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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老
县丞和主簿近来日子不太好过!
不管是谁,换了个顶头上司日子都不会太舒坦,尤其在前任上司是个撒手掌柜的情况下。他们背后说的都是心里话,隐形的上司才是个好上司,出现在他们面前又不能奋力为他们争个前程的上司,还不如没有!
这不,新上司来了,他们的麻烦也就来了!
朝廷制度,本地人不得在本地为官,两人都不是本县人,但都是本州之人,离家不算太遥远却也不太近。地理上的距离也正如他们的身份,不远不近,有点小尴尬。夹在刺史与县令中间,既有自己的小心思,又不得不顾忌这二人。
两人在驿站遇到祝缨的时候,隐约觉得祝缨有点不太一样,因为没有任何的证据并不敢对鲁刺史讲。没个痕迹就敢说出去,到时候鲁刺史兴兴头头地去找事儿,一旦不如意,他俩岂不是要被架在火上烤了?
他们两个在州城里被鲁刺史好一通盘问,问的都是祝缨在福禄县里的事情。
两人离开福禄县的时候,祝缨还什么事都没开始干呢。如果不捕风捉影地说驿站的事儿,两人纵使“据实以告”也只能告诉鲁刺史:“我们县令大人什么事都没干,就在衙门里安家。买了些家具,都是便宜货。吃的也与咱们不同,倒不挑剔。老封翁有二两烧酒就够了,老封君也不要什么山珍海味。”
再问,也就是“县令不通地方的方言,也不认识本地的士绅,整日里骑马携笛,漫游山野。”继续逼问,顶多再挤出一句“生活俭仆,老封翁与老封君也语言不通,镇日里平淡度日”。
当时的祝缨也不过问案子也不过问租赋,连他们预料中的“拜访三老五更”“抓权”都没有一丁点儿的迹象。“县令大人与县里乡人言语不通,并无法串连”。
两人没将自己对祝缨的些许猜测讲给鲁刺史听,因此倒挨了鲁刺史一通好骂:“要你们何用?”又暗示他们:祝县令新来,人又年轻,不谙庶务,让他们看紧点县里的事。
他们也不傻,两人在刺史府装了三天的孙子,就是不接鲁刺史的话。
不是他们愚蠢看不懂刺史的意思,而是渐渐品出这其中的味儿不对来了。一个寻常的年轻县令,用得着刺史这么费心吗?既然鲁刺史拿祝县令也没办法,还要他们冲锋陷阵,可见祝县令也不是盏省油的灯。县丞与主簿警觉了起来。祝县令是他们的顶头上司,眼看也不是什么善茬,就这么投了鲁刺史,就为了与县令唱对台戏?鲁刺史不给点实在的,县丞与主簿也是不想为鲁刺史扛这个雷的。
一个刺史是不可能盯着福禄县不放的,可是一个县令,他就只有一个县,也就只好问他们这些下属身上要排场,到时候可就麻烦了。
两人死扛着从刺史府出来,现在只想给自己磕头——咱可真是太明智了!
这个新县令是真的狗!
“这也太奸诈了!两个都奸猾似鬼!”主簿对县丞说。
县丞道:“刺史大人也没许咱们什么,福禄县真出了什么事儿,县令大人逃不了干系,你我一个县丞一个主簿,能逃得了?县令有京中的贵人撑腰,咱们可没有!还好,咱们并没有对刺史大人交实底,也没有与这位县令大人作对。”
两人从州城回到了县里就兜头挨了一闷棒,却又很快找准了自己的路——先看看。
他们两人又密议了一阵儿,主簿道:“瞧见了没?”
县丞笑道:“是呢。”
两个老鬼在这福禄县里呆了快十年了,很快就看出了问题之所在——祝缨在外面巡了一旬的时间,调解了无数的纠纷,却全都是些鸡毛蒜皮。阖县十三乡,走了三分之一了,一桩大案都没有?哄鬼呢?
可见县中“百姓”也是持着观望的态度的。
主簿道:“让他们俩闹去,同归于尽最好,把好好一个福禄县留下来,我们自在快活。”
你们神仙打架,干我县丞、主簿何事?
祝县令也不是什么好东西!他还比鲁刺史年轻!成,你们对着干吧!
县丞道:“你怎么这么鲁莽了?什么叫同归于尽?朝廷能不再派人来吗?”
主簿道:“老兄,既然都是上司,咱们操的什么心呢?且看他们的笑话去!”
县丞道:“咱们从今往后,少说话!”
“那就看着了?”
“县令要是懂事儿就帮帮县令。有的是旁人比咱们着急!县令要干什么事儿,不也得从县里开始吗?总要用到咱们的。刺史往咱们县又来过几回呢?”
两人商议好了,就抱着手等着看祝缨下一步会怎么办。
…………—
孰料祝缨接下来换了一班衙役,依旧是往十里八乡的巡视,并不找他们的麻烦。
一路下来成功地让整个福禄县知道了有她这么一个县令在,且县令还乐意管事。祝缨自己也知道了一些之前纸上并没有写的东西。
福禄县是个有趣的地方,它的辖区有着非常灵活的范围。账面上的十三乡,是县衙该管的,事实上它于十三乡外尚有一大片比这十三乡加起来还要大的面积,也笼统算进十三乡里,实际上县里根本管不着这里。这里是无数獠人世代的居所。“无数”并不是个约数,而是非常写实的,因为獠人已经很久不向朝廷报数了。
居住在这里的獠人又不算是归属福禄县的,人家在隔壁县、隔壁府、隔壁州甚至没画进舆图的地方还有势力。
祝缨也不着急,一路鸡毛蒜皮地过去。又将县中大族、各乡大户的情况也做了个粗略的了解,修正了一下之前的认知,对治理福禄县有了更具体的规划。
祝大、张仙姑则渐渐地表现出些许不适。
县城必是一县比较宜居之所在,两人自从到了县衙住得还算舒服。第一班巡视的时候,祝缨走得并不算远,他们只是吃住不如先前,心情还不错。第二班巡视的时候,两走得远了些,那里有深山密林,瘴气毒虫,人就开始出现病痛了。
第二班巡视,上了年纪的两人身体开始不舒服。幸亏带了个花姐给把脉,又配了些散剂煎了吃,两的渐身刺痒,肠胃有些不适,勉强撑住了。
第三班要走的地方更远,祝缨不敢大意,将他们留在了县衙。张仙姑很担心祝缨:“那你可怎么办呢?”
祝缨道:“没事儿,我自己心里有数,就十天嘛!大姐也留下来陪你们,等我,十天之后一准儿回来。”
张仙姑没奈何,只能担心地送祝缨走,又恨自己身子骨不争气,竟不能陪女儿。叫她更生气的是,回到县衙之后,她身上的小红疹子、上吐下泻竟然奇迹般地恢复了!花姐就断定张仙姑是水土不服,不宜往乡下再走。祝大还想跟女儿出巡,花姐给他把了一把脉,道:“干爹,你也还是留下的好。”
花姐自己身体还撑得住,自告奋勇地要跟祝缨同行。巡察全县的事情是不能耽搁的,祝大和张仙姑都发誓:“一定在衙里好好的修养。”祝缨才带着花姐第三次离开了县衙。
不出所料,这一次十来天也都是种种鸡毛蒜皮。
最憨厚的曹昌也看出不对劲来了,他对祝缨道:“三郎,这底下是不是有什么不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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劲?”
祝缨问道:“怎么?”
曹昌故意避开了自家姐姐、姐夫的事儿,就单说自己的生活经验。除了兄弟争产之外,两家邻居因为盖房的事都能打个头皮血流呢。祝缨在京城置办的新房,就是因为邻居殴斗出了人命才贱卖的地皮。
这样的事情,在各州府县乡里都不罕见。如果做一个统计的话,就会发现它堪称乡间矛盾的一大诱因。有诱因,接着就是大打出手。
连这种事情都没人跟祝缨告状,曹昌道:“您这么辛苦,他们这是不是瞧不起您呢?”
他们都希望祝缨能够早日显出个威风来。
祝缨道:“无妨,慢慢来。”
她的关注点并不在案子的大小,而在要求她断案的人上。差不多一个月的走访,头几天一切正常。从第十二天起,她就遇着了问题——这个庄子的人,在她所知的户籍薄子上并没有记载!
隐户。
她不照着地图、户籍记载的位置走,而是遇到了路就走下去。遇到了没有在册的村庄也假装不知道,也不让祁泰当场就去查户籍、田地的籍册,装成没事人一样,还是断着这个村子里的鸡毛蒜皮。将一位老寡妇被人偷走的半瓮私房钱从村中无赖的家中找到了,钱已赌输了大半,瓮倒还在。
这无赖半夜从寡妇家的草房的墙上掏了个洞,将瓦瓮从房里扒拉了出来,一路滚着瓦瓮回了自己的家。
说来惭愧,这鬼地方真是“民风淳朴”,无赖一路推着瓦瓮滚回自己的家,都不带打扫路上瓦瓮压出的痕迹的!憨厚得让祝缨都不好意思了,祝缨顺着那条压痕一路找到了无赖家,也没费什么功夫。
还遇着了个杀人的案子,也是杀完人连凶器都不曾销毁,被她从屋后起出来的。
祝缨不动声色,凡遇到隐户相关的村落都当成不知道,还是依旧断案子,只在暗中套话,道:“你们的生计着实艰难,寡妇失业,你的赋税该免的,谁收你税的?”
福禄县的户籍、田亩等数字都在她的心里,村落之分布她也都有数,粗略也估算出了一些隐户的数量。
一个月过去了,祝缨打道回府,于县衙外张贴了告示:福禄县有县令了,县令开始理事!凡有事,都要到县衙来办,县令自会为你主持正义。
告示贴出,祝缨也不等在衙门里,而是去了县学。
…………——
作为一个名义上的上县,福禄县有博士一人、助教一人,学生四十人。这些人都有县衙俸禄或者补贴。然而县衙的公廨田已经好些年不归县令大人管了。
祝缨巡察十三乡的时候,县丞与主簿等人留守县衙办理些公务——福禄县一向垂拱,也没太多的公务要办。又与祝大、张仙姑套近乎,然而语言又不通,他们俩觉得自己的官话讲得不错,祝大两口子压根儿听不懂,两下比比划划,只得作罢。
县丞又发现了一件有意思的事——县里来了个女冠,仿佛与县令家有些瓜葛。
可惜这个女冠虽然长得不错却身有残疾,福禄县城又没有女冠住的道观。主仆二人就县衙斜对面租了个小房子住下了!问什么她们都不答,动静大一点,把张仙姑给招了出来维护这一对主仆。
县丞只觉得诸事不顺。
祝缨回到了县衙,县丞前来拜见,祝缨又没什么好吩咐他的。县丞依旧不放心,日日来应卯,终于堵到了祝缨去县学,急忙跟了来。
福禄县的县学水平也相当的一般。
祝缨对县学的水平本就不抱太大的希望,她到福禄县之前查过,整个福禄县,几十年来也没出几个正经出仕的官员!不要说进士科了,连明法之类的科目也没什么读书能读出来的人。
县学的博士满面通红,道:“都是下官无能。”
祝缨听着他那曹昌肯定听不懂的“官话”,道:“也不能都怪你。”老师的官话都说不好,还想能教好学生?虽然书同文,字都是那个字,可福禄县的学生到了京城,说的话都不能令人听懂,他还有多少的机会能够补一个官呢?
祝缨将这件事记了下来。
又扫视了一眼学校,四十个名额本来应该是满的,可是校舍里也就二十来号人。她问:“还有人呢?”
助教上前道:“请假回家了。农时嘛!”
祝缨半个字都不信!啥农时啊!她在巡视的路上就遇到过几个财产家的孩子,都是县学生,家里也不用他们下田,这就不来了!四十个县学生里,有五个是得回家种地的就不错了!其他都是不用回家干活的。
祝缨不动声色,道:“哦。”
县丞见状忙喝斥道:“胡闹!县里给他们发米,就是为了让他们安心读书!竟然敢不过来了!去!快些叫回来!”
他是知道的,这些县学生有些是各家财主的儿孙,不少人在县城里住着,占着一个名额,学业却不算很好,整日里吃喝玩乐的不在少数。还有两、三个人在府城里住着玩呢。
祝缨看了他一眼,县丞心道:你有什么招尽管朝刺史大人使吧,你俩什么时候有一个认输了,咱们也就安生了!
祝缨却又没有再朝着鲁刺史叫板的意思,反而是县衙的大鼓被人敲响了!
…………
衙前的大鼓很久没有响过了,发出沉闷声音的时候把县丞给惊了一吓!
他和主簿正在前衙装模作样的核账,县令大人则在后衙里不知道干些什么。自打县令突然口吐方言将他们吓了一跳之后,除了查出两个杀人凶手,就再也没有什么惊人之举了。县丞和主簿渐渐放松了警惕。
这一通鼓,又将二人惊了起来。
祝缨在后衙听到了鼓身,被激动的张仙姑和祝大一左一右地围着,问:“要断案子吗?”
祝缨道:“是啊。”
两人都想开开眼,张仙姑道:“咱们就在屏风后面,不吱声,就看看。”
祝缨看了看父母的样子,道:“不支声?”
“嗯!”两人用力地点头。
“行。”
祝缨穿戴整齐,往前衙去,衙役们很久没有这样正式的升堂了——没个正式的县令坐衙,怎么升堂?
他们雁翅一样的站好,祝缨看他们脸上的表情仿佛有点奇怪。再看下面,却是一个三十来岁的妇人跪在下面,双手托着一张状纸。
祝缨问道:“堂下所跪何人?所告何了?”
县丞、主簿都急匆匆地跟了过来,一看堂下就猜着了几分,县丞上前,低声道:“大人,此事下官知道。”
“哦?”祝缨示意小吴把状纸取了来。
县丞道:“是两家殴斗,多少年了,扯了不清的官司。”
再看状纸,写的与县丞说的也差不多。这女子姓方,嫁到了常家,被称为方寡妇,又或者常寡妇。常氏与雷氏是相邻的两个村子,常寡妇告的就是雷家村的大户。两村确实是有些宿怨。
县丞道:“常家打不过雷家,这才来的……”
祝缨发签拿人:“将雷保拘了来!”
常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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妇磕了一个头:“谢大人为小妇人做主。”
雷保家也不能说没有势力,常寡妇也有点声势,祝缨点了常寡妇的同乡去捉拿雷保。
县丞低声道:“两村械斗本就难办,不知大人要如何断呢?”
祝缨道:“雷保带人打出人命了,杀人当然要偿命。”
“可是,常家村也不是没有杀伤过雷家村,这寡妇也不是省油的灯。大人,一个寡妇能有今天,也是有心机的。她这是械斗打不过了,才想借刀杀人。雷保未必就如她所言之穷凶极恶。”县丞小声说。
祝缨面无表情地看着县丞,问道:“我转悠了一个月了,怎么没个喘气儿的把这事儿给我吱一声?”
县丞心里一突,驿站偶遇、刺史府回来的感觉又出现了!
没错,这个县令就是个王八蛋!搁这儿立威呢!
县丞抬起袖子来擦汗:“那、那是他们不懂事儿。”
“嗯。”祝缨说。让常寡妇就在县城里休息,等雷保归案。
祝缨退了衙,祝大和张仙姑都觉得没过瘾,祝大问道:“这就算了啊?”
祝缨道:“对啊。”
“那怎么判呀?”
祝缨道:“人犯都没到案,判什么?吃饭了。”
祝大和张仙姑都说这跟他们想象中的断案不一样,哪怕是家乡县衙外面看审案,不得先把嫌犯打一顿?
祝缨道:“想看打人?”
“嗯!”
祝缨道:“过两天吧。让你们看个过瘾。”
祝大和张仙姑面面相觑,都不接这个话了。打人,他们是愿意看的,但是“看个过瘾”,怎么想怎么觉得有点可怕。张仙姑道:“老三啊,你可别……”
祝缨道:“懂。”
你懂什么了啊?张仙姑愁得不行。
…………
张仙姑愁,有两个人比她还愁——县丞与主簿。
这二人在福禄县多年,与县中富户都有些联系的。他们两个没看出来祝缨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先传话让大户都收敛一点儿。谁知常、雷两家还是忍不住闹了起来。
常寡妇一个寡妇,被雷保欺负得狠了,竟将心一横,告到衙门来了。
他们急忙通知了雷家以及县中其他的富户,大家赶紧到县里来一同拜见新县令,给两家说和说和,别将事情闹得太大不好收场。他们俩还想安安稳稳地做个小官,并不想被牵连。
两天后,雷保先到,他还要去拜见县丞,哪知才进县城大门就被守株待兔的常寡妇的人认出来,一声叫破。
几名衙役一拥而上,将雷保五花大绑押到了县衙。雷保被按着头,吃力地左右转动脖子瞄去。按他的衙役竟是常寡妇的同乡!
他骂道:“你们买通官府!”
这话不说还罢,一说,上面的祝缨不乐意了:“什么叫买通官府?来,先打二十大板。”
祝缨怕常寡妇的同乡把雷保打死了,特意派了侯五和小吴来打他。侯五和小吴走了下来,将人剥了衣服,往衙门外长凳上一扔,光天化日下一个白条条的身子就显露在围观看热闹的县民眼中。
一五一十,二十大板打完,雷保还想骂、他带来的同族还想上前,祝缨也不客气,再打他十板子,又将要抢上来的雷家年轻人拿了四个,在县衙前一字排开,每人敲了二十大板。衙役们有不敢打雷保的,却没有不敢打雷保的喽啰的。
械斗,打出过人命,一人二十大板,不冤。
祝缨算是明白当年何京为什么喜欢先把犯人打一顿了。
这边打完了,那边县丞才攒完了一堆“父老乡亲”,一伙人就听说祝缨在这儿开了个大的!
众人急匆匆赶了过来,喊着:“大人容禀。”
就听到雷保说:“我要告你!”
祝缨指着雷保问县丞:“你要代他禀什么?”
县丞的脸绿油油的,说:“他,这个……两家并不是不可调解的。是吧?常娘子?”
常寡妇见来了不少富户,也不太敢硬顶。“父老”们都拱手求情。
祝缨问县丞:“这都是些什么人?”
“父老”们都低着头,县丞代为陈述:“他们都是本地父老。大人,任官一方,不可不理民意呀!”
“我怎么不知道?”祝缨说,“福禄县有什么父老吗?我搁这儿晾了快俩月了,我这县衙从未见过什么父老!接着打。”
哄!围观的百姓先笑了。祝缨说的是本地方言,他们都能听得明白。人都爱看热闹,看着这些平日里威风八面的人物受气,他们也有些快意。也有闲人说“现烧香现找庙门”。
父老们都有些难堪。
此时,又有一个年轻人骑马跑了过来,在衙前下马,脱下外衫往雷保身上盖:“阿爹!大人,学生的父亲所犯何罪?大人要如此侮辱士绅?”
哎哟,这罪名可就大了。
祝缨看着这个年轻人,轻声道:“雷广?县学生?”
“是!”
“从现在开始你不是了。”祝缨说。
县丞倒吸一口凉气:“大人!”
祝缨道:“县学生,一个月有半个月不应卯?吃我的米,跟我大小声,是不是很得意啊?谁点他做的县学生?”
“他考试过了的!”一位“父老”小声说。
“屁!”祝缨说,“胥吏之族,做什么县学生?!”
县丞的汗滑了下来。
前任汪县令很久不管事了,他不管,自然有人管。这些县中大户,不但广有田地,还占有种种名额。比如县学生的名字,又比如县衙吏员的名额。但是“吏”的身份又是很微妙的。
雷家不算小姓,雷保的儿子做县学生,他家族里又有人做吏。也难怪常寡妇家斗不过他了。
宗族是个好东西,不但可以聚族而居,还能株连九族呢!
祝缨话虽放了出去,却先行文不黜落雷广县学生的资格,而是下令:“鱼与熊掌不可兼得。”想要得士绅的好处就不能分县衙的权柄,各家都想明白了的好!
她将县衙所统属之吏员统统招了来,令他们自择,是走是留,她好再招新人。
与她出巡了一个月的衙役们都吃了一惊,童波上前问道:“大人,您不要我们了?”
祝缨道:“我有事要办,要可靠的人。”
衙役与衙中的吏一类,是能代朝廷行权的,但是他们又不是朝廷官员,吏部等闲没功夫管,都是衙中主官决定的。干得特别好的,也有主官推荐他们升做小官的。
县丞与主簿对望一眼,心道:这手釜底抽薪是真的狠。
底下的“父老”们也都心惊,新县令来,他们除开一开始的外出相迎,此后便再没有表示了。盖因祝缨的样子看起来比汪县令还好欺负,汪县令好歹再着几房家人过来,还在府城置产。祝缨这一家子歪瓜劣枣的,还言语不通。拜它做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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祝缨在县衙里住了这许久,也不曾问事,下乡巡察,也都是鸡毛蒜皮。
大家也就当成与汪县令时一般,架空他,彼此相安无事。
那些鸡毛蒜皮,也有这些人冷着新县令的意思在内。
“父老”们赶紧跪下,一面为雷保求情,一面想:我要去府城告状!要去向刺史大人告发!
祝缨问县丞:“他们真是‘父老’?”
“是。”
祝缨道:“我说是才是。”
“父老”们心中有怨气,却又都不敢当面叫板。祝缨这发难实属仓促,他们都没有准备。内中有机灵的,上前道:“大人容禀,小人们地处偏远,不懂朝廷规矩,还请大人教导。”
“我可不是不教而杀的人,”祝缨说,“都起来吧,今晚,就在衙里,我请大家吃饭。”
开口说话的这位道:“小人等求之不得!”
祝缨道:“很好。”
主簿小心地上前,说:“那这雷保……”
祝缨道:“都说了,今天晚饭我请。”
雷保、雷广,也得来!
祝缨示意曹昌,曹昌抱出一叠的请柬来,不多不少,凡在场的都有,连常寡妇带雷保都有请柬。请柬上的姓名都填好了,并不像是临时起意。
祝缨不管请柬发没发完,退堂离开了前衙。
…………
到得晚间,前衙那里扎起火把来,一张一张的桌子摆了出来,先上了凉碟。客人入席,县丞等准备在上面一桌陪着祝缨——祝缨还没有出现。
雷保父子俩青衣小帽并不敢坐,都侍立在一旁,常寡妇见了只觉解气。又有其他的“父老”生出恐惧、茫然、兔死狐悲之心来。
又过一阵,祝缨还没出现,外面都摒息凝神不敢出声。
等到蚊子乱飞,祝缨才出来,大家都起身相迎。祝缨往主座上坐了,问道:“你们怎么不动筷子?”
主簿陪笑道:“您不动筷,谁敢?”
祝缨道:“一口吃的,就这么尊重了?整个福禄县都被你们吃尽了,也没见谁同我客气。”
众人面如土色。
祝缨道:“你们对朝廷尊严有什么误解?嗯?!”
就在饭桌边儿上,她将县衙的吏员、衙差们都叫了来,让他们现在就选。是自己接着当差,还是回老家种地。“福禄县真是没规矩惯了,也没个人告诉你们,两者不可得兼。你们为我出力良多,就由你们来选。你们选了在这儿当差,他们就做不得县学生,日后也无法出仕。”
做吏员做衙差本是件苦差使,但是也有许多的好处。让他们不做,族中就得给他们补偿,补偿能给多少,这就不一定了。
而祝缨又立等着,这里走多少人,她就张告示再招多少人。招着县衙附近的、有家有业的正经人来应差。
县丞心道:这不比鲁刺史狠多了?
他与主簿对望一眼,心道:先不管刺史了,同祝大人亲近亲近吧。
两人凑到祝缨面前,低声劝道:“大人,是他们这些偏远小民不懂规矩,还请您给他们一些体面吧。”
祝缨道:“一千户。”
“诶?”
“十三乡,差不多吧,一千户不在册的。”祝缨下乡一趟不容易,许多事儿就是顺便都给记下了。她指着雷保道:“常娘子不告你,我也要找你的。怎么着?你名下还有百户不在册的佃农吧?他们给你缴税、服役!为你建房、为你开渠!你不是官员,却摆着官员的威风!对这百户人,下着朝廷都没下的政令!”
“父老”们都是一惊,饭也吃不下了、座儿也坐不稳了,都站了起来,低着头垂着手,沉默着。仿佛是害怕,仿佛是驯服,又像是无声的抗议。
县丞与主簿都也都坐不住了,他们站了起来,干咽着唾沫,道:“大人……这……”
祝缨道:“那是朝廷的官员因故不能视事,你们代为维持的报酬的。如今我来了,各位可以不那么辛苦了。以前的事,既往不咎!从这一刻往后,我就要记账了。”
县丞大大地舒了一口气,“父老”们也都松了一口气,心中的怨气也消散了不少。铁打的江山,流水的知县,大家可以耗的,不怕的。
祝缨也不怕,她说:“你们要是不知道怎么选,我替你们选!”
她从衙役、吏员里选人,点往各乡、各族中或做里正或做保长,让他们清查隐户。又选县城精壮填充名额。
接着宣布:县学要考试,她要亲自遴选县学生。
“福禄县竟没有什么本县出来的官员,县志里载,本县出过的最大的只是个六品官,还搬走了,还死了有三十年了?丢人!”祝缨说,“都给我认真读书,我必要养出几个能拿得出手、对朝廷有用的人才不可!”
一时之间,弄得人不知道是盼她滚蛋好,还是想让她留下来好。
似雷保父子却是没有任何悬念的,他们甚至希望这个狗官当场暴毙!
祝缨还不放过他们,说:“你们两个也起来!说过既往不咎,就是既往不咎。回家去,把隐户给我交出来,这件事就算过去了。我说话,一向算数。如果交不出人来,我就要亲自与你算账了。来,入席。”
父老们饥肠辘辘,匆匆吃了几口就没有心情再吃下去了,有人说:“老朽那里,人口繁衍,也有些没在册的,这就回去清点了……”
“不急,”祝缨说,“慢慢来,秋收前给我弄明白就好。”
县丞道:“是啊,这个朝廷的税还欠着……这个……弄出人口田亩出来也好填补……”
“那个不用你们操心。逋租的事儿,我自会抹平它。”
父老们真的吃惊了:“真的?”他们为这事儿也头疼了很久,他们自己是不想交的,那就要往普通人头上摊,穷鬼能榨出多少油水呢?于是一年一年地积欠,每年都要头疼那么一回。还要防着哪位官员突发奇想,来跟他们清算一下。
州城里的鲁刺史就很有这样的一种想法,曾经动过一次手呢。不过后来鲁刺史又有了别的事,才把这事儿给忘了。
祝缨道:“我说过了,既往不咎。你们听话不要只听一半才好。”
父老们道:“是。”
又想,鲁刺史都做不到的事儿,你能?你要真能,咱们就认命,不找刺史告你的状了。
……——
告状也没用,刺史自己还不知道找谁告状呢。
刺史往京中给施鲲写信,一来一回,现在正好收到施鲲加急了一封信来骂他:你与他计较什么?不要总想让下属与家奴一样听话!他们都是朝廷命官!行事不可过于霸道!
施鲲自己也希望下属懂事,但是鲁刺史做事未免“霸道”,没招你没惹你的,你非得叫人摇尾巴,这是个什么毛病?!
鲁刺史挨了这一回,暂息了寻施鲲门路找祝缨麻烦的心。却又将目光往蓝兴身上放去。
岂料不几日,蓝兴那里又派了人来,将这几个家人捆了带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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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对鲁刺史客客气气地说:“这狗才假传蓝大监的意思,大监叫拿回去打呢!叨扰了!”
鲁刺史目瞪口呆之余,下令:“以后无论有什么事儿,不必去管福禄县了。”
祥瑞
“你上司不管你了”,绝大多数时候不算是一件好事。“不管”不仅仅是“不找你的麻烦”,更多的是“不带你玩儿了”的意思。大家都有的,你没有,大家都知道的,你不知道,大家其乐融融,你一个人凄风冷雨。大家出头露脸,你隐形。
就算大家都是糊弄一下上官,私下还跟你说话,州里的好事就不会分你一杯羹了。州里如果要赈灾,少分或者不分你。刺史攒个局、组个队一起上京,福禄县就搭不上这便车了。
就像祝缨说福禄县“父老”的,鱼与熊掌不可兼得。你眼里没上官,上官眼里也就没有你。庶务细节上,能有八百种办法憋死你。
鲁刺史说“不必去管福禄县了”就是真的完全不管了,算算日子,现在已经七月了,南方地气炎热,没多久就要开始秋收了。眼见祝缨也没有真的像个官场愣头青那样一本奏上去把福禄县变成个下县,则祝缨就得把这一年的租赋给糊上去,同时背上之前许多年的逋租。
这件事儿,如今鲁刺史是不想给祝缨平的,他在等着看祝缨的笑话。又不是街头打架,当场就要定个输赢。大家都有的是时间,几天、几个月、几年,甚至几十年,这些官员们一辈子就是干这个事儿的。
鲁刺史很好奇祝缨要怎么把这事糊过去,同时也在等着看祝缨出丑。
可惜遇到的是祝缨。
……——
一场“夜宴”之后,福禄县的诸“父老”都没有马上离开,他们都在县城里住下了。其中有些人自己在这不大的县城里就有房子,有些人是借住在县城的姻亲同族朋友家,还有一些就住在客栈馆舍里。
从县衙出来之后,他们中有许多人互相使着眼色,都没有马上回住处,而是聚到了县丞那里。当着祝缨的面,他们一时服了,出了门又觉得亏了,又想挣扎一下。
福禄县数年没有县令,“父老”们逍遥自在、自逞威风,都有各自的势力,这一切却又都不容易绕开县丞、主簿等官员。县丞、主簿一向也识趣,受一点“父老”们的贿赂,也受一点“父老”们的气,总体而言双方都还过得下去。
他们一同到了县丞家,就有两个人扶着雷保、雷广父子,眼眶湿润地问县丞:“大人,这可如何是好?”
县丞道:“什么如何是好?你们才在县衙里没听县令大人的话么?”
“可是这……”
县丞心道:你们现在想到我了?之前可没见你们对我有这么尊重啊!
主簿道:“这打得确实惨了点儿。”
“父老”们呜咽一片,一群男人哭得眼泪鼻涕往下流,县丞道:“你们以前做得也太过了。”
县丞已经想明了,县令愿意立威当然是好的!县令立的是官威,他县丞也是官!他狠狠地瞪了主簿一眼,恨不能骂主簿一顿。
“父老”们听出他这话中味儿有点不对了,都求县丞:“您给我们指条出路吧。”
“出路?你们还没死心吗?!”县丞厉声道,“还想拿捏长官?!”
“不敢,不敢!”
县丞这几年都没有今天这样畅快,他心情好了,却也不想跟“父老”们把脸撕破。
他放缓了声调,轻声说:“雷保,你也不冤枉。你怎么就不会看看眼色呢?县令大人都出了告示,你还想私下殴斗,是不把他放在眼里!他岂能叫你好过了?”
“父老”中也有为雷保父子说话的,说他:“必是一时忘了,一后再也不敢了。可是如今这官学、衙里的差使这……”
县丞被逗乐了:“叫你们自己选,还不够宽宏大量的?自打大人到了福禄县,除了头天打了个照面,诸位父老眼里还有县令?还有朝廷?你们厉害得很!”
“父老”们跪下求饶。
县丞道:“我看打得还是轻了!怎么方才县令大人说的话,你们都当耳旁风吗?他已说了‘既往不咎’,这就不错啦!你们呢?非要往前扒拉着过去的日子不放?是想等着他与你们算一算旧账?你们经得起清算吗?!”
别说本就不清白的,就算是清清白白的,这些地方官的手段也能逼死无数富户了。
县丞十分生气了!这些混蛋,夜宴时唯唯诺诺,宴散之后跑到他家里来!是想要鼓动他同县令大人作对吗?刺史大人都拿县令大人没法子了,要是叫县令大人知道他们到了我家……
县丞奋力一拍桌子:“你别起歪心思!”
“父老”们都说:“不敢。”
县丞冷笑道:“我还不知道你们吗?一肚子的鬼主意!我话放在这里,都别给自己找不自在。回吧。”
“父老”们没有人撑腰,只得讪讪地离开,主簿却留了下来。他与县丞对坐,问县丞:“老兄你拿定主意了?”
县丞道:“什么就拿定主意了?咱们一向不是遵守朝廷法度的么?县令大人又没违法。”
主簿笑道:“那倒是。不过,这年轻人确实容易生事哈。”
县丞叹了口气,说:“我是宁愿祝大人整顿本县的。没有县令出手,咱们管理本县少了点名正言顺的味道。你想想,这几年这些士绅对本县官员确实不算是十分尊重,竟是要分庭抗礼了,你我又拿不出手段来弹压。为什么?不就是少了这么一个名份么?占着名份的那个人他又不动手。”
主簿道:“不错,不错,是有些憋气。这些不懂事的东西,竟想爬到咱们的头上了。”
县丞笑道:“所以啊,现在有他们哭的。”
这一头,县丞、主簿决定不管“父老”了,犯不上,又不是自己亲爹,凭什么让他们为这些士绅与县令硬扛呢?
主簿低声道:“他们要是向祝大人告发咱们索贿呢?”
“诬陷朝廷命官,罪加一等,”县丞低声说,“咱们又不碍大人的事儿。”
“现在就看这些人怎么跟祝大人掰腕子啦!”
………………
县丞也料错了,这些“父老”见他不动了就没打算跟新任县令掰这个腕子。
县令太凶,走的就不是斯文的路数。
破家县令,灭门刺史。从来民不与官斗。一个软蛋,他们还能想想,逼得太狠他们就不得不反抗,新县令这个人又不软也没现在就要逼死他们,他们根本无法下决心抱团反抗。
“父老”之一张翁道:“这小县令城府很深呀!雷保,你这是自己不懂规矩了。”
“父老”之二的赵翁道:“据我看这县令倒不是不讲道理的人。既往不咎,这道理妙呀!”
雷广年轻,又挨了打,见这些长者不帮着自己父子,忍不住道:“你们就甘心让他欺负了?!这是要在大家头上拉屎了!”
张翁不悦地斥道:“粗鄙!怪道祝大人要黜了你的身份!”
张翁的姻亲,住在县城的顾翁道:“雷家后生,难道没读过史吗?竟不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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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晋时王导南渡,到建康后是学吴语的么?那是一代贤相的做派呀!那你这身份黜得就不冤。诸位,县令大人到了咱们这里,他干的第一件事可不是什么巡察、为民申冤,是学说话。你们今天听到他说话了吗?不是官话,多么清楚明白的福禄话呀!”
这事早有人察觉了,被顾翁一句点破,他们都点头。纷纷说,这县令今天打人虽凶,但似乎并不是要来整治大家的,还是要与大家好好相处的。
顾翁伸出一个手指,道:“第一,他是个极聪明的人,一学就会。咱们这里来过多少官员?有几个能这么快学会、学好的?”
又伸出一个手指,道:“第二,他有心,愿意学。一来半月,引而不发,这份心机,大家掂量。”
最后又伸出一个手指,道:“第三,据我看,他在县城这些日子里,并不严酷。他的家人也很和气,并不生事。人的本性是压不住的,看他家那些仆人,就是天天挨打受骂的样子。自县令赴任以来,咱们确实不曾登门拜访,这是咱们做得岔了。”
赵翁道:“如此说来,倒不妨看看他如何计较了?”
大家想了一下,县丞这狗东西,吃了他们多少好处,现在却不肯为他们出头。则也没有更好的办法了,就先看看县令要怎么办吧。或许,没那么糟糕呢?
他们约定,明天一同去县衙正式拜见新任县令。
赵翁问雷保:“你呢?”
雷保道:“我敢走么?”他又狠狠地瞪了常寡妇一眼。“父老”们说话的时候,常寡妇一直没有插言,此时也不在意雷保的眼色,她对众人一福,道:“我与各位长者同进退。”
“好!”
第二天,一群“父老”登衙拜见,一是为之前自己疏忽了县令大人请罪,二是请示县令大人之前说的清退隐户、各家吏员之类的事情怎么安排。
…………
祝缨到了福禄县之后,保持了在京城的作息。虽然能自己做主了,她没有起得更早,却也没有睡懒觉。家中祝大与张仙姑年纪渐长,觉变得少了,起得也都不晚。
“父老”们请见的时候,祝缨已经吃完了早饭正在看邸报。
福禄县离京城太远了,邸报都是数日前的旧闻。这邸报上面,郑熹的存在感颇低,大理寺裴清等人的消息反而时不时地有一些。祝缨又留意着,这邸报上写着一条很短的消息,是夸段婴的。
祝缨南下两千七百里,段婴往西北走了两千三百里吃沙子。段婴也是个能人,又是位大才子,因为他的才华,使不少部落的首领倾倒,他们与段婴相处甚欢,派出使者向朝廷求典籍。
祝缨心说:坏了,有人要写信来催我了。
此时,“父老”们便都齐聚了。
祝缨放下邸报,正了衣冠,命将人带到前衙的花厅那里。
今天,“父老”们的态度都很端正,祝缨看了一眼县丞。县丞怕祝缨知道“父老”来找过他,其实祝缨并没有派人盯梢。屁大点的县城,县丞住得又不太远,祝缨搬个梯子爬到房顶,就能看到县丞家里宾客如云了。
“父老”们行完礼,祝缨请他们坐下,“父老”们又谢了座,才小心地挨着椅子坐下了。
祝缨忽然问其中一人:“昨天不曾见你,你是今天才来的吗?”
那人慌忙起身:“是,因家母旧疾复发,昨天不及来拜见,大人恕罪、大人恕罪。”
祝缨问道:“什么病?”
“宿、宿疾,快、快过去了,每年天气炎热的时候就会犯疹子。”
祝缨道:“那是要好好保养才行。乡间湿气重,你家那里又临湖,如果方便,不如请令堂到县城静养呢。”
话说得很轻,听得人心里犹如擂鼓。
祝缨又问:“张翁,昨天你身边那个后生呢?你叫他十一郎的那个。”
张翁忙站了起来,拱手道:“才见县里有好物,叫他回家拿钱来买。”
祝缨道:“路上有伴儿么?”
“有的有的。”
祝缨与他们说了几句话,顾翁就站起来,拱手问道:“大人,草民等今日有事来请您示下。”
“顾翁言重了,坐下慢慢说。”
顾翁请示的就是祝缨昨天讲的那几件事儿。在坐的大部分是当家人,都知道做一件事儿嘴上说就只是说说,得有细节章程,才能说明这个人是干实事的。顾翁斟酌着措词,道:“还有些事儿,怕会错了意。”
这恰又是祝缨的长项,她说:“唔,你们不来找我,我也要与你们讲清的。”
吏员与乡间士绅之族是绝对的“不可兼得”,这个没得商量。
而县衙接下来的招新,她是绝不会让这些人染指的。不过她还说:“诸位也该想想,家中父兄做了吏,就是断了子弟正经仕途了。正因如此,诸位可以把五服之内亲戚的名字报给我,我不选他们,免得连累了你们。”
顾翁苦笑道:“大人莫要取笑了,大人昨日便知道了,福禄县几十年没出正经仕途的官员了。”
祝缨道:“那是以前。”
顾翁有点点心动,但仍有疑虑。如果来福禄县的是段婴,他对进学、出仕有许诺,顾翁是肯信的。如果说话的是刘松年、王云鹤,顾翁二话不说就磕头拜门子。
他又小心地问:“那县学生的遴选……”
祝缨道:“福禄县地处偏僻,原本学问不是很好,又少闻正音雅训,这不是福禄县父老的错。所以这遴选,我先不考官话正音,入学之后再正发言也不迟。凡本县子民,合朝廷规定的,都可报名遴选,诸位家中子侄当然也是在内的。好好温书,冬至之后我亲自考核遴选。
丑话说在前头,选入县学之后就要守规矩!再有迟到早退旷课违法,又或者学业没有精进的,统统黜落。
学业有成的,我也不会让他被埋没。”
顾翁觉得这样也还能接受,他一揖到底,又说:“大人恕罪,草民家中有些奴婢日久繁衍,人手多了,又开了点荒地,都不及上报县衙入册,这……”
祝缨道:“往日与律法有违之处,既往不咎。诸位都是体面人,我也愿意全大家的体面。就以中元节为限,中元节前一切如实上报,咱们翻篇。中元节之后,如果我发现有人弄鬼,倒查它九族二十年内所有不法之事!”
众“父老”悚然。
祝缨道:“当然,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马跑得太快叫它一下子住脚会把背上的人掀飞出去。有些人家使唤了些农户或修个房子、或凿个池塘已经已经动工了的,不拆。这些人依然要按时登记、造册,为编户齐民。你们仍可用他们,直到完工。既往不咎,但是从现在开始,得付钱。不能耽误农时。其他事儿,也比照办理,如何?”
她说话很给面子,所谓“农户”就是大族的隐户。她不再提这些大族之前违法的事,大族也必须交出一部分人口。她对“父老”们说的一千户,是个约数,还是去了零头之后的约数,实际上,据她的估计,这些大族手上的隐户,应该在一千五百上下。
抠出一千户放到县衙的账上,显得好看,也免得鲁刺史真要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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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的账,问她一个“为何户口流失”。
这就让“父老”们非常难受了,祝缨把这个数目卡得太准了,还给他们留了三分之一。就这三分之一,让他们不舍得冒险跟县令对着干。
田亩也是一样的道理。祝缨还要括地,她说:“我刚到大理寺的时候,正赶上复核旧案,往前追了几十年的旧案吧。种种手段,也都知道一些,有些地方呀账实在平不上了,它就自作聪明,大不了一把火扬了账本嘛!”
说得县丞等人颊上肌肉一跳。
祝缨道:“只要想查,总是能查得出来的。福禄县没这本事去扬了户部的账。明白吗?哪怕户部的账也没了,我就亲自实地丈量去。”
“父老”等忙说:“那是那是,必定据实以报!”
常寡妇却又站了出来,说:“那雷家占我家的地,又如何算呢?”
雷保大怒,看了祝缨一眼,又不敢当场咆哮。雷广也想说话,被张翁拉住了。
祝缨平和地问常寡妇:“与你家占了雷家的地一样算。”
众人愕然,旋即佩服。
祝缨道:“知道你们一向不那么和睦,几辈子的人的误会,哪有那么容易化解的?强要你们和解,你们两个在我面前言笑晏晏的,我都不信。咱们不急,慢慢来,我一项一项与你们拆解清楚。你们可以互相不搭理,但不能殴斗犯法。谁犯法我办谁。”
她又指了“父老”堆里的另两个人:“你看,他们俩还是能在一张桌子上坐着吃饭的。这样就够了。我也不必要他们在我面前握手,显得我会调解。”
她指的这两个人,也是常年械斗的两族,世仇,但是这两族的最富的人昨天就能在一张桌子上坐着吃饭而不抽刀互砍的。
赵翁等人都说:“大人宽和,我们在大人的治下,有何仇不可解呢?”
祝缨摆了摆手,道:“你们的顾忌我也明白,你们所求我也知悉。谁守朝廷的律法,我保谁前程无忧。诸位,中元节近了,不要忘了我的事。对了,县城会越来越好的,各家携了子弟,都搬来住一住吧。县学的遴选,就定在秋收之后。”
她最后指了指雷广,道:“你先违纪,我黜落你。不过既然说了既往不咎,我再给你一次机会,本将遴选,你也可以参与。”毕竟她已经把雷氏从吏籍里除了名,雷广就还有资格参选。
祝缨把自己的道道划完了,便下了逐客令:“诸位可以回去准备了。”
然后是判雷、常两家的殴斗案,还好这次没来得及出人命,就赔汤药费。因为福禄县已经是非常的偏远了,再流放就不知道要流放在哪里去了,伤人者打板子了事。这也是本地难治的原因,它太偏僻了。
………………
“父老”们告退,各回去琢磨。
顾翁仍坚持着意见,认为新县令是个万事都在心里的深沉之人,还是合作的好。交田就交田、交人就交人,只要祝缨能够做到允诺的事情,倒比他们与县令对着干要好。
不满的人当然是有的,却无人想做这个出头鸟。
他们各自盘算的时候,祝缨却在县衙里又发了一次令——县衙先要遴选书吏、衙役。
她发布了两条标准:一、全县的人口,只要符合条件的都可参选。二、选中之后,全家都得搬县城来住。
她虽巡察十三乡,始终没有忘记县城。县城才是她与京城连接的纽带、对全县发号施令的中心、治理全县的根基之地。
朝廷征兵爱选良民,祝缨亦然。她列出的条件,第一条就是,全家得住在县城!然后再谈其他。衙役不是必须识字,书吏也不用三代都是良民。同时,她又正式设女监、招收女卒。因为级别的关系,
诸君老婆孩子都在县令大人手里,你们向着谁呢?
衙役里,也有被祝缨放回老家当土财主的,也有留下来的。返乡的,做里正、做保长,都比当普通农夫要强。也有觉得县城更好而不肯走的,祝缨便做主,让他与老家“分宗”,单立出来。回乡的人,日后如果愿意,也可到县城来重新参选。
再有,因为许诺过各“父老”,需得有族中长者首肯,才能过来参选。
当然,这里不是没有折衷的办法,那就是“分宗”。另立门户,虽然有同一个祖先,但是从守法上你们是两支了,互不统属。就不用同姓族老同意了。
同一天,她又发了另一道针对县衙内的命令——既往不咎。但是,得自己过来跟她自首。以往有什么贪赃枉法又或者侵占官产的事情,吐出来,跟她老实交待了,这件事就翻篇了。如果还心存侥幸,她就要动手了。
她下令在衙内设一个箱子,如果不方便找她当面谈可以投书到箱子里,也算自首。
期限也是七月十五中元节。
两道令发完,祝缨就开始攒衙役。
先把衙役打手给攒齐了,然后召来了侯五、小吴、曹昌谈话。
三人不明就里,都老实地站着。祝缨道:“坐吧,咱们聊聊。”
侯五最先坐下,吴、曹二人也跟着坐了下来。
祝缨道:“你们怎么打算的?”
三人被问住了,小吴试探地说:“大人的意思是?”
祝缨道:“你们是要在衙门里谋个差呢?还是依旧算我的家人?都要想明白,胥吏虽然有些小权,却也有弊端。曹昌,你更要想明白。如果有心,由吏而转升做官,也不是不可以。你们自己想想。”
曹昌道:“我还是跟着您,给您牵马吧。”他爹娘就有个不当仆人的执念,现在算是帮工,身份上还是普通百姓。
侯五道:“我本来就是门房,您都答应给我老衣了。”
小吴却大声说:“大人,小人愿意!”
祝缨道:“好。我便将衙役交给你。”
小吴大喜:“谢大人!”
祝缨道:“好好干。”
“是!”
接着便召来祁泰:“祁先生,下面该你了。”
祁泰这人,居然还不知道祝缨已经在福禄县折腾起来了,他眼皮也不翻地问:“大人要我做什么呢?”
你还能做什么?小吴腹诽。
祝缨道:“查账!从县衙的账查起,这回我要你查清每一笔!从县衙查起!”
祁泰也不与她客套,答应一声就开始干了。
那一边,又有人敲响了衙门外门的大鼓!
…………
常寡妇告雷保,本是无奈之举。祝缨抬手就打,竟是毫不含糊。
这个案子让一些观望的人再也忍不住,他们开始告状来了。
祝缨接到的状子也是五花八门,有妻女被霸占的,有赌博收债砍死人的,有殴斗杀人的,有抢劫的……
原告之中,有一些是自己识几个字,自己写的诉状,里面夹着不少白字。也有是请人写的状子。
小吴抱着一叠状纸,咋舌道:“还以为福禄县这偏远之地民风淳朴,哪想得到竟然有这许多大案子!小人想到会有,没想到会有这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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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啊!”
祝缨道:“多少年了,都不断案,福禄县欠的不止是租子,还有案子呀!我亏大发了,不该叫汪县令这么轻易就能脱身的!”
单汪县令一个人就在这儿干了六年,他不管事儿,坏人这六年却没闲着冬眠啊!汪县令之前,福禄县对下面的管辖就有些松懈。零碎加起来一二十年的“垂拱”。现在有一个人来说要管,不少人就想来试一试了。
县城里的人,比乡间那等偷了寡妇钱瓮滚回家不带打扫痕迹的贼要精明一些,在祝缨看来也还是“淳朴”的。
她的新衙役班子凑齐了,命小吴带人,先把街头地痞流氓抓一抓。仿着当年钟宜的做法,县衙大门两边枷着,一气枷了十几个人。
衙门口是流氓的呻-吟,祝缨就坐在衙内,开始断案。她断案很快,略小些的案子,直接拖出去打。大一点的也不是没有办法避免。做了县令才知道,如果地方官想胡作非为,实在是太方便了。
大理寺有复核之权,但是如果不报,那就不容易受大理寺的管。京兆尹会把京兆府的流氓直接拖大街上打死,这事儿就没见报大理寺之后再打的。县城亦然。
衙门前的哀号持续到了七月十五中元节,祝缨下令把门前这些人先放掉。县城上下开始过中元节。
祝缨穿着正式的官服,在城中一座高楼上对街面上致意。
街面上的百姓都笑着指指点的,也都对她致意。一如王云鹤做京兆那般,治了流氓、管了豪强,百姓的感受就会好许多,他们都觉得:还是得这样的县令来管一管事!
祝缨心情不错,张仙姑和祝大两个却忧虑万分。福禄县城本来就不大,很快就逛完了一圈,两人虽有人奉承,却推说“上了年纪,累了”回到了县衙。
祝缨也就不再多逛。自打出巡时张仙姑起疹子,她就留意着父母的身体,两人都不年轻了,祝大的年纪还要更大一些,如果因为跟着她出来做官而生病,她心里实在过意不去。
邀了花姐,两人一同去看望父母。
……——
老两口住在西院,祝缨和花姐过去时,他们的灯还没熄,正在那儿长吁短叹。
花姐来把脉,祝缨就问:“怎么了?我瞧着心情也不太好的样子。”
张仙姑藏不住话,说:“哎哟,我身子没那么不好,是心里……我这心呀!”
“怎么了?”
祝大说:“你……你……你这门口那些,是不是下手,有点儿……有点儿……太威风了?”
祝大这老封翁做得,一向是比较飘的,只恨自己不能明着更飘一点。闺女升堂他想旁听,闺女断案打人,他恨不得喝彩。
打雷保父子时,老两口看得津津有味。等到衙门外枷了一排人的时候,两人却突然害怕了起来。祝大又想起了自己当年陷入官司时的事儿。
张仙姑拉着祝缨的手说:“老三啊,我知道做官儿威风,但不知道是这样的威风。真是吓人呐!你是来当官儿的,咱们干点儿好事。”
祝大也说:“官儿的威风,也不能这样的威风呐!”
“你们不是也爱看打板子的么?”
两人急了,只反复说:“不是这样的威风,过了些儿。”
花姐先劝老两口:“小祝从来心中有数,她打的,必是该打的人。干爹干娘看他们可怜,可知被他们欺负过的人更可怜呢!从前头县令算起,过了多少年那样的样子,才得小祝拨乱反正。”
张仙姑急了,说:“我哪是说老三不好呢?我是担心她!老三,我就怕你,总是威风,威风着威风着,就叫我不认得了。”
祝缨道:“娘,我懂你的意思了。”
“哎。”
祝缨又安慰他们:“他们松快了六年,我得给他们紧一紧才能接着当好人呀。我是来过日子的,又不是来打人的。放心。”
“哦,那就好,那就好。”
花姐把完脉,说:“没什么大碍,多喝点茶水就好啦。”然后跟祝缨一同出来,她有点担心祝缨,跟着祝缨回了房。
祝缨道:“不用担心我,我心里有数的。我家的事,从来不能太听父母的话。”
花姐被她逗笑,道:“你心里有数就好。”
“他们也是怕我变成个酷吏,移了心性。”祝缨说,“我都明白。”
“那,接下来你打算做什么呢?”
祝缨道:“当然是接着打啊!真见鬼,我什么时候也不是好人呐。你帮我个忙,他们要再担心,你帮我劝一劝。就说,我说过的,先打完一遍才能当好人。”
花姐忍笑道:“好。”
……——
地痞无赖打完了,七月十五也过了。改过自新的大门已然关了,该算账了!
祁泰那里先查出了县衙账簿上的问题,祝缨也不啰嗦,命小吴带人,将几个账史抓了过来。账合不上,先打二十板子,再起出赃物、赃款,再拖到县衙外面扒了衣服打。打完了,枷三天。黜落。
县丞见状,抱了本簿子,小心翼翼地过来给祝缨交账:“大人,这是公廨田的产出……”
祝缨道:“放下吧。”
“您……您不核一下数目?”
祝缨道:“核数目?是你不识数还是我不识数?咱们俩,都要识数呀。我说过了,既往不咎。关丞,以后多指教了。”
“不敢不敢,一定一定。”
祝缨做了个请的手势,关丞放心地离开了。祝缨摇摇头,翻看公廨田的产出,这就是她的长项了。她一惯的风格,对自己人从来都是很照顾的,尤其是在钱粮上。
县丞显然在账面上已做了些修正,祝缨心里算了一下,还行。
她这时已重整了整个县衙、县城的秩序,新的吏员、衙役们称不上死忠,却也都愿意跟着她干。照顾“自己人”的生活,祝缨是驾轻就熟的。
与此同时,各“父老”也陆续向县衙重新申报自己的田产、拥有的奴婢、佃农的数量等等。祝缨派祁泰与他们核账,祁泰是个不会看人眼色的人,祝缨要一千,他一个不留神给核出了一千一百户出来。
这本来应该是一项极大的政绩,却又因为祝缨为前任平账,竟只能隐于福禄县的户籍之中了。
到得八月十五,县城已焕然一新,人口也稠密了许多。许多“父老”都在县城置了房子,也有一些搬过来住的。有些人自己来住,让长子在家乡看守。有些人派了儿孙到县城居住,自己却回乡里居住。
此时县丞又来请示祝缨:“秋收,该收租了。可是咱们的欠租还……”
祝缨道:“那是我操心的事儿。”
她并不对县丞说什么,而是全县下令:“谁闲了去抓两只白翎子野鸡回来!有重赏!”
白雉,祥瑞中十分出名的品种。偏僻山林里比较容易找一些,如果没有白雉,什么白鸠也行!
造个祥瑞给皇帝送过去,换朝廷免了福禄县的逋租嘛!前任县令们真是忒老实了!如果没有白雉、白鸠,其实白虎、白狼也可以。如果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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些都没有,那就凑几株灵芝。再不行,就只好自己再干回老本行,做点障眼法了!
好在运气不错,找了没多久,就有人乡民抓了两只“白翎子野鸡”带到了县衙里。
祝缨正在后面练功,做了县令之后,连练功都方便了许多。与“父老”们核对了户籍数、田亩数之后,祝缨就闲了下来,张仙姑和祝大终于不用再心惊胆战地在后衙听女儿在前面打人了。
她要立梅花桩,要立刀杆,要立靶子,要扎草人,老两口都一个劲儿地赞同。一个官员,她有时候不干正事也挺好的!官员的父母这样想。
抄起汗巾擦了擦脸,祝缨披了件衣服到前面去验货。
出了二门,童波正等在外面,凑上前道:“大人……”
“怎么了?”
童波道:“这人不太好。”
“什么意思?”
“就是,看着像是獠人的种!”童波皱着鼻子说。
祝缨道:“不在本县户籍?”
童波道:“那倒没问。”
“看看去。”
两人到了前衙,祝缨见到了所谓“獠人的种”,这是一个穿着青衫的年轻男子,个头稍高,皮肤白晰,与本地人是有些许的不同,却也眉清目秀、品貌端庄。祝缨问他姓名,他说:“晚生赵苏。”
祝缨又问他是哪里人,他报了是福禄县下某乡的人,祝缨道:“哦,快出福禄地界了。你寻找白雉辛苦啦。”取了白雉一看,两只鸟,还怪有精神的。
祝缨又问他这两只鸟如何饲养,得知就喂点正常的食水即可,有虫子喂一点更好。
祝缨命人取了金银给他,赵苏道:“不敢。晚生家中尚有衣食,大人整顿福禄县,晚生已然受益了。”说完,留下白雉便飘然而去。
祝缨道:“有趣。侯五,来,跑一趟!”
侯五嘴巴不逢时,长途押运却是令人放心的。祝缨把两只白雉装笼,又准备了一些土仪,连同几封信,都让他带着押送到京城。
以侯五的脚程,秋高气爽之时一路驿站到京城也就一个月多一点,时间刚刚好。
…………
祝缨可不敢明着跟皇帝说:给你祥瑞,给我免税。
她写了信给政事堂,小声提福禄县的一些小难处加以暗示。别人用祥瑞给自己谋个在皇帝面前露脸的机会,祝缨却用两只野鸡换朝廷免掉欠租。
刘松年一边骂她“三千里外也躲不掉王云鹤的怪味”,一边跟皇帝说“当使边陲之地亦沐圣恩”。王云鹤便请免了逋租。
皇帝笑道:“可。”
不用携带东西,朝廷的政令下达到福禄县就要快得多。表彰的旨意下到福禄县的时候,祝缨正收到鲁刺史给福禄县的行文。他命祝缨上报今年之租税,以及往年逋租补缴情况,祝缨直接拿笔把逋租那一行给划了。
旧业
一个新人县令,到任之后两个月就把刺史给撅了,刺史硬是没能将这县令如何。此事毫无疑问会对刺史的威望造成极恶劣的影响,让其他的人看到了会愈发的轻视这个刺史。
鲁刺史不是不想彻底撅了祝缨这刺儿头,但是接到朝廷免了福禄县的逋租的公文之后,他的脑子里有了一瞬间的空白。
至此,鲁刺史算是明白了此人不好惹。堂堂一个刺史,再继续跟一个县令过意不去是给县令抬身份,也是给自己降身份。明着不行,暗着的就更不能摆到明面上来。什么时候机会合适,祝缨摊上事儿了,他再下手也不迟。
眼下不如就真的“不要再管它了。”
说来刺史的涵养就是比一般人强些,鲁刺史回过神来就笑道:“不错,他倒是个能干事的人。我平日里常忧福禄县这些逋租要如何填了,他倒好,一上任就有这么个点子。也算了了福禄县众乡亲的一桩心事。甚好,甚好。鲁二,年末的时候记得提醒我,要好好夸一夸他。”
鲁二垂手道:“是。”
听的人都知道鲁刺史不可能真的全然看开,也听出来鲁刺史眼下是没有再为难祝县令的意思了。人们看在眼里,记在心里,知道这小县令初次上任的交锋是鲁刺史输了。
下面就看祝县令的了。
…………
祝县令一点继续跟鲁刺史叫板的意思也没有。
祝缨是来当县令、干实事好拿着政绩升官的人,旁的事情都是顺捎的。
接到刺史府发来的公文,提笔给逋租那一条划了。
一旁的莫主簿低声说:“大人,这……恐怕不太好吧……”
祝缨道:“没有逋租了。好吧,那就再另拟一回函给他,就写,福禄县已然没有了逋租了,刺史大人不必再为此时担心了。”
莫主簿心里抹了一把汗,拟了一份措词非常客气的回函,小心地拿给祝缨看,生怕这位年轻气盛的县令嫌他太给刺史面子了。天知道!他哪里敢给刺史府脸子看?心里发了狠,提笔却又都是“卑词”了。
不想祝缨是一点也不挑剔,说:“很好,很有礼貌,以后往来文书都照这个来吧,不必去刻意激怒人家。对了,今晚我请客,就在这衙里摆酒,都来!”
莫主簿见她不像不好说话的样子,猜度着她的意思,大着胆子问道:“那下官去知会他们一声?不知都有哪些人?又……要不要告诉他们一声为的什么?”
祝缨道:“我都来了两个多月了,不得请大家吃一回饭吗?凡县衙的,无论官吏,都来。哦,对了!顺便也知会一下县中‘父老’,也要请他们一请。事情么,到了就知道了。”
“是。”莫主簿没有问着干货,又提心吊胆了起来。祝县令上回设宴,是打了雷保父子之后全县“父老”被他狠狠割了块肉下来。这一回……
不知有谁要倒霉了。
但是所有人都不敢说不过来,不但要来,还得脸上挂着感激的笑过来。新县令是个狠角色,说话十分的算数,衙门前的枷至今都是血淋淋的,手上的衙役个个听话得紧。
莫主簿去找到关丞,将事情对关丞一说,关丞道:“你怕的什么?咱们的账已然交上去了,大人要做事,说不翻旧账,自然就不会再翻旧账。只要接下来恭恭敬敬的就得啦。”
“您别说,我这心里是真有一点怕的。”
关丞笑道:“你怕什么?他要做事,总不能将所有人都得罪了!他立官威,咱们也跟着狐假虎威,不好么?还能少操一点心呢。”
两人分头去通知了官吏、“父老”。官吏们心里也没个底,他们也是开头一个多月没怎么搭理过新县令的人,等到县令瞪起眼来下狠手了,他们这才老老实实到县令面前立规矩,哪知县令又不理他们,只一个劲儿地增减吏员、衙役,跟满县的大族富户、流氓地痞过不去。
现在轮到他们了吗?
福禄县城的芝麻官儿们瑟瑟发抖,哆嗦着到了县衙。
到了一看,都是难兄难弟。在册的官员除了县令、丞、主簿之外,还有尉二人,此外县衙还有録事、司户佐、账史、司法佐、典狱、问事、市令、仓督、直白、史等等各数人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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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又有博士、助教之类。
林林总总加起来也是几十号人。
他们的桌子比较靠前。
在他们的后面,又是一群心里半安不安的“父老”。“父老”们心里都有点点怨气的。
雷保听到祝缨的名字就觉得臀上一疼,低声埋怨顾翁:“您老说的,先听话。他上一次请客,我们人也交了、田也交了、还搬到了他眼皮子底下住着,受他的管。现在又请!别是拿我们当韭菜,一茬一茬的割吧?!!”
顾翁道:“你不要带着成见说这等有怨气的话!”顾翁说话口气虽硬,心里也是没底。他也是担心这位年轻的县令真的要得寸进尺。现在他们已然住到了县城,想反抗都得设法先跑才行了。可怎么跑?县令手底下几十上百号的人,如今都听话得紧,个个抓人打人上瘾。
众人照着县衙给的次序,都入座了,坐下之后又都有些不安,左右摇摆地看看。也有人向相熟的人打听,不知道县令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也有人暗骂县丞和主簿忒不厚道,居然一个屁都不放!
就在一片犹疑之中,祝缨出现了。
人们一齐起身向她行礼,祝缨到了第一张席上坐下,道:“都坐。”
等人都坐了,她说:“小吴。”
小吴带着点薄薄的得意,抬头挺胸,大声说:“大人为福禄县免了历年的逋租!”这几句福禄本地方言他练了一天了,说起来还有个别音发得有些奇怪,好歹能让本地人听懂了。
此时大家哪还顾得上什么发音准不准呢?
如果是这件事,那确实是县令大人做的一件大事,是值得召集所有人过来显摆一下的。人们也都愿意捧这个场!多少年了,这租子摊不到他们头上,却也困扰着他们。什么官员的考评升迁之类,确实都受影响。而财主们也要担心县里为了应付上差,时不时要敲打一下他们。
现在好了,一件大事除了!
县丞率起身举杯,为祝缨庆贺,祝缨不喝酒,也以茶代酒一饮而尽。顾翁不用排演,便起来第二个举杯:“谢大人为全县百姓除一心病。”
这也是要饮的。
最后是主簿,也起身举杯,他是表忠心,对祝缨说:“大人一来,就为咱们做了这么一样大事,以后咱们都跟大人的,跟着大人干一准不会坏事。”
祝缨又喝了一肚茶水。
气氛被这三人带了起来,无论是官是民还是吏,都起身表忠心。祝缨站了起来,双手往下虚虚一压,场面就安静了下来。
祝缨道:“这些日子,大家伙儿都辛苦啦。能有今天的局面,大家伙儿都有功劳,我先谢谢诸位了。”
她也举杯,众人陪了一杯。
祝缨道:“以前的事儿,翻篇儿了。”
人们哄然叫好:“好!”
祝缨道:“接下来日子过得怎么样,就是咱们的事儿了。咱们从头开始,把日子过好。日子过好了,才能化解戾气。人拥有的多、牵绊多了,才会有顾忌,才不会随随便便就逞勇斗狠。只要我在这里一天,就与大家伙儿好好过一天。以后只有更好!”
“好!”
“接下来要如何做,都在我心里,还望诸位能襄助我。”
县丞、顾翁等忙说:“谨遵令!”
也有一些不识什么字的衙役之类几杯酒下肚上了头,大声说:“要做什么,大人只管吩咐一声,咱们水火不避!”
祝缨道:“秋收过了要收税了,从今年开始不能再有欠账。再有,就不是两只鸡能应付得了的了。物以稀为贵,朝廷又不是养鸡的。要慎用。阖州这么多的县,你也送、我也送,又成什么样了?”
说得大家都笑了,心道:县令真是个明白人。
县丞唱作俱佳,竟流下了眼泪:“大人,大人!白雉祥瑞,您进献祥瑞,本该自己个儿得到更多的,却用来免了本县的逋租……”说着哽咽难言。
县丞这番言语多少有点做戏,却也是事实,众人频频点头。
祝缨却不能认这个,还得说:“也是老天垂怜,竟真的有这两只白雉。是天给的机会,叫福禄县能从头开始。天给的机会,用在父老百姓的身上也是很划算的。”
众人附和,也有说:“老天垂怜,给我们送来了大人您。白雉是顺捎的。”也有说祝缨这般“爱民如子”一定会“公侯万代”的。
常寡妇左看右看,她不太喜欢这些男人喝了点酒就不知道东西南北大着舌头拍马吹牛的样子。她能得到帖子,自己都很惊讶。福禄县虽然偏远,又与獠人相近,还是有点讲究的。比如,像这样的宴,女人不能上桌。这次却突然得了一个位子,她还是鼓起勇气来了!
哪怕是给错了呢?她也要来坐上一坐。
结果什么都没有发生,祝缨看她也如所有的“父老”一样,也给她排了座席,也一样的上酒菜。
她看祝缨没有一点酒意,心里也有了点计较。她也起身,对周围的人说:“大人为咱们长远计,咱们应该感恩。这个白雉,是后是不是就不要捕了?什么时候大人要了,一句话,咱们再为大人寻来。”
这个倡议很好,很快就得到了所有人的一致认可。
祝缨对她举一举杯,然后说:“只要大家信得过我,咱们一件一件的办。不要怕以后没有好事发生。”
“好!”
这一晚大家吃得就特别的畅快了。
于“父老”们,这是可以开始睡安稳觉了,于本县的官吏而言,他们的好日子才刚刚开始。
…………
县丞晚宴一番表演,并不全为了拍马屁。他“开导”主簿的时候嘴上说得壮,还是有些心虚的。这几年,他没少在公廨田等事上刮油水。
现在祝缨亲自掌管全县收益了,县丞心中很不自在。县令只要不是个傻子,就能发现他从中刮了不少。县令偏又“既往不咎”了,他得在旁的地方“将功折罪”,他觉得,只有自己明确地为新县令做了什么,才能坦然地领受这一份“既往不咎”。
第二天,县丞又早早地到了县衙。根据这几天的经验,祝县令是位极省事的上司,只安排一些必要的事务,并不会无事生非必要找点事情显威风。衙门口的两排大枷已然把威风排面摆足了。没有特别的事儿,祝县令也不会四处瞎逛吓人,他自己个儿也有事办。
到了县衙,小吴就来找县丞:“关大人,大人说,叫大家伙儿都到院儿里集合呢。”
县丞忙问:“有什么事儿?”
小吴笑嘻嘻地说:“好事儿。”
县丞的官话极差,小吴的福禄方言也很见鬼,他找县丞之前就练习了那么一句话,县丞想打听其他的,两人就得连比带划了。
县丞比划半天,无奈地道:“好吧,我也去知会他们一声,你说的这话,能叫人听懂么?”
小吴现在是能听得懂不少日常用的方言但是说不顺,一路就“大人说,叫大家伙儿都到院儿里集合”,别人再问,他就回官话,别人又听不太明白。
县丞方言倒是溜的,但是不知道具体什么事儿,被同僚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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得头大。
两人都是满头大汗才把人聚齐了。
亏得县学里的博士虽然官话也不怎么样,但是能听懂,也能给大家翻译一下。得出一个“不是坏事情”的结论,所有人就有点小忐忑地等着。
祝缨出来之后,第一句话就是:“今天终于把人见全了。”
一句话下来,站着的人昨天喝的酒都醒了!都怕她与他们秋后算账。“既往不咎”又怎样?上官们随时都能把说过的话忘了、吃了!
战战兢兢间,县丞被站在他身后的博士照后背心捅了一拳,一个踉跄就被捅了出来。县丞按照品级排序在县衙是站头一排的,这一步迈得十分显眼。县丞只得苦哈哈地道:“未谙大人习惯,不敢打扰。”
祝缨道:“这是哪里话?以前我也没做什么事,也没给你们些见面礼,哪里好意思打扰你们。”
底下鸦雀无声,只有新招募来的差役、书吏之类在祝缨手里没有“旧账”的人毫不担心地站着。都等祝缨的下文。
由于她的身边能将方言讲得很好的人约等于没有,而下面能听得懂官话的人也就只有县丞等几人,尉、博士等勉强能听懂,吏、差役等几乎听不懂。
眼下祝缨只能什么话都亲自讲,又说:“现在旧账平了,我也好与大家见面了。将税租收好,不得私藏,不得盘剥百姓,我自有你们的好处。小吴!”
小吴提了张大大的告示纸,站到了县丞面前。县丞等几个识字多的一眼看过,都吃了一惊:“这……大人!”
祝缨道:“念。”
县丞的嗓音带点颤,念着告示上的文字。字是祝缨写的,内容总结起来一句话:大家的好日子来了,县令大人给大家发钱了。
这事儿祝缨干得极熟,在大理寺她干的就是给大家按着等级发额外的补贴,如今不过是重操旧业。除了福禄县现在还没有大理寺富裕,数目少些,物产、需求与京城也稍有区别,并没有新的难题。
小吴乐呵呵地理着告示纸给县丞念,心道:往常总听爹和姐姐姐夫回家说又有好事了,现在也轮到我了!
想一想,又有点担心:福禄县穷,祝大人这么个发钱法儿,能吃得消么?她自己不过日子了吗?
他这里患得患失,祝缨那里已经把话说透了。
祝缨道:“福禄县穷些,大家伙儿的生活都不宽裕,想要家里过得好些,就不得不自己另想办法。你们能想什么办法呢?就过是借着手里那点便利。说出去不好听,拿到手的又少,当面得意,背后被戳脊梁。如今这个不用你们自己操心了。”
已有人心中感动了。
祝缨话锋一转:“不过,拿了我的钱,就不能再刮那些苦瓤子的油水了。叫我发现了,必不轻饶。”
“是!”
“以后,每天早上应卯之后都过来集合,我亲自分派每日事务。”
“是!”
祝缨也知道,这其中大部分人拿了她的补贴,是比自己盘剥百姓、敲诈商户划算的。但是,对于另一些“本事大”的人来说,不让他去赚黑心钱,是真的会亏的。对这些人祝缨也不打算惯着,她还缺隔三差五送上门来立威的呢。
大部分人能做得差不多,她也就满意了。世上哪有什么一劳永逸,总有人需要随时补一顿揍。
训话的最后,祝缨说:“都打起精神来,把今年的账对齐了,做好了!”
“是!”
祝缨的告示纸上,不但写了待遇分级,还写了各种补贴的分发日期,有的按年、有的按季、有的按月。又有一些因事而发。一看就是很实在而非空口许诺。
祝缨也没想耍他们玩。她现在又不用跟别人报账,自己手里就管着全县的钱粮,方便得紧。
官吏们兴奋地散去,有人想:这下好了,家里可以过得很安逸了。
另有人想:我从县衙里拿一分钱,私下再收一些又怎么样?只要不叫你知道……
…………
公布完了事儿,祝缨又留下县丞、祁泰等人来,与他们议接下来的事——税收、水利、工程、来年预算。
南方秋收早,赋税进京得也早。祝缨六月初才到的福禄县,所以她明智地放弃了中途插手本年度各项县内经济计划,只要它今年还能正常运转就行。她先攒个局、拢点人,将治理县政的重点放到了来年。
逋租清了,今年的税一准儿能足额完成,这在明面上报上去不显什么,但是她之前写过几封信给政事堂,她这暗中的功夫,一定会让该知道的人知道。她觉得这样也不亏。
一个县令的一任也就三年,今年已经这样了,来年就很重要了。
祝缨并不因到任时间晚而加紧了刮地皮,反而愿意分薄一些她作为地方主官能获取的钱粮财物给手下官吏,好让大家好好干活。拿了她的钱还不好好干,她就拿这些人来当刑名上的政绩。横竖她是不亏的。
秋收之后,普通百姓仍然是无法休息的,他们虽不种田了,还得劳作。秋收之后,按照惯例,就是征发徭役了,趁着冬天枯水期维修水利灌溉工程之类。能在秋收后征发的,都是体恤百姓的好官了。有些人,甚至会在这边农忙的时候,那边抽调人手干一些匪夷所思的事情。比如修个官舍之类。
修官舍尚且算是正事,还有一些官员干脆就是召了百姓来为他做私事。
祝缨计划等到秋收之后,再按户抽丁,将县里的几处大的灌溉用渠清淤深挖一下。
县丞道:“这个往年也都干过的,照例即可。再有,今年又多了一千来户,人手更足。”
祝缨摇头道:“多了一千多户?他们的田呢?不需要灌溉了么?也要清淤的。到时候,我要亲自下乡看去。”
“呃,是。”
祝缨又说:“还有,县城的肉价涨了五文,米涨了二文,菜也贵了些。”
“啊?”
祝缨道:“还要修路。”
祝缨希望能够将全县的道路、水渠等都翻新一遍,形成一个网络,这样才有利于她的治理。路通了的地方,才是政令能到达的地方。一旦沟通密切了,对方言交流也更有好处。弹压动乱的行动也能更快些。
她迁了几十户大户到县城来居住,这些人连同他们的家人、仆人等等,能把县城的菜价吃贵不少。
祝缨的计划是,先加宽几条通往产粮、产菜大乡的路,使这些东西可以更便捷地输入到县城里来。一来可以方便平抑物价,二来也可以加强与各乡的沟通。
福禄县又与獠人相近,边界处还有些小摩擦。再者,县里有世仇的村子还有几处,一旦有大规模的械斗,她希望能够在最快的时间赶到去弹压。
县丞犹豫了一下,道:“只怕,人、人手就有、有些紧张了。”
他看出来了,新县令是一门心思要干出政绩来,但是这样一来人手是容易不足的。他又不敢大声劝,怕惹怒了上官。
祝缨只当没看到县丞为难的表情,道:“所以要有个规划,或两年、或三年,哪怕五年,一点一点地做。”
她来的时候将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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划写了下来,都有执行的日期。在京城的时候她跟着王云鹤也下乡看过一些农田水利,王云鹤给她讲了不少东西,其中一条就是不能“好大喜功”“滥用民力”“急功近利”。
每当自己着急的时候,她就把写的纸条拿出来看一看,就能压下心里那点躁动,又老老实实不去催逼百姓了。
今冬的水利工程是必须做的,路,就先只修两条,划定水利不错、不需要大修的地方先修路,因为此处冬季一定是劳力充足的。
县丞一看,便说:“下官一定全力以赴。”
祝缨道:“那你先干一件事。”
“但凭大人吩咐。”
“与我一同监督租税。我把逋租除了,叫百姓好喘口气,可不是为了给贪心不足的东西养年猪的!从今而后,他们亏空的每一文钱、每一粒米,都是从我的兜里偷的!贼爪子,就得掐断了!土匪头,就得砍了!沾了我的好处,还想反我,吃饭砸锅的东西我就让他全家再也不用吃饭了!”
县丞打了个寒颤,将身子伏得更低:“大人说的是。”
“你去准备一下吧。”
“是。”
……——
打发走了县丞,祝缨命小吴去把赵翁请来,不要惊动别人。
小吴拿了祝缨的名帖去登门,这样既显郑重,也不会因为方言不好产生误会。
赵翁是第一个接了祝缨帖子的乡绅,心里有点激动又有点忐忑,穿戴整齐,与小吴两个夹杂不清地比划了一阵儿,也没能从小吴这里套出话来,只得坐上匹马,到县衙来拜会县令。
祝缨在小花厅里见了赵翁,她亲自站在台阶上等着,赵翁紧赶几步上前拜见。祝缨搀住了他的胳膊:“赵翁是有年纪的人,不必多礼。”
宾主二人进了小花厅,赵翁将这小花厅打量了一下。见这里面委实俭朴,尽是些竹制的家具,也没摆什么名贵的器物。只有几盆还未开败的鲜花看着很可人。
上了茶,祝缨道:“赵翁在城里住得可还习惯?”
“还好还好,乡间野景见得虽少了些,左邻右舍倒是都能聊得动,只是喧闹了些。”
祝缨道:“热闹些好。以后还有更热闹的,不在县城你就看不到啦。”
“那老朽就静等着啦。”赵翁也笑着说,“不知大人唤老朽来,有何吩咐?”
“吩咐谈不上,正有一事请教。”
“不敢,不敢。大人有事只管问。”
“唔,寻到白雉的赵苏,赵翁知道么?我知道你们不是同族,但同县同姓,我看他也是个士绅之家的模样。你们有交往吗?”
赵翁忙说:“那个后生,老朽倒是知道的。他的祖父还差点与老朽家连宗呢!后来没成。他家偏僻些,他的父亲为了家里庄子上平安,竟娶了獠人洞主的妹子,生的儿子就是他了。那孩子性子有些古怪。”
祝缨慢慢点头,又问了一些赵苏家的情况,道:“原来如此。”
她问完了赵翁,又让人拿出一些从京城带来的一对瓶子送给赵翁。赵翁连说不敢,祝缨道:“我又不爱这些个,放我这儿也是生灰。”
赵翁抱着装瓶子的匣子,有点担心地说:“大人,您年少有为,福禄县这一年在您的治下风调雨顺,还请……不要去动獠人呐!至少不是现在,那……”
祝缨道:“我自有安排。殷鉴不远,何必自寻烦恼。”
赵翁深吸了一口气,道:“那便好,那便好,大人最是说话算数的人。”
祝缨道:“那是自然。今天咱们说的话,还请赵翁不要再对第三个人讲。”
“不敢不敢。”
“我就不送赵翁了。请。”她抬手就把赵翁给请走了。
祝缨做了福禄县令就不可能不管獠人,但是眼下还不是时候,她得先把秋税收上来,入库。将要上缴的部分拨出,余下的都是县里留存。上缴的部分也分几类,朝廷、州、府都得指望着下面收的粮食吃饭呢。
本州地处偏远,所以是县汇总到府、府再汇总到州,由州里统一安排。一部分按照朝廷的指令就近发放给驻军等食用,另一部分存储起来作为州、府的日用。由于离京太远,所以本州的粮草不是必须运到京城,而是视情况,有的年景输京,有的年景在南方一座水陆交通都很便利的大城附近的粮仓囤积,以备不时之需。
祝缨踩着福禄县要缴的最低标准往上缴了粮食,她亲自押运去府城,府衙办交割。府中那位上司十分挽留:“小祝啊,你与我一同去州府吧。”
祝缨道:“这有什么讲究吗?我年轻,又不会说话、又不会办事儿,别再说错了话,给您惹麻烦。”
不不不,我就是要你这个大-麻-烦!
每逢缴纳,都是让人头疼的一件事儿!别的府还好,人家有正式的知府,他只是个暂代的副职。完粮入库的时候,管仓库的小头目都敢为难他!祝缨就不一样了,福禄县令的威名如今本州官场上都知道了!
有祝缨在,受到的刁难必然会少许多。
祝缨知道上司的意思,但她不是很想接这个茬儿,上司也没对她有多么的好,她也不想为上官白得罪人。上司无奈,只得把实情合盘托出:“阎王好见,小鬼难缠。”
祝缨问道:“阎王果真好见?”
上司干咳两声,看着像要昏倒的样子,说:“难难,哪个都难。”
祝缨道:“我道什么,原来是为了这个事儿?!这有何难?你们就是太斯文了!依着我,他要不收,我就不给了!上缴给朝廷的粮,我亲自押到京城去!”
“这这这……”
祝缨道:“您只要带了我去,不是得罪人也是得罪人了,还有什么好忌讳的呢?大不了,将为难您的人吊谷仓上荡秋千玩儿。”
上司道:“这如何使得?”
“得,我还是跟您去一趟吧。”
“罢罢罢,我还是自己去吧。”
祝缨道:“听您这么一说,我还是亲自去吧,还要拿到他们亲手写的条子,不然我怕日后又要牵扯不清了。”
她押着粮车,带着上司,一气到了州城。州城里各府县都在往这里运粮,晚上灯笼火把,景象十分壮观。
收粮入库是很讲究天时的,万一不巧下场雨下来,很容易就有损耗,到时候还得着落在各县身上补缴。每当此时,收粮官员就会索要贿赂。一是为了粮食的成色、重量,二就是为了这个时间。
有的人运气不好,可能要多耗一倍的时间来排队,后到的人粮都入库了,还没轮到他,这段时间人吃马嚼,再有担心粮食出问题,真是一种折磨。
问就是单子上是这么排的。
所谓现官不如现管,祝缨初到州城时连州府里的九品官都送了礼,就是为了防着这种情况。真遇着了的时候,九品官都能为难死五品官。可惜她跟鲁刺史不和,现在说什么都晚了。
祝缨到了州城外面,将粮车停下,自己提了礼物先从鲁刺史送起,一递一递送过去。都是些寻常的礼物,也不名贵,都是土产,态度却是十分的客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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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鲁刺史也接见了她,问她今天收成如何。
祝缨道:“劳大人惦记,有您关怀,福禄县今年收成尚可,再没欠租了。”
鲁刺史道:“年轻人就是不同凡响啊!粮呢?”
“在城外。下官看着粮车的队伍挺长的,就先来拜见上官。”
“哦,那你要多等着时日啦。今年丰收,粮仓仿佛不够。”
祝缨道:“大人何必犯愁?只要本州自留的钱粮够了,上缴朝廷的那些何必再入州库,就地转而北上不就行了?还省了仓储的事儿。只要您批了,下官现在就押粮入京。您这儿要是还有等不及的,下官一并给他们押上京。”
鲁刺史道:“胡闹!这如何使得?”
“怎么使不得?您放心,做下官的就是不能叫上官为难,下官这就回去准备!告辞。”
鲁刺史气得打了个哆嗦,派人去将收粮官叫过来。
收粮官也是倒了大霉了,他一年里权柄最大的也就是这个时候,而且耍这个威风也是大家默认默许了的,他得了好处,也会上下打点。不知道刺史大人今年抽的什么风!
鲁刺史也很冤枉,他知道粮仓里会有种种小瑕疵,也没打算在这上头为难祝缨,他都决定无视这个小王八蛋了!但是不合收粮那里卡住了,祝缨又来试探他。
祝缨这货精得像个鬼,早知道已经得罪了自己,现在遇到这件事,一定要记在自己的头上。这小王八蛋,送得出祥瑞,枷得了无赖,鬼知道这个小王八蛋接下来会干什么?真押粮入京也说不定!
鲁刺史一个生气,问了收粮官一个滥用职权,将这货给收押了,不日解递进京问罪去。
换了新的收粮官来,祝缨就很顺利地把粮食交了,拿了合格的条子,再拜别鲁刺史,拖着上司回去了!
上司终于认命,随便这两个人怎么闹去吧!他也不求什么晋升了,只要糊完这个任期就行!哪怕平调,又或者降职做一个县令,也比现在这样好!
…………
祝缨知道上司受的夹板气,可她不打算对上司太体贴了。一个鲁刺史已然很讨厌了,再伺候一个被鲁刺史拿捏的上司?就好比给个姨娘当丫环,正室娘子的丫环她都不想当呢。
祝缨一路吹着笛子回到了福禄县。
进了县界,就有在田里拾穗子的小孩儿给她打招呼:“郎君!”
“哎~”
祝缨进了福禄县就浑身舒服,此时如果在京城,必得换上夹衣了,在福禄县里她还穿着比较单薄,只在早晚要加件薄外衫。
回到县城,县丞等人早在城门外等候着。
祝缨道:“怎么?都知道我回来了有好事儿么?”
县丞道:“好、好事儿?”
祝缨眨眨眼:“我说的话又记不住是吧?往上头缴的咱们付完了,剩下的轮到咱们过日子啦!”
发补贴去!
一时欢迎她回来的声音更添了十二分的真诚。
县令大人说话是算数的!
祝缨自己就懂些账目,手下一个祁泰做账厉害,做人则实在不像个活人,手下几个账史之类的人还得祝缨亲自去把控。所以福禄县的账祝缨是非常清楚的,留足预算,就是发放补贴。
福禄县城又一次热闹了起来,官吏们额外多了一笔收入,大部分人收入是比之前自己寻外快要多的。他们拿了钱、粮,又去沽酒、买肉,还有给老婆打首饰,给孩子裁新衣的,店家也赚了一笔。
开心的人也变得多了。
一片欢悦之中,祝缨则在准备另一件事——趁着天还不太冷,再出巡一次,这一次他要去赵翁说的那位差点连了宗的赵苏家里走一趟。
出巡
“咋又要出去呢?”张仙姑捧着个碗,吃惊地看着祝缨。
祝家从来没有“食不语”的家教,他们更喜欢吃饭的时候说事儿。祝缨在饭桌上就把准备出巡的事情又说了,张仙姑和祝大听了都不大乐意。张仙姑嘴快,先问了出来。
祝缨道:“管一个县的事情多着呢,哪有只耍威风不干事这样的好事呢?”
祝大道:“我瞧好些官儿都是那样的。”
张仙姑放下了碗,扳着指头给祝缨数着:“先到了这儿,话也听不懂、跟个聋子哑巴似的,家具都是现弄的,吃的也吃不惯,得亏有人家祁家小娘子帮忙。接着是那个破烂刺史又找你的茬儿,好容易顶回去了,手上又是个大破烂摊子,才糊好了,你又开始噼哩啪啦地打人。如今秋粮也收了,你的差使也糊上去了,该安稳几天了吧?你又不!”
祝大在一旁帮腔:“对啊!以前我咋没见着咱们县令大人们这么忙呢?我说,你好歹歇歇。这时节要是在京里都该整治一腔羊,好好煮一锅汤补一补啦。”
祝缨道:“想喝羊汤啦?这儿地气比京城热,再等半个月我再收拾啊。”
“我不是跟你要吃的!我说事儿呢!”祝大气结。
花姐道:“小祝,羊汤的事儿我来收拾,你甭管啦。”
祝大道:“你怎么也跟她学着啦?”
祝缨道:“娘也说接的不是个好活计,那不得多出点儿力么?我也不累,出门有马,吃饭也有人给我办了。还有什么好担心的?可今冬我要不盯着,一准有人偷懒,又要耽误明年的事。我才来,不能将事情做坏了。”
祝大道:“咋?他们没瞧见都打成那样了,还敢?”
祝缨笑道:“咱们不是才从京里出来的么?我每年经手多少杀头的案子,也没吓住人不犯法呀。我累一点,咱们就能过得更安稳一点。现在天气也还算好不是?到底凉快一点。”
张仙姑道:“那行,我还是跟你一起去。”
祝缨这一次是想把秋冬水利、两条路都顺路规划了,再到赵苏家那儿瞧瞧。想了一下现在这气候张仙姑应该不至于在路上生病,就说:“行。等这一路看完了,咱们就能回来好好准备过年了。”
张仙姑嘟嘟囔囔地:“哎呦,又得收拾行李了!”
到了福禄县之后,因为语言不通,也没别的事儿干,一看县衙空空荡荡完全不像是一个过日子的样子,张仙姑才花了两个月的功夫把后衙渐渐填满了。才有了个家的模样,又要出行了……
此时天气虽然不算寒冷,却也有了点凉意,要带的衣服就多了一些。张仙姑又收拾了两只大箱子衣服铺盖才罢手。
……——
次日一早,祝缨先到县衙内理事,今年的大事几乎都完成了,她留了一些官吏在衙内维持日常的运转,自己与关丞一道去巡视。
关丞道:“下官?”
“对啊,你地面熟。”祝缨说。在她到来之前关县丞是常驻本县最大的官,必然是熟悉许多事情的。
祝缨带着关丞、祁泰等人,先挨个乡地看水利情况,定下来各乡几条主要干渠的工程。带着祁泰也是为了算土方、人工之类。福禄县的地势不像京畿附近那样一马平川,它县内起伏不平,即使是有较大片田地的地方,田地周围走不多远也是丘陵山地。地势一旦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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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水利工程就不能照着她在京畿学的经验来了。
得重新琢磨!
好在福禄县原本不是一片空白,旧有不少灌溉渠。关丞自己没有很钻研这些,但是见得多了还是能给祝缨讲解一些的,他说:“您来瞧这儿,这个渠它就不能直来直去的,得绕个弯儿,这里的路也是这样的,不能一条道笔直地从山脚直冲上顶上,得盘山而建。”
懂了,工程量也就绕着弯儿地翻着番地上去了。
祝缨道:“去将顾翁请来。”
顾翁是一直住在县城而非最近被祝缨半强迫薅过来住的,他有不少田产是在县城周围的。顾翁此人,家国情怀有,但不多,可是他的家产在这儿,必然会关心与之相关的一切事务,农田水利方面多少能说一些。不止是在福禄县,全国各处都有这样的士绅,他们甚至比地方官更关心家乡的一些事。例如死了的李藏,家乡的气候如何是否有水旱灾变、粮食是否减产之类,他都关心。
顾翁也关心贯穿他的田产的水利工程。
才出县城没多远,再请顾翁过来也不过半天功夫。有了顾翁,祝缨就能问到更多的东西了。
顾翁道:“这一片的水渠好有几百年的光景了,这一段是朝廷征发民夫修的,那边那一小段绕过来的,还是老朽祖上自掘的渠哩!渠也不敢乱挖的,不然,到了雨水大的时候都冲坏了!干渠有石头垒一下更好。那边那一处,要是有条渠,还能再开出些田来”
祝缨往他指的地方看去,道:“地方不错。”那地方靠着顾翁的一块熟田,这人一准是想借县衙兴修水利的便利,引水过去方便他家开荒呢!这糟老头子鬼得很!
等等!这不是我在京兆对王云鹤干的事儿吗?!!!
她又问了顾翁关于人工的问题,顾翁道:“咳咳,有时候因为天气,多用几天工也是……”
“嗯?”祝缨警觉了起来,这话音不对,因为天气原因延误工期不是很正常的事情么?这老头子怎么特意提出来了?
一旁关丞急忙解释:“大人容禀,天下就没有准时停工的徭役!”
祝缨瞬间懂了,这事儿她见得多了。朝廷有规定,百姓每年给朝廷服若干天的徭役——朝廷不付工钱。但是地方上用人是不讲这个道理的,哪个人敢说我今年已经干满了,不干了,下一刻就得被抓起来关黑牢里醒醒脑子。
有时地方豪强如果盘剥得不那么厉害,真有百姓是“自愿”舍朝廷而就豪强的。
祝缨点点头,又问顾翁:“我瞧这儿山林很多,开荒不易吧?”
顾翁忙拱手道:“大人容禀,是很不易,不划算的。”
祝缨道:“容易只怕也不太愿意。”
世间山林虽多,许多还是有主的,山林产木材、竹子、野味、草药……等等。历朝以来有个“名山大泽不以封”,即最著名的山川连皇室王公等都不予封赐,位置好的山川都掌握在朝廷手里。这山川就像道路一样,经过都还要设卡收税呢。里面的优良的木材、矿产,也不让普通人随便去采。
一些小山池塘之类则为豪强士绅所有。大部分的士绅也不愿意开放山林,那是私产。他们宁愿留着自己进山打猎玩儿,或者收钱才许人去砍柴捕鱼之类。
此外又有一些散落的公用的小山、池塘,也并非所有人都能用。譬如一个村子的池塘,就不允许另外的村子来捕鱼。
总之,能有主的都有主了,没有主的,不是不想,而是不能、力有所不及。以及可能有种种不便之处。
至于垦荒,这些地方也不是很适宜的。祝缨对农桑也不精通,在北方学的那点儿知识不敢生搬硬套到南方。因她从来没有参与过垦荒,见的都是熟田,便向顾翁请教。
顾翁也不太懂这个了,他找了个老佃农过来回答。
老农一听就摆手:“那可不容易!一片田,五年功夫也是成不了事的!”
历来朝廷有规定,开垦荒地,或五年、或十年要免租赋,放到福禄县这个地方来讲朝廷就是在占百姓的便宜。五年十年,并不足以开出一方产出稳定的糊口薄田。差不多是朝廷白用你的劳力,将将有点收成了,开始收租税了。
只有天然条件就很好的地方,这样开荒才有得赚。能够大面积开垦成功的,背后必然有一个大的势力在持续的支持。比如军屯,又或者提供耕牛、种子的民屯。
老农道:“别看这一片地草长得挺旺,真要种粮,它头几年就长不出什么粮来!一是肥力不足,二是种子不好,三是混杂野草……草和粮是不一样的,要不然,还种粮做甚?人都吃草得啦。”
老人说得头头是,祝缨心道:完蛋。
她原本是有个开垦荒地的计划的,福禄县一如所有的偏远地方一样,称得上是“地广人稀”。它以前是上县,人口不少,能凑成个上县就是因为它的地方大,不是因为人口密度高。
祝缨没再说话,派人把县城里各乡的头面“父老”都叫上了,心中想的垦荒的事先压后吧,先看看水利和道路。
…………
这些乡绅们的长相有丑有俊,脑子有聪明有笨,但是遇到对自己有利的事情的时候,个个都是顾翁。祝缨仿佛看到了二、三十个绕在王云鹤身边试图诱拐王云鹤开渠经过自家田的自己!
祝缨心道:今晚就给老王写信忏悔,他当时对我真是太好了!
这些人里有脑子活络的,看到祝缨还带着父母出行,想起来她上回也是带着父母下乡的,心道:可真是个大孝子!
便有人趁夜给张仙姑和祝大送礼,请他们代为说项。
常寡妇找的张仙姑,她认为祝缨与母亲的关系更好一些,看一家三口站立的位置就能看出来,祝缨跟母亲之间的距离更近。她也搬到了县城居住,这些日子也看到了一些祝家的情况,张仙姑的话要多一些,家务是张仙姑和花姐在管。而花姐也是常伴张仙姑左右的。
祝家看起来生活简朴,不过看祝缨的一些衣饰颇为华美,常寡妇也不敢怠慢,提着一匣子的首饰来送张仙姑。
大不幸!张仙姑不会讲福禄方言!
张仙姑和祝大到这会儿也能听得懂一点本地方言了,说还是不行,不行还偏要硬说,觉得自己说的就是福禄方言。自信的样子跟福禄人自认说一口地道官话是一样一样的。
常寡妇开口,张仙姑听得云里雾里,张仙姑说话,常寡妇也听的七零八落。
张仙姑方言不行,看到首饰却看懂意思了,连连摆手推据,口里说:“犯法的犯法的!要抓起来的!”
“犯法坐牢”是张仙姑的噩梦,丈夫孩子都蹲过大牢了,尤其是女儿,是万不能再叫她出事的。
常寡妇也听不懂张仙姑的话,也看懂了张仙姑的意思。也是没想到,这祝县令看起来油盐不进,家里人居然也这般清廉!
那一边找祝大走门路的人也是铩羽而归。
人们都觉得不可思议:怎么一家子人,一个贪财的都没有?!
心里不满之余竟也有了一点佩服了。
却又共同担心,怕越是这样的官儿越能折腾!赵翁犹豫地说:“要是如王相公那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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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然是最好的!就怕这不图财,就要图权、图名,那可就完了!他才问我赵苏的事儿呢。”
顾翁大惊:“你怎么不早说呢?”
一群老头子、半老头子夹着几个年轻人,都忧心得不得了。生怕这新来的县令作什么夭!他们宁愿这货折腾他们,也不想他引了獠人乱起来,那可真是后患无穷。
祝缨不知道他们对自己的信任这么脆弱,还跟士绅们讨论修渠的方案,以一县之力满足所有地主的愿意显然是不可能的。她和诸“父老”约定了先整修干渠,同时再开五条支渠,这是今年的计划。明年继续修干渠,开新渠。最终形成一张水网。
有两姓争水的,以本地降雨来看,水的问题应当是不缺的,大部分的问题是由种庄稼时水的集中使用引发的。
祝缨道:“都不必争,我与你们设水门,分水。以在册田亩数为基准。一百亩田,三十亩的就分三成,七十亩的就分七成。分完了,再有多余的,再漫灌。有饭一起吃。真觉得太吃紧了,咱们就加紧修渠,也可开挖池泽蓄水。不过今年还是要爱惜民力,咱们一年一年的来。”
手里尚有隐瞒的田亩的人有点傻眼,却也说不出什么来。
顾翁看她又不像是好大喜功的样子,问道:“您这要……几年……”
祝缨道:“怕我一下就走了?放心,我都会尽力安排的。”
此外,还有新括之隐户,他们中的大部分人没有太多的积蓄,好好的人,谁当隐户呢?以前还有豪强管一管,现在就得朝廷考虑他们的生计了。祝缨又亲自将新入册的人口、田亩所在之地跑了一遍。
一边巡察,就地清点当地壮丁,抽丁征发动工修渠、修路。
眼看就要出福禄县了,赵翁指着前面说:“就那儿了!西乡。西乡赵家就是赵苏的家,他父亲名叫赵沣。”赵翁这么说着,实在好奇祝缨会怎么对这个也没有主动到县城来拜见的人。总不能大家都挨了打,就对这小子好吧?
那边也有人远远地骑匹矮马跑了过来问:“什么人?”
县丞上前喝道:“本县祝大人巡视到此,还不快来拜见?”
来人跑到跟前,滚鞍下马:“原来是关大人。”
“快拜见县令大人。”
这是一个精壮的汉子,肤色微黑,倒头就拜:“拜见祝大人,小人这就去告诉我家主人前来迎接。”
祝缨道:“何必这么麻烦呢?咱们一道吧。”
走到半途,就见路上有人飞奔跑了,又走一阵,赵苏亲自过来迎接,当路站着长揖:“晚生赵苏,拜见大人。”
祝缨道:“不必多礼。你可帮了我一个大忙,引路吧。”
赵翁还真猜错了,祝缨对这赵苏就很客气,理由很正当——白雉是赵苏献的,那不得客气一点吗?
赵翁瘪了瘪嘴。
…………
又走了大半日才到了一所庄寨外面,此处占地颇广,水田在外,地里已没有劳作的人了。赵沣开了大门出来迎接,祝缨也不托大,在马上欠了欠身,之后下马步行到了赵沣面前,道:“你有一个好儿子。”
赵沣看了赵苏一眼道:“大人过奖了。草民多病,未曾拜见大人,幸而小儿还算有些用处。总算不辜负大人的关照。”
他又与赵翁等人招呼,将一行人迎了进去。祝缨留意看这庄里,混杂了些她不太熟悉的民居样式,木、石都有。到了一所正式的大院子前面,又有家丁列队相迎。祝缨看这些人里,有些人的长相与福禄县本地人稍有些差异。想到赵沣的妻子是獠人洞主的妹妹,心道:总会有些陪嫁的。
赵沣设了酒宴款待祝缨,又请张仙姑入内,由他的妻子招待。
祝缨道:“先不急,我们这一路来都是先办正事。”
赵沣道:“久闻大人干练宽厚,草民家中繁衍出的未及上册的人丁都已上报了。还有些人是拙荆陪嫁来的奴婢,又有些他们的亲戚来借住。”
赵翁心里大骂赵沣是个狐狸,一句话就把多拿多占的都推给獠人了!又不能当面骂出来,憋得要死。
祝缨道:“是吗?你不在县城不知道,我已经跟他们说过了以前的事儿翻篇了,现在是说新事。”
“草民愚钝,请教大人。”
祝缨对着关丞拨了拨手指,关丞道:“开渠、分水、修路!哎~照着在册的人口、田亩分。”
赵沣被噎了一下,道:“不、不知大人如、如何征发西乡?西乡偏僻,人丁不是很多呀。”
祝缨就地让他摆开地图,对他讲了依托旧渠的水利工程。说完还问他的意见,赵沣道:“都听大人的。”
态度不能说冷漠,却也有点客气的疏离。祝缨笑笑:“那就先这样了。”
赵沣忙叫人摆开宴来,祝缨也不要强行见他的妻子,但是说:“家父家母才过来没多久,老人学东西慢,言语不通,我能多陪陪他们就多陪陪。”
赵沣回头道:“去请娘子过来。”
不多会儿,他的妻子就被几个丫环拥簇着过来了。祝缨看这位正经的洞主家的妹妹,她应该是四十岁上下的年纪,却保养得很不错,皮肤仍然比较细腻,眉眼也端正,赵苏有点像她。她穿着绸衣,右衽,也梳着髻,衣服、鞋子上的绣纹却又透着些藏拙神秘的味道。首饰的式样也是各式混搭的。
她身边的侍女有两个年纪与她相仿的,又有几个比较年轻的,她们的衣饰也与她一样,有点混搭的味道。
这位娘子能说福禄方言,张仙姑能听懂一点,花姐如今听话问题不大,只是说得还不太标准。祝缨受了这位娘子半礼,然后将张仙姑和花姐客气地托付给了她:“家母家姐有劳娘子了。”
赵娘子道:“难得有这么多人来,上回这么热闹还是在我哥哥侄女来看我。”
祝缨道:“叨扰了。”
赵沣就让儿子过来斟酒,张仙姑急了,说:“她不能喝酒。”
她这话听懂的人不多,不过猜度其意应该是不让祝缨喝太多,一群人七嘴八舌地说:“灌谁也不能灌大人的酒呀!”
最后是县丞做的翻译:“是说大人不能喝酒。”
赵家人微微低下了头,赵沣先饮了一杯。
祝缨道:“我还没动,你喝那个做什么?我到了你这里,连口水都是喝你家的,你都先喝一口么。”
赵沣讪讪地道:“大人恕罪,草民口渴,口渴。”
祝缨道:“都坐吧,我不能喝酒的原因你们以后就会知道啦。娘,你跟爹慢慢喝。”
张仙姑听得懂祝缨后面跟她说的话:“哦哦。”她听不懂别人的话也能看出来不对劲儿,大概是自己这话说错了,也讪讪地坐下,还招呼赵娘子也坐下喝酒。
祝缨对赵苏道:“你也坐吧,还不曾谢你呢。”
赵苏道:“不敢。”
众人尽力活跃气氛,那边祝大也听不大懂话,就与一个官话讲得最好的福禄县的乡绅、顾翁的外甥叫聊胜的碰杯喝酒。边喝边夸:“这酒够味儿!”他说的也不是标准官话,但是与说官话的人还是能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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强交流的。
赵沣见状,忙说:“大人不能饮酒,能饮茶么?”
“当然。”
赵沣就让人上茶,又先谢了祝缨为福禄县免了逋租的事儿。祝缨道:“此事还要多谢府上帮忙呢。”她也起身,建议大家跟赵沣喝一杯,端着茶杯,环顾四周,说:“我与诸位乃是互相成就的。日后相处,自然会明白我的为人。”
赵沣心道:你的为人?你的为人是用衙门口那两排枷教人做人吗?
面上一派感动与惶恐:“草民这几十年从未见过大人这般与我等百姓推心置腹的上官呐!”
这马屁拍的!赵翁心里啐了他一口,这狗东西,娶獠女当老婆,不上县城拜见大人也没挨打,还在这儿假模假式的!当年要真与他家连了宗,现在真是要羞死人了。
赵翁感动地说:“我以前看贤侄就是个明白人,今日竟能将我们的心里话说得这么明白!我们心里也是这样想,只是说不出来。还是你有学问呐!”
一群乡绅在祝缨手里算是吃了小亏的,不想让赵沣也这么逍遥,又想让祝缨也在赵沣这里也碰个软钉子。一头夸赵沣,一头赞祝缨。
顾翁又夸赵苏:“看着也是个整齐的后生呐!怎么也不到县城里来呢?你瞧,今天要是大人不过来,你们家都不知道这开渠的事吧?到时候分水漏了你,大人心里过意不去,你自家也要耽误了农时呀。”
赵沣心道:老狗,跟着狗官来要人质了?!
祝缨道:“小郎君的官话很好,竟不是县学生吗?”
赵苏绷着脸,摇了摇头。祝缨看他脸色,觉得这倒好像揭了他的短处一般。回忆了一下与赵苏短暂的接触里,赵苏并不像是个不能读书的人。
她说:“这番巡视回去之后,我就要主持县学的遴选了,我看你像是个能学得进去的人,不妨一试。回来能够出仕,也不枉你我相识一场。”
赵沣心头微动,看看儿子,又看看老婆。他的妻子对他轻轻摇了摇头,赵沣沉痛地对祝缨道:“只怕小儿会辜负大人的期待。”
祝缨不马上强行跟他要儿子,还制止了顾翁等人,道:“不急,离冬至日还早,来!喝!”
她虽喝茶,却与这些人相谈甚欢,顾翁此时也想明白了:被小县令盯上的人,迟早得放血!现在自己等人再插话,被小县令瞧出来,怕是要先放自己等人的血了。他转了颜色,也只管说路上的见闻,说今年全县都能过个好年啦。
赵沣道:“今年也是小丰之年,酿点酒,到了冬天温一温,再围炉烤肉,妙!”
祝缨说:“说到这个提醒我了,回去就该烧炭啦。哎,老关,今年发炭,你自己个儿别备得太多没处使。”
关丞道:“那得砍树了。”
祝缨道:“正要说这个,我正琢磨着,开禁。”
众人都很关心:“大人这是什么意思?”
“咱们冬天都嫌冷,那等百姓人家冬天就更难过啦。你们看,这样,县里的山林开一开,凡在册的,每户每三天可以进去担一担柴出来。先试一个冬天,如果行,以后就都这样。如果出了什么纰漏,来年就停了。”
关丞道:“这样好!”
赵娘子听了,笑道:“忒麻烦,还要管,这里冬天也冻不死多少人。”
祝缨转头看了她一眼,正要请教,赵苏低低地叫了一声:“阿妈。”
赵娘子哼了一声,道:“这孩子,就是不爽快。”
祝缨道:“我瞧着他挺好的,不是个要父母操心的样子。娘子有一个好儿子。”
赵娘子轻笑一声:“大人真是个会说话的人。”
“娘子觉得是,就真的是了。”
赵翁那边喝了点酒,说:“大人说的是,她们獠人女子,心直口快的。”
祝缨的眼角瞄到了赵苏皱了一下眉头,又看到赵娘子冷了脸,母子二人厌恶的表情一闪而过,又是一脸的平淡了。
祝缨道:“哪儿都有爽快人,哪儿也都有别扭的人,也不分哪块地方、是男是女、是老是少。我就喜欢跟爽快人说话,自己也喜欢有话就直说,以后我要说了实话你们可都不能记恨我。娘子,敬你。”
赵娘子哂笑一声,对祝缨举杯:“大人,你是个不叫人讨厌的人。”
一群人又是一起圆场,因靠近獠人,也染了些风俗,外面男人女人们唱起了歌,祝缨凝神听着调子,跟着吹起了笛子。赵娘子道:“这个好!”让侍女们跳起了舞。场面重新又热闹了起来。
祝缨一曲吹毕,对关丞说:“这样热闹可真好。以后咱们吃席也这样。”
关丞道:“但凭大人吩咐。”
一时宴散,赵沣安排大家住下,祝缨滴酒未沾脑子还清醒着,别人就东倒西歪的了。
…………
祝缨回到了自己的住房,将侍女摒退:“水放下吧,我也没醉,不用人伺候,你们也早些歇息吧,想来明天还要早起做活。”
两个侍女面面相觑,都不太敢,祝缨抬手接了盆:“走吧。对了,主人家要是还不急着睡,就请过来一见。”
侍女忐忑地退出了房间,去回赵家主人。
赵家一家三口正在吵架,赵苏跟亲娘闹别扭,赵沣在劝老婆:“娘子,他们有口无心的。”
赵娘子大骂:“赵沣!他们说我,我是生气,全不及你刚才这句话叫我恼火!你该知道我最讨厌什么!獠人?呸!不口头上贬人就不会说话了!”
赵沣委屈极了,老婆本来就是獠人嘛!
侍女的到来解救了父子俩,听了祝缨的话,赵沣道:“正文来了。”
赵娘子道:“来就来。”
赵苏道:“阿妈,还是我和爹去见大人吧。”
“怎么?怕我不会说话?”
赵沣道:“你知道的,男人说事……何况,咱们总要留一手,咱们三个一同见了他,万一有什么事儿不得不答应,岂不就被他拿捏了?我们先去见他,万一有什么不得已,夫人殿后,过后还能反驳。”
赵娘子道:“也成。你们去吧。”
赵氏父子到了客房,祝缨已洗完了脸,正站在院子里仰面望天。两只灯笼近了,祝缨道:“天气不错。”
赵沣拱一拱手,道:“大人相召,不知所为何事?可是舍下招待不周?”
祝缨转头看他,道:“是有一件事想请教,客居在此不便乱走,只好请贤父子来叙话了。”
赵沣忙问何事。
祝缨道:“娘子是獠人?”
“是。”
“獠人是咱们的说法,他们自己,怎么称呼自己?”
赵沣一怔,赵苏也不知道怎么回答了。祝缨看着这两父子,道:“怎么?你们也不知道么?獠人。獠。听着凶恶。虽说凶点儿好,不容易被欺负,毕竟不是美称。南人骂北人侉,北人鄙薄南人蛮,互相之间叫起来顺耳么?依着我,称呼个南人北人就得了。你们说是不是?”
赵沣局促地一笑:“妇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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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家心眼儿小……”
祝缨摆摆手:“受了欺负不吱声就是大度了?劝人大度,是要天打雷劈的。你要不知道就说不知道,别耽误了我问事儿,叫人误会我也是刻薄人。赵苏,你知道吗?”
赵沣忙说:“他小孩子家就更不知道了,大人稍等,我父子这就去问一问她。”拖着儿子离开了。
祝缨一笑,回到屋里挑亮了灯。
那边,一家三口又在一起说起了话。赵娘子道:“他真是这么问的?”
赵沣道:“那还有假?!我说,要不……”
赵娘子道:“要不什么?哼!我看那人说话好听,却是一颗心不知道有多少个眼子,我要亲自见她。”
“这……”
“嗯?”
“好、好吧。”
一家三口又往客房里去。
祝缨房门正开着,看到他们来了,并不先起身,食指点点桌面,赵沣一家三口便走了进来。祝缨道:“就不用我招呼你们了吧?”
赵娘子是个爽快人,道:“他们问我话来着。大人知道吗?你不是第一个问这个问题的人,你想知道那个人……”
“骗了一些洞主过来烧了?”祝缨接口道,“他是个瞻前不顾后的傻子。”
赵娘子一怔。
祝缨道:“所以,獠人到底叫什么?”
赵苏低声道:“以前听家母说过,不过是獠人之语……呃,音奇霞,意思,是美玉之族。”
“产玉?”
“发源之地产玉,后来迁徙,就没啦。”
祝缨道:“挺好。你也是良质美玉,想好了吗?官学遴选也是要考试的,你读过些什么书,准备温书了吗?”
赵沣左右一看,顶着老婆的目光问道:“犬子亦可么?”
祝缨道:“他哪儿有什么毛病吗?瞧着也不像个傻子。一个月有半个月不到学里上课的都占着名额呢,他为什么不行?我正要将这些名不符实的黜了去,另择良材好生栽培。留给福禄县几个能正经进学出仕的人,也算我在这里走过的痕迹了。”
赵沣大大地喘了一口气:“当真使得么?”
祝缨道:“福禄县的人又不比别人少一个脑子,怎么可能学业不如外面呢?县外的人,你看着他学识渊博,不过是因为他读的书多一点、见的多一点,并不因他特别的聪明。一颗种子落在沃土里罢了。落在薄沙地上的种子,不必觉得是自己不好。”
赵沣恨不得马上就答应了,想到了妻子,还是说:“这……容草民再想想。”然后频频对妻子使眼色。
祝缨摆摆手,问赵苏:“你的想法呢?只有你愿意,才能学得好,你要不愿意,纵使再聪明就是不肯学,也是不能成的。你要有别的志向,或是习武,或是旁的,也可以讲一讲。我与福禄县、与你们,是互相成就的。既然是互相,咱们就将事儿做好,顶好有商有量。”
赵沣还要客气,留个话尾好等跟妻子商量好了再给祝缨答复。赵苏已经抢在父母之前开口道:“晚生愿意!”
“哎——”赵沣还要意思意思地阻止一下。
赵娘子却冷着脸说:“也行。就叫他去吧。”
“是参加遴选,选不上我就只好再另给他开个名目留下来附学了。”
赵沣忙问:“这是何意?”
祝缨道:“我先书吏也是全县选,再远的乡也想挑几个,你猜是为什么?总不是为了把偏远的乡民都骗来宰了吃。我希望朝廷也能这样。所以我选学生也这么选。”
她的手横着在自己和赵家一家三口间来回摆了几下:“咱们,互相成就,如何?娘子?想问令兄的意思就去问,不过那是我与令兄、与诸美玉之间的事,得另算。我现在说的,是与我治下诸父老百姓的事,你且把那边放一放,咱们现在就说这边。”
赵娘子皱眉,道:“他是獠女所生的。”
祝缨道:“你这个獠女到了我面前还能坐下随口说话,我娘在我做官之前见了县令得先跪着。什么獠不獠的?你要是愿意了,回去给他收拾行李。对了,你们家在县城有房吗?”
赵沣忙说:“草民现在置办都来得及!您放心!”
“没有我可以租给你啊。”祝缨说。
赵沣不知道她是不是在开玩笑,仍然说:“既然是要读书,房子早晚都是要准备的。”
祝缨道:“仓促答应的事,未必不会后悔。你们一家三口回去再商量商量?西乡也巡得差不多了,安排好了修渠的工程,我过两天就得回去过冬了。离开前答复我就好。”
赵沣深吸了一口气,道:“那便不多打搅大人休息了。”带着妻儿离开了。
见闻
“要去就去吧。”赵娘子看着儿子说。
祝缨给了一家三口反悔的机会也是因为这位赵娘子。赵沣父子一望就知道是很想做官的。可是,赵沣是为什么要娶一位“獠人”洞主的妹子呢?必然是有所图、有所求,那他就不能不重视妻子的意见。
洞主的妹妹又为什么能够嫁给赵沣而不被兄长阻拦呢?必是那位洞主也有所考量。
只要是这种情况,赵娘子最终就拦不了儿子,而赵家父子也必得再问一下赵娘子的意见。得给人家一个全了所有人面子的步骤。
赵娘子心中不无疑虑,却也知阻拦不是个办法,她说:“去了要是受了委屈,可别回来找我哭!”
赵苏恭敬地低下了头。
赵沣道:“娘子果真答应了么?要是心里不愿意,咱们再同他商量商量嘛!”
“还商量什么?你们俩巴不得现在就飞过去了!”赵娘子快人快语,“唉,去就去吧。人家把爹娘都带过来了,我还能不让儿子去他那里吗?”
赵沣掩饰地咳嗽一声,故意对儿子说:“喏,县令大人心中满是诚意,我们便答应叫你过去。”
“是。”
赵娘子道:“叫他们给你收拾好行李,冬天了,多带些衣服。”
“是。”
赵沣道:“我来安排他的住处。”
赵娘子道:“别去投靠旁人!”
“我省得。”
赵娘子伸出手来,理了理儿子的领子,说:“那个县令,一个人满身的心眼子,看着倒不是个蛮横的人。心慈手软倒不像是装的。心软一点也好,你过去了不会受他的欺负。既然是个聪明人,就不容易干傻事。”
她絮絮地叮嘱了好一些,又让赵苏到了县城之后:“要是受了气也别忍着!怕了他们怎的?!一个不知道什么样的官儿,还不定做不做得成,没得为了个水里的月亮倒叫人欺负了。”
赵苏道:“是。”
赵娘子最后一咬牙:“去睡吧!”她自己率先进了内室,赵苏又对父亲一揖才回到自己房里。
赵苏洗沐之后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的睡不着,去县城他是愿意的。年轻男子谁没个四海为家、叱咤风云的野心呢?然而他的出身必然会遇到许多不服,要好好应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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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起来,赵家就开始收拾赵苏上县城的行装了,衣服铺盖书籍等等用具之外,又有三四个家仆,两个书僮。赵娘子还给了他一个婆子一个丫环,因为嫌弃男仆不如女仆贴心,必要他带上。赵沣则叮嘱儿子:“既是去进学的,就不要沉缅于男欢女爱。县城里女人多,妓-女也多,一定不要贪恋女色!”
赵苏无奈地看了父亲一眼,赵沣道:“我是要你小心小心再小心!年轻男子,忠孝仁义,多半是毁在一个色字上的,能在色字上头克制,你这辈子就算成了一半儿了。你看看我!”
赵苏无言地听父亲训完,向父亲又要了一匹马,才觉得不算白挨了两顿训诫。
祝缨这边,西乡的工程也筹划完了,眼见得下面开始征人、动工,她才率一干人等启程回县城。
赵沣还是推说“病着”赵娘子也要“照顾丈夫”,反正派了儿子跟着去了,夫妇二人呆在家里呆得理直气壮,还明着送儿子跟祝缨走。
祝缨身边赵翁、顾翁等人则想:任你倚獠为恶、跋扈可恶,还不得要交个“质子”上县城与我们一样?
祝缨依旧是一脸平静,对赵沣夫妇道:“人跟着我走,一路必是安全的,到了县城我也会安排他温书。”她的身后,祝大和张仙姑还带着点宿醉,心里嘀咕着这酒后劲真大以后不能多喝了。
赵沣场面话说得很肯切:“小儿便拜托大人了!”
祝缨道:“放心。”
一行人便踏上了回去的路。
……——
赵苏得了个特别的待遇,他骑马就落后祝缨半个马身,与另一边的关丞二人一左一右,显出身份上的不同来。
这体验有点新奇,由于母系的原因赵苏一直以来都是被人“另眼相待”的,不能说是歧视,也得说是“不同”。这“不同”里绝不包括特别的优待,一种隐约的防备倒是足足的。
还未出西乡的时候,赵苏斟酌一下,也向祝缨介绍一下本乡的情况。何处是新开的田、何处又是旧有的渠,西乡的父老们生活还是比较清苦的,因为地理条件不太好。西乡人与他舅家那里的交往也是有的,多数是以物易物,有时候也用金银交易,舅舅那边也收铜钱。
祝缨道:“你们相处倒是平和。”
关丞道:“不平和也不能联姻呐,您瞧他们家多和睦。”
他当县丞主持福禄县的时候人家两家早就结亲了,两家互为倚仗,县丞也是奈何他们不得的。
祝缨道:“婚姻是结两姓之好。”
就这么不咸不淡地说着,很快就出了西乡地界,然后就是“父老”们发挥的时候了。“父老”们也想看看水渠修得怎么样了,如果有什么毛病趁着在大家都在外头可以跟县令马上告状,提新要求。如果干得好了,也可以拍一拍县令的马屁,以期留个好印象,接下来有事相求的时候留个钩子。
两排大枷效果非凡,连走的几个乡干活都还认真。来的时候祝缨与他们订了个约:只要眼下的工程修好了,除非突发意外需要抢险,否则今年的徭役就这么些了,她不再多征发。明年的徭役,明年再说。并且许诺,除非今年县衙漏雨、院墙塌了,否则她不征发乡间民伕去县城服役。县衙有事也是明年再说。
赵苏的眼神里带着几分估量,打量着这似乎有些改变的乡野。西乡、西乡附近都是他常行走的地方,地面情形他还是比较熟悉的。人们脸上很少见到这种略显舒缓的表情,田间庄稼已然收割完了,但是人们都不太紧张。
赵苏猜测这或许与清了逋租、又没有过份的征发有关。
沿途路过乡绅们的家,他们也都邀请祝缨等一行人到自家庄子上留宿一宿,这与祝缨第一次巡视时只有鸡毛蒜皮比,实在是一个大大的进步。夏天那次巡视,她连赵沣父子都不曾见过,那会儿赵沣推说带着老婆孩子去看大舅子了呢。不止赵沣,阖县的乡绅她也没见着几个。
十三乡走过了一多半,祝缨还算满意。途中也看到了几处水渠修得略偏了些,她也都给指正了,让返工修好:“你要偏了,怎么与旁人的连通?过几天我再使人来看!”
赵苏一路安静地跟着,看祝缨做着许多琐碎的事务,几乎不像是一个县令,倒想个管事。这些事儿连他的父亲有时候也不亲力亲为的,祝缨都要问一问。一日,路过一个村子,祝缨还记得夏天的时候村中有个无赖偷了隔壁家的鸡的事儿,又问隔壁家有没有受到无赖的报负。
失主道:“贼人胆虚,他不敢哩。”
祝缨道:“那便好。”又问失主今年的收成,乡里有没有再增收捐税,知不知道她已免了县中逋租,此后这一项不许再征收了等等。
失主也一一作答:“只开挖新渠,各家再出几升米当口粮。”
祝缨又问了具体是几升米,工期多长之类,得知是糙米,一家出二升之后便说:“这二升米是另外收的么?”
“呃,是。也还能出得起。”
祝缨微微皱眉,问道:“这些不大够吧?”
“再搀点儿干菜、豆子之类就差不多啦!”
祝缨道:“那倒还行。”
与他们聊完,又被本地乡绅请去他们家住了一夜。当晚吃完饭,祝缨便把里正等叫了过来,说:“为什么又另收了二升米?”这种村头徭役是不会拨发口粮的,都是乡民自带。既然自带口粮为何又要再征粮。
里正道:“该征发的壮丁都征了,各家再生火做饭送过来又耽误事儿,就一总叫了几个人家的婆娘来做饭。也不能叫人家白干,所以才有这二升米。各处都是这么办的。”
“柴呢?”
“蒙大人的恩典,过几天就分几个人去砍些来,也是够的。”
祝缨一点头,不再多问。她知道,这些工程最终还得着落在这些人头上。修渠,他们是愿意的,从可怜人身上再揩点可怜的油水也是不可避免的。只要做得不太过份,稍稍揩点油,也是无法的事情。
赵苏心道:心软不好说,心细琐碎是实。
第二天,祝缨吃完了早饭,突然道:“你们慢慢走,老关、祁先生,咱们上马!”又叫了小吴、童立等几个年轻衙役,最后还点了赵苏同行。
让大队坐着车跟张仙姑等人慢行,祝缨等人着骑马疾驰到了邻乡的工地上。
到了的时候太阳已经老高了,工地上到处都是人。山地丘陵修渠与平原不同,平原主要就是挖土,山地丘陵还要担石头、平掉树根,同时还要留意脚下别滑了、山坡会不会有隐患,一旦线路规划不对或者工程上有纰漏,大雨下来,整个山坡一滑,水渠也就没了。活儿干得热火朝天却也透着点小心。
赵苏心道:阿妈这回说对了,县令心眼是挺多的。
祝缨这一突袭,就看出工地上的弊端来了。她冲到了一个老者的面前,老头子头发都白了,衣服上有补丁有破洞,还颤巍巍地跟人抬一筐石头。祝缨跳下马来,问道:“阿翁,你怎么到这里来了?”
老头子抬起头来看她,一双眼睛略有些浑浊,道:“修渠,当然要来啦。”
祝缨道:“您多大了?”
“七、七十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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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里还有谁?”
“没、没啦,就我自己。”
“那不对,”祝缨说,“不该叫您来修这渠的。”
七十岁的老人上工,能干多少活?死工地上了就是她苛刻。她才不干这亏本买卖呢!所以最初定的时候,她是把年龄放到六十以下的。抽丁也不抽六十岁以上的。怎么还有七十老翁来修渠呢?
再者,老头家里没别人了,是个孤寡老人,也不应该让他上工。
两人才说了几句话,就有一个穿得还算整齐的壮年男子过来:“什么人?!”
祝缨眯起了眼:“你很闲。”
来人看她的衣饰是乡间少见的华美,再看她身后有几人穿着号衣,忙把手里的马鞭藏到了背后:“大大大大人?”
祝缨道:“你是里正?我怎么没有见过?”
“咱们村子大,不止我一个,我就是来监、监工的。”
祝缨没有马上发作,而是问道:“这人犯罪了吗?”
她没有马上做结论说他们故意虐待老人,“老人”只是指的年龄,并不是指人的品德,也有许多人年轻人不着四六作奸犯科,到老了孤苦无依再祸害不了别人,祝缨也不好强求别人照顾他。所以她先问。
来者道:“啊?犯罪?什么罪?”
“瞧着没人帮他,还以为他得罪人了。”
来人陪笑道:“大人有所不知,本村贫苦,听说要修渠了,老少爷们能来干活的都来了。”
祝缨道:“去村里瞧瞧。”又指着老者道:“阿翁别干了,咱们一同回家吧。”
里正抬起袖子擦汗,手上一个不稳,马鞭掉到了地上,他慌忙伏下身子去拣。祝缨背着手慢慢地走,小吴牵着马跟在后面。赵苏觉得很奇怪,照说县令应该不太知道村子在哪里,但是祝缨就好像知道一样,左转右转,绕过遮眼的树木之后走进了一个村落。
里正在村口就大喊:“大伯、大伯!大人来了!”
祝缨还是慢慢地走着,这村子她上次没有来过,县里村子那么多,难免会漏掉一二。里面村长小跑着出来了,村子里几处炊烟正往天上飘,村长上前就拜:“大人。”
祝缨看着他,四十上下,老头子工地出苦力他倒在村里很自在,问道:“村长?里正?”
“是。”
“家里几口人?”
“七、七口。”
“工地上有你几口?”
“两两一一口……”
祝缨遁着炊烟走过去,只见一所大屋,搁朱家村就得是于妙妙那样的大户人家,里面正在做着饭。推开门,只见几个妇人围着两口大锅,屋檐下,一个干净整齐的中年女子正在晒着太阳,看她们干活。
看到他来,妇人们看了一眼,都站住了停下手。祝缨走近了大锅,看里面煮的都是掺着野菜的豆子还有煮得看不清的一点糙米,也算饭、也算菜。
她问:“这是给上工的人吃的?”
“是,是啊。”
“粮食哪儿来的?各家凑上来的就是这样的吗?”
“是……”
祝缨提起勺子尝了一口,没油没盐还有点硌牙。她皱皱眉,将这一口菜粥咽了,对村长说:“你干的好事。”
村长腿一软,跪了下来。
祝缨道:“我又不是来抄你家的,怕什么?”又对檐下那位小跑着过来的妇人躬一躬身,“打扰了。”带人退出了这家院子。
赵苏心道:太客气啦,全不像传说中那样的狠。
祝缨在村子里慢慢地转,村长、村子在家的儿子、侄子,以及若干村民或跟随、或围观,也有躲在墙角指指点点的,也有小声嘀咕的,却都不敢大声。祝缨问老者:“阿翁住在哪里?”
老者道:“前前边儿。”
他倒不像祝家当年那样被挤兑到村外半山腰上,因为这个村子本身就依着个小山铺开。他的房子是间半塌的草房,夹着两边两家板房中间。两边的房子基是石头,上面是木头,不能说如何好,到底是个家的样子。
祝缨看了一眼这房子,道:“你与他们同姓吗?”
“哎。怎么没过继一个?”
“哪,哪有人愿意呢?老了有人给挖个坑就得啦。”
村上躬身凑上前,道:“族、族里都会管的。”
祝缨道:“我走这些地方,这么使老人的你是头一个,可真叫我开了眼了。”笑死,活着这么作践人,死了一埋就觉得对人好了?
此时日已近午,村口又是一阵喧闹——赵翁等人后续也跟了过来。
祝缨也不挪地方,就让小吴把人叫过来,对顾翁道:“来了?”指指身后,“瞧瞧。”
一大群的乡绅也是极有威慑力的,村长汗透重衣。祝缨问关丞:“我免了逋租、不再加税,底下人究竟办得如何?”
关丞拍胸脯保证:“并不敢违逆!”
祝缨道:“那好,祁先生,开始吧。”
祁泰就一个用处:账。
村长的账也是七零八落的,祁泰翻了个白眼:“这不叫账。”
如果算是账,也是一本狗肉账,烂得一塌糊涂。
村长一家子跪下来头都磕破了。祝缨道:“把老人家扶起来。你呀,四个儿子,很威风吧?你威风了,你娘要为了你磕头。”
她一看就知道这村长威风。这村长一个老娘,一个老婆,四个儿子,哪个村里有四个儿子都能横着走了。
祝缨皱了皱眉,道:“二十。”
村民们还没反应过来,小吴就大声说:“二十大板!”衙役上前,按倒村长先敲二十大板。
二十大板打完,祝缨并没有黜他的职,只是理解了王云鹤一路能做到京兆还保持着正直奋发实在是难得!一般人见天处理这些事,多少豪情都得磨没了,天下大同的信念都得破灭。
她指着村长说:“我是怎么抽丁上工的?你家里人歇着,倒叫旁人代!”
村长的老娘哭诉:“大人,要怪就怪我老婆子,小孙子正温书,叫他考学哩!”
祝缨看了一眼村长家的孩子,有两个一看就不像是个读书人的样子——他们的手指不对。再看另两个,其中一个就有点书卷味儿了。她问这个孩子:“读过书?”
这孩子有点紧张,结结巴巴地说:“是、是。”
“知道什么是鸠杖吗?”
这孩子张了张口,紧张得脑子里一片空白。祝缨道:“赵苏,你告诉他?”
赵苏道:“据《后汉书》载:仲秋之月,县道皆案户比民。年始七十者,授之以王杖,哺之糜粥。八十、九十,礼有加赐。王杖长九尺,端以鸠鸟之为饰。是尊老敬老之意。”
祝缨指着老者问村长:“他是你同族?他多大了?同族有相帮之义,他一孤寡老人,你叫他去抬石头?混账玩艺儿!”
发作完了却又安排村长接着干,让他的小儿子:“不是读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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么?帮你父亲把账记好!”接着慢慢告诉他们,七十岁的老人是有优待的,是可以不纳税、不服役的,活到八十岁,免除他一个儿孙的徭役,为的是这个儿孙可以侍奉这位老人,九十岁,免俩。
祝缨说完,叹了一口气:“咱们走吧。”
今天这事儿办得,她自己都憋气。但是换掉一个村长是没有用的,下一个村长如果想干下去,要么是一个同样家里有好几个儿子的,要么就得特别精明机敏能治得了全村的——有这样的人,祝缨就给薅县城去帮忙了。
末了,还得这货来接着干。她也只能打这混账一顿,让他皮紧一点。
赵苏目睹此事,心道:尊老敬贤倒是礼仪之邦的朝廷命官该有的样子了。
……
祝缨又接着巡视了一些工地,也有突袭的,也有按着正常的日程走的。遇有错误也都纠正,多半是像那挨了打的村长一样,还没来得及干点大的就被按住了。祝缨也不客气,一路打了回来。
沿途紧张得要命,她的脸上也看不出生气的样子,依旧平静,该吃吃该睡睡什么都没受到影响。遇到干得好的,她自己出钱奖励村长里正。
天气转冷的时候,她回到了县城。
赵苏骑着马跟着她的身后,心中也有点好奇。一路行来,各乡间都有了些变化,真是换一个好官,各处都能看到新意。他到过县城,想知道县城现在变成什么样子了。
还没进城,田间就有人跟祝缨打招呼,也有叫“大人”的,也有叫“郎君”的,也有叫“大官人”的。祝缨也对他们或点头、或挥手致意。
到了城门口,守城卒笑着迎来:“大人回来了!”
赵苏看这守城卒的样子,不全是谄媚,竟有几分真正的欣喜。一行人进了城,也有路过百姓笑着说:“回来了回来了!”
进城之后,祝缨就对身后的“父老”说:“有劳诸位一路同行,如今可算是回来了!诸位也都回家歇息吧,等县学遴选完了,我得了闲请大家吃饭。”
顾翁等人都说:“我等生长在此,也不曾走遍全县。这回跟着大人倒是开了眼了,知道自己的家乡了。”
说得众人一笑,难得的和谐。县城之人也不常见这些人在街上如此和气地谈笑风生,都好奇地看着。
顾翁等人心情颇佳,这一路来回,虽然赵沣父子受到一些优待令他们小小酸了一点。但是,祝缨一路遇着犯了错的村长也只是均等地二十大板,没有抓过来站枷,也没有穷治,还会奖励忠于职守者,可见不是个酷吏。
不是酷吏就好啊!
真要是酷吏,大家也没办法。县令代表朝廷,总不能真的造反。
他们都放心地回家,赵翁还问赵苏:“贤侄,到我家去?”
赵苏道:“承蒙关爱,家父已有安排了。”
赵翁遂作罢。
祝缨听着了他们的话,就说:“先安顿下来温一温书,不必急着走亲访友。”
“是。”
祝缨等他辞去,对小吴和童波道:“你们两个跟赵苏过去看看,如果没事就回来,如果他那里有小纠纷,就帮他压一压。”
“獠女之子”本就敏感就怕有人说闲话,本来是为了安抚,如果人来了受了委屈反而不美。
赵家在县城有一处三进的院子,在县城里算座精巧的豪宅,他自住主屋。前院是待客之所,男仆睡马厩旁的通铺,女仆在后院厨房边的小屋里住着。卸车、安放行李,动静引得街坊来看。
也有人低声议论:“獠儿来了。”
赵苏已然进了宅子并没有听到,但是小吴和童波大声呵斥:“休得无礼!这位是县令大人看中的小郎君,正经的读书人!什么獠不獠的?”倒叫赵苏宅子里的人听到了。
本来人家不知道的,他俩这一叫唤,反而让赵苏听到了“獠”,这两人还道自己干了一件大好事,也要做个有涵养之人做好事不留名。两人不去敲门向赵苏卖好,倒颠颠儿地跑回县衙,跟祝缨表功去了。
赵苏慢慢踱出去,示意仆人将大门打开,踱到门口往外一看,只看到两个穿号衣的颠颠儿的背影。
…………
小吴与童波回到县衙,祝缨已换了身衣服,处理起一些事务。公文原不算多,要紧一点的有人不断送给她批了再带回来,不太要紧的就都压在这里了。县衙的书吏已做了简略的处理,祝缨翻开来看,将一些他们做得欠缺的地方一一订正。
然后是写信,她有许多信要写。给京城的郑、王、陈、裴等人,写她在福禄县的见闻,写一些本地的风俗,房子的式样、水利也与京畿地区不同,又写本地物产之类。
向陈峦请教一些事。
给王云鹤的信里特意提到了陈萌。
赴任的路上,祝缨与陈萌两度会面,陈萌也传授了她一些经验。
这一次,她特意在信里写了陈萌提到的“那样的地方租赋收得少,人口少,必是有原因,而不是别的地方的人蠢,不知道到这片风水宝地去享福”,感慨陈萌说的有理。又提到了自己的不得已而用一些有瑕疵的人,不能不用,就只好自己多辛苦辛苦,时不时地敲打,但愿能把他们敲打出个样子来。等等。
给裴清等信里就写一点本地令人啼笑皆非的案子,什么犯了案都不知道清理痕迹之类。
给郑熹写的信尤其的长,对这个人,可以说一些废话,但信一定要最厚的,连他家鸡鸭猫狗都问到最好。问一问郑侯钓到什么大鱼没有,问一问郑霖、郑川,讲一些因语言不通闹的笑话,以及本地的特色吃食。说一说和鲁刺史的斗法趣事。
最后写信给刘松年,十分客气地向刘松年讨要一些文章,不必是最新的,但是请刘松年筛选一下。因为她要给福禄县学的学生们背诵学习,拿天下最优秀的文章熏陶熏陶。刘松年自己觉得写失手的文字就不用发给她了。
刚批了几件公文,吴、童二人就回来了。
两个人到了祝缨面前,回道:“都办好了!”
小吴还强调:“我们二人将背后嚼舌头的人都骂了!并没有惊动赵小郎君!”
祝缨道:“好,给你们两天假。”
“谢大人!”他们俩特别大声地说。
小吴回自己的房间换了衣服,仍然不去休息。他是确实累了,但是祝缨没有休息,他就强打着精神上前来陪伴伺候。再回前衙,看到祝缨批完了公文又在写信,小吴看在眼里,心中很是佩服:要不大人怎么是大人,我怎么只是个差役呢?
他悄悄打了个哈欠,心道:忘了叫曹昌帮我留点热水泡脚了。
曹昌正在后面帮着祝大、张仙姑安顿,他们这一行下乡,不刻意索赂也得了老乡一些干菜、果干、水果之类。
乡亲要谢县令大人,给她做个鞋袜、送她一口袋今年的新粮以示感激,这也是不能不收的。他们都带了来,放在一辆车上,展示给县城的百姓看。看完了,还得弄到县衙里,听家里人的安排。
祝大、张仙姑这一趟走得比夏天舒心,也有人奉承,也见着了丰收。张仙姑边收拾着衣服边说:“哎哟,这都秋收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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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么还一个个瘦得脖筋挑着个头呢?不该吃得饱些、胖些了吗?老三也不多收他们的粮……”
花姐听着张仙姑念叨什么跟老家不太一样,又说某家的饭好吃,又说那果干等会儿蒸一蒸再给祝缨吃。口角含笑帮着收拾,并不接话,她知道,张仙姑并不要有人接话,只要有人听就好。心里盘算着:冬衣、过冬的炭……
县衙过冬也得准备炭盆,以老家的习俗就像于妙妙那样的“大户人家”冬天的时候也不能痛快地烧炭取暖的,通常就一两间住人的屋子睡前准备一些。女眷有个手炉子脚炉子就顶天了。乡民则压根没有这个讲究。
也就是到了京城,日子才过得舒坦了些。
福禄县更靠南,没有那么冷,但是花姐和祝缨都认为父母年纪大了,兼之地气潮湿,冬季取暖是不能省的。花姐心算着家里需要的用量,连同祁泰父女等人的量都算上了,最后抿一个总数给祝缨,让祝缨好划拨。
两人正收拾着,祁小娘子又过来了。她爹跟着祝缨等人出行,她在县衙担心得不得了。好容易祁泰回来了,她问她爹:“您这一路都干什么了?”
“我?跟着大人。”
“就跟着啊?”
“哪能啊?还算个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