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交易

县衙里的酒席吃得不错,虽然县令大人自己不饮酒,却给士绅们提供了好酒。据说是京里送过来的,众士绅也都吃得醉醺醺的,脑袋飘、脚也飘。他们出县衙的时候,好些人忍不住开口唱起了歌,调子是福禄县世世代代流传下来的最普遍的调子,他们中的不少人有点墨水,还临时填起了词。

有人唱太平盛世,有人捧县令臭脚夸县令爱民如子,也有人自己夸自己跟着干了好事儿的。五花八门,嚎得半座县城都听到了。

待回到家中,一群老的、半老的士绅们的依然是情绪很高。等到第二天起来酒醒,不少人回忆往事就有了一丝丝的悔意。

顾翁答应时也是凭着“老夫聊发少年狂”,第二天就觉得有点不大妥当了——就这么把家里那么多的牛马给交出去了?

他略有点不安,想到自己又是“首倡”就颇有点骑虎难下的味道。又担心如果是别家的牲口出了事,自己夹在中间还要落埋怨。

第二天一早,祝缨就派人将昨晚答允提供耕牛的人又请到县衙里来,各自报一报数目,县衙这里也好有数提前做一个调度,顾翁只得硬着头皮到了县衙。他犹犹豫豫的,将昨晚的慷慨激昂又减了几分,变回了那个沉稳的老者了。

祝缨扫一眼就知道他们犹豫了,耕牛耕马都是极重要的财产,有犹豫是正常的。她看破不说破,等人聚齐了才慢慢地说:“昨晚诸位父老都答允了将牛马与贫农使用,今天就请报一报各家的数目,以备县衙调配。”

顾翁有点犹豫,思忖是不是要少报几匹,祝缨并不催促他们开口报数,却又命人搬了本县的简单舆图上来,说:“多谢诸位父老昨日慷慨允诺,父老信我,我也不能辜负诸位。”她把舆图上标了十三乡的名字,又抬手一个圈、一个圈地圈了许多村落。

看着她将县城周围的村落都圈出,顾翁的心慢慢地放回了肚里——县令有数。他稍稍少报了两头牛、两匹马。

祝缨就把他的数目标在了地图里,说:“这附近几个村子的,只要使得来,就从顾翁这里挪用。”

一一地将各乡标了出来,祝缨手里握着最新一次的数据,哪个村子里田亩有多少、贫户又有多少,她知道这种数据不一定是完全精确的,不过也有个大概。便指着图给各位乡绅说了:“某乡,贫户若干,需牛马若干,现有某翁、某某家有多余牛马若干,可调配。”

一一分派,总不至于累坏了牛马。又指某乡:“此处所需牛马极多,某翁之牛马余额不够,就近调某家之牛若干……”

全县的数目竟都在她的心里,乡绅们也知道,这数目有时候不是很准,但是大概还是实情。也都把一颗心放到了肚里。

顾翁道:“大人明察秋毫又为福禄县如此劳心费力,我等生长于此若是再不为家乡尽力,也是愧对祖先的!大人放心,我等必督促好家中加紧播种,好腾出牲口来。”到时候把瞒报的牲口一报,就是自己超额完成了的!

乡绅们有这主意的也不在少数,都心照不宣地笑了起来。

人一放松便不由说了点实话:“庄稼人也是爱惜牲口的,只可惜不太爱惜别人家的牲口,要是跟自家牲口一样的照料,倒也不是不能借。”

祝缨只当没听出来他的言下之意。

她叫来了祁泰,连同县衙原本的账史之类再做一本账,将数目等都统齐了,又留下一些,以备应付突发的情况。

一切准备好,祝缨这才派人往各村里进行统计,哪家没牛、哪家想租,又有哪家实在太穷——祝缨准备替这些特别穷的农夫暂垫这一年的租金,不过现在不跟他们讲,等到差不多收获的时候再一道免了。

待将各将所需统计了上来,祝缨又重新做了一次调度,哪村分得多少,从哪处调耕牛或者马。调多少、用多少天……一一分派完毕,又派了衙役等往各乡去督促。

赵沣携妻子紧急回了西乡一趟,临行前告诉祝缨:“这便与舅兄联络,不日便回。牛马数目约摸各二、三十,多了不敢讲,这些还是可以的。”

祝缨道:“如若能成,可就省了不少力了。他有多余的牛马,我也可买一些。”

赵沣答应了,匆匆离去。

祝缨又抽空往县学里去了。

……——

县学与府学、州学都不大一样,与国子监更是不同。县学与县令一样,都有一个特点——亲民。

县学里四十个学生,大部分家境殷实,少数几个家里到了农忙的时候都缺壮劳力。家境殷实的,只要家里不败家,父母长辈也都在这个时候忙得不可开交——使人干活也得会使,更遑论有些家里自己有地,还要管一管佃户、雇工们如何干活了。

祝缨便到了县学,宣布给半个月的假,许其回家帮忙。

县学生们被连日的考试已考得十分紧张,得到假期也都欢呼一声。

祝缨道:“且莫忙着乐。你们回家,想也没几个人是要起早贪黑下地干的,趁这些日子想明白一件事儿——将来的路要怎么走。”

祝缨的人生仕途曾有有郑熹、王云鹤两个人指点,他们都代她谋划过,这两个人的路子祝缨哪个都学不了。她自己没有这二人的位高权重,县学的学生也没她当年读书的顺溜劲儿,她想先跟学生们摊开了好好谈一谈,如果他们愿意,挨个儿给他们安排一条路。尽量能安排出仕是最好。

她将学生聚到了县学的大讲堂里,问道:“你们这一生都有什么志向?”

有学生说是要践行圣人之道的,也有说要造福于民的,也有说要钻研学问的,还有说要造福家乡的。而“封狼居胥”、“着朱紫”也是青年们的豪情。

祝缨听他们这般有活力,也不嘲笑他们是妄想,而是说:“那咱们就聊聊‘将来’。‘将来’路很长,事很多,要怎么走?往哪里走?”

她立起两根食指,弯一弯左边:“有志于学、专好圣人学问。”

弯一弯右边:“建功立业,造福于民、封妻荫子。”

然后将两根手指并到了一起,慢慢地说:“两件事可以同时发生在你的身上,都由你这个人来完成,虽是一个人的事但两件事不是一件事。”

“我知道你们心中都有傲气。你们无论做什么都该明白一件事儿,求知、做人是贯穿终生的。不是说选哪一门就定了终身的。你就一辈子都是圣人门徒或者从此与君子之路无缘了。选了小路,能到地方也是一样的。反之,选了大路徘徊不前也是无用。”

她给学生们先慢慢地说了一串,然后才是让学生们趁春耕放假的时候思考一下接下来的路要怎么走。等春耕结束了,告诉她有没有人想转科,她好给学生们规划一下将来的做官之路。如果不想转科,那就按部就班来,前程如何看各人造化。

四十个人,以她的想法,什么办法都用上怎么也要推出四、五个出仕的吧?九品也是官儿啊。

则她对福禄县也就算能交代了。她还是比较希望有人能够认清现实,不要死巴着明经、进士不放的。整个福禄县多少年了,也没见有能考出去的,可见此路于福禄县是很不通畅的。她也不打算跟一群乡绅的儿子死磕,非得把他们人人都送上青云路——凭什么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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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们想明白了咱们再聊,看看怎么能把更多的人送出去,也好为家乡张目。”

学生们唯唯,此时却没有人说自己要转科之类,他们与他们的家人此前根本没有经历或者考虑过“如何出仕”这个问题。整个福禄县都几十年没出人才了,大家都没这个习惯,更没经验。

于是便左右摇摆。今天想能出仕就行,九品也是官。过两天又觉得县学越来越好,实在不舍得放弃时人最追捧的“正途”。上一回看到祝缨,还琢磨着县令大人此言有理,下一回就觉得自己还是得再坚持坚持。

祝缨也不催促,如果没人想改行,能推出一两个就算不错了。那也随便他们,路都是各人自己选的。她要再诱导学生转行,学生该恨她了。

祝缨打算这也就是最后一次说,这一次如果不听,她也就只好拿出考试淘汰的手段,将力气往尖子生身上堆一堆,争取堆出一两个走最正经仕途的人了。

害!我又不指望你们做官来给我抬轿子!她想。

见学生们一脸的紧张,好像下一刻就要被拖去走其他更不好走的仕途,祝缨摇摇头,离开了县学。

她这一离开,也就意味着春耕放假的令马上就生效了。大部分学生家里的“忙”与普通人的忙是两种忙法。家里都有功夫问学生:“放假了?为什么?”

学生们就把这事儿又说了一回,引得家里将春耕的心分了一半儿在这件事情上。

其中最为躁动的便是顾翁,开始觉得“明法科”毕竟不如进士明经,再看祝缨春耕之调度,又回忆她去年做的种种事迹,又觉得明法科不一定可靠,但是“祝缨”是真的可靠啊!

他便将“县令大人必有深意,不如听她的改科”的念头一转而为“他们没甚家财要人养家寒窗苦熬是熬不过去,咱们家却是不怕的,跟着县令大人熬一熬又怎样?你又年轻,咱们家也熬得起!县令大人总不能轻看了咱们!我看县令大人是个厚道人,又是个有成算的人,咱们家又不与他作对,他必会给我们一个好结果的。”

顾同一想也对,便说:“我想也是!京城来的书我还没读完、卷子也还没做完,不试一试不甘心!”

顾翁道:“男人就该这么有志气!”

祖孙俩的主意就定了。其他人家也有互相悄悄打听的,顾翁都推说:“不敢妄想。”

这回连姻亲都想骂他:老狐狸!你一定有主意的,你不改,我们也不改!主意定了,他们就自动去找无数借口来坚定自己的念头。福禄县越来越好、县令认真对待学生也是理由之一。

祝缨又去哪里知道他们还有这想法?更不明白他们的信心竟是自己给的!她还一面准备春耕,一面等着有人春耕之后向她请教仕途安排呢!

…………

春耕才将将开始,赵沣回西乡一是安排一下自家的春耕,二就是去见舅兄。儿子虽然放假,却被留在了西乡主持家务,他与妻子连同侄女一起到了寨子里。洞主许久没见女儿,先拉了女儿来看了一回,说:“不错不错,回来就好。”

“小妹”笑道:“我当然是好的,阿爸你别担心。姑姑和姑父有事儿跟你说呢。”

洞主看过去,赵娘子道:“问他,他揽的事儿,县里春耕要牛马呢。县令就是心太软了,还要帮着筹。”

赵沣忙对洞主解释:“事情是这样的……”如果让妻子再发牢骚,不定什么时候才能说到正题,他赶紧自己接过了话题,向洞主说了祝缨怎么计划的,乡绅们怎么允诺的,自己又怎么从中插了一手。

洞主先不马上回答,而是问小女儿:“小妹,你说呢?”

“小妹”道:“我看也行,不过得他亲自跟您谈谈,不能赖账。”

洞主道:“好!就这样!”他托赵沣给祝缨传个话,价钱、数目之类的可以让赵沣代议,又派小女儿筹措牲口,不过最后订盟的时候需要祝缨亲自到场,在双方交界的地方设个坛,大家好立个盟。因为奇霞族自己还没个文字,大家还是见面了宰只鸡、发个毒誓比较放心。

赵沣道:“好,那我这就下山去转达!”

洞主担心地问:“他能答应吗?他不怕吗?”

“小妹”先笑了:“阿爸,那个人是一定会答应的。阿爸,我也跟着下山去,看看他这回是怎么干的。”

洞主觉得怪异,口上说:“好。”又安排妹妹妹夫吃了饭再赶路,然后将女儿叫到一边问道:“你这么信得过那个县令?”

“小妹”想了一下,道:“我也不是信他,是看了这些日子觉得他一定会到。要为了这几十匹牛马,也不能请动一个县令,他要是为了‘春耕’那就会出现了。”

“唔。”

“阿爸,咱们的机会可能就在他身上了。”

洞主道:“你可要看准了啊!唉,哪怕看不准也无法了,你哥哥们的本事都不够与那两家相抗,你又是个女孩儿,咱们得找个帮手啊!”

“小妹”想了一下,说:“我看了这些日子,觉得这个人可以。阿爸,你瞧山下的那些人,多少年县令不管事,他们也过得好好的。不像咱们,洞主要是不够强,寨子都要被邻族、邻家霸占了,阿爸现在不就是担心这个?他们的过法比咱们的好,这个县令又能让他们的日子更加‘不变’。我看这个人行。”

洞主道:“我亲自下山去见一见他。”

“哎!”

赵沣第二天下山,“小妹”就没跟着,她许久没回寨子里,先留在寨子里帮父亲处理一些事务,还要帮着父亲准备交易用的牛马、父女俩再商议一下见面要讨论的细节之类。

赵沣到了西乡的时候,山下的春耕才刚开始,山坡上的小块地还没开始——福禄县也有一些山地,比起奇霞族的住处来说,那些又只能算是小丘陵了。他先听了自家春耕的情况,得知一切顺利,而一些没有牛的人并没有干等着衙门牵头租牛,还有些力气的人家已经开始自己想办法先慢慢干着了。

赵沣急忙到了县城,向祝缨提了洞主的条件:“惭愧惭愧,只谈下来三十头牛、三十匹马,在下看过了,都是好牲口。租金照着咱们县里的来,也不多要。只有一样,洞主想与您当面约誓。”

“这么讲究?”

赵沣摊手:“獠人无文字,重大事情都是对天发誓。大人以后要有什么要用他们的,恐怕也是这么个法子。约定会面的地方就在西乡那里边境,咱们也不用出境。”

祝缨点点头:“可以。正好验货。”牲口不算多,却是个引子。什么对天发誓都是虚的,见个面互相掂量才是真的。

赵沣大喜:“如此,在下就去通报了。”

两家很快约定了时间,祝缨从县城往西乡赶,洞主从主寨里带着族人和牛马下来。两人便在约定的地点见面,是山下林地边的一处比较平整的地方。此地虽然地势比较平整,因为靠近山区,寻常百姓也不大敢到这里来开荒,于是便成了交易的地方。

…………

祝缨只带着县衙的随从,但赵沣却带着儿子、家仆等跟随着她,显然不全是以中人自居。那边顾翁等人忙着自家耕种的事许多人没有跟过来。祝缨让关丞守家,自己带着莫主簿等几人并几十个衙役、一些牛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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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倌过来接货。

祝缨骑着马,穿戴整齐,此时天气已有些炎热了,她没有穿得很厚。

对面洞主也是穿戴得很整齐,穿着他的窄袖、大披风、衣服上也绣着道道花纹镶宽宽的绣边。他身前两人执刀开道,身下四人抬着张椅子,他就坐在椅子上。身后也跟着人,前面一些衣着讲究,也坐着或两人、或四人抬的椅子,后面的随从衣着就些破烂,大部分人是短衣短裤,也有穿草鞋的,也有赤脚的。队伍的最后面是一小群牛马。衣着鲜亮的昂首挺胸,衣着破烂的都低头顺脑。

两人相距一箭之地就停了下来,那边喊话:“是山下的县令吗?”

这边赵苏给做翻译:“大人,他们在确认您的身份。晚生这就回答他们了?”

祝缨去年就向顾翁等人讨了好几个各“獠族”的仆人,奇霞族的话对她也不太难,还省了许多学文字的功夫,现在完全能够听得懂。她点点头。

赵苏就给那边传了过去,他知道那边是他舅舅,就没有问,也转过来告诉祝缨:“中间那位帽子上有鲜艳雉羽的就是洞主了。”

“你舅舅?”

“是。”

祝缨点点头,问道:“现在可以见面了吗?”

赵苏又给转了过去,那边也传来了同意的声音。赵苏就在前面代为引导,两边的仆役、奴隶都忙碌了起来。

盟誓的台子是赵沣负责搭建的,平地打进几根桩子,架上梁、铺一层剖开的树干。洞主的人打着旗,把旗也立在台子上。福禄县这边,有赵沣从中协调,也带了旗子,也如对方一样将旗子树起。

双方都站到了台子上,洞主一双老眼锐利极了,上下打量着祝缨,仿佛盯着兔子的鹰。祝缨面不改色,虽然不笑,也不冷着脸,礼貌地对他颔首,说了一句:“你好。”

双方谈话由赵沣父子转译,祝缨听着也没有听出大毛病来。各人的译法有所不同,并非赵沣父子有意隐瞒,只因奇霞族没有文字,语言也因生活习惯的不同与山下有着不同的逻辑。

譬如奇霞族没有“朝廷”,没有“律法”,洞主父女俩算比较了解山下情况的,勉强能够知道一点。

他们的神灵有关的许多词多得让神棍家的姑娘都觉得烦,许多用具又都只是借了山下的发音。如笔墨纸砚之类物口是奇霞族之前所没有的,他们也没再造一个词,就借音了。

因事先通过赵沣一家有了沟通,这点语言上的不便也就是小意思了。

一番言语下来,洞主爽朗地大笑,指了指身后。祝缨顺着手指看过去,洞主指的是牛马,那边穿着坎肩与短裤的赤脚牛倌赶了牛马上来。赵沣道:“大人,可要在下去点数一下?”

祝缨扫了一眼,道:“数目是对的。我要验货。”

那边洞主听了赵沣转述的话,说:“好。”

祝缨这边的牛倌去看了牛马,说:“是好的。”

祝缨也一把摆手,小吴也捧了一只匣子上前,站在祝缨身边。莫主簿小心地打开匣子,里面金灿灿的——金子,押金。

莫主簿又摸出一张契书来,展示给洞主看。赵沣给洞主解释:“押金交您也可,放在我这里也行。租金由县里批到我家,我再转交给您,条子上都写明白了。那个可以缓一些交易。发誓是您的习惯,山下是要签个契书的。您按个手印也行,随便画个画儿也行。”

洞主哈哈大笑:“好!拿上来!”

一个满头银饰的盛装的年轻女子托着一只盛了许多酒碗的托盘走了上来,洞主先取了一碗,她又走到了祝缨面前,笑吟吟地说:“请尝尝我们的酒。”

“小妹”!

祝缨不动声色,也用奇霞族的话说:“比你在县里喝的甜吗?”

托盘上的碗们互相磕碰了一下,“小妹”很快又稳住了手,惊讶地看着祝缨。祝缨对她点点头,伸手也取了一碗,对洞主说:“我不能喝酒,不过咱们之间因为别人的原因有许多误会,今天还是要喝一口的。”

洞主看到了小吴和曹昌焦虑的神情,一时好奇祝缨“不能喝酒”是怎么个“不能”法。

他眼睁睁地看着祝缨喝了一碗,叫了一声:“好!”

小吴和曹昌双眼发直,莫主簿看“小妹”被祝缨开口镇住了才幸灾乐祸完,见状低声问小吴:“怎么了?喝酒有什么不好么?”

小吴喃喃地道:“大人没事儿,我看这獠人要糟。”

洞主见祝缨一口气干了一碗酒,也不疑他下毒,喊人再来满上。一个年轻男子低着头提着一只粗陶瓮走了上来,祝缨瞥了他一眼,眉头一皱。这男子咚咚地走到台上,走近“小妹”的时候,“小妹”突然发问:“你是谁?!”

男子将陶瓮往“小妹”用力一挥,“小妹”不由往一边一闪,男子又将陶瓮掷向赵家父子,父子俩也其右闪开。陶瓮碎在了台下的地上,里面一滴酒也没有!

男子视福禄县诸人如无物,右手抽出腰间佩刀,左手去揪洞主。洞主飞快地拔刀挥去,显出年轻时勇武的影子,男子往一边一跳,刀锋过去,男子再次欺身而上!洞主故伎重施,不想身上的披风却在疾走之间糊在了腿上,让他脚步一个踉跄!

男子一把扯住他的大披风,右手利刃挥出,洞主拼命往后扯着身子以期避开这一刀,仍是被划伤了左肩。他挣扎着想要用刀割破披风以换自由,刀在这样的距离里显得过长却怎么也转不过来。

四下的人不敢放箭,唯恐误伤了洞主。树林里又冲出一队人来,约摸几十人,也执砍刀或长矛往这边冲杀而来。洞主的随从也抽刀拦了上去,双方战成一片。

祝缨抽出短刀,伸进二人之间,将刀刃对着那年轻男子。年轻男子仿佛是自己往她刀上撞的一样!祝缨手腕一转,短刀在男子腕上一拉一旋,男子腕上渗出血来,很快鲜血长流。手中的佩刀当即落地!

男子的血流到了台上,往木头里渗,他的脸色变得苍白阴冷,眼睛亮得渗人。祝缨一点也不怕他,往他左肩又补一刀。男子双臂便不能轻易伤人了。

正要使他腿上再补一刀,侯五已执刀赶到,飞起一脚先将这男子踢远一点,然后挡在了祝缨身前:“大人退后!”

男子一个翻身,灵活地在地上一个盘旋站了起来!对着祝缨亮出一口牙!鼻腔、喉咙里发出野兽恐吓猎物的声音。

侯五啐了他一口,提刀便砍。赵苏抽出佩刀,飞快上前,与侯五夹击年轻男子。祝缨冷静地退到自己人堆里,提着的刀也不入鞘,反而说:“不要乱!围成一个圈!兵刃向外!”

听了她话,衙役们也冷静了下来。小吴此时才说:“咱也没那么多兵刃……”开道的都把铜锣挡在身前了。

好在危险很快解除,男子被侯五、赵苏砍成重伤。祝缨道:“留活口!”

那人没听懂祝缨的话,只恨恨地对洞主说:“我死了变成鬼也要咬下你的头……”

祝缨心道:这不是奇霞的话,他看起来也不是朝廷治下的百姓,果然“獠人”也分许多族么?

洞主那边的人又大声喊一种祝缨听不大懂的话,与他们的人战在一处的另一伙人丢下几具尸体很快又撤回了树林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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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边纷乱才结束,祝缨道:“我没事,你们闪开,我看看洞主去。”

莫主簿和小吴、曹昌慌得不行,都拦着:“不行不行!不能过去!”

祝缨道:“啰嗦。阿昌,你一面觉得像小吴这样做吏也好,一面又想接着好好做个种田的营生……”

小吴大叫一声:“不得了!我就说不能喝酒!”

“小吴,你才做了班头就飘了,不能瞧本地人不起,还嫌本地姑娘长得不合眼,不如京城姑娘可意。不可意还要与人调笑,我回去就打你二十大板。”

“呜……”

侯五提刀走了过来:“嘿怎么了?”

祝缨道:“侯五,你的嘴是管不住了……”

衙役们本能地想往一边缩,又不敢走开,怕她再有危险。小吴叨叨:“又不是我叫您喝的酒,您说他去呀!”

曹昌捂住了小吴的嘴:“你别惹事儿!”

两边都乱了一阵儿,祝缨看到了走过来的赵苏,说:“你心里有主意。”

赵苏懵了一下,小吴说:“喝了酒就这样,单说人不想叫别人短的事儿。”

曹昌忙说:“酒醒了就没事儿了!就喝了两口,这就好!快,拿水来给大人喝。”

祝缨被他们哄着喝了半袋子水,似乎不会胡说八道了。

她提刀走到了受伤的洞主身边,问道:“这又是怎么回事?”

洞主没跟她耍心眼儿,道:“这是我的仇家,与你没关系。咱们喝完了酒,牛你们带走吧!”

祝缨道:“你的伤呢?”

“嘿!谁不受点伤?你的刀很好。”

祝缨道:“别人送的,你要喜欢,我给你也弄一把来,这个却是不能随便送人。”

洞主嘿嘿一笑:“是哪个好姑娘?”

“是个喜欢钓鱼的老头儿。”

洞主大笑:“今天谢谢啦!”

“你的伤……”

“我得赶紧回家啦!”

祝缨道:“我是说,我那儿有伤药,叫人取了给你送去,怎么找你?”

洞主指了指赵苏:“叫他送吧。”

“好。”祝缨说完提着刀站着,示意洞主先走。

洞主的随从们将己方死伤之人抬走,向突袭的人尸体上逐个补刀,再割下头颅带走。尸身就还遗弃在小树林附近,赵沣叹了口气,命人去掩埋。又上前请罪:“大人受惊了。都是草民之过!方才……”

“他的仇人。”

“是、是……”

赵娘子着急地看着哥哥,狠狠心,跟赵沣说:“你们就在这儿说话啊?回家说去。”

…………

以莫主簿的想法,那不能再在外面停留了,得赶紧回县城!县城至少安全些,獠人打架,与他们何干?他们还得回去春耕呢!

小吴等人全体同意。

祝缨道:“我是来提牲口的,怎么能自己就走了?赵沣,先去你家,你准备草料。”

“是。”

祝缨带着人去了赵沣家先住一夜,她还想问赵沣些事儿。再者,这些牛马她也不打算全赶到县城,再从县城赶到各乡分租——不够费事的。越是偏僻的地方人越穷,越少牲口,西乡这儿有不小的缺口。她打算一路回去一路分,就近指派一两个老成稳重的士绅,监督使用牛马。

西乡这儿就是赵沣。

赵沣内心惶恐,他可不信祝缨是一个为了“与獠交好”就肯无限容忍的人。就冲刚才那两刀,县令大人就不是个善茬儿!赵娘子也不再说她“软弱”了,她的刀没有多余的动作,手也稳,不像个生手!

夫妇二人将祝缨迎回了家中,妥妥地照顾牛马,祝缨道:“西乡这里匀出三头牛、五匹马。”

莫主簿就在一边记着,然后跟衙役出去调度。祝缨道:“先别急,往县里叫他们运几具犁来。”

赵沣道:“草民家中就有犁!可以用的!”他也不提租金的事儿了。

祝缨道:“好。”很快分派完毕,又向赵娘子讨水洗刀。刀沾了血最好洗干净了、擦干晒干再入鞘,不然不好保养。

赵娘子心道:果然是个老手了。

她更加的小心,依旧收拾了上次祝缨住的地方,又安排饮食。祝缨道:“有劳。”提着刀回房去洗刀、擦刀。

将刀收好,曹昌挨挨蹭蹭地蹭了过来。祝缨明知故问:“怎么了?”

曹昌跪了下来:“大人,我不是不想跟着您干了!”

祝缨道:“嗯?哦,我刚才又说什么了?你这么想也没什么不对。只别在甘大面前说,他一家子虽是仆人,心地好,也看顾你们家。甘家也凭自己吃饭,不丢人。”

“是。”

“起来吧,回县城好好种地。你瞧,你种地的本事就比当仆人更能帮到我。”

曹昌松了一口气,磕了个头爬了起来:“我也知道一头觉得做仆人不好,一头又吃仆人这口饭不好。就有时候忍不住。”

祝缨笑笑,正要说什么,外面响起了脚步声,是赵苏的声气:“晚生赵苏,前来拜见大人。”

曹昌看向祝缨,祝缨点点头,曹昌去开了门,只见赵苏独自站在外面,又是那个独自进城献上两只白雉的青年了。

曹昌闪开身,赵苏镇定地走了进来,祝缨道:“坐吧。”又转头问曹昌和小吴,“我是不是也说他什么了?”

小吴还记着自己的二十板子,急着表现,抢先说:“您说赵小郎有主见。”

祝缨看一看赵苏,道:“嗯,那我没说错。”

赵苏却站起身来,对着祝缨当地一跪:“如蒙不弃晚生愿拜为义父。”

义子

什么样的义父?

祝缨在心里问。有的义父被敬奉终身,有的义父被用完就扔。

义子和义子也不一样,有的义子像家生子,有的义子像亲生儿子。

祝缨迅速地在心里划拉了一下自己和赵苏的关系,不由怀疑这小子是不是还有什么不为人知的秘密。赵苏头一回出现在她的面前就是一派能人范儿地把两只白雉送到了她的面前,并且还拒绝了她的酬谢。

但是接下来他却又表现得与福禄县大部分的富家子弟没有太大的区别,些许差异也可以用“混血”的原因来解释。

猛一下要给她当义子?

倒不是能不能认义子,宦官都有人上赶着去当儿子呢,也有一认几十上百号的。然而之前赵苏也没有特别的表示,祝缨也确认自己没有暗示过什么。如果说因为德行,她自己在福禄县这一年干的事儿确实收获了不少好评,给人当爹?还差点火侯。

那这孩子不是傻就是别有胸怀。

祝缨站起来走到他的面前,问道:“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

赵苏想得好好的,他并非临时起意,而是观察了祝缨很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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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县里来了新县令,能遮头上一片天的人不留意才怪了。哪怕是另一个汪县令,他们也得把人糊弄好了,直到请到府城歇着。

祝缨留在了福禄县没走,倒把福禄县走了个遍,赵苏家也与其他人家一样,晾着她。直到她动了雷广、清了县城,赵苏才一种隐讳的看戏的心态送了两只白雉。

他是个混血,两头都沾点儿,又读书,知道白雉的意思。“打地痞动豪强”与“献祥瑞”两件事情是很矛盾的,他想知道,县令得到了白雉接下来要干嘛。

然后就听说逋租被免了。接下来又发生了一些事情,直到祝缨说他“心里有主意”赵苏下定了决心——得认这个义父。

认义父这事儿不会太顺利,他有预料。

他说:“我心里很清楚。这里的习俗,对一个人的敬服超过师长,心里就想拜为义父。”

他不知道的是,祝缨这人闷在心里的话比说出来的多,“心里有主意”的下一句是“主意大得很,还在我面前装”。她把县里打完了一轮,赵沣父子必然是知晓的,这样赵苏还过来送个白雉,还瞒着来历没说明白。祝缨在第二次巡视十三乡,第二次见到他的时候,已然看出他并不如外表那样的“老实”。

祝缨道:“我有什么好敬服的,想干的事儿还一样都没干成呢!”

赵苏仰着头,眼珠子一错不错地看着她,说:“等干成了就轮不到我来拜了。我信您是必然能办成的!”

祝缨道:“起来说话。”

赵苏没有坚持,很听话地站了起来,目光仍然不避开祝缨,而是认真地说:“晚生的出身,占了便宜也吃了亏,又以才智不输人自许,在罗网中挣扎了二十年。”

祝缨心道,那你怪能忍的。她没说话,也平静地看着赵苏,赵苏心里也没个把握,仍然接着说:“您是我见过的把罗网开了一道缝的人,您一定能做成许多事情,我愿效犬马之劳。”

说完就站住了,没词了,往下说得再多就不像他了,也未必就能说服这位“义父”。

祝缨不提他的父母,不提他能做什么,也不问他的具体条件,而是说:“我在为所有的学生开一道缝,为全县开一道缝。”

赵苏道:“我与他们都不一样。在您眼里看着一样,别人眼里还是不一样的,我也不想与别人一样。男人丈夫,不能泯然众人。”

他将这对话当成了一场考试,没有被赶出考场他就当还有机会。有的人写满了整张卷子、有的人交一张白卷,最后的结果,交白卷的被取中了,写满了的却落了选。他不一样,他有半张卷子不用写也能得分。

祝缨道:“回去想清楚,再来同我讲话。”

赵苏不肯走,说:“就是想清楚了才来的。”

祝缨道:“去把你的父母请来。”

赵苏道:“是。”倒退三步,转身去请父母过来。

小吴和曹昌全程听了过来,已听得呆了。曹昌本来是为自己的一点心事惴惴不安的,等赵苏说完这些,他已无暇再想自己的事儿了,满心都是一个念头——他可真敢想啊!

小吴也想咬手指头了,他小心地问祝缨:“大、大人,您这是……”

祝缨看了他一眼,说:“是什么?”

“这、这、这……家、家里……”语无伦次说了几个字又想起来,祝缨干什么事儿哪用跟家里申请呢?干完通知一声也就完了。几曾见真正的当家人跟别人请示的?

小吴心里却总觉得哪里怪怪的,甚至忘了自己身上的事儿。

不一会儿,赵家一家三口都过来了。赵沣心中忐忑,赵娘子一脸严肃,儿子赵苏比父母都镇定。三人来拜见了祝缨,赵娘子也没有前几次见的那么挥洒自如的样子了。

祝缨让他们坐下,也不先开口,赵沣先拱手道:“大人,小人情愿将这孩子送与大人做义子以供驱策。”

赵娘子道:“我嫁过来二十多年了,来回也跑累了。往后您要派他什么事,就让他去干,与山上联络也好,又或有别的事也罢。我也都不管了。”

祝缨看了看赵苏说:“知道朝廷对官员外任的约束么?”

“上计、佐官、御史。”

祝缨道:“朝廷制度,为防官员在外任上勾连地方豪强、偏袒诉讼、鱼肉百姓、私怨报复,不让官员回原籍任职,不许在任上与当地结亲,不许娶当地人为妻、不许在当地纳妾、不许与当地士人结为儿女亲家。总之,不许有亲。”

认个比较正式的义父子而不是拿来当仆人护卫的那种,跟这个沾边儿。但是所谓蛮夷之地,有时候为了特殊的需要也会放宽一些限定。朝廷也比较稀罕一些“四夷来朝”、“蛮夷拜服官员”的好事,只要没有勾结造反的嫌疑就行,普通文官这么干还算安全。赵苏他舅又是正经的洞主,他是兼具双重身份的,能擦着个边儿避开“任上沾连”。

祝缨没有一口回绝也是因为这个,但她又不明说“蛮夷”,而是讲:“你的资质以前总没有入县学,原因我心知肚明,这不是你的过错。有人耽误了你、耽误了整个地方的百姓,为弥补前人的疏失,我今天就破个例。咱们把话讲开,无论日后如何心中也可无愧了。”

算是认了赵苏。

此事是谁的主张已然不太重要了,虽然祝缨猜是赵苏的提议,但是他的父母答应了,尤其是赵娘子,这就代表着祝缨能与奇霞族搭上线了。

她到任之后就对治理福禄县列了一本账,治理这个地方有几个难点:

一、语言不通,不是指她不懂本地语言,这个她能学,而是本地百姓的语言与官话不通,这是妨碍朝廷管控的。由此又引出许多问题。大部分人言语不通就学习不好,再每个别的缘由就无法做官,无法做官就参与不进朝廷,对朝廷的感情就淡薄,容易“不服王化”。

二、水土不服,不止是外地人初到本地容易生病,不小心还要病死,就是本地人常住在这里,也是只对“烟瘴之地”有一定的习惯,并不是完全不受影响了。

三、穷。这个一眼看得见,物产还不怎么丰富。

四、人口少。名义上是个上县,实际人口根本没那么多。祝缨上来括隐,至今这个窟窿也还没全部填满,仍然有一点差额存在,只是不那么明显了而已。

五、耕种环境不太友好。草长得比苗疯,地想好得一代一代用人力堆起来。本地人又少。由于这个原因,它不但穷,还容易饿着人。县衙再照着原来的数目征税,逼得人弃耕跑路又或者成为隐户。这就让人口更少了。

六、民风。偏僻之地的风气,多少带着点儿“首善之地”鄙视的东西。

七、离繁华之地太远,交通通信不便。

这些又都与所谓“獠人”相关。

想治理好福禄县,就不能只空口喊着“造福百姓”,等“獠人”看到了自动赶来拜见。还得主动跟一向不被朝廷看得起的“獠人”打交道。整个朝廷与“獠人”打交道的经验都不太丰富,对“獠人”的了解也很有限。祝缨敢打赌,朝廷甚至不知道“獠人”里有多少个族,连“奇霞”这个音的意思是“美玉”在福禄县都有很多人不知道呢。

又有很多人以“非我族类,其心必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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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由并不真诚,喜欢使手段。彼此之间的缝隙就越来越深,互相骚扰之下没个安定的环境,人也就更加不愿意往福禄县来,福禄县的人口就更乐意往别的地方跑。

祝缨现在虽然打开了局面,但是接下来能做到什么样、会不会中途被破坏,得跟这个奇霞族多接触才能知道。

她还有一个疑问:从她到了福禄县开始,就没听到有报奇霞族,或者说“獠人”跟县里有什么大的冲突的——普通打架斗殴、零星拐卖的事儿不算。

就这么太平?不能够啊!前前前前那个知府,可是烧死人家好些头领,现在这洞主说不定就是因为亲爹被烧死才能上位的呢!那能忍了?再有,福禄县的守军呢?

为了三十头牛、三十匹马,洞主下来跟她立誓?

立誓的时候还有刺客突袭。

奇霞族,或者说整个“獠人”的群体里一定有变故,只是因为山路闭塞、语言不通,才没有为山下的人所知。

祝缨决定插手这件事。干好了就是她的功劳,她愿意捞这份功。

……——

赵家一家三口得到她允诺,也都高兴了起来。

赵沣笑逐颜开:“在下这就去准备明天的喜宴!”

赵娘子能答应,也是因为对祝缨有了改观,她说:“你们不是喜欢查个好日子的吗?先找个日子,再好好准备准备。”她是不太在乎让佃户再多累一累过来庄园里当差准备个盛大一点的仪式的。

赵苏心生喜悦,他既对自己“獠女之子”的称呼十分厌恶,最恨有人拿“獠”字称呼他、恨别人说“獠”,也讨厌别人因他舅舅的关系又对他有一种利用与疏离的客气。换个人告诉他“县令大人因为你是獠女之子才认你做义子”,他心里一准是不痛快的。

不过说话的是祝缨,他就又不生气了。

赵沣只想尽快把事情敲定,虽然认义父是因为“獠女之子”占了便宜,但是儿子是他赵家的!

他说:“择日不如撞日,还有春耕的事要忙呢。大人,在下这就去准备!娘子,你们都来帮我吧。大人,在下这就告辞了。”他说话的时候都带点笑音。

祝缨道:“有劳。”

赵沣又怕深夜忙乱影响了祝缨等人的休息,他避开了客房一带,只用另一侧的仆人,连夜在前厅里准备起来。半个庄园灯火通明,却连条狗都不让它叫出声来。

第二天一早,祝缨起身,早饭已准备好了,忙了半夜的仆人们打着呵欠准备重新洒扫院子。

赵沣虽然尽力,宾客却是不多,只有莫主簿等随行之人。请祝缨上坐,再让赵苏来拜,献茶——酒就不敢再让她喝了。

祝缨也解下一块玉佩来给赵苏,玉佩是郑熹从京城打包了送过来的。郑熹出手给祝缨的东西在京城或许算不上顶尖也是能看的,到了福禄县就更是上品了。赵苏也是见过一些珍宝的,接了玉佩一上手就知道此物价值不菲。

当下拜谢。

莫主簿等人也都上来恭喜,口里说着吉祥话,心里却骂:赵沣好生狡猾!好生不要脸!就仗着大人心地好,就敢诓骗咱们大人!

此时他又忘了祝缨才到福禄县后之“心机城府”以及“下手狠辣”,只记得祝缨开荒种地租耕牛了。

赵沣也微有得意地应酬。

一场酒喝到了下午,祝缨就在赵家又多停留了一天。

因是春耕,赵沣下午醒了酒也听取一下春耕的进度,赵苏便理直气壮地到了客院来“侍奉义父”了。“子侄礼”执得名正而言顺,且他也不是毫无准备来的。

祝缨正在批公文。

小吴在研墨,曹昌在准备明天去身的东西。赵苏看着个祝缨蘸墨的空档过来叫了一声:“义父。”

祝缨道:“来了?你是接着在家住着看着怎么调度家里春耕,还是跟我回县里?”

赵苏道:“自是侍奉义父回去,儿自十五岁起,就协助父亲安排家事了。”

祝缨道:“嗯,我写完这两笔再与你细说。”

赵苏答了一声:“是。”

祝缨这份公文没有避他,写的内容是与春耕有关,是一条调两头耕牛给一个叫大扬坝的地方的令。春耕大致的规划是照着她预先的计划走的,然而中间也会有一些变动,需要及时调整。不调整问题也不大,就是谁摊上了谁倒霉。不过她既有余力又有办法,也就给解决了。

一边接过曹昌递过来的毛巾擦手,一边说:“县学的假还没完,你也能有功夫好好想想将来的路。”

赵苏道:“我听义父的。”

祝缨道:“你是个有主意的人,自己的路会没有想法吗?”

赵苏道:“以前是有的。可是如果见识短了,想法就是蠢念头。儿在福禄县活了二十年,想要立时补了二十年的见识也是不能够的。义父见多识广,必不会误我。”

“你们都不愿转科,也就没别的可说的了。那就只有一句话,你回去之后照旧温书,先把五经给一字不漏地背下来。别信什么‘不求甚解’,不求甚解的那个人他不用考试。”

“是。”

祝缨把晾干墨的公文封好,让小吴:“拿出去快些发了。”

“是。”

祝缨又说:“坐,咱们聊聊。”

赵苏坐了下来,祝缨道:“咱们俩不用说虚的了。说到考试,人们为什么这么重视呢?不过是‘学而优则仕’还是为了出仕做官。

做官也不是非得考试不可的,还有荫官,有举荐,吏转官的也有,这都算正途,还有以奇技淫巧得官又或者以贿赂求官的。这些数目不比考上的少。等你出仕后就知道了,不定在哪里遇到什么样的妖魔鬼怪。

水深,一头扎进去容易呛着,如果不是不得已还是慎重些准备。”

“是。”

祝缨道:“你的同学们也都不愿意转科?”

赵苏道:“有您在,您又会管县学,自然……”

祝缨道:“哪有那么容易的?你们光背书就不行。”

“可是……”

“回去给你看一样东西。”

赵苏道:“是。儿也有一样东西要给您看。”

“哦?”

赵苏拿出一张画的简图来,上面是祝缨没见过的山川样子,她不动声色看上面标着个“奇霞”,又有一大河,对岸标着个“基利”,此外又有一些显然是音译的名字。

祝缨看那张图,是真的“简”,它是由几根线条圈出来的东一块、西一块的不规则的面积拼成的,模样也失实。

赵苏用它来说明一些情况是足够了的:“都说‘獠人’实则有十几种,舅舅所在为‘奇霞’亦即美玉之族。‘基利’是勇猛的意思……”

经他介绍,这“獠人”的族别有许多,还有一些是自己也没个称呼的,就自称是什么山神的后代、太阳的子孙之类,至少有三种人的神话说自己祖先是从鱼肚子里跳出来的,这三种人彼此又不承认是同种。

“山下人”如果需要区分的时候,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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会根据一些牲称呼他们“白獠”“黑獠”“髡獠”等等。其实没有一个族是“獠”。

“‘獠人’之地多山,外人多不得入,不知其广。若将‘獠人’所处之地统之一处,不下三州之地。只是道路崎岖难行,语言又不通,也有商人经过。商人也是,开一条商道之后便经营这一路……”

又说人口,“獠人”的人口是没个具体数目的。而且“獠人”这个群体也不是完全的不开化,他们有首领、有管事、有奴隶,也有织一种有特色的布,通常染成蓝色或者黑色,也会打制银器首饰。还有人会种地,只是产量低,甚至不如福禄县。

这些种地的人,还有一部分是历代以来避赋、逃避兵祸、被掠入山的“山下人”。他们有些人识一点字,通两处的语言,也教会一些首领或者部族中的聪明人学一点山下的话,部族中的一些商人多半与此有点联系。但是时日久了,大多数人后代也就“獠化”了,不但不识字,连原本的语言也忘了。

再者,巫祝有地位颇高。既占卜,还兼看病。

又有,各“獠”之间也是互相攻伐。不止各族,即使是双方都承认大家是一个种的,不同的寨子、不同的势力之间也打得很凶。打起来大部分人是完全不怕死的,因为赢了就可以拥有奴隶了。再者,祭祀的时候最好的祭品单子里也包含着人。奴隶身份低微,得大量的献祭,如果有对家身份高的人、最好是首领来当祭品,神明和祖先一定会保佑自己的!

这些内容说出来,对祝缨也有用、也没多大用。它没有涉及太多具体的细节,连个地图都跟她拿脚画出来似的精确,也没有讲到核心的问题——“獠人”出了什么事儿,为何要与她接触?还弄一洞主的闺女到县城住了这么久。

小吴很有眼色地给赵苏递了碗茶:“小郎君,喝口茶。”

赵苏趁着喝茶的功夫又捋了捋思路,接着说:“至如儿的舅家,‘洞主’的称呼也不知道是哪一辈哪一族的人被人看到了传出来的,山下都称‘洞主’,山上称为‘家主’,家又不与咱们说的‘同族’完全一样。舅家这一支并非奇霞的全部,是阿苏家。”

“阿苏”的意思是狼,不过山下没什么人在意这个,赵娘子姓给赵沣的时候,赵沣这边还当人家姓苏呢。赵苏的名字里的“苏”字,就是这么来的。

小吴和曹昌都听得入迷了,不知道侯五什么时候也抱着刀倚在门框上听着。侯五这回立了功,他又不肯混个官吏当当,只说自己这嘴不挑时候,管不住。祝缨就给他的衣食加档,侯五高兴地答应了。

看到了他,祝缨对赵苏说:“认一下他的声音他的脸,以后要听他背后说你的坏话一定不要计较,他背后谁的坏话都说。专说最不爱听的。”

小吴和曹昌都捂嘴直乐,赵苏不动声色:“好。”

祝缨道:“你去收拾吧,咱们明天启程。”

“是。”赵苏故意没拿走那张图。

祝缨将图捏起来往笔洗里一放,说:“行事小心些。”

赵苏微微低头:“是。”

…………

赵苏一离开,侯五就说:“大人,我的嘴也没那么坏吧?”

祝缨道:“你怎么到我身边来的?”

侯五熄火了,小吴和曹昌又笑了起来。小吴道:“赵小郎君讲的可真新鲜有趣哎,以前都不知道的。”

祝缨道:“这就有趣了?”

“没趣吗?”小吴好奇地问。

祝缨道:“有趣的他还没讲呢。”

侯五道:“这小郎君心机忒深,忒狡猾,不好!讲又不全讲,日后问起来他必说他已讲过了,你不问,他怎么知道你想知道什么。拜大人当义父,必有所图的。不是为了官,也得为了他家的势力。他舅舅家一准儿出事了,还是个大难题……”

祝缨道:“幸亏他没折回来。”

侯五道:“难道我说着了?我是瞎猜的!”

曹昌惊讶地说:“侯老叔,你这么厉害?”

侯五谦虚地说:“比你多吃几十年的米,遇到过、遇到过。那一年,我跟着出兵靖边……”

祝缨听着侯五讲古,也不打断他,讲故事总比背后说人小话强。她仔细回忆了一下刚才赵苏说的内容,也不是全然的无用。至少了解了一下概况,以及“诸獠”比想象中的要复杂。不过既然能够分成十几种属,人数应该不会太少!人口少了,也没现在传说中的这么个声势。人口!

还有,地也很大,几乎有三州之地!山中也会出现适宜居住的地方,不然不能有这么多的人,只要能开出路来即可……算了,那可是个大工程,不是一县、一府之力能够完成的。而且,即使有路,山路也难行,治理更是需要许多有经验的官吏,一县就得几十上百,三州之地得多少人?朝廷的手也难以将这一片地方稳稳攥住。

那就只有羁縻了。

祝缨站着想事儿,渐渐的侯五停了口,祝缨道:“怎么不说了?我听着呢。”

侯五接着讲,祝缨继续想她的事儿,脑子里的事儿又渐渐地与侯五所言对应了起来。侯五正讲到了当年对付胡人,他们干的可不止是战场搏杀。

当年龚劼还在世呢,侯五道:“龚劼虽是个逆贼,却也有几分本事的,只是手段忒阴险了!”

龚劼的办法很简单的,除了打,还有挑拨、帮弱小的打强大的,甲强而乙弱,就帮乙对付甲,甲被削弱了,就掉过头来扶植甲而对付乙。再有,甲部如果有两个王子,就挑拨两个王子的关系令其分裂。兄弟分裂还容易找理由复合,不如挑动王的相与将军不合,这二人又没有血缘,更容易打起来合不到一起去。

大部落给它拆成两、三个小的,就容易对付了。

再有以金帛贿赂胡人上层,使之沉缅享乐。

等等等等。

侯五在边军里呆了数年,其中有一些手段需要边军配合,所以侯五知道其中一部分。他的一只眼睛就是在一次跑去袭击某部族嫁祸给另一部族的过程中坏掉的。

小吴与曹昌都惊叹:“侯老叔,你可真厉害啊!”

侯五嘿嘿地笑,仿佛定策的是他一样。

…………

第二天,祝缨就带着一行人启程,并不是直接赶往县城,而是带上了交易的牛马,一路走一路分发。

到了县城的时候仍余十头牛、八匹马,小吴机灵,遇到人就说:“一路上已然分得差不多了,他们都用上了,都说好呢!谁要租用的可趁早啊!”

祝缨看了他一眼,他特意笑得十分谄媚,以期求祝缨庇佑——他被祝缨酒后揭破在县里挑逗人家姑娘,却又不太瞧得起福禄县的人,生怕回来之后被人知道了打他。

祝缨且没功夫管他,先把牛、马交给关丞按规划的调配,然后让赵苏先回赵宅安顿,第二天安排赵苏跟张仙姑和祝大见个面。赵苏顺当地走了,后衙还不知道将要经历一场风暴。

这二位还在盼着女儿回来,压根不知道自己添了个“孙子”。

张仙姑一如既往地要女儿赶紧换衣服,吃饭、休息,先别忙着处理公务。祝缨道:“那些是不急,有件事儿得跟你们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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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么?!”两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儿。祝缨哪回用这个口气说话,这事儿都不会小了。张仙姑警惕地看着女儿:“你是不是又要作什么夭了?”

祝缨道:“就是西乡赵沣家的儿子,我已收做义子了!”

闺女当了别人的爹?

祝大由于太紧张,一听“义子”一口气没提上来,仰天往后一倒,咕咚一声,昏死过去了。一群人七手八脚地抢上来,花姐给他揉胸、拍背,又掐人中、浇冷水,将人救醒了过来。

花姐将祝大扶坐好,责备地看了祝缨一眼,祝缨双手一摊,道:“没写信回来是我的不对。”写了信,估计两人得杀过去问个究竟了。

她说:“咱们在福禄县,得跟那边山里的奇霞族的人打交道,就像这回的牛马,对咱们也有好处的。赵苏的舅舅是山里的洞主,他要认我做义父,我也只好笑纳了。”

祝大喘着粗气,想说,看到杜大姐端着一壶新茶进来,忙闭了嘴,说:“你不像话……”

就再也说不下去了。就这么当了“祖父”,他还是回不过神儿来。

张仙姑这些年被女儿的事已弄得习惯了,道:“行吧。要怎么对他?”

祝缨道:“他有自己的家,也不会常往咱家来,你们就见他一见,说两句话就得了。”

两人没个办法,只得答应了。

一番安排,第二天还是出了个小意外。

赵苏刚到的时候还挺好。

他有些城府,看到祝缨将老两口往座儿上按住了,竹制的坐榻发出吱吱的轻响,也不将诧异露出来。竹具是很便宜的,祝缨衣饰华美,家具却还是老样子,并不曾更换。

赵苏的官话已经比较不错了,老两口也能听得懂,互相问候了两句。两人见这小子看起来斯斯文文的,也有一点喜欢,一个说:“留下来吃了饭再走吧。”另一个说:“是啊!烀了猪蹄子呢!”

猪蹄还是金大娘子的秘方呢。

可是后衙没有准备留饭!

祝缨原本也不想让赵苏跟自家父母有太多的接触,自家父母比起赵苏那就算单纯的了。她是准备自己跟赵苏到前衙吃顿饭,顺便请个顾翁、关丞做陪,也不算慢待了赵苏。

祝缨忙说:“您二老还是等等以后吧,我请了关丞、顾翁做陪客,咱们在前面吃呢。”

祝大脸上还有点失望的样子,赵苏道:“阿翁何时得空?孙儿再来陪您。”

祝大道:“哦,好啊。”

得亏前衙又有要紧公文来,小吴在外面喊,才解了祝缨的围。

……——

祝缨带着赵苏往前衙去,问小吴:“什么事?”

“京里,大理寺的公文。”

“咦?”

祝缨顺手接了,打开一看上面写的是她点菜的流放犯已经上路了,都是有用的工匠,一个叽歪的文人都没有。犯人走得慢,公文到得早,提前告诉她一声,要她准备接人。又随附了各犯人的信息。

祝缨翻了几页,上面果然是她紧缺的手艺人:石匠、木匠、械斗打死人的农夫以及兽医等等等等。

有了石匠就可以着手刻识字碑了,这是一个大工程。忙春耕的时候是来不及准备的,本县的石匠大部分也都帮忙农忙去了。流放来的石匠倒好,没田种,可以先干活。

兽医也是一种稀缺的人才,这位兽医的命十分不好。他是个良医,但仅限于治牲口。这一天,街坊家有人生病了,急症,就央他给看一看。他推说自己是个兽医,架不住街坊央求。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他看这病症好像有点熟,于是开方下药。

然后就把人治死了,然后街坊就不依不饶要告他蛊毒害人。

沾了蛊毒、巫蛊之类的罪名,通常死刑起步,肯审了再杀算官员负责,也有只要有怀疑就找个借口杀了的。亏得经手的官员是那位祝缨见过的窦刺史,发现其中道理讲不通——兽医治什么人?他肯治,家人肯答应?必有缘故。又招一仵作、郎中等验尸、查看药渣之类。

最后得到个结论:药,没开错,兽医的本领是值得肯定的。就是他一直是治牲口的,下药都剂量大且猛,把人病治好了之后药劲上来,人死了。但是毕竟是兽医答应了治人,人还死了,还是得判。

于是改死刑为流放。大理寺正要给祝缨送人,也不再给他减刑,就送过来了。

祝缨点了点人头,这一回发来将近二十人,还不用准备特别多的屋子。现在人手紧,修复旧营是添乱,怎么也得等到春耕之后再动手。她马上就决定,这些人来了,先分男女住到县衙的大牢里。大牢可比已经残破的旧营地结实多了!

她让小吴将公文收到签押房放好,对赵苏道:“咱们先与关丞他们吃饭去。”

赵苏道:“是。”

当两人同时出现在前衙的时候,顾翁心中滋味难辨——姓赵的先娶獠女,后拜县令当爹,竟然把路走通了!还有没有天理了?!

调和

这一席酒并不热闹。

祝缨宣布了消息之后,关丞便起身举杯:“这可真是一件大喜事啊!”

他与莫主簿一向相处不错,莫主簿回县城之后就把事情告诉他了,此时他那一点惊喜表情全是装出来的。祝缨有义子了,跟他关某有什么关系呢?赵苏有义父了,就更跟他没关系了。奉承得上司高兴了,才跟他有关系。

福禄县的官员们也有与他想法相仿的,更多的是凑个趣,有酒席吃所以心情不错。

顾翁心里就难受了,面上还要装成一个忠厚老者的样子,说:“大人是要立意在咱们福禄县安顿下来啦。恭喜大人,得一佳儿。”

祝缨道:“同喜同喜。”

赵苏将一切都看在眼里,心道:这些人与以前也还是一样的。他也装成很高兴的样子,给各位长辈敬酒。

诸人故意说笑得很大声,更显得情谊虚伪。许多人心里都明白,却又都不点破。酒席开了不多会儿顾翁就佯醉说:“老啦,不中用了,不胜酒力,明天还要督促田里的活计。”与他同来的几位士绅也陆续说要回家了。

祝缨道:“有了年纪确实要留意身体了,不能再像年轻时那样狂饮了。路上小心。”

关丞等人也陆续地告辞,祝缨看出来顾翁的不热络,她没有让赵苏代她送客,而是让关丞和莫主簿来做这件事。关、莫二人领了命,将几位还在县城的乡绅送出县衙,临别时,在县衙门口,顾翁对关、莫二人使了眼色。

他们有些交情,早在祝缨到福禄县之前是关丞代管福禄县的,一是本地士绅一个代理县衙,早有默契。一个眼色下去,关丞也点点头。

关丞进去对祝缨说:“都送走了,他们都有人接。”然后也以“不打扰贤父子”为由辞了出去。

关丞回到家,顾翁已在那里等着了,接着陆续又来了数人,有顾翁、张翁等人,也有莫主簿之类。祝缨初到福禄县要整顿全县的时候乡绅们在关丞这里碰了壁,现在却又不得不再来。

关丞在祝缨面前毕恭毕敬,见了这些人虽也礼貌客气,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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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舒展得多。二郎腿一翘,带点笑地问:“顾翁,坐不住啦?”

顾翁心里难受得紧,也不打算让关丞好过,他努力平复着心绪说话却忍不住夹枪带棒的:“大人倒是坐得住,这是比先前过得好多了?”

这一年多以来,他们这几个人的日子并不能比之前更好。福禄县得到好了,大部分人过得好了,屋里这些人却不一定。关丞是被夺了权的,虽然之前这权也本就不该他来掌。在祝缨手下平安无事时,关丞还能忍受,自我安慰不用劳心费力了。一被人提起来,关丞也不痛快了。

他说:“当然。”

一旁人赶紧打圆场,张翁道:“二位、二位都息怒,大家都带着气。哎,我这可不是对县令大人有气啊!关大人,咱们这位大人是不是有什么旁的主意呀?”他往山里的方向指了指。

关丞道:“我不知道么——”

众人又再劝解一番,都先表白自己:“并非对县令不满。”“是越发看不懂啦。”

顾翁道:“这是要干什么呢?我知道朝廷命官是得抚境安民,可这也……哎,我等几代人奉公守法、恪守礼仪,县令大人有什么令,我等无不响应。到头来还不如,不如早早跟獠人示好、为獠人前驱更能得县令大人青眼?!!!更不如獠人贵重?!!!哎哟,哎哟……”

他这时候仿佛是得了心绞痛,难过得靠在椅子上抚着胸口直叫唤。叫了几声就有人来关心了,莫主簿道:“顾翁,顾翁,大人大量,大人大量。县令大人是个有成算的人!赵沣联络獠人,又奉献了好些牛马,那个,当然啦,诸位也为春耕不吝自家的牲口。那个……”

关丞道:“不会劝就先别劝啦!顾翁,你要是能猜着县令大人的心思,这县令就该由你来做啦!”

顾翁道:“那也不能这么厚此薄彼吧。咱们老实听命,却叫那两面三刀的得了便宜。我这念头,它不通达呀!”

张翁也说:“那个小子,他哪里好了?”

莫主簿道:“那个……白雉是他献的。”

张翁道:“可主意是县令大人的!功劳怎么能记在那么个乳臭小儿身上?县令大人如此偏爱,实在让人心不能平。”

时值春耕,大家都忙得要死,哪个没出力呢?怎么就獠人有功?就赵沣有功?就赵苏金贵?还特意摆了桌酒!

赵翁说:“县令大人有心建功立业,我们也是乐意效力的。可这……獠人?那小子有什么?不就是有个獠女的娘么?”

莫主簿又有点退缩了,说:“现在不是劝着县令大人不要跟獠人为敌的时候了?顾翁,当初可是你一听到县令大人说獠人就紧劝着的。”

顾翁道:“真要想要有那样的功业,也还罢了。又为了点牲口亲自见獠人,又收了獠人外甥当义子,全不见去年的刚直!我们这起初就顺服的,还不如他们那后归顺的,更不如那一直不服王化的了?”

关丞道:“你跟我嚷嚷什么?有本事对县令大人说去呀。”

“说就说!”

莫主簿见状,劝道:“二位、二位,都冷静、冷静一下,可不敢轻易冒犯县令大人呀!你们知道他们立誓的时候出了刺客了么?”

大家顾不得争吵,一个个身条像木板一样被抻直了,倾身问道:“怎么了?”

莫主簿说了会盟时的事,道:“是真敢下手啊!回来的时候,我听小吴说,小吴知道吧?”

关丞道:“谁不知道他?快说!”

“你们知道县令大人在京城的名气么?就不久前,段智那事儿!”

“段智?哎哟,那个买凶在皇城外刺杀朝廷命官的?!”

“你们知道被刺杀的那个人是谁?”

“谁?”

“就是咱们这位县令大人!”

“嚯!”众人一惊。

…………

福禄县离京城颇远,消息传过来的时候离案发也有些日子了,这里的人关注的不是祝缨而是段智。段智的品阶高,已穿了朱衣了,一个朱衣的官员跟个六品小官儿计较,还买凶!不身处现场、身在在京城的人,绝对是更注意段智。邸报上也只是会写他□□未遂,小官重伤。

祝缨的名字哪怕作为受害者出现在了邸报里,看报的人还是更关注段智。段家,名头不那么响亮,但也不是完全没名气的,何况他五品了,当官的一看“五品”“三品”这样的品级,马上就会警觉,脑子里马上就能懂这代表什么了。

祝缨就不一样了,她在京城有点名气,出了京城没什么人认识她。邸报也不会像讲故事一样详细述说,都说得比较简略。福禄县这些人消息比较闭塞,一些重要的细节他们都不知道。

包括田罴案,案子不小,连皇帝都惊动了。但是传到偏僻地方的时候早不知道转了几转了——大家更关心姚春和那个妾都干了什么、怎么干的。“被路过官员识破”,只是一个千字故事到了最后五十字结尾的时候有一个“善恶终有报”的满足人们朴素快-感的五十字一小段交代,祝缨占的部分并不多。

同样的案子,在不同身份、不同处境的人那里是有不同的认知的。

祝缨出京之后就一直尽力低调,随行的人见她这样也都不敢吹嘘。她这一行到了福禄县时是这样的:全部语言不通,一个个也没个正事可干,除了还住在县衙里,跟汪县令的区别好像也不大。也就无人跟小吴等人套近乎、问来历了。问也是鸡同鸭讲说不明白。

等到祝缨施展开手段,小吴等人也自矜身份不跟多说。直到最近小吴的方言也会说一些了,又遇着刺客的事儿祝缨动了手。小吴这一路也就大谈特谈京城刺客的事儿了!

他是祝缨带来的人,述说的时候便着力说:“咱们大人可不是寻常人!当时就抽出刀来纵马上前!当头一刀就劈翻了一个,刺客四散奔逃,大人当时就说‘我去缉凶’!案发是早上,还没吃午饭呢,她便将几个刺客亲自捉拿了!”

说得两只嘴角都起了白沫,全然不提他自己当时根本就不在现场、在现场的是曹昌,更不会提祝缨受伤颇重、在家休养了很长一段时间。

在现场的是曹昌,他对这件事深以为憾,以为自己当时表现极其糟糕,小吴着力讲祝缨之勇猛,他也就不去纠正祝缨是受了伤的。

莫主簿这里听了一路,印证着自己所见,信了个十成十。与关丞独处时,是他说牢骚话、关丞拿捏着架子稳坐的,如今莫主簿倒成了这一群人里最安宁平和的一个了。

…………

他从小吴那里听了的夸张的故事,又经他这有点墨水的人加了一点点的润色,整个故事就又传得走形了一点。

然而段智受罚又是真的,邸报上也确实写过。这案子当时不算小,断得又很快,大家都还有点印象。莫主簿更是从小吴那里听到了诸如:“王大人他们都亲自送咱们大人出京的呢!”

这些事儿祝缨自己不提,福禄县就没几个人知道的。此时关丞才想起来:“今天!大理寺来公文了!我说呢!大人怎么突然说要收拾旧营了。哎哟,哎哟……逋租……”

他又将刚才被挑起的一点情绪给压了下去,心道:我说呢!白雉总是有人献的,多是献祥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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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人自己得好处,可是以白雉换了除逋租这事儿,它得跟朝廷讨价还价。

以前拍马屁的时候就只想着“大人真有办法”,忘了这办法执行的时,如果没有门路、没有中人、没有面子,谁理你讨价还价?雷霆雨露皆是君恩,爱要要,不要滚!

顾翁低语:“国子监的书……”

以及还有一位鲁刺史,关丞默默地想。

众人你看我、我看你,都想:惹不起。

顾翁一咬牙:“大人之深谋远虑我们也猜不出来,可是道理还是要说一说的,委屈还是要诉一诉的。”

众人都同意,士绅里推顾翁为代表,官吏里推关丞做喉舌,要寻个机会跟县令大人好好撒个娇。

…………

撒娇也得选个好时机,祝缨回县衙之后就很忙了。除了累积的公务要再看一遍,春耕也还未完成,又有她自己在城外的那一块地,她也很上心。

第二天,她又亲自去县里的大牢里看了一看。

福禄县大牢空得能养老鼠,男监女监现在都没什么犯人了。平常这儿也没什么人来,如果单以“监狱无犯人”做为考核的标准的话,福禄这大牢能给祝缨挣个满分了。

祝缨到的时候,男监典狱正在赌钱,女监典狱人少,正在那儿做着针线聊天。赌钱的赌注都不算大,却也有人输急了眼,燥得一身汗,将上衣都脱了,露出光滑滑的脊背。小吴当先一推门,赌棍们都没留意他。他们围着狱里一张小方桌,方桌四面本来配着长凳的,现在没有一条凳子上安稳地坐着人,他们有人曲起一条腿踩在凳子上、有人站起来,都对着一只粗瓷大碗叫着自己押的点数。

小吴拍着自己面前的光脊梁说:“喂!”

“滚!”

小吴火了,退后一步,飞起一腿将他踩到了桌子上趴着!一声叮铃当啷,本来因为被扰了兴致很生气,腾地蹿了起来要打人的典狱们才攥起拳头就看清了来人!

原本火热的身心都仿佛被兜头浇了一盆冰水,凉了。

祝缨看有人居然还想着把赌资悄悄揣起来,伸出食指点了点:“统统罚没!骰子烧了!一人二十板子!”

他们无力地辩解:“大人,咱们就无事的时候耍一耍。”“也不敢多赌。”等等。

一时哭号声起,打板子的人个个不惜力气。全衙就这里最闲,犯了事儿挨罚,他们自然也不会怜惜。看到同僚的份儿上,不多打就是了。典狱们哼哼唧唧,喊着“再也不敢了”“饶命”掺着一点儿作戏的成份。

女监那边听到动静,赶紧将针线活都收了,小心翼翼地站在门边等着。祝缨又往女监看了一圈,说:“洒扫整齐,过几天我还过来看。”

“是。”

不多会儿外面二十板子打完,小吴来请示:“大人,他们这些人怎么处置?”

二十板子,不刻意放轻了手是得养伤的,他们现在走坐都困难了。祝缨道:“不是轮值么?把在家轮休的都叫回来当值。这些个!名字记下来,再犯事儿,都黜了去!”

典狱们求饶声更大,被小吴、童波等几人大声呵斥了才安静了下来。祝缨道:“以后他们的钱米只发一半,另一半送到他们家里,成亲的交给娘子、没成亲的交给父母、鳏居的交给子女。”

把人都赶了出去,等到轮休的人匆匆赶到,才说:“你们未必就不赌了,只是运气好没叫我撞见。既然运气好,就不打了,将这里洒扫好!杂草都除了!”

虽然来的是比较紧缺的工匠,但是祝缨也不能给他们与本地老农同样的待遇——新被子,派曹昌去县城的当铺里淘了些能用的旧铺盖先拿回来晒晾了,只等犯人到来。

等待的时候她也没有闲着,先出城看了一回旧营,旧营离县城不近,有个二、三十里的路,把祁泰等人也带上了。关丞在县衙当个内应,告诉顾翁等人今天没戏。

顾翁等人又有了小小的算盘。

春耕已有些时候了,大户人家的田地多牛马也多,他们是先尽着自家的田犁完了才会让牛马歇两天,然后出租。算算日子,按照事先的计划现在可以陆续闲下一些牲口了。

但是当祝缨跟祁泰去看了一回回来,这一天县城周围是无一家来报有牲口可以用来出租了。起初,祝缨也没有注意,但是春耕这件事是抢时间的,比原计划晚了三天还没有更多的牲口,祝缨就觉得不太对劲了。

晚间吃饭的时候,花姐说:“白天我和杜大姐在外面买菜,有人向我们打听什么时候能租牲口。是有什么意外么?”

祝缨道:“恐怕是有了。”

这一回,她也不大猜得出来是为什么了。她有个好处,不懂就问,派了县衙中的官吏分别上门去询问。

关丞肚里知道,还是往顾翁家里走了一遍,对顾翁道:“大人问了。耕牛的事情是你自家提出来的,现在又反悔,你可别把事情做坏了!紧着些,把”

“我自家田还没耕完么……”顾翁嘟囔一声,“可请‘好大儿’再去买牲口来。”

关丞哭笑不得:“您老多大岁数了?县令大人平日也待你不薄,意思意思得了,真要与他作对吗?那可别拖上我。”

“薄不薄的,那看跟谁比。”顾翁虽是这么讲,仍然是如数准备好了耕牛,决定第二天亲自到县衙去以交耕牛为理由与祝缨好好说道说道。

……——

顾翁将主意都打完,却不知道还是慢了一步。

赵苏早他一步到了县衙。

门上衙役见了他都叫一声“小郎君”,眼神不能说有多么的敬畏,也收敛了一点以前看猴儿的好奇。赵苏点点头,问道:“义父今天没出去巡视吧?”

童立笑道:“没有,正在签押房哩。流放的犯人快到了,正在给他们准备差使,一到就要干活呢。”

赵苏到了签押房外,看到童波正站在外面,童波也对他叉手一礼,赵苏作了个手势示意小声一点,轻步上前,问道:“义父在忙着吗?”

童波道:“不碍的,公文都批完了。”说完向内通报。

祝缨在里面听到了外面的声音,仍等童波通报了才说:“进来吧。”

赵苏进来一礼,道:“义父。”

祝缨看看他,道:“来了?正要找你,过来看看。”

王云鹤是个守信的人,说了给她整理几篇新文章就真的抽空弄了几篇,也走驿站随着公文给送了过来。祝缨批完公文自己先看了一回,深觉王云鹤做丞相恐怕也如她做县令一般,都被这新职位上的新事情折腾得够呛,果然是更有体悟了。

她抽出第一篇来只让赵苏看第一页:“看一下。”

赵苏恭敬地接了,一看之下眼睛就粘在上面了。这文章字迹圆润流畅,内容与祝缨之前在县学讲过的几次是一脉相承!说得就更质朴而明晰,他才看入神,一页纸就看完了。

将纸还给祝缨,他又看了一眼桌上放的其他字纸。祝缨忽然问道:“记下了多少?”

赵苏张张口,回忆了一下,道:“大概都记下了。”

“唔,从头背给我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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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苏又张张口,他记不错,离过目不忘仍差了一些。祝缨道:“没关系,记多少就背多少。从哪儿背起来的就从哪儿背。”

赵苏稳了稳神儿,慢慢背了几句,渐渐有点磕巴,约摸能复核出七、八成。祝缨道:“还可以。看得懂么?”

“从未见过这样好的文章,只觉得精深奥妙、返朴归真,与义父先前在县学讲的有些相似,不知是哪位大儒的杰作?”

“王云鹤。”祝缨说。

赵苏哆嗦了一下:“王、王、王相公?”

“春假回来,我会在县学里讲这些文章,能学到多少就看你们自己的本事了!”

“是!”赵苏这一声说得就格外的真诚。

祝缨说:“五经背不顺,你是读不懂他的,只知道死读书、背死书,就更加读不明白了。”

赵苏真觉得这个义父拜得值!后悔没有献上白雉之时就拜了!那时候多好呀!还能搏个“单纯质朴”的名头,现在肯定是显得充满算计了。

他马上又说:“义父,儿又腾出些牲口来,想来县里还是缺这些的。”

祝缨一挑眉,赵苏本来就是来给顾翁等人上眼药的。那天吃饭的时候,顾翁等人不能冲祝缨说什么,但是对赵苏就没那么亲切,赵苏打小对这些就灵敏,也给顾翁等人记了笔小账。县学放假,他也有功夫观察顾翁等人,看得差不多来就想来告诉义父——本地士绅开始使坏了。

祝缨给他看了文章之后,他便想:我须得显得大度些,才能得义父好感。

他吞了要告状的话,只说自己愿意设法再为义父分忧。

祝缨道:“看出来啦?”

赵苏道:“是儿糊涂了,儿都能看得出来,义父又怎么会不知道呢?只是关心则乱,唯恐义父已答允了,如今畜力不足要失信于百姓。”

祝缨原本吃不准顾翁等人是个什么样子,赵苏一开口,她就想到了一个之前没想到的事儿。顾翁莫不是因为她认下了赵苏,所以不满?

在与赵苏舅家接触之前,规划与山中居民的相处之道时祝缨就考虑到了福禄县士绅的问题。她的计划里也有应对之策,不过因为春耕,计划无法在现在就着手,索性等春耕之后再做。但是没想到这事儿它发得这么快。

她想:顾翁这些时日所做所为通常达理,竟在这个时候怄起气来了!人老成精,鼻子也忒灵了。

祝缨道:“老小孩儿。”

赵苏哼了一声:“还不如孩童懂事呢。”见祝缨没有生气的样子,又接着说:“儿从小就知道了,獠女之子嘛!虽然也乡绅之子,却只能算半个自己人。就算是家父,倒是与他们一样血统纯正了,他们也看着不顺的。西乡本来就偏,与獠人相近,怎么能不打交道呢?他们在县城高卧,哪知道我们在西乡是怎么周旋的?挑剔我们不懂礼数、不遵号令、不往县城里来。都走了,西乡留给谁呢?我们倒愿意与他们换一换,他们又不愿意了。”

祝缨道:“什么玩艺儿?书都白读了?什么叫王侯将相宁有种乎?又不是养马养狗,纯什么纯?”

赵苏低下头,不好意思地说:“儿口不择言了。”

“你话是挺多的。”祝缨说,“别光说不干了,趁没功课把你知道的事儿都细细地写出来。整天獠人獠人的,人家没名儿么?你不把名号打出来,谁知道你?能怪别人随口称呼你么?”

赵苏却犹豫了,道:“山上的事,儿不能悉知,不敢妄言。”

“知道什么写什么,起码把名儿给列出来。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总要有个春天的。”

“是。”

祝缨道:“你舅家恐怕有事,告诉他,无论以前他们与别人有过什么恩怨,我与他并没有仇。他是个守信的人,万一不幸遇到事儿了,他可以过来。”

“是。儿,告退了。”舅舅遇刺的时候义父在场,但是事后并没有追问深究,必是心中已有了结论了。义父有这么个话,赵苏决定将这点善意传回寨子里,舅舅此时应该是需要这样的后盾的。

虽然不知道这盾有多厚,又愿意罩多久。

…………

直到赵苏从县衙说完小话离开,顾翁才赶到了县衙。

顾翁的准备很足,自己家现在闲下来多少耕牛、耕马,接下来几天又能腾出来多少,他都心中有数。并且暗中准备了些农具比如犁铧之类,谈得好了,他也准备将这些都拿出来。他知道,贫苦人家连这个也是没有齐全的。好的农民是要用铁打造的,那个也不大好弄。

顾翁拜见了祝缨,看祝缨是一点也不着急,顾翁倒是一脸的急切:“失算了、失算了,越着急干得越慢。终于将耕牛腾出一些来了!就怕耽误了大人的事。”

祝缨道:“不碍的,早有早的好处,晚也有晚的办法。坐。”

“大人事务繁忙还要操心此事,老朽实在惭愧。”

“耕种的事是最省心的,”祝缨说,“只有不学好的学生才叫人生气!”

顾翁忙问怎么了。

祝缨道:“才抓了两个县学的学生,趁着家里忙无人管,竟结伴嫖宿娼家!”

顾翁道:“那是欠教训了!”

祝缨突然问道:“我听说妻不如妾、妾不如婢,真的吗?果真如此吗?”

顾翁心里咯噔一下,谨慎地答道:“那是轻薄子弟的戏言。不过娘子若是独守空房,是会担心宠妾灭妻,还不如自请下堂了的。”

祝缨笑言:“败家子。”

两人对望一眼,祝缨仍然如故,顾翁满面羞惭,涕泗滂沱:“大人,老朽空活七十载,却在紧要关头纠缠无用之事,愧见大人呀!”

言毕掩面而泣。

祝缨道:“这是做什么?有什么好愧的?人的心比什么都深,得珍惜肯表露的人。”

“老朽不是不讲道理的人,起先是有点想不通。如今可谓豁然开朗了。”

祝缨道:“顾翁一向通情达理。”

顾翁趁机说:“老朽又闲下来些犁具。”

“唔。”

顾翁道:“没有牛的人,犁怕是也不好的,犁这东西也费铁。本地什么手艺都吃紧,如今耕牛已晚了,没有好犁可不行。”

他一意要把一些犁具又出借出来,到春耕结束之后还回来就行。农具不像牲口,牲口坏了不好挽回,木头坏了补上、刃坏了使铁匠补补就行。祝缨道:“也好,还如耕牛一般。”

又向顾翁询问本地铁的来源,铁不是庄稼,种一种就有了,没有米还能种麦子,有个替代。能替代铁的东西很少,也不是想有就有的。

顾翁道:“有从外地买来的用器之类,也有从西北那儿运来的生铁自己打的。”

“本地不产?”

顾翁摇头:“不产。真有,朝廷也不能放任不管咱们这儿。”

他一句话就说明白了。金银铜铁锡,都是很重要的金属,前三种就是真正的钱,锡也可用于铸造。铁甚至比另外几样更要紧,它可以铸造兵器。如果一地有铁矿,除非朝廷无力,否则必是要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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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廷掌握的。

祝缨叹气:“好吧,慢慢儿来。有什么安排,都等春耕过后。”

“是。老朽的牛已经在棚里了,犁也补好了,请大人派人来办交割吧。”

祝缨道:“好。”

祝缨没有派人而是自己亲自去看了一回,这事儿她也是头一回干,又是在福禄县,少不得亲力亲为。听他们说牛、马什么样算好的,同类的牲口又会细分为不同的用途等等。本地水牛更多一些,饲养又与黄牛不同。

祝缨只恨流放的犯人在路上走得太慢,否则现在她还能问到更多的东西。

她并不将牛马提走,而是由县衙做中人及保人的角色,给双方牵头。登记要租用的农户过来领用,先验看无误,按个手印,领走。等到用完了,农户将耕牛归还,双方再次验看无误,顾翁再将牛租给下一户。

农户也不怕顾翁会中途突然提价,顾翁也不怕农记赖账——县衙的差役不是吃素的,必要的时候祝缨可以暴力为双方催债。

将开头理顺了,祝缨就不再亲自处理每一份租约了,她还有自己的田要看呢!公廨田自有人打理,她要看的是试验的那一片小田地。天时不等人,那片地比较贫瘠,没有别的好办法,就是种。不管种什么,先狠狠地犁,然后播种,引水,除草,施肥……

她急切地盼望着囚犯早些到来——其中有六名犯人是因两村械斗被流放的农夫。械斗常见,械斗死人也不罕见,认真点的地方官抓了人来判通常不至于都给判了死刑,大部分出了人命的械斗是有流刑的。

终于,在春耕快要结束的时候,流放的囚犯们到了!

押送的差役也累得要命,犯人比差役还要累——他们有扛枷的、有枷上还挂着行李的。一路走到福禄县没死人算是大家命大,也是因为大理寺选人的时候没把老弱病残派了来。这些人的年纪大概在二十到四十岁之间,年纪非常合适。二十四人里,有二十个男人,四个女人。

但是祝缨一眼看过去的时候,发现除了差役,竟有二十四个男人、七个女人。多出来的人并没有披枷带镣,虽然颜色憔悴、灰头土脸却都是普通人的打扮。

祝缨对差役道:“一路辛苦。”

差役这才笑道:“不敢。小人这回可算交差啦!公文在此。”

差役将公文递上,祝缨收了,又还他一份接收的公文、盖了印。差役笑道:“交割完毕。”又指着人给祝缨介绍:“这个是兽医的妻子,必要跟着过来。那一个是石匠的儿子……”

多出来的是家属。祝缨心道:旧营还没收拾好呢!住不了这些跟来的家眷。

她转念一想,也不拿把流放犯打一顿,而是验明了正身之后将人往牢里一关,又将几个家属命人带到县城的庙里去,省得他们人生地不熟的四处乱蹿租不着房子。

安排完,让小吴招待差役吃饭,又批了五贯钱给差役当回去的路费。

差役笑着接了,一个劲地道谢:“大人慷慨。”

“五贯钱可管不了这一路,添补些茶水罢了。”

打发走了这些人,她先提了石匠过来,她想先办识字碑的事儿。无论之后要干多少事,有称手的人都是最重要的。

匠人

石匠跪在堂下,心中惴惴。

从犯罪到现在他也知道官府的一些惯常做法,比如一见面就来一顿好打。

杀威棒二十起步,遇到心狠的上官就是上不封顶,四十、八十都有的,还有直接打死的。官员没有责任保证每一个到“烟瘴之地”的囚犯长命百岁,报一个“水土不服”又或者“妄图逃逸”都算是正当的死亡理由。

祝缨打量着石匠,这人在案卷上写的是四十岁,已有了白发,一部乱糟糟的胡子,一身短打扮,光脚穿着双脏兮兮的麻鞋。石匠的胳膊比寻常人粗些,手也显得有点大,整个人灰扑扑的。

她早看过石匠的档案了,石匠是杀了弟弟和侄子才被判的流刑。因为他是兄长、伯父,身份占优,所以没给他判死刑。杀人的原因案卷里写得比较模糊,只写了个“不和”,具体怎么不和的也没写,石匠也不肯多说。事实俱在,就给判过来了。

祝缨道:“你儿子跟过来了?”

石匠心里一突,慌忙说:“小儿并没有杀人!”

“嗯?不打自招?”

“不不不不,真的都是小人一个人干的!”石匠口拙,只会反复说事情都是他一个人干的,跟儿子无关。

祝缨摆摆手,衙役们就喝止了石匠,他们跃跃欲试,有点想打人。

祝缨没有再提石匠所犯的案子也没有要先打他一顿的意思,转而问起石匠都会干什么。石匠道:“凡石头上的活计,都会!”

祝缨问道:“会刻碑么?”

石匠道:“那算容易的活计了。只要有稿子,做起来就简单些。”

“仔细说说。”

祝缨会许多杂活,比如木雕之类,甚至能自己在乡间搭窝棚,但不包括跟石头干仗。凡要用大力气的活儿,她都不怎么会干。雕个小印章还行,石匠的活儿她就没怎么干过了。

石匠道:“第一要选好石料……”

石头遍地都是,适合刻碑的石材却需要用点心来选,不是所有的石头都适合用来刻碑的。碑常会经受日晒雨淋,得防这个。石材不能脆,那样动工的时候就容易坏。如果是用来作碑,就需要比较大块的石材……

他讲起本行来比说案子话多多了,祝缨又问他工期:“我要刻十六篇短歌,每篇一通碑,百来字,要多久?”

“看工。熟工就快、生手就慢还干不好,要好看点儿就费力,胡乱刻点儿就很快了。想要刻得字深些也更花功夫,只在碑面上胡乱划几道浅痕就会快。字大字小费工也不一样,字太大和字太小的都更费劲,差不多大小的就好干。”石匠说。

祝缨亮了一下自己的拳头,问道:“这么大的字儿。”

石匠看了一眼她的拳头,说:“使得。”

祝缨道:“好,我正有一件差使要派给你!”

福禄县就有采石场,靠山的地方石材是比较常见的。难的是福禄县山地不少,道路不太好走。祝缨对石匠道:“明日你随我去看看,石碑不必太大。”她的计划是每一篇一块碑,这样也方便运输。

石匠先干着,立一份在县城里当模子。等春耕结束后,全县的石匠得闲了,再征他们今年的徭役来刻石碑。

石匠道:“是。”

祝缨道:“你儿子有你这个手艺吗?”

石匠还没站稳便又跪了下来:“大人,小人犯的案子不干小儿的事儿啊!”

祝缨没再说话,摆手示意将他带下去。这样的事儿本来不用小吴亲自去管,他仍然插了进去,跟石匠走一在一起聊天。就刚才,他听出来了石匠是北方人,不是京畿,但也离得不远。

人在异乡,听到相近的乡音都会觉得亲切。小吴又不是祝缨这样的官员坐在上面握着石匠的生死,他热情地跟石匠走在一起,说:“到了这里就好啦!咱们大人最是宽厚的一个人,你只要接下来不犯事儿,老实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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差,不会亏待你的。又英明,你要是有什么冤情也可以跟大人鸣冤,求大人为你作主。”

说着,从荷包里摸了条槟榔给石匠:“尝尝。”

石匠接了,也不知道要怎么吃,他低头不语显出有心事来。

小吴对衙差使了个眼色,自己一个人带着石匠去大牢里住。路上又说:“旧营已破败了,你们先住这里,等忙完了春耕,再收拾那边。收拾好了,你们父子就能一块儿去住啦。这里是大牢,倒不好接了令郎过来了……”

他发现只要一提“儿子”,石匠就紧张,他就借着这个诈石匠。哪知石匠嘴很严,回到大牢住下都没说什么。

小吴心道:我还治不了你?

他全家都是干小吏出身的,自己也没有辜负这么个出身,临走之前,扶着牢门的门叹了口气:“哎,庞石匠,你儿子会说方言吗?福禄县这个地方,人都不懂官话更不懂旁的地方话。”

庞石匠自己被押进大牢,并不知道祝缨已派人将他儿子等几人暂放到庙里寄居,一时慌了,往小吴身边靠近了一点,道:“这可怎么好?这可怎么好?”

小吴耸耸肩,转身就走。庞石匠一个箭步冲了上去扯住了他的袖子,将小吴吓了一跳!小吴两脚交替着原地蹦了几蹦:“亲娘哎!~你干嘛?”

庞石匠跪了下去:“小官人,行行好,帮我找找我的儿子!”

小吴道:“这话奇怪了,他又没犯法,我找他做甚?哎,咱们大人一向讲理讲法,咱们这儿从来不兴私刑的!你可别冤枉我。”

“我不是,我……”

小吴脸上作出不耐烦的样子,脚却没怎么挪,憋得庞石匠只得吐了点实情:“我的孩子是好孩子,是我无能,我自己窝囊,不能叫他也接着受气了。”

小吴转脸就走,庞石匠跟着追了两步就被火气很大的典狱喝住了:“那个老贼,你要做甚?”

庞石匠没理会典狱,他双眼流出泪来,道:“小官人,人是我杀的……”

典狱的同僚们因为赌钱被打了不能当值,他肉眼可见的得替这些人多值两个班,非常不耐烦地说:“当然是你杀的,不是你杀的,你能到这儿来?啰啰嗦嗦说这许多!”

庞石匠听不懂典狱的方言。

他只看得出来人家不高兴了。想起来小吴提到自己儿子的语言不通,他更慌了,又说了一句:“小官人,不干小儿的事儿,人是我杀的……”

小吴服气了,怎么就这么不开窍吗?他气呼呼地走了,走出男监眼珠子一转,跑去找到了侯五,如此这般一说。

侯五道:“你小子浑身的心眼子就好猜上官的心思!”

“羡慕吧?羡慕不来的!”小吴得意地说。

“呸!显摆!这么显摆招人恨!”

“这不是知道侯老叔你不是那样的人么?怎么样,帮个忙呗?我请你喝酒。我想大人一准是想知道她要用的人的底细的。判了流刑的多少都背着点重罪。万一死性不改……”

侯五道:“行。”

换了侯五去男监。

福禄县男监管得不如大理寺严,侯五算县衙的自己人,典狱就让他进了。侯五跟他说不两句,就说:“刚才小吴气哼哼的走了,出什么事儿了?”

狱卒道:“翻来复去就那一句话……”

侯五是会官话的,叫过来石匠慢慢聊,他不会说话,直通通地道:“你就这么心疼你儿子呢?他跟你走了三千里,你一个囚犯张口叫人信他是个好孩子,你有那么大脸么?”

庞石匠难过地哭了。

侯五道:“哎哎哎,别哭了,到底怎么回事儿?”

庞石匠道:“都是我的错……”

“你还矫情上了是吧?会说点儿别的话吗?”

庞石匠一噎,侯五也走了。回去对小吴道:“呐,想到大人前头的事儿可不是那么容易办的呀!还怕几个囚犯怎的?咱们看紧点就是了。”

小吴不免觉得丧气。

晚上吃饭的时候跟曹昌一起吃,曹昌说:“小吴,明天一早你多费点神,我得出去办件事。”侯五感兴趣地问:“什么事?”曹昌道:“把庞石匠的儿子也叫上,这小子也会干活。”

小吴和侯五大吃一惊:“什么?!你怎么知道的?”

“大人派了杜大姐去庙里……”

小吴确实是个机灵人,他担心的并没有错,谁手上一堆流放犯也不能心太大。祝缨自己不怕,还有父母亲人,还有满县城的百姓呢。她先把这些犯人的亲属安排到了庙里,再让女仆去庙里“还愿”,顺便跟借住在庙里的犯人亲属聊上一聊。

杜大姐京城人,官话说得也可以,不但能跟庞石匠的儿子套话,还从兽医娘子那里又探听到了一点别人消息。一字不漏地复述有难度,说个大意还是可以的。

据杜大姐回报,庞石匠的儿子是自愿跟着爹过来的。

侯五道:“这不废话么?他又没犯法,哪个能押了他来?”

曹昌道:“那不一样,他爹也是为了他。”

“怎么说?”小吴问。

“这得说到他阿翁阿婆了,偏心,总是把大儿子家当牛马使,拿了大儿子的补贴小儿子。有活儿大儿子家干,吃喝都贴给小儿子,大儿子一时手紧拿不出来,就要骂大儿子全家不孝,咒他们横死。庞石匠在外面出工挣钱,他娘子在家就干全家的活儿。小儿媳妇连碗都不刷,大儿媳妇连柴都要劈。累死的。”

“哎哟。”小吴和侯五都感叹了一声。

“原本想,熬到发送走了父母也就得了。不想老的脑子也不清楚,临死前逼着大儿子发誓,他们死了以后,大儿子还得跟他们在世时那样看顾兄弟。”

侯五道:“活该了。”

曹昌叹了口气:“怎么忍心的?”

侯五撇撇嘴,冷笑道:“怎么你们村里没这样的老糊涂?”

“呃……也是有的。老的一死,两个儿子家准闹起来。”

小吴道:“也忒偏心的,手心手背都是肉。这小的要是被惯坏了,爹娘死了自己还不识数,且有亏吃呢。”

“是呢。爹娘一死,小儿子就要家产,房子是他哥挣下的,他要,钱是他哥挣的,他也要。哎,叫他哥哥爷儿俩搬出去。庞石匠还真搬了,爷儿俩赁了个房儿住下。他儿子都以为从此两不相欠了,哪知他弟弟又带着侄儿跑过去要钱!说,爹娘临死前说好的‘还与在世时一样’,哪怕哥哥死了,侄子也不能不管他们。”

小吴和侯五都发出响亮的咋舌声,侯五道:“瞧瞧瞧瞧,这就死了吧?我就奇怪了,这事儿有什么不能说的?”

曹昌道:“怕一说就要说到爹娘,不想说他爹娘的不是。”

小吴道:“不对呀!这么多年了,老婆都累死了,突然心疼起儿子来了?”

曹昌道:“小庞石匠自己躲了,他爹老婆孩子都没了,这才发的疯。”

小吴的好奇心得到了满意,大方地对曹昌说:“我哪天也都要听差的!你只管去叫人!哎,有那么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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爹,这小庞石匠可真不容易啊。可惜了。”

…………

“可惜了……”张仙姑也啧啧地惋惜。

杜大姐道:“谁说不是呢?”

她们也就在后衙里说说,全县她们最闲了,别人忙春耕,她们就瞎忙。张仙姑从街上扯了点土布,跟杜大姐两个缝点短衣服、小布袋之类,在家里还是穿着短些方便。张仙姑还要给祝缨做新鞋,她不干点什么就闲得慌。

杜大姐抢了纳鞋底的活计,张仙姑就缝个小袋子预备给祝缨装随身带的笔。

祝缨向来不干这些活,她一手执刀,慢慢将一支簪子的簪头雕出了形状。

张仙姑问祝缨:“这样的就不能罚得轻点儿?这也太可怜了。什么时候能回家呀?”

祝缨随口道:“他们不会在这里呆太久的,回去之前得先把我要他们干的活给干完!”

张仙姑高兴地问:“你要帮他平反?”

“他杀了人,自己认了,从地方审到大理复核,情由也明确,没得反。”

张仙姑道:“那怎么说他能回家?”

祝缨胡说八道:“给我干事,立了功,不就行了吗?”

张仙姑被骗到了,笑道:“不错!”

祝缨道:“娘也是,别看着犯人就说可怜。”

“懂~”

“我是说,这故事要是他们编的呢?他就是要杀了弟弟一家夺了家产,这样的事儿还少吗?”

张仙姑道:“你娘活这么大岁数,还能叫人骗了?”

祝缨道:“那你说,这小庞石匠说的是真是假?”

张仙姑又卡壳了,花姐端了一碟子蜜饯过来,又摸出一包她自己配的山楂丸,说:“吃点儿消食。”才把这个话题岔了过去。

她一来,祝缨就起身回房又忙去了,张仙姑道:“你瞧这孩子!”

花姐道:“我去看看去。”

祝缨有些话不能跟父母讲的却会对花姐说,花姐也懂她,进来就问:“你是不是又想到什么事情了?”

祝缨道:“时间很紧。”

“是,春耕是讲天时的。”

“不是那个。”

“那是什么?”

“如果不是冤案,寻常犯人想回京是不容易的,不过也不是没有机会——大赦。等着看吧,要么太子生儿子,要么太子坐了那个位子,都能大赦。前者还好,如果是后者,这变数就太大了!我得在那之前再做出点事来!”

所以她很忙。

花姐道:“识字碑也要刻了,春耕很顺利,你去西乡的时候我也出城看过了。”她当过家,能看出不少门道。福禄县在祝缨的调理下,不止是春耕,连秩序也都好了许多。譬如她们老家朱家村,也是县令不会轻易去管的,跟汪县令之垂拱颇有相似之处。

祝缨不一样!

花姐有点骄傲,说:“你比他们都强。”

祝缨道:“那你呢?”

朝廷不止对官员有约束,官员的家眷也是,他们本来就不许自己出面经商、做经纪、在所任之地随意置产业。祝缨能给花姐弄出药铺所需的三间门面,花姐却不能自己出面经营。

花姐道:“我跟庙里的师傅说好了,逢初一、十五,我去那里给人看病,算舍药。”

“明明……”

“这样就很好。我忽然想起来一件事儿,现在是没功夫经营什么医馆药铺的,”花姐说,“干爹干娘去年夏天出门就病了,眼看夏天又要到了,我在想怎么给他们配些解暑的药。要是有效,不止干爹干娘能从中得到好处,凡水土不服的都能受益呢。”

祝缨道:“好!万一卡在哪儿了跟我说,咱们一起想办法。”

“好。”花姐心中却想,你这么忙,现在可不能再麻烦你了。又忧愁,圣上春秋已高,真要出个什么意外,那可怎么办?

…………

祝缨早就开始考虑这事儿了。

第二天,她把庞家父子都带上,一大早就去了采石场。采石场离县城有点距离,半天才到。因春耕,采石场上许多人都不在。采石场原本有一大劳动力的来源——犯人,福禄县很久没有合适的流放犯可用了,所以这个时候就很冷清。

整个福禄县不大拿采石场当个大收益,一是费人,二是销路不算好。附近邻县也有山,谁也不用跟这儿采买,人家自己开采就行了。石头也不值钱。那等矿产富裕的地方,比如有金矿、铁矿之类的地方,是抓壮丁也要抓足了数的。

祝缨跟关丞对过账,这采石场一年的收益对全县有限。

现在祝缨要用到它了。

庞石匠看到了儿子之后,就时不时看儿子,小庞石匠低着头,也不怎么看他爹。到了采石场,祝缨对看采石场的矿吏道:“免礼,这两个是石匠。”然后让庞石匠去看石头。

父子俩看了一回,又嘀咕一回,都说这里的石头可以。祝缨又学了一点石材的知识,跟他们比划了石碑的大小——石材越大,转运的难度就越是翻着番儿的上去。如果只是一人高、半人宽、尺厚的石材,一辆大车能拖走,难度就不大。

祝缨就将这事儿派给这两父子了,每天是县衙里出一个人带这父子过来,矿吏接着了看他们干活。采石场还剩零星几个人,庞石匠父子也会采石,他们在打下石头之前心里就先有了个稿子,从某处到某处打眼,钻洞,破开……

在采石场便先将石碑弄出个大概的样子来,装上车,带到县城再细细地雕琢磨刻。

小庞石匠花的是自己的积蓄,如今已见了底了,房钱都快付不起了。他爹在这儿干活是听县衙的,县衙只管饭,但是祝缨给小庞石匠算了工钱。工价是照着福禄县的标准来的,干活的时候管饭,小庞石匠也不讲价,算了算还了房钱之后还有点剩余,他就安下心来干。

他在祝缨面前沉默寡言,比他爹的话还要少,全不似能被杜大姐套出许多话的样子。他和庞石匠父子俩一起动手,先把粗糙的石材打磨成碑身,这个步骤比采石、刻碑加起来都耗时!

祝缨背着手看他们忙碌,就说了一句:“不必那么仔细,刻字那面平整些就行了。”

她只要一面刻字并不刻双面,每一通石碑上都有数字标记。石碑虽然多,不过不缺地方立它们。

庞家父子先整平碑面,又在上面浅浅地凿出横平竖直的细线,打出一个一个的格子来,再在格子里刻字。

祝缨看完他们刻好第一块石碑,心中很满意,道:“就照这个办。”

庞石匠又向她提要求:“活计多,小人的家什磨损快,得时常修补。”

祝缨道:“那儿不有一个铁匠么?”

大理寺诸位实在够意思,祝缨要各种工匠,他们就努力送工匠来。如果不是手上犯人数目一时凑不齐,真能给个“百工”。

铁匠姓万,万铁匠犯案就很“正常”了,没有任何的恩怨纠葛,就是喝醉了酒跟人打架,铁匠的力气一般人哪里吃得消,一拳擂在太阳穴上把人打死了。大理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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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将他也打包送了过来。

福禄县自己也有铁匠,技艺却是不如万铁匠了。

万铁匠干活的地方是县城的铁匠铺,与庞石匠干活的地方很近。福禄县衙虽然小,该有的还是有的,比如坊市,不过数目少、地方小而已。市集只有一个,前面开店、后院当工坊。万铁匠给庞石匠把钎、凿等物收拾好之后,就坐着看本地的铁匠干活。

铁匠很忙,春耕时有用坏的犁也会拿过来,万铁匠看他干活不利落,就跳起来说:“你这样不行!”

“那你来!”

“我来就我来!”

有万铁匠的加入,铁匠这里活计干得就快多了。铁匠心道:这可是你自己想干的,不是我求你的,我也不会给你算工钱。

万铁匠却没那个心思,专一干活。

大理寺给祝缨选的这些个工匠,是真的挺好使的。祝缨又把兽医等各各安排了差使,福禄县可不想养闲人。

这些人除了住在县衙的大牢里,旁的条件还都不错,几个会种地的农夫甚至觉得这大牢里比他们家还好些。他们有的还住着草房,大牢是正经砖房,盖着陶瓦,它还不漏雨!

六个农夫的主要任务是给祝缨种地。

此时,祝缨请来的几位当地老农都回家忙春耕去了,她的地也不能荒着,六个人就有了新的任务,开地、种地。六人里,最年长的三十七岁,年轻的也有二十了——十六以下犯罪减等,也发配不到这儿来。除非他们全家倒了大霉,一块儿判流放。

他们都姓单,彼此之间也都能算得出亲戚关系。两村械斗对家也打死了他们家的人,不过为了防止他们在路上再打起来,一个往南、一个往西,发往了不同的地方。

三十七岁的那个单八辈份比二十岁的单六低,得管单六叫叔。但是干农活的时候,单六就得听单八的了。单八经验最足,他对祝缨道:“不如种一季豆子,豆子肥地,种一种,下一茬种旁的就长得好。”

祝缨想了一下,这样也不妨碍种别的。便说:“可以,不过不要都种了。”她还要弄个对比,同时要试种一下其他的种子。并且一一做了记录。

单八等人不识字,但是不敢不听县令的,乖巧地领了具犁就干起活儿来了。

等到他们把一茬豆子种下,又就手种了稻,县里的春耕也进入了尾声。

…………

祝缨等春耕结束,便再次将县城中的乡绅们一总邀到了县衙里来,再请一回客。县衙没有大厨,酒菜依旧是从外面订的。县城的酒楼也少,也没什么好选的,就还是上回那一家。

乡绅们心中很明白自己干了一件好事,既自得,也高兴。顾翁拿到请柬,他坐在头桌,这回再看赵苏跟在祝缨身后时刻准备挡酒的样子也不觉得不顺眼了。|白|嫖|司|全|+|

祝缨先说了一番话,说:“今年春耕很顺利,也要多谢诸位父老高义。”

顾翁道:“全是因为大人您运筹帷幄。”

张翁笑道:“只有运筹帷幄么?大人亲力亲为!”

“跟我抬杠不是?大人是劳心者。”

他们玩笑式地争吵着,顺手就把马屁给拍了,赵苏心道:跟唱戏似的。

常寡妇也得与会,这样的席吃多了,周围的人也习惯了看到她,她也习惯了出现。此时也说两句,称赞祝缨不但公务上劳心费力干得好,如今还抽空宴请他们,如此丰富,她十分感动。

“在外面酒楼订了些酒席,都是福禄县常见的菜肴,花费甚少。”说着,她叹了口气,“花费少有时候也不是件太好的事情啊。”

赵苏道:“义父话中似有深意?”

祝缨也与他一唱一和起来:“你瞧,还算丰盛吧?如此丰盛却不值什么钱,可见是大家兜里没钱。这怎么行呢?”

豁!戏肉来了!!!

乡绅们本以为是吃个席、夸两句,然后给个租金结算的日子。这样他们就满足了,其他的“好处”,他们能再等个十天半个月的再说。

乡绅们内心激动,说话的时候却都说着:“是啊,咱们县地处偏僻、物产不丰,自然就穷些。”“我们乡下日子太苦,穷人太难,早晚能过得宽裕些就好了。”

都不提自己也很想变得更有钱,但又句句将自己也夹在其中。

祝缨道:“我倒有一点念头,还需与诸位详谈。”

乡绅们连饭都不想吃了,很想听听是什么!顾翁与赵翁、张翁等几个领头的交换着眼色,都很心动,他们又目视关丞,以为关丞混蛋,居然不事先透露点风声,他们也好有所准备。

关丞冤得要死,他事先根本不知道还有这个事儿!

祝缨道:“事情琐碎,有好些步骤要准备,不急在一时。诸位父老放心,福禄县的事我都放在心上的。现在大家可以放心吃酒啦!”

谁还有心吃酒?!!!

乡绅们肚里骂娘,又不敢催她。经过春耕租牛这一件事他们都看出来了,新县令是个能干事的人!这种事儿跟去年将他们薅到县城、整顿治安、征发修渠等等都是不一样的,以上皆是有前例可以借鉴。能看出来她能力不错,有心干实事。

但是春耕租牛不同,将有牛的、没牛的一手牵两头,这想法就很罕见,且还新奇。她又能安排合理。有牛的人是很珍惜自己的财产,他们将牛交出去之后是会挂心的,尤其一次提供数量多的,每天都算着:我牛怎么样了?

再笨的人遇到真正关心的事情上也会变得聪明,这些人就发现,他们交出去的牛,不可能有更好的安排了!即使是他们自己,也无法安排得如此周密,既不浪费牛也不浪费时间,赚得还不少!

顾翁等人为了示好,是出了友情价的,决心不在这上面狠捞,最后算下来的“损失”也能够接受。没想到按照祝缨的算法,钱没少赚多少,牛虽累了一点也没累坏。

县令运气还好,发配过来的犯人里还有兽医呢。

一群老鬼心里存着事儿,脸上堆着笑,倒也高兴,彼此碰杯。顾翁私下又跟关丞喝了一杯,给关丞使了个眼色:一会儿我找你说话!

酒宴之后,乡绅们到了关丞家,不免又说关丞不够朋友!

关丞道:“我是真的什么都不知道!”

顾翁斜眼看他,关丞啥都不知道,此时也潇洒不起来了。不能提供情报,他也不慌,心念一转,说:“你们要知道什么呢?县令大人的心思,怎么猜得到?要是早能想到的,还用等到现在?你们早就自己做、自己发财了不是?”

“哎呀,朝廷命官,读书人,张口闭口都是阿堵物。不好不好。”顾翁说。

关丞道:“真不好?”

顾翁道:“那是极好的。”

众人都笑了,这回虽然没讨论出个什么结果来,众人的心情却比上回讨论出计划要强得多。

关丞道:“既然信他,那他怎么说咱们就怎么干呗!已然这样了!说句良心话,咱们这一年多也着实日子紧了些。都是为了给大人做脸啊!大人是个明白人,现在是咱们获益的时候啦。”

顾翁心道: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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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日子好得很,可没怎么紧。过紧日子的是你吧?不能收我们的重礼了,也不能从县里贪墨了!

他慈祥地笑道:“可不敢这么说。大人一心为公,为福禄县着想,我们都是福禄县的人,哪能与大人讨价还价呢?”

关丞心说:呸!上回为了一个獠儿在我这里哭得就差上吊的是谁呀?

两人对望一眼,很友好地又笑了。

…………

第二天,祝缨将他们又都招到了县衙,说出了她的计划——卖名字。

“福禄县要不在这‘福禄’二字上做文章,就浪费这个好名字了。”祝缨说。

其实也不一定是要卖橘子,但是福禄县这个地方,合适卖的普通产出太少了。稻谷?倒是可以称为“福稻”,福到,之类的。但是产量不高,总量不多,自己得吃,还得征税,它也不容易卖很高的价。

当地适合种植的土地又不多,能做工的人口也不特别多,不可能任何东西都能只以一个名字就占据高价市场的。

只能选少数几样,祝缨是刚好遇到了橘子,也就琢磨了这个东西。不是她不想琢磨荔枝之类的佳果,那玩艺儿太难保存了!

橘子这个东西,不说周围几个县了,隔壁府、隔壁州都有种的!要把这个特色的招牌打出去,得精心安排。祝缨找来这些人为的就是这个,她说:“先要在附近打出名头,试一试有多少买家、什么价合适。”

再说了,大家都种橘子,你拿个一样的货去别人家卖高价,就因你的名头?不是找打么?

祝缨的意思:“要有故事!要会讲故事!如果不会讲故事,就要不停重复……”

还有就是果子的品质问题等等。

其他问题还包括怎么样才能让本地的橘子“与众不同”与别家有所区分?不然极易被冒充。

祝缨把这些都给想到了,照她的安排,大家从现在开始行动,到今年过年的时候能过一个比较宽裕的年,然后维持下来。

顾翁道:“大人,请恕老朽驽钝,您既然有了这么个主意,何不做大一点?咱们宁愿多出一点路费,试一试,卖到京城如何?”

乡绅们交头接耳,都觉得顾翁这主意高明。

“要是能进到宫里,就更是身价百倍了,是也不是?”

顾翁道:“是啊。”

祝缨叹了口气,道:“你知道宫市么?”

顾翁愣了一下,宫市,就是宫里跟你买东西。有门路的,跟采买的人一起开花账,从皇帝身上揩油水,龙油极肥。没门路的,就是被人以贱价强买好货,全家跳河。

同样的还有“贡橘”。这些祝缨都想过,但是她太了解宫里这些人了。虽不至于像汉末十常侍那样,但是特别会让别人吃亏。福禄县底子薄,伺候不起。宫市还给俩子儿,上贡的东西你还想拿钱回来?到时候宫里随手打发一点别的地方的“贡品”叫你领回去……

“贡品”可以说是一种招牌,一般人扛不动这招牌。

她点到即止,乡绅们也有读书不多的,跟邻座打听——福禄县乃至整个南府,都没什么值得“上贡”的东西,也没往京城卖过东西,他们不知道也挺正常的。

打听完了,他们都沉默了。祝缨道:“这些个办法我当然能做,我没损失,我升走了,你们再遭了罪骂我,我也听不见了。你们要做么?还是咱们先在府里、州里卖橘子?”

顾翁哭了,乡老一个传染一个,竟都落下泪来。

祝缨道:“橘子可不好卖啊,士农工商,四民之末。谈钱太俗,不谈钱又太饿,我不能叫福禄县饿着。来,咱们再合计合计怎么种……”

祝缨话到一半,童波慌慌张张地跑了进来:“大大大大,大人!出、出、出人命了!”

命案

人命关天。

正兴高采烈的时候来了桩人命官司打扰,县中乡绅们心中虽然不快也都没有抱怨,他们也有点好奇、有点担忧,不知道是哪里出了人命。

祝缨听说出了人命,竟有一种诡异的轻松感——这行当她比较熟。比起人命案,治理一个县、让这个穷得掉渣的地方日子不那么拮据反而更有难度。

她看童波脸色苍白,问道:“有人抬尸闹衙了?”

童波被问懵了,小吴又大声问了他一回他才说:“不不不,不是的。是外面村子里死了个人。里正派人来报案了!”

关丞道:“怎么语无伦次的?哪个村,报案的怎么讲的?”

童波道:“三十里外斜柳。死得太惨了!尸首没敢抬过来。”

关丞对福禄县还算熟,知道斜柳村在县城三十里外,靠着个小山坡,因为村口有一株斜得过份的柳树而得名。

闹出人命在福禄县不能说很罕见,不过以前的时候容易“私了”,关丞等人也不往上报,汪县令也不怎么过问。福禄县的百姓也差不多习惯了。就算关丞等人想追究,也不太好找人。福禄县地广人稀的,还靠近山里,容易逃。

他代表汪县令跟祝缨交账的时候,刑狱方面可是抹得很平的。现在出了事儿,又不敢赖到上司头上,说是因为祝缨到来才让风气变坏的。

他只好说:“你又没看到,怎么敢说死得太惨?”

祝缨截口道:“死的是谁?”

童波道:“是他们村的一个后生,还不到三十岁,春耕完了大家伙儿都回家休息了。他却被发现死在了家里,人都快叫剁烂了。他娘眼都要哭瞎了,村里打发了人来报个案,必要拿住凶手。”

关丞撇了撇嘴:“又夸张!剁烂了还能看出来是谁?”

祝缨道:“究竟什么样子,去看了不就知道了?司法佐呢?”

福禄县是个上县,配有四名司法佐,以前虽然县令不到任,这些职位还是有人的。很快,四个司法佐就到了。祝缨道:“高闪,你带两个人去看一看。”

福禄县的习惯,司法佐正经不怎么管事儿,突然被点了名,高闪道:“是。”随手点了两个人,仵作都忘了带,快要出城了才想来还忘了有这么个人,又急派了个差役去把仵作给叫了一同去斜柳村。顺手又把报案的人给带上了,预备路上问问。

县令大人不好糊弄,高闪也不敢怠慢,搁往常,他能把这事儿给拖黄了。

但是现在,他不敢。

祝缨派了人去,自己就先不去了,不过由于发生了命案,也不太适合继续聚众说钱的事儿了。她宣布:“诸位都先回去想一想,有什么好的办法也可以讲。只有一条——本县的粮食还是得接着种!不成,这就是保命,成,也能保底。”

顾翁等人都说:“那是,不能忘了根本。”

祝缨道:“百姓如水,水流是不讲道理的,哪里有洼地就往哪里淌。一件事如果它能赚钱,为什么不干呢?但凡事有度。谁要毁田,我就毁他。”

众人悚然,低眉顺眼地说:“是。”

祝缨做了个“请”的手势,将这些乡绅客气地请出了县衙。

乡绅们有遗憾不能多种的、有思考如何打开销路的、又想如何编故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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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有人想如果办不成会怎么样。一年多来,他们对祝缨越来越有信心。

心里有了底气也就有心情关心点别的事情了,过了一阵儿,他们闲了下来不免就想起来了——哎,那人命官司,怎么样了?

…………

这也不怪他们现在才想起来这事儿,人命关天,特殊情况除外。

福禄县里死人不算特别的稀罕,但是大多数的时候命案如许多其他案件一般,当事人都不愿意报案。

报了也得有人肯管不是?管也得能明辨是非不是?

如果报了案,县衙敷衍,没完没了逮着报案人一天问八遍,就是不见他抓到嫌犯审一审,那还报个什么案?一回两回的,心也就冷了。

如果县衙插手了,最后还是胡乱结案,指个破烂乞丐说是凶手就算破案了,报案又有什么意思呢?一年二年的,人们也就不给自己添堵了。

县衙管了事儿,下到村里还得好酒好菜招待着,何苦给自己找事呢?

许多乡民会选择私了,又或者请教于族中长者、村中老人、住在深宅大院里的乡绅。而乡绅通常又是乡间一姓一族里有头有脸的人物。

祝缨头回下乡就只有鸡毛蒜皮,第二回也没遇着特别的大案,也有这种惯性的原因。

今天居然有人报案,这就有点奇怪、值得抽空想一下了。

这些事祝缨都想到了,但她还得先按照程序走一遍,既显示县衙不会不管百姓,也显得她是个县令、是有些朝廷威严在身上的,有事儿她会安排该履行职责的人去做。以她的经验,本地“民风淳朴”,犯人犯案手法也比较不遮掩,司法佐查不出来她再去看,也不怕时间长了会遗失太多的线索。

她派出了高闪之后,就又招了司户佐来。上县的司户佐也是四人,祝缨到了之后就给补齐了,现在四个人到了,她就吩咐下面的事情了:“将县内石匠的名册统计出来,我有事要派给他们。”

司户佐们一齐答应了。

祝缨又说:“另招人来服今年的役。要去采石场做活计。”

“是。”

司户佐们并不质疑祝缨这个决定,也没人说“春耕刚结束,该爱惜民力”。他们只问了一句:“大人要用多少人呢?我们也好准备。”

祝缨道:“祁先生,你来跟他们讲。”

数目是祁泰给算出来的,按照“先县、后乡、最后村”的次序,凡人口超过二十户的村庄都要立识字碑。从全县征发相应的人手,再由县衙统一调度。否则二十户的村子让它自己立十几通石碑,村里自己去采石头、字还要刻得准确美观,村民第二天就能卷铺盖跑进山里投奔赵苏他舅舅了。

祁泰报了个数,祝缨道:“征发来的人今年就不再征别的役了。这一点要讲清,罢了,我出个告示吧。你们宣讲一下。”

司户佐们应了之后便出去忙碌了。

石匠在册的,通知一下开工的日期就行,粗活杂工则需要到乡村里去征调。

福禄县这种小地方的实际情况,与祝缨在朝廷的科条规定、律法上看到并不相同,这事儿她甚至有切身的体会。那就是乡下有许多人在户籍上是良民百姓,但是他们也会干各种其他的活计。

像祝缨虽然不是农夫,但是跳大神之外还会做些小饰品、能帮着祝大搭板棚房子、会修屋顶……等等。不少乡民于种田之外也会些石匠、木匠手艺的,但他们又都不在番匠的名册里。福禄县这个地方人口不多,在册番匠的绝对数量是很少的。

祝缨就要征发有点手艺的人来做采石、将石材粗制成石碑之类的活计,最后由技艺最好的石匠来刻字。

司户佐们最先报上来的是在册的石匠名单,祝缨拿了一看,正式在册的是六人。他们是俗称的“大工”,其他的都是“小工”,遇有事,让大工带着小工干,大工承担最复杂、最难的工程,小工干些粗笨的力气活和准备工作。对福禄县来说,六个石匠大工是够用的了。

祝缨今年也不打算翻盖县衙,有破损之处修补一下接着用。今年的人力之中,石匠一项重要的工作就是识字碑了。

她翻看名单,又命将六人的户籍资料调了过来,看一看是不是跟庞石匠一样,还有能干活的成年儿子。一般手艺人会优先选择“子承父业”,然后才是“师徒相承”,也有招女婿的。官府、朝廷也希望他们一直是这样的,父是石匠、子也是石匠,则朝廷永远有用不完的稳定的工匠。

祝缨数了数,六个人里,有四个人有不止一个儿子,看年纪也都能当帮手了,心道:如此,人手是足够的了。即使手艺不足,令庞石匠指点指点也就是能行的。

然后,她又让小吴去把小江找过来。

……

小江如今也不穿道袍了,带出来的几套旧道袍穿了一年多磨损了,就裁掉磨坏的稍宽的袖子边儿,改成了窄袖适合行动的样式。她的发式还没变,依旧是女冠的发式,把头发往头顶梳起来挽个鬏。看起来十分的清爽。

她出现在祝缨面前的时候身上还穿着一件本色的大围裙。

祝缨道:“你这是干什么呢?”

小江眼睛亮闪闪的,看着祝缨说:“大人,刚不久,张师傅出城了,我就收拾收拾停尸房!”

她自打入了仵作这一行就是学徒,到现在也还没有出师却已学了些本领,现在正是瘾最大的时候。死的是个男人,张仵作就不用带她去,小江心中小有失落,仍是打起精神来把停尸房又仔细地打扫了一遍,开窗通风,又点起香来驱虫。

正忙着,祝缨把她叫了来,她还以为祝缨是要派她也跟着过去瞧瞧呢。

祝缨道:“收拾完了吗?”

“嗯!”

祝缨道:“验尸的事现在有张仵作,先让他看。这里还有一件需要你做的事——上回说的曲子,你谱好了吗?”

小江恍然:“哦!那个!识字碑已刻好了吗?!这么快的?”

祝缨道:“你都谱好了?”

“嗯!您没放话,我也就压箱底儿没告诉别人,现在可以了吗?”只要有件事让她做,小江也就不在乎这件事是不是验尸了。只要有需要,什么事都行,不会她也愿意现学。

祝缨道:“石匠父子已开出两通碑来了,等会儿叫小丫陪你去那边看看是哪两篇,你就先教这两篇的。”

小江道:“好!我这就去!”

她一边走,一边解下了围裙拎着抖一抖,束成一条,左手拎着头,右手在中间一提再一抖,围裙就被折短了一半,她用力抽打了一下裙子上不知道有没有的浮尘,将围裙搭在了臂弯,喊小丫:“走,跟我去看碑去。”

小吴看着她的背影,吐舌头做了个被镇住了的怪样子。

曹昌用鞋尖碰了碰他,问道:“你干嘛呢?”

小吴鬼鬼祟祟地说:“哎,你瞧这样儿,怎么恍惚间跟咱们家大娘子似的?”这动作不得不说,它有点泼。但是小吴不敢把这个字当众用在张仙姑的身上。

曹昌道:“你看岔了吧?大娘子腿脚灵便着呢。”

祝缨咳嗽一声,两人顿时停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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讨论。

屋里安静了,祝缨又抽出之前记录的几种北方作物种植的册子,翻出那张图来,心道:春耕忙完了,得种点果树了。还记得他们跟我说过,树顶好在春冬栽种、移植,现在都有点晚了呢,得加紧动作了。

后面杜大姐叫人:“吃饭了!”

半天的功夫就过去了。

…………——

祝缨吃完了饭,又叫人去把县城附近春耕前请过来的老农请回来一二位,请教种果树的事儿。

老农道:“现在是有点晚了,不过也不碍事,果树不是种下去就能结的。总要种下两年就行。只要今年不死,肥追上了,不耽误过两年结果子。”

祝缨放心了,跟他一块儿种橘子树。先刨坑,还得取水等等,直干到了太阳落山才回到城里,两个老农依旧住在上回住的地方。祝缨没再给他们安排新的铺盖上回她已经给过了,但是可以让人给他们家里捎信,搬取家中的铺盖回来。

饭食却与上次的一样,也是有荤有素且有主食管饱。

老农吃过了晚饭就歇下了,祝缨又在灯下观书,才看两页,侯五就跑了过来说:“大人!高闪回来了!”

他的脸上露出奇怪的神色:“跟后头有鬼撵着他们似的!”

“回来了?”

侯五又没管住自己的嘴,说:“是吧?大人也觉得奇怪吧?!斜柳村离县城三十里,不算远,高闪有个骡子骑着,两个当差的就只能步行,走的快慢全看那两个腿着的人。来回六十里,哪怕不办案子,他们也得明天才能回来。现在怎么就赶回来了呢?!真是鬼撵的了?”

小吴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说:“侯老叔,他们人都回来了?您老先在这儿跟大人回话,我去把他们叫过来跟大人如实一报,不就知道了?”

全家男仆帮手都是废物,就他顶用,小吴突然觉得自己肩上的担子好重!

小吴往前去,见高闪和张仵作、两个差役正在喝茶。小吴算差役里头一等的人物,那两个人都站了起来,说一声:“吴头儿。”

小吴笑着点头,又跟高闪问个好,问道:“一路辛苦了,吃了吗?今晚有很好的红烧肉……”

“呕~”高闪茶也不喝了,一阵干呕。两个差役也说:“快别提了!谁还能吃得下呢?”

小吴问:“怎么了?大人虽等着回话,也不会让你们饿着,咱们大人最会体恤人了。”

高闪站了起来,说:“我们也吃不下东西,这就去见大人。”

张仵作也站了起来,说:“我也去。”

四人一同到了签押房,侯五正在背后说:“张仵作那张脸,惨白惨白的,他平日里看惯了尸首的,胆子怎么也这么小……”

祝缨咳嗽一声。侯五问道:“您怎么了?要不请朱大娘给弄点儿润喉的……”

小吴赶紧说:“大人!他们来了!!!”

侯五身子一斜、一出溜,溜到一排书架的阴影里藏着了。

几人进门,只当不知道还有个侯五,祝缨道:“不用多礼了,你们怎么没在那边住一夜再回来了?”

高闪脸色难看地道:“看完那样的尸首,实在是不敢住了。您问老张吧。”

张仵作道:“大人,小人从先父手里接过这份差使也有二十年了,从来没见这样的尸首!报案人没说错!”

高闪道:“起初咱们都以为他是没见过世面,哪知道没见过世面的是咱们!尸身剁得快成肉酱了。”

他们刚出城的时候,报案的那个后生一直哆嗦着说:“太、太凶了!”

高闪道:“死了人,当然凶了!好了,别抖了,等会儿拿到了凶犯,你们再做场法事,超度了就行了。”

后生只一个劲地说:“你不知道,你不知道。”

高闪听得直翻白眼。

等到真见到了尸体,别说白眼,他连黑眼珠子都不想露出来。

祝缨也是一惊,她见过的案子也不少了,死成这样的,哪怕拿到大理寺都值得被复核的人翻出来给同僚们一起看。她问:“找到疑凶了吗?”

高闪讪讪地道:“没有。一个村子都是同姓,也没什么深仇大恨,他虽不讨人喜欢,恨成那样的,全村的人都想不到他能有那样一个仇家。也不知道是不是獠人干的。”

又没发现痕迹、凶器等,就只能瞎猜了。

祝缨道:“他跟山上的人有仇?”

高闪也犹豫了:“听村民胡乱猜的,如此凶蛮的手法,它也像是蛮夷所为。”

“证据呢?”

“呃……”

高闪自认无能,将案子又还给了祝缨。

祝缨道:“罢了,你们也累了,回去休息吧,明天我亲自去看一看。”

…………

她当晚嘱咐了吴、曹、侯三人都不许说出去,又让张仵作、高闪等人明早到县衙报到,与她同去斜柳村。

小吴请示道:“那……要不要请那位江娘子一同去?或者还是请杜大姐?杜大姐一走,后头大娘子和老翁就知道了,怕不好。”

侯五道:“不是有张仵作了?”

小吴道:“嘿,有用处的。”他上次想向庞石匠套话,连侯五都拉上了也没成,祝缨派个杜大姐轻轻松松就从小庞石匠和兽医娘子那里套到了话。小吴大受启发!办案,带个女人好套话。他们这些差役,村姑们见着了要么围观、要么躲闪,不大容易说话,女人就不一样了!小江还是个仵作的学徒,带着走名正言顺的。

祝缨道:“不错。”哪怕不带小江她也要从女监里调个人出来同行的,也是为了问话。如果她自己不装成个货郎、算命先生之类亲自摸底的话,顶好弄些身上官府味儿不浓的人去套话。女人最好,因为谁都不觉得女人能做官吏。

做官做吏久了的人,身上很容易就有一股与别人不太一样的气质,说不上好或者不好,但是容易被识破。

小吴心道:学会了一招!

赶紧去通知了小江。

小江这里接到通知还不肯信:“真的?”

小吴道:“当然!我哪里敢消遣你?纵不怕你,难道不怕大人识破了收拾我?”

小江道:“呸!你的鬼心眼儿可也不少呢。”

“这不是好事么?大人身边儿的缺心眼儿够多的了。”

两人拌了几句嘴,小吴就走了,小江连夜跟小黑丫头说:“咱们跟那边儿胡大叔家借头驴,快!”

她出京之后自己是有车有牲口的,到了福禄县定居下来,自己再养牲口就不划算了,就把牲口和车都卖了。现在要去斜柳,步行的话小黑丫头还行,小江自忖自己非得拖后腿不可。连夜借到了驴,准备第二天上路的时候骑着走。

祝缨却是个周到的人,她给二女都准备了脚力,一看她们都准备了,就把自己准备的一头给了小黑丫头,一头给了张仵作。高闪有自己的代步。

听说她要去查看命案,县城中也有好事者想跟着去。春耕忙完了,下一轮的活计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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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没铺开,正是难得的清闲时刻。斜柳又不远,于是关丞也想去、莫主簿也想陪,司法佐们也想跟着“见识见识,学些本领”。

又有张翁等人,卖橘子的事儿他们都想参与一二,既然祝缨现在被命案绊住了,他们中就有人想跟着一同去。常在祝缨身边晃晃,晃得更眼熟些,肯定就能多得一点好处。也有人想看看祝缨真本事的。小案子不算,命案破了才是本领呢!

呼啦啦,乡绅就来了八位,每位至少带一个僮仆伺候出门。

祝缨道:“都看景儿呢?没正事了吗?”

张翁笑道:“好奇,好奇而已。咱们只跟着看!本县许久没有县令亲自断命案了。”

以前的汪县令对下有一个口头禅:“我不知道,不用问我,你看着办。”等出了纰漏就是:“这事是你办的。”

张翁想看看祝缨怎么办人命官司。

祝缨就没再拒绝。

…………

去斜柳的路祝缨也知道,她去年去过斜柳,高闪依然自告奋勇在前面引路。祝缨坐在马上,心里却产生了疑惑:我上回看到了斜柳分明是很正常的一个村子!

祝缨对“正常的村子”的理解与别人不太一样,她从不粉饰太平,以为一个小山村里面的人就全是父慈子孝、兄友弟恭、鳏寡孤独皆有所养。一个正常的村子里,必是有好人也有坏人的,也有跟邻居吵架的,也有抱怨父母偏心的。还有跟别人媳妇儿看对眼的……

有爱有恨有仇有恩,但普通人的爱恨一般都不会过于浓烈。斜柳村得有什么了不得的事,以至于尸体能够把张仵作都能吓到?

一行人不良于行的都有代步,走得也不慢,午饭前就直到了斜柳村。里正等人都了出来,祝缨问道:“案发何处?”

里正道:“那边儿,头头上的那一家。”

张翁等人还对这里指指点点,说这里景还不错,祝缨已往死者家里去了。

斜柳村全村都姓常,不过跟常寡妇家没什么关系。死的人是个二十七岁的男子,名叫常命。里正一边带路一边说:“家里还有一个老娘、一个娘子,平日里就是种田做活。他爹才死没两年,哎,到了。”

这房子一看就不是富人住的,院子里养一笼鸡,堂屋三间,厢房三间,也有厨房。房子是半新的,不是砖瓦房,而是与这里许多民居一样,下半截砌点石头,上面是木板,顶上却是个草顶。这个院子的隔壁还有三间破败的老房。

里正道:“那是他爹娘原住的,为了娶媳妇儿才盖了这新的。他爹走了以后,他老娘就住这儿了。老房子也没个人住。”他站在门口叫:“他嫂子!大人来了!”

里正也姓常,他辈高,儿子跟常命他娘一个辈份。院子里也有些女人陪着,死者常命的母亲被人扶着出来,哭得眼睛成了一道缝儿、鼻涕也不停地掉,挣扎着跪了下来,一边说:“青天!要为我儿报仇啊!我就这一个儿子啊!没指望了啊!儿啊,你死得好冤啊!”

一边往祝缨的方向爬。

祝缨一看一院子的人,道:“快把人扶起来。再有,都不要动!”

里正忙让村里人不要动,祝缨对张翁等人说:“你们也不要轻动!高闪,带路,张仵作、小江咱们进去先瞧瞧。”

高闪和张仵作的表情像是从碗里翻出一只苍蝇,祝缨道:“愣着干什么?!”

常命住正房,他娘住厢房,刚才他娘就是从厢房里出来的。

高闪低声道:“大人,留神。常命在正房东间里……”

祝缨等人跟着他进了房间,祝缨留意脚下,却发现这里地面十分的干净。普通人家的地都是泥土地。打得平整光滑的都能沾上小康人家的边儿了,能铺点地板或者青石板、地砖之类的得是财主,能铺地毯的都是豪富。

家境再差一点的,屋里的泥土地都不平常,呈现出一种凹凸不平。如果再潮湿一点,昨天吃剩的鸡骨头能被一脚踩得嵌进土里,打扫的时候得用抠的。

常家的地面是土的,略潮湿,照说应该有很多足印的。但是,东间卧房外的正房有些杂乱的、极浅的脚印之外,卧房里几乎没有什么脚印。

有一道长长的滑印,应该是常命的,又有他母亲的,还有……

祝缨没看尸体,先问:“他不是有个娘子么?人呢?”

“哎哟!”常命的母亲惊叫了一声,“人呢???”

祝缨道:“去找。”

然后自己带着张、江二人靠近了床,股难闻的味道涌入鼻腔。

这是一张木床,上面还雕着喜字,漆成红色,可以猜出来是干什么用的。光席和尸身上覆盖的一幅极薄的夹被也被染成了暗红发黑的样子——血还挺多的。高闪说没发现痕迹和证据,其实地上有点点血痕的,也不知道他怎么看的。

祝缨上前揭开夹被,一具尸体显了出来。她知道为什么卧房的凶杀现场会保存得这么好了——尸体呈一个很扭曲的姿式,仿佛一根脆萝卜被人拗成了几节又没有完全的拗断,上半身被砍得稀烂。右臂、双手、手腕上也有伤痕。脖子像是生手厨子手下的鸡脖子,这破烂厨子怎么砍都不能一刀把鸡头剁下来。

他头扭曲着,后脑上也是数道刀痕。肚皮朝上,也被砍了许多刀,最长的一道划破了他的肚子,肠子也流出来了。

尸体的下身几乎是完好的,不好的是两脚踝也被砍得露出了骨头。

这么样的尸体虽以令人望而生畏,既不敢轻易踏进这个房间,也不愿给他收敛。地上的脚印很少,除了县衙几个,就只有里正、常命母亲、常命以及一双应该是女子的鞋印。发现命案的是常命的母亲,她的惊叫人叫来了里正,里正派人报的案。

高闪又开始翻白眼儿,小江也把半声惊叫卡在了喉咙里,不自觉地攥着小黑丫头躲到了祝缨的身后,张仵作昨天已经看过了,今天也不由倒退三步,说:“大人,就是这样了。呕……”

祝缨将尸身翻了一下,发现尸体后背左肩上也是一道长长的创口。

“呕~~——哇!”张翁等人见祝缨进去了许久不出来,听村民说“凶”他们还不大信,心道,能有多凶?

他们也不敢硬要闯进,只将窗户扒拉开一道缝,伸头往里瞧。一瞧之下肠肚里开始翻江倒海,跑到墙根边吐了起来。

祝缨神色如常,出来站在门口问道:“他娘子呢?找到了没有?”

外面人说:“还没有。”

里正埋怨:“你怎么当婆婆的?不知道儿媳妇去了哪里?”

“三棍子打不出一个屁来,我哪知道?没用的东西,娶了她进门来也没能看住男人。”

祝缨对小江道:“你们先出去。打听一下这家人家的为人,尤其是常命的娘子。”

小江掏出个小瓶子,打开闻了闻,脸色好了一点,道:“知道了,我这就去。”

张仵作对小江稍有点意见,年轻女子,不找个好人家嫁了,当仵作?张仵作有点看不下去,甚至觉得小江是不是别有所图,以及脑子不好使。想要接近大人,你学什么仵作啊?!但这样的尸身……

此时他忍不住说:“大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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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才见着这样的尸身受了惊讶,让她缓一缓、歇一歇吧。女人家哪能看这个呢?别再派差使啦。”

小江道:“我可以的。”

她和小黑丫头出去,先装成受了惊吓的样子向村里的年轻媳妇讨口水喝,那人面相挺和气,说:“我家离这儿不远,娘子跟我来吧。”

小江一边喝水一边同她聊天,说:“太吓人了!”

“是啊!”

“什么仇什么怨呢?”

“是啊!”

“我师傅张仵作当了这么些年的仵作都吓得不轻哩!”小江又表露了一下自己的身份,果然引起了年轻媳妇的好奇。这媳妇问:“你也是仵作?”

小江有点自豪地说:“正学着呢!要是有女尸,是不好叫男人瞧的,就得用上我了。这个是男尸,就先不用我。”

“原来是这样!”这媳妇的抵触之心就减了几分。

小江道:“不过我的直了一眼死者,看着挺年轻的,也不知道他娘子以后日子怎么过。寡妇门前是非多……”

“额……那倒不一定哩。”

两人渐渐说了开来,小江频频点头,心道:原来这男人不是个东西,天天在家打老婆!

哪里男人不打老婆呢?但能打到全村人都觉得过份的还是不多的。据年轻媳妇说,他这老婆真是个好女人,老实本份,什么活都干,也不顶嘴。起初,常命只是随便打打也不声张,顺手一巴掌、抬腿踢一脚,这媳妇挨了打就默默地哭,也不诉苦。一开始,年轻媳妇堆里也不知道,大家戏闹的时候发现她的异样,挽起袖子一看都惊呆了。

被发现之后,常命觉得难堪,打起来就肆无忌惮了。从十五岁过门,打到了二十五岁。本来婆婆还是心疼儿媳妇的,拦了几回没拦住,这儿媳妇也不知道诉苦,弄得婆婆最后也要掐她两把了。

小江骂道:“这母子俩真不是东西!”

“是哩,也是花钱聘了来的!怎么能这么对待呢?”

“她娘家人不管?”

“收了彩礼了。跑回去又叫娘家人送回来了。”

两人叽喳说了一阵儿,小江心道:顶好这小娘子跑了!

她又担心,常命死得如此凄惨,万一凶手穷凶极恶,会不会已然连常命的妻子也杀了?又或者将她挟走了?

她站了起来,说:“多谢啦,我得回去听招呼了。”拿了几文钱谢这个小媳妇,小媳妇道:“这怎么好?”三个指头往里拽、两个指头往外推。小江把钱塞到她手里,道:“也没多少,买个花儿粉儿的,不用跟男人讨。”

然后又回到了常命家,他老娘正在满地打滚:“可不敢这样干啊!!!我的儿啊!!!”

张仵作道:“我也不想看这么晦气的尸首!大人肯要带回去验尸已是要给你查案了,你倒好,尸首不让验,还要拿贼!这人是不是你杀的?”

高闪等人一齐点头,并非认为张仵作这话多有道理,而是他们遇到不听话的人都是这么扣锅的。要结果,又不让查,必有猫腻,谁反对,谁就是犯人。抓起来一顿打,打到承认自己是凶手为止,结案。

祝缨道:“他娘子找到了么?”

小江上前说:“他们说,昨天和今天都没见着她,不知道去了哪里了。大人,她别是也被凶手给害了吧?”

祝缨又问常命的母亲:“家里丢什么东西了吗?”

这人被张仵作吓得不敢打滚了,坐在地上说:“没。我也没心查看。钱在我那房里,没丢。”

不是为财,就是有仇了?

祝缨有点担心。按照她的经验,女人死了,她会怀疑一下丈夫,男人死了,除了妻子还会有更多的嫌疑人。因为女人囿于内宅接触的人少,凶手多半是身边人,男人就不一定了,外面什么仇都能结下。且夫妻身份尊卑有别,事发后需要付出的代价也不一样。

再有,如果是女子行凶,相当一部分人会选择一些技巧,比如下个毒什么的,一个例子就是毕晴。正面搏杀的不多。

常命这个样子,以常理而论得是外来悍匪作案。祝缨也不认为是“獠人”,虽然他们的名声在福禄县称不上好,仍然保留有一些“古朴”的风俗。但是他们杀人祭天得带回去跳舞奏乐上祭台,杀得十分讲究。

仇人?

祝缨低下头看着卧房里的脚印,就那么几双,其他人都在这里了。哪怕再不愿意,她也得承认一个不太可能的事实——或许真的是常命的妻子干的。除非常命的仇人是妖怪,来无影去无踪。

有经验的贼会清除痕迹,但是不可能只清掉自己的而完全不破坏其他人的痕迹。如果被打扫过,则地上应该只有常命母亲发现命案之后进过房间的人的脚印。现在常命夫妻俩的脚印都在。

要么寡妇杀了长大成人的儿子,要么是杀夫。权衡一下,凶手是妻子的面儿更大些。

小江低声道:“这人打老婆,他老婆太惨了……”慢慢将打听到的消息都告诉了祝缨。

祝缨心道,那倒合上了。问她:“你敢再看一遍尸体吗?”

“敢!”小江说,声音有点发颤。

祝缨拿夹被把尸体上半身头脸躯干都盖了,让她先看脚,再看手,问:“能看出什么来吗?”

张仵作也凑了过来,不看砍得太惨的部分,只看手脚他也能看出些来:“凶器不太锋利呢……”

侯五也凑了过来,说:“呀,这人力气不大。”

祝缨问:“怎么说?”

侯五道:“呐,甭管兵刃是不是锋利,力道大和力道小的是不一样的。稍钝一些的兵刃,只要力气够大、出手够快,也能一击毙命的。您瞧这个,就是劲儿不够。”侯五专司与人搏命的勾当二十年,这点眼力还是有的。

小江一面听他们说,一面记着,她的心有点乱,对祝缨道:“大人,我还想再去打听一下。”

祝缨问:“去问问,常命的妻子除了自己家还会去哪儿。”

周围的人都惊讶地看着她,小江更是惊讶:“大人,你怀疑她?”

祝缨道:“先把这屋子封了,找一找人吧。如今常命生前熟人都在这里了,只有她不见了。至少是有嫌疑。先找。”

她看出来那双女人的鞋印走出了屋子,她先在屋内搜寻,找到了一双女鞋,与地上的鞋印一比,大小正好。鞋底的手艺也十分相似。

她出了房子,让所有人都在原地不要动,一步也不许挪,自己抽了根柴,提着在房前屋后转了几圈,终于找到了几枚脚印。她在地上画了几个圈,圈出脚印,一路走一路画,顺着脚印推开了一所破败房子的门——这里是常命家的旧房子。

她慢慢走了进去,一脚踢开了房门,只见一堆干草上伏着一个干瘦的身躯,干草边上一把柴刀,刀身上是暗红的颜色。

祝缨扬声对隔壁道:“都甭站着了,过来吧!小吴、老侯、童波,你们和小江、小丫一起过来!”

李氏

侯五等人闻声而至。

侯五跑得最快,踏进院子看到祝缨独自一人站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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门口连忙抽刀上前护在祝缨面前,眼睛往屋里一看,轻声道:“死了么?”

小吴、曹昌等人也赶了过来,高闪到得比小江、小丫还要早一些,等小江一瘸一拐赶到的时候,连张仵作都站在了门口。

张仵作回头对小江道:“这是你的事了。你头回验尸,仔细些。有看不真切的就说。”

小江心头一沉,慢慢走上前去,众人给她让开一条路。祝缨突然伸手一拦:“先不要上前,刚才动了一下,好像没死。”

乡下土屋采光并不好,旧屋子比常家新起的屋子还要矮小,门窗也不如新房开得大,光线昏暗之时大家第一眼并没有能够看清楚。直到刚才,祝缨看到这地上伏的人隐约动了一动。

众人更小心,小江深呼吸,轻轻提脚、轻轻放下,往前又走了两步,侯五道:“大人,要不咱们先把人弄出来,再叫江娘子看?”

祝缨点点头。

侯五上前,先一脚踢飞了地上的柴刀,那刀撞在了墙上发出一声钝响,干草上的女人忽然又动了一动,接着她慢吞吞地收缩四肢。她的每一个动作都很慢,先是曲起肢体,然后发力,撑着地面缓缓地坐了起来,还揉了揉眼睛。

小吴也揉了揉自己的眼睛!

案子是分给高闪的,他没能查出什么来就跑回了县衙,此时急着表现,道:“哎,你是不是常命的娘子?”

女人坐在地上,看起来不像传说中的二十五岁仿佛有个三十五岁一样,凌乱的头发上沾着了几条干草,脸上也有点脏,身上、脸上溅着血点子,脸上的血有抹擦的痕迹。她听到“常命”的时候,整个人颤了一下,没说话。

侯五上前俯身拣起了柴刀拿回来给祝缨看:“大人,这上头的豁口像是砍坏的。”

高闪上前,放缓了声音问道:“是谁把你掳到这里的?你看清歹人的脸了么?他……有没有对你怎么样?”

女人依旧呆坐在干草上,小江慢慢上前,在她面前蹲了下来,对她说:“没事儿了。”

女人点点头。

祝缨道:“咱们避一避吧,让她们说说话。”

高闪努力拍马屁:“大人带个女差真是带对了,正好做安抚之用。”他跟在祝缨身边出了院子,又狠拍几记。诸如“大人高明,竟能找到这里。”“早听说大人办案神乎其技,桃枝什么蛛丝马迹都逃不过您的法眼。”

又拿出官场上很常见的“请教”大法:“据大人看来,凶手能逃到哪里去了呢?”

祝缨听他的意思是觉得凶手另有其人,她问道:“据你看,凶手是什么人呢?”

高闪很想说“是獠人”,但是县令大人之心路人皆知,大人要招抚獠人以做功绩,他就不好说出自己心中的猜测,以免坏了县令大人的好事。他说:“兴许是路过的江洋大盗吧!发个海捕文书。”

祝缨心道:你可真是个天才!

高闪见她脸上似有笑意,心道:这回我可猜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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