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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苏一凛:“儿明白,儿不怕。”

“把你父母也请过来吧,要送你走,他们也是该知道的。再先告诉他们,我要安排种宿麦的事了,你要走了,这事儿就得你父亲亲自过来。”

“是。”

…………

祝缨将县衙积累的公务看完,第三天,先打发了押粮官回程。

押粮官等人住了两天,再不想多住了。他们语言也不通,可恨这里的人还要嘲笑他们:“京城来的连官话也听不懂的吗?”

你们说的那是官话吗?!

天气也果然如祝缨所说是很湿热的,蚊虫还挺多。这还是县城呢,别的地方更不敢想了,烟瘴之地名不虚传。他们往庙里领了些施的汤药、凉茶,喝了几剂才感觉好了一点。

特产么,只有保存得不错的橘子算是比较稀罕的,这会儿已经没什么橘子了。十文一个,贵是挺贵的,但是稀罕,京城现在如果有橘子只会更贵。他称了二斤。

再就是一些只好在本地吃的水果,手下有个傻子连吃了两把荔枝,给自己还吃上火了!

押粮官决定:走!

祝缨送了他几贯盘费,将人给好好送走。

赵沣一到,她就将乡绅们请到了县衙,与他们商议种宿麦的事儿。水稻快到收获季了,收完水稻略一歇,就该犁一犁地,种麦子了。

之所以先召集乡绅,是因为他们有更多的田地,又自带耕牛,本身就比较会安排耕种收获的事宜。试种期间种田已够耗神的了,让她再组织小户散户、再给他们借耕牛,也是不太现实的。更重要的是,这些人亏得起。普通农夫忙一季之后回收种子就得上吊,乡绅扛得住、赌得起。

祝缨召来所有的乡绅,道:“今年我种的麦子你们都看见了吧?”

乡绅们不知道她打算借他们来蹚河试水,都跃跃欲试:“是!大人只管说,怎么种!”

祝缨说:“麦种我出,有收获后,你们只须还我麦种,其他的都归你们。”

乡绅们都笑了,公廨田的产出他们都是看见的,多一季的收益,妙啊!

祝缨道:“我向朝廷陈情,五年之内,还照原来的租税收粮,五年之后,宿麦种成了,再加收三成的粮税,如何?”

乡绅们更高兴了,麦子的产量他们也有估算,全年产粮不能说翻番吧,至少也能多个六成。剩下的就是白得了。

祝缨道:“且慢高兴,还有些事要讲清了。”

祝缨一条一条地说了自己的安排。

两千石的麦种,祝缨不打算一次都种了,她做好了大面积播种会失败的准备。种地,靠阳光雨露靠灌溉也靠地力,地力、主要是肥力如果跟不上,收成肯定是要打折扣。如何一年两季不把地力耗光,如何追肥,都得有个计划。

她的计划是,先示范种一部分。如果地力能撑得下去就接着这么种,如果撑不下去,试试所谓“豆子肥田”又或者“轮播”“积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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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反正有一县的土地可以试验,她又向朝廷讨要了三年的任期。

全县土地分成几部分,试种,她再从头开始做记录,要找到一种最佳的搭配。

她在这几年内,她只要保证一年一季的水稻可以有正常的收获,其他的完全可以随便种。

乡绅们听她有计划,且有“每年必种好一季水稻”也都愿意放心配合,就算陪县令玩儿吧,也不用他们亲自种地。他们有牛、有犁、有佃户,哪怕是多翻一次地,方便来年耕种呢?

顾翁笑道:“咱们都是亲眼见到麦子的收成的,坏不了事儿!只是不知麦种要如何分呢?”

祝缨道:“不急,你们各人将各家的田亩数,上等、中等、下等田有多少再拢一拢,咱们匀一匀,不能给这一个不给那一个的,又或者多寡过于不均。”

她是不信这些人的田亩会一直很老实地申报的,就得跟种地似的,每年给他们犁一遍。

乡绅们也习惯了她的做派,心道:行吧……

祝缨笑眯眯地道:“等我见过刺史大人回来,咱们就开始着手办。”

她要赶紧去称个百八十斤的残次珠子回来!皇帝真不够意思,都开始让京城的工匠研究这玩艺儿了,以后她还能买得起吗?!得囤点儿!

涨价

心中有了目标,顾同第二天上课的时候心都飞到了窗外,他的同学们也因为祝缨回来了的消息大部分心不在焉的,连赵苏一个平时冷脸的人都因为“进京读书”这个事儿心神不宁。博士维持了好几次纪律,最后自己也放弃了,将书一丢,道:“你们自己好生温书。”

博士和助教也在私下嘀咕,他们也去吃了给祝缨接风的酒席,更是知道了“绯衣”,凑一块儿说了好几天了。

师生都无心,一起将这一天乱七八糟地搪塞了过去。

老师不管了,顾同更是在心里想了许多事儿,晚上一放学就回家去找祖父。

顾翁正忙着盘点自己手上的田产,种地这种事怎么能少得了他呢?不是他非得掐尖好强,谁叫他既是乡绅,眼光还准,没想跟县令掰腕子呢?当然伪报田亩这种事儿他也干一点,这不落祝县令手里了么?行,再吐出来一点,就说是新开荒的呗……

多报一点,就能多得一点粮种来种植。私下弄些麦种来种也可以,但是后续可能得不到县衙的帮扶。顾翁的小算盘也打得叮当响。现在没功夫理会孙子。

吃晚饭的时候,祖孙俩各有心事,顾同发现了祖父的样子,心道:不知道又在弄些什么鸡毛蒜皮了。

吃完了饭,他跟在顾翁的身后到了顾翁的小账房里,顾翁转身看到了他,问道:“你来做甚?有事?”

顾同是顾翁孙辈中最得意者,顾翁对他也比较的宽容,招呼孙子一同进屋坐下,摇着凉扇问道:“有什么事只管说,不要吞吞吐吐的!你闯祸了?”

顾同道:“阿翁,我想跟着县令大人做学生!”

“这是好事呀!”顾翁眉花眼笑的,这个孙子可真是让人省心嘿!读书又上进,“咱们家的家业眼看越来越兴旺,就差你能选个官儿啦!给县令大人做学生,必是比旁人更容易些的。这可是家里百代的基业呀!”

顾同心里的白眼翻上了天,心道:官儿是想做就能做的吗?咱们家,不,整个福禄县都多少年没出个正经官儿了?您老想得也太好了吧?

顾同道:“那您同意了?”

顾翁道:“当然!好孩子!你要多多努力呀!我老了,光宗耀祖就靠你了!你爹和你叔叔、兄弟们都不如你机灵,你可不要让我失望呀。嘿嘿!”他招招手,“过来过来,来看看这个。”

顾同上前了两步,顾翁打开一个暗格,小心翼翼地从里面拿出一包银钱来,说:“只要你好好上进,要走什么门路,我都舍得起。”

顾同皱眉道:“不用钱!县令大人一向提携后进,也提携百姓,才不会为钱干没谱的事呢。”

“哎~当然当然啦,除了他,还有别人呢?你只要记着,只要你有出息,什么好事都少不了你的。”

顾同道:“那您答应了?!”

“当然了。”

顾同恶作剧般地笑笑:“好嘞!那我明天就跟县令大人说,您答应我转科了,再去学里向博士请示,转个明法科!”

顾翁一哆嗦,手里银的铜的落了一地,叮叮咣咣的,外面仆人听到了往这里跑:“出什么事儿了?”

顾翁大声道:“没事!不用进来!”

他惊疑地看着顾同,问道:“你发的什么昏?”

顾同道:“啊?什么昏?”

“你少给我装傻!”顾翁顾不得拣地上的钱,颤抖着手指指着这个孙子,“你为什么要转科呐?!”

顾同理所当然地道:“给县令大人当学生,还是明法科的更好些。您近来不是总念叨着什么‘绯衣’‘绯衣’的吗?县令大人的绯衣也是从明法科来的,出身哪有那么多的要紧?要紧的是有本事!”

“胡说!科考正途,还是以六经为要!否则天下学府为何皆以圣人之言为准?耕读耕读,家里耕别田,你好生读书做官!休要再想其他!你要是敢胡闹,休想从我这里拿到一文钱!说!是谁勾的你转科的?我与他理论去!是不是你最近新交的朋友?那个什么什么叫谭什么的小子?我要问问他安的什么心!”

顾同道:“我自己的主意,您就跟我理论吧。”

顾翁气得眼睛发直,嘴里念念有词,道:“反了,反了!”

顾同打小因为聪明又长得还端正,也是被家里人惯着长大的,并不害怕这位祖父,反而说:“反什么?难道明法科不是正途?我与您老去县令大人那里理论好了,您要能当着他的面儿说,明法科不是正经营生,我就服了您的胆子了!”

祖孙二人一个威胁要断了生活来源,一个威胁要跟县令告状,顾翁被气得一抽一抽的,捂着心口往身边的椅子上一倒:“哎哟哎哟,造孽呀!这是中了什么邪了?!”

顾同惊慌道:“快来人!阿翁中邪了!”

顾翁蹭一下从椅子上跳了起来,逮着他的头一阵敲:“你说谁中邪?你说谁中邪?”

顾同抱着头道:“在家里说县令大人的不是,当然是你啊,阿婆!快来啊!阿婆!”

顾翁气得两眼发黑,又要接着打他,顾同的叔叔、祖母、家里仆人一致进来将祖孙二人隔绝了。顾同的祖母与仆人把顾翁扶进卧房,顾同的叔叔低声问侄儿:“你阿翁怎么了?是不是你气的他?”

顾同看着叔叔,低声道:“二叔,我想转科。”

二叔道:“什么?你阿翁一心想要你……”

“他想呢,能成么?”顾同道,“二叔,你最疼我了,帮我劝一劝嘛!”

二叔犹豫地说:“我可劝不动,他最疼你了,可见不得你这样。”

顾同对二叔一阵作揖:“二叔,你帮帮我,帮帮我嘛!”

二叔道:“那好吧。”

顾同与二叔一同离开了小账房,他回了自己房里,心道:你们答不答应的,这科我都转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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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不了我从县学里退出来,跟着县令大人当个学生兼个书僮都行。我看他也没书僮,就跟随了又怎样?

经了今天,他更加觉得祖父的主意并不高明。自己只是转个科,又不是出去吃喝嫖赌,就要被威胁着断了月钱。祖父呢?明着也算识些大体,暗中也没少有些晦暗难明的算盘,就这样,还想县令大人给他把孙子扶去当官儿?

都不说福禄县这考试的水平,就说人情,你都不听话了,凭啥觉得县令会听你的算盘啊!!!

那一边,顾翁也是越想越气,他以为这个转科的事儿已经过去了,祝缨自己都不提了,没想到祝缨一朝领回件绯衣,他正高兴呢,他孙子要造反了!

顾翁本来没想过让孙子做官的,可是,这不是……有个能干的县令么?福禄县整个儿都向好,眼看宿麦也能种成功了,他的家业会更加兴旺的。有钱了就想有权,家里有田了就想出个官儿,这要求也不过份!

他躺在床上,对老妻道:“可不得了!现在孩子主意怎么这么大了的?都是你惯坏的他!去把他锁在房里,叫他闭门思过,不许出来!老二,你明天去学里,给他请假!”

顾同他二叔刚好进来就听亲爹又给他派了个活,他弓身上前,道:“爹,阿同说的也不是没有道理呀……”

“呸!”顾翁啐道,“他小孩子家懂什么?你竟然也听他的?你白活这么大了。”

二儿子挨了一口,低声道:“可咱们县令大人不也是明法科么?您瞧……”

顾翁冷笑道:“别道我不知道你心里想的什么!打小我看着阿同好,你们就都说我偏心,恨不得他学坏了!外人不是仇人,自家人恨起来才是真的恨呢!就怕自家人比自己好了!”

“哎呀,死老头,你说什么呢?”一旁老妻听了不乐意了。

顾翁道:“你们都别想了!我定的,不许改!”

二儿子低声道:“他一心仰慕县令大人,要不,您找县令大人说说,请县令大人劝劝他去?总怄着也不是个办法,一天两天不上学,十天半个月的不去,学里该追究了。”

顾翁道:“你也滚出去。”

二儿子只得抱憾离开。

老妻低声埋怨:“你怎么那样说孩子呢?不管哪一个,不能好好说么?”

“还要我求他们不成?明天就去见县令大人!睡觉!”

……——

顾翁说的时候硬气,可是顾同安心睡了一晚,他却气得半宿没能睡着,第二天一大早起来饭也吃不下就想去县衙。

在家气冲冲,出了门越近县衙他的脾气就变得越好,等到了县衙求见的时候,又是一副很温和的样子了。等看到祝缨那张看不出想法的脸,顾翁语带谦恭地说:“大人,麦种如何分,小老儿不敢置喙,这麦子怎么种,您是不是要教导我们一些?”

祝缨道:“顾翁等不及了?我也才种了一年,今年不定能种成什么样子呢。所以我想,真士绅们应该为家乡多出些力,才找你们先种。”

顾翁笑道:“大人定的事儿,准是极好的。”

两人互相客气了一回,祝缨道:“一两句说不清楚,等我从州府回来,再与你们细说。还有什么事吗?”

顾翁踌躇着不知如何开口,外面小吴跑了进来:“大人,顾小郎君求见呢。”

祝缨询问地看向顾翁,猜到应该是为了转科的事儿,她现在对顾同转科的想法是一点也不迫切的。当然,顾同想考进士是真的挺难的,今年那个去国子监的机会她又给了赵苏了。

她说:“今天不上课么?请进来吧。顾翁,这是怎么回事?”

顾翁哑火了,顾同却跑了进来。他看着还挺整洁,祝缨细看却发现他后背上有点灰尘,头上的帽子也有点脏了,心道:这是被家里锁起来之后逃过来的吧?

顾同是跳窗跑路的,还差点崴了脚,二叔不是真心要拦他,他意思意思跟家仆周旋两下就跑出了家门。

祖孙俩在祝缨面前大眼瞪小眼的。

祝缨道:“你怎么不上学?”

顾同当地一跪:“大人,学生想转明法科!学生觉得明法科顶好的!读明法科也不耽误学生读经史!我的《春秋》也已通读过一遍了。”

顾翁响亮地抽了一口气,祝缨问道:“顾翁?”

顾翁左右为难,小兔崽子是真的被惯坏了,硬是不怕他,还敢跑。祝缨他又得罪不起,不敢揭人家出身的短。顾翁肚里一肚子的计划,底子里还是怕县令的。

祝缨却很宽和地道:“你先起来,有话好好说。”

顾同也机灵,并不提自己之前已拜访到祝缨的事儿,只说自己的盘算:“大人容禀,大人一向宽容待人,不会说学生功利。学生想,明经、进士应考者众多,出头也难。福禄县乃至整个南府也无甚全国闻名的大儒,如何能出息?多少年也不曾有一个经明经、进士出仕的人了。明法科却有大人指点,学生请大人不要嫌弃学生驽钝,许我转个明法科,好向大人请教。一个人能做的有限,但是能够出仕,就能像大人这样帮许多人了!”

祝缨看向顾翁,问道:“顾翁的意思呢?”

顾翁支支唔唔又说不出话来,祝缨笑道:“看来顾翁还是有所犹豫的,顾同,你先跟小吴去洗把脸。”

顾同微微一顿,将两个人都看了一眼,道:“是。”他捏着两把汗,将赌注压在了祝缨的身上,他希望自己心目中才树起来的榜样不会让自己失望。

孩子一走,顾翁就开始大口喘气,一副被气得不行的样子。祝缨道:“我以前问过转科的事儿,都过去这么久了,他怎么又想起这么一出来了?嗯?”

顾翁苦着脸说:“也不知道他是怎么想的。大人,您看这孩子……”

祝缨道:“年轻人可贵之处就在于有一身的锐气,没了锐气,人也就没意思了。我知道你们的心意,还是想走最正的正途嘛!”

顾翁赶紧连摇双手:“不敢不敢,不是!小老儿的意思不是说明法科不好,是他已读了这么多年了,再一转又要耽误功夫了。”

祝缨道:“他还年轻,倒也耽误得起,这样吧,就让他先跟着我一年,走走看。合适了就走下去,不合适,我重给他一条路。要不,你给他安排?”

顾翁道:“不敢不敢,就听大人的。”心里把孙子骂个半死,又不敢怨祝缨。

祝缨把顾同叫了过来,道:“给你阿翁道歉,你气到他啦。”

顾同心中祝缨是可靠的,可是居然让他跟祖父认错,他心里失望极了,只对祖父深深一揖,要他认错那是不可能的。顾翁心里对这孙子也是不满了,他拂袖而起,对祝缨一拱手:“我是管不了他啦,全交给大人了!”

顾同心中骤然一喜,直起身来看顾翁脸上的表情不似作伪,惊喜地看向祝缨。祝缨道:“你可以先试一试,一年后要是没个成就,就老实跟你祖父回家去。”

顾翁道:“我才不要他呢!”

顾同对顾翁道:“那我要您。”

顾翁气得将胡子一吹,向祝缨匆匆道别!

顾同左顾右盼,在留下来还是陪着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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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之间作选择的时候顾翁已走远了。他就当这是天意,顺势留了下来,凑上前道:“老师,为什么是一年啊?”

“忤逆可是重罪。他只要一句话,你辩解就坐实了与祖父口角反诉祖父陷祖父于不慈确实不孝,不辩解就是认了。你怎么办?”

“呃……”

祝缨又将一本书塞给了他:“礼之所去、刑之所取,你是不是只背了这八个字,没懂其中的道理啊?先把这个给我再读一遍,再去习律条。之前告诉过你们这是王相公一生的学问,你都学到哪儿去了?不会以为这就是总结的经史礼仪吧?你要真是这么想的,那你确实不适合考明经、进士,你考不过人家。”

耳目一新!顾同道:“是、是这样吗?”

祝缨歪头看他,顾同老老实实地捧起了书,道:“是。那,县学里?”

祝缨道:“你要是现在转了科,想再转回来就难了。”

顾同道:“我不后悔!本来我们家、全县,也没个读书能出来的人呢!”

祝缨道:“行。”

顾同高兴地笑了,又疑惑:“学生这就成了?您收下我了?怎么就……成了呢?”

祝缨道:“这有什么好奇怪的?你是福禄县里第三个自己个儿来找我的。”

顾同好奇地问道:“前两个是谁?”

“赵苏、苏鸣鸾。”

顾同不掩饰地皱皱鼻子,显得与赵苏不是那么的合拍,祝缨也只是笑笑,道:“去温书吧。”

“是。”他又添了一句,“我不会跟他斗气的。”

祝缨对他摆了摆手,顾同抱着书轻快地走了,一路上有人问他怎么不去上学,他说:“我阿翁让二叔给我请假了。”

一路走一路说回到了家里,迎面就飞过来一根拐杖。顾同抱着书闪到了一边,笑着说:“阿翁莫气,以后有好事呢!”

顾翁虎着脸,道:“你出息了,敢拿外人压你阿翁了!”

“大人现在是我老师了,不算外人了吧?”

“你拜师?敬酒了?孝敬了?跟着了?他给你什么了?待你跟赵苏那么近了?”顾翁一连串的发问又快又急,然后说,“以后不给他月钱!”

顾同想了一下,道:“也行。”他回了房,将铺盖一卷,扛着就打算去县衙。顾翁怒道:“那也是我的!”

顾同把铺盖也放下了,开始解腰带脱衣服。顾翁道:“你要干什么?”

“这也是您的……”

那不能叫他裸-奔,顾翁说:“滚!”

正中顾同下怀,他正愁没个理由能赖在县衙跟老师多混一阵儿呢。他抱着书又滚回了县衙,重新站到了祝缨面前。

祝缨将他上下打量,道:“顾翁怎么突然脾气这么大了?”

顾同道:“您惯的呗。就觉着您总会给县里各种好处的,就算咱们读书再不如别人,非得考个进士,您也能给弄上。想什么呢?不是,老师,我不是说您不行。”

祝缨默,道:“小吴,拿我帖子去顾家说一声,人我先留下了,向顾翁要点食宿费。”

顾同睁大了眼睛,祝缨道:“你真想跟你祖父现在闹掰呢?”

顾同道:“要不您跟养我几年吧,别跟他们要钱,这样我就能少欠他们点儿了,以后少受点儿辖制了。天地君亲师,您得护着我点儿。”

“小吴,跟顾翁说,人我留着住几天,过几天让他回去请罪。”

“是。”

顾翁无奈,他也知道祝缨的“好脾气”未必就是真的“好”,孙子就先放那儿也不算太亏。心里终究是有了个疙瘩,将次子家的一个孙子又带在了身边。这孩子与顾同不能说截然不同,但也区别明显。样样比顾同都要差一点,但是有一个顾翁特别需要的特质“听话”。

顾同再回家的时候,就看到自己堂弟扶着祖父出现了。他也不嫉妒,很平和地跟顾翁行了礼。

顾翁道:“这是什么大官人回来了?”

顾同笑嘻嘻地道:“阿翁别生气,我来取铺盖,以后就少在您面前惹您生气啦。”

他二叔上前劝道:“你怎么与你阿翁怄起气来了呢?哪有不在家住的?”

顾同道:“二叔,老师的义子要去京城了,我当然得伺候老师啦。老师管学生吃住,不是理所应当的吗?”

二叔惊疑地问:“赵苏?他上京干嘛?”

“他是老师义子,老师要送他上京去国子监。”

顾翁猛地坐了起来,眼神不定地打量顾同。顾同道:“我去取铺盖啦。”顾翁沉默地看着他的背影,忽然说:“取五贯钱给他。”

“阿爹?”

“咱们家的人住到县衙里,不得有钱上下打点?算了,等会儿我自己给县里送过去。”

…………

顾翁想再见祝缨一回,哪知顾同回家取铺盖到县衙,祝缨安排了他的住处后就离了县衙往州城去见鲁刺史了。顾翁扑了个空。

见鲁刺史之前,她先去了府城,看看上司要不要一同去。照常来说,聚一聚是应该的。哪知上司这回没病,见了她之后先是默默无语,继而说:“你自己先去吧。”

祝缨问道:“可是有什么事么?”

上司心道,有你在,刺史大人的心情就会不好,谁想在刺史府里多呆?找骂吗?

上司知道,鲁刺史这几个月被祝缨又气得够呛。他说:“你沾了些官司,刺史大人明明有回护之意,你怎么也不领情?这可不好。”

祝缨道:“啊?我知道刺史大人回护之情,只是又被朝廷给叫了去解释,这才回来呢。这不是想早去几天,好向刺史大人当面道谢么?”

上司深吸一口气,道:“你们都是好汉,你先去吧。”他要踩着点儿过去!这破地方真是一刻也呆不下去了!

祝缨道:“是。”

祝缨说的是实话,阮芝和樊路来的时候鲁刺史是确实有回护她的意思,不管这意思有几分真心,还真是派了人一路跟着了。她也确实想要向鲁刺史道个谢的,此外又有种麦子的事儿她也有个预案。鲁刺史愿意体谅就体谅,不愿意那她也没办法,只好依旧自己玩儿了。

出了府衙,她没有马上离开,而是在驿馆里摆了一桌丰盛的酒宴,让小吴去把在府学里上学的赵振和甄琦都请来一起吃个便饭。

小吴去了半晌,只有赵振过来了。祝缨问道:“甄琦呢?”

赵振摇摇头:“他读书太刻苦,不与我们一处,刚才没找到他。您叫他他也不会来的。”

祝缨问道:“怎么说?”

赵振道:“他太想考好了,这样吃一顿饭也嫌浪费功夫。”

祝缨再问,赵振才吞吞吐吐地说了,甄琦近来过得不是很好,在福禄县,他是个鸡头,在南府,差不多是个凤尾。府学的老师比县学是强很多,但是赵振说:“比起您给咱们讲的王相公的文章,那可就差远了。都是剖析经史,他们要是能讲得好早当相公去了。真想回家啊……”

他只是叫唤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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声,并不想真的回去。因为除了那点讲义,别的方面府学还是占优的。他家又供得起他的开销,在这儿感觉还凑合。

甄琦的情况特殊一点——他长得不好看,以貌取人在哪里都是难免的。如果一个学生,穷、学习不是名列前茅、长得还不好看,又不大会打架,也没什么势力。

祝缨道:“是有些艰难的。”

“犟呢,我说我与他一同吃住,他说不肯占我便宜。就天天闷头苦读。”

再提就没意思了,祝缨道:“你呢?”

赵振突然觉得压力有点大,他本来比甄琦成绩差些,准准的挂车尾的,胜在心态一直很平和,在府学这些日子竟有了点长进,还被老师夸了两句。但是成绩确实称不上优秀,甚至混个良好都勉强。

祝缨道:“才刚上没多久,不急。”

“哎!”赵振高兴地答应了。

吃完了一餐,祝缨让人拿出些钱来给他带走,又让他再带一份给甄琦。赵振道:“大人放心,我一定带到。”

祝缨又在府城住了一晚,往同乡会馆看了一回。那里橘子也还剩一点,不过不多了。祝缨问了价,知道这个时候已经按个卖了,竟也有人买。有个财主的母亲还愿,三十文一个就买了一盘去供给佛祖了。

祝缨心道:还行。

次日动身赶往入州城去。

到了州城,她还是住驿馆的。这一次到州城比起之前她也是诚意十足。依旧是准备了一些礼物,虽不贵重也是人人都有。给鲁刺史准备的尤其用心,还添上了她从京城带回来的一些东西。

帖子递上了,她没用在刺史府多等就得以入内见鲁刺史。此时是六月二十七,她算提前三天到了。她估计别的知府、县令应该也是差不多的时间到,但是她能够第一时间见到鲁刺史,可见是上了鲁刺史的单子了,是不是黑名单不好说,刺儿头的单子上得有她一个。

她仍然毕恭毕敬地拜见鲁刺史,鲁刺史的声音也听不出喜怒:“来了?坐。”

祝缨谢了座,很乖巧地坐下,然后开口向鲁刺史致歉兼道谢:“早该来拜谢大人的,不幸沾了些麻烦须得往京城去解释,延宕至今,不胜惶恐。”

鲁刺史心道,你还悠闲自在的在县里多玩了十几天才动的身,你当我不知道?

他说:“案子不是已经了结了么?与你无关有什么好惶恐的?”

祝缨道:“给大人添麻烦了,劳大人又特意派了康大人跟随回护,大人恩情我岂能不知道呢?”

鲁刺史道:“你得赐绯衣才要谢陛下的圣恩,怎么不穿来呢?”

“您这一身才是真的,我那一身还是‘假’的,不敢夸耀虚荣。”

一旁侍立的人大气也不敢出,就见鲁刺史跟个假人似的,祝缨也越来越像个假人。两人说话的内容都很友好客气,口气了也没有嘲讽的意思,气氛不知怎的就还是很让人害怕。

鲁刺史道:“怎么是虚荣呢?你不是种出麦子了?”

祝缨道:“那是侥幸,不敢居功。案子压到了头上,只好先寻摸些东西带上想着能挡一挡。究竟能不能推广成了,现在还是未知,故而不敢先向大人禀报。哪知情势所迫得用着它,仓促间就带到了京城……”

鲁刺史挥手打断了她的话,道:“事情过去了就好,你又不曾犯法,不必再提。”

祝缨道:“下官已奏请再任三年,以后还请大人多多赐教了。”

鲁刺史他心里有点堵,但也知道不好跟这个人杠下去,他温和地说:“年轻人,日后必有作为。”

祝缨也很无奈,她不太想得罪鲁刺史的,鲁刺史这个年纪、这个品级,弄不好就能进京在哪个部里有一席之地了,到时候她还是个地方官。不怕他,但也麻烦,最好能维持一个“相敬如宾”。

事已至此,却又不是轻易能化解的了,她也只好礼貌地向鲁刺史告退。

两人心情都不怎么美妙。

出了刺史府,祝缨回望了一眼刺史府的朱门,心道:得再做点打算了。

小吴在外面牵着马,一见她出来就跃跃欲试:“大人,咱们再去珠市?还是去看看宝石?”

祝缨道:“走!换身衣服,去珠市!”

…………

憋了一阵气,祝缨决定多称点珍珠!

主仆二人到了珠市,这回小吴不想拣漏了,祝缨却有了点“抢购”的心思。她之前买过几次珠子,认识了一些贩卖的商人,直接去信得过的商人那里去要买。

商人抄起一把散珠,笑道:“官人来啦?您瞧瞧这些!”

祝缨低头,看到了牌子上的价格,问道:“你这涨得有点凶啊!”

狗日的!价格翻了四倍!这是要抢钱吗?

商人陪笑道:“官人许久不来我这里,或许不知道,行情变啦!”

小吴道:“你休要骗人!不要看着咱们总往你这里买,你就要杀熟。”

商人不慌不忙地道:“不敢、不敢!您往哪家去看,也都差不多是这个价。官人或许不知道,如今珠子的市价有点乱的。以往,咱们只看珠子的成色、大小、圆不圆。可就在前几个月,京里忽然派了使者来,连不圆的珠子都要。他们带了几个匠人,一看那手就知道是大拿!哎呀,他们不但让我们这些人拿珠子去挑,还往产珠地亲自选哩。”

祝缨心里暗叫不妙,道:“怎么说?”

“以往,有些不像样的珠子原地就扔了,或者凑一起按斤称了。现在那样的珠子也都有人要,越奇形怪状的越好,拿去镶了首饰,哎哟,还怪好看的!这不,听说京中有贵人喜欢,刺史大人也就使人拣选些好的贡上。您瞧,那边也有几家做珠宝的铺子也有师傅过来挑珠子呢,大家伙儿也就,咳咳,奇货可居了。”

祝缨道:“也不是所有的珠子都能用的吧?”

“可说呢,可是大家伙儿都觉得自己的珠子是奇珍,就是涨,同行涨了咱们可不敢不涨。小人说句话,官人莫怪。亏得市面上还更认走盘珠,现在这些不圆的价还没上去,它们还是看工匠手艺才能要上价。不过呢,小人估摸着,以后还得涨,涨个差不多了才会落一点,最后看它长的样子。特别奇异一眼能认出像什么的,最贵,其他的才会便宜下来。您要现在买,就这个价儿。要是看中了什么,千万别跟我说,跟我一说,我就忍不住要接着涨价了。”

珍珠这东西一般人也不大消费,能用的都是小有资产的人,它再贵也不耽误百姓吃饭。所以这价格真就见风涨也没人管的。

因为异形珠的价格极不稳定,带着走盘珠的价格也跟着不稳定了起来,反正是都不太便宜。只有个头小些的圆珠子目前的价格比去年要降了一点。

祝缨估计了一下自己手上的钱,什么百八十斤的是别想了!

她不动声色地说:“我要磨粉的,也不用细挑,先随便买点儿吧。小个儿的圆珠给我来一些,要个头差不多的。”

商人笑道:“使得!”一边给她称珠子、拣珠子,一边说,“官人实在人,又识货的老主顾,小人也不算你高价,这几颗算是小人送您的。今年小人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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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年景好,一样的货,利更厚些,真要多谢京里的匠人,还能想到这样嵌珠宝的法子哩!”

祝缨道:“是哈。”

主仆二人提着小袋子的珍珠回到了驿馆,小吴低声说:“也不知道是谁……”

祝缨看了他一眼,小吴恍然:“不会就是您去年弄的……”

意识到可能戳了上司的痛处,他垂下了脑袋,跟只雨打了的鹌鹑似的不再说话。

祝缨心道,算了,我还是种地去吧,不过圆珠买得倒是划算了,正好送岳夫人生孩子。这一次的礼物又有着落了!

珍珠囤货不成,祝缨也不难过,到了六月三十这一天她还照旧去刺史府汇报。今年大家看她的眼神又有点不同,从御史台全身而退,还献麦了!还有绯衣!

鲁刺史面前,大家不敢拿她的绯衣说事,心里却是有些佩服的。等她汇报完了,大家也不好明着夸她,只有鲁刺史夸赞了她两句。又说她“不骄不躁,愿为百姓福祉留任福禄县。”让其他人也要向她学习,不看自己仕途,却是真正的心系百姓。

众官也一阵含糊地附和,许多人想的是:不,我还想升官,还想去繁华的地方。他干这个是有回报的,咱们不是。

邻县的县令不知道是不是傻,道:“你种得好些,也给我些麦种,如何?”

祝缨道:“好。”

苗县令咳嗽一声,道:“二位这些事情不如私下细细的商讨,反正你们离得近么。”

邻县的王县令道:“苗兄说的是!祝兄,等会儿我找你去!”

祝缨道:“好。”

等所有人都汇报完了上半年开始说下半年计划,祝缨的计划就是再种个宿麦,也不提橘子的事儿。

鲁刺史以前喜欢开会,现在开会开得挺闹心,又忍不住还想开。将其他人挨个点评一遍,再说祝缨给驻军发钱的事办的不太好:“以后行事要慎重。”就让散会了。

王县令与祝缨一同离开,苗县令留了下来,陪着小心对鲁刺史道:“大人,这种麦推广的事儿,一个县也不能叫广呀!您是不是得将这事儿管起来?不然得多少年才能干成呢?”

鲁刺史凉凉地看着他,苗县令道:“下官的一点浅见。本地以往也不见种麦,可见本地是不太适宜的。他偶然种成了,贸然推广恐怕也难,或许本地就不宜栽种呢?还得您来主持大局。”

鲁刺史没好气地说:“他奏请连任了!多少年能干成?那我不知道!我只知道他能把我送走!”

苗县令轻轻吁了口气:“是个厉害的角色呀,肯在福禄县一干六年不怕回不去。”

鲁刺史心情本就不好,说:“你也回去吧!”他心里又把祝缨给记了一笔,这小兔崽子,怪恶心人的。

恶心人的小兔崽子跟王县令协商,只要上头一开始推广,王县令那儿她派人去教授种麦子。王县令满意地离开了:“你可快着些呀!我还等着呢!”谁不想多有些粮食呢?

祝缨道:“好。”

王县令道:“哎,你跟刺史大人怎么回事儿?可不能再犟下去了啊,他是刺史,随便给你个小鞋就好了。就说种麦,也得人家不给你使绊子呀。”

祝缨道:“我前几天好好跟大人道谢了呢,他也没生气。”

“那就好!”王县令这回真的离开了。

绸缪

州城之行两个目的都没有完成得很好,祝缨也还是在七月初一的时候按时启程回福禄县。几月未见,也不知苏鸣鸾等人情况如何了。她们本该每月下山半个月来学习的,几个月来祝缨本人并不在县城,苏鸣鸾的功课她没有亲自监督,不知她和她的伴读们是否将十六通识字碑都自学过了。

这次回程祝缨走得比往常更快一些,第一天跑了一百二十里,当晚歇在驿站里,估摸着再有两天就能到县城了。小吴又见识到了祝缨赶路的速度,第二天再宿下的时候,他给祝缨打好了热水,自己随便抹把脸倒头就睡。

睡到一半,小吴猛然惊醒,披衣下床拉开了门,只见院子里影影绰绰站着几个人。驿站里檐下挂着灯笼,就着昏暗的灯光一看,来人他也熟:“老侯?”

侯五与驿卒同时回头看他,上房的门也被拉开了,祝缨穿戴整齐地站在门口,问道:“怎么了?”声音里听不出一点睏意。

侯五道:“大人!有事!”

祝缨道:“进来吧,小吴,弄点儿水来。”

小吴答应一声,拖着驿卒去灶下弄水,顺手盛了碗饭,又催厨下给炒个菜瓜之类就着吃饭。驿站的灶在有官员住宿的时候是经夜不熄的,厨子揉着眼睛胡乱给炒了个素菜,一个菜炒完,厨子也醒了盹儿,问道:“大人不再吃点鱼肉?”

小吴道:“不是大人,我饿了,你有什么随便弄一点儿就行。有劳。”塞给了厨子几个钱。

厨子又拌了两道凉菜,再炒一盘鸡蛋,小吴道:“够了够了。”

拿个食盒往里一装,一手拎着食盒一手提着茶壶回到了上房。

上房里,祝缨面色凝重,侯五站在一边抹汗,桌上放着一个空茶盏,旁边有一点水渍。

小吴忙道:“对不住,来晚了,老侯,水晾凉了,你先喝一口。今晚跟我住?我把吃的也拿回来了。”顺手斟了一碗茶给老侯。

祝缨道:“行。”

侯五道:“大人,我也不急着吃,您有什么主意,我再赶回去传信儿。”

祝缨道:“急什么?你跟小吴先对付一晚,明天咱们一道回去,黑灯瞎火赶什么路。”

“是……”

小吴提着食盒领着侯五去了自己屋里,把食盒往桌上一放,道:“你先自己吃着,我给你打盆水。出什么事儿了?”

侯五缓过来一点儿了,一屁股坐在桌子边,一边从里面拿吃的一边说:“出事了!”

“啊?”

侯五扒着饭,含糊地说:“七月初一,开市的日子,山上那位也下来看着。听说大人回来了,又要回来接着上学。她来的时候还路过西乡榷场,说一切如常,话音才落,西乡赵家就传来消息——出人命了!你说她这什么运气?关丞叫我赶紧过来报信,顾小郎君抢着要来,我一看他哪儿认得路?又跑得不快,这不添乱么?还是我来了。”

“什么人命?”

侯五提着水壶灌了口茶,道:“是山上下来的匪类,穿着那个獠人的衣裳,骑马跑进了市集里先捅死了几个大商人,接着见人就砍!”

“啊?!!!”

侯五又埋头苦头一阵,抬手抹了抹嘴,打了个饱嗝,长出一口气:“市令受了伤,赵郎君带人拿下了两个人。结果还不如不拿呢!”

“什么意思?”小吴一边收拾残肴一边问。

侯五道:“你道那是什么人?他是个奴隶,可他的主人竟是那位苏小娘子的远亲,与赵家也有些亲戚。你说,这可怎么办?”

“嘿!他们自己求的要开榷场,现在倒自己砸起锅来了!”小吴愤愤地道,“亏得大人还说,不能将他们的钱全都榨干了,不然要出事儿了,还让着他们呢。怎么他们还这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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乱七八糟的?”

侯五道:“我也不知道了,估摸着他们没落着好处吧。十个指头有长短,唉,我也见过的,一家子心不齐,这个想跟朝廷交好,那个就想坏事儿。别是那个洞主也做不了主吧?啧!那还吹什么牛啊?”

小吴道:“大人愿意结拜必是看准了的,不用咱们操心那个。只是……眼下可怎么办?”

两人对望一眼,都有一点点担忧。他们常在祝缨身边,知道祝缨是重视獠人,要以此为一项功绩的。本以为一切顺利,瞌睡递了个枕头,阿苏家自己肯贴上来,哪知……

…………

比他们更忧虑的是赵苏和苏鸣鸾等人。

苏鸣鸾和赵苏连夜赶到了西乡,赵沣此时也还没睡!

两人赶紧向赵沣询问情况。

苏鸣鸾道:“我下山的时候看着还好好的,是谁竟然敢这个时候坏我的事?”她每月下山半个月,初一、十五开榷场,她正好一来一回顺路监督,这些都是筹划得好好的事情,以往从未出过差错。

赵沣阴着脸道:“我知道有人会捣乱,防着他们欺行罢市又或者诈欺财物、以次充好等等,没想到他们是直接动的刀子!”

赵苏寒声道:“这些日子过去,还以为他们晓得利害了,竟是在憋着等机会呢!”

苏鸣鸾道:“姑父,杀人的是哪几个?都是谁家的?姑姑是去上山告诉阿爸消息的吗?”

赵沣道:“你姑姑已经上山了。人我拿下了,都是奴隶!他们的主人家你都认识的,大郎更是知道的就是阿浑,以前他们倒是常与咱们有交易。”

赵苏道:“当时情境如何?阿爹是怎么处置的?”

赵沣道:“我把人扣下了,在咱们家暗房里,捆好了,防着他自裁。另有一个跑了。”

赵沣作为乡绅代表以及榷场里的一个隐形的市令,每逢开市是必得出现的,他在地方上有势力,榷场发生变故的时候他正在里面,紧赶慢赶还是晚了几步,等他带人把凶手控制住的时候,已有一个商人当场死亡,另三个受了重伤。此外还有些人也受了或轻或重的伤。他又安排人治伤,再安抚商人,忙了个不可开交。

苏鸣鸾道:“我要看看是什么样的狗东西这么大胆子!”

赵沣道:“跟我来。”

一行人去了暗房去看人,说是暗房,可以视作一间禁闭室,四面没有窗,只有一扇窄门往内透出一点光来,里面有几根木桩子,从房梁上又垂下一些铁链绳索之类。两个人被吊在了房梁上,身上已抽出了条条血痕,衣服也抽破了。

赵沣道:“你姑姑已经审问过一回了。”

苏鸣鸾提着根鞭子上前,问道:“说!谁派你们杀人的?为什么要杀他们?都命令了你们什么?”

吊着的人闷不作声,赵沣的手下又点了几根火把,火光照耀之下苏鸣鸾看清了他们的脸,怒道:“原来是他!”

赵沣说她还将信将疑,直到她认出了这是她父亲的一个堂弟家的奴隶,那位叔叔以前是代表着寨子里跟山下的赵沣联络交换买卖一些需要的物品的。房梁上的人抬头看了她一眼,又低下了头。苏鸣鸾却安静了下来,绕着他转了一圈,忽然问道:“还有别人叫你这么干么?”

那人又看了她一眼,还是没有说话。

赵苏突然说:“说出实情,我放你走,包管别人找不到你。”

苏鸣鸾看了他一眼,默许了他的话,那人还是一言不发,赵苏道:“杀人赔命,除非另有人指使你。”

这人死活不肯开口,苏鸣鸾叫来随从,将这人一套暴打,又下令:“烧起烙铁!拿大剪刀来!”

赵沣道:“且慢,不要把人弄死了,等到县令大人回来看着你反而像是杀人灭口了。”

苏鸣鸾恨得咬牙切齿:“就让这狗东西多活几天!”

赵沣低声命令手下看好人犯,才说:“咱们出去吧。当时人不少,虽然维持了秩序,商人仍是逃走了一些,县里一定知道消息了,县令大人很快就会回来,咱们要想好怎么答话。”

苏鸣鸾脸色铁青:“他现在已经知道了!怎么可能不知道嘛!”

赵苏道:“出去说。”

出了暗房,赵苏道:“小妹,这事儿你要拿个主意的。是惩罚肇事者,还是回护他。这个人是在坏你的事,留下来会是个祸害。要处罚了,你现在会难一些,过了这一关以后反而更顺利。”

苏鸣鸾道:“我明白的。”

赵苏道:“那就好,你先休息,养足了精神才好办事。”

赵沣道:“大郎说的对,小妹,你自己好好想想,我们就不多打扰了。”

他父子两个拐去一边说话,当真不再打扰苏鸣鸾。

苏鸣鸾心里堵得慌,她眼见得跟山下关系越来越好,当然也知道朝廷要她一点“顺从”,综合考虑她得到的更多。她这次下山还有一个目的:想同祝缨商议一下,问怎么种麦子。山上贫瘠,如果一年能够多种一次庄稼,这得是多么好的一件事情啊!

此时她不由佩服起祝缨来,祝缨早说过,如果只是贸易,她家迟早被掏空家底。事实证明祝缨的预见是对的,由于早就考虑到了这种情况,情况还没有变得很糟糕。想来祝缨也会愿意让她学习一些耕种之法,以便可以长期贸易的。

现在不说进展了,之前取得的都可能被葬送。

纵使祝缨有意,可是她不能做所有的主,出了命安案,这事就不能轻易过关了。

苏鸣鸾慢慢地踱回了房。

赵氏父子步履匆匆,回了赵沣的正房两人才将焦虑彻底地暴露出来。

赵沣道:“这可如何是好?!我要怎么向县令大人交代?!唉……”

赵苏道:“先别急,义父不是个不讲道理的人。”

“现在出人命了!大家都看到了,没法儿遮掩!你的国子监……”

赵苏眼角一抽。祝缨才要给他送国子监去,这是一个新的起点,赵苏满心的期待,他知道自己能被推荐去试入国子监这个“中间人”的身份也为他增分不少。一旦双方交恶,呵!

赵苏眼睛气得通红。

赵苏沉着脸道:“不管舅舅他们如何,杀人偿命,这事儿咱们不能偏袒哪个!爹,凶手不能交给舅舅!得法办!”

赵沣道:“我知道。哎,大人是真的收了顾同做学生?”

赵苏道:“约摸是想着送我上京之后身边得有个人吧。”

赵沣搓搓手,道:“哎呀,有点不妙。这要是他总在前面绕着,恐怕要分薄大人对你关注呀。”

赵苏道:“我本是要上京的。”

赵沣叹了口气:“无论如何不能叫这事儿妨碍了与瑛族的交好。”

几人一夜没有睡好,第二天一早,又派出两拨人,一拨往进山的路上迎阿苏洞主的信命使,问他的消息,一拨往去县城的路上,等候祝缨的消息。

………………

祝缨第二天照旧起床,照旧吃早饭,饭吃得与平常差不多,不多也不少。吃完了又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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歇两刻时光,才让人备马回福禄县。

一路赶得很急,天还没暗就赶到了福禄县里。县衙里,关丞等人正在焦急地等待着祝缨回来。结交“獠人”是祝缨主导的,虽与关丞关系不大,但是主官倒霉,谁知道下面的人是不是跟着倒霉呢?

他们都蔫头耷脑的。

关丞坐在县衙的门房里枯等,听到马蹄声就要跳起来跑出去张望。如果不是祝缨,他就要把人骂一顿:“混蛋!居然在在衙门口跑马!拿下来打他二十板!”

连打了四个人之后,附近连条狗也不凑过来了。

他又听到了马蹄声。

关丞又跳了起来,这一回祝缨是真的回来了。他跑过去,拉住祝缨的马笼头:“大人,您可算回来了!”

祝缨轻盈地跳下马,问道:“出什么大事儿了?非得急着把我叫回来?也不说清楚到底怎么一回事。”

关丞低声道:“赵苏赵小郎君派人来说……”

两人说不几句,顾同风一样地卷了过来:“老师!”

祝缨道:“你没上学?”

顾同嘿嘿一笑:“上了,今天放学早。”

祝缨道:“好吧,你去办一件事。”

“哎!老师只管吩咐!”

祝缨道:“你与他们一道,请士绅们过来议事。”

“是。”顾同答应一声,就与童波等衙差去各家门上通知了。

祝缨与关丞一面往里走,莫主簿等更多的官吏也迎了上来,祝缨问道:“市令的伤怎么样了?瞧过大夫了吗?”

关丞道:“赵沣将人留下医治了,前胸挨了一刀,不宜挪动,暂无性命之忧。”

祝缨点点头:“怎么福禄县从来没有过命案吗?你们这焦急得不同以往啊!”之前斜柳村的案子,跟着她看热闹的居多,现在围着她的人都显得急惶。

关丞道:“要真是闹翻了,山上的盗匪无时无刻不骚扰,也是麻烦的。好不容易不闹了的……”

祝缨道:“唔,这倒提醒我了,瑛族毕竟还不是编户齐民,究竟适应什么样的律条确实得说道说道。”

“啊?”

祝缨慢慢走到小花厅,坐下说:“本想着这件事儿缓一缓再谈的,既然遇到了也就正好与阿苏家将此事定个章程下来。看我干什么?一桩凶案,凶手都被扣下来了,只走脱了一个,审一审,拿了走脱的那一个就是了。难处倒在于适用何法。”

关丞等人脑子差点没转过来,听她说完,人们面面相觑,过了一阵儿,关丞小心地问:“您的意思,就照普通凶案处置了?”

祝缨问道:“难道不是?那你说说,它怎么不普通了?”

关丞张口结舌:“额……这……不不不,没、没有,您说的是。”心道:不愧是京城里出来的能赐绯衣的人,一句话就将事情最难的地方给迈过去了。

祝缨道:“司法佐呢?没去西乡吗?”她扫了一眼,四个司法佐都在,他们也知道了这个事儿正担心呢。

四人底下一阵拳脚把高闪给推了出来,高闪道:“回大人,赵苏来报,说犯人已拿下了,我们不知道要怎么处置他们,故而没有过去。”

祝缨道:“明天你与我一同往西乡去。”

“是。”

剩下三人悄悄地相对微笑,一人挨了高闪一脚。他们的小动作祝缨在上面看得一清二楚,但也没跟他们计较,这事儿确实不是他们能办得了的。走脱的那个估计也得是山上的奴隶,让他们进山抓人?怕不是去送菜的。

祝缨问:“还有什么事吗?”

关丞忙说:“没、没有了。”

祝缨问道:“安抚百姓了没有啊?”

关丞道:“百姓也没慌乱。”

“商人要是慌乱了,四处传些谣言也不好。贴个告示昭告一下,就是生意上的纠纷引发的殴斗,我自会料理,他们不必慌乱,钱财上的纠纷闹出人命的事儿他们走南闯北见得还少么?去把丁校尉也请来,我有事要劳动他。”

“是。”

…………

丁校尉还没到,顾同等人已将顾翁等士绅请来了。消息灵通的士绅已经透过商人知道发生了血案,都怀疑这次叫他们过来与此事有关。

到了却发现县里的官员大部分也都聚在此处,他们又吃不准了。

祝缨看了一下,道:“都来了?”

顾同道:“凡在县城的士绅都请到了,赵苏现在西乡,他没过来。”他对士绅们熟得很,扫一眼就知道了。

祝缨伸出两根指头,道:“两件事。本来是要与你们说一下种麦的事儿,现在有一个案子须得我亲自跑一趟。那件事就要延后些时日,好在水稻还未收割,倒是来得及。这是第一。第二么,你们秋收的时候,有无防范火灾?”

王翁道:“秋收的时候男女劳力都在,有火灾也即时扑灭了。”

祝缨道:“这样不好。”

顾翁等人忙说:“但听大人吩咐。”

祝缨道:“要防着有人纵火。这样,各乡、村的田地都要分若干区,快要收获的时候要安排人巡夜,带上锣,有事就敲。这是防。此外,还要有预案,万一有火情也不至于慌乱。你们是本县的大户,田地也多,所以叫你们来一同吩咐。图来!”

她对全县土地的掌控高于历任县令,她指着舆图,命司户佐等人也一同观看,道:“这样,全村的地分成若干份,以县郊为例。这里这里、那里那里,划分若干地块,一处着火,不要紧着救火。着火了,怕它烧着庄稼,那叫它没得烧不就成了?秋收的时候就抢收,割出一片空地来,叫火烧不过来就成了。”

看得人都点头,又有些惊讶:难道真的会发生这样的灾事?獠人这么大胆?

祝缨道:“司户佐,你们几个照着户籍田簿挨个乡村跑一遍,让他们警醒,防火救火也照此办理——我要查的!”

“是!”

祝缨又说:“让各里正乡老都留神些生人。”

“是。”

祝缨问道:“还有别的问题吗?”

“那、那、那、那……那个凶案?”顾翁现在话少了些,张翁话又多了一点儿。

祝缨道:“你有线索?”

“没没没没。”张翁将两只手护在胸前连连摆动。

祝缨点点头:“哦,那行,都去准备吧。我去将案子结了,回来咱们再说正事儿。都还有别的事吗?”

众人都说没有,祝缨道:“那就散了吧,高闪,你明天与我同行。关丞留在县衙。”

童波跑了来道:“大人,丁校尉来了。”

“请。”

丁校尉与一众乡绅擦肩而过,回头看了两眼,大步走了进来。祝缨起身道:“丁兄,请坐。”

丁校尉道:“大人有什么事要吩咐我的?”

祝缨道:“不敢。坐下慢慢说。”

两人坐下来,祝缨道:“丁兄知道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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乡有个榷场么?”

“啊,是,听说有,我家婆娘还从转卖的人手里买了些菌子野鸡,炖着好吃。”

祝缨心说,野味哪里好吃了?年载长的肉也柴,还一股膻味骚味的,家养的好吃多了。

对丁校尉却是说了另一件事:“近来有人闹事,就前天,见血了。我想请丁兄那儿每月两次,派些人去镇镇场子。好叫他们不敢胡闹。”

丁校尉道:“何必客气?大人的事就是我的事!要多少人?”

祝缨道:“先二十,巡逻着看看。每次三天,食宿我这儿包了。”

“那怎么好意思?”

祝缨道:“这可不是什么好差使,要是有吃酒循私,又或者打架斗殴的,丁兄可得管好了。”

丁校尉严肃地道:“你放心,下回我亲自带人去。”

祝缨道:“那我就先谢过丁兄了。”

“不客气,不客气哈。”丁校尉拿人手短,答应得痛快。天天在县城和营里,有时候还要被老婆打,他也呆得有点腻也想透透气——这话就不用说了。

祝缨道:“还请丁兄明天就与我走一趟,先去看一看,心里好有个数儿。瑛族的事已上报朝廷了,不能当是化外蛮夷来待。”

丁校尉道:“放心,我们知道的。上头不放话,咱们不能拿獠人的人头凑数儿。谁闯了祸,谁自个儿收拾,都明白。”

祝缨道:“见了瑛族的人,不可称‘獠’,他们是瑛族。”

“鹰?那有猴儿不?”

祝缨笑道:“以后帮你问问。”

“那行。”

祝缨又留丁校尉在县衙里吃饭,丁校尉道:“不了,家里母老虎备了饭了,我要敢不回去吃,她能吃了我!”

祝缨道:“嫂夫人是关心你。”

丁校尉连连摆手:“享不了这个福,我走了。”

…………

顾同送完了乡绅们,回来又与丁校尉擦肩而过。

他跟顾翁差点闹掰,自个儿赖到县衙里住的,落到了众乡绅眼里仿佛是顾翁故意将他给送过来的一般。也有姻亲拉着顾同的手说:“你小子出息了。”的,也有人说顾翁可真是“好福气,得了县令大人青眼的。”顾翁被他们说得皮笑肉不笑的,只想回家。

顾同与他们在门口说了一回话,才将他们一一送走,回来时连丁校尉的事儿也没听到。顾同心里痒痒的,三步并作两步跑到了祝缨跟前。

祝缨道:“都送走了?”

“是。”

“走,咱们后头吃饭去。”

“哎!”顾同赶紧撩开了帘子,同时问道,“老师,这就完了?案子怎么弄?”

“老师还没完呢,案子那当然就是照着案子来办了。”

“要是獠、哦、那个瑛族人闹起来怎么办?我总觉得这事儿不大简单。就算事儿简单,也容易被人拿去做文章,不然赵苏不能这么着急跑回家去。”

祝缨道:“他是关心则乱。既然明面上是凶案,咱们明面上也照着凶案来。暗地里谁要拿这事儿做文章,咱们也就暗地里也作一篇文章怼回去就是了。莫慌。”

“哎!”顾同笑了,这样处事十分利落,他喜欢。

两人去了后面,张仙姑也认命了,走了一个干孙子又来一个徒孙,她说:“来,吃饭了!”

赵苏几乎不与他家一处吃饭,顾同不一样他是住过来的,张仙姑和祝大还都挺喜欢这个爽快的小子。祁小娘子就不太合适与这个年轻男子同桌了,她拿了饭菜去与祁泰一道吃。

张仙姑道:“才回来,你衣裳换了去。”

祝缨道:“不了,吃完再弄吧,对了,我明天还要去西乡。”

张仙姑端饭的手停住了:“啥?你才歇了几天呐?”

祝缨道:“我又不走远,几天就回来了。”

顾同跟着说:“您老放心,我陪老师一同去,一定会侍奉好老师的!”

张仙姑看了他一眼,心说,你一个年轻男子跟着我才不放心呐!

祝缨道:“是案子。”

张仙姑叹了一口气:“哦。”

祝大道:“老三呐,你不是说的司法佐吗?怎么自己去了呢?”

“这事儿他办不了。”

“哦。”

顾同心道,原来咱们家里都一样,老头子们都是这么的啰嗦。不过张仙姑和祝大比他祖父好点,祝大有时候爱装腔作势的,顾同开始还被他哄住了,后来发现他就是纯粹的装腔作势,内里什么都没有,也就不怕他了。不像顾翁,故作神秘,但是亲祖父,有时候还真能出点贱招,令人防不胜防。

让顾同选,他还是想跟祝家人在一起,轻松。

吃完了饭,祝缨才问顾同:“我什么时候说要带你一同去了的?你学不上了?”

“嘿嘿。学生这不是转了科了吗?办案么,总得跟着学着点儿,您说是吧?”

祝缨道:“你律条没背熟,先学这个没好处。”

顾同问道:“那是为什么呀?”

祝缨道:“你背的东西是死的,就像地基,地基也是死的,它绝不能活!我接下来要做的就是活的,会妨碍你打地基。”

顾同道:“我不怕!我只记住了什么是该记牢的就行。”

“你留下来好好上学,先把该背的都背熟了,回来我要查的。”

顾同撇撇嘴,还想讨饶撒娇,祝缨就安静地看着他表演,演了半天顾同突然不演了,说:“唉,骗不过。我明天上学去,老师,你一路平安,早去早回,家里都等着你呢。”

祝缨被他逗笑了,道:“知道了。睡去吧。”

顾同就住她家后衙客房里,一步三回头地回去睡了。祝缨将第二天要做的事准备好,也回去房去准备休息了。张仙姑已经给她准备好了热水,祝缨道:“不忙,我又买回来些东西,你们收一下。”

张仙姑叹了口气:“好吧。我去叫花儿姐来。”

祝缨回来了些珍珠,由于异形珠涨价了,她没有多买,又匀了些钱买了点宝石。分一边说:“留一份儿,在京城看郑夫人已经显怀了,得有五、六个月了,这会儿怕不快要生了。”

花姐道:“这边又没有好的绸缎料子,我这两天四下讨些碎布,给孩子缝个百衲衣吧。”

祝缨道:“这个好!我穷,就得想点儿别的招。”

张仙姑道:“穷还买这些宝贝!”

祝缨道:“还说呢!它还涨价了!涨了四倍,一问,宫里说,镶着好看,就要征一些做贡品了。要死!”

张仙姑惊讶地道:“什么?那不跟你想一处去了吗?”

祝缨看了看她的头上,说:“是啊。你头上这个,得值一百贯。”

张仙姑一时头都不知道要怎么摆了,赶紧把头上的簪子取了下来:“这么贵啊?”

祝缨点点头,张仙姑不再跟她说钱的事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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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攥紧了簪子先回房收好。祝缨与花姐偷笑,花姐道:“那这一包不是你先挑?”

“他们都挑过一回了,好用的他们都拣走了,我能挑出几颗就不错了。”

“一颗也好,一百贯呢。”花姐取笑。

两人又笑了。

将她带回来的东西都收好,花姐问道:“听说死了人,又与瑛人有关,案子很大么?”

祝缨低低地将事情说了,最后说:“我一直防备着有人反对,并不敢着紧就催着他们归附,只想羁縻便罢,免得激怒一些人。我以为要到阿苏洞主过世,又或者苏媛受封时才会有大波澜,竟还是想差了一步,此时就有命案了。所以,你们在县城也要小心些,不过我也有准备了。”

“怎么准备的?”

祝缨又说了防火防盗以及乡村巡查的事儿,花姐道:“你想得仔细又周到,纵有事,也能收拾得很好的。真的,我就想不到。”

“唔,我只是想,要是我来干,会干什么事。比如放个火之类的。”

花姐道:“你总能想到前头去。”

祝缨道:“也不是回回都行的,这次就没料到。我得好好想想了。”

光是自己防盗还不行,还得从源头上给它掐了,祝缨决定与阿苏家好好谈一谈这个事儿。她自己对整个“獠人”是有一个大致的想法的,总的来说是羁縻,既然是羁縻,也就算是归朝廷管辖的一部分了,人口的归属、户籍、律法的适用等等,最终还是要朝着“一体”的方向来的。之前没有提出来,是因为连敕封、羁縻都还没有做到。

现在遇到了这个凶案,只好先把适用律条这一项拿来跟阿苏洞主、苏媛先敲定一下,同时,她也把给朝廷的奏本先打了个腹稿,定稿还要看接下来事态的发展。

……——

次日一早,祝缨就带着一队人马赶往西乡,丁校尉也带着两什人如约而至。两队人并作一处,丁校尉道:“可算能出来逛逛了。”

祝缨道:“咱们这是赶路的。”

“放心,这些人脚程可以的。”

他们又走了一整天,将将到了西乡。赵苏亲自迎在道旁:“孩儿拜见义父,义父一路辛苦。”

祝缨道:“你也辛苦啦,来,咱们边走边说。”

赵苏拢马跟在她身侧,一眼没扫到顾同,低声将:“舅舅到了。表妹已在我家里了,凶手一共三人,拿住了两个,跑了一个。都是阿浑舅舅家的人,阿浑舅舅先前与我爹娘很熟,没想到偏偏是他。”

“没有误会吗?不会是别人收买了他的奴隶?”

“舅舅亲自问的,他认了。呃,许是觉得这不是什么大事吧。”赵苏说得有些艰涩。杀自己寨子里的人,那是个事儿,杀外面的人就真不是个大事儿。如果是杀的仇人家,就更不是什么事儿了。这个破远方舅舅是没把山下人当自己人,甚至觉得山下商人背叛。

祝缨道:“最后一个凶徒拿下了吗?”

“是。舅舅把阿浑舅舅也带来了。”赵苏心里稍安,这代表他舅舅还是愿意与朝廷友好相处的。

祝缨道:“我也有事要与你舅舅商量,他的身体还吃得消吗?”

“是有些操劳,正在休息。”

一边说着,一行人到了赵宅。赵沣又出来迎接,赵娘子和苏媛也出来,苏媛此时又是一身男装,变成苏鸣鸾了。

祝缨道:“阿姐。”

赵娘子道:“可算来了!”

祝缨顺手将一枚珍珠串起的肩饰挂在了她的肩上,说:“没有过不去的坎儿。”

赵沣命赵苏安置一行人,祝缨道:“阿姐,这是丁校尉,新到咱们这儿来驻兵的。”

赵娘子道:“咦?”她知道丁校尉,但是为什么他会来西乡?

丁校尉上前一抱拳:“娘子放心,以后开榷场我就过来,包管不会再出命案了。”心道,县令大人这第二个姐姐了,等会儿不会再冒出一个来吧?

几人才进大门阿苏洞主就被那位“树兄”搀着走了过来,兄弟相见,又是一番问候,祝缨看阿苏洞主比上次更加衰弱了,脸色尤其的不好,说:“大哥这是累着了吗?快些去休息吧。”

阿苏洞主道:“这事儿我得亲自过来同你解释才好!”

他比较着急,儿子鲁莽,跟利基族继续打得乱七八糟,反而是女儿安静发展,又同他讲要学种麦子之类。抢掳、打猎等的收获是不固定的,风险也高,耕种以前产量低,无法完全依赖,风险有时候也不低。如果产量高了又稳定,阿苏洞主还是希望自己的部族可以稳定、持续地发展。

他也在思索着朝廷敕封的事儿,他希望,以后是自己家择出一个好的继承人向朝廷申请,朝廷批复。即,敕封可以,你不能代我决定。

有了敕封,哪怕像祝缨隐约提及的,要交一点税,但这样背后有朝廷,他也觉得安稳。如此便可子子孙孙、长长久久。

这样的局面他可不想败坏了!

好在祝缨是个还可以讲道理的人,希望她不会因为“瑛族杀了百姓商人”就悍然认为是两族之争。

祝缨一开口就给他吃了颗定心丸:“一场寻常凶案,你怎么还当成件大事来办了?”

阿苏洞主道:“只怕别人不这么想。又要说什么不是一族的人,流着不一样的血,总不是一条心了。”

那肯定是有的,不过当着她的面大家不太敢说罢了。

祝缨道:“我既然来了,就与大哥将这件事办好,也为以后的事情做个样子,怎么样?”

阿苏洞主不顾劳累,道:“你说,要怎么弄个样子?”

祝缨道:“大哥已然称臣,咱们就是自己人了,怎么样?”

“好!那个混蛋我已经带来了!”

祝缨道:“且慢,还没说完,姐夫,咱们进去说吧。”

赵沣道:“席面已经摆下了,请!”

一行人入内,又不开始谈正事了,丁校尉等人也都在赵沣的田庄里安顿了下来,吃酒的时候也叫上了他们。

阿苏洞主和祝缨都不喝酒,两人看着下面推杯换盏,自己却交谈了起来。祝缨道:“我知道,肥了这个就要瘦了那个,亏得姐夫心宽,没有与我计较,他也有亏损的。”

阿苏洞主道:“你上一回说的那个话,现在才显出道理来了。只可惜我不能为了他一个人、一家人吃得满嘴油,就锁着一整个寨子只经他的手来交易。这个你放心,我绝不更改主意。”

祝缨道:“其实你照着原来的样子过活,也能求了敕封,你的日子也是不会差的,不过底下的人过得苦些,奴隶更苦些罢了。”

阿苏洞主道:“想过了。有时也想放弃的。可我这一松手,后代怎么办呢?你没有坏心,下一个像你这样聪明的人就不一定了。就算害死我阿爸、兄弟的那个人,他也是很聪明的。过一阵儿来这么一个,我们就像外面种的花,年年被剪叶子吗?剪了,再长,再长,再剪。唉……所以我选小妹。”

祝缨点点头:“大哥助我功成,我也要为大哥着想。大哥看,一个案子,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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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里与县里的判法就不一样,咱们是不是商量一下,定个准星?大哥家事事心里有数,是不是给它写下来,不然以后事事依着朝廷律法恐怕有些事大哥也不太方便的。”

阿苏洞主惊疑地看着她,祝缨知道他的意思,不写下来不公布,就是天威难测,写下来就跟朝廷似的,有人敢跟皇帝理论两句劝谏了,她解释道:“咱可以不告诉别人,自家人心里得有个底,跟朝廷说话也得有个谱,譬如……”

她轻声在阿苏洞主耳边说:“写下来,告诉朝廷,小妹当家是有瑛族的法可依的——至于法怎么写,在咱们。写了就是定了。”

定律

阿苏洞主的眼神变了,他从未想过要“写下”什么法典之类的,奇霞族连文字也没有,哪来的法典?且什么都要写下来跟那个朝廷请示,一件两件还罢了,越来越多实在让人有些厌烦与猜疑。

祝缨看他的脸色,不慌不忙地又加了一句:“小妹不是已经会写了么?你让她来写就是了。”

阿苏洞主心中怀疑的火苗又被压了下去一点,他点点头,说:“我再想想。”

这一天直到宴会结束,祝缨也没有再提这件事情。

宴会结束,有些人明知道还有一件事没办完仍然是微醺,祝缨滴酒未沾,先去看望了市令。

市令接了这个差使之后兢兢业业,没想到天降横祸,被赵家安排在客房里休息,身上的伤口也疼。想到接下来会有一段时间也不能再主持集市,他的心也痛——他干这个活也能得一些小小的好处,这下一养伤可就没了。

卧房的门被推开,赵苏先露了个脑袋,进屋后往一旁一闪,祝缨就踱了进来。市令挣扎着起身:“大人!”

祝缨道:“你有伤在身,快躺下,咱们慢慢说话。”

她先问了市令的伤势如何,感觉如何,市令道:“挨了两刀,拣回一条命来。”

祝缨又问他当时的情状,市令道:“本来一切都好好的,交易也顺利。交易过许多次了,以往也有些争执成色、打架斗殴的,都是常见的,哪里的市集都有这样的事儿。这一回不一样,以小人的浅见,他们就是冲着杀人来的。拣的是市集里的几个大户,特意挑的才能杀得这么准。”

“你从头看到尾了?”

“他们纵马入市就惊起了人,小人忙赶过去时,他们已然杀伤两人了,小人去阻拦也受了伤。”

祝缨问出了最关心的问题:“你看到凶手了吗?”

“看到了三个人,都骑马,品字杀入,”市令很肯定地说,“后来赵郎君也赶到了,大家伙儿一道动手,拿下了两个,还有一个从马上跳到屋顶上逃蹿了。”

“嚯!还挺能耐呢?”祝缨啧了一声,“你安心养伤,这是公伤,给你一个月的假,俸禄照拿,我另给你两贯汤药费。好好养伤,榷场还是你更熟悉些,早些养好伤早些回来。”

“大人的大恩大德,小人感铭五内。”

市令想要起身来送,祝缨道:“你别动了,这下能安心养伤了吧?”

“多谢大人。”

祝缨没有多做停留便离开了他这里,又让赵苏带路先去看了停尸的地方。此时除了当场死亡的,又有伤重不治的,屋子里已有了四具尸体,都盖着白布。

祝缨掀开了覆尸的白布,四个人里有三个她都有印象,开榷场是需要商人的,大商人她都见过。三个人里有两个是本地人,一个是邻县的。他们的衣饰也并不很华贵,穷地方的大商人,华贵也很有限。祝缨仔细查看了他们的伤口,凶手下手时一点犹豫也没有,无论砍的是什么地方,刀痕都很果决。

祝缨问道:“他们的货物、随从都在哪里?”

赵苏忙说:“市令受伤,家父当时命人维持秩序,大部分人都叫在榷场内不要动了,也有几个人被吓跑了。死者的货物都封存了,他们的随从也都在一处安置了。”

祝缨道:“走,再去看看伤者。”

赵苏道:“在这边。”

他们父子处理这件突发的案件很有章法,祝缨还是比较满意的,同他一道又去抚慰伤者。比起死者的安静,伤者哭声震天:“大人!我就知道大人不会不管我们的!”

刚才听着那边宴会的声音,伤者内心既凄惨又灰败,待祝缨过来他们方觉得县令一如既往。祝缨向来不喝酒,身上也没酒味,更不是打着酒嗝来看他们,这就更让人觉得她确实是个好官。她不让伤者揭开伤口,说:“包扎好了就不要动了。安心养伤,我会给你们一个交代的。吃得怎么样?”

伤者道:“有吃有喝的,还好,还好。”

祝缨又问赵苏:“他们的货物也封存了吗?”

赵苏道:“是,都派人看管了。”

祝缨看完了他们,又往榷场去看望受到惊吓的商贾。官府经营的榷场,都有号牌,各有摊位。时值夏秋之交,天气仍然很热,他们就住在这里也不嫌寒冷。祝缨打着火把,一间一间看过去,看到一张张紧张焦虑的脸。人们渐渐聚集,有人只知道叫:“大人。”也有人询问出了什么事,还有人说“冤枉”的。

祝缨大声说:“榷场里出了命案,人命关天,各位是证人,我要多留你们几天!这几日都不要胡乱走动,会不时来询问案情。县里已调来了丁校尉带兵前来,以后榷场会有兵士保护!不日就会有一个结果,不会耽误大家的正事的。”

底下嗡嗡地议论纷纷,祝缨知道,根子还得是案子,只有把案子办得漂亮了,把案子办成个普通的贸易纠纷才能不引起更大的动乱,才能把榷场继续开下去,也才能与阿苏家继续交好。

她又安抚众商人:“都是走南闯北见过世面的人,稍安毋躁,我要挨个询问。”

有个具体的步骤比虚言保证可信得多,商人们慢慢退回自己的地方休息了。祝缨先把榷场转了一圈,打着许多火把到了案发现场,大商人分属不同的铺子,她逐一往铺子前查看。榷场是泥土地,鲜血渗到了泥土里,暗夜之中成了黑色。脚印还能辨认出一些,也有马蹄印。

三匹马,没有迟疑就冲铺子动手,结合尸身的状况,是踩好点了的。

谋杀。

祝缨摒掉一切从赵沣等人那里听来的信息,只以自己的眼睛来看,也是这个结论。

再看人的痕迹,商人显然是事出突然没有能够很快的反应过来,他们才移动了两、三步就被追上了,还有人滑倒了,地上留下了长长的滑倒的印痕。有人围了上来,将他们扶起,像是他们的随从。

榷场里有人试图阻拦,犹豫了一下又闪开了。凶手行凶完之后没有马上逃跑,又开始砍杀,根据血迹就能推断出他们边砍边走的路径。

赵沣带人赶了过来,在离铺子比较远的地方拦下了其中两人,这两人是一前一后被拦下的,另一人弃了马。她还看到了市令的足印,是拦在了一匹马的前面,又斜向倒去。

祝缨一手打着火把,一手扶着梯子,站在梯子上观察了一下最后一名凶手逃走时走的房顶。避开足印爬上房顶,照着房顶瓦上的极浅的足印,看到人跳了几个房顶之后跃下了榷场的栅栏,跑了。

她把这一切都看完,确认了三名凶手的身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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里面应该没有赵苏的那个“阿浑舅舅”。她在寨子里见过阿浑,此人是个灵活的胖子,灵活是指他的表情,是所有人里与祝缨说话比较亲切的那一个。如果三人都是他的奴隶的话,他是主使的嫌疑就很大了。

往市令、赵沣等人休息的屋里坐了,祝缨命童波去找人:“今晚先问五个人。”

五人里就有一个是祝缨在县城闲逛时见过的,她叫出了这人的名字:“王四,你是头一回过来吗?”

王四哭丧着脸道:“大人!我冤呐!”他一身布衣,肘上还打着补丁。商人也是有贫有富,并非所有人都是豪富,有小商小贩好容易得了一张入场券就遇到这样的事,见祝缨能叫出他的名字,眼泪也下来了。

祝缨道:“莫哭,说说你都看到了什么?”

王四啥都没看到:“他们有蹭着大户的铺子拣些买卖的,小人是新来的,也靠不上前,幸亏这样才没叫人砍人。小人就只看到几条马腿从眼前刮过。”

祝缨又安抚了他两句,接着传下一个。

问完五个人,她才离开榷场,路上,她对赵苏道:“事情处置得当,你们办得不错。”

赵苏一点也不高兴,道:“终究还是出事了。”

祝缨道:“应该的。这可也算寨子的变法了,哪里变法不得出点事?下回有人砍我也不一定。我倒宁愿有人来砍我了,没的弄这些人做甚?这件事在你这儿就算结了,你甭管了。这都七月了,眼看收了麦子,就得完粮入库、送粮入京。你的功课怎么样了?”

“啊?哦!案子……”

“功课,”祝缨提醒道,“你要赶在明年入学,最近就得动身了,不得先适应一下京城么?去了京城也不必拜访什么人,先看京城。”

“是。”

祝缨道:“京城繁华,一掷千金的有,吃了上顿没下顿的也有,有好人也有坏人,自己掂量。”

“是。”

“要是带仆人呢,顶好让他懂些官话。”

“是。”

两人一面走一面说,祝缨说一句,赵苏记一句,末了,祝缨说:“案子结了你跟我县城,我再给你准备些东西。”

“义父。”

“去吧。”

…………

赵苏将祝缨送回客房,自己去寻赵沣,说了刚才的事儿。赵沣一颗心放回了肚里,道:“不愧是大人!”差点没心再管案子的事儿,琢磨怎么给儿子打点行装了。钱是要的,御寒的衣物当然也要,还有仆人,一定得是忠仆!

这边父子俩忙忙碌碌,那边阿苏洞主父女也没闲着。

阿苏洞主对“写下来”并不热衷,苏媛一听说“写法典”不由自由想起来祝缨让她写“史诗”的事了。

她说:“阿爸,我这就去写!”

阿苏洞主道:“你要写什么?”

苏媛也有说辞:“咱们没有文字,当然也没有法典。如今遇到了案子,没个本子给他们朝廷这事儿就不能了结。要写本子,就得有东西写。阿叔让我来写是给咱们机会呢,赶在索宁家前面,咱们抢着个先!”

她游说父亲说:“咱们之前,没人在朝廷里细说咱们的事儿,现在咱们说什么就是什么,咱们写什么奇霞就是什么样子的。我写,写好了念给阿爸听,再请阿叔来商量一下哪样说更好听。”

阿苏洞主道:“咱们虽有求于他们,也不能他们说什么就是什么。”

“所以咱们才要抢先说呀!比如阿浑叔叔,咱们就说,以咱们的法,杀奴隶就行了,阿浑叔叔没杀人,那个朝廷也不能算他是犯人!您说呢?以后相处得多了,免不了有些杀伤的事,阿叔说的对,得先有个准星。万一以后哪一回闹得太大,就怕他们真的派了兵来。”

上一回虽然是朝廷官员骗了人家头领来烧死,朝廷还是派兵围剿了的,打到“獠人”也打不动了,才互相老实了。否则以阿苏洞主等人的脾气,也不可能就嫁了妹妹给赵沣这样一下山下的地主,一、二十年也没什么骚扰过山下。

一朝翻脸,确实打不过整个朝廷当后方的官军。

阿苏洞主道:“这倒也是。”

苏媛道:“阿叔自然不会一心只为咱们,他也有他自己的官儿要做,他人也确实很好,是会想着别人的人。我这几个月在县城住着、看着,他不止对咱们,对他们的人也很好。县里那个地主,嗤,也都不是好弄的人。阿叔看见了,也不很计较。他不是个狠毒绝情的人,也不弄奸计。”

阿苏洞主缓缓地道:“也好。”

苏媛道:“那我就去写了。现在这个呢?”

阿苏洞主叹了口气,道:“明天我同他商议吧。”

“哎!”

苏媛去现编个《法典》去了,她也不知道怎么编,写得长长短短的,心道:要学成本事、办成事就不能怕丢脸,我先写着,有不懂的再请教阿叔就是了。

阿苏洞主站在窗前望天,思忖了很久、很久,久到天突然下起了雨。

父女俩并不知道,祝缨此时还没睡,她又去询问了一回伤者,询问了他们的口供。那位活下来的大商人称,听到马蹄声他还以为来了什么贵客,亲自出了铺子看,就看到了三人三骑。

其他的伤者有还没反应过来就被砍伤了的,也没看清人,也有看清了是某一个人砍的他。

祝缨将所有的情报汇总,得到了一个不算太糟糕的真相——洞主的堂弟没有亲自动手。只能说这位投了个好胎,杀人都不用自己动手,他甚至不用偿命。

…………

次日一早,阿苏洞主和祝缨都起得很早,苏媛的《法典》根本来不及编完,草草写了一点,又觉得不满意,写写改改删删,最后竟只留下一条“主人杀人不犯法”,苏媛自己看着这一条都觉得太显眼了,又把这一页纸团一团给扔了。

父女俩两手空空来见祝缨。

祝缨预备再问几个目击者,见状就吩咐高闪等人去问话、记录,自己则与阿苏洞主协商。

阿苏洞主道:“我把阿浑带来了。”

祝缨道:“那就请来一见吧。”

阿浑看起来几乎完好,除了左颊上一块淤青,得是个巴掌印,大概是阿苏洞主打的。他一张胖脸此时也不见了和气生财的笑,而是有点横肉的凶相。阿苏洞主道:“你还不知道错么?”

阿浑与祝缨打过照面,祝缨请他先坐下,道:“事已至此,还请给我一个原因吧。”

阿浑一声冷笑:“你们奸诈狡猾,还要什么原因?”

阿苏洞主道:“是你的奴隶受你的指使,你还说别人?!!!”

祝缨跟阿浑论亲戚还得叫他一声哥,她这一声叫得十分自然:“哥,我奸诈狡猾也没对付过你呀。”

阿浑气得胖脸一抖:“这个市集!”

得,断人财路了,祝缨无辜地看向阿苏洞主,阿苏洞主道:“你就不管大伙儿了?!寨子里不比以前好吗?”

“我不是你兄弟吗?我不是阿苏家的人吗?你想过我吗?哦!你们弟兄俩都有好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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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有我得到了坏处!你们才是一伙的!谁跟你是血亲?”

眼看阿苏洞主要被这货气死了,祝缨道:“大哥,你瞧,我就说凶案是因为贸易的事儿,就是为财杀人,不干别的事儿。”

阿苏洞主一口气缓了过来,道:“他也做得不对!人我带来了,你要怎么罚便怎么罚他!”

祝缨道:“且慢说这个话,昨晚我同大哥说的,咱们得定个准星,以后遇到涉及双方的案子要怎么判呢?”

阿苏洞主问道:“你说呢?”

所谓“约法三章”并没有那么的简单。

祝缨早有方案,便说:“当然要照着律法来,我知道大哥那儿法典未备,咱们不如先约定几条绝不能犯的,余下的再慢慢商量。比如,在谁的地方,受谁的法管。在此之下,也可以有特例,咱们把例子也给定下来。”

阿苏洞主道:“哪些不能犯?”

祝缨道:“譬如十恶。”

苏媛给阿苏洞主解释了一下十恶,阿苏洞主道:“当然,不能叫奴隶反了主人。”

他们就当着阿浑的面又议了谋杀的事,杀人当然也是不好的,阿苏洞主道:“利基族、索宁家可与我们不是一家,你们不能管。”

祝缨道:“只要是在我的地上,我就要管的。不过你也放心,虽归我管,判了之后我也会知会你一声,你有异议,及时说了咱们看谁在理。没有异议,就照判的来。我的人到了你那里,也是这般。”

“行,我的寨子里,你不能管。”

“可以。不过即便双方都是你的人,到了我这里也得守我的规矩,譬如我这儿不兴放血祭祀,你不能把我带到我这儿干这个事。”

“好!你的人到了我寨里也一样。”

此外,瑛族已到了“人有贵贱”的阶段,而祝缨这边的律条里更是将人细分为数等,不但有十恶,还有八议。

双方很快就达成了一个共识。

阿苏洞主道:“我将三个奴隶交给你,随你处置,砍头也好、放血也好,都依你。阿浑不行!”

祝缨道:“他要赔偿死者家人,以后也不能再犯。”

阿苏洞主道:“好!”

阿浑跳了起来:“凭什么?!”

阿苏洞主果断地说:“就这样!”

双方约定,由苏媛和祝缨写本上奏朝廷,将这件案子就写成一桩普通的“为财杀人”的案件,不提及任何的两族纠纷。阿浑因是“部中大人”,按照阿苏族的习惯法,他也不用死,只要交出杀手并且处以罚金。

祝缨计算了损失,给死伤者以补偿,死者赔烧埋钱,伤者赔汤药费。又有榷场受损需要修复的钱,拢共报出来二百三十九贯。阿苏洞主一巴掌拍歪了抗议的阿浑,道:“可以。”

三个凶手由于不是山下的编户齐民,阿苏洞主完全可以强行处置,不用祝缨报大理寺去复核更不用刑部批准。两人一合计,祝缨将商人往榷场一集合,阿苏洞主的刽子手手起刀落,三颗脑袋落地。

阿苏洞主对祝缨道:“还有一件事我也要给你一个交待!带上来!打二十鞭子!”

他又将阿浑绑了上来,派了个强壮的勇士鞭打阿浑。祝缨留意到阿浑的眼神,说:“大哥,这件事到此为止。以后咱们也还照这样办。”

阿苏洞主道:“好!”

商人们本有些疑虑的,因为祝缨一向对“獠人”宽厚,担心她为了政绩将此事隐瞒下去。现见三颗人头滚落,阿浑又受了鞭打,都一齐欢呼。祝缨又示意丁校尉:“这位是丁校尉,以后交易都有他在。记着,我不是防备哪一个人,是防备所有为非作歹的人,你们当中有人谁心存歹念,也是一样的擒拿格杀!”

苏媛着她的话转给阿苏洞主听,阿苏洞主道:“又到日子了,你跟着你阿叔回去,将那什么本子写好。寨子里有我。”

“阿爸。”

“家里人要怨就怨我,不能叫你背着埋怨再管家。去!”

…………

祝缨又留了一日才走,这一日,她重开集市,亲自敲响了开市的铜锣。

因为之前榷场的交易并没有做足三天,商人们带来的货物也都没有贩卖完,又有一些从山上下来的商人,这几日过得度日如年还怕有人报复,见恢复了正常,心思又渐渐稳了下来,想到十五日的时候少贩些货,看看情况,如果不被报复就再接着做买卖。

凶案现场被雨水冲刷一新,又重垫了土,已几乎看不出来了——工费祝缨都算给阿浑出了。

丁校尉带着二十个人,个个昂首挺胸,商人平常见到这样的人都要担心他们勒索,现在看着又觉得安心了。

祝缨和阿苏洞主也逛一逛,顺手买些小东西。阿苏洞主看着衣饰、相貌像是自己这边的人,也问一句:“你卖的什么?能有多少钱?换回什么东西?”之类的。

祝缨道:“大哥,回去寨子里的事儿请多上心,后院不稳,前头事情也不好办呐。”

“当然!”阿苏洞主一口应下来。

眼下祝缨也不适合再往人家寨子里插手,只得一劝而罢,反正她还有苏媛。

交易结束,只要没死的,交易都还挺顺利。几个死者的家属也赶了过来,祝缨又主持代他们交易了货物。他们见凶手已伏法,竟也都没再闹,反而跪谢祝缨代他们主持公道。祝缨心中满是遗憾,明明事情该怪阿浑,她竟也只能这样判,甚至不愿意因为阿浑的事情而影响到两族的交往。她现在只能记下双方的姓名。

祝缨道:“是我的疏忽,天气炎热,你们加紧回去办丧事吧。莫主簿,给他们兑钱。”

阿浑现在也没带钱,先让赵沣垫付,然后阿苏洞主再收了阿浑的钱给赵沣。

一桩案子就此结束,祝缨与阿苏洞主在榷场分别,阿苏洞主捆了阿浑上山,祝缨则带着赵苏、苏媛与自己的随从回县城。

赵沣被留了下来处置后续的事务,祝缨又派了他一项差使:“你再盖几间房子,给丁校尉他们过来的时候落脚。校尉要单间,其他人分两间。就在榷场边上,不要远离。”

赵沣道:“大人放心,一定办好。”

祝缨道:“大郎先随我去县里,分麦种的事儿先由他料理。”

“是。”

祝缨于是启程因县城,此时从案发至今不过六日。

祝缨回到县城,关丞等人迎人上来。祝缨道:“定了,凶手已然伏法了。”

关丞吃惊地道:“不上报大理寺吗?”

祝缨道:“那是瑛族的人,现在归大理寺管吗?”

关丞道:“那……那怎么伏法?”

“抓了杀了。”祝缨说,“阿苏洞主也是深明大义的人。行了,以后有这样的事甭一惊一乍的,给我累得。出个安民告示吧,就说凶手伏法了,以后两族如果犯案,各依法办。无论何族,我皆一视同仁。”

关丞大声应了:“是。”

祝缨方与一行人重回了县衙,祝缨对苏媛道:“你也要写个奏本的,写出来一同送进京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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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媛道:“奏本我也会写一点儿了,可是那个律条有点儿难。”

“先写奏本,写完了我再教你写那个。”

“好嘞!”

赵苏道:“你留神着脚下,别绊倒了。”

苏媛见他脸上笑都多了一点儿,道:“你遇着什么好事儿了么?笑得像个傻子。”

赵苏也不跟她生气,说:“写不出来的傻子不知道是哪一个。”

两人拌嘴的时候,顾同从县学里回来了,看到一堆人就知道祝缨回来了,跑过来就叫“老师”。

“老师!您将事情办妥了么?!”

祝缨道:“你帮关丞去。”

顾同看一眼那边一对已经停下来的“表兄弟”,答应一声就去找关丞。祝缨这边将兄妹俩打发走,顾同又跑了过来:“老师!!!”

“这是怎么了?”

“您办成了!真不简单!山上山下好些年没这样过了,出了事儿,就是打。据说在很久以前有过捉了对方的犯人交还对方的事迹,但早已模糊不清了。”

祝缨看他有点兴奋,道:“还没完呢,奏本还没递上去,你帮忙了没啊?”

“我这就去。”顾同又兴兴头头地跑了过去。

祝缨回家先换了衣服在书房里写奏本。记述了事件的经过、自己查访的过程、证据以及判罚的依据。然后写了自己与阿苏洞主的约定、属地管辖、互相知会。

奏本的最后写了自己的观点:总体还是要对方与自己一致,不一致而不能劝说的地方就先保留对方的习俗。

然后铺开一张纸,打起了《法典》的草稿,律法虽然是她的长项,让她现编一套还是太难。她寻思着瑛族本身也没个《法典》,弄得太复杂也不像。就先仿着她背过的律法分部,然后往里面填自己需要写的内容。

最先写的就是“继承”,将女儿也列为有同样继承权的人,只要还姓娘家的姓、生的孩子也随母姓,就不算“出嫁”。她有意模糊了嫁娶与入赘的区别,如果没有意外的话,朝廷里读到的人将会以为这是一种并不鄙视的“招赘”。

她又将“杀伤”里面夫杀妻减刑,而妻杀夫加重的一条抹去了,特意写“互相杀伤”。

凡她之前看不顺眼的律条,在这新的《法典》里想改则改。什么“变法”?不如自己造一个。

唯有这“人有贵贱”阿苏家比朝廷分得还狠,她实在是没办法在这上面明写。只能含恨不写。

她这里草稿打好,苏媛那边奏本的草稿也写好了。晚饭后,苏媛捧着她写的奏本来请祝缨给修改。

祝缨看她已掌握了写奏本的要领,先敬问皇帝,再谈正事,道:“照着这个模子写,总是出不了大格子的。”

苏媛道:“那咱们的《法典》怎么写?我想照着上回写的那样,您看?”她问得有点小心翼翼的。

祝缨道:“行。你的草稿给我看一下。”

苏媛苦笑着拿了几张添改过的纸:“就这点儿,没想好怎么写。”

祝缨提起笔来道:“呐,律,先分几章,再往里面填内容。你现在要的,让人知道你与儿子并无差别,就照这个写。不要写什么儿、女的差别就行,也不要写什么夫妻有差。什么都不要特意去表白,更不要写只要女儿厉害了就能如何如何。把男人女人当成一样的人,很难吗?”

“是有点难,他们不如我。”苏媛说,“阿叔你和我阿爸除外。阿叔,那要怎么写?我们断事,没个明确的法,怪随心的。阿爸嫌写了下来就像被捆住了手脚,我也说不清哪些事到底用哪些刑。”

祝缨道:“那这样,我来填,最后你来看。”

“好!”

祝缨照着自己之前打的草稿,一章一章地往里写内容,有些内容,譬如宵禁,那是没有的。此外五服、九族也分得不细,祝缨也就不费心把这些写进去了,一概都省了。

两人商量到半夜,才写了个开头。

此后数日,两人都在商定这一部《法典》,祝缨只管写她需要的部分,苏媛十分满意这位阿叔的回护。在“酷刑”这一点上,二人又有些分歧,祝缨认为瑛族现在的刑罚有些不宜宣示,苏媛则认为阿叔脾气太好。

苏媛道:“这些原本就是会有刑罚,咱们不写,该弄还是要弄的,到时候或砍手脚、或挖眼睛,真干了,又要怎么说了?我可不想总用朝廷解释这么多的事情。”

祝缨将笔递给了她:“那你写。”

写就写,苏媛接过笔就写。

虽然有些条目祝缨并不喜欢,这本《法典》最后还是成型了,连同奏本一同发往了京城。

祝缨对苏媛说:“不是紧急军务回复怎么也要八月以后了。你可先做其他事。”

苏媛道:“朝廷能答应么?”

祝缨道:“不是朝廷能不能答应,是咱们告诉朝廷有这回事儿。以后你当家了,要朝廷敕封,朝廷翻出旧档就能用。”

苏媛笑道:“我懂了,做到前面去。”

祝缨道:“不错,还有一件事,你要放心。”

“什么事?”

“阿浑。”

“他怎么了?”苏媛问。

祝缨却什么也不肯多说了,只让苏媛继续读书去。她不让苏媛读六经,而是让她先读律法和史。苏媛也没有再追问,却不得不记住要把阿浑当个事办。

祝缨一面处理县内的事务,一面等着政事堂的回信。她预计政事堂是会接受她的处理方案的。朝廷本来也没有实际控制到阿苏家,以往连缉凶都很难做到。现在连凶手都正法了,阿浑也被阿苏洞主罚了,是正常人的朝廷能够接受的结果。

几十年了,这样将触手伸入到某一支“獠人”内的事这还是第一次发生。虽然不归管辖,细究起来是控制得更强了,无怪阿苏洞主觉得不太舒服了。

…………

祝缨心情不错,将士绅们又召了来,与他们协调分麦种的事情。她将大部分的麦种分给了有势力的地主,小部分分给一部分家中有壮劳力的普通农夫。

祝缨不让他们将所有的土地都种上宿麦,而是照名下田产的三分之一的数量给种子,这样即便有问题,不妨碍另外三分之二的产出。

士绅们喜气洋洋地接了她写的条子,只等时候到了去领麦种。祝缨又教他们种植的法子,这些人都识字,暂时不用刻碑去背——万一种不好,又要改进种植的方法,碑也白刻、歌也白背了。

她因比也还没让小江提前谱曲。

顾同看着自己祖父高兴地拿着条子走,起了点叛逆之心,低声问祝缨:“老师一向体恤贫苦百姓,为什么有这样的好事要先便宜了乡绅?”

祝缨问道:“这是好事吗?”

“难道不是?”顾同又有点为自家担心了。

祝缨道:“既然是好事,等到青苗出来了,我赶一群羊去吃草。是士绅有办法把羊赶走,还是贫民能赶得走吃麦苗的羊?”

顾同恍然,又说:“人不至于这么坏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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祝缨道:“人可以好,你不能不想到最坏的情况。真发生了你怎么办?苗都吃完了,哪怕罚了他,一年的光景也追不回来了。”

顾同道:“原来如此。”

祝缨道:“你阿翁还不让你回家啊?”

顾同大惊失色:“您要赶我走吗?”

“秋收不回家帮忙啊?”

“那……那也不用不让我在您跟前侍奉呀!”

“你要能够回家。”

顾同勉强同意了:“好吧,大不了被打一顿。”

顾同把铺盖带回家,他一个人大模大样地回家给顾翁问好。顾翁像没事人一样地问:“县学什么时候放假?”

顾同道:“跟去年一样,还是秋收的假,老师让我回家帮忙来的。”

“去吧,你的屋子都准备好了。”

他的祖母拉着他的手说:“我们阿同回来了呀!”

直到秋收,顾同都住到了家里。他心中既有了个榜样,也就要事事学一学榜样,祝缨在秋收的时候往田间去,他也学着样子跟着下田去看,看懂了多少不知道,农夫的忙碌却是看得明白了。

他又忽然想起来,之前老师好像安排了个“防火防盗”,又赶紧巡查这个。农夫们收割稻谷就忙得要命,哪有功夫陪他玩?再懦弱好脾气的农夫都要说他:“小郎君,我们收完了稻子不就不怕放火了吗?!你到一边玩吧。”

说完就不再理会他,只管弯腰继续干活。

顾同只得回家帮祖父记账。

祝缨知道了他的行为,也是一笑而过,她自己也在紧张地盯着秋收,农夫在收拾稻谷,她又要巡查一下谷仓。稻子收完没多久就要种麦了,今年计划比去年早种个三、五天试试的,种之前要育种,开始的时间只会更早。

今年的收成也还不错,收获的稻谷没有去年涨幅那么大,但是亩产也多了一点。祝缨的脸上,每天都带着点笑。

这天,她正与赵苏说上京的事儿,她拿出自己的两件冬季的皮毛斗篷给赵苏:“带过来也总穿不上,你到了京城正好用得上。先凑合着穿,到了京城看有更喜欢的再置办。”

赵苏原是想帮表妹给递个话的,他看得出来苏媛也很想要种麦,已经询问了他好几次了。他要上京了,想起母族心中也是滋味难辨。现在两件斗篷将他心里一暖,只知:“嗯嗯。”地应声了。

缓了一阵儿才试探地提了麦种的事,祝缨道:“唔,我倒还有些,先与她一些试种,倒也不怕种坏。”

赵苏笑道:“义父真是慈悲为怀。”

祝缨才要客气,外面突然跑了童立进来:“大人!不好了!”

屋里的两人看向他,童立扶着膝盖道:“出事了!出人命了!还、还、还有强盗闯进人家了!”

“哦。”祝缨说。

杀性

赵苏听到“出人命了”就是一阵心惊肉跳,听到“强盗”的时候才缓过来一点。他看了一眼,见祝缨表情不变,低声问道:“义父,要去看一看么?”

祝缨会查案,县里有案子她都会去管,赵苏才有此一问。

祝缨道:“去看看。”

赵苏自然而然地跟在了她的身后,他也想看看到底是什么样的强盗这样的不长眼睛,还敢到福禄县来犯案。

来的是当地的里正,这是一个四十上下的中年汉子,腰间系着一条白色的布带,黝黑的皮肤,脸上满是焦急的神色。见到祝缨便当地一跪:“大人!您可要为我们做主呀!”

祝缨道:“慢慢说,怎么回事儿?”

里正道:“大家都忙着收稻子,男女都下地了,只有些老人带着孩子在家里看家、做饭,强盗闯了过来,抢吃的、抢钱,不给就杀人……”

祝缨听他口音里的细小差别,觉得他应该是福禄县靠近邻县边上的,问道:“你是哪里的?”

里正道:“小人是河西村的,靠着思城县的。”

河西村故名思义,在河的西边,河也不是正南直北,而是从山中发源,西北斜向东南,这条河也就成了两县天然的分界点。河东村就在思城县了。

现在正是抢收的关键时期,村里能下得了地的都在地里忙着,此外又有打谷的、晒谷的等等,凡能干得动活的都在为口里一点食不惜力气。老弱病残带孩子在家里做个饭、往地里送饭送水的。连祝缨说的“防火”都被许多人疏忽,更不要提“防盗”了。

他们最大的财富都在地里,防的什么盗?该防着田里的庄稼不能按时收割、晒好、入仓。

祝缨问道:“什么时候的事?”

“昨、昨天后半晌!”

祝缨道:“强盗现在是跑了么?”

“是……呜呜……”里正越说越愤怒,最后呜咽了起来。自然的聚落几乎都是同族,或者是二、三大姓,相互之间也要通婚,大部分人都是亲戚,一家戴孝、家家着白。

祝缨问道:“有人目击到了吗?”

“是,好几个人都看到了!他杀了咱家几个人,又点着了屋子,晒谷场里扬场的看到火光敲的锣,将这强盗惊跑了。”

“强盗有几个人?”

“三、三个,吧?”

“长什么样的?”

“一个瘦子,一个五大三粗,一个中等身材,穿着破烂,有个二、三十岁,顶多不过四十岁。”

“他们是一起逃的还是分开逃的?”

里正的愤怒被渐渐问散了,他摇摇头:“不、不知道。”

“你知道他们的相貌吗?有听到他们互相的称呼吗?”

里正道:“小、小人当时不在。”

祝缨对童立,道:“请关丞过来。”

关丞就在县衙里,本就尖起耳朵听消息的,听了这一声赶紧过来了。祝缨道:“河西村出了强盗杀的事儿,我得去看一看,出个告示,晓喻一下,各村都要当心,遇到生人速速来报。”

关丞忙道:“是。”

祝缨道:“叫上人,咱们走。”

里正磕了一个头,道:“小人带路!”

祝缨去后面换了一身衣服,佩刀而出,后面跟着小吴等人,祝缨这回不带高闪了,事实证明,高闪这位司法佐对查案是没什么天赋的,她这回带上了另一个司法佐。

一行人出县城,此时正是农忙时节,似斜柳村时跟着看热闹的人几乎没有了。祝缨命给里正一头驴骑,差役们也不用跑路,都坐一辆大车上。县里的仵作也带着个小徒弟,小江带着小黑丫头坐另一辆大车,同往河西而去。

走不三十里,前面又遇到了一个腰缠白布条的人,里正还以为是自家人,催动驴子往前要招呼,却发现这人不是他村里的!来人也看到了他腰间的孝带,两人对眼儿,指着对方的腰间,迟疑地说:“你这是?”

祝缨走近时,他们两个已完成了默契的交流——又出一场命案了!

另一个腰缠白布带的是个年轻人,听小吴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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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本县祝大人。”抬脸仔细一看,道:“大人!您可要为我们做主啊!”

这个年轻人祝缨就有点印象了,她巡了全县,这年轻人在他们村里是有点跳脱的,很有特点。

祝缨问道:“你慢慢说来,出了什么事?”

“有、有个贼人,在我们村害了人命!”

祝缨身后的车上,差役们跳了下来,尚不及列队给县令大人摆排场就听到这一句,不由面面相觑。

祝缨问道:“什么样的贼人?有几人?杀伤多少人,情形如何?”

与河西的里正一样,这个年轻人也没有亲眼见到歹人行凶,他说:“昨天夜里,看场的大伯起夜时听到动静怕是有偷谷子的贼,就回去看看,看到一个黑影,害死了二小子,又将大伯殴成重伤!他们以为大伯死了,大伯没死,敲了锣。咱们才知道的。”

祝缨问道:“几个贼人,可知贼人长相?以前见过没有?”

“说就看着一个!生脸,五大三粗的,脸上有道疤!”

里正“啊”了一声,道:“是不是从脑门儿往下的?”

“你知道?”

从时间来看,应该是三个或者更多的贼人先到了河西村犯案,受惊之后分路跑了,其中一人又犯下了一桩命案。

祝缨心情有些沉重,她不怕有人命案,但是“分头流蹿”就很麻烦了!

祝缨道:“大郎,你骑马快去请丁校尉带人来!”

赵苏问道:“要多少人呢?”

祝缨道:“三十吧,或许还要分兵,请他安排好营盘,营里一定要有人守住,尤其是兵器。”

“是。”

祝缨从路边折了根树枝,在地上简单地画了一下,一道河,圈出河西村,再圈出河西村周围的几个村子,可见年轻人的村子与河西村之间还有两三个村子,这两三个村子至今无人来报案。她估了一下这几个人的脚程,他们没有吃的,如今田里到处都是收稻子的人,晒谷场等处也有人看守,他们多少得避着一点。

祝缨下令,命衙役们赶紧以河西村为圆点,去它周围约摸七十里范围内的所有村子通知。司法佐道:“那大人您呢?”这些人一派出去,祝缨身边就剩个小吴还有仵作了。

祝缨道:“丁校尉马上就来!你们快去!”

他们先一齐驱车行个几十里,中途再分人手往各村去。这些衙役也是有讲究的,祝缨选衙役有两个标准,一是要择优,二是也兼顾各乡村都有那么一两个。此时就显出第二条的好处来了,他们有路熟的、有脸熟的,自己分个工就跑了。

仵作也下了车,等着祝缨的安排。祝缨却在等丁校尉。

…………——

丁校尉那里听到祝缨有案子也是欣然前往,与祝缨配合现在钱不太敢收了,一顿好吃好喝是有的。帮着拿凶匪,也可以小报一功。

丁校尉点了三十个人,自骑了马,携了兵器杀了过来。

两人照面,丁校尉问道:“贼人在哪里?”

祝缨道:“得看咱们了!走吧。”她指着报信的那个年轻人,说先去他们那儿。他们村比河西村离县城更近,河西的里正也不反对,因为两处命案的凶手其中很可能有一人是重合的。就算反对,在县令面前大概也是没用的。

一行人很快到了年轻人的村子。村口有人望风,见来了人,都喊:“请来衙门里的人了!”

等看清了来人骑着高头大马,又是迟疑,年轻人道:“是县令大人哩!”也有见过祝缨的人,哭着说:“大人!”

祝缨道:“都不要动!要发现命案的人、里正同我先去晒谷场看看,旁的人都在家里拴好门,都不许出来。”

她先不进村,一队人杀到了晒谷场。这里的晒谷场与别处也没什么不同,一大片平整的、用碾子压实的平地,有堆的、有半摊开的谷子,还有未及脱壳的稻穗。旁边两间小土屋,就是看场人住的地方了。小土屋外面有一张很旧的矮桌,上面放着个打翻了的碗,地上一个摔破的水罐。

土屋檐下挂了个灯笼,地上许多的血迹,尸体、伤者都被移走了。因为压得平实,来往人又多,有用的足印几乎找不到了,祝缨道:“都站住,且别动!”

祝缨盯着那几滩血,血有喷溅状的,也有滴落的,还有拖拽的,又有像是伤者爬过的,还有几个血脚印。

祝缨道:“不对,老翁不止是被殴伤的吧?案犯有凶器,老翁身上是不是有刀伤之类锐器划伤的伤口?”

年轻人有点怔,他传话也没传全。本村的里正接口道:“是有的!”

祝缨又将血迹仔细看了一下,大部分人看到血是会绕着走的,沾了血渍的鞋印又是怎么回事?

因有血的浸润,坚硬的土地被泡开了一点,在血还没有干之前硬是比周围多留了一点痕迹。看出带血的鞋印往晒谷场外面走了。

天色渐暗,祝缨又将土屋周绕了一圈,拿起马鞭在地上开始画圈,圈出血脚印,一路往前,在半摊开的稻谷堆上又画了几个圈,将这些圆圈连出一条线,直指——村子!

鞋印在稻谷堆上显出一点滑步的痕迹,祝缨在一个谷堆旁边用马鞭挑起了一只带血的草鞋。在不远处又发现了另一只。

他把鞋扔了!谷粒上也有点点血迹,居然拿谷子洗了脚!如此一来,晒谷场上就再难找到他的足迹了。

祝缨道:“悄悄进村,咱们去看看受伤的老翁,他现在还能说话,对吧?”

里正道:“是。”

祝缨猜想也是,因为年轻人没有亲见凶案发生,则他能描述得比较仔细,必是幸存者说的。

他们安静地进了村子,村子中央有一片空地,空地上立着一些石碑,祝缨忍不住多看了几眼,见有几通石碑前堆了一些柴草,有几通石碑前还有羊粪。可见并不是所有的识字碑都是被人珍视的。

突然间,祝缨在一块碑附近看到了一点红色。皱了皱眉,她不动声色地转过头道:“带路吧。”

家家或从门缝里、或从墙头上围观这一群人。祝缨在年轻人的引路下去了看场老翁的家。

老头儿家一排四个院子,自己住最东一个,往西三个是他的三个儿子——都已分家了。其中一家搭着灵棚,就是死了孩子的那一家了。他们进了老翁的院子,一个老婆子在哭,一个妇女在劝,又有一个男子在院中井里取水。

报案的年轻人道:“三哥,县令大人亲自过来了!”

一家人慌忙跪下来,祝缨道:“老翁可好?我来看看他,他现在还能说话吗?”

老头儿在屋里躺着,屋里光线很暗,打开窗子才看清老头被打得鼻青脸肿的,身上横七竖八绑着些杂色的布带,布条上已渗出了血。祝缨问道:“没有请郎中?”她从身上摸出一把钱,递给他的老妻:“拿去请个郎中抓药吧。”

然后才是看这老翁,老头儿一双浑浊的眼睛直勾勾地看着房梁,身边有蚊蝇飞舞。小吴赶紧上前,抽出腰间别的扇子驱赶。祝缨低声问道:“老翁,你看到贼人了吗?告诉我,我给你报仇。”

老头子激动了起来,动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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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又疼得躺下了,祝缨俯下身道:“你说。”

老头嘶声说了起来——

收下来的稻谷通常在晒谷场的一边脱粒,然后再摊开晾晒,一边晒一边扬场。场上有谷子的时候多半会有人看场,一般是中老年人。老头带了个孙子一道住在晒谷场,祖孙俩累了一天已经睡下了,他听到动静问了一声,那人蹿上来就打。

把个老头打得鼻青眼肿、鲜血长流,老头大声呼救,小孙子惊醒了跑了出来要与贼人拼命,被这贼人一脚踢在心□□给踢死了,老头子要与贼人拼命,又被贼人打了一顿,最后又挨了一刀,这贼人手里有把锋利的柴刀!

晒谷场离村子稍远一些,这动静没人听到。

贼人劈了他一刀之后以为他死了,没想到他没死透,又活了过来。为了防火防盗,晒谷场是有锣的,他爬去拿了锣敲响,这才引来了村民。

祝缨问道:“你看清了?只有一个人?”

老头儿呼吸得像个风箱:“是。”

祝缨让仵作来看老头儿的伤,仵作看了一回道:“是被殴打的,应该是拳头,兴许还有脚。刀伤么就……”他主要是看死尸。

祝缨对老翁道:“你好好歇息。”出了这一家的院子,去看那让孩子的尸身。孩子的父亲一脸的恨意,孩子的母亲抱着一个幼儿坐在小小的薄皮棺材边哭——这家有三个孩子。老大跟着父亲下地,母亲背着最小的干活,中间这个就跟着祖父看晒谷场。

孩子的母亲身边也有一个妇女在劝道:“二嫂,你这样,孩子也走得不安心。”

他们见到祝缨就扑到脚下:“大人,求大人为我们做主啊!”

祝缨道:“扶起来。”然后去看孩子。

孩子已被清洗过了,穿上了一身还算新的衣服,补丁很少,小脸惨白惨白的。仵作上前一摸,道:“胸骨碎了,力道很大,没有别的伤,走得很快。”小江上前看了一眼,仵作道:“且莫看。”人家爹娘在那儿呢,不合适研究孩子。

一行人不便在丧家久留,出了门,丁校尉骂道:“什么狗东西,对孩子下手!有种来与老子对阵!”

赵苏低声问道:“义父,现在要怎么办?”

祝缨道:“丁兄,让你的人打起火把,将村子的出路都围住。那里、那里、还有那里,上人去放哨,监视四周!只要有人出门,都记下来,喝止!里正,你们听到了就去将人拿下。”

丁校尉道:“好!”里正也忙不迭地答应了。

祝缨又命整个村子的人也不许动,她重返了识字碑那里,将碑上的红色重新看了一遍,果然是个模糊的血手印。有人试图在石碑上蹭掉手上的血,好像没蹭干净,又将石碑下的干草拿了一点来擦手,擦完了丢在了地上。

这里的脚印祝缨就看得非常的清楚了——不是!与晒谷场上的血脚印完全不同!没有与草鞋相合的赤足印记,倒是一双磨平了底的布鞋的位置与手印的位置完美地契合了起来!

祝缨亲自带人搜村,一间一间地搜下去,找到了一个年轻的后生,问道:“你手上沾血了?”

后生还不明所以,傻乎乎地点了点头,笑道:“大人怎么知道的?”

里正气得一巴掌抽在他的后脑勺上:“你这杀千刀的!找死呢?血哪儿来的?”

“帮忙把大阿翁抬过来的时候蹭上的啊!进了村儿他们接了手,我就……”

天色暗了下来,祝缨道:“不是他那就继续!问一问村里,谁家丢了一双九寸或者更大一点的鞋子!要快!”

掌灯的时候,整个村子里依旧不见多出来的那个人,有一户人家报失:“丢了一双新做的鞋子,九寸,还没来得及穿呢!”

祝缨到了这一家,问道:“鞋是谁做的?有旧针线吗?最好有相似的鞋子我看一看。”

那家媳妇红着脸,又找出一双鞋来,低声道:“是奴的针线,这双已穿过了。”

祝缨将鞋子看了看,又翻看了鞋底,道:“知道了。”

看天色已晚,当晚就在该村住下来,让村民依旧不许动,丁校尉的人换岗,轮流放哨。他们几个人分住在里正及里正的邻居家里。正在此时,村里一户人家传来了尖叫声:“我驴呢?!!”

祝缨只得再往他家去看,却是他养的一头驴没了。祝缨在他家里意外地发现了一双九寸的鞋印,新鞋,鞋底纳得跟那双九寸旧鞋手艺非常相似。鞋印只有进、没有出。祝缨问道:“你最后一次见到驴子是什么时候?”

这人一家人急得不行,你一言我一语的:“大前天还拉车去晒谷场。”“不对,是前天。”等他们核对完了,发现驴子竟然是今早不见的!当时村里闹了一夜凶案,一大早的有些乱,父亲以为儿子牵了驴走、儿子以为是儿子牵了驴走。直到现在不许所有人出村,才发现驴没了!

攒头驴可不容易!一家人有叹气的、有跺脚的,也有流泪的。

祝缨道:“姑且记下吧。”她往驴棚里看了下,地上落了些干草,驴蹄印还有一点。然而天黑了,不利追踪,只得歇下。

…………

次日,鸡一叫祝缨就起身,整个村子虽有起床、劈柴生火的声音,却有一种安静的感觉。一切都笼罩在一种淡淡的恐怖与哀愁之中。

安静之中又有一种焦虑——稻子可还没有收完呢!就算出了人命,就算有人重伤,该打的稻子还得打,该晒的谷子还得晒。村民们心中惴惴,又不敢先闹。有愣子已然大声说了:“不能耽误天时啊!”

里正家早早起来做了早饭,熬了两大锅的粥,又忍痛拿了些鸡蛋出来,配上小腌菜。祝缨对小吴道:“跟他算钱。”

丁校尉的人吃得十分自然,当兵吃粮、天经地义。

一众人都吃过了,祝缨重新去驴棚里又看了看,吩咐里正:“该干什么干什么去吧!”

再循着驴蹄印带人追踪而去。

赵苏心中十分惊奇,请教道:“义父,孩儿也知道要蹑其踪迹,可是义父是如何做到的呢?”

祝缨随口道:“回去教你。”突然顿住了,再看看小吴,又看看仵作和小江,最后想起来高闪以及童立等人,心道:不止要让小江学仵作,还得让这些人懂些查案的本事。

她记下此事,且先去追踪驴蹄印。

出村行不多远,只见不远处的大路上烟尘滚滚,祝缨眯起了眼睛!丁校尉手搭凉棚看过去,讶道:“福禄县还有别的官军吗?大人且住,我去看看。”

祝缨慢慢地骑马在后面,只见两队人马会合,丁校尉大声地说:“某乃福禄县校尉,前面是何人?”

对面的声音更大:“老丁么?是我!前来捉拿逃犯!”

“常校尉?!”

两马靠近,他们是认识的,丁校尉原是在对面校尉手下做的副手,被调到了福禄县的。常校尉道:“你好啊,到了福禄县倒好发财!”

祝缨听着他这口气含着点玩笑式的讥讽,拢住了马不再往前,与他们隔了三丈远。丁校尉大大咧咧地:“哪里的话?倒好查账!什么逃犯?要兄弟们搭把手吗?”

常校尉不客气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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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拿给他看。”

丁校尉道:“我哪识几个字啊?”

打开一看,是三张画得有些简单的人像,三张!丁校尉回头对祝缨道:“祝大人!”

祝缨这才上前,经丁校尉介绍,再与常校尉寒暄。校尉与校尉级别也是不一样的,常校尉看着高两级。不过没祝缨品级高,常校尉的语气里带点散漫地抱拳:“原来您就是祝大人!这般年轻,真如散财童子一般啊!哈哈哈哈!”

祝缨道:“散财童子也要有钱才能散,我这穷地方,哪来的钱?”

丁校尉把画像给祝缨,常校尉咳嗽一声:“这是我辖内的事,不好劳烦祝大人啦。”

祝缨已将三张画像看完了,第一张是个瘦子,毛六,二十三岁。还有一个完全看不出来特点的叫娄七,一般人画像,画师总会将自己印象最深的特点给画出来,娄七这张就完全看不出来,如果硬要说的话,就是:这是一个男人。

看得出画师已经很努力了,他给娄七画了点青胡茬,连胡茬的形状都没有任何的特点。

最后一张叫王大虎——此人五大三粗。

三人与河西里正的描述居然出奇的一致。丁校尉低声道:“我调过来的时候,还不见思城县有这几个人,恐怕是新来的犯人!”

祝缨唤来河西村的里正,道:“你来看一看。”

河西村里正小跑上前,道:“小人也是听他们说的,很像!”

祝缨道:“拿到村子里,给老翁认一认。”

常校尉不耐烦到了一半,听到“认一认”,问道:“怎么?你们见过?”

丁校尉道:“在咱们这儿犯了案了!他们怎么跑的?”

常校尉笑道:“老丁,审我呢?”

赵苏已经拿了画像纵马回村了,过了一刻回来,道:“义父,就是这个王大虎!”

祝缨道:“常校尉,得给我个说法了!这三人犯的案子可非止一桩!再者,思城县的驻军跑到我这里来,没有说法的吗?”

常校尉一噎,丁校尉咳嗽一声,道:“校尉,要不你补个文书?”

常校尉脸色变得难看了,但又不能拂袖而去,三个重犯在他手里跑了,还犯了命案,他哪里敢就此离开?这三个人不止在福禄县犯了案,他们在思城县也是杀人逃跑的主儿!否则常校尉也不能亲自带了二、三十人来捉拿!

他们这一路,只能跟着这三人杀人的踪迹来追!

他的面色阴晴不定,看看祝缨又看看丁校尉,还是觉得丁校尉更可恶,又觉得祝缨讨厌。他手里是逃了五个人的,已抓回了两个,据二人供述,他们五人合作出逃,然后就分成两股。他据口供以及命案、失窃案追到了福禄县。

也不能怪他不移文就追过来,福禄县好些年没个驻军了,本来这一片也勉强归他巡护的,当然他一般也不过来。现在又急着捉拿重犯,怕他们将事情闹大,所以什么文书?没有的!先抓到人再说。

他也不喜欢祝缨与丁校尉,常校尉手下的兵,也有一些与丁校尉的手下是同乡。因为丰堡哗变的事情,消息灵通的人渐渐传了一点出来,原来他们嫌弃的鸟不拉屎的福禄县,居然有钱可以拿!常校尉手下的兵听了,虽不哗变,心里也懒洋洋的,做事不免懈怠,叫这几个重犯给跑了!

带着成见来的,常校尉言语中不就免带出来了一点。他也嫌弃祝缨虽然有眼无珠,还孝敬丁校尉?什么破官儿?也是个没骨头的!

丁校尉在福禄县的地盘上,也不怵“老上司”,虽不至于翻脸,但思及自己也是一县的校尉了,刚才好心说要帮忙还要被常校尉阴阳怪气,也就摆出公事公办的样子来。

气氛一时有些僵。

常校尉身后闪出一个机灵的亲兵,笑嘻嘻地对丁校尉说:“校尉,眼下是不是先拿下犯人再说旁的呀?”

话是在理的,就是怕当官儿的斗气。常校尉已是失职,是必得抓紧拿人的。就怕这地方官不做人,福禄县的习惯是——只要我不承认不上报,我这里就没有凶案发生,我这里就还是太平福地。

他们真怕祝缨也是这样的人。

丁校尉道:“县里的命案,归大人管的。”

他说了一句大实话,又说:“校尉,这群流人是什么来历?”

亲兵笑道:“都是手上有人命的主儿。”

祝缨道:“杀人越货不判死刑?”

亲兵道:“您老是个明白人,只要有钱,买命还是行的。”无非是把死刑判个流放三千里的,差别不是特别的大。譬如把个谋杀变成个误杀,或者失手。又譬如,一群匪类,头目是张三,必死,就将喽啰李四写成匪首,张三写成喽啰,除了二人的名字换一换,其实事迹统统不变。李四判死刑,张三判流放。地方上如果查得不仔细,就将这样的案卷交到大理寺,大理寺不实地查一查,也会批准了地方的判决。而大理寺不可能将每一桩案子都实地复核。

亲兵笑道:“是他们自己吹嘘的,小人也不知道是真是假。不过呢,毛六倒不是这样的,他是跟着械斗。”

又是械斗群架。

毕竟是自己的老上司,丁校尉的胆气还是没有祝缨壮的,他低声对祝缨道:“祝大人,还是先将犯人拿了,再理会这些吧。不然,他们又要接着祸害百姓了。”

祝缨对常校尉道:“校尉,我正巧在追踪这个王大虎,同去?”

常校尉掩饰着咳嗽两声,心道:你等着,拿到了人犯咱们再理论!哼!拿人犯还得看我们的!

他说:“好,请!”

…………

祝缨从随身携带的笔袋里拿出笔,匆匆写了几行字,折了,封到一支小竹筒里,对丁校尉道:“校尉,派个人送到县衙,给关丞。”

丁校尉道:“好!”

一个士卒拿了小竹筒,从村里又找了头驴,一骑绝尘去找关丞了。

这一边,常校尉问道:“不知凶犯王大虎逃向何方了?”

祝缨道:“跟我来吧。”

她走在前面,赵苏、小吴等人跟在她后面,常、丁还在更后,常校尉骑马,祝缨要遁迹找路走得略慢,常校尉渐渐不耐烦道:“这样要到什么时候?既然知道方向了,只管一路遇到村子就问,没有就去下一个,他们已经杀红了眼,不会漏过经过的村子的。”

小吴心道:还不是因为你没看好犯人?我们县的犯人就老老实实的!

祝缨看了常校尉一眼,没说话,常校尉被她这平平无奇的一眼看得一阵不舒服,更讨厌这个嘴上无毛的狗屁县令了。

好在驴蹄印还比较明显,这头驴不是肉驴,它打了掌,右后蹄上有个豁口,只要看准了走得倒是快。

一路上,也有已经收割完的稻田,也有还没收割的。祝缨道:“留神,别踩着了庄稼。”

常校尉道:“知道。”他手下的人却有故意去踩倒几株稻子的,看得丁校尉一阵皱眉。丁校尉的军纪未必有多么的好,但是跟福禄县总有点香火情。哪怕平常自己路过时也会手贱、脚贱作践一点,看着常校尉的兵这么干他就不高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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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大声地咳嗽,引来众人的目光,又故意看向那几个踩进稻田里的兵。将常校尉气得抽了这几人几鞭子才罢。

走了小半天,驴蹄印进了一个村子,祝缨等人入村。村子里的青壮也去收稻子了,只有老弱病残在,看在这一大队人,都吓了一大跳!

这村子里有个老农,是祝缨曾请进县城里种庄稼的,现在虽没再用他,仍是记得这个人。老农被兵吓着的,见到祝缨到来也不害怕了,乐呵呵地上前迎接:“大人!”

祝缨问道:“你怎么在村里不去田里呀?”

“老喽!回来拿个饭。”

祝缨问道:“村里有外人来了。”

“大人怎么知道的?”

“骑驴来的?”

老农眼睛左右瞄着,低头拿草鞋搓了搓地,道:“是是,在吃饭哩!”

祝缨问道:“驴怎么了?”

老农仰起脸,无奈地笑笑:“什么都瞒不过大人呢,他说了,杀鸡、做好米饭,给他吃个饱,再装两篮酒肉,驴就送我了。”

小吴倒抽了一口凉气,祝缨道:“他在哪里?”

老农小心地问:“大人,怎么了?”他又看看这些官军,“那不是个好人?”

“他手上的人命比你家的人口都多!”常校尉不耐烦地说,“人在哪里?带路!”

老农慌得要命,赶紧在前面引路。祝缨道:“不要惊动村里人!”

哪能不惊动呢?一则常校尉急着抓人,他恨极了王大虎等人,动静就大,二则村童里顽皮的也不少,笑着、拍着手,呼朋唤友“看官军骑大马来了”!

祝缨道:“不好!快!”

老农一路小跑,还是慢了一步,他家门前的土场上,那个许诺要给他驴子的壮汉正左手按着他的老伴,右手持一把菜刀架在他老伴的脖子上!

围观的孩子们都吓呆了,有小童开始尖叫。祝缨道:“噤声!家里大人呢?把孩子带走!”

丁校尉就不客气了,一巴掌一个,拣叫得最大声的孩子一人后脑勺抡了一巴掌:“再叫!山上獠人下来把你抓了吃了!”

祝缨:……

赵苏:……

丁校尉还没觉得,他说这话实在是顺口。

祝缨心道,回去再同你算账。扬声问王大虎:“你在河西杀人了吗?”

王大虎没有将一个小白脸放在眼里,嘿嘿一笑:“该问杀了几个。”

“几个?”

王大虎道:“好儿子,真乖!叫你问什么就问什么!你爹我告诉你!连你叔叔一起干的,我们没数!哈哈哈哈!”

丁校尉脸上一黑,决定动手,再看祝缨,那不能叫她一个文诌的县令看这么血腥的场面。一摆手,左右各上两个士卒,将祝缨挡了个严严实实。

常校尉轻蔑地往这场闹剧里投了一眼,道:“围!”他的手下比丁校尉的手下更精干一些,都是健卒,行动间却更显彪悍。他们中先出八人抽刀对着王大虎,又有八人张弓搭箭,从持刀八人的空隙里瞄将王大虎。

常校尉喝道:“王大虎,还不束手就擒!”

王大虎嘿嘿一笑,挟持着老妇往后退,背抵在土墙上:“别过来!过来我就杀了她!”

柴刀贴着皮肤,老妇人也不敢动,小声地说:“这位官人,看我为你做饭份上……”

王大虎不与她废话,将柴刀又压紧了一点,老妇人吓得再也不敢说话。

祝缨轻叹一声,往后退了几步,闪到一所房子的后面,常校尉余光瞥到了,心中又是轻蔑一声。

赵苏等人也跟着退,赵苏低声道:“义父,就由着他们这样?我怕他不管这老妇人的性命,乱箭齐发,贼人死了,老妇人死活自是无人管的。”

祝缨抬手摘下了笔袋交给他,赵苏道:“义父?”

祝缨又陆续摘下了身上的一些挂件,将一柄尺长短刀抽出衔在口中,提起长刀,不等赵苏再说话,已轻盈地绕过这座房子。

她绕了一个大圈儿,绕到老农房子后面,纵身一跃跳上房顶,草房的顶不像瓦房,走起来更要小心,还要防着把房子给踩塌了。她从房顶轻轻地跃到了矮墙上,她双膝微弯,稳稳地站在了墙头上。

王大虎忽然觉得对面士卒的眼神仿佛看到了什么令人惊骇的东西!

他有点得意,仍是不对劲!这是一种直觉,刀头舔血的直觉,这种直觉救过他许多次。

未及细想,他挟持老妇往一旁移动,无论如何,先移开再说!

说时迟,那时快,一柄狭长的刀狠狠地划过他持刀的右腕,快、准、狠,堪堪划断他的手筋!

王大虎吃痛,一声长嚎!猛地回头,看到祝缨面无表情的一张脸。

祝缨眼睛看着常校尉,又一刀劈在了王大虎的背上,创可见骨。

王大虎反射性地一抖左臂,老妇人呼吸顺畅了一点,扒着他的左臂便要往外跑!

王大虎察觉到了,他转过脸来左手一伸,重又准确地攫住了老妇人的脖子。他的脸对着常校尉等人,笑得十分狰狞。

祝缨从矮墙上伸出一只手,狠狠地抓向王大虎的发髻,用力一拽的同时跃下了墙头。她顺手将长刀插到地上,取手中短刀架在了王大虎的颈中!

“放人。”她说。

王大虎左手发力,老妇人开始翻白眼,喉头作响,对面一阵惊呼。

祝缨手中的短刀自王大虎的颈中划过,自左而右,深深的一道,切开了他的喉管,像在他的脖子上又开了一张嘴。

起初,血流得不如预期得多,因为没有伤到左边的动脉,直到收刀时切破了右侧的大动脉,鲜血喷涌而出。祝缨提着他的发髻,像是给一只鸡在放血,她的眼睛还在看着常校尉。

从站到矮墙上到王大虎的身躯重重坠地,不过数息而已。

悲悯

王大虎死沉死沉的,血还没流尽的时候他已经没了挣扎的劲儿了。

对面几十名士卒与一些老弱村民也仿佛傻了一样不动,老妇人连滚带爬地骨碌到了老伴身边,两人抱头痛哭。村童们一半被吓到了话也说不出来,一半在好奇地叫好:“看杀人了!”

赵苏将方才祝缨摘下的佩饰交给小江,道:“拿好。”和小吴赶紧向祝缨奔了过去,小江和小黑丫头紧随其后。

祝缨提着王大虎的手指有点僵硬,她得靠这一只手、几根手指的力量将一个健壮的王大虎给稳稳提住,手有点麻。她将目光从常校尉身上移向跑过来的几个人,缓缓地将王大虎松开,王大虎像一口袋麦子一样地倒在了地上,他还没有死透,隐约又动了一下。

寒光一闪,赵苏抽出了腰间佩刀,却是虚惊一场,王大虎并没有暴起伤人。

小吴脸上的表情混合了惊讶、敬畏以及一种很奇怪的兴奋,大声说:“大人!”

赵苏执刀,刀尖对着王大虎,警惕地拨了一下王大虎还温热的尸身,刀尖不动,微偏头向后对仵作道:“你来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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仵作带着徒弟小心地上前,摸了一把,道:“死透了。”

赵苏收了刀,道:“义父,犯人已伏法了。”

此时,围观的人方如梦初醒。

丁校尉大步上前,大赞:“一击毙命!没想到大人有这般身手、这般武艺!是这般英雄人物!”

“刀好。”祝缨说。

他们一齐看向插在土里的长刀,祝缨转动了一下左腕,提起了长刀。士卒们都不敢动,常校尉的手下怔了一阵儿,都望向他,常校尉也看得有点不知所措。他以为一个小白脸,没想到是凶得很。

凶徒,常校尉见得多了,这么不动声色的凶徒还是极为罕见的。如果是面目狰狞,反而不是那么的骇人。常校尉的坐骑不安地动了动,常校尉手一抖,紧张地拢住了马头。他本以为是这一桩很让人火气上扬,但是凭着一股子悍勇就能解决的事情。追杀逃犯呗,多大点事儿?

现在这事情有点棘手了,他不知道祝缨的深浅,一时也没个准主意。

村口传来一阵声响,众人大大地松了一口气,如得了赦般地看过去,却是一队人风尘仆仆地赶了过来。为首的福禄县尉,后面跟着高闪,又有一些衙役、壮丁等人,他们终于找到了这里。他们有从各村里通知完了找回来的,有从县城里被派出来的。关丞自己不敢擅离职守,将县尉等人派了出来。

两伙人凑了两天终于凑成一个大队,一路打听奔了过来。在他们的身后,是一些勉强抽出身来的村民,见大队的官差往自己家方向跑,还以为出了什么事儿,也跟着过来了。拖拖沓沓,拖了老长的一个队伍。

进了村就往人最多的地方扎,士卒们很自觉地给官差让出了一条路,官差感觉良好,大步冲到了小土场前面,县尉猛地刹住了脚!

他第一眼看到的是祝缨,祝缨左手长刀、右手短刀,一看就像是有事儿的样子。顺着下垂的刀尖他才仔细地研究了一下地上的……狼籍。一具有点诡异的尸首,一地的鲜血。县尉抬眼看看祝缨,祝缨一脸的平静,县尉打了个哆嗦,小碎步趋上前来,抱拳道:“大人,卑职来迟了。”

小吴问老农取水处——老农家不远就有一口甜水井——打了一桶水提了过来,赵苏收了刀,侍立一旁。小江捧了佩饰等物上前,祝缨伸手抄水洗去刀身的血和泥土,一边对小江说:“叮光的,怪碍事的,放一边儿吧。”

一边取了一条帕子擦刀,对县尉道:“来得正好。”

县尉硬着头皮走上前去,高闪也与童立等人上前,听祝缨道:“公文带了么?”

县尉道:“是,关丞接到您的令,已将文书准备好了。”

祝缨擦好了短刀,收刀入鞘,重新佩回腰间,朝常校尉的方向扬扬下巴,道:“去请常校尉过来。”

丁校尉见状,往一旁闪了一闪,高闪去请常校尉:“校尉,我们大人请校尉过去说话。”他心里很纳闷,这又是哪里来的校尉?

常校尉喉咙里咳嗽两声,下了马,将胳膊架起又用力迈着八字步,大步走了过来。他的脸上一片严肃:“祝县令。”

祝缨提着长刀,道:“校尉说有三个犯人,现其中一个已经伏法了,还有两个,校尉是要同我一同去缉拿呢?还是回思城县等信儿?”

常校尉心中暗怒,一看祝缨又发不起火来,她太平静了,这种平静甚至不是装出来的。

常校尉道:“思城县的流人囚徒,缉拿他们我责无旁贷。”

祝缨道:“笔墨伺候。”

常校尉有些不解,他看向祝缨,祝缨耐心解释道:“犯人逃到了福禄县,我就管得,校尉要在我的地方拿人,须得有个文书。念校尉来得仓促准备不及,你现在写,我就认。思城县的裘县令那里你也不必担心,我已命关丞行文过去了。”

常校尉脱口而出:“你告诉他了?”

祝缨看了他一眼,常校尉只得忍了。他不想写,之前之所以急躁冒进不管不顾,就是想趁别人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不管是死是活先将几个犯人带回去,以后万事好商量。否则落到别人手里,他的失职是跑不了的。原是为了不落把柄,现在怎么肯再亲笔留下个把柄?

“我不识字。”他说。

丁校尉吃了一惊:“怎么……”

祝缨道:“带印了吗?”

常校尉脸色更是难看,祝缨道:“校尉以前的公文都是怎么发的?是有书办为你写么?那就派人去让书办加紧办好了公文来。我与校尉同朝为官,校尉只要不犯军中法纪,可以离开思城县到福禄县来,我好酒好肉招待。有公文要办案,我也只有襄助的。若是什么都没有又擅自领兵入境。”

祝缨摇了摇头:“那可不行。”

常校尉一张脸涨成了猪肝色,一时进退两难。他一看丁校尉带的人马数量与自己相仿,再看福禄县又添了好些个仗势的衙差,人数上自己也不占优。自己孤身进入别人的地盘确实不好再耍横,眼见此事想瞒是瞒不下去了,只求能参与捉拿犯人,不能全拿了,至少得接手这一个。

他说:“我当然不会强求。王大虎已然毙命,我携他回去办好文书再来与祝县令共同捉拿另外二犯。”

祝缨道:“只要在福禄县犯有命案,无论死活,都是我的。王大虎我已有了安排了。高闪,将尸首拿去游街,昭示各处。”

常校尉道:“他在思城县也有命案!他还有同案犯未曾到案!”

“毛六和娄七是吗?我正要他们知道,福禄县容不得人撒野。来了都得老老实实守我的法,不许伤我百姓。否则,王大虎就是榜样。是龙,给我盘着,是虎,给我卧着。”

无论军民还是官吏,听了这话都觉提气,许多人跟着喝了一声彩:“好!”

祝缨看了高闪一眼,高闪马上跳了起来,扯着仵作:“你来!”先填尸格,再叫了好些衙役去壮胆,要将王大虎的尸首去游街,以震慑心存歹意之人。

祝缨道:“知道怎么做么?叫两个声音宏亮的,敲着宣谕百姓以安民心。完了将尸首吊在城门上,震慑贼人。”

高闪小心地说:“吊脖子怕会吊断。”

祝缨道:“穿它琵琶骨。”

高闪恍然大悟:“是!”真个带了人,征了辆车,将尸首给搬到了车上立起来。

祝缨又擦好了长刀,也佩好,对丁校尉道:“我这里还有凶案要办,有劳丁兄,代我礼送常校尉出境。”

常校尉处境极其尴尬,他知道自己一开始小瞧了祝缨,但这小白脸也不会做人,忒不给人面子。祝缨又看了他一眼,将他所有的怨气都冻住了。

祝缨对他点点头,手插到桶里洗干净了,擦干净,礼貌地一拱手:“恕我不能远送了。”

她走到互相依偎的那对老夫妇面前,道:“人怎么样?伤着没有?”

老两口跪在地上一个劲儿地磕头道谢,老农道:“是小老儿猪油蒙了心!一只鸡、一顿饭就能换头驴,想也知道有诈啊!多谢大人!多谢大人!”

祝缨道:“你们是有年纪的人,不必这样,阿婆受了惊吓,快些让她歇息去吧。”

她看这小穷破村子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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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什么驻村的郎中是不太可能的,想要有药铺也不可能,安神汤也没地方讨。于是让这老妇人“喝点热水,吃点儿东西稳一稳”,然后对老农道:“这是个悍匪,他的驴是偷来的,可得物归原主啊。你吃个教训吧。”

她好像什么也没发生一样地吩咐事情,对一个相信一顿普通的饭菜就能换一头驴的老农也没有指责他“利欲熏心”,语气并没有什么改变的样子。

常校尉再一门心思想着“悄悄把犯人抓人”也品出不对味儿了,低低地哼了一声,没再多说什么带着人走了。丁校尉趁机将他“礼送”出福禄县,临行前问祝缨:“祝大人,你您这儿要留人听使么?”

祝缨道:“犯人已拿了一个,又有他们这些人,丁兄快去快回就好。”

丁校尉道:“是!”

两边的官军离开了,常校尉还想讥讽丁校尉两句,丁校尉却是大大咧咧的,他今天开了眼了,可见老上司也没什么了不起的。丁校尉仿佛找到了失散多年的亲爹的儿子对一直慢待自己的后爹一样,没翻脸但也没那么恭顺了。常校尉又是一阵气闷。

…………

祝缨又要将这个村子再仔细搜索一遍,赵苏、县尉都自告奋勇,小吴又搬来了一张全村最好的椅子来请她在树荫里坐下。

祝缨道:“拿笔墨来。”她正好趁这个时候再草拟一份公文往南府、州里发去,随时汇报一下,免得常校尉回去之后又生出什么事来。

不考虑文采,祝缨写公文是又准又快的,须臾写就,赵苏等人还没回来。

祝缨见回来一些青壮,里正也回来了,就问一问收成之类。里正哆嗦着腿上前,双腿一弯,啪,跪下了:“回大人,今年收成都挺好,还有两户人家得了麦种,过一时就种哩。小人家也要种麦的。先前不知道有贼人来,现在知道了,一定警醒。”

祝缨又问了一些村里的事,说:“两位都是热心肠,好心招待人并没有错,又受了惊吓,不要苛责他们了。”

“是。”

赵苏等人搜村回来,说:“再没有多余的匪人了。”

祝缨道:“走吧。”

重新上了马,赵苏问道:“大人,去哪里?”

“先把驴归还失主,再去河西村看看,已耽误了几天了,”祝缨说,“王大虎跑到了这里,另外二人并不与他同路,在这里或者胡乱找个方向继续追下去也没意思,不如回到案子最初的那个地方,重头查起。”

她有意教一下司法佐与衙役等人,凡事就多解释两句。

河西村的里正终于得到机会凑上前来,道:“大人,小人前面带路!”

他们骑马往外走,带上了那头驴,先去邻村还了。邻村正在办丧事,村口吊着个白色的灯笼。看到她回来了赶紧回村汇报,祝缨道:“都整肃些。老人也死了。”

夭折的孩子是没有这样的排场的,必得是那个受伤的老人也伤重不治了。村里的人哀戚之色并不浓,倒都有点畅意——早些时间,高闪已将王大虎的尸身运过来示了一回众了。由于天气依然没有冷下来,高闪急着在尸身腐败完了之前跑遍地方,没让他们多看多久就带着尸首走了,也算是报了仇,安慰了逝者。

祝缨又去拈了香,再给了遗孀一吊钱,然后将驴发还丢驴的人家。这家人早看到自己的驴了,听到一声“发还”,不由自主笑出声来,旋即又强忍着来叩谢。祝缨叹了一口气,对丧家的三兄弟道:“你们三个,以后好好赡养老母,不要让我知道一月三旬下旬养老娘吃亏占便宜这种话!亡父的遗产你们要是分不好,我就给你们分了。”

三兄弟忙说:“不敢不孝顺。”

祝缨道:“行了,办事儿吧。”因为凶案,倒耽搁了收割。

安排完这个村子,继续让河西村里正带路,一路往河西村去,有岔路的时候,她都派赵苏或者小吴又或者童立骑马过去问一下有无案情,又或者丢失了什么东西。问了三四个村子并无异样,只说有一队官军也来问过,但是确实是没有什么异样——除了被官军顺手拿了仨瓜俩枣。

一行人还没到河西村,丁校尉带队回来了,两下撞个正着。祝缨一向是个看起来十分安静的人,丁校尉见她杀人时心里是敬畏的,跑了一路再回来,看到她那张脸又恐惧不起来,说话却变得十分的乖巧:“大人,常某已经送走了,我亲眼见着他过的河。”

祝缨道:“有劳。”

“不敢不敢,怎么也是福禄县的兵,大人又待拿们不当外人,我们该出一份力的。现在要做什么?”

祝缨道:“去河西村吧。”

丁校尉才从河西村回来的又要回去,他一点怨言也没有:“我认得路,这边请。”

一行人浩浩荡荡到了河西村,村里的人不免嘀咕:“怎么又来一拨人?还能不能干点正事儿了?”慑于官军与官府之威,又都不敢大声说。他们村受害最深,青壮也不敢全都下地干活,每天总要留几个在村里守着,弄得风声鹤唳,又耽误正经的农活,心里早把贼人祖宗十八代骂遍了。

里正跑了回来,大声道:“大人亲自来了!大人亲自来了!已杀了一个杀手叫王大虎的!司法佐再带着尸首示众哩!另外两个人也知道是谁了!”

村里的人本来将他也埋怨上了:“也是个办事不牢的,出去这几天,尸身都放臭了,还不见他回来了。”

现在村民又转怨而为喜,都出来迎接。

…………

河西村也有识字碑,识字碑也是立在村中的一片空地上,祝缨就在这里先集合人。这里的识字碑前倒没有柴草,但是有些碑被摸出了点包浆,有的碑就没人理睬。祝缨留意看他们在意的是与些农时之类有关的,也有“识数”用的,颂圣篇实在没人去理。

她先问:“当日谁是亲眼目睹的?”

人群里推出来几个老小,老的也有拄杖的,小的也有吓得伏在母亲怀中的。祝缨将常校尉那三张画像拿出来让他们辨认,老人将杖夹在腋下,手理着画像,头直往后仰仔细研究画像:“是他!就是这几个畜牲!”

祝缨将几个能稍微能说清楚话的人叫来,让他们:“带我去看看。”

过了这几天,看这办丧事的样子,尸首要么清理过了,要么就开始腐败了,不如先看现场。

她先到了村边一处屋子,屋子里打起了黑白的幡,一个老人说:“起先是在这里,来了几个外乡人,咱们不知道,他们家叫嚷起来咱们才来看的……”

祝缨将这里看了一圈,办丧事的人来人往,地上足迹杂乱不堪。赵苏看得眼花缭乱,司法佐比他还不如。祝缨道:“看好,这是王大虎的足印,咱们看过他丢弃的草鞋,只要找出这双鞋印,则与它相近而同进退的就必是同伙。”

赵苏听明白了,又找出几个草鞋印,但是“同伙的鞋印”怎么找呢?他瞪大了眼睛,只觉得这句话从来没有这么难过。祝缨折了根树枝,又开始画圈,她画着圈告诉赵苏:“你看鞋印的位置、移动的走向。”

这是最基础的,再有就是其他一些细节,都是祝缨闲时观察而来。

最后,祝缨指着两组鞋印说:“就是这两个了,以二犯的身高、体重估计,这个是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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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的、这个是娄七的。”

“身、身高?体重?”

祝缨道:“高矮胖瘦不同,脚掌落地用力的部位也不同。高个儿的腿长,步幅也会大一些。”

她说的全是细碎的点,加起来不知怎的就是整个真相了。然后她看了死者,一个老妇人,祝缨和仵作只好站在屋外。小江上前,低声道:“我来看吧。”

老妇人除了被殴伤,没别的伤口,小江出来禀道:“她下面,脱垂出来了,生孩子时伤的吧。”

仵作道:“这个不用管。”

祝缨道:“要管的。接着说。”

小江道:“是打死的,内脏出血,死的时候会很痛,不过走很快,没痛太长时间。”

祝缨点了点头,对带路的人道:“好了,老人家,你再说说他们接下来去了哪里。”

老者道:“这儿。”

祝缨沿着三人犯案的路线在村里走了一遍,起初三个死伤者是在自家附近,后来就是闻讯而来的人在离家比较远的地方被打死打杀了。地上的血迹大部分已经被清理了,祝缨对司法佐道:“记得宣谕全县,以后再有命案,不可乱动现场。”

司法佐道:“是。”

被火烧的地方更因救火被水冲得一塌糊涂,比起当年金良家那个优秀的火灾现场,这个可谓难题了。这家没死人,却也比死人好不到哪里去,一家人缩在仅剩的一间屋子里,哭都哭不出来了。

河西村不太富裕,当时没有闲置的牲口在村中,所以三人是步行逃走的。这让祝缨扼腕,福禄县可供乘骑的牲口比人少,更好认一点,且牲口蹄印会重、又不能控制便溺,容易留下痕迹。

祝缨又命暂取了一贯钱给这一家:“先拿这个过活。待稻谷打下来了,再重整房舍。”

三人在河西村里杀了两位老人、三个孩童,又重伤了一个孩童,这个孩童不消说,也是伤重不治了。他们还在这里拿了一把柴刀、两把菜刀、一柄铁叉。

柴刀是王大虎的凶器,已然被收缴了,现在就剩菜刀和铁叉了。

祝缨在村子外面又巡了一圈,勉强找出三人是同行出的村子过一个岔路时才分开的。王大虎走的那一条不用去看了,现在摆在她的面前有两条路,选哪一个呢?祝缨随手指了一个方向:“就它了!”

那是娄七走的方向,也没有什么特别的,纯是因为刚才问口供的时候,王大虎是最凶的,其次是娄七,王大虎虽然狡猾而手辣但杀人就杀人,娄七还会放火。

一行人循着足迹往前走,看出个方向来之后,脚印有断续也就没关系了,沿着大方向往前追,总是很容易再续上的。娄七走的方向让祝缨不喜欢——他往西乡方向去的,也可以说,是往山里去的。落草为寇当然是一个不错的选择,那样的话就难办了。祝缨也不敢托大,她对山林远没有平地那么熟悉,未必就能追得上。

走过了两个村子,也有丢了衣服鞋子和饭食的,也有丢了钱的。丢了钱的人家,骂得尤其的狠。祝缨心道:这钱恐怕是找不回来了。

说来也怪,王大虎一路杀,娄七走了两处却只是偷些东西,他偷了衣物、鞋子等换上了,但是没有偷牲口。接着,在一处晒谷场,他的足迹到此为止。

跟丢了!

随从们大气也不敢出,都怕祝缨面上下不来。祝缨却不慌不忙,道:“叫里正来,打听一下附近有没有生人。唔,对了,这儿离王翁的家很近,把王翁也叫来吧!”

丁校尉道:“难道是他们藏匿了犯人不成?”

赵苏道:“校尉,话可不能这么讲。”他与王翁关系并不好,但是王翁与赵家也有些很远的亲戚关系,又同是本县的士绅,面上总要维护两句的。

不多时,二人都来了。里正连滚带爬,王翁也一脸的灰败。祝缨道:“莫急,问件事儿,不是来问你的罪的。”

里正道:“大人,是不是恶人逃到小人这里来了?咱们没见着呀!”

祝缨命拿了画像给他看,里正一脸的为难:“当真认不出来。”

娄七长得非常泯然众人,从面相上很难让人记住。祝缨又问王翁,王翁也沉声沉气地:“不曾见过。”

祝缨问道:“有脸生的人搭车么?”

王翁马上回道:“没有!”

祝缨与赵苏对望一眼,王翁答得可太快了。里正从中圆场,道:“天儿也快黑了,大人,您今晚往……哪儿歇下呢?”他瞥了王翁一眼,王翁竟然没有搭话。

祝缨道:“不拘哪一处,没有那么多讲究,能住得下就行,这么些个人呢。”

里正道:“好嘞,您这边请。”

祝缨等人与这两人往村中走去,王翁的家不与乡民住在一起,他的庄园有差不多半个村庄大,一条路将王翁家与村民隔开。

随从中有人低低地哼了一声:“有什么了不起,竟不把大人放在眼里!他的房子很金贵么?”

话也只能这么说说,因为真的算比较金贵。

哪个村都不会特别的富裕,福禄县这样的穷地方更是如此。文人写村民杀鸡宰豚置酒招待,这个“村人”就很有讲究了。比如说顾翁,他身上无官无职,说好听是“士绅”,严格说他也是“百姓”。而县城集市上卖橘子一文钱十个还要数半天的夫妇也是“百姓”。

若要以为“百姓顾翁具酒款待路人”就是普通百姓的生活情况,真是要被坑死的。

老农为了一头驴而招待一个陌生人的时候,祝缨没有责怪他也是因为这个,太穷也太缺这个了。

王翁户籍算本村的,但是他的庄园与普通的村中富户的村子差别还是很大的。这样的房子不招待县令,无怪衙役们要为祝缨打抱不平了。

祝缨自己倒没有抱怨,她低声对小江道:“呆会儿你同这村里的妇人聊一聊,问问王翁家发生了什么事。”

就这些乡绅,日常巴结还来不及呢。现在没接茬儿,必有蹊跷。

小江道:“是。”

那边里正张罗着收拾自家的屋子来款待祝缨,村口又来了一队人,带队的人进村就问:“老师呢?”

顾同!

此时秋收的假还没结束,他在放假中,高闪将王大虎的尸首游街过了县城,顾同就坐不住了,跟顾翁回了一声就追了过来。

见了祝缨之后就抱怨:“王阿翁怎么让您住这儿呢?”

赵苏道:“他必有蹊跷的。”

顾同问道:“怎么了?咦?他一向是个脾气不错的人,他家的脏事儿也少,这个你知道的呀。”

一个县的大户拢共就那么二、三十家,只要想“门当户对”就必得沾得亲戚。除了相邻争夺各种资源结了血仇的,其他的就都是远远近近的血亲了。顾同和王翁也是亲戚。

为了案子,赵苏告诉自己。他对顾同使个眼色,两人凑在一起嘀咕了几句。

顾同道:“这个好办,我去问他。”

祝缨道:“不用问他,问问他家管家有没有雇短工,都雇了什么样的。是不是用车载了家去干活的。或者问问车夫,要问赶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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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的,有没有搭车的。鞋印消失了,但穿鞋的人不会凭空消失。骑牲口、坐车等等,都是可能的。”

顾同道:“好嘞!”

他不及洗脸就往外冲,险些与回来的小江撞到一起,他忙说了一句:“对不住。”就又冲走了。

小江进来,道:“大人,这里的娘子们说,往常这个时节,她们也有被叫去王家大院里做饭的。今年也一样,昨天还是前天,家里后院有哭声和叫骂声,听到一声尖叫,后来声音就息了,再后来,就看不到丫环们往前面来了。然后就不顾着正秋收忙,招呼了人手说要拿贼。拿的什么贼也不知道。”

赵苏道:“确实不对。他家后宅有事!”

因为农忙的时候,连家里的丫环也是会帮忙做些事,厨下帮忙之类也是有的。丫环不让动了,这也不对。王翁还要自己人拿贼,难道是他被偷了不能对人说的东西?否则报案多好?

天擦黑的时候,顾同跑了来,道:“老师,还真有个事儿!”

祝缨道:“坐下说。”推给了他一杯水。

顾同左右看看,跳起来关了门,才低下声音神神秘秘地道:“王阿翁请您过去一叙!看来是真有大事儿,说是不能在这儿讲。他已安排好了房舍,等着招待您呢。”

祝缨道:“你干什么了?”

顾同道:“我说,反正您能查得出来,他现在说了还有余地,等您查出来了,再说什么都晚了。他就托我来请您过去了。”

赵苏道:“好大架子。”

顾同道:“我看倒像是真有难事儿,这时节,他家晚饭不见丫环帮忙哩。”

祝缨道:“好吧。”

一行人打着灯笼去了王家大院,王翁将祝缨请到正堂坐下,将门一关,自己带着一家老小跪了下来,哭道:“求大人为小人做主啊!”

祝缨道:“你起来,且慢说来。”

王翁哭道:“哪知好心收留个人也会出事呢?那个贼人先是搭家里运谷子的车,乡里常有的,当时没在意就捎他一程,不合家里缺短工,贼人什么活都能干一些,还会修木具,要价也不高。小人留他做活,他半夜里……”

这人开始两天干得挺好,三天一过原形毕露,翻墙进了后院,将王翁一个如花似玉的女儿给糟蹋了,又顺了一些女孩儿的首饰跑了。姑娘都说好了人家,也是县里大户,这种事情怎么好声张?

王翁更没心思招待查案的祝缨住到他家把事儿给掀出来了。不但不招待,他还自己招呼人自己去拿贼,但又不让人提供信息给官府。这事儿,家丑,不能外扬!若非顾同恐吓,他恐怕还得拖着耽误功夫。那时娄七还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

祝缨取了娄七的画像,问道:“是他吗?你看仔细了。”

王翁有点为难地道:“兴许是吧。真记不清,长得一点儿表记都没有。”

祝缨问道:“小娘子呢?她记得吗?”

王翁一家哭得更凶了,祝缨道:“请来一见吧。小江。”

小江点点头,往前站了半步,预备着安抚。王翁的妻子去了一阵儿,回来说:“冤孽,不肯出屋子。”

祝缨带上画像,与众人一道去了后面。王小娘子的住处在很里面,院门很小。进去之后里面倒还精致。王翁推开了门,王翁的妻子道:“八娘。”

里面一点声音也没有,王翁的妻子又叫一声,声音有点变,慌张地走了进去,又出来说:“在里间。”

男人寻常不好进闺房,祝缨道:“我们就在门外。”

王小娘子被母亲和丫环架了出来,她十七、六的样子,白净瘦弱,头上一点饰物也没戴,穿一身白衣,脸上神情十分的惊恐。祝缨让小江上前跟她说话,她一句也不答应,王翁道:“问你话呢,说完了你就能休息了。”

王小娘子听到父亲的声音也是一颤,往母亲怀里偎去。祝缨道:“小江,你同她进去慢慢讲,这个拿去。”

她将画像给了小江,小江拿了过去,王小娘子看了祝缨一眼,又往里更缩了一点,小江低声道:“你只认一眼,是不是这个人。”

王小娘子看一眼,尖叫一声,王家人变得不安起来。祝缨道:“小江,出来吧。”小江只得走了出来,说:“像是认出来了,又或许是看着男人就害怕。不好说。”

祝缨对王翁道:“这里从案发后有多少人来过?”

王翁道:“只有自家人、几个丫环。”

“哪几个自家人?哪几个丫环?没有你不知道的人来过吗?”

王翁断然道:“没有!”

祝缨道:“事情要快!打起火把,连夜找,找着了就去缉凶。居然敢殴伤百姓!真是可恶!”

王翁大喜:“大人?”

祝缨道:“令嫒难道不是受伤了?贼人不是以肢体毁伤他人?”

王翁的妻子安抚完女儿出来,听了这句话,由哭诉的哭变了个哭的调子,道:“大人,大恩大德。”

祝缨摆了摆手,道:“打起灯笼火把,咱们找贼人!”

王翁道:“大人,此贼脸上并无表记,要如何找呢?”

祝缨道:“我不看他的脸,他在我这儿可没面子。”

进来的都是王家自己人与祝缨、小江,王翁亲自点了火把,祝缨接过一枝,慢慢地寻找,果然与之前娄七的足印吻合,这货还会翻墙!

娄七虽然换了鞋却不能换脚,祝缨仍是找到了他的踪迹,又问王娘子:“丢了什么样的首饰?丢钱没有?丢了衣裳吗?开个单子过来。”然后又问了娄七犯案的时间,竟是在昨天!

祝缨道:“那就走不太远,今晚先休息,明天一早就找她去。”

王翁道:“好!”声音略大了些,屋子里起了响动,接着是水声。王娘子道:“我去看看。”

祝缨道:“创口清洗之后上药裹伤即可,反复清洗反而伤身。”

王娘子哽咽道:“是。”

…………——

当晚,王翁摆出大宴招待祝缨一行,祝缨道:“有饭有肉就很好了,不要费这个功夫,你的钱不可贵,农忙时功夫可贵。也不要浪费这个时间,吃完咱们就睡了。”

王翁道:“是。”

赵苏和顾同心里都有点猜想,吃完了饭,两人也挤到祝缨面前表示要问个晚安,号称“晨昏定省”。

祝缨道:“是娄七。他殴伤了王家小娘子。”

顾同的声音里有了点怀疑的味道:“殴伤?”跑人后院里就为打个小姑娘?谁信啊?那是悍匪,要是杀了王小娘子他就信。

祝缨看了他一眼,顾同低下了头。

“以肢体毁伤人本就是殴伤。受了殴打的已经够难的了,何必呢?”

“那就能判个死刑了,毁人清白,坏人贞洁,死不足惜。”顾同近来研究律法,流放犯逃跑又□□妇女,加刑给他判个死刑完全没问题。

祝缨道:“楚王好细腰,宫人多饿死。”

“诶?”

祝缨道:“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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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威权者莫不如此。有这样的效用,为什么不做点人事?律法是死的,人是活的。

我知道她经历了什么,我说她失贞整个福禄县都会盯着女人的□□,只要我不当一回事儿,整个福禄县就能宽容些。做大事的人,眼睛就该看点儿该看的。

有人受害就该去惩罚凶手而不是审判苦主。娄七本来就是要死的,王氏还有很长的岁月要活,何必先逼她承认屈辱,再逼她承认不洁?为个没那么重要的事,将人逼入绝境,就是与□□犯合谋害死人命。这件事先这样吧。”

小江轻声说:“都是命。”

祝缨道:“她的命,在我这儿改了。就看她照不照我改的走了。”

“咦?”

祝缨道:“我判得了命案当然也判得了命,没什么是不能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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