝路呢?

两人都说:“是。”准备告辞去休息。无论对王小娘子有多少同情,他们都是要抓住娄七并且将他正法的。那个思城县的什么常校尉,是别想拿到人的。

顾同想:是我们县的犯人,怎么能交给你?就在我们县判个死刑斩了算了!

赵苏想:当场格杀算了。

两人立志接下来的行动中都要好好表现,追踪的本事比不上祝缨,出力的时候还是有机会的。

两人拱手要开口,冷不丁瞥到了小江,只见这个面容姣好的女子神色间有些飘荡,他们又看看祝缨,这位依旧是一副平静的样子,他们都有点猜不到。

小江察觉到了年轻男子的目光,她抿了抿唇,道:“大人,借笔纸一用。”

祝缨指了指桌子:“你自取就是了。要做什么?”

赵苏和顾同都放慢了辞出的动作,想看看她要干嘛。

小江道:“给那小娘子写两张方子。”

这有啥好写的?赵苏和顾同眼中都有疑惑,顾同更自来熟些,道:“江娘子,她家会请大夫给她开补药的。”

小江边研墨边叹气:“我写的不是那个。我写的,她最好用不上。”

她左手的五个指尖用力地按住了纸笺,右手好像握着千斤重的一块生铁,一笔一笔不像在写字倒像在刻石头。她慢慢写完了一张纸,扯到一边晾着,又写下一张,这一张写得比上一张稍稍地快了一点。

两张纸都写完了,她一手拿着一张字纸先后交给祝缨,道:“我独个儿去他们家未必肯见我这个生人的,昨天的事儿,要是来得及就照着这一张方子。要是来不及了,就抓这一张方子。”

祝缨见她虽然克制,依旧神色有异,口气也与平时稍有些不同,一手拿了一张,先看左手那张,上面写了几段。第一段是“紫茄汤花方”,要紫茄花焙干磨粉加黄酒。第二段是“油菜籽汤”油菜籽、白芍、生地、当归、川芎一同煎服。第三段是“柿蒂汤”,柿蒂要带柄,也是焙干磨粉,黄酒冲服。第四段是“五味子汤”,五味子、三棱、文术、归尾、葶苈各等分,人参少许。

另一张也是写了几段,有“牛膝汤”等。祝缨第一眼看到有一些活血化淤的药如麝香、藏红花一类还不太觉得,及看到这一张的后半页还有些有毒性的药材如夹竹桃。

祝缨心道:小江与王小娘子往日无冤近日无仇的,应该不是想要下毒害她。这又是……

顾同和赵苏见她没动,索性站住不走了。

祝缨略一想才明白,对小江道:“你想得很周到。”

小江勉强笑笑:“有什么周到的?第二张能不用就不用,对身子没好处。早些送给她,能赶上第一张就紧着第一张用吧。”

祝缨道:“你同我来。你们两个傻站着做甚?还不去歇息?”

她自己则是带着小江,对守在外面听使的王家仆人说:“前面引路,我要见王翁和他娘子。”仆人还没睡,慌忙点起了灯笼,也不敢问缘由,只会说:“大人这边请,留神脚下。”

仆人在前面走着,祝缨和小江在后面,落后小吴等人也追了出来要跟随,祝缨道:“有些话还要问他们,不用你们,你们跟了去又吓着人不会说实话了。小江跟着就行了。”

小吴等人只得站住了,赵苏和顾同也不好意思跟到人家后宅里去。小江落后祝缨半步,沉默地走着,祝缨顺手将两张纸折成了两个小小的长方形都交还给了她,说:“还是你对她说得好。”

仆人叩响了二门,里面问:“谁?”

仆人道:“我!王五,伺候县令大人的,大人有话要对咱们家郎君和娘子讲。”

里面将门拉开一道缝儿,就着灯笼一看,赶紧将门大大地打开:“大人!”

祝缨道:“不用惊动别人,有话要问王翁夫妇。带路。”

王翁夫妇不知发生了什么事,他俩这两天遇到的事儿太多,正在说着私房话,也都还没睡。二人急忙出来迎接,祝缨道:“小江。”

小江捏着两个小小的方块儿,上前对王翁的妻子一礼:“大娘子,借一步说话。”

王翁的妻子看看这个、看看那个,王翁点了点头,她才说:“乡下地方外面蚊虫多,娘子跟我来。”

两人往一边厢房里点了灯,开始说话,王翁拱手上前:“大人,不知……”

祝缨朝他摆了摆手,王翁住了口,祝缨将手背在身后,两人站了一会儿,秋天竟真有蚊子想来叮人,祝缨眼看着一只蚊子飞到自己的面前,突然伸手将蚊子给抓住了。

王翁心道:大人总不能是到我面前抓蚊子玩儿的吧?

祝缨心道:这破蚊子还真多!

又一阵儿,王翁的妻子与小江一前一后出了厢房,两人手里都没有东西,王翁用眼神询问妻子。他的妻子先不理他,往祝缨面前拜了三拜,又拜了小江一拜,道:“大恩大德。”

祝缨点点头,转身离开了,小江紧随其后。

两人出了二门回客房,路上,小江低声道:“我、我不是故意心狠想杀生,有多少人,恨不得自己的亲娘当年有这样的一碗汤。”

“哦。”

再走几步,顾同和赵苏都还没回房,跟小吴等人站半道上等着呢,祝缨道:“问完了,明天一早王翁也会找两个几导,拿人的时候有个当地人带路会好些。”

她一摆手,所有人都陆续回了自己的房间里休息去了。小江的房门前,小黑丫头正踮着脚尖张望着,看到她,小黑丫头绽出笑容来:“娘子!你回来啦?”

小江道:“在这儿干嘛?喂蚊子么?”

“我拿扇子了。”

主仆二人进了房里,小江道:“你是不是想学怎么查案的?”

“呃,嘿嘿。”

“我记得你说过,”小江道,“赶明儿再遇上案子,你靠我紧一点儿,我往前站站,你也跟着那些衙役们一起听听,我瞧着大人的意思,是想开导他们的,他不藏私,你跟着偷听一点儿。能听出点儿门道来了,再说。听不出来了就死心,给我打下手。”

“我两样都学!”

“你先把字儿认全吧!”小江说。

…………

祝缨好好睡了一晚,神清气爽,第二天一早又精神十足地爬了起来。随行的人里也有睡得好的,比如赵苏,也有睡得不好的,比如小江。

祝缨一起身,所有人都集合了起来。

王翁又仔细招待了这些人,早饭也有肉食。丁校尉一通猛吃,吃完一抹嘴,嫌顾同和赵苏吃得慢,再看祝缨,人家已经漱完了口、擦完了嘴了。

竟然比自己吃得还快!丁校尉有点不服气。

祝缨等大家都吃完了,将没有驴马代步的人都留在了王翁家,自己与骑马的人前去搜拿人犯。小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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答允了小黑丫头要帮她偷师,见此情况伸手拦了一下小黑丫头,道:“现在不是时候。”

祝缨却回过头来,问:“你们两个能骑马么?”

考虑到娄七这人刚才犯的案子,他不止杀人可能还会侮辱妇女,祝缨打算带上小江。万一有意外,询问的时候小江更顶用一些。

小江道:“行的!”

小黑丫头帮腔:“赶车都会的,骑马当然也不在话下。”

王翁给他们配了两个向导,又寻了匹马给小江,小江和小黑丫头两人共剩一骑,一同随着祝缨追踪。

王翁之前故意隐瞒了一点线索,现在让向导陪同祝缨等去搜寻,倒省了祝缨一些事情。祝缨时不时地下马看一看,这娄七从王宅逃走时是步行,但是他又不大走寻常路。一般人逃跑,无论是大路小路都要走个路。他有时候偏偏会走个田埂之类。

收割水稻的时候,狭窄的田埂无数人踩过,甚至会将一部分田埂踩塌掉。踪迹难寻。

祝缨只好扩大了范围搜一搜,看到足迹再走。

渐渐搜到了下一个村子,这个村子没有王翁这样的大户,里正与普通富户虽然忙着秋收,陪着笑的脸上仍然透着点急于秋收的焦虑,态度还是很正常的。祝缨道:“忙你们的。”

里正哪里敢扔下她不管?仍是鞍前马后,跟着祝缨到了一处谷仓。

里正道:“大人要看谷子?这是今年的新谷,才入仓的,那边,那是还没封门的。”他指着另一处仓库,那里有人在往里面运谷子。祝缨看的这一个,他说已装满了,就封起来了。

祝缨对丁校尉点点头,丁校尉做了个手势,他的手下里有人爬上了相邻的谷仓,居高临下张弓搭箭。祝缨问里正:“村里这两天发生过什么奇怪的事么?丢没丢过东西?”

里正道:“那倒没有。”

祝缨道:“你这谷仓不错。”里正有点得意地说:“马上就要交粮了,不如打粮食的时候就叫他们将今年要交的都收集了,一总放到村里的仓里。要缴的时候拉到县里去,省得到时候再挨家挨户的收。多亏了大人,咱们才能过上这样的日子。以往可不敢想,有不想交的,也有实在交不上来的,看着也不忍心收他的……”

祝缨慢慢听着,心道:倒不如在每个村里都设一个小粮仓,丰年存些粮食,收成不好了或谁家遇了灾可以救济了,也免得家破人亡。譬如河西那户房子被烧了的人家,如果村里有点存量……

赵苏、顾同看丁校尉等人动人,也都跃跃欲试,他们小声地询问祝缨:“是在这里面了吗?能进吗?”

祝缨道:“小心一点,他应该有凶器。”估计得是菜刀。

命人拿梯子,将谷仓的透气窗先给钉死了,再让打开谷仓的大门!

衙役用力将门板踹开,门板转了个半圆重重地拍在了墙上!里面是谷子!众人小心地往前搜去,一个黑影从谷仓里蹿了出来!

娄七!

娄七跑得很快,饶是衙役们与官军有心理准备了,还是被他惊了一下,没能第一时间动手。娄七跑的方位很刁钻,他试图从两队人中间的缝隙里穿过。只要他能跑得足够快,就能跳进附近的一条小河里。

两边谷仓顶上,官军也放箭将他几面退路堵死。因为怕误伤了下面的衙役,娄七跑近衙役的时候,官军反而不射了。都预备着万一娄七走脱了,再乱箭给它射死。

此时,赵苏张弓搭箭,一箭射到娄七的左肩上,赵苏不慌不忙,再射一箭,这下正中他臀上,娄七脚步开始踉跄,赵苏又一箭射到他腿上。

顾同扼腕:“你这手行啊!学里也不见你特别出彩呢!”

赵苏矜持地笑笑,县学都是花胡哨,样子货,射个靶子就当是武艺高强了,他打小射得更多的是活靶。

衙役们一拥而上,四个彪形大汉飞身扑上!两个人抢到了他的两侧,一人扯住他的一条胳膊往后一别一压!一个人一脚踩在了他的腰上揪起了他的头发往后一拽,让他仰面向天。

最后一人抽出朴刀来架在了他的脖子上!

祝缨踱了过去:“娄七?”

“什、什么?”这个面目普通的男人一脸的茫然,带着哭腔道,“饶、饶命啊!大人,小人收谷子太累,在里头睡了一觉。”

衙差们也吃了一惊,以为抓错了人,他们手里的这个人看起来是一点也不穷凶极恶的,就是一个非常常见的普通的男子。他们甚至想现在就拿出画像来确认一下!

祝缨喝道:“按住了他!”衙役们手上忙又加重了一点。

祝缨对里正招了招手,里正小跑着上来,他也很惊颖,好好的谷仓里怎么来的生人?他仔细一辨认,道:“这不是我们村的人!”

顾同喝道:“娄七!你还装?!!!老师,您看他手上!”

拽着娄七胳膊的衙役微微动了动手,将他的手腕更往外扯开了一点。

娄七的腕子上一枚已变了形的金镯子,镯子圈口略细是个女式的镯子,往他的粗胳膊上一套,几乎要套不下。这镯子顾同不确定是不是王小娘子的,以顾同的眼光来看,得是个县里富户才能戴得起的样子,上头还嵌着珍珠哩!

娄七的不哭了,一张平平无奇的脸上露出一种麻木的凶恶,没想到有人会搜到谷仓。新谷入库,已经装满了的仓库近期都不会有人再进来仔细看的。

现在被叫破了,他也不怕,不过是抓起来问罪。从审到判,有的时候机会越狱出逃。

祝缨问道:“你就是娄七?”

“是你娄七爷爷!”

无论衙役、官兵都露出气愤的神色,祝缨嗤笑一声,问道:“河西村的火是你放的?”

“当然。”

祝缨指着他手腕上的金镯,道:“这个也是偷的了?”

娄七笑得猥琐而瘆人,司法佐大喝一声:“王家大院的案子是不是你犯的?!说!”

“那小娘们儿,滋味不错。”娄七笑着,看向祝缨身侧的小江,将舌头伸得很长,灵活而快速地将上下唇舔了一周,发出咋啧声响。

祝缨皱皱眉,而手将司法佐的佩刀抽了出来,将刀尖捅他的嘴里,一拉一旋!

娄七发出凄厉的闷哼!

祝缨将刀柄递给司法佐,道:“带人搜谷仓去!”

里正慌忙道:“小人叫人来帮忙,就回来,就回来!”他跑得飞快,一气找了好几个人:“快!跟我走!好容易收成还行,叫这群鬼一阵儿乱翻,岂不糟蹋粮食?”

村民们听了也有点着急,都跟着跑了过来。

有村民干活,衙役们也没闲着,他们也搜一搜,村民们看衙役们没有胡乱泼洒粮食,渐渐放下心来。

忽然,一个村民大叫:“这是什么东西?!!!”

又一个村民说:“我这儿也有!”

他们一套翻,后一个村民那儿翻出一个篮子,里面是些还没吃完的食物。旁边另一个后生说:“这不我家的篮子么?才说少了饭,还道已经送到地里去了,竟是被他偷了吗?”

第一个村民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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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在骂了:“天打五雷轰的畜牲!他不得好死!”

衙役们围了上来,问道:“怎么了?”

“畜牲在谷仓里大解,我摸了一手!”

普通一个村民也不知道该搜什么,只是觉得地上突然出现的一堆没归拢的谷子有些乍眼,伸脚拨了两下,软乎乎的像烂泥,蹲下拿手摸了摸,居然是粪便!

衙役们也生气了:“真不是个东西!!!”

村民们赶紧将周围的谷子拨开,将好谷子又查了一遍,往外取簸箕清理秽物,还有人跑去向里正告状,说着说着,狠啐了娄七一口,里正气得要打娄七。

衙役们要拦,里正恨恨收手,心里又苦又气:“这下可得重新翻倒一遍了,糟蹋多少粮食!”

娄七一嘴的血,疼得脸也抽搐了,他的舌头只有一半连着舌根,祝缨下刀向来是要见血的。她对衙役使了个眼色,衙役松开了手,娄七又要跑。祝缨又对里正道:“去,把贼拿了。”

里正两眼放光,还没动手拿扫帚簸箕的村民回来了,就手劈头盖脸就打了下去,村民们跑了出来,见祝缨也不阻止,都上来围殴娄七。

祝缨看了两眼,对司法佐道:“一会儿这个游街。再巡谕各村,还有一个毛六也跑了,凡有生人,都留意着。记着,是生人,我不管是好人还是坏人,只要生人,我都要他们留意上报。”

“是。大、大人……”

“嗯?”

“快、快,快打死了。”

祝缨笑笑,道:“停手。”

衙役们这才上前阻止了村民,只见娄七已是满脸血了,祝缨道:“好了,咱们走。”一行人押着娄七带回了王翁家。

王翁家的向导快跑几步去报信,王翁带着儿子出迎:“大人!”

“是他吗?”

王家父子见娄七的惨状先吓了一跳,仔细一看登时气怒:“就是这个禽兽!”他们就要取刀来杀娄七。

祝缨道:“是他就行了。不许动私刑。”

娄七喉中“嗬嗬”作响,丁校尉这一趟没能干上最出彩的,心中正不快,听得觉得心里发毛,抬起拳头一阵暴打:“你还装象!”

祝缨道:“行了,别打了,怪没趣的。”

丁校尉一想,确实没趣儿,收了拳头走开了几步,只见祝缨缓缓抽出长刀,下一瞬,白光闪过,仿佛一道细小的闪电劈到了娄七颈侧。

司法佐和王翁被溅了一身的血。

祝缨拿刀鞘捅一捅司法佐,司法佐跳了起来!祝缨道:“拖着尸首,游街去。”她看了看自己的刀,小吴知机,找王翁讨水洗刀。

王翁大口地喘了几口气,道:“多谢大人除去此害。”

“哦,逃犯拒捕,应该的。”

祝缨洗了刀,又洗了手,不顾王翁的挽留也没再问王翁家的事情,带着人重回娄七与毛六分开的岔路,再去追踪毛六。

………………

毛六比王大虎、娄七都好抓,连祝缨也没有想到毛六的落网是这么的容易。

福禄县邻近大山,县内也有些小山小丘,又常有些沟沟坎坎。离村不远就能看到些野鸡之类,也有些野物四下蹿着。村里的机灵人会下点猎套挖个陷阱之类,抓到野味倒能卖几个钱。

毛六这条路没有挑好,他逃跑后没有留意,一脚踩空落进陷阱里,将腿也折了。正值秋收的时候,谁也没心思检查这陷阱,他掉下去之后因受了伤爬不上来,祝缨找到他的时候他已三天没吃东西了。

祝缨从上面垂下一根绳子,他拽着绳子往上爬。爬上来之后便说:“大恩大德,结草衔环。”

顾同拿着画像和眼前人一对:“毛六!”

毛六也与娄七一般,也不想承认,祝缨踢了踢地上的一个东西,道:“这个也带走。”这是一柄钢叉,河西村丢的几样东西里就有这一样。

衙役们如得了法宝,将一根铁链套到了毛六的脖子上,再抬手劈头盖脸一顿好打:“你这贼!这是哪里来的?”

毛六道:“我拣的。”

祝缨道:“王大虎、娄七已然伏法了。”

毛六脸上的表情告诉了所有人,他就是毛六。

丁校尉乐了:“得来全不费功夫!祝大人,恭喜恭喜!”

祝缨道:“这些日子辛苦丁兄了。”

“不辛苦不辛苦,应该的!保一方平安,也是我等职责所在嘛!”

两人客套一回,衙役们又看他已不能行走,再要腾一头驴给他坐上。祝缨也没有反对,只是说:“去河西。”

毛六脸色一变,不顾腿伤挣扎着要跑,跌下了驴来疼得一阵抽搐,却又坚持装死。祝缨道:“捆了带走。”

衙役们气他不老实,拿麻绳将他捆成了个攒蹄模样,一根大粗杠子从中穿过,像抬死猪一样抬着。此地离河西村已颇近了。祝缨等人回到河西村,这里稻谷已收得差不多了,村里办白事的人家正在撤幡——天气仍热,他们已将人下葬了。

看到祝缨又回来,河西村的里正只得又出来迎接。祝缨用马鞍指着毛六道:“认一下吧,有没有他。”

王大虎、娄七的尸首都拿去游街了,最后的终点是县城。毛六是个活物,正可带过来告慰亡者。

衙役们将大粗杠子一抽,毛六落到了地上。里正叫来人,年轻后生背着个拄杖老者跑得飞快,全村人都围了上来。老人道:“有他!是他害的小童,还有两个!”抡起拐杖就要打。

衙役们假意阻拦,村民一捅而上将毛六打死。

祝缨道:“行了。带回去吧!啊!对了,忙完了到县城来看景儿。”

里正不明白祝缨这话是什么意思,不过凶犯都抓了,县令大人确实是个心系百姓的好官!里正道:“收得差不多了,这就上城去。”

祝缨道:“不急,先将村里安顿好。”

这才带着毛六的尸首回县衙去。

…………——

从河西村到县城,快马当天能到,拖着个尸体就要慢一点,祝缨索性算了两天的量,中间遇到村镇就架起尸首去游一番。

第二天,她回到了县城。

城门前的空地上已搭了一座三尺高的土台,上面树起了三根高高的粗木桩,一个用铁钩勾起了王大虎,另一个勾起了娄七,算上带回来的毛六,三根木桩正好满了!

关丞慌得要命,带着人出来迎接祝缨。他的身后是顾翁等几个乡绅,许多乡绅回乡督促秋收了,只有顾翁等田产在附近的还住在县城里。

关丞见面先说:“大人辛苦!”

祝缨道:“吊上吧。”

然后问关丞:“县里一切可还好?”

关丞忙道:“好好,都很好,公文也发出去了。想来回函也在路上了。这……三个都……”

“啊!为防他们再作恶,就地格杀了。你来得正好,正有事要你做呢。”

关丞小跑着跟在祝缨身后:“大人请吩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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祝缨道:“几件事。第一,宣谕全县,歹人已然伏诛,让大家安心秋收。第二,该开始收税了……”

她说了几件事,先是关于秋收之类正常该干的事,接下来就特别提到了受到三个逃犯侵扰的村子,那里的秋收肯定受到了影响,报税的时候如果有困难,先不要急着催缴,把情况报给她,她再来做决定。

关丞道:“是。”

他现在老实得很,身后的顾翁等人也是一样。

祝缨又说:“再要宣谕全县,这户籍还得再理上一理,像这样有贼人出没的时候,反应还是太慢了。乡、村、里保消息都得畅通,无论上情下达都不能有阻滞。”

“是。”

“再有,要出个告示,警示全县!”

他们一面说一面往城里走,城里的百姓也不怕她,都笑着迎她。祝缨骑在马上也频频向四下点头。

回到县衙,她不忙别的,先起草一份告示。内容乃是针对流放犯以及流蹿犯的,第一部分写明了,朝廷的制度,到了流放地之后要服役,但是三千里的流放犯,服役三年之后就可以争取在当地正常的生活了。即,像差不多的普通人一样定居下来,入籍,完粮纳税,从此变成当地人。虽然他们犯了错,但是还是有改过的机会的,让流放犯们“不要自误”。

第二部分才是写,福禄县是个有法制的地方,绝不允许各地重犯过来犯事,必须遵守法纪,否则“严惩不贷”。

她这告示写得很清楚,第一部分占了五分之四的篇幅,详细写了朝廷的法令规定。第二部分只是简单一提。

关丞接了之后,道:“小人这就将这发抄张贴!再向全县张帖宣讲!”

祝缨道:“去吧。王大虎三犯的往来公文我来应付。”

她还得写个汇报给京城呢,这是重犯,抓着了得判个死刑,但是现在人死了,得有个说法。现在案犯伏法了,她就得把前因后果都写明了,她也不打算为常校尉隐瞒,常校尉就自求多福吧。

此外还得再补一个结案通报给南府和州里,告诉他们凶犯伏法,大家可以先放心了,不要耽误了秋收。同时再告一状,说明她这儿的秋收也被耽误了一点,她正在“勉力补救”。

诸如此类,她早就干得十分顺手了。

心里又盘算了种麦,以及要与苏鸣鸾、阿苏洞主再协商一下山上种麦的事宜。她打算教她们,同时向朝廷说明一件事:瑛族人不是瞎子,看到山下推广了麦子,他们难道不好奇?不会模仿?

这事儿是拦不住的,不如就趁此机会做个人情宣扬一下王化。

打着腹稿,祝缨对顾翁道:“顾同好好的,不必担心。”

顾翁老老实实地说:“在大人手里,小老儿是放一万个心的。”

祝缨看看他,又看看旁几个乡绅,心道:这恭敬来得有点奇怪。她对顾同道:“好好陪陪你阿翁,别叫他再担心了。”顺势让大家都散了。

赵苏等人也散了去,祝缨叫住了他,道:“你的行李才收拾了一半吧?鸣鸾下山的日子也被秋收打乱了,这个月索性不干别的了。着紧些,我给你收拾行装,收完秋粮你就得动身了。”

“是。”

祝缨这才派小吴:“你出去打听打听,今天的人都有点怪。”

小吴奇怪地问:“哪、哪里怪了?小的没发现呀。”

“看我的眼神有点儿怪,去打听。”

小吴摸不着头脑,出去打听了好几天才有了眉目——比起仔仔细细地写明“流放犯的待遇以及以后可以有的生活,如何回归正常”那一长串,百姓们更津津乐道的是那句“是龙,给我盘着,是虎,给我卧着。”

祝缨让高闪等人悬尸示众,本意是安抚百姓、震慑贼人,使贼人害怕进而不在福禄县犯案。

不想尸体吸引眼珠,高闪等人一番口沫横飞的描述又更让人像听了一篇剑侠的传奇故事。百姓平日也没什么娱乐,秋收累个半死,听个故事实在提神。

畅快极了。

顾翁等人于痛快的故事之外又有了一点额外的体悟,越发的老实配合了。

祝缨此时已发完了文书,又收到了第一批文书的回函,南府与鲁刺史那里都说知道了,让她有了眉目接着汇报,案子如果遇到了难处赶紧开口,别闹出大事来不好收场还要耽误秋收。思城县令来函致歉,并且表示会与常校尉好好沟通的。

她现在正等着各地方的第二封回函。

小吴回来之后一套讲,祝缨道:“原来是这样?”

小吴道:“大人,您就是脾气太好了,但凡稍微露一点儿本来,就够他们开眼的了!”

祝缨道:“哪有这么容易的?我是来种地挣钱的,又不是来杀人的。”

小吴一噎,心道:大人真是太慈善了!

童波拿了邸报过来:“大人,今天的邸报。吴头儿,你干嘛呢?傻了?”

小吴笑骂:“滚蛋!”

祝缨扫了一眼邸报,道:“你去把小江叫来。”

小吴自己“滚”了:“是。”

祝缨又吩咐童波:“去将司法佐等人也请来,都到前院集合。”

“是。”

小江就在衙门里,来得很快,祝缨将邸报往前一报:“看看吧。”

小江迟疑地看了一眼,祝缨点了点其中两行字,她才找到要看的内容——大理寺设了女仵作一职,并且建议各州、府有条件的都设一名女仵作。

“这……这是什么意思?”

祝缨道:“以后干你这一行的人会很多,不在县里,你还可以去府里、州里。”

小江想说,那些地方人家有门路呢,不过转念一想,那又如何?

她说:“这一定是大人的主意!”

“我现在可管不着大理寺了。”

小江笑笑,心道:我才不信呢。

祝缨道:“你想栽培小丫?”

小江试探地问:“您答应吗?”

祝缨道:“我答不答应你不都干了吗?硬带着她往前蹭呢。想听就站直了身子认真听,别缩头缩脑跟做贼似的!”

“哎!”小江答得又脆又快。然后又问:“听说要种麦子了,还要教授种植之法,要编歌吗?”

祝缨道:“今年先不用,让乡绅们先种,看有没有要调的地方。明年定了稿子再唱。”

“好!”小江道,“我去告诉小丫。”

“她大名是什么?”

“没名儿。”小江说,“卖来卖去的粗使丫头,没有大名。”

“姓什么?起个吧。”

“姓也总是改来改去的。没个准儿。”

“那就定了个,定下来了告诉我,记个名。”

小江认真地问:“您办事一向有主意的,可这又是为了什么?”

“女仵作有了,女监有了,女衙差也可以有,”祝缨说,“得有个名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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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我问她想叫什么。”

小黑丫头也不知道叫什么好,倒是想跟小江一个姓,都托给了小江。又说:“我跟着娘子叫!娘子,你大名叫什么?”

小江也没给自己起大名儿,要不她叫大娘,小丫叫二娘?又不太像。她想了一下,道:“我想叫士。”

“啊?”

“哦,连着叫有点怪。”

最后索性又翻书,随便指了个字,给自己取名叫“江腾”。小丫头:“这也太不讲究了,我不要这样。”

“那要叫什么?”

小丫也想不出来,闷闷地道:“不知道。我不要随便叫个名字。”

“江舟吧。”

“粥?”

“就是船。”

“嗯,也行!”

俩人的名字就这么定了下来。

小江匆忙去报告祝缨,祝缨顺便将她们俩也加入到了旁听的队伍里。告知他们,完粮入库、麦种播下之后,都得跟着学查案!

司法佐等人满心高兴,能学到一半儿,不不,两三分本事也够使的了!

祝缨道:“且慢高兴,差使要是办不好,也是不能学的。”

衙役们道:“大人放心,今年的秋税一定收足!”

盼头

人有盼头的时候,可以吃得下任何苦、受得了任何的累,福禄县上下正处在这样的心情之中。

祝缨是个“好官”这是毫无疑问的,甚至比“好官”更好一点,她来了之后,全县的日子好过了不少这是真的,但给人的感觉总觉得哪里缺了点味道,如今这最后缺的一点味道补上了。上下人等都开始相信,这个县令是个“靠得住”的人。以往只能说她“有本事”。

衙役们也是同此心,县里派了差使让下乡收税,那就下乡收税。虽不免在乡里吃庄户两只鸡,办事却很利落也不故意刁难,也没有更多的欺压百姓。今年的税收得比去年还要更利落些,村民交也交得比往年更利落。各乡、村的租税源源不断地装满县城的各大粮仓。

因为闹了一回逃犯,耽误了十几个村子的秋收。安全的地方秋收比去年略多了一点,出了事的村子的收成并没有增长,反而略有下降。河西村受灾最惨,还有人被烧了房子,全村纳完粮之后余粮就有限了,不少村民还得接着过苦日子。

等于受了个小灾。

祝缨有吩咐,这些村子如果有情况,可以记下来告诉她。去收税的衙役就答应了里正的要求,同意到了县城之后代里正向祝缨禀告。

里正要押车送粮,就在县城里随便找了个客栈住了下来,福禄县城的客栈也不多,客栈里的房间也不多,里正没混上单间儿,弄了个大通铺上的一个铺位,等衙役回信儿。

这个时候祝缨是忙碌的,县衙不但要接收粮食,还要做另外一些事情,比如春季未结清的耕牛、耕马的租金之类。种麦的事情也得提上日程了,祝缨亲自将粮食押运往州府,乡间就该再次犁地了。

直到第二天,衙役才找到空隙将河西村的事儿报给了祝缨,说了河西村的难处,又讲了里正的要求:“他们想求大人宽限一下春天租牛的钱。”

河西村春耕的耕牛也不足,这两年都是县衙出面给垫付的租金、到秋收的时候欠钱的农夫再以收获低息偿还。去年一切顺利,今年遇到了麻烦。

祝缨问道:“人已经在县城了么?”

衙役道:“是。”

“粮税如数上交了?”

“是。”

祝缨道:“他还在县城么?”

“是。”

祝缨道:“给他五百钱,让他半月后赶过来,不许迟,迟了我可就不管了。”

衙役打心眼儿里为河西村高兴,喜道:“是。”他一路疾走去找到了河西村的里正,道:“呐,这是大人赏你的,叫你先回去,半月后再来,记着啊,不许迟到,迟了大人可就不理会了。”

里正将这五百钱拨还了一大半塞给衙役:“兄弟,打听一下,大人是个什么意思呢?”

“那我哪儿知道呢?哪里这么啰嗦了?大人是什么人?必是会有章程的。这阖县上下多少事儿要他老人家拿主意,你看看,不止你们村,各处都往县城送粮呢。大人还要同府里、州里合计事儿。你先回去,到时候早两天过来,勤着点儿到衙门口转转。”

里正别无他法,看着外面热闹的街道,知道衙役说的是实情——大家伙儿都往县城里运粮呢。里正们会随衙役押送粮车,各村里正家里都还能有几个铜板的余钱,也有给老婆带几尺布的,也有给孩子买点儿糖的。县城里也是一派欢乐的景象。

以年景论,今年不能算丰收,以百姓最后能落到手里的收成论,那就是个丰年了。

里正道:“就听兄弟你的,我先回去了,到时候我还来找你成不?你住哪里?”

衙役道:“你只管到衙门上找我就成。”

里正叹了口气,将两把铜钱装回了袋内。衙役犹豫了一下,对着拨给他的铜钱呶呶嘴,道:“这些不装了吗?甭弄那么虚的,赶紧的走吧。”说完,生怕自己反悔似的跑掉了。

河西村里正特意问客栈掌柜的确认了日期,扳着指头认真地数了十天,心道:我十天就动身,路上花个一、两天的,就在这儿等着,总不至于来晚误事了。

…………

且不说河西村里正如何扳着指头数日子,祝缨这边日子过得一天比一天充实。核对粮税、租金不必说,又有府、州的第二次回函。

无论是府里还是州里,对此事的回复都是出奇的一致——杀就杀了,办妥即可,但是要好生安抚百姓。

由于这事儿错不在她,府里、州里将思城县给斥责了一回。思城县的裘县令人在县衙坐,怨从天上来!他虽也有些责任,但是主责是在常校尉的。府里、州里又嫌他“竟不能及时破案,致使犯人流蹿”,裘县令心比黄连苦。他明明是个苦主,犯人在他境里杀人,总得有人向他报案他才能知道!

亏得常校尉将五名犯人里的两名也捉拿了,勉强也不算他们毫无作为。但是当裘县令找常校尉去讨要这两名犯人的时候,常校尉扣着人不给。

常校尉如今才是不知道前路在何方,交出犯人,那肯定是不可能的。他如今在“玩忽职守”的边缘,两名犯人是他抓回来的,这二人就是他“没有玩忽职守”的明证,肯定不能交给裘县令。

不给裘县令,裘县令也交不了差,他也不愿意。

两下僵持住了,也不知道要如何收尾。更因此事将思城县的一些庶务也给耽误了,裘县令也是十分的不满意,多想像祝缨一样说一句“是龙,给我盘着,是虎,给我卧着”,可是他不敢,只能跟常校尉依旧打着太极。

头都要挠秃了。

祝缨就没有裘县令这些痛苦了,她连杀三名凶犯,避免了陷入裘县令这个境地。混在官场十年,祝缨见多了各处扯皮的事儿。哪件事儿归谁管就显出谁的权了,而权必然带来利,必是要争一争的,其间能做无数文章。如果是三个活人,少不得扯皮,现在她这里反而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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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清净的。杀都杀了,随便你扯。尸首先晾着,不耽误我事儿。

富户又吐出些土地登记在册,福禄县今年收上来的粮税比去年还要多,县衙自有的耕牛也有租金可收。又有其他种种收入及安排。秋收后,不种麦子的人要服徭役接着修路,冬天的时候所有在籍的又要修水利工程等等,都得她现在先有个大致的计划,算好不同时期的人工,以免到时候混乱。

十来天时间,完粮入库。祝缨的一切都很顺利。

算着点儿,祝缨将县中士绅叫来了。与此同时,河西村的里正也到了,到了衙门上一问,祝缨就命人将他也叫了过来。

里正不是赤贫,在本县这些“士绅”面前还是显得贫穷局促,人家穿绢绸,他穿布,人家宽袍大袖,他窄袖短衣,不过他比一般人强,衣服上没补丁。屋子里还有几人与他打扮相仿,两伙人一眼就看出来明显的不同,也不晓得同时叫他们来是为的什么。

里正凑到布衣一堆里站好了,发现大家差不多都是里正一类的人物。原本在村里、邻村里也是场面人的他,此时不由有些胆怯了。他低声问了旁边另一个里正:“叫咱们来是为什么呢?”

那位道:“我也不知道,看到那边那个穿蓝绢衫、腰里佩了把小刀的么?那是我们王翁,有他们在的地方应该不是坏事儿。”

里正看过去,只见那一堆穿绢绸的人里,几乎个个都在腰间配着把小刀。福禄县地处偏僻,民风多少有一点点彪悍。有钱的人有时候也会佩把刀,这样的刀多数是起装饰作用的。现在这些刀也差不多,但是与之前的形状稍有些不同,刀身显得尤其的狭长。

士绅们见到里正们,也有认识的,点头致意,也有不认识的,打量打量他们几眼就不再理会。士绅显然是知道为何而来,脸上的表情都有点小小的兴奋。

他们人一齐,没多久就有一个官员模样的人过来,说:“肃静,大人来了。”

这个人河西里正认得,是县里以前主事的关丞。

很快,县令大人就从外面走了进来。

乡绅们赶紧起身,里正们也都立正站好,又一齐行礼。

祝缨往上首坐了,曹昌捧着只匣子出来站在她的身边,关丞在她的下手站着,在关丞的旁边摆了一张桌子,祁泰悄无声息地坐在了那里,身前摆着文房四宝、两个匣子。

祝缨扫了一眼下面,人数对,人也对得上号儿,她说:“都知道今天是为了什么事吧?”

儿子另有安排,赵沣亲自到了县城,此时当仁不让地上前一拱手:“大人,可是为了种麦?”

祝缨点点头:“水稻收完了,该种麦子了。”

河西村的里正有点莫名其妙:这干我什么事儿呢?好像听说县令大人种了麦子,可跟我们有什么相干呢?跟耕牛的租金又有什么相干呢?

祝缨道:“去年试种,时间稍有些紧,今年要稍早一点种。你们上报的田亩数我已知道了,今照你们的田亩数分与你们麦种。”

她不需要再与这些士绅协商每人分给多少麦种,想必他们也不太想让她当众将这些人的家产报出来,再按比例宣称给了某某人多少多少麦种。

一边关丞点点祁泰的桌子,说:“念到名字的就到这边来签个字画押吧。”

他从一个匣子里拿一张拿条子看一看,唱名:“赵沣。”

赵沣抖抖衣领走上前来,对祝缨一施礼,再对关丞一礼,站到了桌前。只见两个匣子一空一满,满的那个匣子里都是字纸,顶上一张就是写着着他的名字。

祁泰拿出那一张,道:“看看无误就画押吧。”

赵沣看上面写着,今领麦种若干、县衙教耕种,来年收获后,赵沣照原数目归还麦种,其余产出悉归他个人支配。

他画了押,收好这张契纸,再对祝缨一礼。祝缨点点头,那边小吴将曹昌手里的匣子也打开,取出一张条子递给祝缨,祝缨看一眼姓名、数目无误,就将条子往前递了递。赵沣上前接了,见这张箱子上面写着田若干亩,准发与麦种若干斤。上面盖着朱红的印,凭条子到县中的仓库支领麦种。

有他这个例子,下面接麦种的人也都依样画葫芦,进行得很顺利。赵沣领了之后先不离开,安静地在一边等着,他觉得等下去应该还有安排。

河西村的里正见状更觉得奇怪了,乡绅们领了之后也都不急着离开,直到所有的乡绅都领完。

祝缨道:“我待百姓一视同仁,不能因贫富而有所偏颇,既有富户的也就有贫户的。下面,念到名字的上来。”

这就不是一家一家的发,而是某村几户人家一总写一张条子,上面列个表,分给几户种植,各领多少斤麦子,由里正代领,条件也是一样的。里正们看一看上面写的人名,在村里都是人丁兴旺日子能过得下去的。他们自己也多半名列其中,也都先画押签领了。

祝缨道:“会有人陪同你们下去分发麦种的。”

里正们道:“是。”

河西村的里正心道:种麦?难道还有我的事?

祝缨最后将他与八、九个里正提出来:“你们是今年受损的,也与你们一些麦种,会有人教你们耕种。”

免耕牛租金?拖到不知什么时候交?那不跟我刚来的时候福禄县的欠租一样了呢?新债压旧债,想都不要想!老实种地吧!要是种麦子的时候没有耕牛,县里还可以继续租给他们使用。种麦的事还没推广,这个时候县里的耕牛是十分富余的。

祝缨道:“凭条子去领麦种,那里会有人教你们种植的,一张条子领两个人。”这才是让里正一总代领的原因。若干亩田地,派两个种过田的熟练农夫去教授。除了单八等人,去年祝缨在公廨田种麦子的时候也使用了一些佃农,这些佃农也都会种植。

今年,她打算以旧带新,掺着使。

河西村里正心道:再种一季麦子,只要有一石,就能将租金给补上了。再还了现在播种的租金,还能余一点麦种,明年咱们就能自己种了。

很划算!

他小心地问:“大人,那这税?”

祝缨道:“今年不向你们收麦税。”

乡绅们之前知道今年是不会收税的,到她公开将这句话说出来,心头一颗大石才算落地了,都称赞起了祝缨真是爱民如子。

祝缨道:“好好种,明年也不收。”她没有一口将话说得太死,直接公开说五年不收,除了开始两年,接下来她还是要收一点麦子做种的。如果顺利,南府的麦种她都得供应,这个事儿她得糊上了才上,冼敬真是个奸商!

这个条件无论乡绅还是里正倒都能接受,一齐向祝缨行礼,祝缨道:“都忙去吧。”

她也得押运秋粮上缴去了。

…………

运粮的路祝缨这是走的第三回了,所有人都不担心她会出差错。

临行前,她对赵苏道:“等我回来你就上京,我还有事要交给你办。”

赵苏也很想多等一等,等她回来,同时也是等苏鸣鸾将山上的事情忙完了下山来。山下秋收已毕,山上还在干着。之后就是种麦了,他仍想在离开之前最后为舅家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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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回线,也不枉他占了“獠女之子”的身份得了一些便宜。

他说:“孩儿就在县城哪里也不去,家中有家父安排,也不用孩儿回去。”

祝缨道:“好。”

她这回上州城里还想再采购一点物产,秋税收了,她的腰包又鼓了起来。算来郑夫人岳妙君已经生了孩子了,家里除了花姐和张仙姑给做了些百衲衣之类,再准备点珠宝物产,手里就没有应急送礼的存货了,她得再买点儿。

与去年一样,还是先去了府城,上司这回对她客气了不少,关切地问:“百姓安抚了吗?”

祝缨道:“都还行,好容易有了点起色,总不能叫他们再因为几个囚徒又穷回去。给他们找口饭吃,缓过了这一季,等到明年也就好过来了。”

上司道:“果真能行么?真有难处一定要说。”

祝缨道:“穷人不能有意外,一旦出了意外就全完了。只要意外的时候给他们兜个底儿,搭把手,过了这一关就依然又能向以往那样生活了。直到下一次意外发生。”

上司点点头,示意自己知道了,道:“你且在府里住两天如何?”

祝缨奇道:“为何?”

上司道:“府里的秋粮还没齐。诶,你今年来早了呀。”

祝缨也不辩解,道:“正好想见识一下府城的繁华呢。”

上司道:“福禄县的会馆办得不错。五、六月里竟还有鲜橘。”

祝缨道:“都是去年摘的,今年新鲜的还没下来。等下来时,请您尝尝。我出了百贯赏悬,求好苗好种好果农,要甘甜的、不必冬季上市,春季要是能结果就更好了。”

上司道:“你倒还真舍得!”

祝缨道:“种出来了我还能尝鲜呢,何乐不为?”

两人闲话了一阵儿,上司看着一点也不像个病人,祝缨道:“人逢喜事精神爽,您精神不错,是有什么喜事么?”

上司清了清嗓子,想笑,又忍住了,低声道:“你要知道轻重。我知道,你在朝廷里有人,可是呢……万一鲁大人就是升到京城去,你开罪他就是自讨苦吃啦。你已令他十分头痛了,不要再火上浇油了。他罚了你再走,留你在这儿丢脸岂不尴尬?”

祝缨道:“听您话里的意思,他老人家要高升了?”

上司有点后悔让她知道了,怕她动什么心思节外生枝,道:“莫要画蛇添足!他任满了要离开这里罢了。”

祝缨道:“大人未免也太看得起我了,我哪来的本事左右刺史的任免?”

上司一想,也是,到了鲁刺史这个品级的官员的升迁调动,绝不会因为一个小小的县令而有什么意外的。

他说:“总之,咱们将粮交上,他押粮进京。到了年终,新刺史赴任了,就听新刺史的。新刺史不来,就由别驾或长史上京奏计。都与咱们不相干了。”

祝缨道:“大人的消息准么?”

上司道:“你且看就是了。怎么,不相信?”

祝缨道:“怎么会呢?只是想,又要奉承新上官了。”

“你还会怕上官?”

祝缨道:“怕是怕的,也是想讨好的,不过有时候太吃力了实在干不来就放弃了。”

上司咳嗽了好几声,心道:你就胡说八道吧!

……——

祝缨从上司这里得了个消息,心情不好也不坏,她依旧是请了赵振、甄琦吃饭,赵振还是到了,甄琦还是没来。她也还是准备两份礼物让赵振领回去,赵振也有经验了,也带了回去。礼物,甄琦还是会收的,不过赵振一整年好像都没有看到甄琦用。

这样的小事,赵振就给瞒了,免得祝缨闹心。

祝缨又在府城转了一圈儿,看福禄县的同乡会馆比去年热闹了不少,她走过去,又被一些人围观。冷不丁的,脑后一阵风响,她往左一闪,一件荷包擦过她的袖侧落到了前面的地上。不远处几声女子的笑声。

祝缨:……

同乡会馆里的人忙迎了出来,又说外面:“别闹。”

人们都嘻嘻哈哈地,也有人说:“好灵!怪道能缉凶哩!”

祝缨进了会馆里坐下,道:“挺热闹啊。”

今年在这会馆里坐镇的是本县张翁的幼弟,他笑道:“都是托大人的福。大人近来在府城名头响得很哩!带着我们这里来看的人都多了。”

“嗯?”

原来,府城的百姓也喜欢听个痛快的故事,事情传到了他们这里又走了个样儿,竟然说她能通鬼神,半夜里梦到了冤魂引路。

祝缨一笑而过。

又过了几天,才与上司一同往州城去,这一路仍与之前一样的顺利。整个南府的粮都顺利地缴入了库里,她们拿到了收据的条子,接下来也该去拜见一下鲁刺史了。

不是六月和十二月,同时到刺史府的官员没那么齐,祝缨随着上司等去拜见了鲁刺史。鲁刺史出奇地和气,对祝缨说话时竟带了一些真诚:“凡有能为者无不有脾气,不过有的人脾气外露,有的人脾气不显。年轻人不知道,老人也年轻过,你们的心情,我们都经历过。”

祝缨认认真真地听了,道:“想来大人年轻时必是意气风发之人。”

鲁刺史道:“等你到了我这个年纪,成就未必就比我差了。后生可畏呀!”

听的人都惊了,鲁刺史晾着祝县令快三年了,一向不对付,怎么说出这样的话来了?

只有祝缨和上司知道,鲁刺史是快要离开了。

她还是装成不知道,于平静之中稍稍让鲁刺史看出一点点的惊讶,鲁刺史点了点头。鲁刺史算着自己的任期也知道差不多该动一动了,只是怎么动、接任的是谁他的消息也不很准确,于是也不对这些与他关系没那么紧密的人讲,言语间带一点安抚而已。

对他的“自己人”鲁刺史当然有私下的安排,这也不必去宣扬。

一行人出了刺史府,王县令道:“鲁大人这是怎么了?”

上司咳嗽一声,道:“上峰的事儿,不要乱猜!”

王县令就真的不猜了,他转个身边走边同祝缨说话,缠着问麦种的事儿。祝缨道:“我来之前已分了下去,就快种了,怎么也得明年。”

王县令不好意思地道:“哦,是我太着急了。”

祝缨见他也关心农桑,对他的印象就好,两人慢慢说一点事务,上司插嘴都不插不上。上司也懂庶务,不过他现在心放在了“新刺史是谁”这件事情上,并不想讨论什么农桑。他的消息有点灵通,又没那么灵通,知道鲁刺史要走,但不知道新刺史是谁。

急了一圈儿,竟又重将主意打到了祝缨的头上。县令决定不了刺史,但是祝缨在京城有门路呀,难道不能打听打听?

他瞪了王县令几眼,王县令压根儿就没有察觉。一边的裘县令竟也凑了过去,也问麦种的事情。快三年了,祝缨终于打到了一点“我与他们是同僚”的味儿。

她也不藏私,说:“户部的意思,我先种着,能种好了再推广。放心,只要能种,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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必会与诸位麦种的。不过现在还说不好,故而不敢先与诸位讲怎么安排。”

裘县令道:“成与不成,咱们先安排着!否则到时候再现商议,哪里来得及呢?是吧?大人?”

上司正琢磨着事儿,猛地被裘县令拎出来问:“啊?哦,嗯?”

祝缨道:“就算是商议全府种麦子的事儿,也得大人主持呀。”

上司道:“咳咳,你更懂你更懂,你先看看怎么弄。”

有他这句话,另一个县令也挤了过来:“还有我呢!”

祝缨见状,就请上司在驿站里主持一下,她略说一说做法。上司勉强同意:“也好。”

一行人到了驿站,聚到了上司的住处,几人坐下,祝缨说了自己的法子。王县令道:“不是应该先恤贫户么?贫户困苦,得了机会会珍惜的。”

祝缨道:“他拿什么种?有耕牛吗?有多少田地?种了不怕叫人拔了?”

裘县令道:“不错。且小民好模仿,凡士绅推崇的,他们才会跟风。只消大户先种了,贫户看到了也就有样学样了。”

几人又向祝缨要先预定下种子的数量,祝缨道:“户部还没给我期限呢,怎么也得再种个两年,看出产量稳不稳才好。”

几人争执,上司忽然想到:刺史大人要调走,那我就不急着走了!我还有两年的任期,何如趁此机会推广一番?

也算政绩。

他也加入了进来。

祝缨双手一摊:“户部没有给我那么多的麦种。得这一茬种完了,留种。也不是所有的麦子都适合当种子的。”至少得种个两轮,她手头合适的种子才能富余。

上司正色道:“你们都不要催她了,岂不闻欲速则不达?既然朝廷有意,祝令有心,大家想要的总会有的。”

一句话将大家都镇压了,上司道:“好了,都散了吧。想逛的就逛逛,不想逛的就回去。”

祝缨是属于想逛的,依旧是去买了些东西,珍珠的价还没有落下来,她也不强求,这次称的珍珠更少,倒是又买了点圆珠。其次是一点宝石,又遇到了合适的玳瑁,且买到了一些砗磲,都是以靠近产地而得的便宜价。

买完了回到驿馆,却发现上司还没走。他竟然拖着病体也逛起了州城。祝缨收拾好包袱,就向他告辞。

上司正在看一个盒子,里面是十二颗大珠,上司乐呵呵地道:“瞧瞧,这个怎么样?”

祝缨道:“我得过年才舍得买。”

上司皱眉道:“出息呢?给你了。”

“不不不。”

“拿着,”上司说,“逃犯的事情你做得对。真让常校尉拿了人,又是没完没了的官司。且镇慑了凶徒,才是一劳永逸的事,你不知道这些贼皮,一个一个不以犯法为耻,反以重刑为荣。谁个残害无辜更多,反而论资排辈靠前。”

祝缨道:“当时没想那么多,只是看他拿不到人,看着实在令人着急。”

上司笑道:“现在让他自己去吧,他失职,我已参了他了。不日就将革职。”

上司说这个话也有点把握,这回常校尉的纰漏有点大,跑几个囚犯,事儿不大。囚犯杀人,事儿也不算太大,但是杀了三人以上,事情就很大了。所以朝廷不怪祝缨果断,上司和鲁刺史也认为她办得没毛病。

两人客气一回,上司将盖子“啪”一声合上,塞到了她的手里:“让你拿着就拿着!怎么婆婆妈妈的?”

祝缨捧着盒子,想把东西再塞回去。三年了,上司没给过她东西,现在给贵重东西,一定有诈!

上司果然又说了:“看你缉凶干脆,庶务反而琐碎了。那个麦种的事儿……”

祝缨道:“下官还是觉得要仔细些好,回去会好好斟酌的。”

上司道:“不错,事关民生,不能莽撞。这样,明年我在府城种一些,也用公廨田。”

祝缨把盒子塞回了袖子里,道:“大人预备怎么种?又要种多少田呢?”

“你那儿有熟手吗?”

祝缨道:“称不上熟,都是今年才开始试种的人。只要明年收成尚可,麦子未见灾病,秋收纳粮之后,下官派人过去,如何?”

上司笑道:“那可说准了。”

祝缨道:“王、裘等人想要的麦种,您是不是也得出点儿?”

此言正合了上司之意,他说:“这是自然,总不能让你一个人操劳。”

两人谈妥,祝缨便不再等上司,当时就与上司辞别,揣着大珠回福禄县去了。

…………

福禄县里,已有心急的人在整理耕地了。他们积肥的方法也多种多样,也有不差这点柴火的人烧些秸秆的,也有积绿肥的,也有积攒各种粪便发酵的。又翻地,将肥料掺到土里。

回到县城,人们看到她回来了,都笑着招呼一声,依旧各干各的去了。

山上的秋收已然结束,苏鸣鸾也下山来,协商种麦之事。苏鸣鸾有数,想从祝缨这里拿点什么走,也得给她带点什么。

祝缨则有她的打算:什么都白给,也就都不值钱了。当白给成为习惯,少给一文都会被认为是吝啬。纵使苏鸣鸾脑筋清楚,架不住山上人口也不少。像阿浑那样的人,还是阿苏洞主的亲戚,白给他试试?

苏鸣鸾又将主意打到了“祥瑞”的头上,她这回又带了两只白翎子野鸡。

两只野鸡被裹在布里,只露个脑袋出来,并排放到了祝缨的桌上,祝缨道:“这是要做什么?”

苏鸣鸾认真地道:“就说是它们下山吃谷子时抓到的,怎么样?”

祝缨大大地咳嗽了一声:“何必?”

苏鸣鸾道:“反正都带下来了。”

祝缨道:“大郎说了什么?”

苏鸣鸾也笑了:“从小他就爱操心的,虽不说,心里总想得很多。这回我觉得他说得对,不能总仗着阿叔待我们好就不管不顾什么都要占便宜的。”

“也不算占便宜,你们好了,大家才能都好。不过给你多少、要怎么种,你怎么还我,都要有个主意。”

祝缨不再提敕封、献图之类的事,苏鸣鸾现在也没提。她与父亲已然商量好了,以山下朝廷的熊样,封女人做官儿,比寨子里接受一个女儿当家还要难得多!祝缨已算不错的了,至少她能给你讲价。换个朝廷里的臭男人,就是一句“不行”,那可真就是腹背受敌了。

所以,父女俩决定,苏鸣鸾将以“献图籍”来换取朝廷的认可,让背后有朝廷这个靠山——虽然靠山未必很可靠。但是仗着朝廷与利基族、索宁家对抗是足够了的。

祝缨也有打算,先种着地,只要山上与山下交流多了,后续她有无法的办法执行自己的计划。

两人都对会面比较满意。

祝缨道:“巧了,我要让大郎上京去,正可同路。”

苏鸣鸾也是高兴的,赵苏还是她表哥,人在京城也能为她传点消息。

两人都收拾了些东西,祝缨又派了小吴与赵苏同行。赵苏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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带了一个管家、一个小厮,两个长随,赵沣给他收拾了两车的行李。祝缨这里是小吴押运,足有三车,赵苏拿个笼子把两只白翎子野鸡一装,心中感慨无限:初见义父,仿佛也是这般情境。

一转眼,他就要被送到京城去了!

赵苏满怀憧憬。

小祝

赵苏虽踌躇满志,最后一次向祝缨道别的时候仍是谦恭有礼的。

祝缨道:“再多嘱咐你一句。”

赵苏忙立正了听。

祝缨道:“京城虽是繁华之地,却也龙蛇混杂,自己一定要把持得住。”

赵苏道:“是。”

其余的话在之前都已说得差不多了,祝缨给他开具了文书,又交给他几封书信。道:“信在这里了,怎么用就看你了。”

赵苏小心地接着揣了,道:“义父于我恩同再造。”

祝缨知道他们之间是始于交易、始于一种利益的合作,不过时至今日交易也变了点味道,日常的相处也多了一点温情。祝缨道:“莫负光阴。”

“是。”

赵苏此时的年纪如果是已然学成,则上京算年轻的,如果是想继续读书,年纪又大了一点。再想走正经的路子出仕,是比较难的,如果剑走偏锋提到他这个“獠女之子”的身份呢,以后又不洗脱。

还是很考验本领的。

祝缨不打算在这上面“指点”赵苏,义子也不是亲儿子,关系仕途的事儿,她把路都铺成这样了,再事事都不给人自主那也不像话。强行扶出来的,如果赵苏自己立不起来,会成为大坝最弱的那一块土。

小吴是经常往京城跑的,不用祝缨嘱咐,她只对小吴说:“你只管看着大郎的行事即事,别的不用你多做。”

原本她打算让赵苏住在她在京城的宅子里,赵沣却要让儿子另置一处房产,好歹是自己的家。否则要干点儿什么也怕不方便。因此只与祝缨说:“且先借住几日,待找到房子之后就搬出来,不会过多叨扰的。”

他们还以为祝家与所有的官员家一样,自己的小家庭——甚至小家庭也不全,只带部分妻妾子女——携来赴任,一大家子还在老家。男男女女的,住着不方便。赵苏年纪不小了,在家里也能当半个家,也不是小孩子了该有自己的交际。

祝缨也不介意,道:“等他抵达京城,考试也快开始了,哪有心情找房子?过了年又开学了,太学里头是有为外地学生准备的馆舍的。先住下,把书温好了,考中了再买房也不迟。”

她回忆了一下自己的书房里也没什么不能见人的东西,便说:“他要温书,我那里倒有一屋子的书,先看着吧——许在不许坏。”

赵苏大喜,再次拜倒。

祝缨道:“去吧。”

赵苏就此踏上了往京城去的路,苏鸣鸾正在山下,也与姑父姑母一起来送他。望着表哥远去的背影,苏鸣鸾心道:京城?那是个什么样子的地方?总有一天我也要去看一看。

祝缨想得就简单的多了——得接着干活了。

…………

秋收已经完成了,种麦现在也不需要她来做,离卖村子的时间又还早,正可将县里的官吏、衙差们一起来训一训,教授他们一些断案之法。

关丞等人多少知道一点,以前就是他们断案的,他们又都羡慕祝缨断案的本事,也好奇她都是怎么办到的。不止司法佐、衙役、仵作等,连关丞也要过来听上一听了。

第二天,大家齐聚到了县衙里,关丞见到几个女子在一边低声交谈,引得几个男衙役往那边看。心道:不像话!

他咳嗽了一声,用力瞪了几个男衙役一眼:“都干什么呢?!”

将男人训完了,又说女人:“叽叽喳喳,成何体统?这是县衙,不是街边闲茶铺子!少把三姑六婆的习气带过来。”

女人们脸也涨得通红,谁被当众说了都尴尬。她们只是有点小兴奋。不过几个女卒——或者说典狱——听说江舟也想听听,她们都动了念,也一块儿来了。她们很少有机会参加这样的活动,于纪律之类也不是很熟悉。

被关丞一说,都紧紧地抿上了嘴。

关丞总觉得缺了点什么:哦,不太好叫女人抛头露面的啊!

祝缨带着侯五又过来,关丞心道:等会儿我私下向大人建言就是了,这样的事儿有个女仵作懂就够用了,旁的女人跟着掺和什么呢?

祝缨道:“都知道要干什么了吧?”

众人齐声道:“是。”女人们尤其的小心,她们短促地回答,又老实地站好。

这会儿天气不冷不热的正好,侯五搬了张凳子过来请祝缨坐下,祝缨道:“今天先说几个事儿,一定要牢牢记着。第一,到了案发现场,不要胡乱走动!无论是什么现场。这个县衙要发告示,谕示全县。否则,谁以后还在凶案现场留下痕迹,就不要喊冤枉了。”

关丞道:“是,下官一会儿去拟就。”

下面的高闪等人从腰间的招文袋里掏出点纸笔之类,打开个小瓶沾点墨,开始记录。衙役里也有一两个记的,大部分人是傻乎乎的站着。江腾与江舟二人也拿出自备的0纸笔来,江舟记了几个字,写得太慢索性收了纸笔,给江腾理着纸,说:“娘子,回去借我抄抄。”江腾道:“你也加紧着点儿。”

江舟偷偷看了关丞一眼,心道:字儿我也认得的,就是写得慢。

女典狱那里有点慌,她们并没有这样的准备,有一个姑娘急中生智,在身上一通乱翻,拿出支眉笔来,旁边姑娘递了张素帕,她们也在勉强在上面记了几个字。

祝缨等他们都记完了,才问:“下回记得带纸笔。”她以为听课要带纸笔是非常自然的事情,吩咐集合的时候没提这茬,哪知平时还算灵的衙役们跟傻子似的,笔也只带了两三根。她给衙役发的钱在本地绝对是个大数目,买点纸笔还是绰绰有余的。

原本让衙役与司法佐之类一同听课就有那么一点子“天下大同”的味儿,许多人是并不喜欢的,关丞还不喜欢女人旁听呢。祝缨说了这一句,就有一个司法佐说:“他们不是偷懒,是不识字。”

祝缨微愕,道:“哦。行,都去买了纸笔,明天开始,一旬背一通碑文,给我将识字碑给背全了!字也都给我认全了!你们也是。”她最后一句是对女人们说的,女人们不敢反驳,道:“是。”

祝缨叹了口气,道:“我要查功课的。”她立识字碑就是因为县里识字的人太少,衙役里也有文盲,有些识字的他是半文盲。她手上也没那么多的识字先生,本以为总会有人自学,哪知还是一堆不知道记录的。

童立童波兄弟俩好点儿,能记下来,祝缨道:“你们两个识字,也留下来吧。”

“是。”

她又重新分了组,司法佐与衙役只好用两套教法。前者精深一点,后者就粗浅一点先识字再说。

第一天只好到此为止,等到第二天再抽空跟司法佐他们开小灶,再催衙役去自行识字。

江腾、江舟对看一眼,江舟道:“大人,我们也识字的,能、能听吗?”

祝缨对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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舟道:“你会写了?为什么不自己写?”

“小人写得慢,字都认得的,回来抄一下也能背下来的。我学得会的!真的!”

祝缨道:“行。”

江舟笑容里透着一点傻气,女典狱里也有两个人出来说:“大人,识字碑上的字我们也背会了,也能听吗?”

祝缨问道:“字儿都会写了?”

“是。”

祝缨道:“取笔墨来。”童立童波去搬了张桌子,拿出文房四宝,祝缨开始抽她写字。开始是连贯的句子,抽的是背九九表,让她写第四句。这姑娘轻声哼着歌,哼到第四句,开始写。

考了几个句子,再考词,最后考字。姑娘就越写越慢了,中间写了几个错字白字,祝缨也都算她通过了。道:“很好,你可以来听。”她又考了江舟识字。

姑娘们无声地互相握着手,也有想请考试的,祝缨干脆拿了纸,让她们默写某一篇,写对七成就算合格了。慢慢来呗。又有几个男衙役也请考试,也考出几个来。

祝缨再次讲他们分了班,道:“好了,今天就到这里吧。”

差役们撤去了桌椅,祝缨背着手回到了签押房。关丞追了上去,却见祝缨正在里面对侯五吩咐事情:“好了,你去吧。”

关丞等侯五出去了,才进门道:“大人,这男女混杂,是否有些不妥?”

祝缨道:“犯人杀人的时候,可不会不杀女人啊。”

关丞勉强地接受了这个说法,低声道:“可是作怪!这些女娘怎么会识字的?不不不,下官的意思是,她们怎么识的字呀?不是,我是说,有识字碑吧,也没人教?是江娘子?她们怎么就愿意识字了呢?”

祝缨一笑道:“你慢慢想。”心里却想:为什么?因为男衙役现在不识字也自信能接着干下去,女人为了保住饭碗就只能上天入地设法多学点东西。

关丞对女典狱来听课有点意见,这个从他的脸上就能看出来了,祝缨不想对他说太多,免得他捏着女典狱的软肋。

关丞的疑惑也算得到了解决,拱拱手:“下官去拟告示了。”

“有劳。”

关丞走后不久,侯五一身湿漉漉地回来了,边走边拧着着衣角。祝缨吃惊地道:“叫你去找人,你怎么被人泼了洗脚水?”

侯五道:“大人,您不知道,这一家子要是兄弟间闹起来,这算是轻的啦!”

“他们为了争遗产闹起来的?”

侯五道:“不是。小人到他们家,才说,大人念他们的父亲无辜被阿浑害死了,要叫他们过去议事。才开口,那家大郎就说,犯人伏诛了,他们现在只想好好过日子。话音未落呢,后头冲出来一对青年男女,两下又吵又打的,那小娘子真是泼!小人算是知道为什么要管那样的女人叫个泼妇了!她是真的泼水啊!她泼她大哥,小人是捎带的。”

“吵的什么?”

“这家兄妹仨,小的两个要给他们父亲报仇呢。”

祝缨感兴趣地一挑眉:“哦?你再探探这对男女,他们经常出没于何处,探明再报。”

侯五道:“大人?哦!小人这就去!”

“去后头换身干衣裳。”

“哎!”

侯五跑回去一通翻箱倒柜,匆匆换了衣服去盯梢,祝缨看看今天的事儿也算办完了,便回后衙去再休息。

迎头撞到花姐和杜大姐要出门,花姐笑道:“秋天了,该滋补一下,今天晚上吃羊肉。”

“好!”

杜大姐道:“要不要给侯五也分一些个?才见他一身湿淋淋的回来了。”

祝缨道:“都算上,连祁先生和曹昌他们。”

“好嘞!”

花姐道:“他怎么了?”

祝缨顺口说了,花姐看了她一眼,祝缨笑眯眯地:“杀人偿命,不会以为我忘了吧?”

“小祝!可是……”

“就算不是现在,也得预备着呀,我看阿浑离死也不远了。我以前读律,读史,是真不明白明明是约法三章,为何要有缇萦救父。你猜怎么着?”

花姐道:“听说后来又有了九章律。”

安乐

花姐与祝缨交谈几句仍是干自己的事去了,祝缨往后衙去,才回房又想起来一件事。

她又有了些新的想法,转身去书房,提起笔来才写了三行,便隐约听到了一点不同寻常的响动。

祝缨手上没停,对曹昌道:“看看外头怎么了。”

曹昌跑出去,很快就回来了,对祝缨道:“有人拿礼来找老侯,老侯正与他们推让呢。”

“为的什么事儿?”

曹昌呆着脸想了一下,道:“说赔衣裳什么的。哦!那个人,好像是上回说的那个姓项的商人家!”

“知道了。你去找老侯,叫他一会儿过来一趟。”

“是。”

曹昌又跑了出去,不多时,跟着侯五两个人一道过来。祝缨没抬头,问道:“被缠上了?”

侯五道:“大人,小人惊了他们,差使乞宽限两日吧。”

祝缨放下笔,问道:“怎么说?”

侯五怀里抱着两匹布,手上勾着一吊钱。他横了一曹昌一眼,低声道:“小人奉命去那家探听些消息,不合被泼了一身水,倒叫他们家人认出来了。小人本以为不是什么大事,没想到那家大郎竟拿了礼物要寻小人赔礼。小人出门不多远就与他撞上了,路上争执不好看,只得将他带过来说话。小曹一来说话,他们丢下东西就跑,小人还不及去归还……”

他说着,展示了自己抱着的一堆东西。

祝缨道:“他送的,你就收下。先歇歇吧,晚上吃羊肉。”

“是。”

因项大郎向侯五致歉这一件事,倒耽误了侯五接着打听项家消息的差使,侯五有些心急,晚间又吃了一肚子羊肉,愈发觉得这差使得加紧办。第二天一大早他就起身,想去项家铺子边儿上转悠打听一下。

才出衙门便遇到一个小差役,见到了他便将他扯过去:“侯老叔,有件事儿得劳烦您老代向大人禀告一声。”

“什么事?你去找小吴……哦……”

小差役陪笑道:“这事儿还得您老才能办妥呢。就城外那几具尸首,头都要烂掉下来了。”

侯五道:“唔,这倒是件事儿了,我去说。”

他又折了回来,向祝缨汇报:“大人,刚才外面来报,城外示众的几个贼人尸身已腐,万一头烂掉了下来叫手欠的拾了去,又要烦人了。”

一旁关丞听了,也说:“既已警告贼人,还是收敛了为好。”

祝缨道:“也罢,就收葬了吧。唔,一同去看看吧,也算有始有终。”

一行人先去城外,侯五想了一下,就不跟随,趁着县城里的人围观、尾随祝缨出城看热闹,他往项家铺子打听去了。

祝缨到了城外,远远抬头一看,福禄县地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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炎热潮湿,这几具尸体围了不少蚊蝇之类,脑袋要掉不掉的,幸亏是勾着琵琶骨吊起来的,不然这脖子早叫坠断了。

祝缨先不下令解下尸体,她见已围随了不少人,先安抚百姓:“以后但有贼人犯案,我必不轻饶!”

百姓一阵欢呼,祝缨又说:“凡在福禄县犯事的,都不可心存侥幸!”

百姓们又是一阵应和。

祝缨这才说:“放下来吧。”

几口薄皮棺材,将尸首一装,都往城外乱葬岗里胡乱一埋。围观的也有跟着棺材走去看埋棺材的,也有围着祝缨笑着看的。祝缨笑道:“我有什么好看的?该忙什么忙什么去吧!橘子快要上市了呢。”

围观的人也笑道:“还差几天呢!”也有人说:“您这几天都不出来了,好容易出来了,多看两眼。”

一片快活。

祝缨与他们闲搭些话,在城外看一回麦田,人也渐渐散了。祝缨看了一回麦子,原路返回县城,却见之前示众的高台架子不远处站着两个人。看到她来,两人直直地站着,也不避让,也不迎上前。

手下衙役喝一声:“什么人?”

祝缨道:“你们去看看,将他们请过来。恐怕有事。”

两人也跟着衙役上前了,不用祝缨亲自问,衙役已喝问他们的身份。两人一男一女,男子年纪稍长,女子约摸十五、六岁的模样,脸上还带一点点孩童的圆润,身形已近成人了,看起来身材很结实、行动利落。

二人报上姓名,男子自称“项乐”,女子名叫“项安”。祝缨道:“项豪是你们什么人?”

项乐大声道:“正是家父!”他个头不算高,却带一点剽勇之气,肤色微黑,袖口和裤脚都扎的很紧,不像是个养尊处优的小少爷倒有点江湖游侠的模样。

祝缨点点头,项豪就被阿浑的杀手刺杀的商人,祝缨让侯五去的就是项家,看来他们就是与兄长争执,认准了阿浑才是真凶的一对小兄妹了。

祝缨道:“原来是你们。你们家里现在有什么打算?”

两人对望一眼,变得犹豫了起来,项安上前又是一礼:“大人,大人怜悯我们家,是大人心肠好。大人方才说,凡贼人犯案您必不轻饶的。您说到做到,亲手害了家父的贼人已伏法了,小女子全家谢大人秉公而办。小女子却有些小心眼儿,认准了那一个真凶是必要报仇的。”

项乐也上前一步,拜倒在地:“大人,大人的案子已经断了,您日理万机,不敢再请您主持公道了,只是我们心里有话不吐不快。您是好官,我们心里也有一杆称。”

衙役们紧张了起来,童立童波更是将刀半拔出鞘,凑近了祝缨:“大人小心,他们行商人家,为防路上的强人,自家也有人习武护送。这个项乐,看着就是个练家子……”

祝缨问道:“你们要动用私刑?为父报仇啊,律法倒不是不行,然而过了时候可就不好了。”

项安道:“大人,小女子读书少,论起这些条目是不懂的,却只问自己的心。便是再能说会道,再有道理,过不了心里的坎儿,小女子也只认死理。”

两人目光坚定了起来,一齐又拜了一拜,然后起身向祝缨告辞。

祝缨只觉得可乐,笑问:“我让你们走了吗?”

衙役们本就很紧张,听了这一声如蒙大赦,“嗷”一声拥上来,将兄妹俩团团围住,童波一个紧张,道:“捆起来带走!”

说完才发觉似乎说错了话,不想祝缨是一点也没有责怪的意思,说:“回去吧。”

…………

此时围观的人还未散去,一行人围随着祝缨回到了县衙,也有人腿快,又同情项家,跑到他们家报信。兄妹俩的哥哥项大郎听了,又是一急:“净给我惹事!”

他的母亲听到了,走了出来说:“你去好好地将他们带回来!”

“是。”

他母亲道:“不管花多少钱都要把人好好带回来。他们年纪小且不着急婚配,不急着分家、出嫁妆,家里都由你来做主,你也该担起责任来才是。”

项大郎听了母亲的话,眼泪险些被逼出来:“娘,娘怎么说这个话呢?我没有独占家产的心思。”

“你是老大,是当家人,想当这个家当然是应该的。可也不该不顾他们的心,不顾我们的心。你爹去了,你只管着家业,倒也对,人不能顾前不顾后。可人争一口气,佛争一炷香,亲爹的仇也不肯报,又有什么意思?你不能怪他们。”

这话太重,项大郎不停地磕头:“娘、娘,我怎么敢?他们成日嚷嚷是要招祸的。他们都好,是我不好。”

“唉,你去将他们领回来吧。”

项大郎心里苦得像黄连,还得收拾了去县衙,先递帖子,再在门房里等着,等得提心吊胆的。县衙不远处就是苏鸣鸾的宅子,项大郎心中滋味难辨。

他的弟弟妹妹们此时的处境却比他好很多,二人被捆进了县衙,大门一关,隔绝了外面窥探的目光。

项安、项安二人也不怕,直挺挺地跪在当地。

祝缨问道:“你们会武艺?”

“是。”

“识字吗?”

两人一怔,又答:“认得。”

祝缨道:“行,松绑。”

童立童波还很犹豫,要劝祝缨:“大人,小心!”

侯五从外面回来正赶上这一声,上来给兄妹俩松了绑。

祝缨对童立童波等人道:“这里不用你们了,叫外面的人都散了吧。”

侯五也拍胸脯说:“有我呢。”

童立童波只得带人离开,跨出院子前只听祝缨说:“我考一考你们。”

两人摸不着头脑,对望一眼,只得走开。

那一边,项乐问道:“大人何必戏耍我们?若说我们做得对,请放了我们,若说我们有心为非作歹,就请将我们下狱,你是好官,我们绝无二言。”

侯五骂道:“哪里来的废话?大人问话,你们就答!大人,我来试试这小子的武艺。”

祝缨道:“好。”

项乐初时既弄不清祝缨之意,又不敢在官员面前动手。他是个年轻人,被侯五打了几下火气也上来了,忍不住还手。侯五笑道:“好!就该这样!”

两人过了数招,祝缨也看出来了,项乐年轻筋骨强健,侯五是经验比他足,仗着经验与项乐周旋。后来项乐急了,开始下狠手,侯五要再与他戏弄就要吃亏了。侯五如果认真得下杀招,那就没必要了。

她说:“停手!项乐是吧?愿意在我这里当差吗?”

项乐先被捆绑,再挨打,又得了这么一句,饶是个机灵的年轻人,他也傻了:“大人这什么意思?”

祝缨道:“你身手不错。”

项乐道:“大人,小人是要报父仇的。大人心里有大事要做,也是为了咱们县好,这些小人都知道,小人不记大人的仇。可是跟在大人身边,却是会坏大人的事。”

“你愿意到我这里当差吗?”祝缨又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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项乐只好再重复自己的立场:“大人,小人是想要报仇的,纵使身死也不后悔。大人,您是愿意……帮小人吗?”他最后一句问得极轻,生怕说得大声点就会惊醒什么沉眠万年的吃人妖怪似的。

祝缨笑道:“那要看你了。”

项乐像是听懂了,重重再拜:“小人愿意!”

项安紧跟着拜倒:“小女也愿意!若此生能报得父仇,情愿衔草结环。”想了一想,又说可以跟侯五也打一场。

祝缨道:“约法三章,第一,我助你们,第二,你们别的事我不管,报仇的事须与我商议,也不能大声宣扬,第三,如果擅自行动,我就不管你们了。”

兄妹二人毫不犹豫地道:“是。”又说,“只要报得父仇,此生愿供大人趋使。”

祝缨道:“那倒不必了,那个阿浑我也很不喜欢,按国法我却只能这样判。你们愿意听我安排,我将来安排你们报仇,阿浑一死,你们该干什么干什么去。又不要你们卖身!起来吧。”

“是。”

项安又问了一句:“小女也可留下,对么?”

祝缨道:“当然。”

项安笑道:“我就知道!大人不是那样的人!”

祝缨问道:“哪样的人?”

项安笑嘻嘻地,显出与她年龄十分相符的少女气来,道:“反正跟别人不一样。”

兄妹二人再从地上爬起来的时候,眉眼间便舒展不少,戾气也去了几分。祝缨问道:“你们的武艺哪里学的?”

项乐道:“我们商户人家,路上常有艰险,多配有护卫。武师武艺虽好,终不及自家人可靠,须得自家人押车才好,先父就请了人教习。”

侯五从外面打听了消息回来,此时也说:“他十四岁上就出外行走了。”

项安也忙说:“小女去年也跟着出门的!”她还有些担心,怕祝缨只是一时兴起,回过味儿来要赶她回家,急着表白自己也很有用。

祝缨又慢慢问他们家的事,知道他们家本来只是个小商户,是他父亲项豪一手将家业发展到这么大的,大哥已然娶妻生子、相帮父亲理账交易了。祝缨问道:“你们呢?生意上的事情有没有学过?”

如果学过,又有这样的经历,祝缨还挺想让他们再往更远一点的州府去设立会馆的。

项乐道:“会一些,爹的安排,大哥管家,我们帮着。小人多是外面行了,妹子愿意外嫁就早早嫁了,不愿意,招赘也行。”

项安“哼”了一声,显出一种少女的不情愿来。

祝缨还要问什么,那边童波过来禀报:“项大郎求见。”

项乐项安又是撇嘴又是皱鼻子,对这兄长十分的不满。

祝缨道:“叫过来吧。”

………………

项大郎内心忐忑,到了祝缨跟前,先拜倒,起身之后才发现弟弟妹妹站在一边。

他喝道:“你们两个,还敢闯祸么?”作势要打。兄妹三人又顶了起来。

祝缨道:“都歇歇吧。”

三人登时收声。

祝缨道:“我看你们有些纷争。既然你管不了,那就我来管。以后,他们就是我的人了。你们三个,回去见过你们的母亲,总要禀告一下的。”

项乐喜道:“是!小人这就回家搬取行李!”

项安道:“小女也回去搬取行李!”

项大郎目瞪口呆。县令要拿了他的弟弟妹妹去当小厮丫环,他也没那个本事跟县令争。可是,明明县令大人不是这样的人啊?!!!

祝缨道:“你们两个也是,须得告诉母亲一声才好。还有,当差只要值夜时才用留宿值房,行李且不急。”

兄妹二人大声说:“是!”

项乐道:“大人,小人这就回家。”

项安道:“大人,小女和哥哥尽快回来!”

项安道:“大哥,大人很忙的,咱们别在这儿耽误大人的时辰啦。”

项乐道:“大哥,娘在家该等急了,咱们快回去吧。”

兄妹俩一边一个,搀着项大郎的一条胳膊将人给拖出了县衙。

项大郎挣不脱这一弟一妹的挟持,这二人是习武的,他是算账的,以二对一,被两人挟回了家。

三人到了堂上拜见母亲,二人有志一同,当着哥哥的面也不对母亲说祝缨要帮他们报仇的话。二人心里是信祝缨的,只说:“我们在家里也只是与哥哥吵嘴,不如出去免得在家里闹,我们想要追随大人。”

项大郎是以着父亲生前的安排,以弟弟作为行商的帮手的,眼下养成了的一个弟弟要走,他说:“你又打的什么主意?别是想在大人身边,好相机行刺报仇吧?还是老实在家里的好!”

项乐现在倒沉得住气了,他对母亲说:“娘,我想过了,一个商人,有事谁管你呢?还是得跟着大人。”

项安也说:“娘,我也陪着哥哥。”

项大郎更不乐意了:“你一个姑娘家,往衙门里去,成什么样子?妻不妻、妾不妾,难道要做下女?不行!你当得着一个好人家!”

项安道:“呸!谁想那个呢?我想,衙门里也有女仵作,也有女典狱,我难道比不过她们的?我还能写会算呢!娘~~~”

项娘子想了一想,道:“你们去吧。”

项大郎急道:“娘!”

项娘子缓缓地说:“你们,各干各的事。我做主,你们先将家分好!”

项娘子自有一本账,女儿的嫁妆、幼子的家产,长子掌家。眼下还是不分家的好,说是分家,是将各人名下的财产列出来,项乐、项安的钱并不由他们自己领走,而是都放在长子手里经营,项家的财务还是一体。

项安、项乐在衙门里也是条“官路”,即使不给自家商队押队,那也是划算的。

项娘子将账目分明:“老大也不许吞了他们两个的钱财,每年给他们分红。你们两个也不许突然就管你们大哥索要本钱,坏了生意、撬他的墙脚。”

项乐、项安想要报仇,眼下并不在意财产,项大郎想了一下,道:“娘由我来奉养。”

一家和和气气地吃了一顿饭,到了晚上,项大郎夫妇二人回房说私房话,项乐、项安二人到母亲那里,将白天的事情细细告诉母亲。

项娘子道:“祝大人自打到了咱们这里,没有说话不算数的,也没有坑害过百姓的。他既说了,就能办到,你们就要听话。到了他那里,就不要天天喊打喊杀的,反而坏事。”

“是。”

“官府里的事儿也说不好,兴许他有用到你们的事儿,你们也不能躲。”

“这是说好了的!只要能报爹的仇,当牛做马也可以。”

项娘子道:“唉,这样咱们都尽力了,都对得起你们爹啦!我以后去见那死鬼,也能说我没有对不起他。”

…………——

项娘子说到做到,自家财产分明白了,第二天亲自把一双儿女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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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门口。

二人没有带仆人,只带了点随身衣物用品与铺盖之类就往县衙报道。

简单的添了两个人,县衙内一阵围观,项乐年轻人,又是个爽快机灵的脾气,很快安放好了行李,与众人聊上了。

项安要稍稍麻烦一点,花姐亲自带她去安顿,她们兄妹平日还是回家住,项安当值时要住女监的值房。

即使走进了县衙,项安内心仍是不安,她不自觉地问了第三遍:“娘子,我是真的留在衙里了么?”

祝缨将这二人都在县衙内挂个差役的名头,项安反而比项乐更有说服力——她识字。衙门里少有识字的女役,将她与江舟等人放到一处学些查案的本事,竟不显突兀。项乐则是说让他做祁泰的助手。

花姐道:“当然。”

项安道:“也有差饷了?”

“对呀。”

侯五和曹昌帮忙抬箱子,项安也跟着搭把手,侯五道:“不用你。”

项安道:“我们商户人家,出门在外我也帮着装车卸车来。”

“豁!”侯五说。

他们抬完箱子也不在姑娘房里久留,放下就走。女监典狱和江腾江舟都来围观、帮忙。

项安又忍不住说:“我竟真的进来了!”

花姐笑道:“你说第五回啦。”

项安道:“您不知道,我很怕大人反悔的。就怕有人说,我爹的事儿,也有哥哥了,不用我再掺和了。可我就是不甘心。”

“那你可不必担心这个!”花姐语带骄傲地说,“她从不劝人认命。”

江腾道:“也得自己不认命才行!”

“嗯!”项安用力点头,问道,“这位姐姐怎么称呼?”

江腾狐疑地看着她,总觉得哪里不对劲,一时没想明白,顺口道:“我是这里的仵作。”

“阿!原来就是你!”

女人们又叙起闲话,手上不停嘴上不住,很快收拾好了屋子,花姐问道:“你不去看看你哥哥的屋子?”

“随他怎么拱吧,猪窝也是他自己住,不用有人帮他的。我们在外跑商的时候,哪里来的仆人照顾?”项安不在乎地说。

女人们说笑做一团,她们又带项安去认认门,哪里是监房,哪里是县令办公的地方,哪里是县丞的地方,哪些地方可以去,哪些地方不能去……

项安一面记,一面想:我且安静看着,等大人怎么安排!大人总不会对什么獠人比对自己人更好!

……——

祝缨在福禄县信誉极佳,项家兄妹从此安心在县衙里当差,项乐虽说是祁泰助手,更多与侯五厮混,后因项安喜欢与江舟一处学些查案的技巧,他怕妹妹被衙门内的男丁排挤也跟了来。

兄妹俩渐渐习惯,一面习练武艺,一面等待时机。苏鸣鸾来辞行回山上时,项乐正在场,也不曾对苏鸣鸾冷眼相向。

这一天,项安正在前厅,遇到赵娘子风一样卷进衙门找“阿弟”,项安心道:这是干什么?真不把自己当外人呐!

赵娘子也不在意一个灰不溜秋的女差,她冲过来找祝缨,只为问祝缨一件事:“阿弟,有京城的消息了吗?我的孩子怎么样啦?”

时已入冬,算来赵苏也应该到京城了,然而却没有只言片语回来,将赵娘子急得想打人。

祝缨迎了出来,缓声道:“阿姐莫慌,京城旅途遥远,人到了,信也得在路上走些日子呢。一有消息我就知会阿姐。”

她还有点纳闷,看赵娘子的关切不似作伪,心道:以前没路费她有这么关心儿子呀,这是怎么了?难道赵苏出事了?

儿子在身边时,赵娘子也不大惦记,赵苏越走越远,赵娘子却突然心慌了起来。祝缨好说歹说,才将人哄了回去。她倒不太担心赵苏,哪怕有事,还有小吴呢,消息总能传回来一个,没消息就是一切正常。

祝缨耐心足够,又过半个月,她收到了京城郑熹派人送来的书信。她给赵苏带的书信名帖里就有准备给郑熹的,郑熹有信,极有可能提及赵苏。

祝缨拆开信,里面只字未提赵苏。先说祝缨给准备的礼物有心了,家里郡主和岳夫人都很喜欢,也很衬小女婴。后说,朝廷要派新刺史过来,如无意外,是冷云。

祝缨顾不上想郑熹添了个闺女,赵苏大概没到郑侯府,满脑子只有一个念头:怎么会是冷云?!!!

我不

郑熹不会事事都对自己解释,祝缨只能就着一行字开始准备。她提笔给郑熹回了一封信,又写了一封信给冷云,信里只做不知冷云要来,还是以当年交情的口吻写一点外任做官的“趣事”,说一些外任的坑,“要是当初这样那样准备就好了”,字里行间透出让冷云好好准备的意思。

写完信,她又叫顾同:“你去询问一下,各地会馆主事人都到齐了没有,咱们也该准备起来啦。只盼大家都能准备好。”

…………

“我不!”冷云拒绝得斩钉截铁。

“怎么?你还回去侍奉你那上官?你应付得来?”冷侯说。

冷云一噎,强辩道:“那我换个衙门不行吗?非得出京?我又不缺钱!”

冷侯被儿子气到了,骂道:“你想去哪里就能去了吗?将你托给郑熹,你什么都没学到。托给窦大理,人家要抬举你,你躲懒不肯任事!我还能将你怎么安排?你就不能动一动你那脑子?哦,你没脑子!你都快四十岁的人了,还要任性妄为吗?”

冷云呵呵一笑:“儿再任性也是听朝廷的号令、领陛下的旨意,不像爹您老人家,安排想朝廷官员的任免来了,到底是谁任性呢?”

父子俩顶上了,冷夫人不得不被请来劝架:“你们俩一人少说一句吧!你也是,孩子都快四十岁了,你安排了他也该先与他商量两句。还有你,你怎么能与你爹顶嘴?!”

冷夫人将丈夫儿子各打五十大板并不能将二人劝服,冷云不怕爹不怕娘的,当即跳了起来:“我找外婆去!”

冷侯凉凉地说:“让他去,我看他几岁了,就知道告状。”

冷云跳起来叫人备马,一路奔去找他外婆了。与郑熹一样,他也是外公过世、外婆还在,由舅舅奉养。到了舅舅家,门上人都笑着说:“小郎君来啦?”

冷云道:“我儿子都快成人了,还小郎君呢?”

府里的人都吃吃地笑着,冷云打小就受舅家上下欢迎,“小郎君”一气叫到了三十好几岁。他自己抗议别人将他叫小了,见了外祖母却是毫不犹豫地扑过去:“外婆救我!”

冷云的外祖母吃惊地看着外孙:“怎么了?是你那上司又作弄你了?我就说!我就说!”

冷云顺势道:“外婆,我爹要我外放,我不想出京!外婆可怜可怜我吧,帮我求个情,我换个衙门,依旧做个少卿也行,我保证不惹事儿!天下哪有比京城更好的地方呢?”

冷云的外祖母也有些来历,她也是个宗室的郡主,辈份比郑熹的母亲还要高一辈,郑熹的母亲还得管冷云的外婆叫一声姑母。只是二人亲缘稍远,各家更近的亲戚又太多,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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素不大论这个亲。

老郡主以前与宫里走动不算太频繁,近年来老一辈渐次凋零,存世的人之间越发珍惜彼此,老郡主在宫里越来越有面子,有何请托也容易得到宫中首肯。

冷云听冷侯的意思,是为他寻了外放的路子,估摸着都办得差不多了。然而谁没事儿想出京呢?尤其是他这样的人!京城官做得好好的,他又不缺钱!也不是很想刷履历谋个二十年后争入政事堂!他只要照旧舒服过日子。

天下何处能比京城更繁华?

他不要走!

于是便想到了外婆这张王牌。无论之前谁定了什么事儿,只要陛下发了话,一切都好办。而外婆现在在陛下面前说话顶用。

外孙殷切的期盼之中,老郡主怜爱地拍拍外孙的脸,说:“你小孩子家不懂,我们都为你安排好啦!我亲自求的陛下,他已经答应啦!你放心,自从你们那个裴少卿也离开之后,我与你爹娘见你天天难过得紧,就要给你寻个合适的地方。朝廷上你爹已打点好了。”

老郡主再说什么,冷云已经听不进去了,满脑子只有两个大字:完了!

冷云软磨硬泡:“你们串通好了想赶我走!我不!外婆,我想留在京里伺候您老人家。”

老郡主是打定了主意,觉得女儿女婿说得对,外孙是得出去走一趟。至于冷云说的“跟流放似的”,老郡主稍一犹豫,就想到了女婿事先说的:“远是远了点,男人一辈子总要出趟远门的。任一任地方,再转回来才更有腾挪的地方。走远一点,过两三年再回来,也是做官常走的路子。他做刺史也不是守边,没有那么苦,以后陛下问起来,他也有能拿得出手值得说道的政绩才好。他是当爹的人了,不能没有担当混日子!”

冷云哭丧着脸,终是没能打消外婆的主意,拒绝了在外婆家吃饭,又灰溜溜地跑回了家。家里当他没出过门一样,照旧准备吃饭,亲娘、老婆还准备他赴任的行装,将冷云憋个半死,气得他终于想到了郑熹,想请这位老上司帮忙出个主意,好留在京城。

…………

赵苏拿着祝缨的名帖,郑重地到了郑侯府上拜见。

郑侯府前门房一堆的人坐在长凳上等着拜见,赵苏理理衣衫。他身上穿着祝缨送的斗篷,在京城还不算过时,内里是在成衣店现买的冬衣。

到了京城才发现他身上的一切都带着些“南蛮”的影子,很容易就被人一眼认出来。从口音,到衣着,到佩饰再到饮食,等等。从接近京城的驿站开始,这些细节就无时无刻不在磨着他。

到得后来他也想通了,只换掉太明显不合适的,其余也就随它去了。他打消了亲自将白雉进上的念头,将白雉交给小吴,经政事堂呈上,又嘱咐小吴不要提及是自己携白雉上京,只说是福禄县和阿苏家进贡的。

进京之后,他就与小吴约好分手各办各事。小吴热心地想为他到各府引个路,他却婉拒了,只请小吴将他领到祝宅认个门,又打听祝宅还有什么娘子亲戚之类,得知只有看房子的曹家老夫妇不由微微吃惊。

他带了数名仆从,祝宅只有老两口,住进之后颇有点鸠占鹊巢的意味。赵苏更加谨慎,只住在前院的客房内,仆人也往在门房里。曹家老两口实在,与他们推让一番,自搬到了门房居住,将马厩之偏房让给他的仆人了。

赵苏先不想买房置产的事儿,只管闭门读书,考试的时候拿了身份名帖去报名,考完录名,堪堪在最终录取的人里考了个倒数第一。他暗道侥幸,也暗自警惕,不敢小瞧了天下读书人。

倒数第一也是考上了,他这才整理衣装,拿了拜帖去郑侯府上拜见郑熹。

来京有些日子了,虽然是用心温书,赵苏却不是个书呆子,于京城种种多少有些认知,知道郑侯府不大好进。他提先请了小吴引路,又备了厚礼,门房了红包也都准备了。

小吴见他先考试再登门这作派,心道:大人说得没错,赵小郎君是个心里有主意的人。我只管看着就是,只消他别坏了大人的事,随他怎么行事。

门上瞧着小吴眼熟,也接了他们的帖子,打开一看是祝缨,管事就换了脸色,笑吟吟地对小吴道:“我想起来了,你又来了!这是要回去了么?怎么不过了年再回去?有紧急差事?”

小吴道:“不是我的事,是这位小郎君,这是我们大人的义子。”

“哎哟!是小郎君么?”管事看赵苏的眼神由公事公办的平易近人变得亲切了起一点,“三郎可好?小郎君什么时候进京的?快请进来坐,稍等,小人去通报。”

赵苏在门房一众候见官员的目光中跟着踏进了门去,心中莫名有了一点点的小骄傲。

赵苏见祝缨之前,以为朝廷派到福禄县偏僻地方的官员都是庸常之辈,不过运气好才得为官,其人本身并不如何高明。见了祝缨之后才觉得天下确实是有些有本事的人。一路进京也见多了愚人,便以为像他义父那样的人世间也是少有的,不如义父很正常,他自己仍是个俊杰。

考试最后一名录取之后,又重新审视了自己,觉得偏僻地方出身,确乎是容易被人鄙视的。

如此反复,此时终于将自己位置找得准了。他对管事道:“早就来了,本该早早拜见的,瓜田李下,晚生名誉且不足惜,唯恐人误会了大人,故而等考取之后才来。”

管事笑道:“小郎君有志气的。稍等。”

管事让他们在外面等自去通报,不多会儿便来说:“小郎君请随我来……”

话音未落,便有一人在门外将马缰绳一扔,风一般卷了过来,路过他们还问了一句:“七郎在家吗?”

管事忙说:“在的。冷……”

“行了,我认得路,我找他去!”

管事忙对赵苏道:“小郎君稍等,那一位是大理寺的冷少卿,与我们大人、三郎都是旧识,他为人爽直好开玩笑,脾气来得快去得也快,咱们且避他一避。”

赵苏道:“好。”

管事见他也有礼貌,又收了他的红包,便小声对他说:“小郎君不必太拘谨,三郎在府里一向与我们相熟的,七郎待三郎与别人都不一样。”

管事心里评估着赵苏。

赵苏知道他在看自己,也任他打量。从小到大,他被许多评估的目光看过,京城人的目光并不比家乡的更让人难以忍受。他也明白了祝缨说“真想把你扔到京城”是什么意思,京城什么人都有,“獠女之子”实算不上特别不同。

管事看他沉得住气,心道:不如三郎可亲,礼貌耐性倒有点像了。

赵苏只是询问一句:“不知大人有何忌讳?”

管事笑:“大人一向待人宽厚。”

他两人慢慢悠悠说几句话,郑熹书房里就热闹得多了。

…………

冷云在里面来回踱步,郑熹不动如山,一旁的甘泽、陆超稳稳地垂手站着。

冷云住了脚,站到书桌前,双手撑桌,道:“你帮我出个主意吧!我可不想出京!”

郑熹不动声色:“主政一方不好么?多少人求都求不来。”

“那是他们。我!不!要!”冷云很坚决,“我在京城好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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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郑熹看着冷云十年如一日的跳脱,心道:我要是能像他这般,倒好了。

他的指尖摩挲着案上镇纸,这事儿他比冷云知道得更早,冷侯前阵子就跟他聊过了。

冷云做着大理寺的少卿,顶头上司是那位颇有些本事的窦大人。窦大人查案是长项,在大理寺如鱼得水。他为人尚可,冷云不是个争权的人,不像裴清,裴清也是个能干的人,但是一个能干的、有根基的副官与空降的想干些事的主官之间必有些争执。争执到最后,裴清去了京兆府做了少尹,算是升了。由于巫京兆无为而治,裴清这个少尹想干出点什么实事倒也容易出彩。

以往,前面有个裴清顶着,冷云继续做他的富贵闲人。裴清一走,少卿就剩冷云一人。冷侯又抢先与窦大理打了招呼,窦大理既要收服大理寺做些实事,又看在冷侯的面子上将冷云也视作半个子侄有意“锻炼”他。凡是认真栽培人的,必是要让这个人多做实事、多练真本事。

冷云散漫惯了,哪受得了窦大理这样手上有真本事的人认真教导?成日叫苦连天。窦大理也没想到,冷云一个少卿,三十好几快四十的人,竟不能成为一个认真履职的副手,何其荒谬?不成!纵不上进,也得称职才行!否则他对冷侯也不好说话。

窦大理自己能干,对副手的要求就高。此时大理寺上没有一个裴清顶着,下没有一个祝缨安排种种琐事,冷云恨不得请个长假不去应卯。许多次做梦,梦到一觉醒来窦大理已然调走了。

冷云散漫,他爹娘不是凡人。越看这孩子越不像是个能凭自己本事上进的,他爹冷侯将心一横,决定趁自己还活着,扶他上马再送一程!总在京里任副职,总得挨上司的调-教,窦大理算是不错的了,换另一个看不惯的天天找茬儿,冷云不用心国事不是白挨打么?被个干练的上司说一句“不堪造就”,冷云的风评立时降到周游一类,那可就太冤枉了!

滚吧你!去地方!历练一场混个主官当当,以后再回来也就有点资历能在京城司衙里当主官了。到时候再想混日子就比较容易了。

儿子是自己的好,再好,也得承认冷云有点废。这样的废物刺史想从能干下属手里抢政绩也是不容易的,容易被下属撅。老下属就不一样了!瞅来去的,也就祝缨这儿快能出成绩了。而鲁刺史恰到了该调回的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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