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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哎?那刚好吃点苦头!”

钟宜脑仁一阵儿抽痛:“我看你要吃苦头!他犯什么法了?王云鹤就要治他?”

是的,没有犯法,被你们弄进来了!

周游小声说:“没、没多严重吧?”

也确实,以前是不大严重的,有的是走在路上好好的被薅到班房蹲两天,敲点钱再被放出来的。现在就是抓错了,再给他放出来就行了。能从大狱里放出来已经该谢天谢地了,还要追问不成?

钟宜怒道:“那是王云鹤!他连国舅都顶撞了,你又算得了什么?赶紧想想,怎么弄进去的,再给他原路弄出来。大不了向郑七赔个不是。”

“什么?郑七?!跟他赔不是?”

钟宜冷冷地道:“要么你自己与他打擂台,我从此不再管你了!要么你就给我老实些!”

周游果断把自己的纨绔朋友给招供了——现任的刑部时尚书的小儿子:“他说要给我出气的,人抓了我才知道的。”

钟宜道:“你们俩,再在去,找到那个抓他的差役,将人原路带回。”

“您、您不去吗?”

钟宜依旧有耐心教导世侄:“我要去了,是抬了他的身份、证明兹事体大,他就该抖起来了。什么样的事,要什么样的人去做,不能叫对方觉得可以自抬身价,他一抬身份,这事儿就不好办了。依旧是你们两个,对那个文吏说,把人带出来。他也就只当是一件寻常事给办了,再记不起来有什么特异之处。明白了吗?”

周游听了话,与他那姓时的小伙伴一起,派个人叫了文吏过来说话。不料这文吏听了这件事,脸就苦了:“您二位早说半个月,我也就把人带了出来、账抹平了,现在出不来了!就算我想,牢头也不答应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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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空多了一个人,不得给他吃饭?不得给他一件囚衣穿?这些都是一个人头,是可以报账的,账都报上了,怎么平?再说了,人犯带到是要交割的,哪怕是死在狱中了,也得有个记录,再开个花账冒领个裹尸的席子钱。现在这个人送到牢里,你说要带出来,谁签字,谁画押?最后谁认账?

牢头还怕以后查他的账呢,怎么肯替文吏担责?

以前就撒谎说人犯丢了、死了,或者干脆就承认拿错了,本来要抓别的嫌犯的,现在弄清楚了,还他清白将人给放出去。这事就结了。大不了文吏拼着挨顿板子,替老上司的儿子把这件事顶下来,图小公子日后提携。

新的京兆尹,他不好糊弄!谁知道会不会一顿板子把他打死了呢?到时候让小公子多给他烧两刀纸吗?

文吏一直摆手,说:“我劝小公子就算想放人也别在这个时候,新官上任三把火,他正憋着火气没处撒呢!别的还要个证据,您这个,一个大活人无辜被整进狱里,他有的是话说。别上赶着让他拿你们立威。”

两个纨绔无计可施,周游只得回来请钟宜再拿主意。

钟宜道:“你们就这样回来了?!你们平日的脾气呢?这个还要我教吗?让他将这事儿扛下了,就算丢了差使,再给他寻一个安身处就不行了吗?!这也要我教?无论如何,这个祝缨一定要尽早弄出来!郑七就要回来了,难道要让他到京兆去要人,把他们都掀出来吗?”

周游学到个技能,再去找了时朋友一道向文吏施压。

就在这个时候,狱卒给祝家送信了,告诉他们可以探监了。

………………

还能探监,当然是个好消息。

张仙姑和祝大面面相觑,不敢顶着一张挨了打的脸去见闺女,托了金大娘子代为探望。而狱卒也答应了他们的拜托,不向祝缨提及此事。

万没想到,金大娘子是个有主意的人,她见祝缨次数虽少,见识却比别人强些,觉得祝缨是个有数的人。难得的探监机会,爹娘一个都没出现,托她一个外人?祝缨怎么会不起疑呢?瞒着祝缨,保不齐以后落埋怨,还是老实说了吧。

一见祝缨,就把这事儿给说出来了。狱卒见势不妙,咳嗽一声跑了,留下金大娘子向祝缨说:“沈大人家也忒狠心了,你是怎么得罪了岳母吗?我就说了,你金大哥也是个不晓事的,成天说,三郎是个有眼力见的,知道跟着谁前途好。你跟了郑侯家,我们当然欢喜,你这岳父家也不能太生份了呀,得哄着他们点儿。这些人呐,助你成事,他兴许没那个本事,要坏你的事儿呀,哎哟,他们的本事可大着呢!”

祝缨问道:“大嫂,我爹娘伤得怎么样了?”

金大娘子道:“我能叫他们再伤着吗?我娘家,别的不敢说,祖传的跌打药还是能寻出些儿的,已经给了你爹娘啦。”又抱怨,怎么金良办事不牢靠呢?明明郑熹的信已经捎回来了。

又拿了好些吃的给祝缨,说:“你放心,你爹娘那儿有我照看着。”

“大恩不言谢。”

“都是自己人,谢什么谢?你金大哥不在京城,我也没旁的操心的事儿。唉,三郎,别急,也别怨他们办事慢,啊……”

祝缨笑道:“哎,托您件事儿。”

“你说。”

“您帮个忙,借您家一间屋子,把我爹娘捎过去养个伤。我怕他们不舍得看病又不舍得吃得好点儿。”

金大娘子痛快地答应了:“成。我也想接他们过来呢,免得他们挂心你,病急乱投医的又伤着了。有你这话,我可就放心把他们接我那儿去了。”

“您别嫌我们事儿多,多也就多这一阵儿。”

金大娘子嗔道:“说这么见外的话做什么?再说,我就不管你们啦!”

祝缨笑笑。金大娘子道:“那我走了!我再给你催催去。”

“不用啦,郑大人有正事儿要忙,我算什么人物呢?哪值得连着催他给我办事的?我等着就行,您看好了爹娘,叫他们也别急着往外跑。”

“成!”金大娘子见她不哭不闹的,心里就舒畅,“我在家里啊收拾好了等着你回来!说不定啊,是咱们一道等你金大哥回京呢!”

………………

金大娘子一走,狱卒摸着鼻子进来,说:“咳咳,那个……”

祝缨翻了个白眼:“行啦,别做出那个样子啦,你比我大好几岁,怎么还是这个样子呢?不怪你瞒我的,我知道的,我人在这里就算知道了除了干着急又能做什么呢?白白急坏了身子。”

如果无事发生,狱卒还要取笑一下祝缨小小年纪就有了老婆,现在就不好说了,顺着话说:“就是!哎,咱们走吧。今天灯节,等会儿我给你捎个小灯进来瞧瞧?也算过节了嘛!”

“好啊!”

“行,你先回去等着。”

祝缨回到了牢房,狱卒又得安排别人家探监了。

牢门一带上,祝缨听着外面的脚步声走远,冷笑一声。

爹娘被打伤了,我在牢里不能做什么,那我出去不就行了?!

不能再在牢里呆了!

祝缨通开了镣铐把金大娘子送来的竹篮打开,里面除了猪蹄还有米糕之类。掰了米糕,抽了两根铺床的竹子,做了个简易的捕鼠器,抓了几只牢房的土产——老鼠。

晚上分饭时,撕了两块竹篮里垫衬的布沾了点灯油带了回来。狱卒说话算数,给她弄了盏小花灯,然后就跑去街上看花街玩了。祝缨点着灯,等天黑透,听对面的牢房里传出鼾声,抓出一只老鼠,将破布捆在了老鼠尾巴上,提着老鼠在灯上点着了老鼠尾巴,透过窗户往对面的窗户一扔!

对面的布置,祝缨略看过两眼,有帐有幔,床上锦被堆着,椅子上都套着保暖的罩子。里面还有蜡烛、有炭盆。

接连扔出几只着火的老鼠进去,老鼠一蹿,对面闪出更亮的火光出来了。

一开始的时候,对面还没什么动静,就在祝缨想把剩下的老鼠都扔过去的时候,对门传出了惊惶的叫声:“失火啦!快来人呐!!!”

对面越来越亮,显然火势不小,祝缨听着动静,拆了捉老鼠的竹片重新安回了床上,捞起镣铐来。

牢头冲过来大吼:“都给老子老实点儿!不准乱动!”开了祝缨的牢门,说:“你,小子,我信你,你给我看好了,不许叫他们趁乱逃狱!”

祝缨道:“叔,别急,我看别处都没着火,不是大事儿。你别大声喊叫,叫得声越大,人心越乱。”

牢头认真地点点头,说:“你帮我看着他们,我带人救火!”说完,跑出去敲锣,喊人取水灭火。

祝缨真的出去跟老马、老穆他们聊天:“都别叫啦!正月十五,财主放灯,咱们安静看着就是了。”

老马笑了:“你怎么不去看呢?你那屋离他们近哩!”

祝缨道:“我是看景儿的,景儿里有个肥仔就坏了兴致,就不想看了。”

老马和老穆都捶着木栅笑了,老马说:“后生,回你屋去,叫他们看你一个囚人在外面走动,当你逃跑给你打一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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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不值了。”

祝缨笑道:“好。”

祝缨才回到自己屋里,那边灭火的就提着水桶进来了!对面牢房里已经烧着了一半,开了牢门,虞立安就一脸黑黢黢地跑了出来,他睡觉脱了的外衣都被烧没了,身上衣服也燎坏了,头发也烤卷了一半儿。

祝缨还要说:“叔,给他镣铐戴上!别查出来你们私下……”

牢头赶紧给虞立安把镣铐又给拷上了,再看祝缨,祝缨已经理着两只手臂让他看清了双腕之间的铁链。牢头道:“还好……还好……”

祝缨道:“不太好,你看他这屋,傻子一看也知道他之前过得好了。”

一句话提醒了牢头,又急忙指挥把虞立安房里的家具往外搬。不幸的是,这一天是元宵节,能放假的都放假了,牢头亲自过来,是因为照顾着手下人,他值班,让年轻人出去快活。京兆衙门里留守的人就不多,救火,可能来帮忙,干别的活他们就不乐意了。

牢头找人时,人已散了一半,反因这锣声把京兆尹给招了过来!

…………——

王云鹤才做的京兆尹,预备着出了正月全家搬到京兆府的后衙,他自己先提前把铺盖行李搬了进来,带了两个仆人,正月里就在府里开始办公了。

不为别的,就为京兆衙门离皇城近,五日一朝,他不用像以前起那么早,上朝前能多睡一会儿真是太美妙了!

王云鹤也不愿在大正月的时候惹事,这点人情他还是有的、这点民俗他还是懂的。这些天他都在查看京兆府的存档卷宗,不止是案子,还有京兆府的各项文档,什么人口户籍田亩诸如此类。有些是少尹也没接触到的,他都趁着现在补补课。这两天审案子都是顺手,或者想起来了再审一审,反而不如做少尹的时候进度快。

且他审案子,呈到眼前的案卷都还理不完,大牢?轮不到的。

这一把火,就把京兆大牢送到了王云鹤的面前,也把王云鹤送到了祝缨面前。

王云鹤是个四十来岁的中年人,绝不是个美男子,只能说端正,留着一部夹了点银丝的胡子。身材也很平常,既不痴肥,也不干瘦,正常的有点中年发福的……不是特别肥的中年肥仔。

他先看了起火现场,看到一屋子的家具,先就心头火起。别说京兆大狱了,就算是他王云鹤现在住的卧房,一切从简,都没这多摆设!七枝的灯架就有两座,大炭盆两个、小炭盆两个,床前一架屏风,再看床上烧了一半的被子,丝的。帐子烧掉了,那复杂的床,架子还在,床边还落着一个烧黑了的手炉子、一个脚炉子。

王云鹤大怒:“好贼子!你进了我京兆大狱倒先享受了起来!大狱不能震慑群凶,要这牢狱何用?!”

先把虞立安扳倒打了四十大板,问他个在囚室纵火!

虞立安有苦难言,他这里灯烛多是真的,自己都怀疑是不是自己这边灯烛或是炭盆燎着了什么引燃的火了。

那边牢头也吓得不行,王云鹤先不跟他计较,一拧身就查看祝缨的牢房。先是被祝缨的个头和年纪弄得一怔,再看她的牢房除了干净点,倒是个王云鹤认知里的正常牢房的样子。

王云鹤见祝缨没有什么特别的优待,脸色缓了一缓,问道:“你多大了?怎么会犯重罪收押?我怎么不记得有你这个犯人?”人不他抓的,连看过的卷宗里也没有这个年纪的男子的描述,还关单间?王云鹤凭直觉多问了一句。

祝缨当地一跪:“回大人,我也不知道自己犯了什么罪。他们把我从家里拿了来,先关到万年县班房,又转了过来。也不说我犯了什么罪,也不说什么时候判,更不说什么时候放。”

王云鹤大怒:“怎么回事?!”

犯案的卷宗,自然是没有的,因为祝缨压根不是被拿了罪过被抓进来的。王云鹤又问牢头:“这是怎么一回事?”

牢头哪里会再为别人遮掩?跪下就说:“是某同僚送过来的,与万年县一班斗殴的人一道,也没说是犯的什么事。大人知道的,小人只管这狱里的事儿,谁送个人进来,小人就收了,好生关着。”

心里想:这小子运气是好,也是机灵,竟熬到了大人过来。不过,放了出去只怕小公子还不饶他,再给拿住了恐怕就没有这样的好运了。

王云鹤再问下去,一路查到了那个抓人的“尹老二”,再查到了文吏。文吏一脸有鬼的样子,王云鹤也不与他客气:“蕞尔小吏,竟敢公器私用!给我打!”

狱里的犯人乐了,什么时候能见着这样热闹的大戏?!以往都是从狱里提了人过堂,彼此之间的事儿都是通过同窗互相讲述的,亲眼见着京兆尹当面打人,那可是稀罕景儿!

先扳倒打二十大板。文吏不说,就再接着打。这文吏受刑不过,招出了时小公子。狱人们顿时“嗡”一声讨论开来。老马和老穆甚至小声嘀咕:“怪不得老三这么灵便,是惹的人都比咱们的来头大。”

王云鹤一听,心里有数,道:“先将他们收监!”让文吏画了押,看看天也亮了,命人把祝缨送到后衙看管,不再与这些犯人一处。他自己袖着供状,去了刑部,找自己的前上司。

时尚书接管刑部,正满头包,一见前下属,招呼打得就很勉强。待知来意之后,脸色也变了:“怕是误会。”

王云鹤道:“尚书,如果是误会,下官就报与陛下,听凭圣裁。”

“且慢!”时尚书知道自己儿子的成色,忙说,“我审他!现在就去!他固然不争气,但与一个外地小子往日无怨近日无仇,不会无缘无故做这个事的。”

王云鹤心道,你那儿子,干什么破事都不稀奇呢!

到底给了老上司几分薄面,跟着老上司回家,看他们这父子如何演戏。到了时府,时小公子还没起床,时尚书羞愧地对王云鹤道:“见笑了。”

王云鹤道:“年轻人嘛,渴睡。”

时尚书等不及派人去揪儿子起来,亲自跑去抡圆了胳膊,将儿子一巴掌从床上拨了下来:“孽障!你干了什么好事?!”

时小公子睡得四仰八叉地从床上被打了起来,整个脑子都空了:“啊?”

时尚书指挥小厮:“泼醒他!”

时小公子被泼了半盆冷水,打了个哆嗦就要发火,抬眼看到亲爹,把骂人的话咽了,爬起来道:“爹?!”

时尚书不跟儿子客气,命人按住了他,问:“你知不知道有个人,被人扔到大狱了的?”

时小公子之前都忘了,最近又想了起来,飞快地说:“周游让我干的!那小子是郑七的人,爹,你知道的,周游看郑七不顺眼的!就说……”

时尚书抬脚将他踹了个四脚朝天,对王云鹤道:“惭愧惭愧!”

王云鹤道:“尚书,此事我知道了,不报陛下愧对圣恩。先告诉您,是因为之前您是我的上司。您想一想,如何回答陛下吧。我却得去对陛下讲明的。”

时尚书知道,、王云鹤就是以刚直而被皇帝提拔的,等闲不能让他放弃这个原则,说:“也好。”如何回答?模糊提一提周游不就行了?!我儿子是傻,所以被人利用了嘛!对,是他不对,但根子不是他!至于那个小吏,是他们不守规矩阿谀奉承,好好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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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是被这起小人给捧坏了的!

王云鹤道:“那还须小公子写一手书画押,我好结案,将那边的人放了。”

时小公子巴不得这件事早点了结,忙说:“好好好!我写!”气得时尚书记了他一笔,等王云鹤一走就把儿子又打了一顿——这是后话了。

王云鹤拿着时小公子的手书,跑到皇帝面前回报,皇帝冷着脸命人召来了周游。

周游领旨的时候还有点小轻松——不用被钟叔叔再教训了。等到了皇帝面前,看到时朋友的亲笔供词,他就轻松不起来了。皇帝的脸色并不好看,周游道:“不是我吩咐的,是他自己说要教训一下那个小子……”

王云鹤心道,破案了,就是你们两个的事了!他也不火上浇油,对皇帝道:“如此,臣便回府将无辜之人开释了。至于这些……”

皇帝道:“只管放手去办!”

随着王云鹤拿了时小公子的手书回到京兆府,正月十六日,在坐了五十天牢之后,祝缨脱下了囚服罩衣,提着金大娘子送饭的那个包袱,站到了京兆府的大门外面。

繁华的京城大街上,阳光正好。

君子

正月十五雪打灯,到了十六这天,天居然晴得不错。晴空之下,万物压着一层白雪,都显得极有诗画之意。

祝缨的囚服罩衣已经脱了,抱着个小包袱站在大狱面前,一时没有控制好脸上的表情,露出点似笑非笑又有点哭不出来的样子。

年轻的狱卒送她出来,从后面碰了碰她的胳膊说:“怎么?放出来了,欢喜得不知道怎么好了?快点回家去吧!赶紧的,以后躲着点儿那些贵人,别再叫抓了进来啦!以后要是落到别的狱里,也没有我和老叔这么好的人肯照看你啦!”

祝缨抹了一把脸,表情恢复了平静,抱着包袱问他:“牢头挨打了吗?”

狱卒道:“你盼他点好的!”又有点丧气,“大人说,先记下了,戴罪办差,要是办不好,一并处罚。连我也是这样呢!”

“那就没大事儿。”祝缨说。

狱卒摇头道:“不是的,别的大人这么讲,多半就是高高抬起、轻轻放下了,这一位可不好说。”

“不会吧?”

狱卒道:“害!怎么不会?头先刑部出的偷换死囚的事儿知道不?”

“那事儿不是已经办完了?钟钦差都结案了。”

狱卒一声冷笑:“那个事儿,主谋是几个文吏,你猜怎么着?他们干的事儿,叫我们一起吃瓜落,他们好歹赚了钱,享受了几日,我们这些苦哈哈的,一天到晚守在狱里,年轻轻轻的关节都有了病,不过喝点他们的剩汤,挨的罚却不比他们少!好容易案子说是结了,得把之前的损失捞回来吧?这不,又来了这位大人。”

他也是憋得狠了,刚才还催祝缨早点回家,现在又在外面跟祝缨唠叨上了,说上了瘾还说:“罢了,我给你送回家去吧,免得你半路上再叫人给抓走了!就算有人抓了你,我还能知道,给你爹娘送个信儿。”

祝缨道:“多谢。”

一路上就听狱卒说了许多他们的门道,什么“好处没几分,挨打比别人挨得还多”之类。也算是知道了为什么明明刑部出过问题,应该整顿了,这狱里还是有点乱。无非是之前损失了,现在得补回来。

祝缨要往金良家去,狱卒也给他送到了。

到了金良家门上,祝缨一敲门,里面来福问:“谁呀?”一面打开了门,看到了祝缨都不敢认:“您是?”

狱卒骂道:“怎么不认识你们家小郎君了?狗……”

祝缨一脚踩在他的脚背上,对来福说:“是我,祝三。”

“哎哟!您怎么出来了?!!!”来福门也来不及关,飞奔进去一路大喊,“娘子!娘子!祝大官人、张大娘子!三郎回来啦!放出来啦!”

连金良那个儿子金彪都出来了,一齐围观祝缨,祝缨把包袱交给来福,先对金大娘子道了谢。金大娘子道:“哎哟,出来了就好!快,跟你爹娘进去好好说话!哎,丫头,烧热汤!找新衣服,给三郎换上!”

祝缨道:“那个先等等,给我烧个火盆儿吧。”

张仙姑握着女儿的手一直流泪,听了这话赶紧说:“对对!跨个火盆,辟邪!”

祝缨道:“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说……算了,也是该祛祛晦气了。”

那边金大娘子又拿了红包给狱卒,狱卒也收了,笑道:“我跟老三已经很熟啦,本不该收你们的钱,不过这是好事儿,是喜钱,我就得拿了!”

金大娘子道:“那是该拿的,家里这个样子我就不招呼你啦。”

狱卒道:“我也还有别的事儿呢,你们好好一处过日子,这几天先别出门儿啦!”

金大娘子与他寒暄几句,狱卒抱着钱高兴地走了,留下金大娘子等人围着祝缨问长问短。

……——

张仙姑一个劲儿地问:“没受亏吧?没受亏吧?怎么出来的?”

祝大说:“他才回来,你叫他跨个火盆儿,喝口水再说话!就你话多!”

金大娘子就张罗着叫人再多点个炭盆出来放在门口,又叫收拾了烧热水好歹给祝缨洗个澡、洗个头,这一身的味儿……不说也罢。

祝缨要火盆不是为了跨的,她根本不信这个,不过其他三人都是好意,她也就顺着他们来了。

先在自家两个神棍一阵也不知道灵不灵的叽叽咕咕里跨过了火盆,然后说:“我是出来了,京兆狱失火引来了京兆尹王大人,问了囚犯,听说我是不明被冤枉抓进来了,他弄明白了事儿就把我放了出来了。

火盆先别拿出去,都先别抓着我啦,我这一身又是虱子又是跳蚤的,捉也捉不干净了,脏衣服都拿火盆烧了吧。我先洗个澡、篦篦头再跟你们说话,别叫虱子爬你们身上了。”

张仙姑道:“好好好!”

金大娘子心道,原来郑侯府里的力没使到,念头一闪而过,扯着金彪:“你别搁这儿裹乱了。”自己去后面张罗热水之类。

张仙姑想扑上来哭,被祝缨给制止了。他们一家三口住在金家前院的一处三间厢房里,里面拢共一张床,住个张仙姑和祝大是足够了。祝缨进了房里一看,布置得比自家租的那个房子还要好些,门上挂着厚帘子,正月里,取暖的炭盆还没有停。

屋子里头堆满了东西,她认出了一些是自己入狱前置办的,桌子上整整齐齐地撂着她那少得可怜的书本笔纸之类。

轻轻地叹了口气,祝缨除了帽子和外衫。

张仙姑接了女儿的脏衣服,也不觉得好东西烧了可惜,一边亲自引了火提在大炭盆上烧着,一边对祝大说:“孩子大了,要洗澡,你避一避。”

祝大把门带上了,祝缨说:“这皮袍子还是干娘给置办的呢,就穿了这一阵儿……”

张仙姑道:“她是个好人,你也别心疼物件儿啦,你又长高了一些,这衣裳就是好好的你也穿不上啦。包袱里还有一件,你要想她了,就把那一件好好留着。”

祝大四十来岁,张仙姑比他小一点也将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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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了,两个人都不是受了伤就很容易恢复的年轻了,祝缨看着祝大走路仍一瘸一拐、张仙姑手背上、脸颊上还有一点擦伤的痕迹。

祝缨垂下了眼睑。

不多会儿,热水也来了,大浴桶也搬来了。金大娘子道:“叫来福伺候着吧。”

张仙姑哪里肯?挡在女儿面前说:“还是我来吧!”

金大娘子心道:哎,都是当娘的人,好好的孩子受了这无妄之灾,换了我,也不愿意离开了。就说:“那好,来福,去担热水来!”又取了自己洗澡、洗头的家什来说,“别嫌弃,都是家里日常使的,大正月的,好些店铺没开张,现买新的来不及。”

张仙姑千恩万谢:“哎哟,这是哪里的话?有得使就谢谢啦,哪有嫌弃的?”

金大娘子也不好看个“年轻男子”洗澡,很快又离开了。

屋里,祝缨继续一件一件的脱衣服,张仙姑就一件一件的烧,一边烧一边说:“诸恶退散!”祝缨将身体沉进大浴桶里,略烫的水将她整个身体包裹住,皮肤很快就烫红了,舒服极了!

张仙姑烧完了衣服,又拿了个小桶过来给祝缨洗头:“哎哟,这哪是起绺呀?这都结成块儿了!”一边打湿头发,一边念叨,又说,“金大娘子真是个好人啦!哎,她这洗头的是皂角弄的么?还有香味儿哩!比你干娘使的还好。唉……你干娘也不在了……”

祝缨把脖子枕在浴桶边上,脑袋伸在外面,张仙姑给她洗了三遍才不见黑水了,最后一遍再上了金大娘那个带着香味儿的洗头发的膏子的时候,才见出洁白的泡沫来。张仙姑道:“哎,给人家快用完了。等会儿得买个新的赔给人家。”

祝缨道:“唔。”

张仙姑又拿篦子给她篦头发,篦下来的虱子抖到火盆里,烧出哔哔剥剥的声响:“你好好泡着,一会儿给搓泥。”

篦了头发又给她洗脸,用的也是金大娘子的香露。

祝缨自己搓了搓脸,又搓身上,张仙姑道:“转过来我给你擦背。”

中间也是换了一次水,祝缨披着大浴巾,祝大亲自把水送了进来。

再次泡进浴桶,祝缨说:“没见着花姐,是吧?”

张仙姑一直手脚不停、嘴不停的,这会儿终于哭了出来:“我知道,不是花姐的事儿,得是她家里那些人弄的鬼!”她抽着鼻子说,“咱们挨打受骂不是常有的吗?我就是怕你出不来……”

祝缨张开了眼睛,说:“以后不会了。”

“哎……”张仙姑说,“要不,咱们这官儿也不做了,哪里黄土不埋人呢?别在这京城了。另的地方啊,就那几个官儿,京城这不知道就遇着什么阎王了,呜呜。”

祝缨道:“难的都过去了,我才不走呢!”

“啊?”

祝缨道:“那我罪不是白受了吗?白丁一个,到哪里不是受欺负的?我偏不走!放心,以后都会好的。”

“哎。”张仙姑满心忧虑,不知道说什么好,“我再给你篦篦头吧。”

…………

祝缨洗沐一新,穿上了干净的衣服,披着半干的头发,跟金大娘子去道谢。

金大娘子道:“哪里就值得谢了?你叫我们家那个一声大哥,叫我一声嫂子……哎哟……这怎么瘦成这样了?”

祝缨这辈子就没过几天好日子,本来就瘦,没长成个矮子已经是谢天谢地了,是断不可能又高又壮的。牢里这几十天虽然竭尽所能,仍是个半饥半饱的样子——愈发地瘦了。她在牢里的时候整个人都灰扑扑的,头发也是结的,衣服也脏的,金大娘子跟她不是很熟,看她再惨也只是寻常的可怜。

如今洗沐一新,苍白的皮肤、发亮的眼睛、俊秀的五官极削瘦而清晰,整个人显得高瘦而虚弱,穿一件青绸的外袍,紧贴在身上,翻出点洁白的毛边来,如一株秀竹,就怕来一阵巨风再吹它。比年前见到的时候还要出挑,更添了一股说不出来的味道。甚至比金大娘子平日里见的男子都要好看、可爱许多,有点像郑侯那样的大户人家里的娇贵公子了。

这样清洁的模样,才是金大娘这样身份的人心里能接受的干净模样。

金大娘子就心疼了,像被针扎了一样。

一边骂:“狠心的贼,怎么把好好的一个人折磨成这个样子了呢?!”一边张罗着上茶上吃的,又问:“想吃什么?想玩儿什么?对了!你今晚的住处我给你安排好啦,就住对屋成不成?被卧都是新的,这就晒去!哎,昨天是灯节,可惜你没见着,我这儿好些个灯,今儿给你点了,你补过个节,咱们好好乐呵乐呵。”

祝缨道:“大嫂怎么说怎么好。”

金大娘子嗔道:“就会说好话哄人。”

“实话的。”

“噗!快些坐下来用饭吧。”

祝缨慢慢吃饭,金大娘子给她布菜,张仙姑就给她继续擦头发,拿小手炉子给她烘干头发。祝大问道:“在里头,他们说什么了没有?”

张仙姑骂道:“你长眼了没有?她好好的吃饭,你又拿那些给她添堵。”

祝大一瘸一拐去了门槛上坐着,跟金彪两个在门口玩弹珠。祝缨道:“没事儿,都出来了,也没什么好忌讳的了。就是说,是周将军……”

“呸!”张仙姑说,“什么将军?他打过什么胜仗了?”

金大娘子道:“何止是胜仗?连战场也不曾上过呢。哎,郑家七郎写了信回来,叫他们把事儿平了,哪知道王京兆厉害得很,不听人求情。哪知道他自己把你给放出来了。”

祝缨道:“我不是犯事被抓进去的,他才放的我。是周将军的朋友,就是时尚书的公子,头先时京兆的儿子……”

“哎哟!”金大娘子就知道了,对张仙姑说,“这起子败家子哟!仗着他爹有本事,就欺负人!底下的小官小吏愿意巴结他们,就干出这没良心的事儿,我看他们就欠王京兆的打!”

张仙姑也说:“就得青天来收拾他们!”

祝缨没接她们的茬,心道,难道陈萌、陈蔚两兄弟就是好人了?结果呢?不是犯着了他们自己人,哪里会为了我们这样的人办他们呢?

但也不说出来扫她们的兴。

等她吃完了,头发也差不多干了,张仙姑给她把头发挽了起来,拿了根簪子别上。金大娘子说:“等一下,我叫他们煎了副药,你先吃一吃。”

祝缨道:“我没生病呀。”

“知道,就是个清热去火败败邪气的汤药!安神压惊的!那里头不定有什么脏东西,喝两剂,对身体好。”

祝缨又被灌了一碗药,才被金大娘子和张仙姑放去休息。张仙姑就坐在床沿上,隔着被子拍着她给她睡着小时候常听的摇篮曲,金大娘子在一边抿着嘴听着,直到祝缨呼吸均匀地睡着了,两人才慢慢地走开。临带上门前,还检查了一下炭盆。

………………

祝缨一觉醒来,已是正月十七的早上了,金大娘子要给她看的花灯她也没看成。

趿着鞋推开房门,金宅的人也才刚起床。对面的张仙姑和祝大已经起来扫院子了,看到她,张仙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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扔下大扫把跑了过来:“怎么不再睡会儿?是饿醒的么?我拿钱给金大娘子,请她再给你办些好吃的。”

祝缨问道:“还干活?”

“她倒不叫我们干来着,可我跟你爹闲坐着也难受,又不敢出去。不干点儿什么,就要憋死啦!”

祝缨摸了摸她的脸,张仙姑道:“姓沈的真是狗眼看人低,下眼皮肿了的王八蛋,只会往上翻哩!”

祝缨轻笑一声:“以后都会好的。洗洗手,吃个饭,等会儿我跟金大嫂说说,咱们去街上……”

“还去?!”张仙姑说,“郑大人回来之前,你哪儿都不许去了!”

祝缨道:“我还欠王京兆一个人情呢,得还的。放心,现在有王京兆在,别人不敢怎么样的。”

张仙姑大急,拽着女儿不许她乱跑。金大娘子处理完家务,过来说:“这是怎么了?”

“她大嫂子你瞧瞧,她这才回来有两天吗?又要跑出去。”

金大娘子道:“哎,年轻人要是闲不住呐,帮我个忙,怎么样?”

祝缨问道:“什么忙?”

金大娘子说:“先吃饭,吃饱了再说,皇帝还不差饿兵呢。”

祝大和祝缨在一起吃,金大娘子和张仙姑、金彪一张桌子,饭倒是都一样,祝缨正在长身体的时候又在牢里亏着了些,塞了四个肉包子两碗粥,才放慢了吃饭的速度。祝大磕了个水煮蛋,一边剥一边说:“我看你娘说的对,你别出去啦。”

祝缨没吭气,就着小咸菜又吃了一个馒头才停手,擦擦嘴,说:“哦。我先看大嫂要干什么。”

“也别跟男人不在家的女人多搭话,”祝大肚里清楚得很,“那是老光棍儿才干的事儿,等她男人回来,你怎么说?”

“哎。”

吃完了饭,金宅的仆人收了碗筷去洗,金大娘子就对祝缨招手:“咱们家也有邸报的,你给我念念,都有什么新鲜事儿,他们是不是快回来了?”

金良最近总跟在郑熹身边鞍前马后的,弄得人几乎要忘了他自己本身是个六品武职,正经的朝廷命官,他也是能看到邸报的。现在人不在,邸报都在家里收好。金大娘子不大识字,读不顺邸报,就让祝缨给读。

她并不知道祝缨是不是读过书,但是一看祝缨就觉得这人肯定是有些学问的。

祝缨给她念了,上面并没有关于郑熹、金良等人的消息,却有一条不起眼的——周游革职。这个革职是指,他的实职被革掉了,成了个无业游……官。他身上亡父给他挣下的官品等级还是有的。周游,从一个初入官场的新人,一下子又被打回了纨绔的身份。

金大娘子骂了一声:“活该!”给祝缨解释了一下。张仙姑和祝大等人对这官品、实职、差使之类是一窍不通的,只知道比大小。祝缨略知道一点,对里面的门道也不是特别的明白。金大娘娘家是武官,丈夫也是武官,混朝廷的,比祝家一家三口清楚不少,给他们讲了。

张仙姑和祝大都有点高兴。

不过上面没有写那位时小公子,想来……他还未入仕,什么都不是,纵有处罚也不配上邸报。他爹的地位又过高,皇帝等闲也不在邸报上骂他爹。

念完了邸报,金大娘子就想去郑侯府里托人给金良捎信,顺便告状,又怕祝缨出门。祝缨道:“大嫂,我今天不出去,就在家看书。”

张仙姑和祝大就看着女儿,金大娘子放心地走了。祝缨也没说谎,拿起书来翻了翻,她这儿还有些郑熹给的律书,翻了自己要用的几条,裁了小纸条夹在里面当书签。然后就磨了墨开始写字。

她的字极差,之前是没钱买笔墨练,后来是完全没功夫练,她至今仍写不来蝇头小楷,字的个头还挺大,按个头一个字能称半两。她埋头写了几十页,又到了午饭的时间,午饭有猪蹄,祝缨不客气地又啃了仨。

下午接着写。

金大娘子见她在“用功”,跟张仙姑坐在对面屋子里,一边嗑瓜子一边说:“哎,真是个好孩子,我家阿彪要是能像三郎这样省心就好啦。”

放在以前,张仙姑一准儿矜持得意地谦虚两句,此时只说:“只要她平平安安的就好啦。”

两个女人互说儿女经,说着说着,张仙姑就发愁了:沈家不是个人!怎么能把婚事退了才好!等老三养好了身子,我就跟她讲,花姐再好,也不能叫沈家这样的人家坑害了咱们!

这两个女人根本不知道祝缨在干什么。

祝缨埋头写了两天,期间不停地翻书,第四天上,金大娘子接待了一个从郑侯府里来的人,就喜盈盈地说:“他们快回来啦!!!离京也就百来里了!!!等七郎回来,咱们就什么都不用担心啦!你们可以放心回家了!”

张仙姑和祝大也都雀跃!

只有祝缨说:“那我去办点事儿。”

三人都拦着她:“你又要做什么?”、“什么事儿不能等他们回来?”

祝缨道:“等郑大人回来我就得给他办事啦,怎么还能有功夫干自己的事儿呢?我得趁这几天把私事儿办了,不能耽误了他的正事儿。”

张仙姑道:“你什么事儿?”

祝缨道:“客栈掌栈的得谢吧?中人那儿也没再聊过,他给打了折扣的。我还得再买点儿东西——咱们的钱还有吗?”她数了几件小事儿,最后说,“我自己也还得向王京兆道个谢,见不见得着另说,磕个头也是应该的。”

金大娘子道:“那叫来福跟着你。就怕京兆衙门不好进。”

祝缨一口答应了:“行!”

…………——

祝缨说要见王云鹤,就有办法见到。王云鹤升了京兆尹,他的家眷也得搬进来,估摸着也就这两天的事儿。翻一下金家的黄历,祝缨就猜着王云鹤的家眷哪天搬过来了,蹓跶到了府衙后门那儿,果然王家人正在搬家。

京兆前衙,有人给王云鹤家搬迁道喜暖宅,后门进进出出的仆人、杂工很多,门路就好走得多了。

祝缨看王云鹤的家当虽然也是成套的模样也不错,却不怎么奢华,甚至不如住她对面牢房的虞立安的用器精致。看管家模样的人,也不收凑上来的人的红包,还赶走了一个商人模样的人:“走走走!行贿行到这里来了!是要坑害我们大人吗?”

她就有数了,告诉管家:“先前蒙京兆大恩,现在来还报。”将写的厚厚的一叠纸向管家展示了一下。

管家要接时,她又收到了袖子里。

管家道:“你莫要钓我。”

祝缨转身就走,管家道:“小郎君,且慢!”

他还是上了钩。

不多会儿,管家就出来让祝缨进后衙。祝缨让来福远远的看着后门,如果天黑了自己还没出来,就赶紧去找金大娘子,然后才进的后衙。

后衙一间屋子里,王云鹤已经在里面了。

王云鹤道:“我见你眼熟。”

祝缨跪下,将写的东西双手呈上。管家接了,递给王云鹤,王云鹤一边翻一边说:“你是有什么冤情要诉……嗯?!!!”

祝缨写的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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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很多,开篇就是同监那个斯文男子为拉生意对她吹牛的事情,一桩桩都是这讼棍自述的案子。虽有夸张,件件却都有依据,祝缨坐牢这些日子旁敲侧击与其他犯人证实,又对照律书将能确认的这讼棍助恶人脱罪的都默写了下来。

这样的案子就有十几桩。后面又有她记下的同监犯人述记,有她认为有冤情的,也有她认为有罪责的,一一梳理。

祝缨道:“前两天您才将我从京兆狱里放出来,我感您的恩,想帮您。您蒙圣恩得擢京兆,想必也想答皇帝的。这东西交给您,我心里就算报恩了,也能助您报您的恩。您要觉得这个没用,也不必告诉我,我只当自己有用了。”

王云鹤看这字是丑得紧,然而条理清晰。世人对“写”有诸多误解,以为背下字来就是会写了,其实,能够条理清晰地描述事件,至少证明头脑是有逻辑的,这个标准许多人是达不到的,让他复述个话都能复述得颠三倒四丢失许多关键信息又记错许多内容。

王云鹤看看字纸,看看祝缨,他想起来了:“是你!”

祝缨又对他磕了个头,爬了起来:“我的心愿了了,愿您能一直做个好官。”

王云鹤道:“你通律法?读过书吗?”

祝缨摇摇头:“没认真读过,看过一点律书。”

王云鹤将那叠字纸一收,严肃地说:“你该认真读些圣贤书,不该钻进这些律条里!我看你写的这些,条理清晰,然而离圣贤道远。年轻人,不要走错路!你该读经、读史!不该钻研科条,乱了心智。你心中尚能辨是非、明善恶,知道为人写出冤情,不要消磨了这份天真性情!”

祝缨失笑,一摊手:“没钱。”

王云鹤觉得很奇怪,祝缨这打扮不像很穷的人,家境至少也是个小康。他愈发板起脸来:“胡说!”

祝缨道:“真的。谁不知道读书好?我还得养家糊口呢。书都是偷听来的。”

王云鹤道:“读过什么书?”

祝缨对他印象还不错,也答了。王云鹤抽了几条《论语》又抽了几条《孟子》再抽两首《诗》,祝缨都背了出来。王云鹤让她再讲解,祝缨就将自己听过的塾师的话背了出来。王云鹤道:“胡说八道!哪个村塾野书生教的?!”

亲自给她讲了一阵儿,问道:“懂了么?”

祝缨听他讲的,比塾师不知道高明多少倍,虽然有几处不赞同,仍然复述了一遍。王云鹤大惊:“你要没钱,我助你读书就是了!不可荒废学业!”

祝缨道:“大人,我不止没钱读书,是连吃饭也没钱的,全家吃饭的钱都没有的。”

王云鹤道:“那才用多久?”

祝缨道:“照您说的这些高深的学问,我还得学个十年。我得养家,不能单靠您,且我已经有了去处,不能失约。”

王云鹤道:“是谁?什么去处?我与他讲!”

祝缨不肯对他讲,只摇头:“以后或许还有机会见到您,到时候您就知道。”

王云鹤十分惋惜地说:“不提进士科,你读个明经科呢?那个容易,也可为国效力,仕途艰难一些也是正途。学问一道,修身养性,不在你考的是哪一科,只要一心向学,心向圣贤,终有所成的。”

“那也得个三年五载的呀,耗不起,也没那机会。”

王云鹤犹不死心,说:“你既通律,明法科也是可以的。君子不器,不自弃!”

“明法科?”祝缨知道个进士、明经,这个明法是个什么玩艺儿?她的好学之心又起了。

王云鹤道:“你既读过书,怎么连明法科也不知道了?”又给祝缨讲了还有明算科之类,同时讲了各种学校的等级,以及贡士科考之类。

说完了,喘一大口气,才说:“明白了么?”

祝缨复述了两句,他就摆手道:“我知道你都记下了,你……要读书啊!读书才能明理。”

“我要是不配读书呢?还要写祖宗三代,我家啊,我只知道连我才两代呢。”

王云鹤一怔,道:“只要不是贱役犯人之后,终究是有机会的!即便是,也当修养自身,以近君子。”

祝缨认真给他磕了三个头,说:“您是好人。”

“你!”

祝缨爬起来就走了,来福在后门那儿等了她有一阵儿了,迎上来问道:“三郎,怎么回事?”

祝缨低声道:“牢里有些人的事儿得做个了结。”

来福见她兴致不高,一路也不敢说话,跟着她,看她又去包了点点心,先见了客栈掌柜,又去眼中人打了招呼,问中人打听有没有便宜的鬼屋要卖之类,最后回了金宅。

金大娘子又有了新消息:“他们明天就回来啦!可算盼来了!”

张仙姑和祝大也觉得靠山回来了,都跟着一起开心。

祝缨了跟着微笑,吃了晚饭回房躺在床上,好一阵儿还没睡着。

她见过知县、见过知府、见过两位钦差、见过两位副使、见过宰相公子,如今又见京兆。八个官儿,只有一个人对她说:你的资质该读书走正路,不该荒废,如果有困难,我可以资助你一二。

八个官,始见一君子。

祝缨拉高被子蒙住了头,慢慢地睡着了。

饿了

郑熹回京的这一天,祝缨起得挺早,听着京城的鼓声爬了起来。擦了牙,洗了脸,好好地穿戴整齐。

金宅上下也都喜气洋洋地,人人都收拾得很整齐,连吃饭的桌子都比平时擦得更亮了一点,上菜的小丫环脸上也笑嘻嘻的。

张仙姑拿着个包子问祝缨:“老三啊,你快点儿吃,等会儿得迎一迎郑大人吧?”

祝缨转头说:“不急的,郑大人今天得忙正事,我去是添乱。”

按照上回的经验,郑熹回京还得跟皇帝复命、还有许多重要的人要见,今明两天都轮不到她往前凑。今天金良能回家,再给她传个话、说个安排就不错了。她正好可以借这几天时间再举家搬回自己租住的院子重新收拾一下,把旧货发卖了。

从老家带回来的货郎担子很可惜地没有赶上新年前那一波高价,现在过完年了,好些人家买东西的需求就没有那么强烈,价也低了一点。

可惜了。

祝缨吃过早饭仍然在屋子里认真的临帖,她临的帖子还是自己在府城的时候买的,价不贵也不是什么名家法帖,胜在写得“板正”。给王云鹤写的那叠字纸她自己都有点看不下去,因此发了狠,怎么也得写出个差不多的样子来。

写了半晌,张仙姑忍不住进进出出,给她端水、端小点心、看炭盆、看砚台冻住了没有、看墨还有没有、给她磨墨……张仙姑压着心事,她很想催祝缨,快点贴着郑大人去,免再叫什么阿猫阿狗的狗眼看人低又欺负你了!但是祝缨就是不动如山,她只有干着急的份儿。

金大娘子心里也有事儿,祝缨不是她们从牢里捞出来的,她总有点过意不去,又盼着丈夫能够早点回来。她不围着祝缨转,她正房堂屋里原地打转,边转边骂:死鬼,怎么还不回来?!七郎面圣,你也面圣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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快到中午的时候,厨下又开始做饭,这些日子金大娘子家里也不知道买了多少个猪蹄子。这一回金良回来,估摸着又得有人过来蹭饭,金大娘子转着圈儿地吩咐:“再多买十个蹄子回来!”

丫环叹了口气,劝道:“娘子,你已经吩咐了三回了,再买,就买四十个了!十口猪也不够你买的了!”

金大娘子一拍脑门儿:“瞧瞧我这记性!”

到了中午的时候金良回来了,他没在外面耽搁也没带别的什么人,一边拍门一边说:“我回来啦!人呢?人呢?”

来福开了门,金良拨开他,大步走进来:“娘子!”

金彪率先跑出去扑到他的身上:“爹!”

金良将儿子挟在腋下大步走了过来,祝家一家三口寄住在前院,张仙姑在厢房里催祝缨:“快啊!金兄弟回来了,你怎么还在这儿呢?快迎一迎,问问有没有什么话捎给你的。”

祝缨搁下笔,洗去了手上的墨迹,理了理袖子才走出去:“金大哥。”

金良提溜着儿子,猛一旋身,看到他从厢房里走出来,不由眯了一下眼睛。

他与祝缨近两月未见,祝缨又长高了一点,也更瘦了,金良放下儿子,大步走到祝缨面前,重重地拍了拍祝缨的肩膀:“好小子!”手上又一沉,用力握了握祝缨的肩头,少年的肩头薄得像片纸,支楞的骨头隔着冬衣还是硌着了他的手。

金良又拍了两下,说:“好小子!”

祝缨道:“大嫂等你很久了,一家子快去说说话吧。”

“咳!老夫老妻的,说什么?走,一块儿喝酒去!”

祝缨微笑着往后撤了两步:“我不喝酒的。”

金良提着儿子的领子,看到妻子从后院出来,他不好意思地又咳嗽了一声:“来啦!”

金大娘子道:“回来啦?”

“哎。”

金大娘子道:“热汤热水都备下了,你洗洗脸,换身儿衣裳,穿这一身儿在家里给谁显官威呢?快去!”

金良道:“知道了!”

金家一家三口去了后面,期间儿子闹着问要捎了什么好东西给他,老婆说了这些日子的事儿,一是过年家里人情来往等等,二就是祝缨的事儿。金良都听着了,掏出个皮球给儿子,又掏出一把钱来:“去玩吧!”上半个身子已经往老婆那儿粘过去了。

金彪抱着皮球跑路了,跑出去一半又折回来一要抓钱。金良被这儿子一撞,好险没一脚踹过去,骂道:“小兔崽子!”

金大娘子咳嗽一声,手绢儿抵在唇边挪了两步,把钱塞给儿子,推金彪出去。也不看金良,就说:“快洗脸!衣裳在架子上!”

她挪到衣架后面看金良洗脸换衣服,金良问:“怎么听说祝大哥两口子叫沈瑛给打了?你说清楚些。”

金大娘子道:“可怜天下父母心!他们这些日子都没见着冯家、沈家的面儿,那天在街上看着了沈瑛,就想跟过去讨个情。哪知道沈家下人说不认识他们,当他们是讹诈的穷,哎,怎么就不认识了?”

金良道:“怎么就不认识了?狗眼看人低呗!一路上都没跟人家搭什么话,七郎兴冲冲的要栽培调-教,到了京城,他要抢人!三郎也是个有气性的,硬没跟去,记恨上了呗。”

金大娘子道:“那现在?”

金良道:“七郎午饭得陪着侯爷他们,叫饭后把三郎带进府去见一见他。”

金大娘子高兴道:“哎哟,那可是好了!我这就看看饭好了没!哎,还要进府里,你晌午也别喝酒了吧,晚上哪怕你喝一坛子呢?别误了府里的差使。”

金良道:“行。”

…………——

午饭的时候,两家人家是分开吃的,张仙姑一边吃饭一边说:“郑大人这回不能再走了吧?”又问祝缨,“你真要一条道走到黑呀?”

祝大道:“看看你的碗。”

“看什么?!”

祝大道:“碗里有干的吃了吧?桌上有肉了吧?”

“我饿死也不想她有事儿。”

祝缨拿抹布把两人喷到桌上的饭粒擦了,说:“吃饭吧。饿死也是死,饱死也是死。”

这个话题说过许多遍了,但是张仙姑总是很容易就又担心起来,一旦祝缨不接她的茬儿,她就又安静了。然后周而复始。

吃完了饭,祝大就开始打瞌睡,张仙姑不用自己洗碗,就围着祝缨转,祝缨还是慢慢地写着字。

察觉到张仙姑愈发不安,祝缨停下笔问道:“咱们还有多少钱?”

张仙姑道:“还有二十来贯了。”

“家里的货还有么?”

“都搁着没动。那头骡子,我也托金大娘子找人给卖了,咱也养不起那个,车还没出手,都搁家里了。”

祝缨心道,卖了货之后手上差不多有能个四十贯钱了,说:“得拿出些来给金大嫂抵这些日子的花销,光给钱不好看,再备点礼物。”里外里一算,也得十几二十贯。不说在金家吃的这些猪蹄子,单是金大娘子肯收留,就不能跟人家太小气了。

张仙姑道:“你要去当差了,不得上下打点一下?”

母女两个算了一下,手上这就是紧了。张仙姑道:“以往没钱的时候日子也过了,现在倒敢说二十贯钱不够花,这日子都是怎么过的呀!”

祝缨笑道:“遇到意外开销就大些,以后我有了俸禄也就好啦。”

“一准儿能有俸禄?能有多少钱?”

“一个月怎么也得有个五贯钱吧?”祝缨说,“我打听过的,京兆的狱卒能拿五贯。”

张仙姑想了一下,说:“那也行,咱们省着点儿,一个月还能攒下两三贯钱呢!”

母女俩商量了一阵儿,张仙姑没那么焦虑了,祝大午睡还没醒。金良已经吃饱喝足休息好,准备带祝缨去郑府了。

他到了祝缨的门外,问一声:“三郎在吗?”

张仙姑赶紧撩开了帘子说:“在的,金兄弟,进来说话。”

金良进来打量了屋里一眼,说:“还行。你收拾收拾,我带你去见七郎。”

祝缨惊讶倒:“现在就去?他没别的事忙了吗?”

金良道:“路上听说你的事儿,就说,回来面完圣就要见你。他别人都还没见呢。”

张仙姑又担心了起来:“金兄弟,好事儿坏事儿?这可不能怪我们老三啊!我们冤呐!”

金良安抚道:“大嫂、大嫂,听我说,七郎这是惦记着他,要栽培他呢!”

张仙姑才不哭了。

金良道:“我还有话跟三郎说。”

祝缨道:“娘,你也去歇歇吧,有金大哥在,我没事的。”

张仙姑带上了门,有点不安心,去打醒了祝大:“还睡还睡!睡不死你!快!起来!听听金兄弟跟孩子说什么了。”

祝大揉着眼睛爬起来:“你瞎操什么心?”

“要见郑大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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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事儿啊。”

张仙姑道:“老三说,郑大人事儿多着呢,得过几天才见,这又突然要见了,不奇怪么?”

祝大受不了她的聒噪,说:“行行行,去看看。”

他俩可算是来巧了,才到门外就听到金良的吼声!

…………

却说,张仙姑一离开,金良就对祝缨道:“见七郎前还有一个事儿,我私下对你讲的,你要心里有个数,现在就得拿定了主意,是定下主意,不是黏黏乎乎!你那位岳母家你打算怎么办?我听人说过‘鱼与熊掌不可兼得’,可不能又想在七郎这里受栽培,又在那头当好姑爷的——哼!沈瑛也不是什么好亲戚!”

祝缨道:“哦。”

金良道:“你可真得有个准话啊。”

“知道了。”

金良自认是一片好心,祝缨却回答得有些敷衍,忍不住地吼了祝缨:“前程大事,你当闹着玩儿呢?踏进京城这个名利场,一步踏错就要了命了!多少人自以为聪明能够耍着人玩儿,最后都被人整死了!你给我起来!认真说话!”

张仙姑在门外吓了一跳,和祝大冲进去劝金良:“金兄弟,别生气别生气,有话好好话,咱好好说,我劝她。老三啊,怎么回事儿啊?”

祝缨道:“啊,没事儿,你们歇着去吧……”

金良道:“不能走!他糊涂了,你们当爹娘的不能糊涂啊!他的亲事你们到底怎么想的?窝囊不窝囊啊?啊?七郎就是有心栽培你,他养出你来,你再给沈瑛拾鞋去,寒碜谁呢?”

张仙姑马上说:“我们不会高攀的!本来就不是正经的亲事,两下一块儿过了难关就散伙的。这不……一直……金兄弟,我恨不得现在这亲事就不做数!”

祝缨说:“大姐就被架中间了。”

金良忍不住道:“活菩萨,你还想着她!怎么不想想你爹你娘?!他们的打就白挨了呀?你说她是个好女子,那就是个仙女也不值当你爹娘挨她家的打!你……”

祝缨道:“我知道。我……”

金良道:“话都到这里了,你还有什么不能说的?”

祝缨道:“我当她是姐姐,是亲人。至少要同她说个明白,不能叫她什么都不知道就……”

金良道:“她就那么好?!”

张仙姑喃喃地道:“那确实是个好人。”被祝大拿胳膊肘捣了一下。

金良道:“大哥大嫂,你们是父母,做得了他的主,他自己也说不情愿要这亲事。咱们能把这事儿办干净了吗?”

祝缨苦笑道:“你忘了,我的户籍和契书是合不上的,这事儿想要办得干净利落,要么两家都有意作罢。要么还得走官府,叫我爹娘过一回堂。到时候户籍又掰扯不清。”

金良道:“那打还能白挨了?”

张仙姑又心疼女儿,帮祝缨辩解:“我们承花姐的情,总得看着她有个好归宿才好放手呀。”

金良不骂张仙姑,故意骂祝缨道:“你脑子呢?你一天不离婚就一天是她的丈夫,除了你,她哪有好归宿?我见过给老婆找下家的,战场上快死了,那得托付好了。你这算什么?你不要她,看上有夫之妇的,能是什么正经男人?值得托付么?他娘家还在,舅舅还在,她姨父是丞相,能叫你把她发嫁了?你,要是想要她,就打官司把她带回家,不想要她,趁早退步抽身!你又不把人带走,又不撒手,你想什么呢?这不是你会干的事啊!”

一语惊醒梦中人!

张仙姑本是被祝缨说动的,此时说:“老三,她要的咱给不了。放手吧。你给她安排的好人家,能是什么高官公子?人好不好的,咱在一边看着,能帮就帮一把。你得自己上岸,才能救水里的人。”

祝大也说:“你都不要这婚事了,人家凭什么听你的?”

是啊,花姐凭什么听她的呢?她尚且不能对花姐说实话,怎么能让花姐闭着眼顺着她的话往坑里跳?再说,她爹娘的打,真能白挨吗?不现在还到沈瑛脸上,还是她吗?

祝缨脸上阴晴不定,说:“我知道了,我这就把婚给离了。”

金良道:“真的?你办得成?”

祝缨叹了口气,对金良道:“呐,她舅舅的仆人打了我的爹娘,现在伤痕还有一些,验伤也不算全无痕迹。就算眼前没有,还能诈伤,反正是真的挨了打了。与沈瑛撕破了脸也没什么,早就没情份了,不过碍着花姐。明天一早,我就去找沈瑛,沈瑛要脸,冯家要脸,也必不会硬赖这门亲事,不管我是祝三还是祝缨,他想必也不会挽留。真想要胁我,我就上京兆府,京兆大印一盖,一别两宽。哪怕翻出咱们的老底儿来,我本也没个做官的命,从小吏做起已是不错了。”

金良道:“这不就好了吗?是她自己命不好,要怨,就怨命吧,不能怨你。”

祝缨苦笑,这件事儿,她还真没有个两全的办法,她说:“我只怕她不怨我。”

金良问祝缨:“能走吗?”

“能。”

金良自觉办了一件好事,说:“走吧。”

没有多余的马给祝缨,金良也就不骑马,两人并肩出了金家。

金良看了一下祝缨,觉得有点不太对劲,哦!这小子的衣服有点小了。心说,这可来不及弄合身的换了,不过他模样周正,还能看。

金良总担心祝缨会被风吹倒,步子都放缓了一些,边走边跟祝缨说话,不再提什么亲事。他很为郑熹解释了一番,怎么写信给了钟宜,没想到钟宜也是个废物,竟然没办成,等等。

祝缨安静地听着,她相信金良说的是真的,也相信钟宜确实去办了,不是她有多少份量,是闯祸的周游份量十足罢了。

只是周游这回也没能完全脱身。

祝缨轻轻耸了耸肩。

…………——

等到了郑侯府上,金良带着祝缨从偏门入。金良对这里很熟,与路过的仆役们开着玩笑,年轻的男仆们叫他“叔”也有叫他“哥”的,还有年纪更小一些的叫他“伯”。

一路几乎不见女仆。

祝缨一路留意,这个府邸很大,比府城陈府还要气派一些。她曾在京城逛过一些时日,所见比这处更好的宅子并不多。

正月末,花木都还未发芽,枝子却都修得规规矩矩的,有两株古松针叶深绿,傲然而立。

金良带她到了一处屋子前,说:“这是七郎的外书房,你站一下。”他先进去通报,很快,里面陆超出来笑道:“快来!”对祝缨挤眉弄眼的,比了比祝缨的个头说:“你长高了!”

祝缨面无表情,故意踮了踮脚,因为陆超个头并不高,她这是小小嘲弄了一下陆超,气得陆超瞪眼。

进了书房里,就被一股暖气包围了,这炭盆烧得比祝缨经历过的都暖和,鼻子一痒,她打了个喷嚏。郑熹道:“着凉了?”示意给她一块手帕擦鼻涕。

祝缨接了,擦完了鼻涕,说:“是屋里热。”把手帕放到了一边,老实站着。

郑熹道:“坐吧,你什么时候跟我客气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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祝缨听他的口气不像生气,居然比上次见面的时候还亲切了一点,也就谢了座。郑熹又对金良示意,金良这才坐下。

郑熹道:“长高了一些。”

祝缨平静地说:“过年了嘛,长了一岁。”

郑熹并不说他曾与钟宜的周旋,更不提周游,只说:“本该年前就安排你的,不想耽搁了,你又白受了一番搓磨。”然后他就改主意了。

他说:“你今天回家收拾收拾,明天开始,好好读书!”

祝缨愕然:“什么?不是说带我当差的吗?”

郑熹道:“当什么差?你得先读书,从明天起,你过来,到我这边学里,跟家里的人一起读书。”

金良很为祝缨高兴,他说:“还不快谢谢七郎?这是咱家的家学,凡没进国子监那些学校的,都在这里读书的!里头都是名师!”

祝缨说:“我是来当差的!这跟说好的不一样!”

郑熹道:“这就是你现在的差使了,等你学好了再入仕。不过几年功夫,我还耗得起。”

祝缨道:“我身家可不清白,到祖父这一代就没个根儿了。”

郑熹平淡地看了她一眼,祝缨意识到自己犯了蠢——这对郑熹这样的人,就不算是个事。郑熹要安排个人,可能都不用像王云鹤说的那样考试。这种事儿祝缨在民间也听过一些的。巴结某一贵人,就能得一官职。父祖户籍,再造一份就是了,她现在的户籍就是后填的。

祝缨大胆地问:“您的新差使也泡汤了?”

金良忙说:“胡说八道!”

郑熹道:“我自会安排旁人去干。”

“能比我干得好吗?”祝缨说。

金良道:“别人求都求不来的,你怎么……”

祝缨问金良:“你挨过饿吗?认真饿的那种,因为没有吃的才饿,不是有吃的吃不到嘴里或是一时饭没做好——那种不是真饿。

有人告诉你,再饿两顿,以后想吃什么吃什么。如果你从小饿到大,你是不会忍的,有那么一丁点儿东西,都要填进嘴里再想下一口在哪里。

如果你从小不缺吃的,你是能多熬两顿的。

这不是眼皮子浅,就是饿了。

我饿了。不过我比别人强点儿,我虽饿不到两顿,但能饿一顿。”

金良惊愕地看着她。祝缨仍然表情平静,她想好了,她得尽快有一个身份才行,官身。周游这种货色是不长脑子的,良民不足以保证自己全家的安全,得尽快弄个官身,虽然小官小吏也容易被人拿捏,处境比平头百姓可强多了。读个三五年的书?够周游跟狐朋狗友把她往牢里扔八百回了。扔她还行,要是把她爹娘弄牢里……

郑熹点点头:“这一顿,你想怎么个饿法?”

祝缨道:“我考明法科。律书我已经读了一些了,还有令,花不了多长时间。反正是背书嘛!经义之类,他们钻研得太深了,一时半会儿糊弄都糊弄不了,说话就露怯。背书,我可以的。考过明法科,您那差使里什么活我就都能干了。离考试还有点时间,来得及。”

郑熹指着书房里某一架子上道:“你要考的就是这些,怎么样?”

祝缨道:“就算吞,我也把它吞下去。”

郑熹沉吟了一下,道:“也好。”

金良不知道这样安排好不好,他也没听过“明法科”这个鬼东西,更不知道这玩艺儿是考什么、怎么考、几时考。正常人谁管这玩艺儿啊?!正要说话,甘泽急匆匆跑过来,在门外说:“七郎,有件事儿!”

郑熹问道:“什么事?”

甘泽进来,看了一眼祝缨道:“三郎的爹娘,被人打了!”

…………

却说,金良与祝缨离开之后,张仙姑就与祝大商量上了。

张仙姑的意思:“要不行我就上大堂上去,契书是我签的,有事儿我顶了!”

祝大骂道:“你懂个屁!你出面了,孩子身份怎么办?好容易办了个新户籍呢!”

“那你说怎么办?”

祝大道:“老子豁出去了!走!上沈家去,叫他再打我一顿!你在一旁看着,他们打着了,你就叫嚷起来,说他们打亲家了!嘿嘿,打了亲家,他还有脸要咱们孩子给他家当女婿?”

“是外甥女婿!”

“那就再去冯家吵一场!”

所有人千算万算,就忘了一件事——张仙姑和祝大是跳大神的,干这一行的许多都是坑蒙拐骗混口饭吃。祝缨这样的,是这一行里的异类。

这两口子要没点子歪心眼儿,混不到还能生养个孩子,又把孩子养大。

两个神棍,向金大娘子借了来福,也是让来福在街口等着望风:“只要我们不死,你就别出来。看要打死了,再来救我们!”

跑到沈府,依旧是自称亲家,祝大上回是求见,说话还老实,这回就会骂了,嘴里十分不干不净:“忘了根本的王八!”之类。

理所当然地被打了一顿。

两口子挨了一顿打,故意没挡脸,挂着彩跑到了冯家。冯家比沈家还莫名其妙,冯夫人压根儿连“亲家”是什么人都不清楚,门房就更不清楚了。看着这两口子疯疯癫癫的,拿扫把将人赶走。

两顿打挨完,祝大和张仙姑放心了,坐在街口拍着大腿嚎叫。

来福看得目瞪口呆。他知道世上有无赖,也见过许多无赖,但万万没想到住在自己家、对自家主人特别客气、还会抢着扫个地烧个火的这两口子也是无赖!这两个人,能生出三郎那样的人来?

真是白日见鬼了啊!

来福赶紧上前,一手一个扶起两人:“老翁,娘子,快起来!哎哟,这是怎么闹的啊?!!!”

三人来了这么一出,花姐在后宅隐约听到了丫环们议论。娘是亲娘,兄嫂却不是亲骨肉,嫂子那边儿的丫环看她的眼神都不太对了。她一问,那边的丫环就不会为她隐瞒,直接说:“有两个叫花子,说是您公公婆婆,叫门上赶出去了。”

花姐大惊,提着裙子一路跑到门口才被丫环婆子拦了下来,这也足以让她听清了是张仙姑在哭骂。王婆子劝她:“小娘子,别理这些无赖,咱们回去吧。”

花姐被她拦在臂弯里,又被两个丫环堵着,进退不得,急得哭道:“是她!是她!怎么拦着她的呢?那个是我婆婆呀。”

王婆子道:“怎么会呢?您没听岔吧?”

“口音也对。”

“同乡人多了。”

花姐道:“王妈妈,你不知道,她以前是给人祛病驱邪的,唱的歌儿都有调……”

张仙姑这跳大神的本事并不高明,会唱的所有曲子拢共就只有三个谱,花姐都听过,记着呢。

这边花姐在宅子里要出去,那边张仙姑在宅外巷口哭着唱,热闹极了。

那边王婆子急得不行,看到冯夫人被儿媳妇请了出来,王婆子上前诉说:“说是小娘子的婆家,可看着真是不像啊!忒不体面了!这哪能行呢?平民人家也不能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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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样的亲家啊!”

冯夫人气了个倒仰,是万不肯再要这样的亲家的,也不用问她兄弟的意思,更不与嗣子、女儿商量。不停地说:“这样无礼的东西怎么能做亲家?这样无礼的东西怎么能做亲家?”

王婆子就撺掇着:“您才是这家的老封君,您说话,谁能说个不字?现您做主,把这门亲事退了吧!”

冯夫人认为有理,命人:“把那两个花子叫到门房来,去取了小娘子的婚书来。”马上把契书退还,还要祝大也写退婚书画押。花姐还要说话,冯夫人将脸一沉:“把小娘子请回房去!没我的话不许出来。”

祝大一心欢喜,脸上被打破了还想笑,牵扯动了脸颊的肌肉,扯出个狰狞的笑脸来。王婆子心中恼怒,道:“你快写吧!”

祝大拢共不到三百字的学识不足以写一纸退婚书,冯夫人对管事道:“你来草拟!”

管事写完,冯夫人看了,自己签了字,又让祝大签了名字。

祝大与张仙姑如愿把这婚给退了!两人拿回了原契书,拿着了冯夫人写的退婚书,按了手印。这门亲事的双方父母,真真“各生欢喜”,冯夫人道:“既已不是亲戚,我便不留你们了!来人,送客!”

来福在一旁看了个傻眼,与祝大、张仙姑一同被扫地出手。他一手一个神棍,也不敢就这么拖回去,又自掏腰包雇了辆车,将两人塞进车里带回金宅。

金大娘子见了,吃惊地道:“这是怎么了?!”

来福今天亏大发了!哆哆嗦嗦地把事儿说了:“也不知道退亲有什么好开心了,这怕是被打傻了吧?一路都在笑。”

金大妇娘子骂道:“掌嘴!怎么能这么说客人呢?去,请个大夫过来。”

祝大还歪着嘴笑道:“大娘子放心,我们自家的事,都办妥啦!并不用上衙门去过堂!”

金大娘子万没想到他们能干出这个事来,一面请大夫,一面派人去郑府报信。

………………

书房里几个人听说书的一样听甘泽背了一套,都觉新奇。只有祝缨知道,她爹娘真干得出来这个事!

好久没见他们跳大神,几个月来两个人也认真以“将来小官人的爹娘”自居比较讲究了,她漏算了这一条!

阴着脸,祝缨道:“咱们说好的,可不能变。”

金良咽了口唾沫说:“你、你、你手别抖,咱别生气啊。这里是京城,不兴当街杀人,刺杀朝廷命官更是死罪!你,你别去找沈瑛,也不能这么去找冯家算账,听着没?”

祝缨微笑道:“我可没生气呢,我的爹娘把婚都退了,省我事儿了,我哪敢生气啊?!!!”

郑熹道:“套个车,你们快些回去吧,取些跌打药带走。”

金良道:“哎!”

祝缨道:“您还没说,咱们刚才说好的,算不算数?明法科我可考了。”

郑熹道:“自然是做数的!不过几个月,我等得起!先去照顾你父母的伤。”

祝缨对他一揖,拖着金良出了门。

金良老老实实跟着走了一段,跟她说:“药!”

取了药,把祝缨塞上车,飞奔回家!

备考

回金宅的路上,金良心中忐忑。

这两口子看着不哼不哈的,竟能办下这么个事儿来?

他死死地咬紧牙关,不肯说出为自己辩解的话。

到了家里,正遇到郎中出门,金良与郎中拱了拱手,问道:“伤者怎么样了?”

郎中看他的衣着气派也客气地说:“没大伤着筋骨,就是都不年轻了,男的还有点旧伤,得好好养着,天还凉,别受了寒。”

金良道了谢,金大娘子等到郎中走了,才将金良扯到一边,说:“这都怎么了?!错眼不见的……”

祝缨道:“你们说话,我去看看我爹娘。”

金大娘子道:“郎中都看过了,药也煎上了,别急,啊。”

祝缨道:“哎。”

金大娘子看着她瘦削的背影,叹着气把丈夫揪到一边:“这事儿不对啊,来福说,他们俩闹了沈家、冯家两家门上。”

金良道:“我都知道了。”

金大娘子又是叹气又是惊讶:“这不是他们能干出来的事儿呀!张大娘子嘴快些,祝大哥更是个不好说话的,他们怎么会?”

金良舔了舔嘴唇:“害!这个事儿啊,你就别问了!”

“我怎么能不问呢?这事儿处处透着蹊跷,再说了,你看三郎那个样子,他这么小的年纪,自己才从牢里出来,爹娘又伤着了,还说亲事都退了!你常说沈家、冯家不做人,我看也是,孩子进了牢里,他们连一根指头都不肯伸出来帮忙。可现在这样的退亲法儿,我简直说不出来‘恭喜’两个字!你是没见着,人都打成什么样子了……”

“啰嗦!”

金良发脾气的时候金大娘子还是怵的,她声如蚊蚋:“我得有个数,才好开解他们嘛。你不对我讲,我问谁去?”

金良叹了口气:“就是为那亲事来的。你看三郎,好吧?”

“那是当然。我看那一家子,他才是有主见的人。”

“唉,开始瞧他滑头,后来才发现他有苦衷,是个能扛事儿的人。咱们要有个闺女我都想送给他!”

“怎么又说这个了?”

金良道:“七郎是我旧主家的少主人,对咱们也没得说,你爹前番有事还是他出手相助。”

“那是。”

“这一个是故主,一个是朋友,我盼着他们两个呢能好好的相处。本来也没什么,三郎尽有本事,七郎尽有眼光,处着处着总有能看对眼的时候。”

金大娘子道:“我看他们挺投缘儿的,不然不能叫你照看三郎一家。”

金良摇摇头:“你也知道的,七郎有本事、有身份,想体贴周到的时候比别人周到一百倍,可你看看他怎么安排的三郎?我虽不知道怎么样对三郎最好,但我知道他能为三郎筹划得更好。你说,为什么三郎还是寄住在咱们家?”

“嗯?三郎虽好,也是个外地小子,安排他住到咱们家、我好好的照顾着,还不够好吗?”

金良道:“我觉得还能更好,可是我笨,想不出来。要说读书是正途呢,他读的又不是那些个书。”

金大娘子问道:“那又怎样?”

“唉——三郎的亲事是个累赘。倒不是说他不能娶妻、不能与冯家女儿结婚,是他得向七郎表白了立场——他得做出来、不是说出来——才能得到七郎的信任。只有七郎信任了,才会用心帮扶。沈瑛呢,又横插一杠子,又想要、又不想要的,三郎呢,看着做事干脆,又儿女情长了些。我今天就催他快刀斩乱麻。”

“那你也没办错呀。”

金良道:“三郎答应了亲自去退婚。我对七郎说了,七郎很欢喜,也不叫他现在就做吏当差了,要安排他从官儿做起。这两样的仕途可是天差地远!”

“这是好事。”金大娘子京城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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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官的门道也能说出一二来,从吏开始做起再当官的,在官场上就容易受鄙视。起手就做官儿的,就比由吏做官要好。清流官出身,品级再低,前途也比别的光明。

“可是你看他的爹娘,就要为儿子操心,干出这件事儿来了。我只想他们说一说儿子,哪知他们自己干了呢?”

金大娘子道:“这倒是了,他们说过不愿意高攀冯家,也不至于使这等苦肉计吧?咱们看三郎好,两家门第确实不般配,冯家还能赖上了不成?”

金良头疼地道:“但愿三郎别想岔了,只要埋怨我就好。都走到这一步了,千万别又迁怒七郎,那先前的功夫就白做啦。”

金大娘子也吃不准,说:“不、不能够……吧?三郎脾气挺好的一个孩子。”

金良道:“那小子主意大,又犟,谁都不知道他心里怎么想的。七郎等到现在也是因为这个。”

“啊?”

金良长吁短叹,想起了他不断追问之后郑熹的回答:“太有主见的人,难以令人放心。”

还好郑熹是个有些自负的人,祝缨年纪又小,处得长了自然就能亲近而令人放心了。

金良又焦虑了起来。

金大娘子见金良脾气下去了,她的胆气又上来了,道:“瞧你那个样儿!等我去听听。”

“你别……”

金大娘子道:“你懂个屁!”打开衣橱,拿了自己和金良各一套家常衣服,搭在衣架上。又翻了几条干净的白布拿剪子隔一寸剪个小豁口,一条一条撕好。

将衣服搭在胳膊上,布条拿在手里,金大娘子道:“小丫,打盆热水端着,跟我到前边儿去。”

…………——

金大娘子带着丫环去前院厢房,先往张仙姑房间去。不出所料的话,一家人应该都在这里。

她没猜错。

张仙姑和祝大笑得脸都变形了,祝大右手拿着两张纸,哗哗地打着左手的掌心:“怎么样?怎么样?办成了!咱也不用去衙门了,不用怕别人翻咱们的底账了!哈哈哈哈!”

他近一年来过得憋屈,终于以自己的力量办成了一件大事,得意之情溢于言表。

张仙姑也捂着脸,乐呵呵地:“什么夫人呐?那脑子没你干娘好使呢!跟个气毬似的,一戳就跳老么高!咱们还没说话呢,她倒先要退亲了。”

祝缨磨了磨牙,道:“身上还有没有别的伤?”

祝大道:“哎哟,是有点疼,我这肋巴上挨了一脚。”

张仙姑同时说:“没事儿,没事儿的。”

祝缨道:“以后干这样的事儿先跟我说一声,不要白挨打。”

“这叫白挨打么?”祝大又哗哗地抖着两那张纸,“瞧瞧,瞧瞧,办成了!”

祝缨道:“就算告上衙门也没什么的。”

祝大将两张纸塞到祝缨手里,他闲出两只手来比比划划的,说:“咱有新户籍,你是要做官儿的人,得清清白白的!不能叫他们翻出旧案来!她冯家是个女儿,她比咱们更说不得!顶好她也忘了,咱们也忘了!都不提旧账!她依旧做她的官家小姐,你呢,好好儿准备当你的官儿。行了,你收好这个,他们要再找你,你就拿这个出来!我看闹出来是谁没脸!”

张仙姑不笑了,说:“要说这花姐啊,人好,命不好。又摊上这样的亲娘,就算吃穿好点儿,只怕一样不省心呢。”

祝大道:“唉,也是。不过总好过跟着咱们。她以后缺不了婆家的。”

张仙姑心道,你哪里知道女人的难处?!

祝缨往他们脸上看了一看,说:“这几天都先别出去了,养养伤。”

“哎。那你呢?”张仙姑说。

祝缨道:“我外头还有点事儿,才说到一半就回来了的。”

张仙姑正要说“天快黑了”,听说她有说到一半的事儿,想起来她是去见的郑熹,紧张地站了起来:“那快去快去,跟人家说点儿好听的。”

祝缨心道,我这亲都退了,就算说了难听的,只要不骂他八代祖宗,他都能听得下去。

点点头,祝缨道:“嗯,晚饭不用等我了。”

“哎。”

祝缨撩开帘子出来就看到了金大娘子,金大娘子看着她,很是慈祥地说:“郎中说了,没伤着筋骨,别担心,啊。”

“哎。大嫂,金大哥没出去吧?”

“在后头,你只管去找他。”

“有劳大嫂了。我一个人顾不到两处,给您添麻烦了。”

金大娘子笑眯眯地:“不麻烦不麻烦。去吧去吧。我看你爹娘去,水都快凉了。”

祝缨不像暴怒的样子,又不是要出去找人拼命,金大娘子就不在祝缨身上多事,真的去看了张仙姑两口子:“这一身灰土的,衣裳也破了,这是我跟我们家那口子的,新做的,没过两水,先换上。”又要小丫头给他们热敷、换药。

张仙姑向她道谢,金大娘子道:“嘴角破了,先别说话,养好了伤我陪你聊天儿。三郎找我们孩子他爹去了。”

张仙姑道:“有金兄弟看着,我也放心了。”

…………

金良自己都不知道张仙姑对他有这么大的信心!

他站起来迎了祝缨,说:“怎么样?”

祝缨道:“皮肉伤。”

“哦哦,那就好。哎,我跟你说,京城不比乡下地方,你整治个人、打杀个人就容易遮掩,新换的京兆知道吗?是个认真的人,不好过关。沈瑛又是朝廷命官……”

祝缨道:“你说到哪里去了?一家子神棍,挨的打骂会少?”

金良许多话都噎在了喉咙里。

祝缨觉得他这个样子十分好玩,暗中欣赏了一下金良的囧相,很快就说:“我的事儿,我都不愁了,你愁的什么呢?”

金良道:“兔崽子!怎么又没心没肺起来了?为你犯愁你还不耐烦了!”

祝缨道:“你要真为我犯愁,就来点儿实在的。”

“你要干嘛?别想着我帮你去行刺朝廷命官。”

祝缨翻了个大大的白眼:“你以后遇到人,别瞎猜别人会干什么,你一准儿猜不对!就别浪费那个脑子了!”

金良生气地瞪眼:“你再说!”

祝缨道:“还说什么呀?你别胡闹了,来,说正事儿。”

金良被她噎得直抻脖子,憋红了脑袋才憋出来一句:“什么事儿?”

祝缨道:“郑大人明天还在府里不?今天出来得匆忙,我没从他那儿拿书出来看。离考试的时间不多了,得赶紧的。还有,以后怎么从他那里弄书出来,也得有个说法吧?我总得再见他一面。他家那么大一个府,想见他恐怕也不容易的,你要真担心我出去找谁的麻烦,就给我点书,有事儿做了我就不出门了。”

说到这个事儿金良就来神儿了:“七郎还是有几天假的,明天我带你去府里,他要在府里呢,咱们就见缝插针把你的事儿说了。要是不在呢,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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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听一下他什么时候在,或者就等在府里,等他回来把事儿说了,府里我熟,一准明天把你的事儿办了。哎,就算拿回书来你这两天也甭急着看,多陪陪你爹娘。”

祝缨道:“这有什么好陪的?我也不与他们分开。说起来,一事不烦二主,我还得在你这儿多借住几天,少则十日,多则半月,等他们伤好些了我就回我那儿去。现在回家,我娘肯定闲不下来肯定得抢着做家务之类,不利于养伤。”

她原本打算好了这两天就搬回赁的地方认真温书备考的,现在父母都受了伤,就决定先厚着脸皮在金良家借住半个月,蹭一蹭金家的生活方便。金家的人情已经欠下了,不必再去欠别的人情。

她还有另一样担心:亲是退了,看父母伤的这个样子,冯夫人的怒气不小,养伤期间万一越想越生气地再来补一顿打,父母跑都跑不动。

金良大方地说:“客气什么?你就安心在我这里住下!住到你授官为止!我这里什么都有,不比你那儿什么都要自己动手强多了?等你授了官,有了俸禄,就去买个丫头在家伺候着大嫂。”

祝缨道:“还没想那么远。我房租都交了一年的了,房子白放着也可惜了,就这几天,不然不像话。那明天,我来找你?”

金良道:“你就住在我家里,还到哪里‘找’我?明天一早,你要能起得来,咱们就赶个早,去府里。”

“好。”

说话间,金大娘子已经回来了,笑吟吟地说:“你们坐着,我看看饭食去。三郎,你就与你大哥在这里吃吧,你爹娘那儿吃饭不方便,我叫他们煮烂烂的肉糜粥端过去,你正在长个儿的时候光吃那个可不够,就在这里吃点儿干的吧,别去馋你爹娘了。”

祝缨道:“好。”

祝缨吃饭也快,金良吃饭也快,两人饭量比金大娘子和金彪大,正好三个大人吃完了,金彪还在含着碗沿儿吸一口粥又还回碗里,再吸、再还。金大娘子倒提着筷子抽在桌面上:“你给我好好吃饭!”

金彪道:“我不想吃了嘛!”

金大娘子道:“那就饿着,碗放下,不许玩儿饭,谁教的你?不像样!”

金彪哼哼叽叽地放下碗筷。

金大娘子道:“叫三郎看笑话了。”

金良道:“这小子,就是欠揍!”

祝缨笑笑:“他能跟你们说‘不想吃了’就是好事儿,就怕把心事都憋着不说,以后你再说他都不知道从哪儿说起了。”

金良道:“我惯的他的臭毛病!”金大娘子却说:“也对,孩子肯对我说话就是好事儿。”

祝缨起身道:“我回去了,金大哥,那就明天早上早些起了。”

金良道:“好!”

祝缨一出门,金大娘子就对金良说:“我瞧着三郎是个老成稳重的人,不会干那没不着调的事儿。我去的时候,他正好好地跟他爹娘说话呢。倒是他爹娘,开心得不像是退了亲的人。”

金良道:“亲家也瞧不起他,退了亲,再娶房好妻,互相敬重着,不比这个好?”

金大娘子道:“倒也是。哎,人不可貌相,没想到啊,这两位这么……”

金良咳嗽一声:“不要说他们啦。”

两口子心情都不错,金大娘子问明金良,以后祝缨也算是“自己人”了,她就很开心,说:“以后更能互相照应了。”金良这些府内仆役丛里的好友、军中的袍泽之类,也有机灵的,但给她的感觉都不如祝缨可靠。她是真心想与一个可靠又聪明的人家长久相处下去的。

祝缨心情也不错,她上京就是要自己当官儿的,选定了郑熹这条路,亲事也了结了,爹娘住在金家也安全了。就剩认真备考,等真的授了官,她能腾挪的余地就大多了!

祝大两口子更是做梦都能笑醒。

连远在郑府的郑熹,今天的心情也不错。

这些人开心了,沈瑛这一夜却十分的难熬!

…………——

郑熹在家,是因为他出差回来有几天假,沈瑛这天还得去衙门公干,等他回到家里,门上就急而怯地上前,说:“五郎,冯家娘子回来了。”

“哦?出什么事了?”

“跟老夫人……正哭着呢。”

沈瑛不及换下官服,大步去了母亲那里,没进门就听到了姐姐的呜咽声。他做了个手势,站在窗边听了一阵儿,没听里面说什么内容,就只听到几个女人的哭声,里面隐约还有自己的妻子。妻子的哭声他太熟悉了,一听就脑仁儿疼。

掀开帘子走了进去,沈瑛问:“怎么了?”

沈老夫人道:“你还说呢!你姐姐今天可受委屈了!”

沈瑛问道:“阿姐?怎么了?谁惹到阿姐生气了?我给阿姐出气!”

冯夫人怒气冲冲地抬起头,她蒙面的纱巾早哭得不见了踪影,模样十分可怖:“你还说呢!这是一门什么亲事?你对我说得好好的,冠群现在这个婆家,一家子本份人,孩子上进又识趣。现在呢?闹到我门上啦!我不管,你给我想办法,教训他们一顿,把他们赶出京城去!叫他们永远不许再提亲事这回事儿!不然就打死他们!我的冠群,不能有那样糟心的婆家!也不能叫人知道世上有这么丢脸的人!”

哦?祝缨绷不住讨饶了?先去找姐姐和外甥女,想从中转圜?周游都挂邸报上示众了,沈瑛自然也知道了祝缨的遭遇。别人听了“祝”字不上心,不在意这么个小人物,沈瑛是与祝缨有点关系人,是不会错过这个信息的。

受过搓磨就知道有靠山的好处了吗?沈瑛感兴趣地问道:“怎么回事?”

冯夫人道:“今天,门上说两个花子到了我门上说是亲家,我本不想理的,可他们骂得实在难听!我以为是骗子来讹人的,冠群说,就是他们!”

“咦?然后呢?”

“你还想有然后?”冯夫人忍不住拔尖了声音,“当然要退亲!我让他画押了!”

沈瑛失声惊呼:“什么?!!!”

冯夫人道:“你那是什么样子?!”

他的母亲沈老夫人道:“你们两个都好好说话!一个一个地说。”

有母亲弹压,沈瑛耐下性子与姐姐从头捋了一下,又喝问了冯府的仆人,终于弄明白了一件事:“你打了他们?!”

“我打不得他们吗?”

沈瑛眼前一黑,说:“姐姐先回去,这件事儿,我来收尾。”

冯夫人以为他是要代自己出气,叮嘱道:“千万办妥了,咱们这样的人家,不能让一些流言四处传播。”

沈瑛吞下了怒吼,说:“姐姐先回家吧。”他琢磨着这事儿不对,祝家一家三口都挺本份的,虽然有点怄气,断不至于闹得如此难看。他打算问一问祝缨,把话挑明了,问清原委,而后再做决定。

冯夫人走了,沈老夫人道:“五郎,你好好的,换身衣裳,好生歇着。你姐姐的事儿,还指望你呢。害!这叫什么事?”

沈瑛闭上眼睛静立了一阵儿,说:“娘,一块良田,抛荒了二十年,再拿回来它是不会自己长出粮食的。得有人种它!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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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就是一块良田,咱们离开了二十年,要重新耕耘的。我找人帮咱们一块儿耕种,姐姐把人给赶跑了。”

“佃户多的是,可自家人永远是最亲的,咱们都是一块儿经过风浪走过来的。没有人从中作梗,你妹妹、妹夫也快能回来了。你外甥也回来了。别急,咱们不缺这一个半个不知道成不成器的。”沈老夫人道。

沈瑛欲言又止,说:“我去休息了。”

沈老夫人让儿媳妇不用在自己面前侍侯,赶紧回去照顾儿子。

沈娘子跟着走了,回房就又嘤嘤地哭。沈瑛道:“你怎么又开始了?”

沈娘子道:“郎君,你连外甥女婿都肯再给一次机会,就不肯帮一帮自己的岳父家吗?”

“这个事儿我说过很多次了,不要再提了。”

“你这么心狠的么?我嫁给你,为你生儿育女,可曾求过你什么?如今求的,不过是我爹娘兄弟能够回家!”

沈瑛道:“你爹是犯了案子流放的!”

“你都回来了,不能帮他也回来么?”

沈瑛道:“我家是冤案,你爹是吗?他是真凭实据的贪墨渎职!”

“他纵贪墨,也是我的父亲,也是他养育的我呀!贪墨渎职的多了,不过是拿这个当个由头罢了。”

这两位也是门当户对,沈瑛虽在流放也要娶个差不多知书达理的妻子,就在同是流放的官员家求娶了一门亲事。现在一个回京了,另一个还在流放受苦。

沈娘子道:“婚姻是结两姓之好,我嫁你,也不得救我娘家,外甥婿娶了冠群,也不得不挨打。”

“住口!”

沈娘子又幽幽地哭了起来。

沈瑛提脚就走,去书房睡了一宿,次日起床,出门前就派人去找祝缨。祝缨中间搬过两次家,先找了客栈,掌柜的告知了祝缨赁的房子的地址。结果人不在家,问了邻居说好几个月没别回来了。

沈府仆人又去了京兆府的大牢里打听,从狱卒口中得知了:“哎哟,你们是亲戚?怎么现在来找来呀?他早去了金大娘子家了!”

仆人这回终于找对了地方,叩响了金宅的门环。

此时,祝缨已经和金良从郑府里出来了。

………………

祝缨和金良一大早就到了郑府,郑熹刚用了早饭还没有出门,金良恭恭敬敬站在一边,祝缨和甘泽两个人交换个眼色问好。

郑熹道:“你们都吃过了吗?”

金良道:“吃过了。”

郑熹也放下筷子,问道:“家里怎么样了?”

祝缨道:“大嫂已经给请过郎中看了,皮肉受了些苦。”

郑熹道:“冯夫人这脾性越发的不可亲近了,离了婚也不是件坏事。妻贤夫少祸,岳母就更加难缠了。”

“哎。”

金良帮祝缨说:“我说他在家陪陪爹娘,他就坐不住,要来请示您,书怎么读、试怎么考。”

郑熹再次向祝缨确认:“真的不考明经、进士科?”

祝缨早已想明白了,说:“不考!”

郑熹也有点无奈,说:“好吧。把那书箧拿给他。”

甘泽出去,唤了一个小厮,两个人抬了一只竹编的箱子来放在地下。郑熹道:“你要的都在这里了。国家虽重法度,明法科之类却是不如明经、进士的,真的想好了?”

祝缨道:“赶远路,得有双好鞋子,备好了车马才能走得更远,路上顶好有个驿站还有食水。”

郑熹一笑,点头。

祝缨道:“这些我都没有。您说能供我,我也不怕欠人情,不过这两科要更难考些。天下才智之士都冲那个去了,一个字掰出八百个意思来,叫我把心思都用在那个上头,不如叫我干点儿实事,能看得见的正事。不是您,我爹得冤死在府城的大狱里,不是王京兆,我得冤死在京兆狱里。就这个吧!我跟明法科有缘份。”

“明经、进士才能走得更远,”郑熹说,“你真有此心,更应当听我的,以后高官得做,才能平更多的冤狱。”

祝缨道:“不是还有您吗?我就干点儿零碎的得了。”

郑熹叹了一口气,说:“好吧。去读书吧,今年明法科留给你的时间可不多了。”

“是。还有两三个月。”

明法科不跟明经、进士挤一块儿,要等正经读书人的热闹过了,才轮到它与明算之类的一起再考一轮,比明经科要晚上一到两个月。明法科与明算等科的考生加起来也没明经科的考生多,凑合凑合用人家考完的屋子桌椅边角料就够安置他们的考场了。

祝缨本来也不大够格考个明法科的,她无处上书三代,所以王云鹤惋惜嗟叹。在郑熹这样“不拘小节”的人这儿就不算个事儿,他就能给安排了。

郑熹见她心意已决,道:“七十五天,去吧去吧。”

祝缨要搬这书箧,试着有点沉、不大好搬,顺手打开了盖子一看,里面也没有卷轴,是一本一本的书、一叠一叠的字纸。

甘泽低声道:“昨天你们一走,七郎叫人去又多搜罗了些来!”

郑熹道:“明法考律、令,律书你已经看过了,令是会随时颁布,越积越多的。此外,为防万一,你最好把一些常用的格、式也都看一看,虽不考,多少要知晓一些。”

祝缨舔了一下唇,这临时加码是她没有想到了,她说:“好!”她粗粗估了一下,律书那些她都看过了也都记下了,这是考试的大头。如果其他的书籍也与律书难易差不多的话,两个月她倒是能把剩下的都通读一遍。

考试只要考律、令,其余的且不着急,所以她还有十五天的时候再细背律、令。

行!就这样!

甘泽道:“七郎,得动身了。”

郑熹道:“你好好考,考过了我还有事要你做呢!”

祝缨高兴地答应了,金良上前,将书箧扛在自己的肩上,显得很轻松地说:“七郎,我们也回去了。”

祝缨认认真真给郑熹作了个揖,郑熹道:“去吧。”

甘泽凑在他身边,小声说:“三郎这样儿,能考得过吗?”就七十五天,虽然路上也习了一些律书,甘泽还是为这个小朋友担心。

郑熹不在意地说:“考不过?正好可以沉下心来读经史,老老实实走正途。我又不是养不起他!”

…………——

祝缨不知道,一个周到的东家已经做好她考试不过的安排了。金良扛着书箧,她就顺手从街边买了两个胡饼,塞了一个到金良的嘴里,自己也咬着一个吃。

两人嘴边带着胡饼渣子回家,遇到沈家的仆人被来福送出巷口。

来福跑上来接过金良肩上的书箧,道:“这是沈大人家的人……”

金良眼睛一瞪:“他们来做什么?”

沈家仆人尴尬地道:“误会,都是误会。将军慢走,我们回去复命。”他们与祝大、张仙姑并不相识,来福开了门,祝大两口子探头探脑看了两眼就缩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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屋子里了,金大娘子接待的他们。

金大娘子也没好话,将祝大两口子挨了三顿打的事说了,沈家仆人听得全没了主意——不是说只是冯家打了一顿退婚了吗?怎么我们家还打了他们两顿?

六神无主地辞了出来。

金良道:“三郎,咱们回家去!”

留下沈家仆人看着他们的背影不知所措,过了一阵儿,猛地拔退就跑回家报信!

沈瑛回到家里,得到了一个比前一天更糟糕的消息,将门上仆人拿来拷问,估摸着日子——祝缨在牢里的时候,祝家夫妇来登门求助,被打走了!

沈瑛肠子好险没悔青!全家人都在看着他,他不能失了场面,说:“来人,去陈府,请大郎过来说话。”他要让陈萌做个说客,去探探祝缨的口风,亲事是很难再继续了,可也不要再结仇了!

在府城的时候,他看不上祝缨,到了京城还想拿捏一下,如今祝缨显见是要跟着郑熹了,以祝缨的机灵,混不上心腹也得是个干将,就不能让他有怨气在郑熹那里给自己上眼药。

陈萌听了原委,也是无语,半晌方道:“事情怎么都凑到一块儿了?好,我去!”

他第二天就到了金良家,金良不跟着郑熹出差的时候生活十分规律,他十天里有一天休沐,其他时候都住在城郊大营里。他的假期也快结束了,正在家里收拾带去营里的包袱。

他将自己的一副弓箭留给了祝缨:“喏,说要带你去选弓箭的,又耽误了,这张弓不错,你别总坐着看书,头疼了。功夫还没忘吧?”

祝缨笑着接了。

“我明天到府里辞行就得走了,府里的路你也认得了,门上的人也认得你了,有什么事儿就去那里求救。”

“好。”

两人有说有笑的时候,陈萌登门。

金良很慌张,说:“我去见他,你别……”

祝缨道:“他是来见我的!你拦着,他反而要多想,疑你从中作梗。还是我去吧,总要把话说明白的。我不杀他。”

陈萌也是个斯文公子的模样,祝缨再见他时,又与初到京城的那个下雪天不同了,陈萌显得深沉了不少。

两下见过礼,陈萌就说:“三郎,惭愧惭愧,我才知道你与姨母生出了些误会。”

祝缨道:“昨天,家父家母在令舅令姨那儿各吃了一顿棍棒,令姨命家父签了退婚书,两下各执一份。白纸黑字,哪有什么误会?”

“误会误会,舅舅使我登门,向三郎致歉来了。”他又带了仆人,携了不少礼物。

祝缨道:“令舅慷慨,七、八天前还多赏了一顿棍棒,免得我们再打秋风。”

这事儿陈萌都知道,太阳穴上一抽一抽的疼,说:“都是这起子小人!狗眼看人低!”

他想起了自己幼年时家中的势力眼仆人,越骂越狠。金良道:“大公子,你跑我家来骂谁呢?”

陈萌意识到自己失态了,说:“见笑了。实在是来道歉的。我要知道了,断不会让这些事情发生的。舅舅要是知道,也不会让这件事情发生的。”

祝缨心道:我听你鬼扯!周游挨罚的事儿,你们在朝里会不知道?他为什么挨的罚,你们能不知道?我下狱的事儿,你们必然知道却只字不提,可见心地坏透了。

她也能猜到了陈萌的来意,但是不肯马上松口,说:“你们让不让,这事儿都已经发生了,如今你我再无瓜葛。您也不必再来。那话怎么说的来着?一别两宽,各生欢喜。从此桥归桥、路归路。”

“三郎!”

祝缨道:“大公子,你是圣人门徒,亲生父母被人殴打了,子女可以原谅这个人吗?”

陈萌哑然,道:“你这又是何必。”

祝缨道:“大公子,请吧。”

金良咳嗽了一声,道:“你们两个还是把话说明白。”他拼命要给祝缨使眼色,因为陈萌不止是沈瑛的外甥,他还是丞相的儿子,祝缨顶好不要现在就开罪陈萌。

祝缨道:“好,那就说明白。东西带走,从此两家不上门。我们小门小户,高攀不上你们高门大户,还请高抬贵手。”

金良道:“大公子,话说到这样也该差不多了吧?姓冯的事儿,你们姓陈的、姓沈的掺和什么呢?”

陈萌面色微变,拱手道:“看来,我这说客做得并不好,竟觉得你们两边说的都有道理了。”

祝缨做了个“请”的手势,陈萌也是好涵养,回了一礼,带着人走了。

金良对祝缨道:“这些礼物呢?”

“还回去吧,一个子儿都不要他的。”祝缨说。

金良就让来福雇个车,将东西送回了相府。祝缨道:“这事儿不必告诉我爹娘了。”

“行。”

陈萌来了这一回并没有影响到祝缨和金良,祝缨还是去读书练字,金良还是收拾行李。

第二天,金良去郑府辞行,向郑熹提到了陈萌。

郑熹道:“他?他自家的家务事还没弄明白,就帮着舅舅惹事生非去了?你回营吧,明天我见着了沈瑛,说他一句就是了。”

“哎!”

金良回家带上行李,得意地对祝缨道:“七郎答应给你和冯家的事儿收尾啦!”

祝缨道:“你可真是……”

金良道:“知道你机灵,有些事儿不是机灵就能办的。你就在我这里住下,你大嫂有什么事儿你帮着些。”

“好。”

从此,祝缨就在金宅足不出户,一心读书备考。一家三口的生活都是金大娘子在照应,张仙姑十分过意不去,跟祝缨商议了一下,取了钱交给金大娘子当做一家的开销,两个女人实在无聊,为这事儿推让了一整天,金大娘子勉强收了两贯钱。

此事一毕,又闲了下来,金大娘子开始数日子,数着金良什么时候回来。

还没数到金良回家的日子,这天五更,祝缨睡得正香,忽然听到外面一声尖叫:“走水了!”

祝缨披衣而起,推开门,翻身跃上屋顶四下一看,竟是金宅的后院堆放柴禾木炭的地方失火了!丫环厨子早起烧热水等着金大娘子起身时好用,一见失火就叫嚷起来。来福也醒了、金大娘子也醒了,抱着金彪指挥:“快!拿盆来,敲一敲!”

铜盆一响,就有早起或将醒的邻居也被惊动了,又有人敲锣,又有人说:“开门,来救火!”

邻居家也有有水井的,正在打水,提着桶往这里跑。

祝缨看祝大和张仙姑也起来观看,跳下屋顶,说:“你们跟紧我,不要落单,这事儿不对!”

张仙姑问道:“怎么?”

祝缨道:“火着得不对!”放火,她才是熟手,柴房本就是个禁烟火的地方,金大娘子管家清爽,柴房不可能有明火!火是怎么烧起来的?上次见到柴房着火,还是知府家,没人比她更清楚那次的火是怎么起的了。

一家三口到了后院,拍开了门,金大娘子脸色苍白:“三郎!大哥、大嫂!”

祝缨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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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嫂,你带孩子到人少的空旷地方去,不要被踩踏了!钱财不要管了!”她扫了一眼,金宅仆人一个没少。再看来福开了后门,邻居们倒也规矩,都提着水桶、脸盆来。

祝缨抢先冲到柴房里,眯着眼睛扫了一下屋里,抽了抽鼻子:她闻到了油的味道!

着火必有起火点,以祝缨的经验,越易燃的就越好,否则就要添些引火助燃的东西。油、轻纱布料、干草、枯枝是最好的。

邻居们齐来灭火,祝缨也不搭把手,她抽了几根干柴,挥灭了上头的火,提着干柴走了出来。

张仙姑在外面急得要命,几次要进去都被金大娘子和祝大拽住了。看到女儿出来,张仙姑急得哭了:“这么多人,你逞的什么能?”

祝缨摇摇头:“这事儿不对,你们闻闻。”

祝大道:“有油味儿。”

张仙姑第一个说:“有人放火?”

金大娘子道:“我们与人往日无冤、近日无仇!”

祝缨护着他们往空地去,低声说:“先灭火,总能查到痕迹的。”

火势很快被控制住了,金大娘子先谢了邻居,邻居们都说:“以后小心些。”、“受惊了吧?快查点财物有无损失。”

突然有一个人说:“哎哟,这是什么?!谁丢的东西么?”

此时晨光初现,他挪开了脚,邻居们勉强看到和着泥水的地上出现一个半个巴掌大的物事,硌到他的脚了!

在场的都说不是他们的,递到金大娘子手上,金大娘子说:“怕是哪家的对牌吧。”

祝缨心中一动,说:“先留下来,等会儿点一点财物有无损失。”

金大娘子道:“好。”

邻居们都说:“哎,派人给你当家的送信,叫他来看看吧。”

金大娘子也答应了。

邻居们才要散去,又有了新发现,一个邻居在墙根底下发现了一把短刀,拣了起来问道:“还有人掉东西了吗?”

依旧是无人认领,所有人都觉得奇怪,今天怎么回事?

金大娘子接过了短刀,拂去上面的泥水,将它递给了祝缨:“三郎,你看看,这是什么字儿?”

短刀上镌了一行小字:后学罗登敬献大公子。

祝缨道:“劳烦诸位街坊再看一看,地上还有没有丢失无主的东西?”

最后竟又找到了一根踩弯了的金簪子,事情太蹊跷了,邻居们都不急着回家了。

祝缨提着一根干柴,在地上走了一圈,在人们看不太懂的几个地方画了些圈儿,又借了邻居一架梯子,攀上墙头看了一圈。接着出了后门,又在街上画了几个圈,圈子间隔开始有些乱,后来就很均匀地向外延伸,直到消失在大街边的排水渠里。有的圈子里有脚印,有的圈子里乱糟糟的什么也看不出来。

祝缨道:“有贼,请诸位街坊不要踩到我画的圈儿。大嫂,报官吧。”

邻居们都看得很新奇,也想继续看下文,都说:“不必大娘子自己去,我们去!”

祝缨道:“大嫂,咱们叫人去给金大哥报信,检查门窗,清点财物,好应付官司。”

不多会儿,万年县的差役就到了,邻居们又有自告奋勇帮忙看家的,也有要帮忙看着祝缨画的圈儿的,也有要帮忙找人写状子的。十分热闹。

祝缨也被拥簇着一同到了万年县。

万年县近来被王云鹤逼得很紧,很快接了状子,又看了证物,道:“罗登?”

罗登是个官员,万年县知道他,派人请他过来协助,罗登派了个仆人拿着他的帖子过来应付官司。万年县问道:“你可认得此物?”

仆人倒也痛快:“我家官人孝敬陈相家大公子的!”

难缠

从来京畿重地就比别处更要紧,虽名义上是县令平素接触的都是京城权贵,不过与相府有关,还是有些出乎意料了。

万年县喝道:“老实交代!休得胡言乱语,攀扯当朝丞相!”

罗登的仆人却是很有底气的,因为确实是他们递了单子送进陈府的。他说:“是年前为了贺陈大公子回京,特特准备的。您一问陈府便知。”

万年县令感觉到了问题有点严重,说:“本县要核实物证,且先退堂!原告也先回家,等候传唤。”

祝缨也无法与万年县令争辩,因为金良也是个朝廷命官,六品,所以金大娘子即便告状也不用亲自到场,是祝缨带着来福过来应诉的。朝廷对涉及到正式官员的案子通常都不会在一开始就公开审理,邻居们都在外面等着她。如今堂上就是她和来福、罗家仆人以及整个万年县接案子的一干人等。

她连当堂对质都对不上正主儿!

她留了个心眼儿,交证物的时候必要万年县的文吏与她办个交割,写张条子,注明了万看县接收了什么东西——对牌、短刀、金簪,另附了对三件物品的简单描述,对牌上的“丙一”的编号、短刀上的那一行小字、以及金簪的尺寸等等。

文吏开始还不愿意,祝缨将几件证物往怀里一揣,说:“东西给出去不写个收条,这可不是办事的规矩。你要不写,我就找个肯写的衙门去。”

文吏很惊讶:“你懂得很多嘛!”

祝缨道:“见识过嘛。”

最后拿着万年县开的一张条子出了县衙。

出了县衙,邻居们都围着她问:“怎么样了?”

祝缨道:“我将证物都交给县衙了,他们要去核实,我先回去看看大嫂。”

邻居们与她并不熟,知道了最新的进展不好过多询问,都说:“那先回去吧,别叫金大娘子担心了。”

一行人回到家里,金良还没回来,金大娘子已经清点了损失,除了柴房之外,其他地方只有一些救火的时候不小心损坏了的东西,家中财物并没有失窃。

金良夫妇的人缘儿不错,邻居里有男子帮忙应付差役或者招揽泥瓦匠修补屋子的,也有女人陪着金大娘子等着金良回来的,祝大夫妇两个伤还没好,样子又不够体面,竟不能挤到前面去。

张仙姑因女儿去了万年县衙,总是担心不已,站在大门边儿上一直等着,看到祝缨的身影,一声大大的叹息:“哎哟!”一口气呼出去,腰背弯成了个虾米,显得十分的放松。

祝缨走进了家里,对张仙姑笑笑,而后团团一揖,对邻居们说:“今天打搅到了各位街坊,真是过意不去。等金大哥回来,了解了麻烦,再与各位一道吃酒。”

邻居们对她也不太熟,见她出来主持场面,又称金良为“大哥”,也就说:“街坊有相帮之义。”

祝缨道:“案子万年县已经接了,正在处置,要费些时日。”

邻居们有说“不急不急”的,也有问“衙门怎么讲”的,祝缨道:“那就要等衙门里有话发出来了。今天真是谢谢各位街坊了,天儿也不早了,不好意思再耽误诸位,一等有了信儿就告诉诸位。”

将邻居们客客气气地送走了,张仙姑就是来把住女儿的胳膊,说:“官司怎么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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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叫回家等着,案都报了,还是得等金大哥回来才好与他们说。我今天过去,人家都是叫仆人去的,正经主人家一个也没见着,什么正经话也没说、什么正经事也没办。”

张仙姑道:“你金大嫂子不敢住后头了,带着儿子先住前面的堂屋里,东西都没少。”

“我先见大嫂。”

金大娘子把家里安排得差不多了,把后门拴好,又上了顶门杠,自己又把家私从原本的卧房搬到了前院落脚的正房里。前院正房三间,本是金良接待重要客人的地方,她把家私、行头都搬到了前院正房的西里间,带着儿子先住在那儿。她到底是觉得有点心慌。

祝缨到了正房,金大娘子就迎上来问:“怎么样?”

祝缨看一看,邻居们都走了,说道:“先把门都关好,除了金大哥回来,谁都不要讲,这事儿不对。兴许,是我连累了大哥大嫂。”

金大娘子吃了一惊:“这是什么话说的?”

祝缨看了一眼来福,来福把万年县衙的事复述了个梗概,其中有记得不太明白的地方还是祝缨补充的:“就是这样了,罗登家说是送给陈大公子的东西,我估摸着是真的。今天这事儿,还是我招来的祸事,真是对不起大哥大嫂了。大嫂容我一日,我与大哥讲明白原委,收拾一下我那屋子就搬走,不能再给大哥大嫂招灾惹祸了。”

她起身给金大娘子做了个长揖。

金大娘子此时也没个办法,她确是不想遇着这些事儿,心里也慌得紧!祝缨主动说要离开了,她心里有些愿意,又有些不好意思,说:“等你大哥回来,咱们慢慢说,行么?我现在心里乱得很,我也没个主意。”

她也不能事事都麻烦郑侯府里,不过凭自己又没那个办事从与相府沾边的事儿上干净利落地抽身。她支支唔唔地说:“等你大哥回来再说吧。”

祝缨道:“哎,家里柴炭怕都湿了不能用了,我去弄点儿回来。”

金大娘子心里有点乱,说:“邻居们送了一些,够用两三天的了,不用着急弄。”

不多会儿,邻居又有送来午饭的,金大娘子也没心情吃,金彪又有点想闹,被金大娘子冷着脸拽到身边狠狠打了几巴掌在屁股上,金彪张大了嘴要哭。当着客人打孩子,在哪儿都是个赶客的样子,张仙姑心中非常不安,祝大也站了起来。

金良正中午一回来,看到的就是老婆在打儿子,客人站在一边手足无措。

………………——

金良回到营里还没几天,散出去一些东西,重又与袍泽们联络好了感情,正舒舒服服地享受着太平盛世平安无事的悠闲时光,邻居亲自带了个小厮过来找他,将他家招贼失火柴房被烧的事儿告诉了他。

金良赶紧请了假回家。上司、同僚们听说他家里失火,也都不计较他“又”要离营,都说:“快回去吧,挑匹脚力好些的马。”

金良带着邻居一路狂奔,他有个经验,凡报坏消息的,通常都会把坏消息往小了说,这让他不得不怀疑家里不定被烧成什么样了!那不能只烧一个柴房吧?

奔到了家里,见自家房舍还算完好,金良仰脸朝天吐出一口浊气,方才有心谢了邻居。邻居被他拽着一路狂奔,眼也直了,也快要吐白沫了,扶着膝盖摆手说:“不用管我,我回家去了。”

金良大步走了进来,问道:“怎么回事!”

金大娘子有了主心骨,说:“可算回来了!我也不明白怎么回事儿!就,五更的时候,还没醒,小丫她们就说柴房走水了,又救水。东西没少,三郎说,有蹊跷。”

祝缨就接口说了发现证物以及已经去了万年县的事儿,将手里的那张收据给金良看了:“他们写了收据。罗登说,是送给陈萌的刀子,我觉得不对劲儿。”

金良道:“这是当然!骗个二愣子还行,骗咱们,还差了点儿!”

张仙姑和祝大生恐是自己家给金家招了祸,这事儿他们没办法承担,忙问:“怎么了?不是他?”

金良道:“这栽赃得也太明显了!我虽是个粗人,也不上这个当!陈大郎那么有心机的一个人,怎么会自己动手呢?派个心腹,还要带上他的刀?一定有鬼。”

祝大两口子心头一松,如果不是陈萌,就是说,不是因为退亲惹的祸,那就不干他们的事啦!祝大已经后悔了,亲事不该那么退。

祝缨却不这么想,她说:“你回来就好,今天到了万年县,罗登家也只来一个仆人,相府就更不会让陈萌到堂了。我在那儿是什么用也没有了。我这就收拾行李,这两天就搬走……”

金良道:“搬什么?!”

祝缨道:“咱们都知道,你与陈萌没什么冤仇,要有,就是我了。”

祝大问道:“怎么又说到陈大公子了?”

祝缨道:“就算是栽赃,为什么拿大哥家放火栽赃?必是咱们家还住在这里的缘故。大哥大嫂好心收留,我们不能再给你们惹麻烦。”

“胡说!”金良道,“你就住下来!就算之前与我没关系,现在也有了!放火烧了我的屋,难道就这样罢休了?!你住下来,他们要再来,正好抓个现行!”

金大娘子也不是讨厌祝家人,她还有儿子、有家业,实在不是很期望祝家留下,但是金良回来了,拍板了,她也只好说:“那……我们再搬回后院。”

金良道:“行!我再看看柴房去。”

祝缨看出金大娘子的犹豫,说:“我与你同去,我还发现了点东西,没跟万年县讲。”

“什么?”

祝缨道:“又不知道万年县是个什么样的人,你还没回来,我怎么能把底儿都透给他们呢?”

两人往后院去,祝大也察觉到了金大娘子的不喜,说一声:“我也去看看。”给张仙姑使眼色,让她跟自己一同去。

张仙姑想的是:都走了,大娘子不是更不高兴?我得陪一陪,她就算打我骂我,我也挨着了,只别赶我们走。这儿好歹是个官儿的家,他们还顾忌点儿,等到了自己家,怕不是要杀上门来?!老三年前就是被这么抓走的!那可不能回去!

她怕。就硬着头皮呆在金大娘子面前陪小心,金大娘子也尴尬,她的心事也不太好给张仙姑说,两人都讪讪地胡说八道点“柴炭要买了”之类的。张仙姑抢了小丫的活计,又给金大娘子盛饭。金大娘子道:“哎,大嫂,你坐。咱们都是心里没底的人。等他们怎么说。”

…………——

祝缨带了金良到了后院,给他看了泼了油的干柴,又指着柴房里说:“喏,火是从这里烧起来的,人进了柴房里,在这儿站住了泼的油。这个地方,救火的邻居们给踩了,不过这儿还能看得出来,这个人在这里站了一阵儿。”

在柴房外,又指了几处画的圈:“这几个鞋印方向不对,印子也不对。救火的人来去的脚印是这几个,脚尖是朝这儿的,他们提着桶或者脚,脚掌使劲儿的地方不一样,脚印的深浅位置就不一样。”

又将金良带到墙边,架起梯子,指着一处说:“这就是没跟他们说的了,这墙头上有手印,应该是翻墙的时候本事不够,借力的时候用的。你这墙头,积了灰,手印就留下来了。这个我没对别人讲,地上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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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踩乱了,怕他们再把墙头弄乱。你看了,拿个章程,要怎么报上去。”

又给金良指了她发现的逃跑路线,一路到了大街上的排污渠。

金良都看了,说:“你小子,够厉害的!唉,七郎选你到大理真是对了!”

祝大强行插了个话,对金良说:“金兄弟,要不,你去问问郑大人?请他帮个忙?”

金良和祝缨都不愿意有事就麻烦郑熹,都说不用。祝大道:“可丞相家……”

“爹,你别担心这个了。大不了,我去把贼人找出来。”

金良道:“你在说什么呢?你还温书呢!怎么能耽误?你现在能有什么用?不如温书考试,授了官才能顶用呢。我去找万年县!”他虽然是个六品,万年县未必买账,但是天子脚下有人往朝廷命官家里放火,还牵涉到丞相公子,万年县必得给他一个说法!

“就这么定了!”金良说,“都去吃饭,外面的事儿有我!你们安心住着,好好温书!”

一家之主拍板了,柴房的残局收拾一下,金大娘子就得安排着再买柴炭、收拾厨房和被水泡坏的地面,重新把日子过起来。祝家又回到了前院,祝缨就还得温书。整个家里,除了金良,人人就都有了点心事。

金良去了万年县,不想他才到万年县不久,金宅就来了一伙人自称是陈相府上的。这些人的衣着一看就不简单,打头的一个管事模样的人穿绸,后面跟着的几个人虽然是布衣,却都是全套的,衣裳也不旧。还带着车马。

为首的先递上了拜帖,再说:“求见此间主人家。”

金宅这里,金大娘子就先不安,她也没见过丞相家仆人,分辨不清真伪。祝大、张仙姑就更闹不清楚了。

还是祝缨出面接待,她说:“咱们也不认得相府的人,实在分不清真伪,还请等大哥回来了再说。”

相府的人模样很有礼,态度却很坚决:“还请小郎君不要为难我们下人,委实是相公有请。”

金大娘子等人都怕她得罪了这些人,但又不知道要怎么应付相府之人。金大娘子道:“我家官人去了郑侯府上,你们有事,等他回来再说,我妇道人家什么也不懂。”

管事道:“娘子何必自谦?既来请,就是有理由的。”

金大娘子没了对策,祝大和张仙姑也没了到冯夫人门上闹的那股勇气,都有点怯了。

祝缨道:“哦。来福,关门!送客!”

管事惊讶道:“小郎君,您这是?”

“为难你们下人。”祝缨面无表情地说。

管事知道遇到了硬茬子,忙陪笑道:“是小人不懂事儿了,还请小郎君见谅。”

祝缨道:“你很懂事,是我们不懂事了。你也不必与我这不懂事的说话。”叫关了门,随便他们爱哪儿呆哪儿呆着去。

管事的没料到世上还有这样不卖面子的人,小兔崽子十分难缠!真是年纪越小,越不懂得畏惧!

正要强行将人带走的时候,一班差役又赶到了门上:“京兆府办案!闲杂人等退散!”

金宅的人都放心了,自称相府管事的人紧张了起来,所有人都知道京兆府是王云鹤主政,他派的人来了,事情就得由着他来办了!

金大娘子问道:“不是万年县吗?我家官人去了万年县了!”

差役很客气地说:“原本是万年县的案子,然而天子脚下纵火,藐视法纪,王大人十分重视,就接手了。”

张仙姑也敢说话了:“那这些人?”

差役又问管事是什么人,管事也只好说了。差役道:“正好,苦主有了,嫌犯也有了,你也与我一同往府里走一趟吧!”

金大娘子是个命妇,不好跟差役等人一路走,免教人说闲话,最后还是坐了相府带来的车一同去了京兆府,祝缨亲自赶车。相府的人陪在车边走,管事的给个年轻的随从使了个眼色,这小子一踮脚就跑回府去报信了。

路上,祝缨给了差役一点钱,向他打听:“这一家老小,都害怕,不知道案子究竟怎么样了呢?”

差役道:“你们是原告,怕的什么?如实说就得了。”

…………

时隔不久,祝缨又见到了王云鹤。

京兆尹相召,金大娘子这样的命妇也来了,陈萌这样的公子也到了,连金良都从万年县赶了过来。陈萌冤枉得要死,祝缨还要问候他一句:“大公子,你好。”

事涉官员,京兆尹也没有公理审理此案,只在京兆府的大堂里,给双方都设了座,让他们将话说清楚。

祝家一家三口是普通百姓,没有座位,祝缨就站在了父母身前。

王云鹤还记得她,问道:“你是什么人?怎么也在案子里了?”

祝缨答道:“我是借住在金大哥家里的,正遇到了失火的事儿,金大哥早上还在营里,我就帮忙跑个腿儿了。”

王云鹤又问她身份、籍贯之类,必要将她的来历弄明白——寄住在金良家没问题,看起来也不像穷鬼,怎么就不肯认真读书呢?

祝缨也老实回答了,是才入京的,并没有家产。

王云鹤又问他与陈萌认不认识、怎么认识的,是什么关系。祝缨也不提花姐的事,就说跟陈萌是同乡,一道上京来的。王云鹤又问金良与陈萌是什么关系,金良道:“新任的大理郑家七郎是我旧主人家的公子,年前他领差南下,刚巧派了我同行,因此认识的。就是前头钟尚书办案的时候,发现了陈相公家二公子诅咒大公子的事情。”

王云鹤突然指着祝大和张仙姑问道:“你们的脸上,怎么回事?”

这家儿子与父母的气质迥然不同,父母脸上还挂着彩,王云鹤怀疑他们是不是经历了什么不好的事儿,祝缨入过狱,难道父母也遭遇了什么?

祝大和张仙姑在王云鹤面前畏畏缩缩,话也答得不太全,只敢说:“叫人给打了。”

王云鹤容不得京城治安不好,逼问是什么事。祝大先顶不住了,他一上公堂脑子就嗡嗡的,舌头都直了:“是原来的亲家,就那冯家。啊、大公子他大姨!”

陈萌见状,索性代他答了,说道:“一些误会,三郎原是我表妹的夫婿。冯家表妹流落在外,一同上京之后想自己争个出身,并不与冯家姨母同住,因此互相不识得。因误会,又解了婚约。”

他将自己的辩解之词也一并讲了:“虽有这样的误会,我们也并没有记恨。大人手上的对牌确实是我们府里的,府里的对牌有好些,丢失也是有的。那短刀,学生从未见过。礼单上有,也是收进库房,并不用它的。簪子更是……丢失了的。”

这也丢失,那也丢失,张仙姑发出一声轻蔑的冷笑,斜眼儿看他。

王云鹤却知道,陈萌说的,可能是实情。相府家大业大,这些东西不上心是很正常的。王云鹤办案却并不是凭推断,又或者全凭自己喜好,他又问金良:“还有别的证据没有?”

金良道:“家里还有些痕迹。三郎,你说吧。”

祝缨将对金良说过的又说了一遍,王云鹤认真地听了,问道:“这是你看出来的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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祝缨道:“是。”

王云鹤道:“你引我去看一下。”

金良诧异地问:“大人要亲自去吗?”一般查案,县令都未必亲自到现场,多半是派差役去取了证据之类,县令再依据证据判断。

王云鹤道:“当然。”

王云鹤没有穿官服,而是去后衙换了便衣,装作个中年文士的样子,出来说:“走吧。”

金大娘子和金良都起身,陈萌也很想同去,王云鹤道:“你现在还不可以去。且在这里坐下……”

话未完,差役跑了进来:“大人,陈相公命人带了个帖子过来,要接大公子回府!”

陈萌忙说:“我可以留下的!”

祝缨眼珠子一转,这相府也太奇怪了!她知道的,一般官儿、财主不肯自己过堂,都是派管事下人来。丞相来接儿子回家,她懂,陈萌不想回去,她不懂。

相府,发生了什么事吗?

没等她想明白,又一个差役跑了过来,比上一个跑得还要快,在门槛上绊了一跤,趴在地上说:“大人!陈相公亲自来接大公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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