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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相
当朝丞相亲至,王云鹤也须得出迎。金良站起来理衣领,金大娘子拿手指拢头发,摸摸腰间挂的锦袋,摸出个小镜子照着仪态。
祝大和张仙姑更是慌张,你看我、我看你,不知道要怎么办才好。丞相,天下最大的官儿,要怎么见呢?
王云鹤瞥见祝缨一派沉着,暗中点头,再看了一眼陈萌,只见他面色阴沉,不由摇摇头。率先走下堂去,降阶相迎。
陈丞相到得很快,祝缨站在金良和陈萌的后面,从他俩相邻的缝隙里看过去,只见差役躬身在前面引路,后面一个十分出色的男子缓步走来。
陈丞相看起来四十来岁,按照陈萌的年龄推算,他今年应该五十多、快六十岁了,外表看起来可不太像。
祝缨以前见过的多半是乡下农夫、城中小贩之类,无论人品好坏,都是饱经风霜,城里人、富贵人总比乡下人显得更年轻,如果按照祝缨看乡下人的习惯再给他的相貌加上个一、二十岁,那就对了。
真正吸引祝缨注意的,是陈丞相身后的一干仆从。陈丞相的随从略有点多,他足带了七、八个人,其中一个人被捆着,身后有两个人押着。祝缨看着那个被捆着的人,目光从上到下扫过,最后定在了他的脚上。
此人走路微跛,左脚像是受了伤而不是残疾了很长时间,才受伤的是不习惯自己身体的改变的,走路必然不像长期残疾那样可以熟练地掌握自己的身体。重点是,祝缨认为此人的步幅、用力的方式、鞋子的大小,与之前在金良家留下的一样。虽然鞋子换了一双不是留下印记的那个,应该也是他自己的鞋子。
这个陈丞相,真是够厉害的!祝缨想。
王云鹤与陈丞相见过了礼,祝缨等人也跟着行礼,祝大和张仙姑也不知道怎么称呼他,都跟着胡乱的行礼,叫“大人”,陈丞相也不介意。
陈丞相对王云鹤道:“你还是这么的勤于政务。”
王云鹤道:“相公说笑了,食君之禄,这是我辈该做的。不过令郎与案件有涉,又有物证,恐怕不能轻易带走。”
陈丞相显得脾气很好地说:“就知道你会这么说,所以,我把犯人给你带回来啦!说来惭愧,竟也与我有些干系,是府中仆人为盗。”
相府的仆人就押上一个五花大绑的跛足男子上来!
他们进门的时候,王云鹤就已经看到了,见陈丞相押人上来,便说:“相公,堂内说话。请!”
他虽已换了便服,回到大堂却没有再把衣服换回来,先请陈丞相坐了,金良等人此时又不敢坐了,陈萌更是垂手立着。张仙姑就挨着女儿站着,无意识地攥紧了女儿的袖口。她直觉得这事儿很严重!一个周游就能那样,一个冯夫人就能打他们,丞相……
不敢想。
陈丞相扫了一眼堂上的几把椅子,很和蔼地说:“我也是为案子来,但主审官不是我,还是依着京兆府的规矩来吧。”
陈萌还是不敢坐,金良夫妇小心地坐了半个屁股。祝家一家三口仍是站着,陈丞相看了一眼祝缨,对她点点头,说:“你就是祝缨?”
祝缨上前了半步,叉手说:“是。”
陈丞相说:“早就听说过你,不想如今才见到,要是早些见着了,你该唤我一声‘姨父’,如今却没有这个缘份了。”
祝缨道:“人与人的相遇靠缘份,相处看各人,姨父是姨父的缘份,今天是今天的缘份。”
陈丞相笑了,这是一个美男子,即便老了,笑起来也令人觉得春风拂面,他说:“你是个好孩子,是他们眼拙了。”
陈萌摒住呼吸,小心地看了父亲一眼:姨母家的事情,父亲竟知道的这么清楚么?
王云鹤是刚才已经询问过祝家的情况,见状也不惊讶,等他们寒暄完,先问陈丞相:“不知相公有何指教?”
陈丞相道:“让他们说清吧。”
陈府一个穿着长袍的长须男子站了出来,这是个管家模样的人,拱手道:“回京兆,是我们府里查失窃,顺藤摸瓜找到了的。”
祝缨仔细听他的话,这人说的是,相府里的东西都存放在库房里,寻常也不去动它,什么对牌之类也只有在用的时候拿出来核对,平常也由各人收着。因为相府家大业大,谁也不能将所有的东西都时刻盯着,因此有的东西丢了好几年可能都没发现,有些不重要的东西,甚至从头到尾都不会有人在意它是否存在过。
祝缨点点头,这是有道理的。比如金簪子,张仙姑一根都没有,要得了一根,她一天能看八遍。于妙妙有几根金簪子,也是收得好好的,得上锁。到了郑熹这样的人,除了几件用顺手的,其他贵重的东西都是随手一扔。
管家又说:“将出正月,府里清点库房,发现少了几样东西,查了在值的人。找到了这个贼!”
两个仆人将那捆着的人往前一推。
管家道:“找到的时候,他正在换衣服,脚也跌跛了。拿来一审,才知道他干了什么!自己说!”
那人低着头,说:“我那天,看库里几件没人动的东西,一时起了贪念,反□□里的东西也不太在意,我就拿了。拿了出来,见到有人送来一大车的东西,打听了一下,说是给大公子的……”
陈萌受沈瑛的委托去金宅,祝缨又把他带来的礼物原样还给了相府。这箱东西其实是沈瑛提供的,祝缨不知道其中的原委,她只知道是陈萌带来的,就让金良还给了相府,相府里的人就知道陈萌干了什么事了。
这人说:“小人想,大公子往外送的,肯定是好东西,一时起了贪念,就问了押车的是哪家。顺着他们说的地址过去,本来想发一注小财的,不想没找到。一时气愤,就放了把火。实在只是为财!”
陈丞相道:“人,我都带来了,你如何判罚,我绝无他言。犬子,我可要带走啦。”
他说谎!祝缨心道,哪有往柴房去找财物的?!正常人家,财物肯定是在正房或者正房相近的地方,叫他往正房一摸,又带着刀,金大娘子就完了。
不过,祝缨又往那人跛子的脚上看了一眼。心道:人也确实是这个人!我认得没错,那行脚印也确实不是陈萌的,周围也没有陈萌的脚印。
王云鹤道:“相公说的,下官都明白了。只是他们苦主那里还有些别的证据,须得核对了,这样大公子清清白白的回家,岂不更好?”
陈丞相笑道:“你的意思,即便这个是贼,我儿也未必就不是贼了,是不是?”
王云鹤道:“不敢。也是为大公子好,免得后续有人再说三道四。也是为相公脱一个教子不严的弹劾。”
陈丞相苦笑道:“说到教子不严的弹劾,我竟无话可说了。先前已经挨过一遭啦。也好,不过我也想看看。”
…………
他们纷纷起身,祝缨对着王云鹤频使眼色。
王云鹤终于看到了她,对她招招手,说:“小儿郎,你过来,为我引个路。”
祝缨急急走过去,听王云鹤说:“你是借住在金府的?”
“是。”
“你父母是被大公子的姨母命人殴打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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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
王云鹤不多话了,陈丞相也听在了耳中,苦笑道:“她们妇道人家办事,向来不可靠!”
王云鹤道:“确实。这么一来,就算是有‘怨仇’了,他们寄住在哪里,哪里就有贼人放火,街头议议,凭这一条就该将这位夫人、沈瑛,还有令郎安个‘挟私报复’啦。以后这孩子但凡有事,就会叫人翻出来。相公不必在意愚者之言,但悠悠众口,积毁销骨。”
陈丞相叹道:“是啊——你是为了我好,我明白的。孩子,你过来,我看看。”
祝缨依言过去,陈丞相又问了她读了哪些书,现在干什么,祝缨也都说了。又问她老师是谁,祝缨说没有老师,都是偷听自学。
陈丞相与王云鹤都是一番叹息,陈丞相跺了两下脚,说:“沈瑛真是瞎子废物!眼瞎心也瞎了!”
“是。”
他又叹息了一阵,才对王云鹤说:“咱们走吧。”
他们各自上马,祝缨跑到王云鹤的马边说:“您别跟他犟,他肯定心里有数了。不是陈萌,陈萌的脚印我认得!不但我寻出来的脚印不是他,地上所有的脚印就没有他的!有那个仆人的。即便还有旁的罪人,也不是陈萌,而是别人。我不是因为他说我几句好话就为他说的话……”
她说得很急促,王云鹤慈祥地拍拍她的肩膀,说:“我当然知道。”
他是刚正了些,可不是蠢!不然他对陈丞相说什么“挟私报复”?
祝缨道:“您得讲证据,我能给您的就只有那点儿证据。扯不到别人身上的。”
“我知道。”
王云鹤翻身上马,亲自到了金宅后门。金良开了门,祝缨给他指出自己的发现。王云鹤如金良那般都看了,又亲自登上梯子,将墙头上的手印也看了。陈丞相则很有兴致地背着手踱步,看了柴房、看了地面、也看了房外街道,他没有爬梯子,而是问祝缨:“这些都是你发现的?”
祝缨道:“是。”
陈丞相又叹了一口气,说:“年轻人,前途无量啊,不该把心思只放在差役书吏的事情,该读些正经书。”
王云鹤在梯子上,说:“我也这样说。”
他下了梯子,拍拍手,对陈萌道:“你过来走两步。”对比了鞋印并不是陈萌的,也干脆利落地把陈萌给放了。
陈丞相对王云鹤道:“既然真相大白,我便将犬子带回管教了。这人犯,也就交给你啦。”又对金良说:“这屋子又着了火,又遭了贼,既有损坏,又不吉利。管家。”
管家上前与金良交涉道:“相公的意思,拿一所新房子与你换,不比这个小,还比这个新,地方也比这个好。”
是相府拿一所二进的房子与金宅调换,新的,京城的很多这样的宅子规制都差不多、尺寸也差不多,但是地理位置比这个要好一些。同样的房子,在更靠北一点的坊里,离郑侯府也更近一些,论价钱,能比现在这个贵上百贯。还说,等他们搬完家,再赠金大娘子一套金首饰暖宅。
陈丞相做事真如一股春风,金良有点绷不住了,忙说:“贼人也抓住了,不过一间柴房,修一修也就得了。哪里就值得这样了?”
陈丞相道:“收下吧。”
他又看了眼祝缨,祝大和张仙姑心里激动,暗道:难道也要给我们房儿?我们那赁的房子虽不如金家,可是正经带院子的三间正房带厢房呢,这要是在京城有了房子,那可真是、真是……
祝缨道:“我有房子的。搁那儿好好的,过两天就搬走。”
金良道:“说好了的,跟我一道住!”
金大娘子被天上掉了个金饼砸了,也有点晕,她本就不讨厌祝缨,此时也说:“是呀,一道住,总不能再出事儿了吧?你赁房子也要钱呐!”
祝缨道:“我自己有房……”
“你住哪儿都不会有事了。”陈丞相说。
祝缨一怔,而后露出个笑来:“哎。”
陈丞相看着祝大两口子一脸失望,心中一丝轻笑,道:“想住哪里就住哪里,不过,”他对王云鹤道,“我看这个后生十分喜欢,来呀。”
管家从袖子里摸出两块黄澄澄的金锭出来。祝缨不太了解金子,因为见得少,金大娘子在心里算了一下,低声告诉她:“一个得有五、六十贯了,这些得一百贯。”
祝缨道:“不用的!我只要几十天安心看书,就能自己养家了!”
“收下,”陈丞相语带玩笑地说,“用心读书,学得好,就是你的,学不好,要还的。”
祝缨望向他的眼睛,陈丞相的眼珠子看着清澈。凉浸浸的,她想。
王云鹤道:“收下吧,是前辈们对你的期望。”
祝缨对陈丞相郑重拜了一拜,说:“好,我留下了,不会给您收回去的机会。”
陈丞相终于大声笑了一回:“好!”留下管家结案、同金良办交涉等,自己带着儿子回家。
金大娘子小声说:“都说陈相公是个厚道人,还真是。”
祝缨恍然大悟:她知道了!陈丞相肯做人时,全然是一股“郑熹味儿”,周到,和气,大方。
王云鹤道:“回衙结案吧。”
祝缨松了一口气。王云鹤看着她的样子,觉得十分好笑:“你呀,用心读书!”
“唉。”
又回到了京兆府,王云鹤先审这个犯人,他只问了一句话:“你是怎么到陈相府上的?”
仆人道:“我是夫人的陪房,跟着夫人嫁到了陈家。”
王云鹤便结了案,偷盗、放火,先打板子再流放,齐活。
金良等人便要告辞,王云鹤道:“你们先回罢,少年留一下。”
祝缨不明就里,仍是很信任王云鹤道:“是。”
王云鹤将她带到自己书房,指着自己的一排书架,问道:“看看我这里,不想读吗?”
祝缨道:“我已选好了路了,我要考明法科。”
王云鹤叹了口气,他也算是彻底明白了祝缨的来历处境,一个穷要到做赘婿的人家的孩子,被嫌弃得没了婚约,又有一对不甚可靠的父母,家无恒产,人却机灵。跟着郑熹进的京,住在金良家,郑熹又接了大理寺,考明法科,他理解。
他走到书架前,抱起一匣子沉沉的书转身送到祝缨手上,说:“拿着,考完了试,把这个读完。”
祝缨低头一看,却是一套《春秋》,王云鹤道:“春秋三传,当读左传。”
“是。”
王云鹤又取了自己的一套文房四宝,叫人多包一些纸墨,都打成一个包袱,让祝缨拿着回去了。
这天,祝缨还是在金家住下,祝家与金家都受了惊吓,也得了好处,全抵消了之前的不满。金大娘子又很后悔,之前自己怎么就不想继续收留祝缨了呢?一力挽留。
祝缨道:“我那房子赁都赁了,租金可惜了。”
金良道:“要么追回来,要么转赁给别人。你要考试了,得安心读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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祝缨道:“你还要搬家呢,那边儿房子都给你腾出来了,你这两天就得动身呢,咱们一道搬。”
金大娘子苦劝道:“我们搬家,你只管在这里读书。那边儿收拾好了,你就带着你自己的人和一本书过去。一切不用你动手。都在我这里住了这些日子了,好歹叫我把这份功德做圆满了。”
祝缨道:“大嫂,你功德已经圆满啦。我再不能拖累你们了。”
两下十分推让,场面很是和谐。一个不愿意给对方惹麻烦,一个是尽力想为对方提供便利。
最后,金良烦了,说:“争什么?都听我的!三郎,你说帮急不帮穷,你现在也不穷,可你读书得省心,这也算是个‘急’,大哥大嫂又伤着,谁照顾?就这样!”
这才拍板定下了。
…………——
金宅和谐,陈府就是压抑了。
陈萌低头垂手跟着陈丞相回了家,一路跟到了书房。小厮上来给陈丞相脱了外衣,接了帽子,换了家常衣服。陈丞相张臂站着,看也不看儿子一眼,丢下一句:“又想故伎重施?”
陈萌心头挨了一记重锤,猛地抬头:“爹在说什么?我不明白?”
“真不明白的人,不会说你这个话。”
陈丞相换完了衣服,在书桌后坐下,侍从上了茶来,陈丞相呷了一口,道:“请夫人过来。”
陈萌看着父亲,不明白是什么意思。陈丞相道:“你母亲为你操心,你应该认真谢一谢她。”
她?陈萌几乎要气破肚皮,他敢肯定,这栽赃的事儿肯定是继母主使的。姨母才跟祝家结了仇,就有人在祝家寄居的地方放火,说是贼,不偷东西,还落下了一件件指向他的物证!还是继母的陪房!
陈丞相道:“她为你清点财物、教你做人的道理,不该谢吗?”
待陈夫人到,也是阴着一张脸,陈丞相和蔼地说:“你这些年辛苦啦,既要闭门养病,孩子们也领情的。”
陈萌不明白了,但是被父亲的眼睛一看,他老老实实给这继母磕了头。陈夫人一言不发,直到陈丞相说:“夫人?”
陈夫人深吸了一口气,说:“陈铎!你可是我爹提携的!”
陈丞相道:“提携之恩,我怎敢忘呢?大郎,要拜谢你的母亲。”
陈萌和陈夫人都吓得不敢多言,两个人像提线木偶一样,一个拜,一个虚扶,说:“起来吧。”然后两个木偶一齐望向陈丞相,听他下一个指令。
陈丞相道:“扶夫人歇息去吧,有病,就要好好治。”
陈夫人被两个强壮的婆子架走,陈萌毫不意外地发现,这两个都不是继母日常使唤的心腹。
他心下忐忑,看着书房的门关上,转过头来小声叫了一声:“爹?”直到此时,陈萌才发现,自己一点也不了解这个琢磨了十几年的父亲!在老家府城的时候,他除了读书、交际,就是在琢磨自己的家、自己的父亲,以及这些关系。
陈丞相没说话,看着他,目光十分平和,陈萌却要被他这份安静给逼疯了。
他的呼吸越来越急促,终于说:“爹!您有什么训示要给儿子就直接给吧!”
陈丞相依旧沉默,直到陈萌浑身都被汗湿透了,跪伏在地下,才说:“这就受不住了?你的胆子不是很大么?城府不是很深么?嗯?翻云覆雨,引国法来干预家事?!!!”
陈萌道:“是老二先要害我的!”
“嗯,不错,跟你母亲有点像亲母子了,她也这么说的,是你先害了他的儿子。”
陈萌大口地喘气,抬眼看着父亲:“您知道她派了陪房栽赃我!您相信我是清白的?!”
“愚蠢!!!”陈丞相大怒,“你是清白的?‘清白’才不要你呢!清白听了都要笑死!”
陈萌难过得要命,又有些欢喜,他听出来了,他爹虽然怀疑他要借案子倒打一耙除掉继母,却也知道这件事是继母有错在先,并且是陈丞相亲自查明了实情。陈丞相虽然生气,但是还是相信他的。
他跪爬到了父亲的脚下,抱着陈丞相的双腿,嚎啕大哭:“爹、爹、爹,我苦啊!我难啊!”
陈丞相摸着他的头,说:“你哪里难了?难到给我出难题?”
“我是没有别的办法了,您又不管我,他们又要害我。爹,蝼蚁尚且偷生,我却有一个后娘,后娘,后娘啊!不如没娘!”陈萌终于把七岁时的委屈都哭了出来,“我不知道有谁可以依靠,我孤零零的,孤零零的,身边只有仆人,没有亲人。我苦啊!”
陈丞相叹了口气:“起来吧。”
陈萌擦着眼泪爬了起来,眼睛湿润地看着父亲:“爹。”
陈丞相却没有慈祥地回望,而是严厉地说:“国法,不可入家门!”
“我不明白,”陈萌有点撒娇的意思了,“我快没命了都,还以为您不管我了,我怕死了,为求活命,只好把事情闹大了……”
“活命?我为什么把你送走?送走就是给你活路!大家子,只要齐心,不说千秋万代,三、五代富贵,十代绵延,出一争气的子孙,又是几代富贵,几十代下来,不成问题。要是内斗……”陈丞相冷笑一声,“你引官府杀你弟弟,你母亲就能引国法来处罚你!你外祖家嫌贫爱富又无眼光,抛却美玉与亲家结仇,你呢?偏偏贴着你那个废物舅舅,为他当杂役奔波!祝缨出事,不抓你抓谁?”
陈萌嘀咕一声:“没、没那么严重吧?”
陈丞相冷笑道:“那柄短刀可不只是为了栽赃,那个奴才带着刀在外面转了数日,祝缨就是闭门不出,他们这才不得不放一把火!否则,祝缨在街上被人一刀毙命,刀还是孝敬你的!你说怎么办?”
“幸亏他在读书,没有出门。”
陈丞相道:“是啊,读书好啊,好好读书吧。”
陈萌有点高兴,说:“爹是因为他读书不出门,才给了他金子的么?爹这回给金良和祝缨,给得太多啦。”
“只要不败家,物有所值,为什么不拿钱出来?钱能办得到的事儿,就不要太吝啬!得显出来大度,等闲不要结仇!你以后待这两个人,不必过于亲密,也不可疏远仇恨。有什么好记仇的?他们出事儿,再拖出你来当嫌犯吗?”
陈萌笑道:“并没有,我也觉得祝缨这小子还不错。舅舅也有些后悔了呢,他托我去说和的。我……”
“沈瑛那个废物,你偏与他过从甚密!外甥像舅,你要像他,就不要说是我的儿子!”
“爹、爹?他怎么了?当年外祖蒙冤自杀,娘哭求您,您也不理。舅舅流放又回来,支撑全家到现在。就算看在娘的面子上……”
陈丞相冷冷地道:“你这是怨我了?”
陈萌又跪下了,说:“我并不敢。只是不明白,当时为什么不帮外公呢?”
“那是皇位之争!指望谁呢?你外公自己都自杀了。他是当事人,自己都说不清楚自己究竟是不是妄图拥戴逆王,让不知内情的人为他说清楚?你姨父更是!”
皇位之争,陈萌哆嗦了一下:“是。儿明白了。去年如果不是父亲也上书,外公的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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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没那么快能重查,舅舅也没那么早能回来。又派舅舅去接我……”
陈丞相听他三句话不离舅舅,啜了口茶,慈祥地问了一句:“你姓什么?”
“儿姓陈啊!”
“我还道你姓沈呢?这么想着他,明天把你过继给他吧。”
陈萌叭一下伏到了地上:“儿不敢!儿不是这个意思!儿明白了!家里有什么事儿,自家解决。”
陈丞相幽幽地说:“这京城里,哪一家的屋顶掀开了,拿着本律令一条条比着,五品以上之家,能不受罚的也就只有七岁以下的孩童了。人人引国法干预家事,就没有家了。你要是不明白这个道理,就不如你弟弟,趁早离开,想祸害谁家,就给谁家当儿子去。我,不要这样的败家子。都说你弟弟乱七八糟,是个败家子。你们两个比起来,你,才是败家子。”
陈萌吓得大气不敢喘,连连顿首:“爹,我明白了,是儿子想错了!有家才有我的一切,没有家就没有我。娘当时,只想着沈家,忘了自己是陈家的媳妇,是我的母亲。如果不明白道理,自己创下的家业不知道如何维护,终有散的一天。”
陈丞相道:“去吧。明天开始,叫你媳妇,学着管家。”
“是。”陈萌颤抖着爬了起来,又小心地问陈丞相:“与祝缨那里还有点首尾,我是不是要再与他见几次面,好显得尽释前嫌?再与舅舅那里把事儿了断一下。”
陈丞相看他吓得有点失措,也慈祥了一点,说:“为什么要‘显得’呢?你想想,你们有什么仇怨吗?怎么结的仇?”
“没、没有啊。”陈萌说。
陈丞相无奈地看着儿子,陈萌傻乎乎地笑了一声:“是呢,没有啊。”
“你舅舅那里,毕竟是长辈,走动就走动。”
“是。我明白了。不会围着他转了。”陈萌突然就通透了,对,他跟祝缨没仇啊,甚至不提沈、冯的话,两人处得还行。他是相府公子,祝缨身份虽然差了点,可也不讨厌,看着还挺上进的!多个朋友多条路,没什么不好。
舅舅那里也是,他姓陈,不姓沈啊!
“就是亲戚,能搭把手搭把手。可不是他的随从啊!”
陈丞相道:“可算想明白了。”
…………——
祝缨不知道陈府还有这么一出,但是从王云鹤和陈丞相等人的表现来看,她知道自己安全了。
美美地睡了一个好觉,她早早爬起来继续背书。王云鹤给的书她先放到了一边,凡是不考的,现在对她都没用。考完了再说。
为了纵火的案子她耽误了宝贵的时间,现在得补回来!那边,祝大和张仙姑帮着金良家琢磨搬家的事,先得陪着金良两口子去看新房,那确实是个新房,比他们住的这里用料还要好些,院里还有水井、有一株大树。
金大娘子十分满意:“夏天能乘凉呢。有井,夏天能湃瓜果吃!我看看是不是甜水井,要是甜水井就更好了。”
又邀张仙姑去看厢房,说大家一块儿搬进来,等祝缨考了个官儿,再搬回自家去。“到那时我就不管了。你们也不用怕有人随便把他下狱了。”
张仙姑也很高兴:“老三真能做个官儿,我也弄个房子!不比你们家,只要像我们赁的那个就好啦!大娘子没见过我那个房子吧?没你这个好,可是我亲自收拾的呀,什么都弄得整整齐齐的。”
一行人看完房,心里也有数要怎么收拾了,就与陈府的管家办交割,换了房契,这边往新房搬,那边却不急着收房子——陈府也不在意这小院子。
他们先搬后院,进进出出都从后门。祝缨就在前院读书,中午胡乱吃了点饭又接着背书、练字。
下午的时候,祝缨正在练字,看家的厨子说:“三郎,有人求见你哩。有帖子呢!”
祝缨道:“拿来我看看。”
是陈萌的帖子!
祝缨吃了一惊:“他来干什么?请吧。”
她洗了手,整了衣裳,出门迎接陈萌。一见之下有些吃惊:“大公子看起来精神好多啦。”
陈萌含蓄地笑笑:“三郎,我这回可是为我自己来的,不能再给我生气啦。”
祝缨道:“哪里。请。”
她把人让到了自己的厢房里,陈萌打量了一下屋子,也不挑剔,仿佛有一点陈丞相的样子了:“我打搅你温书了么?”
“还行。”
陈萌道:“你读律令?不如读经史呀!”
祝缨笑笑:“我跟你不一样。”
陈萌道:“哪有什么不一样的?这场官司下来,你也知道了,我也没好到哪里去。那个贼人,他是我继母陪嫁的仆人。那个……”
祝缨道:“我都知道啦。”
“真的知道了?”
祝缨笑笑:“后娘哎。二公子还……”
陈萌现出难过的样子来,道:“唉,都知道了,知道了也好,省得我还要装样儿。拿上来吧。这个不是舅舅他们托的,是我的。你受这灾殃,金良也受连累,你心里也过不去不是?还伤了你的人情。都是因为我家的怨仇。”
祝缨也不推辞说:“好,要说这个,我就收了。也不用这么多,我已经有好些啦。”
陈萌也不强要她都收下,由着她收下了一些笔纸之类以及几匹新绸,又收下了几个食盒,说:“正好,给金大哥暖宅。”
陈萌又说:“我就不打扰了,等你授了官,我带你游京城。”
祝缨笑道:“这么好?大公子什么身份?我……”
陈萌道:“我觉得你有本事,查案的本事不是人人都有的,你可以的。”
“害!瞎弄的。”
陈萌最后犹豫了一下,问道:“冠群,你真的不见了?这并不是她的错。”
祝缨沉默了一下,说:“我知道,造化弄人罢了。我现在见她,对她也不好。冯夫人眼里揉不得沙子。我只盼她能有个好人家了。”
陈萌道:“你们见一面,我倒能帮忙。到底见面把话说清楚了才好,你也好安心读书,她也能安心在家。快刀斩乱麻,彼此都好走后面的路,如何?不叫他们知道。”
祝缨道:“也好。”
“这里人都在搬家,也顾不上你,我悄悄地告诉她,请她来。”
“也不必瞒着这里的人,我爹娘也想见见一大姐,告诉她,不怪她的。”
“好,就这么定了。”
祝缨道:“大公子,我有一件事,你能告诉我吗?”
“什么?”
“你家那位夫人,做的这个事太粗糙了,也太傻了,那么容易看出来。为什么?”
“你不是已经看到了吗?她为什么要聪明?为什么要算无遗策?成与不成,都有我父亲给她遮掩,她为什么要聪明?没有我父亲,还有她自己的父亲、兄弟。这件事情,如果不是我父亲雷霆手段,单我过堂这一件事,就够引起非议了!她的目的就达到了,她干嘛要再精打细算?”
祝缨道:“我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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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
“走了,冠群我给你带过来。”
…………
陈萌说话算数,第二天就让自己的妻子邀花姐出门礼佛,冯夫人自然放行。
出了门,拜一拜佛,又使自己的仆人把冯家的仆人引去喝茶休息,花姐假装休假,在禅房里将门一关,人却在陈大娘子的接应下离开了寺庙,到了金宅。
此时,祝家一家三口已经吃完了午饭了。
花姐一见他们,眼泪先落:“干娘,你们受苦了,我对不起你们!”
张仙姑道:“我知道,你是个好的,这事儿不怪你!”
陈大娘子也陪了几滴泪,说:“你们有事儿慢慢儿说,先别哭了。”
祝缨给金大娘子一个眼色,金大娘子就请陈大娘子去喝茶。陈大娘子有些犹豫,祝缨去把门给打开了,拿张椅子抵着,以示不会关门。陈大娘子笑笑,跟着金大娘子走了。
花姐一下子扑到了张仙姑的怀里:“干娘,我是罪人啊!娘也死了,你们也挨了打,我才知道,三郎又坐了牢!”
张仙姑好一番安慰,祝大也说:“不是你的事儿,你能做什么主呢?你别放在心上,好好地找户好人家嫁了,你亲娘不会给你差了的。”
花姐不停地摇头:“他们那个家,不好呆啊!亲娘心好,好心未必就能办好事了。”
祝大不太会跟这样的女人说话,一看眼前仨女人,说:“你们慢慢说,我出去一下。”
留下三个女人,花姐与张仙姑抱头痛哭,都知道这亲事算是真的完了,这也是告别了。
花姐道:“我见你们一眼,看你们好好的,也就放心了。”从怀里掏出一包金银,要给张仙姑。
张仙姑道:“你一个姑娘家,自己留着花,我们好歹一家人互相照应呢。”
花姐摇摇头:“金银在那府里,有用,也没用。我以前觉得,人家知书达理、高人一等,说出来的道理与我们想的不一样,必是我们错了。他们说要守规矩,我们做不到,就算苦些、累些也得照着做,这样才叫“规矩”才叫“上等人”。可是这些日子,我越想越觉得不对。又不知道哪里错了。”
张仙姑心中十分难过:这要真是能成我的儿媳妇,该多好啊!又不敢留恋,说:“你们有话,赶紧说。不然对花姐名声不好。”
祝缨道:“订婚书的时候我就说过,拿我当个挡箭牌,我不介意的。你该有一个良人,而不必是我。干娘走了,你心里一时也空落落的,现在又是这样。我要对你说,‘别想别人,就想自己’。”
“三郎……”
祝缨道:“朱家抽尽了干娘的精神、熬灭了她的心气,我不想你也为姓祝的白白耗干了自己。不该如此的!”
花姐轻轻地叹了一口气:“我知道的。害!我一直知道的,你看我的眼神儿可跟大郎看我时不太一样。我还想,等你长大一些就懂人事了的,现在看来,你是把我当姐姐没把我当妻子。你是热心肠,烧的却不是那个灶。”
“大姐!你永远是我姐姐!你要别的我给不了,有别的事儿尽可找我。”
花姐幽幽地说:“这才过去几个月,就像过了几辈子似的。当时是娘做的主,我知道,也算是逼迫了你。你没有怨恨,我就已经很知足了。大家都是好人,我已是现在这样。以后,谁知道呢。你的心意我明白了。”
祝缨哽咽着说:“大姐,我也有一句话要告诉你,你千万记住。”
“你说。”
“丞相、你舅舅、你娘,以后还会有许多人,哪怕对我苛刻些,对你也还都不错。纵然苛刻,也比朱家村四阿翁他们讲理些,对不对?”
“那倒是了。可……”
祝缨道:“他们的吃相好看。我说‘吃相好看’的时候,是说他们比那‘吃相难看’的好些,不是说他们就不‘吃’了。你要记着,只要还是吃,好看难看都一样。”
花姐含泪道:“我知道的。我该走了,这包金银你们留下,算作咱们相识一场一点心意。互相帮衬着呗,以后我再有事找你们呢?”
“好。”祝缨示意张仙姑把金银收下,自己去撩开门帘。
“哐啷啷”张仙姑手里的金银散了一地,她赶紧上前,花姐指着祝缨长袍后摆一块血污问道:“三郎,你这是……”
双姝
张仙姑脸色煞白,也不管金银了,两三步就要并过去挡在祝缨身后。
祝缨是个手脚麻利的人,张仙姑没赶到她身后,她已拧过上身撩起后摆,花姐张大了嘴,看着她的裤子后面,后裆的地方。
张仙姑脚一软,坐在了地上。
祝缨不明所以,还问:“怎么了?”
问完了,看这两个女人的样子,才觉得好像哪里不对!
花姐的心噗噗直跳,到了门边把椅子拉开,将门关上。祝缨奇道:“大姐?”
张仙姑见花姐这样,马上从地上爬了起来说:“花姐,这个事儿吧……”
这个事儿是个成年女子都知道,祝缨这是天癸已至。哪个女人没有经历过呢?每个月就这几天,身下总是难受,无论走、坐、卧、立都要担心下身出血染了衣裤。是能不出行就不出行,能不见人就不见人,久而久之,讹传为“不吉利”“得避人”。
不得已要行动,还要不时回身看看身后,或者问问同伴:“给我看看,后面脏了没有?”
而此时,不用点明是什么“脏”了,同伴总能心领神会,知道这说的是什么,退后两步,说:“没有的,挺好的。”或者说:“有点儿,你走前边儿,我走后边儿,给你遮一遮。”
与花姐对上了暗号,张仙姑一个神婆连个狡辩的话都说不出来了。她整个人都懵懵的,说:“就是你看到的这个样子了,求你千万别现在嚷出去,叫我们有机会逃一逃,就算看在相识一场的份儿上了。”
花姐看看祝缨,见她还有点懵懂又好像明白了什么,她问祝缨:“你是女孩儿?”
“是。”
“那……你爹知道知道吗?”
张仙姑抢着说道:“我骗他生的是儿子,这才养了下来!后来他知道了,养都养了,也来不及了,就接着养下来了。”
花姐听了个开头就知道了结尾,这种事情太常见了,生了女儿就不养,扔了算好的,溺死也是许多人家会做的事情。
花姐怔怔地看了一会儿祝缨,又看了看张仙姑,张仙姑的眼中充满了忧虑,却又充满了决绝。
她问张仙姑:“那退亲的事……”
张仙姑张口就来:“我们倒想好好说的,她本来就看不上咱们家,说了就能成,你说是不是?可你们那门儿我们进不去,当花子打出来了哩。想到了看不上,没想到是这么的看不上啊!我们穷人,没活路啊!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哪一步走不出去就死了,可这一步,还是得迈。”
花姐叹了口气,只有这样的母亲、这样的胆子,祝缨才有这样的人生。
“你……还想考试做官吗?”她摒住了呼吸,问的声音很轻,轻得像是觉得如果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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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声呼吸这话别人就听不见了。
祝缨毫不犹豫地点头:“想!”
花姐一颗心要跳出胸膛了!她按住胸口,细细地、急促地喘着气,说:“听你说这个话,我可真欢喜,你一定要做到,一定要考上。有一天,你做了官,就好像我也做到了一样。”
“大姐!”
“不是叫我大姐吗?不是当我是姐姐吗?妹妹……唉,三郎!还是叫三郎吧,别说漏了。三郎,你可一定要做到呀。真想有一天,我叫你妹妹,告诉别人,我妹妹做了官儿,还不怕因此害了你。”
花姐的眼泪无声地往下落,脸上却笑得很开心的样子,祝缨鼻头一酸,也落下泪来:“大姐。”
花姐将她搂到怀里,抚着她的头发说:“以前啊,有时也想,我就不要脸,把你搂一搂,会不会好些?后来绝了这份心了。今天终于搂着了,三郎,都比我高了,味道干干净净的。”
张仙姑道:“她做得到!你要想做,也做呀。”
花姐笑容惨淡:“我不成的,都已经知道我是女人了。他们呀,只要知道我是女人,我就什么路都没了。再说了,我哪如他们书生们呢?我不过识几个字,会算点账罢了。”
她松开祝缨,说:“干娘,咱们别光顾着说话了,快给三郎收拾收拾这一身。别叫别人看出来了。”
张仙姑跳起来道:“我去找!我的东西还没搬到那边新房里去!”
张仙姑那边找东西,花姐就对祝缨道:“你衣裳放在哪里了?快找身干净的出来换上。我跟你说,来月事的时候要小心,可不能跟以往那样摔摔打打的了。女人下半身儿,一定要干净,别着凉水、别着脏水,饮食上也要留意,别的时候随你,这几天不要吃凉的……”
她从小过的生活虽不是大富大贵,也比大多数人讲究,一样样的禁忌都跟祝缨说了,又说了两个偏方:“要是痛经了,可以调理试一试。看大夫的时候小心,好的大夫我遇着过两个,一摸脉,别说你是男是女了,恨不能说清你祖宗八代……”
祝缨都记下了,找了套新衣服出来。张仙姑也回来了,拿了条月经带来。祝缨看两眼,张仙姑不好意思地说:“看什么看?有什么好看的?以后有你看的时候呢!”
花姐又告诉祝缨:“要勤洗换。”
张仙姑道:“要不,咱们还是搬到咱们自己家去吧,这住在金家,再叫人撞破了……”
祝缨道:“小心些就是,答应好了的非要再改主意又说不出道理来,才叫人起疑。我这些日子都不出门,也不与人交际。等考完了,咱们也就搬回去了。”
花姐道:“这样也好。你,快些换了吧。”
祝缨去换衣服,花姐和张仙姑又教她怎么弄月经带,又说禁忌。张仙姑道:“来了事儿,告诉我,你这几天的衣裳不能再给他们洗了,不能叫他们看出来。”
祝缨略略通晓了这些事,说:“好。”
刚换完衣服,花姐俯下身捡洒落的金银时,陈大娘子过来拍门:“哎哟,这是怎么了?怎么关门了?”
张仙姑去开了门,陈大娘子一见祝缨换了身衣服,十分吃惊且生气:“这是做什么?”
花姐的手顿了一下,把金银锭子拣完,拿手绢儿包了,说:“刚才跟我推让,不肯收,茶和墨都洒身上了。干娘,收下吧。”
陈大娘子又看花姐身上还是整齐的,大大地松了一口气,说:“瞧你这事儿办的!”也劝张仙姑和祝缨收下金银。
金大娘子看他们像是哭过的样子,心里骂冯夫人“造孽”,也劝:“收下吧。”眼中满是怜惜地摸摸花姐的脸,接过了金银帕子递给了张仙姑。张仙姑接了,眼泪也下来了:“这都是什么事儿啊!”
金大娘子道:“我叫小丫打盆水,给小娘子洗洗脸,重妆扮一下,这样儿出门可不行!还道我欺负了小娘子呢!”她对陈大娘子招招说,说:“娘子来帮我看一看,小娘子用什么粉和胭脂,我的行不行。”
拖走了陈大娘子,半道上说:“叫他们说说话吧,可怜见的。三郎这孩子,别的我不敢说,规矩是真的规矩,老实是真的老实。哎,你们家那位贵亲啊,办岔了事儿,把个凤凰蛋给丢啦。再说了,他们以前是夫妻……”
陈大娘子苦笑:“我也说呢,一路上不尴不尬的,事儿就办得不利索。要么认,要么不要,早早定个名份。这拖下去,认了,人家也知道你嫌弃他,怎么能没个想法?不认,拖人家一路像什么话?”
两人之前一直客套说些天气、家务、京城衣食之类,这会儿倒说了几句心里话,聊了一点自己的真实想法。
因为金家正在搬家不太方便,热水稍慢才得,又选了胭脂之类。
那一边,花姐对祝缨说:“表哥叫我捎一句话,我觉得那话不好,不想说的。现在既然你是……三郎,我想,对你说了,应该不碍事的。”
祝缨问道:“什么话?”
花姐道:“叫你跟着郑熹办事的时候留个心眼儿,仔细想一想。怎么就不读经史,偏要你读律令呢?经史是正途,拼个三年五载,求个功名多好。读律令怕是出不来,仿佛刀笔吏一般,只是为他执掌大理出力罢了。揠苗助长和深耕细作,那能一样吗?”
她说完,长叹了一口气,道:“好啦,就这些了,以后怕是不容易得见了。”
张仙姑道:“怕什么,要有什么事儿,怎么也想法办见了。”
花姐勉强笑笑:“但愿吧。我亲娘的性子很刚直,规矩又大。哥哥嫂子不是亲生的,反而比亲娘稍稍松些。我亲娘又给身边安排了好些人……”
“大姐!”
“嗯?”
“记着,任何人家都不配叫你熬干心血,烧得心如死灰!夫家不行,娘家也不行的!”
“哎!”花姐答应完,又笑了一声,“别皱眉头,不是什么大事儿。之前那么难不都走过来了吗?我这一生,遇到的都是好人呢。从出生起……唉……”
祝缨心头一动,问道:“怎么?人还没找到吗?”
“那对忠仆夫妇已经回来了,那位王妈妈就是我刚出生时的乳母,现在被我娘派到我身边。可惜,她的女儿至今没有下落。我问了,娘说,带着那个孩子,养到五、六岁上,被强令分开了。你知道的,人在贱籍身不由己,父母子女说分离就分离。娘和舅舅已经去信托人查了,成年人记得来历倒好找。孩子长到大,模样也有改变、小时候的事儿也不容易记得,就难找了。”
张仙姑道:“哎哟,她闺女没个下落,就把她放在你那儿,你亲娘心也太大了,也不怕这个王婆子心里有怨恨给你使坏呀?”
“王妈妈是好人,就是看得我比亲娘还紧,眼珠子一错不错的,”花姐道,“我知道的,她是想亲生女儿了,看着我,像看着那一个。”
“那,那个女孩子,叫什么名字呢?等我忙完了,帮你找。”
花姐道:“那倒好了,表哥说你找人的本事很高。”
“她叫什么?”
“婵娟,”花姐说,“本来没名字的,在他们家里排行第一。娘带着她,就给她起了这么外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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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冯夫人为人讨厌,确是很会起名字了。
祝缨道:“好,我记下了。冯婵娟。”
花姐道:“也不知道有没有改姓,反正,名字是这个,就算记不住我娘,名字她应该记得住。”
“好!”
陈大娘子和金大娘子又回来了,给花姐洗去脸上被泪痕冲花的妆,重新给她上了妆。陈大娘子道:“再不走,禅房那里就遮掩不住了。”
花姐与祝缨依依惜别。
…………——
陈大娘子看在眼里,等上了车,问道:“妹子,你对我说句实话,心里是不是还想着他?”
花姐道:“嫂嫂想到哪里去了?我们是不可能了的。”
“这……”
花姐道:“我们毕竟是共患难的,纵做不成夫妻也不想成仇人呀。”
“是啊。他没再怨你吧?”
“我遇到的都是好人,她很好,没有怨恨过我,总是帮着我。”
陈大娘子看她口角含笑的样子,心道:真是冤孽,这可怎么是好?又埋怨丈夫多管闲事,又嫌弃丈夫竟然没能把这件闲事给管好!
她又想起丈夫的叮嘱,问道:“那,你哥哥叫你提醒他的,他说了吗?”
“嗯,他都记下了。”
陈大娘子道:“唉,这都是什么事儿呀?我自打从家里到了这京城,看着满眼繁华,却没有在家里自在了。在老家,担心得跟什么似的,却总觉得日子有盼头。现在,我也不知道盼什么好了。”
花姐也不敢给陈大娘子拿主意,以亲娘的转述来看,陈丞相府上那位继夫人也不是什么善茬,叫陈大娘子放心享受,那显然是不行的。提议陈大娘子生养个孩子,把孩子教导成材,虽说是“正途”,可父母都生活得不安稳,再要个孩子,岂不是害了孩子?
她只好说:“我也是这样。以往在老家,总琢磨着,到农时了,该安排长工了。今年收成如何,家里要如何花销。”
姑嫂二人对望一眼,都有点理解对方现在的处境了。
回到了寺庙,两人悄悄回禅房,却听到王婆子与陈大娘子的丫环在争执:“我去见我们小娘子,你拦着做甚?你们干什么了?”
花姐道:“王妈妈。”
王婆子和丫环都惊讶:“小娘子?你怎么从外面过来了?”
陈大娘子道:“我有些歇不住,就请妹妹陪我到外面走一走,怎么了?”
王婆子道:“娘子要出去,也该叫我们一声,我们好伺候着。怎么能让你们独个儿出去呢?”
陈大娘子笑道:“就是不让你们跟着,我们两个才自在。你们一跟,别人一让,就没意思啦。你们也歇好了吗?”
“是。”
陈大娘子道:“正好,听说这里的素斋不错,吃了再走。妹妹,再捎些回去给姨母才好。”
花姐道:“嫂嫂说的是。”
两人吃了素斋,又买了几只大食盒的素斋,陈大娘子命人把其中的一盒送到沈瑛府上,说:“孝敬外祖母。”
姑嫂二人各自归家。
花姐坐在车上,王婆子忍不住说:“小娘子,别怪我多嘴,你一个小娘子,不兴不带人就乱跑的,万一遇着什么事儿可怎么好?”
伺候花姐的小丫环不高兴了,说:“您老这话说的,好像小娘子就要出事了一样。”
王婆子瞪着她说:“你懂什么?小心没有错处的!”
花姐轻轻地叹了一口气,说:“王妈妈,别着急,我也另托了表哥他们留意婵娟的。”
王婆子没想到她又说了这样一句说,忙说:“您怎么又说这个了呢?夫人听了,又该不高兴了。婵娟……婵娟……那是她的命啊!就生在这个府里,就是那个时辰遇上了那样的事儿。”
花姐道:“王妈妈,你要难过,就说出来。总之,我会尽力找婵娟的。”
王婆子低声道:“夫人也不上心,您别为了这个再惹她不高兴了。只要您好好的,我也别无所求了。”
小丫环不轻不重地刺了一句:“亲闺女呢,您怎么不管了?”
王婆子没有生气,很平静地看着小丫环,问道:“那我该怎么办呢?你演一个给我看看?”
小丫环不知所措,她很讨厌这个王婆子的,这个婆子跟李婆子一样的讨厌!这府里的婆子们总是让小丫环们讨厌的,婆子们总是说些老生常谈,总是会禁着小丫头们不许她们开心。仿佛年轻姑娘开心了,就是一件多么罪不可赦的大恶一样!
但是婆子们掌管着府里的许多事情,算是小有权利,且婆子们出入府门方便,有时候想偷偷买些外面的东西还得拜托她们。
所以,丫环们受着婆子的管,婆子一生气,叫住嘴她们就得住嘴。不过这一回,小丫环却不是被婆子震住的,而是被王婆子的话镇住的。
是呢,能办呢?小丫环讪讪地想。
花姐低声为小丫环说了两句话:“她是淘气,也是跟你怄气,是她不懂事儿。王妈妈,她还没长大,不懂你的处境。”
王婆子道:“是呢,是不懂。可也没什么,等她配了人,自己也成了婆子,就懂了。做奴婢、当仆人的,都是这样,我小的时候,也当丫头,也不喜欢婆子。都一样。”
小丫环越发傻眼了。
花姐苦笑摇头,因祝缨而来的那股子高兴劲儿也沉到了心底。
“吁——”
车停了,到家了。
花姐和王婆子同时挂下了脸,都很沉肃,沉稳地下了车,花姐让丫环提着食盒,一同去见冯夫人。
冯夫人见她回来又带了素斋,刀疤交错的脸上也显出点笑来:“放下吧。累不累?”
花姐道:“不累的,娘,等天暖了些,您也该出去走走,那个佛堂很清净,素斋也好。我听嫂嫂说,可以先把那儿包下来,咱们到时候和嫂嫂她们一同去,再请上外祖母和舅母他们。”
冯夫人道:“我倒想带上你舅母,她那个人呀,就会给我脸子看!你舅舅也是,总是说我……”
她住了口,沈瑛一向对这个姐姐不错,但是近来埋怨她把祝大和张仙姑给打了,退亲退得难看。
花姐笑笑:“都是一家人,哪有过不去的坎儿呢?”
冯夫人才有点高兴地说:“那倒是。把素斋拿到厨下去,今晚我就吃这个。”
“哎。”
冯夫人道:“快去歇了吧,晚上来给我念念经。我这上了年纪啊,眼神儿不行啦,看书总晃。”
“哎。”
花姐出去一趟,回来后也如祝缨一般不再出门,每日陪着冯夫人吃斋念佛也不嫌枯燥,有些空闲也寻些书来读,还自己做点针线。一如大部分回娘家守寡的富家姑娘一样。
但她的脸上渐渐有了点笑影,人也略胖了一点点,心情显见好了一些,话也多了一点儿,也常与嫂子冯娘子说话,不像才到京城时那样总是忧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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冯娘子在京城也没什么交际,她两口子是冯家远枝,天上掉个馅饼把两口子砸了过来。人是冯夫人从血缘相近的几个亲戚里选的,因为冯娘子的丈夫冯朗亲生父母已经死了,冯娘子的亲戚关系也简单,这样是最方便的。只要再禁一禁,他们与旧日血亲来往,就是拘住了一对儿给自家延续血脉的人了。
冯朗虽然也不够聪明伶俐,冯夫人在乎的却不是这个,又不是亲生的,也不指望这孩子有太多的出息。冯夫人在意的是自己的亲生女儿,如果世上有一份聪明,她宁愿把这份聪明给女婿、给外孙,也不会把嗣子排在前面。
有这么个婆婆,冯娘子的日子就难受得紧。哪家媳妇都立规矩,可这婆婆跟自己不亲也就算了,跟丈夫也不亲,冯娘子觉得,自己的脚就像被人塞进了一双小鞋子里,晚上睡觉都不许脱下来那种!
所以冯娘子开始对花姐也是冷冷淡淡的,后来发现花姐不像冯夫人,才与她平常相处。近来花姐开朗了一点,与她常来往,冯娘子就觉得这个小姑子人还是不错的。
又有点为花姐惋惜:有这么样一个亲娘,生活恐怕很难顺遂了。
这么一想,冯娘子对小姑子反而更好了一点。对这个现象,冯夫人是乐见其成的,因此对儿媳妇也宽容了一些,甚至拿出自己一副嵌宝的金镯子给了儿媳妇。她首饰多,但是因为毁容的缘故,头面上的都很少,多的是镯子、戒指、项链之类,样子都是精挑细选的。
冯娘子得了镯子,拿去给花姐看,小声说:“娘对我说,天气暖了,衣衫也薄了些,首饰常露出来,该戴些好的,就拿了这个给我。她这是怎么?有什么开心的事儿了吗?”
花姐心不在焉地说:“是吧?人不能总是不高兴啊。”
冯娘子笑道:“以前我真觉得娘就是……咳咳。咱们明天去烧香?”
花姐马上说:“好啊!”
她心不在焉,是因为祝缨今天考试!
也不知道考得怎么样了,是该去上炷香,好好求求佛祖的。
…………——
这一厢,花姐担心,那一边,祝缨进了考场。
原本,她就算已经有了良民的户籍,也不够格就这么考试的。如果是考明经、进士等科,她更是得需要士绅三人做保,写父祖三代,且从家乡那里做个贡士,或者有个官学生的资格之类,得一级一级核实上来。贡士听起来只要有地方官推荐就行,其实,地方官也不是随便什么人都推荐的,推荐前,地方官自己也要先筛选一下人材,不能弄个傻子上京,最后害自己被追责。
但是明法科不那么重要,虽然也有各种限制,考的人既不如那两科多,盯的人也少,郑熹手眼通天,给她弄了一个名额。她有正式的户籍,写了爹的名字,又随便编个祖父的名字,也就差不多了。
明法科考试也没有想象中的困难。祝缨仗着记性好,律、令都背下了,连一些官方的释义、解疑的内容都看过了,考的时候就没什么难度了。
真正影响祝缨的是她的书写。
她虽然聪明,也确实“一看就会”、“过目不忘”,但是无论是妙手空空还是爬墙上树又或者张口编故事、赌博出千之类,都是她日常生活会用到,随时要上手的。所以曲不离口、拳不离手,从不生疏。
书写却不是这样,她认真练字也就是最近几个月,这几个月还得背书,能练字的时间极少。书写的速度也跟不上,美观也指望不上,只能说“写得板正”。
祝缨每场考试都写得很艰难,手赶不上脑子,好在时间还算充裕,她与大部分考生一样,都是到最后一刻才交卷。别的考生是因为不会,或者紧张忘记了,她就是因为写得慢!她又不与考生们认识,也不与他们同住一个客栈里备考,考完了她就回家——她这两三个月,痛经之类倒是没有,但是月事不准,并不是一月一次,为了怕出事儿,她考试之前把月经带给翻了出来先戴上。
考完当然得回家换下来。
几场试后,祝缨终于可以不用这么紧张了,回家之后迎面撞上张仙姑捧了碗面出来,说:“来!给你做生日!”
祝缨茫然道:“什么生日?”
张仙姑把碗放下,说:“你十四啦!”
穷人家真不讲究过生日,饭都吃不上呢,过什么过?有的人连生日都被父母忘记了,祝缨算幸运的,张仙姑记得她的生日,但是总忘记给她过生日。还是要考试了,得写考生的名帖,张仙姑才想起来:哎哟,孩子是正月二十七的生日,忘了过了!
不过祝缨要考试,她不敢打搅,现在考完了,家里又不像以前那么穷了,可以做碗面,放两个鸡蛋,再放大块的排骨,不放青菜!让闺女吃个饱!
金大娘子知道张仙姑要给祝缨补过生日,说:“怎么不早说呢?早说,正月里就该过了的,不过现在也不晚,我这就叫他们买猪蹄子去!”
金良这天在营里,金大娘子就主持这个生日,连金彪都老老实实的了,金大娘子先要祝贺祝缨要做官了。
祝大谦虚地说:“还不知道是个龙是个凤呢。”
金大娘子道:“有七郎在,必是成的。”
祝缨问道:“怎么会这么说?”
金大娘子道:“你大哥常说,你学得很好,可以的,七郎都说你行。只要你考试能行了,就一定能得官儿,不会被别人挤下来!”
张仙姑紧张地问:“还有挤下来的?”
金大娘子道:“门道多哩!也有考得好被后面有门路的人挤下来的,他们把那差的卷子就提上来。也有你也考过了,等到授官的时候,叫你等着缺的,那等使了钱或者有门路的,考上了就有官做。官也分肥瘦的……”
做为一个京城人,金大娘子实在无愧于自己的籍贯。
张仙姑又紧张地打听:“那七郎能保得住我家老三?”
“能!”金大娘子代郑熹写了保票。
金大娘子又多给祝家一家三口讲了好些郑侯府上的事儿:“七郎的亲娘,是老代王的女儿、现高阳郡王的亲姐姐。老代王与先帝是堂兄弟,咱们郡主与陛下是同年同月同日生的,报到宫里,都说巧了!所以虽不是亲兄妹,却与亲兄妹一样亲近的!”
要不郑熹再能耐,他也不能够在二十七、八的时候就能入主大理寺了。他不单拼爹,还拼娘、拼舅舅。他亲舅舅是郡王,皇帝虽然不是他亲舅,但是由于奇妙的缘份与亲舅舅也差不多了。
祝缨心道:怪不得他能这么给我一个“来历不明”的人弄明法科考试的资格!
张仙姑和祝大都露出个傻乎乎的笑来,张仙姑道:“那就好,那就好!”
金大娘子道:“放榜的时候,我们家那个应该能回来,叫他去看榜!明法科,不如他们明经进士的热闹,可好歹也是个正经的科考呢!”
祝缨道:“不用特地回来的,我可以自己去看。”
“你挤不过他们。叫他去,他长那么膀大腰圆的,就该干这个!”
金大娘子在这件事上倒能做金良的主,因为金良也挂念着这事儿,掐着日子请了个假回来给祝缨看榜——只要上了榜就肯定有官做,就正式是给郑熹效力了,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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良自认是郑家人,当然要回来凑这个热闹。
头一天,金良就回来了,第二天带祝缨去看榜,六品的官,在看榜的人这里什么都不算了!区区一个明法科放榜,居然也挤得水泄不通。
金良道:“你跟着我,咱们杀到前面去看。害!要不你踩我肩膀上看去!”
祝缨道:“不用看了。”
“嗯?”
“我已经看到了。”
金良大喜:“第几?”
祝缨道:“我这个个头,只能看到第一个。”
金良乐开了花,把她扛到了肩膀上:“走!回家喽!”
“放我下来!”祝缨说。
金良故意不放:“嘿嘿!”心道,你小子也有今天!也就是这个时候才好逗你一逗,别的时候,怕你回头要报复我!
生活
金良扛了一会儿就把祝缨给放了下来,热闹一阵儿过了,扛个半大小子也确实挺累人的。祝缨站在地上,斜眼看着他,边理衣裳边说:“你力气太多没处使是吧?回去给大嫂搬柴去!”
金良嘿嘿一笑,道:“我家柴炭不用我搬,自有卖柴的给我送进来!再不济,还有来福呢,你少说我!”
路过一家饭庄,向里的人订了两桌酒席,金良顺手付了钱,说:“回去大家好好吃一顿,贺一贺你。”
祝缨道:“那一桌也就够了,加起来才几个人呢?”
金良道:“这就不懂了吧?不得往府里孝敬七郎一桌吗?”
祝缨还真不懂这个:“什么意思?是京城的什么新规矩吗?我知道事儿成了要谢帮忙的人,京城是一定要谢酒席还是什么的?”
金良叹了口气,摇了摇头:“看来呀,之前上京路上跟你说的那些个还不够呢!这些偏偏不是一时半会儿能闹明白的,我也是打小就在府里、京里过活,才慢慢知道的,你要问我,我也不知道自己从什么时候知道这些的,更从哪里讲起了。这样吧,咱们先这么着,我把能想到的都告诉你,以后再遇着了别的事儿,想起什么跟你说什么。”
再聪明的人,不接触,就不了解。接触,是需要时间和阅历的。好在她现在已经在京城了,也有人能够打听,她自己又是长了眼睛耳朵和嘴巴的,能看能听能问。
祝缨并不气馁,说:“好,就从这个事儿开始。”
金良道:“你是七郎带进京里来的,说了你别生气,你一向不想做仆人,但是大家看来,你就是七郎这一边儿的人。”
“嗯。”
金良就给她讲了些官场上的亲疏远近,以及京城这边的送礼的风俗之类,最后说:“也就这些了,你又聪明,应付一阵儿就都知道了。都知道你跟七郎走得近,你给别人面子上走礼也就得了,你要胡乱给某个人送了个重礼,人家还要多想呢。你还小,也没什么积蓄,自己房子还没半间,还要赁房子住,钱不要乱花。”
祝缨道:“好。回去我把酒席钱算还给你。”
金良哭笑不得:“这就开始跟我算分明了?”
祝缨道:“我还要从你家搬出来呢。”
“嗯?”
祝缨道:“我试都考完了,不好再赖在你那里了,你看,大嫂带着孩子只有两个人,我们一家倒有三口。再说了,我要吃大户也不吃你,我不会吃郑大人去?搁你家,你帮他养孩子呢?”
金良听了,抬手就要打她的后脑勺:“胡说八道了!”
想了一下,也觉得祝缨想要自己单过实在是件很符合脾气的事儿,说道:“好吧,不过今天可得在我这里好好贺一贺,等你搬了,我再去给你暖宅,我还没去过你家呢!”
“好。”
金良又说:“把甘泽、陆超那几个小子也叫过去吧。”
“他们不得在郑大人面前伺候吗?”
金良道:“你往府里送席面的时候跟他们说一说,他们要愿意呢,你就跟七郎说,想请熟人一道吃一席。七郎多半会答应的。”
祝缨道:“好。”
两人回到家里,张仙姑和祝大一脸的期待,金大娘子也扯着金良的胳膊问:“到底怎么样了啊?”金良还要故意装成个不开心的样子,落后再大声宣布好消息,给大家一个“惊喜”。
祝缨道:“甲等。”
张仙姑两口子一声欢呼,两人抱着跳了起来,金大娘子也说:“大喜事!大喜事!我叫厨下加菜!”又拉着金彪说,“瞧瞧,你祝三哥多么的争气,你以后也要像这样。”
金彪好奇地问祝缨:“考试这么容易的吗?”
被他爹薅过去修理:“我看你是不懂事儿!”
弄得大家都笑了。
饭庄的酒菜很快送到了,两家人很快聚到了一处,祝大要喝酒庆祝,祝缨说:“明天还有正事呢。”
祝大问道:“什么正事?”
祝缨道:“明天要去郑大人府上报喜呢。我以前没喝过酒,不敢喝,怕明天误事。”
张仙姑道:“那是正事儿,你今晚就别喝了,等办完了正事再消消停停地高兴高兴。”她以往不让女儿喝酒是怕露馅儿,并不是觉得喝酒不好,等到自己家,关起门来,还不是爱怎么喝怎么喝?
金大娘子也说:“对对,正事要紧。哎,你也别喝太多了,明天你陪着三郎回府一趟?咱们也算功德圆满了,你好跟七郎回个话。”
金良道:“我就喝几盅。”跟祝大喝了两盅就不喝了。
大家仍然都高兴,高谈阔论、展望未来。祝大比所有人都激动,拍桌打凳地道:“哎哟,我们老祝家要出个官儿啊,哈哈哈哈!万没想到啊!老三,争气啊,争气!”
金彪在一边学着他的话,说:“争气啊,争气!”
张仙姑又在谢金良夫妇,金良夫妇又在客气,金大娘子说:“大嫂这回可算能够放心啦!”
“是呢。”
祝缨道:“大嫂,倒有个事儿要与大嫂商议。”
“什么事儿?只管说!”
祝缨道:“今天金大哥提醒我,我想,还是要请一请府里相熟的人。”
“都交给我!”
祝缨笑一笑:“不是,我的意思是,我那屋子,几个月没住了,白费租金,不如就搬回去,在那里也叫两桌酒菜,请大哥大嫂同阿彪一道去,咱们大家,没有别人,一道乐一乐,大嫂也认认我的门儿,好不好?”
金大娘子有些低落地说:“哎哟,这就要走。”
张仙姑道:“已经打扰很久啦!”
祝缨道:“家里收拾要还差什么东西,少不得要麻烦大嫂呢。”
金良也说:“瞧你这个样儿,他以后要娶妻生子,还住咱们家偏房里头?不像话了吧?”
金大娘子心道,我看他与冯家小娘子的样子,不像是恩断义绝,你现在偏又提这个!哪壶不开你提哪壶!忙圆了过来:“有了功名授了官,就有自己的家业啦,是该自立门户的。”
搬出金宅的事情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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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么定了下来。
…………——
第二天一早,祝缨早早起来,金良道:“不急的,昨天席面送进府里去了,他已经知道了。今天……”
“今天他还得去衙门里呢,”祝缨接口,“都知道,我是要准备搬家。正好,白天去把屋子扫了,我那儿屋子小,白天就能干完,宵禁前就能把这边家当搬过去了。赶着他回家的时候,去求见,他要准见呢,就见一见,不准见呢我就回家等着信儿。”
“你这走得也太利索了!”
祝缨道:“这是什么话?我又不是死了!”
“胡说八道!童言无忌!”
祝缨道:“我都没出京城,什么利索不利索的?我干脆一点,把我那儿收拾好,你们也多个串门的去处,不好么?”
“罢罢罢,说不过你!”
祝缨说干就干,在金家吃过早饭,让父母在金家打包行李,自己就去看赁的房子。金良道:“我同你去!”
金大娘子道:“你哪里会干活了?我带着小丫她们去就行啦,就在家里陪大哥大嫂说说话,要有什么人找三郎,你也好说话。”
就带了自家仆人,捎上了打扫的家什,雇了辆车,与祝缨一道杀到了祝缨的住处。
祝缨开门的时候,邻居有伸头出来看的,见到她还问:“你们是新赁这里的吗?”
祝缨道:“不是,头先赁的,因有事,现在回来了。”
“哦哦,是这样哦。”
“等安顿好了,请您吃茶。”
“那敢情好。”
推开门,只见地上已经长了好些荒草,已经赁出去的屋子,中人是不会再来帮忙打扫的了。再开了各屋的门,都是一股灰尘的味道。那辆还没有处理掉的车也还在院子里,看起来也有点旧损了。
金大娘子比祝缨还利落,她四下一看,说:“还行。三郎看看,少东西没有?”
祝缨看了一圈儿,说:“本来就没什么东西,也不见多了少了的,正好,从头开始。”
金大娘子打发来福打水,让小丫开始擦桌子,又让厨娘去厨下看看。回来说:“柴米都还有一些,前两天下雨,外面的柴有点湿了,米也陈了。作料也还有。有个地窖,不大,还存了些东西。”
金大娘子让大家开动起来,祝缨就去找家什在院子里除草,干了没几下,金大娘子就又让来福去干了。她自己个儿留心,嫌这地方的家具不够好,反正不如自己家的。不过想到祝缨的情况,倒也勉强凑合了,但是这家的箱笼也有点少了,还有桌椅板凳等等。又去看厨房,觉得只有一口锅显然是不够的,桶也少、缸也少,也没有碗橱。
可家俱少也有家俱少的好处——打扫起来方便!
几个人一起动手,很快就把房子扫干净了,因为离开得还不算太久,连窗户纸都没用换。祝缨留意看地上,也没有水痕,这房子在这整个春季没有漏水,这一点就很让她满意了。
一干人等忙到午饭过后才又重新回到金宅,祝大和张仙姑也打包好了东西,他们本是寄居,自己的东西也不多,铺盖一卷,一包衣服,之外就是祝缨的书房家什了。张仙姑给所有的书纸都细细的撂好,分别包在一叠叠的衣服里,生怕给碰坏了。
祝家一家三口的东西也是一辆车就能拉走的,祝家一家三口上了车,塞满了行李之后再坐人就挤了,祝缨还是去外面与车夫一道坐。三人回到了自己家,祝缨拿钱给车夫,车夫也不客气地收了,顺便帮他们把行李卸在了院子里。张仙姑说了好多声谢。
一家三口进了院子,插上门,张仙姑说:“可算回来了!!!”
祝缨提起自己的铺盖,说:“时候还早,郑大人还没回家呢,咱们先收拾东西。”
张仙姑就忙碌了起来,又是支使祝大打水,又是让祝缨小心那包衣服里有书。祝大去看了一下,说:“水缸是满的,桶里还有半桶水里,怕是来福打的!”
“那你还不快来帮我的忙?!”
一家人第二次收拾这所房子,比上次更有经验了,祝缨的东西变多了,先把包袱堆到床上,一件一件解开,把书先放好,终于堆了大半个书架,心情十分美好。又取了一套正在用的文具放在桌上,多的都收到北间的柜子里。然后把铺盖、衣服、妆匣放好,掸掸下摆,出门说:“我去找金大哥了,你们慢慢收拾。晚饭我从外面买回来吧。”
张仙姑道:“又买什么?现在自己住了,只有你一个挣钱,一文钱都要省着花!我看厨房还有米呢!等会到坊里的小店弄点菜,自己做。”
“好。”
祝缨去了金家,金良道:“时辰刚刚好,再不去就晚啦!”
………………
两人到了郑府,丝毫没有受到阻拦,金良小声说:“看到门口那些人了么?都是来跑门路的。现在知道自己占多大便宜了吧?”
祝缨道:“要不是这样,也弄不来我呀。”
“狂的你!”
两人到了郑熹的书房外,甘泽和陆超都在,金良与他们挤眉弄眼,两人也心领神会。两人都对祝缨说:“三郎,恭喜!”祝缨道:“同喜,同喜。”金良道:“他还有事要说呢,要是七郎准假,你们两个愿不愿意去他家一道吃个酒?”
甘泽道:“那敢情好!还是昨天那样的酒菜么?味儿不错。昨天那席酒,七郎还点了两个菜端去尝尝,剩下的赏我们,我们也跟着享用啦。”
陆超也说:“当然是好,我这给你们通报去。”
金良对祝缨道:“你面子大,以往别人孝敬的,他也就尝一筷子就赏人了。”
陆超很快就出来了,说:“七郎已经在等着你们啦。”
金良和祝缨整整衣襟进去,郑熹坐得一点也不端正,斜倚在卧榻上说:“不错么!”
祝缨对他一揖,说:“是您的栽培。”
郑熹道:“年轻人,别总板着脸,你今天就算蹿到梁上我也不生气的,想笑就笑。”
祝缨撇撇嘴:“我爹娘已经笑得够多的了,我就省省吧。”
郑熹也笑了,说:“很好。以后预备怎么办?”
“看您怎么安排。”
郑熹道:“那就到大理来吧,你没有乐上天是好事儿,你的卷子,他们在要不要给你评头名的时候是有争执的——字很不好看。要练!”
“是。”
郑熹道:“我这儿有几本名家法帖,你拿回去照着练。要还功课的!”
“是。”
郑熹道:“从放榜到授官,中间还会有几天,即便授官了,也不必马上到任,会再给你几天。朝廷多半是给你告身、印绶之类。朝廷命官,每年钱粮之外,会有些布匹给你做衣裳,给了布,衣裳就要自己准备了。趁这几天,收拾这些行头,再学一学礼仪。”
“是。”
郑熹指着一本薄薄的小册子道:“既然是到大理,就要把大理寺的情形都弄明白。大理寺是干什么的,现在大理寺都有什么人,有多少官、多少吏,各几品,各司何职。都记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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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
郑熹又指着一个纸卷儿说:“那里是与你同科考试的人的名单、名次、籍贯等,你也看一看。愿意相交就相交,不愿意,也记着些。”
“是。”
最后,郑熹又指着一个小书箧说:“熟了律令,眼下是够用了。但你不再读书太可惜了,先把春秋读一读。”
祝缨说:“那天,王京兆给了左传,我还没看。”
郑熹微微吃了一惊,旋即说:“春秋三传,都看一看。”
“是。”
“唔……”他想了一下,道,“就先这样吧。”
“是。”
郑熹说完这些,才说:“你不对,往常在我这里没这么规矩的。”
祝缨想了一下说,“我先试试,到了衙门里,得怎么跟您相处。”
郑熹笑骂:“该怎么处就怎么处!我不信你看不明白!”
祝缨也笑了,说:“那你不让我们坐?”
郑熹对金良道:“你瞧瞧他,给三分颜色就敢开染坊了!你们都坐吧。”
金、祝二人坐下了,郑熹问了金良的情况,知道他是请假回来的,说:“你去见见我爹,几回回来不见他,不像话。三郎授官,你也不用回来了,总请假也不好。哪天休沐回来赶上了,你们一处小聚也可。你们的交情,不在乎必得掐着日子。也不用担心,他,我预备要做大理寺评事。”
金良眨眨眼,不太明白,郑熹道:“从八品,先慢慢干吧。”
嘿!是个官儿!金良道:“那敢情好,做官须趁早!七郎,我去见君侯了。”
他走了,祝缨就向郑熹道:“那我要在家里摆个酒,能请得动您吗?”
“越来越没规矩了!什么时候?”
“明天,想把熟人都一同请了的,可惜我也没几个熟人,就你这里的几个。本来大姐她们,唉,算了。”
郑熹道:“这又是人情世故了,我去了,他们该不自在了,我就不去了。你们好好乐一乐吧。”
“那能给他们假吗?我家也没客房的,就中午吃一顿。”
“准了。”
“哎!”祝缨回头对陆超和甘泽说,“准了哎!”他们两人想笑又忍住了,都说:“好!准备好酒席吧你!”
“乐去吧!回来用心做官,好好当差!”
“您就放心吧!”
郑熹一笑,心道,等你来了就知道了。
祝缨毕竟是个少年,过门槛的时候最后一步是蹦着出去的,看得郑熹失笑。出了门,等金良见完郑侯回来,两个人一同出去。金良对祝缨道:“你家在那边,怎么?还是住我那儿好吧?”
祝缨道:“想哪儿去了?去你家有事说,还有事拜托你和大嫂呢。”
“是吗?那快些走。”
他家现在离郑府比较近了,很快就到了。进了门儿,金大娘子迎头看见了,说:“哎哟,三郎回来啦!”
祝缨道:“是,要好好拜谢一下大哥大嫂的。”
金大娘子道:“说什么客气话呢?还叫我们大哥大嫂,就不要说谢。”
祝缨道:“要的,要的。”说着,从腰间的钱袋里取出一块金锭,金大娘子认得,这是陈丞相给祝缨的,祝缨不知道价值,还是她告诉的,一个值五、六十贯了。
金良和金大娘子都说:“这是什么意思?”金良还有点生气:“真要这样见外,你就走,这又是何必?”
祝缨郑重地递给金大娘子,说:“客气的话我就不讲了,我心里明白的,大哥大嫂也不是为了赚我这点儿钱。这个请大嫂收下,我坐牢的时候,大哥也不在京里,大嫂只见过我两次,连我爹娘都没见过,就肯收留个犯人的父母。一锭金子,并不能让人再为我操那么多的心的,是大哥的情面,也要大嫂心地好才行。给大嫂,是我的人品,只要我力所能及,就要回报帮过我的人。”
金大娘子有些犹豫,金良比她干脆,说:“收下吧。”
金大娘子接了,祝缨笑道:“这下好了,以后我就依然可以来蹭点猪蹄子吃了。大嫂要是过意不去,告诉我方子也行。”
金大娘子道:“明天我带一锅去,连这方子给你。”
祝缨道:“好!我等着。大哥,明天甘大、陆二,还请你给带过来。”
“好。”
“我回去了。”
望着他的背影,金大娘子道:“这才多大的人呐,就这么担事儿。他这钱我收得不安心,跟欺负孩子似的。”
金良道:“怕什么,你不收,他也不安心,这小子明白着呢。我明天吃完席就回去,你要不安心,就多走动走动,照看照看。他那爹娘,心地不坏然而有点儿乡下人的习气,你给看顾一下。”
金大娘子道:“正好,我已经叫他们去买了点锅碗瓢盆儿、弄个碗柜之类,算是暖宅。明天再去买两口箱子,再添几样家什,我知道有一家铺子,不在西市里,不用等后半晌,午饭前就选定。东西都是现成的,原本还说量了尺寸打的才好,不爱去那铺子里买现成的尺寸,怕不好安放。现在正好用上了。”
金良捂着耳朵说:“钱给了你,你办就是了,啰嗦……”
………………
第二天一大早,金良去叫上甘、陆二人,三人商量着也凑个份子给祝缨。也不多,金良因为有妻子准备东西,自己就出一贯钱,甘泽没有妻子,自出了两贯钱,陆超有个妻子,但是不在这边住,现备也来不及,与甘泽一样,也是两贯钱。
这在京城普通人中间,可算是十分丰厚的礼了。
祝缨也没有吝啬,订了两桌酒菜,一共八个人,也没分桌,连金彪都叫他上桌。这一席吃完了,撤了杯盘再上另一席,两席的菜品还有所不同。
张仙姑也不计较“这两桌菜订完,家里就没钱了”也乐呵呵地应了。
到了中午,客人都到齐了,祝大、张仙姑也穿戴整齐,与祝缨一齐迎接他们,来人都说恭喜。
大家都是熟人了,金大娘子叫人把东西放好,祝缨道:“都吃一杯吧,来福、小丫,也有你们的饭。”也是从饭庄里叫的,虽不比酒席丰盛,也是有肉有菜有汤,饭菜很实在。
众人入席。
祝大和金良一起喝酒又招呼着甘、陆二人,说着上京路上几人的交情。金大娘子和张仙姑也各满了一盅喝,祝缨还是一点不碰,与跃跃欲试的金彪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金良道:“今天高兴,你好歹喝一点儿!”
祝大说:“就一盅,也不耽误事儿,明天还有什么正事么?”
祝缨道:“郑大人还给了点书,叫看。又叫练字。”
张仙姑道:“那倒是正事儿,不过也不在这一盅,喝吧。”
一盅酒,谁说也不能说是大事儿。金彪都要嘲笑一声:“三哥,你是不敢吧?是男人就喝酒!”
一个这么点儿的小屁丁,也敢说这个话了!
祝缨看看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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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点点头:“好。”
金彪总看他爹喝酒,早就想尝尝了,但是他爹不给,今天终于有机会了,他很开心!说:“来福,给我也倒一盅,我也要贺一贺三哥!”
来福和小丫环都笑嘻嘻地道贺,给他们倒上了酒,祝缨在众人注视之下一仰脖,干了一杯!金彪赶紧跟了一杯,呛得鼻涕眼泪都下来了,咂咂嘴,说:“不好喝!”大人们都嘻嘻哈哈地笑着,也一齐干了一杯,再齐齐一亮杯底,同时大笑。
金大娘子说:“来福,小丫,你们也吃去吧,我们自己来斟酒吃饭。”
仆人们去灶下也安心吃了一餐好饭。
这边,桌子上,祝大一个劲儿地拉着金良喝酒,跟他道谢,张仙姑也跟金大娘子有说不尽的话。金彪什么话也插不进去,瞥了祝缨好一阵儿,把脸伸到她的面前说:“三哥?你不行啊!”
金大娘子骂道:“你又胡说了!”
陆超也嘻嘻哈哈地笑:“阿彪,不懂了吧?不能说男人不行的!”
金彪道:“不能喝么,就是不行!我还能喝呢!”
这孩子本性不坏,就是被祝缨对比得有点惨烈,他的年纪是祝缨的一半,看起来智力好像也只有祝缨一半的样子,金大娘子看在眼里急在心里,每每督促,让他与周游似乎有了一点点的共鸣。看到祝缨不会喝酒,觉得抓到了这位“三哥”的弱点,上赶着过来送菜了。
祝缨端端正正地坐好,双手放在膝上,认真地看着他,说:“阿彪,你娘不叫你多玩玻璃球,你就都装在盒子里放柴房里藏起来了。你想偷酒喝,你爹不在家没有酒,你就拿了你娘放在匣子里的钱偷偷问过路的买酒,他哄你,拿水给你,你受骗了不敢说……”
“嗷!你别说了!别说了!别说了啊啊啊啊——”金彪一阵凄厉的长嚎,然后被金良拖去打了。
“兔崽子,你长行市了!敢偷钱了啊!”
金大娘子道:“他偷了我什么钱?我怎么不知道?”
祝缨一板一眼地回答:“我给要回来了,你涂了红色的那些个铜钱就是了。”
金大娘子的习惯,兑点红色的颜料,把自家铜钱涂一涂,然后就散放在一个钱匣子里,用的时候抓一把。
她说:“哦,原来是这样。”祝缨道:“大嫂你也是,别听街上那些神棍瞎说了,他们那个符水不灵的,都是骗你钱的。”
张仙姑伸手在祝缨面前晃了一晃,说:“不对啊,没毛病吧?老三啊,你是不是醉了啊?老头子,你快看看,这孩子跟平时不大一样啊!”
金良也不打儿子了、金彪也不嚎了、金大娘子也不再问了,摒气凝神地看着祝大和张仙姑怎么问祝缨。祝缨仍然坐得板板正正的,只有脑袋咔转到正对着张仙姑:“娘,你也是,别再跳大神了,你算命从来不准,驱鬼从来不灵……”
“哎哟!造孽哦!你说这个干嘛?啊?!!!”张仙姑十分不好意思。
祝大这回机灵了,喝着老婆:“你鬼叫什么?快把她带屋里,叫她睡觉!睡一觉就好了!”
祝缨脑袋又转向了他:“爹,你藏私房钱……”
张仙姑不拉女儿了,尖啸一声:“你从大牢里出来身上一文也没有,你身上的钱哪里来的?!!!”
金良看着不是个事儿,拽着祝缨起来:“走,我送你回屋去。大嫂,他住哪间屋?”
祝缨的眼睛又对上了他:“大哥,大嫂是好人,你别在外面弄相好……”
“哎!你这小子恩将仇报了啊!娘子,娘子,你别听他的!我没有我不是!”
陆超道:“邪了门儿了啊,以往听说发酒疯有打人的、有唱曲的、有骂人的也有问什么说什么的,这算什么啊?三郎,三郎,你说,甘大有什么……”
祝缨的脑袋转了过来:“陆二,你赌博出千,不好。你的手艺又不好,还使灌铅的骰子……”
甘泽道:“什么?陆二,你?”他一直知道陆超会出千,但是从来没抓住过,所以自己虽好小赌,但是从来不在陆超那里押大注,他的瘾头也不大,输的也不多,不过听到的时候还是要生气的。
陆超道:“你听我说!三郎,你快闭嘴!”
一时间,祝大、金良、陆超三人合力,把祝缨扔到了西厢房,张仙姑跟去照顾,把祝缨鞋袜除了,人塞到了被子里。
来福在后面吃饭,听着前面吵闹,对丫环说:“哎,前面可真热闹啊。”
丫环道:“那咱们快些吃,吃完了也热闹去。”
等他们吃完,金良和祝大还在跟老婆解释。一个说:“我不是我没有,我没有什么相好的!是那天一个大嫂的车陷到地里了,我给抬了一下,人家谢了我!不对啊,这小子又不在场,他怎么知道的?”
金大娘子嘤嘤地哭:“那就是有了?!”
“没!人家谢我,就拿个荷包装了点香料!”
“我跟你拼了!”
那一个说:“我不偷不抢,每回自己省下的酒钱,不行吗?男人身上不能没钱!”
“那是你挣的钱啊?!”
陆超老婆没来,好点儿,跟甘泽说:“明天我请你喝酒。”
金彪高兴了,他娘打他爹,他脱身了,却不知道这场酒吃完,爹娘回家又想起来了,他爹恨他偷家里的钱,他娘恨他喝酒,一起打了他一顿。
打完儿子,金良摸着脸上的爪痕说:“以后再不能叫三郎喝酒了!哎,你还叫人卖符骗了钱?”金大娘子道:“怎么?要翻旧账?你荷包呢?”
两下熄火。
………………
祝缨等祝大和张仙姑送走了客人,下了床,趿了鞋,说:“都没吃好饭吧,来,吃饭了。”
张仙姑小心翼翼地说:“老三啊,你……”
祝缨说:“花大价钱订的,不吃就浪费了,这些够咱吃到明天了。”
父母二人不明所以,不过也是真的饿了,三人扫荡了半桌席面,又把剩下的都收进新碗柜里。祝大喝了点酒,虽然被老婆挠了,还是去睡了。张仙姑不放心,跟着祝缨回房,见祝缨正在磨墨准备练字。
她小心地说:“老三啊,你也睡会儿吧,厨房我来收拾,你大嫂子送了好些家什呢。”
祝缨道:“娘,我没喝醉。”
“啊?你?!”
祝缨道:“他们都不是坏人,可我不能喝酒,万一露了相就不好了。有这一次,叫他们知道我有这个毛病,以后就再也不会灌我酒了,有谁劝酒,他们还会替我挡着的。”
张仙姑放心了:“哎,对对,这样就最好了!不沾最好!你要馋酒了,我弄好酒来,咱就在家里关起门儿来随便喝!”
祝缨道:“娘,我不馋酒,酒喝多了脑子不好使。”
“那你写字儿,我收拾家什。”
她说去收拾,一会儿过来问一遍:“你金大嫂送的两口箱子,我弄一口放你屋里吧,以后盛东西好使,你这屋里东西也太少了。”
又过一会儿来问:“去年从老家那儿带来的货,怎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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弄?”
又过一会儿收拾完了,又端了热水来:“喝口水歇歇,再写吧。”
祝缨已经习惯了她这样,放下笔说:“明天我再去订几个盒子,给京兆王大人和陈相公家送去。还有当时的牢头,一块儿蹲班房的。”
“啊?为什么?”
“王大人是好人,陈相公也给过钱,陈大公子也没作践过我,不得谢一谢么?当时的牢头,也没为难咱们。”
“行,我这儿还有花姐花的钱,你拿去使。唉,花姐……”
祝缨道:“那就这样定了。”
她第二天真的买了几个盒子装了一些茶果之类,都是京城还算可以的老字号。送两位大官可能不够,却合她的身份。她给京兆府递了帖子送了一盒,给陈丞相送了一盒,给陈萌却送了两盒。门上都觉得奇怪,一是这礼物在相府实在寒酸,二是怎么给大公子的多,给丞相的反而少了?
祝缨笑道:“你给大公子看了,他就知道了。”
然后提着剩下的几盒去了京兆府的大牢转了一圈儿,牢头和狱卒都在,两人有些惊喜:“三郎?怎么有空来的?”
祝缨出狱后好久没出现了,这种事他们也经历过,坐牢的时候喊你是爹是爷,一出狱当你是瘟神,再也不想见。
祝缨道:“有点事儿,耽误了,早该来看你们的。如今得闲了。二位,一向可好?”
狱卒道:“可累呢!外快还少了,哎哟……”
牢头道:“又胡说了!三郎,我们好不好的不一定,你看着是真的好啊!新衣裳,这点心,我等闲可不买。”
“我等闲也不买,这不是来看你们吗?喏,送你们的,跟送王大人的都是一家买的。”
“那可要尝尝了。”
祝缨又问他们牢里怎么样了,牢头说:“虞立安,流放了三千里。老马和老穆都出去了,老文,也是流放三千里——听说路上死了。”又说了一点事。
祝缨提着最后两盒子点心,说:“我就来看看你,明天开始,我又得有事儿啦。等闲着了,再来看你们。”
牢头道:“这么忙?你现在在哪儿发财呢?”
祝缨道:“现在也没定下来,再过几天就能定啦。等定下来,我一准儿告诉你们。”
两人笑着把他送出去。
祝缨蹓跶了这么一圈儿,回到家里的时候,张仙姑又把昨天酒席的菜给热了几盘子,祝缨吃着剩菜,听张仙姑问她:“该送的都送出去了?”
祝缨点点头,心道,以陈大公子的心眼儿,一准儿能把点心送到花姐手上。
新官
祝缨打外面蹓跶完一圈儿回来就打算尽量在家里窝着了,从郑熹那儿抱来的一叠文书还没看,王云鹤给的《左传》也还没读,她心里比没考试前还要紧张一些。
考试,就是糊弄一张卷子而已,接下来她要面对的是真实的人生,与一张破烂卷子不可同日而语!卷子考不过,大不了就是丢个脸,下次再考或者是当小吏或者听了郑熹的安排读经史给郑熹当三孙子,官场混不好,是要出大事的!
就像她之前对金良说的,不能光顾着威风,是要害怕的。
第二天一大早她就爬了起来。
张仙姑和祝大起得比她还要早,祝大被张仙姑打起来担水去,祝缨起来就听到他在跟邻居吹牛:“我们家孩子考试过了,就快要当官儿啦!以后你们有什么事儿,只管说!”
张仙姑在厨下已经煮了一大锅的稀粥,正在切咸菜,又给祝缨和祝大多煮了个鸡蛋。看到祝缨起来了,张仙姑笑着说:“快,你爹担了水回来了,是甜水,你洗漱了来吃饭!”说着,在围裙上抹了抹手。她整张脸上都洋溢着幸福的笑容,鬓边的银簪在清晨的阳光里闪闪发亮。
祝缨道:“哎!”
早饭就摆在堂屋里,张仙姑开心地说:“可算安顿下来了,这下老三也算是个官儿了,也不怕有人来拿了!好好吃饭,好好过活!”
祝缨剥了个鸡蛋放到她的碗里,张仙姑道:“你吃。”
祝缨道:“就多煮一个又怎么了?现在又不缺了!”
张仙姑还要推让,祝缨拿筷子把鸡蛋给挟开:“行了,一人一半儿,下回再煮两个,我把两个都扔隔壁猪圈里!”
张仙姑嗔骂一句:“狗脾气!”哼唧着把半个鸡蛋吃了。
吃完了,她又高兴了,说:“你什么时候坐衙啊?”
祝缨道:“得等告身下来,学了些礼仪禁忌,再办身官服才能去报到。还有几天呢。正好,我趁这几天把些事儿弄清楚了,免教他们糊弄我。”
祝大道:“那是!新来的总是要受些欺负,可不能马虎了!”
“嗯,郑大人都给提点了。”
张仙姑道:“要说这郑大人也挺仗义的。”
夫妇二人嘀嘀咕咕的,也不知道官场有什么禁忌,不过是按着他们的生活经验,嘱咐些神棍生涯里获得的经验智慧。祝缨也不反驳,就安静地听着,间或挟根咸菜下饭。
她一向安静,以前是因为爹娘、尤其是她娘只有睡觉的时候才能住嘴,其他时候不停地叨叨叨叨,骂大人骂小孩儿的,她早就习惯了。现在证明了,她娘,张仙姑,也是可以不骂人、只说些生活的温馨琐碎的。挨骂都能听着了,这些又有什么不能听的呢?祝缨一边吃就一边听,心情好极了。
听着张仙姑支使着祝大出去拣点废木板什么钉个鸡窝,拣点破竹皮编个鸡笼,她去转一转买点鸡崽,以后剩饭就能喂鸡了。又说要买点粗陶缸好腌咸菜。祝缨说:“再买点米面吧,金大嫂虽然给装了些,我还挺能吃的,明天想吃烙饭。”
张仙姑慌忙说:“怎么?这些不够?有的!等会儿就去买来弄!”
祝缨笑道:“也不急,缸啊什么的,我今天就再出去跟娘一起买……”
“那怎么行?!你不是还要温习的?”
祝缨道:“等会儿咱们就这么着,我去弄点木头竹子,爹弄个鸡窝,慢慢儿干。我跟娘再去多买点东西,现在能吃好点儿了,以后咱们都能吃鸡蛋了!再弄点肉回来。嗯,衣裳也能裁新的了。再把那些南货给卖了,手头也有余钱了。我看我的俸禄也差不多够生活了,还能攒下些。就安安稳稳过日子。”
张仙姑道:“行!”
祝大想了想,说:“那我闲了,要去找徐老道。好久没去看他了。”
祝缨笑道:“行。”
张仙姑骂道:“你又作!你先去看摊子,把从老家带来的东西卖了再说!”
祝大道:“他住道观的,我去那儿卖货也是一样的。哎,这不是跳大神,能行吧?”
祝缨道:“你往庙祝那儿寄卖就是了,随便收点儿钱,没收到也不打紧,算给干娘在那道观里各阴德了。”
说到于妙妙,张仙姑就没那么高兴了,叹息道:“她就是想不开,就算是到现在这样,跟咱们一块儿,咱们也不是没良心的人,她的日子也不会不好。”
祝大道:“你少说两句话!快点吃,吃完了刷碗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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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西去!”
一家人照着祝缨的安排各自行事,祝缨跟张仙姑去买了好些东西,最后雇了一辆车回来,卸下了几个粗缸,一堆菜、一大坛子盐和柴米面之类。又寻了一些家什回来。祝大看了这一大包家什,说:“好么,斧锯刀凿都有了!”他的手艺粗糙些,不过都还有,乡居生活什么都得自己动手,也就动手开始搭鸡窝了。
张仙姑嘴不停:“她买了一百个鸡蛋!一百个鸡蛋!我还没拦着她就付了,就付了钱了!我的钱!”
祝大和祝缨都不回她这个话,父女俩对望了一眼,各忙各的。
祝缨把从家乡赶来的那辆车给卖了,带来的东西她今天也都差不多卖了都找到了下家,只余几样都写了水牌,预备让祝大拿去到道观前随便一张布就地一铺,爱卖不卖,给他点事做。牲口棚空了,正好订个鸡窝来用。
张仙姑叨叨完了一百个鸡蛋,又叨叨了一回祝缨还买了菜和肉,居然还有鱼:“前天那些剩菜里还有半条鱼呢,加点豆腐还能凑一个菜。”也笑着骂骂咧咧地去腌咸菜了。她要多放盐!这样能保存得久些,直到冬天下雪还能吃!
祝缨心道:过两天咸菜腌好了,让娘自己买鸡崽去,也是有事做了,总不能在京城还跳大神。又不灵。还容易被当成巫蛊给抓了。巫蛊可是个完蛋的罪状!
她从车上最后搬下个酒坛子给祝大:“呐!京城的酒,新酿,省着点儿喝!”
祝大道:“还用你说?要我说,你也得练练酒量了!不过,我和你爷爷酒量都好,龙王老儿会游水,你也能……”
张仙姑咸菜腌到一半,提着菜刀杀了过来:“你要死也别拉上她!老三,你去找两块大石头来压缸,我跟这老东西兑命!”
祝缨又花了一天,把自家赁的小窝收拾完了,就开始闭门读书了。她家灯油等有金大嫂子备了,字帖有郑熹给了,张仙姑对她很舍得,在家也肯给她点两根灯芯,让她夜里读书。
这几天过得,与之前在金良家里备考没有什么区别,祝大和张仙姑也完全没有“孩子当官了”的自觉。祝大还吹个牛,被张仙姑骂:“她还没坐衙,你别给她招事儿,等事儿落了了你再吹牛也来得及!”
读了两天,陈萌就派了人过来,给了她一整包的东西,从书袋笔袋到饭盒全套的装备。陈萌还专门写了张条子,告诉她:这些都是到皇城里当差需要的。什么会食的饭菜现在已经很糟糕了,最好自己带之类。最后写了一句,他也是受人之托。最后一行他还加了个语气词,以示自己也很感慨。
祝缨笑笑,都收拾下了,按照这一套东西,把自己手上现有的都准备了,发现还差一套铺盖——原来,各部官员还要轮流值夜的。大理寺也在皇城里,也是要正式的官员带着小吏安排轮值。
有钱的就在家和皇城各备一套,穷点的就把自己的铺盖两头搬,祝缨想了一下,还是另备一套。
过不几天,又有正式的告身下来——她,祝缨,一个神棍家冒充男孩儿的女孩子,正式地成了大理寺的评事。
大理事评事,从八品,深青色的衣衫。
祝缨得自己置办。
好在京城干这个营生的店铺有的是,只要请金大娘子给引个路,付了钱,几天也就妥了,连讲价都由金大娘子代办了。金大娘子因为祝缨给了她一锭金子,总觉得受之有愧,又自己送了祝缨一套,祝缨连换洗的衣服都有了。
等衣服的时候,背下郑熹给的大理寺的名单与自己的“同年”名单,祝缨还有功夫学一学礼仪,然后开始看《左传》。
看着看着,她就乐了:“这不陈大公子干的事么?厉害了呀!怪道大家都说要读书,原来书本真能治人。”
祝大与张仙姑却都兴奋于女儿真的做了官!一个浆衣服,一个就看着架子上的衣服,非得让祝缨穿起来:“给我瞧瞧。”
从八品,听起来是个芝麻官儿,连绿豆都不如,却是许多人梦寐以求的了。它是官儿,连于平、黄先生那样的人,见了都得老实行礼。且还不是最低级的从九品,而是从八品!对祝缨这样出身的人来说,绝对是个极高的起点了。
祝缨也不给他们泼冷水,这个官品她已经很满意了,如果从小吏开始做,可能刚开始是个从九品的狱丞。从九品到从八品,还隔着好几级呢!
祝大掰着指头数了一下,说:“你比金良还差五级吧?”
祝缨道:“乘个二,十级。”因为每品分正、从,正、从又分为上、下。
祝大道:“不管!反正当官儿了!”
…………
官儿却不是那么好当的!
到了正经报到的日子,祝缨穿好了一身官服,早早地起了床,按着先前的指示早早地到了皇城外头。
按照之前的教导,京城北边大片是守卫森严的皇城,皇城前半截是中央各衙署,后面是宫城。
祝缨得自己按时到皇城外面,核验了腰牌,然后到大理寺报到。这个时候,郑熹还在皇帝面前上朝。不过郑熹的仆人有在皇城外面等着的,比如陆超和甘泽。二人围着祝缨转了两圈,陆超说:“有点样子了嘛!就是你还小,看着跟玩儿似的。”甘泽说:“你别胡说,三郎现是朝廷命官了,怎么能说是玩呢?想开玩笑,回府里怎么说不行?”
这两个就是祝缨的老熟人了,他们两个还是郑熹的心腹,大理寺的官吏们进皇城的时候见三人聊得热络,都暗中使眼色——就是他了。
说了几句话,两人就让祝缨赶紧去大理寺了,且小声说:“他们要欺负你,你就告诉七郎!叫七郎收拾他们!这群老油子!”
祝缨心道,你们七郎还等着我去冲锋呢!笑道:“知道了,我进去了。”
按照郑熹给她的那一叠关于大理寺的文书,这个衙门不像县衙那里拿收税打人,它专管刑狱,听起来还没县衙的职责复杂,连税都不用收。事实上它的职责范围有很长的一串,总结起来就两句话:“普通人的大案,大人物的案子。”
它既复核,也主审。
凡诸司百官所送犯徒刑已上,九品已上犯除、免、官当,庶人犯流、死以上者,详而质之。
昔日高高在上的“大人”们,就这么落她手里了?
祝缨顾盼之间也有点小激动。
她小小地激动着,拿了自己的腰牌,按着指示到了大理寺,就遇到了一盆冷水。
大理寺里,她在官员里几乎是最底层,除了两个录事、四个狱丞,她就是最低级的官吏了,与她同级的还有十一个人,连她,十二个虾米。与她“同年”的一位考了明法科的同仁还授了录事呢!那位是正九品,比她还低。
新来的录事姓鲍,年纪有祝缨的两倍大,与她见了面,叫一声:“祝世兄,可知你我有何差使?”
祝缨也是不知道的,她说:“我亦不知,只好听上峰吩咐。”
按照她的想法,就等郑熹这个大理寺卿出来给她安排活计,郑熹说什么她就干什么。然而郑熹还在御前,她就只能干等着,等郑熹出来了,也只是说一句:“你们都是新来的?叫什么?考试的等第是什么?”
祝缨是甲等,她背书好十条全对了。鲍录事也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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甲等,比祝缨差一点,文字上略有出入,也算不错了。
郑熹没有特别的照顾祝缨,转头问问坐在下手的两个人:“二郎有什么吩咐?”
祝缨看这个“二郎”的座位仅次于郑熹,应该是大理寺少卿之一的冷云,看着好像跟郑熹差不多大。冷云凉凉地道:“您尚且没什么吩咐,我又有什么好吩咐的?让他们先做着看看吧。”
郑熹又问另一个少卿裴清:“子澄有什么吩咐么?”
裴清三十七、八岁的样子,一部清须,看起来不太好惹的样子。祝缨看了这二位少卿一眼,就知道他们俩现在心情并不很好,冷云显得有点无聊,裴清似乎对自己有点不满。那指定不能是冲自己,肯定是郑熹造的孽!
果然!裴清问祝缨:“你是甲等头名?”
“是。”
裴清将她上下打量,忽然发问:“诸略人、略卖人为奴婢者,如何判?”
祝缨道:“绞。为部曲者,流三千里,为妻妾、子孙者,徒三年。因而杀伤人者,同强盗法。”
裴清又抽了几条,譬如“玄象器物”指的什么。
祝缨心道:郑熹得罪他了吗?怎么考我抽的都是中间的律条?
背书的人都知道,头尾是记得最熟的,中间是最容易忘的,裴清却拿这些来考好,很难说不是对她有意见。祝缨寻思着,自己也没干什么缺德事儿坑裴清,指定不能够是因为自己,自己果然是来为郑熹出力的。
她没去看郑熹,这会儿看郑熹,屁用没有,这人就在一边抱手看着,也是在借裴清试自己呢。
不过裴清抽的这几条祝缨都答出来了,裴清心中不快,也勉强压下了不满,暗道:还行。
然后他问了一个打击祝缨的问题:“你的字怎么那么难看?”
裴清对祝缨不满,大部分是从这字上来的。他看过祝缨的明法科卷子!
祝缨的明法科是甲等头名,但这个头名是有争议的,因为她的字迹并不好。
他看到了祝缨的卷子。题目固然是都答对了,但是字迹让他产生了怀疑——这么一笔烂字,他的学问能好?还是郑熹点名要的!
从来读书上学的人,从会背书起就开始拿笔写字,书背熟了,字也写出来了。许多人甚至在做官之前就是书法初成有书法大家的风范了。祝缨呢,字不能说鬼画符,只能说像是比较初学的人写的,虽然构架不错,它显生疏,这是瞒不了人的!
你才上了几天学?
这就能把卷子全答对了?!
裴清非常的怀疑。
郑熹的态度又加深了裴清的这种怀疑,他完全有理由怀疑这次考试有漏题,祝缨一个生瓜蛋子,他背下了考试的答案,然后填了上去,他并不懂什么律法。再一看,十四岁?你哄鬼呢?
十四岁,考个头名,这得是神童了吧?神童不好好养着,让他考个明经、进士,谁会浪费让他考明法科?
你们这群皇亲国戚、纨绔子弟,真是无法无天了!
但是他没有证据,郑熹又一副“我觉得这孩子”没问题的样子,裴清连对郑熹的观感都降了几分。
不行,他裴清是来大理寺收拾烂摊子、一正风气的,不像郑熹,这人只要把事情办个八分,就稳能积攒资历了,裴清对自己有更高的要求!
抽的这些律条祝缨都答上来了,裴清也意识到自己之前的判断可以出了问题,就问出导致自己误判的点——字。
祝缨本来对自己的字没什么不满的,但是郑熹让她练、王云鹤让她练,现在冒出个裴清又让她练,她只能说:“我没练好。”
裴清又有点生气了,这小兔崽子真是会怄气呐!问他为什么字难看,他就说没练好,这不废话吗?练好了能难看吗?
裴清道:“好好练!”
祝缨道:“是。”
裴清一口气噎喉咙里,一阵咳嗽。冷云笑道:“还算听话,哈哈。来个人,带他们俩先转转,知道知道门往哪儿开!”
上来一个穿绿色袍子的人说:“下官带他们去吧。”
冷云道:“去吧去吧,认完了路,再带到他们同侪那里去,看有什么要忙的分担一些。”
绿袍人一揖,将两人带走了。
留下冷云突然大笑,对郑熹道:“七郎,眼力不错呀!子澄兄,这下咱们又添了一个干将啦,年纪小,律法学得还不错呢。现在正缺人,正好,正好,哈哈哈哈!”
裴清冷着脸说:“还有卷宗没看完、狱里还有犯人没审,你有空笑,不如多看点卷宗。”
冷云又是一阵笑:“好好好,你认真,我去啦!”说完,他对郑熹也笑嘻嘻地一揖,跑路了。刚跨出门槛儿,又是一阵爆笑,扶着柱子,看前面一绿二青的三个人在大理寺转,他摇了摇头,哼唧一声:“要热闹喽。”
…………——
带祝缨他们两个熟悉大理寺的是个大理寺丞,从六品上,官位比他俩高十级上下,已是鬓斑白了。祝缨知道,大理寺丞,拢共有六位。这位张寺丞告诉他们,大理寺未满员:“好好干,都有机会的!”
祝缨心道,你莫哄我,这全是因为去年替换死囚的事,你们□□下去一批,到现在还没补齐。可不是时时都有的机会,也必是有人盯着了这些位置想着填坑呢。比如她,就是郑熹填进来的。
她还是与鲍录事一起显得很虚心且激动地听着了。
跟着张丞连大理寺狱都逛了一圈,把里面的女监都看了,又讲了一堆禁事项,包括不要胡乱往北边的宫城那里乱逛。祝缨和鲍录事都应下了,张寺丞很满意地点点头:“好。就这样了,各自去办事去吧!”
祝缨被送到了评事那一堆里。
大理寺的评事,满员应该有十二人,现在算上她也就十个人,现在领头的是一个资历最老的左评事。空出来的位子,不用说,是上一回大案掀下去的太多,后虽补了几个也没补满。就这十个人,在大理寺的也不全,据说派出去了俩,连她还剩八个。
祝缨进大理寺前已经打算好了:现在正缺人,郑大人也缺政绩,我得好好干!
见了裴清和冷云,她就知道:大理寺里头,也是山头林立的,这两位少卿就不是很听郑熹的话的样子。
哪知到了评事这屋子里,左评事先来,说:“后生可畏呀!”招呼所有人欢迎她一下,大家一齐夸了一通她的考试成绩。又问她籍贯哪里的,问了一圈,没人跟她同乡,又问她住在哪里,发现她住的地方也不与大家很近。最后只好就她是买的还是赁的屋子聊上一聊。
一个白胡子的王评事说:“那个地方,这个价赁的房子,你占大便宜啦!”他是去年新调进来的,年纪虽大,资历不如左评事老。
然后大家又就京城的吃食聊了好一会儿。
祝缨被他们聊得有点傻:这群老货都在干嘛呢?不干活吗?
好在她是干神棍的,听人说话的耐性还是有的,听了一个郁评事讲完了鲤鱼脍、鲜虾米的吃法,又听刘评事说:“今天会食不知道吃什么?”除她之外的七个人,你一言我一语地说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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食谱。
一个说:“还能吃什么?大理寺,比上不足、比下有余,一荤一素一汤罢了,比清水衙门吃青菜豆腐好些,比不上那些肥称的地方大鱼大肉。”
另一个说:“一荤一素也有不一样的搭配呢!”
京官里,生活紧巴巴的居多,这一顿饭也是挺重要的,他们都在给祝缨讲着这衙门里的生活要紧,全不似一个“被清洗过了,准备干出新业绩”的衙门。
祝缨在心里把郑熹之前给她的那份大理寺人员名单重新和这些人脸对上了,按照简历,这里面有四个是大理寺旧人,上次清洗没问他们的罪,算留用,其中包括左评事。其他几个是别的地方调过来的。看来旧人的作风还是影响到了新来的。
祝缨听他们说完了一顿吃的,会食的时间就到了。头一天,她什么也不带,反正饿一两顿她早就习惯了,等到了会食的时候大伙儿聚齐了,饭菜陆续上来,祝缨一看就乐了:“这不挺好的么?”
对她来说,有荤有素有汤,还有大碗的饭管饱,就很好了!
她吃得很香,让几个挑食的同僚怀疑她跟自己吃的不是同样的饭菜了。
吃完了饭有个休息的时间,她就问同事们:“我干什么?”
王评事道:“你问老左。”
左评事道:“不急,你新来的,虽是考的甲等头名,可考试和干事还是有点不同的,先不派你活计,你先看看卷宗,学学前辈们是怎么断案的吧。老王,你带他去看咱们的卷宗。”
大理寺的卷宗又与户部等不同,户部存着天下的户籍,二十年就要全部更新一次,旧的都要处理掉,大理寺这里,全是重大要案,保存期限上不封顶,从开国初到现在的案子都有,几十年的大案都在这里了!
王评事带着祝缨进了存放案卷的库房,说:“喏!都在这儿了!你把这些吃透了,也就明白怎么断案啦,再派你差使,你就能应付自如了。”
祝缨心说:你们他娘的真是欠揍!别的不说,这得差不多八十年了吧?每年,每府一件大案,一年也得几十件,怕不得上万件案子了?我都看完?!!!我给你们脑袋都塞马桶里你们信不信?
她面上还是很谦虚地说:“好,我就看起来。”
王评事带她认识管看档案的文吏老方,说:“以后要看就找他,登记一下,还回来的时候销账。”
祝缨也都记下了,按照他的说法,先借了一些案卷搬到自己的案头去看。
她的案头位置倒还好,因为十二张位子还缺二个,她就于剩下的几个里选了个通风、采光都还勉强的位子坐了。大理寺也发纸笔,又有灯烛之类,她沉下心来,一案一案地翻看。
中间,评事们也有要“我去看那个案子”、“我去狱里问个犯人”来来回回,祝缨也站起来问:“要我做什么?”
他们总说:“没事儿,你新来的,什么都还不知道,先看卷宗!”
看到晚间,左评事抻了个懒腰,说:“哎,今天谁当值?”
王评事说:“不该咱们的!”
左评事道:“那好!小祝你才来,这一轮先不排你的班,你下个月再班宿吧!”
于是一呼啦散了回家吃晚饭去了,留下祝缨看着他们欢呼的背影:搞什么鬼?
…………
头一天坐衙回家,祝大和张仙姑一个站在门口、一个站在巷口,殷殷切切地等祝缨回家。还在巷口,张仙姑就问:“怎么样?怎么样?今天干什么了?”
祝缨看着他们俩,想到今天一天的遭遇,也是失笑,道:“都挺好的,回家吧。”
这天晚饭也都是新菜,张仙姑一边给她挟菜一边问:“怎么样?怎么样?”
祝缨道:“我来到,还什么都没干呢,那边饭还行。”
张仙姑道:“那就好!”
两个神棍也不知道皇城衙门里是个什么样子,但都是尽力叮嘱。而后祝大突然想到:“你新到的,不一起喝个酒接个风的么?”
张仙姑一惊:“你可不能胡说啊!”
祝缨摇头道:“没有啊!并没有酒局。”
两人才放下心来。
祝缨吃完晚饭,又点灯接着读书、练字,二更天才睡。
第二天早早起来去大理寺应卯,又是看了一天的卷宗,不过她渐渐地看出了点兴味来。不得不说,各种案子可比街头说书讲故事的人编的那些离奇又有趣多了!再将前人的判断对比她之前背的那些律令,又有了些新的体悟,甚至为何律一直不变,但是令却不时对律做出补充调整——律法的改变,跟不上人的心眼儿。
她这一天,依旧是同事们跑来跑去的忙,但每逢她要伸手,左评事等都说:“不急。”
祝缨只好继续看卷宗。
左评事见她忙着,起身老文吏老方,问道:“新来的小祝,她了都看了些什么?”
老方道:“一些旧档。”
“哪一年的?什么样的案子?”
“都有,从太-祖年间的到今年的,随手抽。我看他拿三个骰子,扔了几点就去第几个架子。再扔,就去第几格。再扔,就抽第几本……”
左评事嗤笑一声:“到底是个小孩子。他看的什么,簿子我瞧瞧。”
老方也是留守的老人了,拿了登记簿子给他看,问道:“这个新来的,来头不小?那个比他大的可没他品级高。”
“唔,裴少卿为这个正与咱们郑大人怄气呢。”
老方也是一笑:“两个都想干出点什么来,偏偏两个不是一伙的。啧,上头争名夺利,就会抽着咱们拉磨——您不给新来的接风?”
“接什么接?还看不出个好歹来呢!先搁那儿吧。大家伙的钱不是钱吗?又要讲个清廉。我们没钱。”
这两人虽然一官、一吏,却是大理寺的老熟人,也能说些话,又聊了一会儿,左评事翻完登记的簿子,见没什么问题,随手一放。
祝缨于是又平平安安回了家,吃着张仙姑给她预的宵夜,吃完了美美地睡了一觉,第二天若无其事地去皇城应卯去了。
就这么过了几天,直到休沐日的前一天,左评事对祝缨道:“小祝,你准备好铺盖,下旬要轮到你值夜了。”王评事插了一句:“本来不用这么早的,这两天他们又有两个要出去办差的,害!先前的事儿被翻出来,弄得好些个案子要重新过一遍筛子,这不,原本不用咱们跑的差使,也得再跑一跑了。”
祝缨道:“好。”
入职后的第一个旬日就这么平平无奇地过去了,没有繁重的公务、没有找麻烦的上司、没有排挤的同事、没有故意添堵的小吏,甚至有大理寺办事小吏给她搬个书卷、倒个热水。
祝缨每天过得都一样,除了字有了点进步,看不出有什么不同来。
到了休沐日,祝缨早早起来,吃了早饭去了郑府。郑府已经有人记得她了,门上笑着问道:“祝小郎来了?”
祝缨道:“是。郑大人在吗?”
“在的。”
祝缨又多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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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会儿才在书房里见到了郑熹,郑熹仍然是那副从容的样子,说:“不错,不用金良带路就认得我的门儿了。”
祝缨道:“我与您初见的时候,也不是他引的路呀,不过后来处得来,就一同过来了。”
郑熹道:“嘴上不饶人!手上功夫怎么样了?字练好了吗?”
“这才几天呀,”祝缨说,“也就比之前好点儿看得见。说起来,您怎么裴少卿了?他看着我跟我偷了他家二斤油似的!指定不能是我偷的,怕不是……”
郑熹骂道:“小兔崽子!你那笔烂字,他能喜欢得了你吗?”
“那他别来大理寺找人,去翰林供奉那儿,不但有写得好的,还有会画画儿的呢。”
“又胡说!哪个饱学之士的字差了的?反之,一个人的字要是能写得好,必是下过功夫、有些涵养的。你考试题目答出来,像是读了十年书的,字写得歪七扭八,像才学写了十个月,他能不起疑?还怀疑我给你开后门呢。”
“那您就看着?”
“你不是应付得很好么?”
祝缨认真地说:“我原本以为您是很着急有人使得趁手好打开局面的,您这几个月偏偏坐得住。您觉得这大理寺现在这个样儿,很趁手?”
“有话就说。”
“整个大理寺,不大灵光吧?”祝缨说,“我不太明白,您为什么还没动手呢?”
郑熹摇了摇头:“这又不是打架,打完了,一地鸡毛就不用管了。这儿闹完了还要我收拾,六部九卿,旁边多少人都看着。大理寺内,我若声色俱厉,赢了也是输了——我是主官。”
“收伏一个,立个榜样呢?”
“不错么,连这个都懂了?”
祝缨问道:“您为什么不这么干呢?”
郑熹道:“不懂?不懂就慢慢看着。收伏?说说,这一旬你都干什么了?”
“我一天看几十个小故事呢!什么乱-伦、凶杀、强盗……呃……大理寺旧人断的案子,我找出七七八八了,怪有意思的!”
郑熹笑问:“是么?”
“照您给的名单,原大理寺的旧人留任的有四个评事、一个主簿、两个司直、一个大理正、四个大理丞,其他包括正卿、少卿都是后来的。我就把留下来的这些人断过的案子都找来看了看,又比了前些年类似案子的判罚。”
“哦?”
“上回是因为替换死囚案,大理寺经了手也没查出来,虽然责任更大是钟钦差掌刑部的时候,大理寺也被换了好些人,都是查出来有违法勾当的。没被查出来的,未必就都老实了,也有一些是鬼混的油子,办事十分敷衍,只是没有主动犯法而已。”如果看不透一个人,就看看他怎么做事的,多看两次就能知道他是什么样的人了。
郑熹赞许道:“不错。凡肯多走一步、多看一步,就是有心人。给你引路的张丞,就是这几个月由司直升上去的。”
祝缨道:“您这,也是对我的说的吧?我干好了,也给我升?!”
郑熹道:“你才过来几天?就想着升迁的?”
“我没读几天书还敢考试呢!”祝缨不服气地说。
郑熹也喜欢她这股劲儿,说:“好,给你交个底,你能干一个人的活,我就能踢走一个废物,能干两个人的活,我就就踢走他们两个!再慢慢淘换老实肯干的来。”
祝缨高兴了:“那这话我愿意信。明天当差,就让我干活了?”腾笼换鸟嘛!
郑熹道:“不急,我也是这个意思,你再看一看他们怎么行事,起码看一个月,试试这大理寺的凉热。活计?多得是!”
祝缨道:“那就是二十天后了?行!”
同僚
郑熹对祝缨十分满意!
因为祝缨的情况与最初设想的有了点偏差,又遇到了裴清、冷云这样的副手,郑熹原定的计划也就有了相应的修改。
无论怎样更改,一个愿意干活且愿意听他正确安排的手下都是令人高兴的。
郑熹道:“别高兴得太早啦!这二十天怕是你今年最后的清闲日子啦!”
祝缨笑了,她才不信呢!当官儿的日子能比她之前的苦、累?那不能够!
郑熹道:“替换死囚的案子虽然结了,事情却没有了,陛下的意思,倒查十年,之前十年的案子都要过一遍筛子,你自己算算,这得多少时间?他们已经干了几个月了,进展仍是有限。”
祝缨道:“在您手下,怎么还有人敢偷奸耍滑的呢?”
郑熹叹了口气,有的事情就不好跟祝缨讲的,与沈瑛、冯夫人家有关的那起牵涉二十年前夺嫡的大案现在也在大理寺办。皇帝要求,细细地审!甚至没定下期限,但是时常在问,可比“倒查十年”还要关心呢。
他说:“天下的贼人都等着你查完那十年的旧案再犯新案吗?”
祝缨忍不住笑了,郑熹道:“笑什么?”
祝缨道:“想起那年拣佛豆的事儿来了。”
“什么?”
“有个小尼姑,她师父总打她、大冬天叫她洗衣裳,我就帮她出气。她师父拣佛豆,在佛祖前念声佛、拜一拜,从一个笸箩里拣颗豆子放到另一个笸箩里。我就等她拣了大半笸箩,悄悄把她拣好的抓一大把,放到没拣的那一堆里,叫她多磕几个头。谁不是尼姑过来的?偏她就长成个老贼秃……”
郑熹笑骂:“小兔崽子,当我是老尼姑呢?快滚快滚,干好了才有得升迁,干得不好时,你给我等着!”
“还是您等着看我干活儿吧!”
祝缨很满意郑熹的承诺,她喜欢做些痛快事。就左评事那样的,她一个人顶两个完全没问题的,三个也行!她对左评事完全没有愧疚,虽然郑熹也说,先趴一个月试试大理寺的凉热,左评事他们让祝缨把旧档都看一遍,也说不急。
但是这些老油子的本意,是“磨一磨新人的性子,让他和光同尘”。否则就该给祝缨指出近十年倒查的卷宗才是重点,哪些已经重查过了、哪些是还没查完的,而不是把她放到整个库房里去随她自己怎么玩。
第二天,祝缨又到了大理寺,依旧是“看故事”,顺手查了一下值夜的排表,她排在第四天。
第四天,祝缨就扛了行李卷儿到了大理寺,皇城守城的兵士已经见怪不怪了,打开行李看了一眼,见里面没有违禁的东西就给放行了。
这一天,吃完晚饭后祝缨没有早早睡下,趁着值夜,她打着灯笼到了大理寺狱。
大理寺定员的狱丞有四个,狱丞下面有若干的狱吏,狱丞和狱吏的轮班不算在大理寺的值夜里。大理寺的其他人差不多一个月才轮一回值夜,狱丞就四个人轮着来,他们是大理寺最低的官职,却干着大理寺“官员”里最苦最累的差使。
从九品下,一般是流外入仕的人充任,如果祝缨一开始先当个大理寺的小吏,干得好了升官,也就是个狱丞差不多的官儿。然后再一点一点往上爬,如果能干,或许到五十岁左右的时候,能混到六品,跟金良现在差不多。如果平庸一点,终其一生可能摸不到七品的门槛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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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她背后有郑熹就另说了,干得好,可能升迁的速度与金良差不多,但最终会因为“不入流”的出身仕途受到极大的限制。从来从小吏做到大官的,都是值得大书特书的,多的是小吏成为个极小的官,一直混着日子。能够读书、参加明法科的考试,是真的要谢谢郑熹的。
祝缨叹了口气,对着值夜的狱丞说:“今天我值夜,过来看看。”
狱丞躬着身说:“大人,这边请。”
祝缨怔了一下:“哦。”
狱丞四十上下了,是从狱吏升上来的,他新任这个从九品也就才几个月,端的是兢兢业业。狱丞前面引路,小声介绍这里都是按照规定来的,绝对不会再出“要命的事儿”的。
祝缨就站在牢里,马上就能感觉到了大理寺狱果然是个高级的地方——这里居然比京兆狱还显得干净整齐!
大理寺的牢房分男监和女监,纸笔、利器、钱物之类都不许带入。除了复审的要犯之外,里面还关押了为数不少的官员、命妇,按品级,还能让他们洗澡。
比较干净,但里面塞得满满当当的。
狱丞小声说道:“这几个都睡着了,不好惊动。有些案子,大人们只是进来关几天,不定什么时候就又放出去了。”
他又指着里面的几间,说:“这个不怕,他们这辈子都没指望了,就等着肚里的货被掏出来,看是毒酒还是白绫了。”
祝缨注意到,有的囚犯没有穿囚服,有的囚犯则全身都着囚服。
她看着一间单间,里面的人也穿着囚服,但是感觉上这间囚室的位置、大小以及它的门,都显示出这里住的人不太一般,问道:“他是谁?”
狱丞给她一个一个地介绍这里面的“人物”,目前最大的一个案子就是:“龚相公,龚劼。”
她现在对大理寺的案子还是不太熟,二十天过去了四天了,还剩十六天,她得忙把这些都搞明白。她说:“你有名册么?我瞧瞧。”
狱丞拿了名册给祝缨看,祝缨心道:这是个好东西,我得时常过来瞧一眼。她慢慢翻看名册,听狱丞说:“当年他诬告冯侍郎与安王勾连,安王是二十年前妄图宫变夺位的人,那陛下能饶得了冯侍郎么?二十年过去了,因为另一桩案子,牵出来冯侍郎当年的一本奏章,他是忠于陛下的。陛下警觉了,要问龚劼的罪。他这二十年,深负重恩,却不思回报,结党营私、贿赂公行、以妾为妻……”
祝缨道:“等等,最后混进去的是个什么鬼东西?怎么能与前面这些并列?”
狱丞叹息道:“他那个妾,满朝上下拜了二十年的夫人,陛下面前都不知道露了多少次脸了。一朝夫婿事败,又翻出来啦。那也是个厉害女人,在那边女监,大人要看一看么?”
祝缨道:“好。”
又去了女监。
女监人比男监少,狱丞指着其中一间说:“喏,就是那个了,龚夫人。现在还能叫一声夫人,等判下来,她这个诰命是必要夺了的。”
祝缨又看狱丞手里的另一本名册,上面写着个詹桂香,想来是她的本名了。这昏暗的灯光下,这女人也是一身的囚服,脸上也有点脏了,她一张脸冷冷的还能看出点年轻时的美貌来,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祝缨心道:就是你们,弄得花姐家破人亡的呀……
狱丞小声说:“享受了二十年的荣华富贵,也算值了。亏得陛下圣明烛照,才没有叫这样的人再接着作威作福。”
祝缨心道:陛下也不是什么好人,个奸臣搁眼前二十年愣是没发现,他瞎啊?哼!
…………——
把大理寺狱蹓了一圈,祝缨回到值班,铺好了铺盖,有两个小吏给她打了热水来。
祝缨道:“你们去休息吧,不必管我,我再坐一会儿。”
两个小吏拱手退了下去。
祝缨回忆了一下今天所见,取了值夜的钥匙,掌了灯,去翻老方当值的那个案卷库,搜了半夜的旧档。快到三更的时候,她才收拾好看过的案卷,将门锁了,回去用已经凉了的水洗漱一下,沾枕就睡。
一夜无梦。
第二天,天刚蒙蒙亮,外面的动静就非常的大了——大臣们要上朝了,皇帝要准备起床了,整个宫城、皇城,都动了起来。
祝缨麻利地起身,穿好衣服、翻身叠好被子,头发才梳好,小吏已经敲门问:“大人,该起身了。小人们送热水进来了?”
他们起得更早。
祝缨拉开门,说:“拿进来吧。”
她洗着脸,突然问道:“你们值完夜也能休息一天么?”
小吏们道:“也有,不过有时也不休。现在衙门里事多呢……”
祝缨心道:哦,对了,这个可没人告诉我。唉,大理寺这地方可真是……
她还想出去逛一逛街的,小吏们这么一讲,她也就决定不回家休息了。原本,大理寺卿是郑熹,她也不必在这种“不休假”上面显示自己的忠心,不过现在事情确实多,让裴清再挑个理,郑熹脸上也不好看。
何必呢?
祝缨这一天依旧是“趴着”,又去扔骰子看旧档。皇帝要倒查十年的案子,有些案子已经重审过了,都有标签,祝缨就看这些前后两次审核是不同的人在做,判定有什么不同,前后断罪不同的,再由郑熹、裴清等人裁决,则他们又是如何裁决、依据是什么。
一气看到了晚上,她才扛着铺盖卷儿回家。
张仙姑巴巴地迎到了大街上,伸手要接她的铺盖。祝缨道:“我扛得动,又不沉。”
张仙姑道:“那么远的路呢!”
她们家赁的院子比较靠南,位置别说不敢跟郑府比了,连金良家都比不上。祝缨每天早上去皇城内的大理寺,得走上半个时辰。回来扛着铺盖再走半个时辰,张仙姑是很心疼的。她说:“怎么当了官儿,还要这么跟逃荒似的?”
祝缨道:“逃荒能有这么好的铺盖?怎么迎这么远?”
“哎,值夜,没人跟你一道睡吧?”
祝缨道:“那是大理寺,我还是个官儿,我自己一间房呢。”
张仙姑放心了,说:“快回去吧!饭都好了!今天有炒鸡子,还买了半只烧鸡。我从你金大嫂子那里学了炖猪蹄子,等你回来尝尝。以后再值夜啊,我给你包上些好吃的,正长个儿的时候,得吃好点儿!”
张仙姑做饭也不咋好吃,不过祝缨吃习惯了,笑着说:“好!”
张仙姑问道:“下回什么时候值夜?想吃什么?”
祝缨道:“还早点,怎么也到下个月了。”
母女俩回了家,祝大接了铺盖,张仙姑道:“先搁咱们屋里,明天我给她晒晒再收起来。”
一家人又吃了饭,祝缨见张仙姑这回也肯多煮一个鸡蛋了,就说:“这就对了嘛。”
祝大道:“我也这么说的——”
张仙姑道:“就你们俩话多!快点吃!吃完早点睡!”
祝缨也不争辩,吃完了,张仙姑刷碗,她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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点着灯再临两帖字,日子十分悠闲。
第二天,张仙姑又起了个大早,做好了早饭,祝缨吃了早饭就要去大理寺,张仙姑道:“哎,等等。上回不是说要吃烙饼的么?我做了,肉馅儿的,你捎两个去。这大早上的跑一个时辰的路,到了不得饿了吗?”
她拿蓝花布包了两个饼子,装到一个小竹篮子里,边递给祝缨边说:“到了衙门里再吃,要有炉子,叫他们热热。要是没有,千万就着点儿热茶热水的。”
祝缨提着篮子看了一看,一个小篮子,刚好够装点零嘴的,说:“爹这手艺比以前好多了。”
祝大道:“废话,我的手艺,能不好吗?”
那是不怎么好的,祝缨也不笑话他,说:“再弄个大点儿的,万一有别的用呢。”
祝大粗声粗气地说:“还用你说?!我还编几个大筐使呢!”
祝缨提着肉饼走了。
…………
一路到了皇城,守卫见她带了吃的,说:“可有夹带?”
祝缨道:“我自己吃的,要不我就在这儿吃了得了,有水吗?给一口。”
守卫翻了个白眼,对这个芝麻官儿摆一摆手:“进去吧!”
祝缨带着两个肉饼到了大理寺,那边在上朝,她往位子上一坐,小吏就开始忙着招呼她喝热茶了。祝缨道:“有劳。”翻出自己的肉饼来吃。
就俩,吃完了才觉得这么吃独食……那也没别的办法不是?
左评事问道:“住得远,没来得及吃早饭?买了带过来的?”
祝缨道:“在家吃了,家母怕我饿,叫带点儿垫巴垫巴。”
左评事道:“可怜天下父母心,不过呀,也不用令堂每天都起这么早的!老人家辛苦了一辈子了,进了京城,何必再这样呢?我对你讲,从你家那里出来,别急着往朱雀大街上拐,走三条街,就在万年县对面坊里,有一家极好的早点!花个几文钱,就能买上极好的胡饼!”
他闻着了,祝缨吃的这饼,肉馅儿的,但是味道一闻就不那么香,手艺不咋地!
说到吃,老王评事也来了,说:“还有,你把京城地图对半儿劈,跟那家对着的,有一家早上卖汤饼的,也好!”
八个评事都凑到了一起,七个男人七张嘴,都在讲自己知道的好吃的早点。有说羊汤的,有说馄饨的,有说包子,还有卖粥的、卖炸糕的……
祝缨在一串报菜名中啃完了两个肉饼,两手一摊,说:“好,我记下了。”可以买来给父母尝尝,不过以她的经验,张仙姑多半是舍不得花钱买早点的,还是会想自己做。
左评事满意了:“哎!这就对了嘛!对了,千万不要胡乱去一些小摊子,他们用料不讲究!”
评事们都点头附和。
老王评事道:“哎,他们下朝了。”
众人一哄而散,祝缨擦擦嘴,漱个口,准备去找今天的“故事集”,今天也与往常的每一天一样呢!
等她抱着一叠“故事”走过来,就见屋子里多了一个人。没人给她介绍,她也就站在一边干听着。来的是个消息灵通的人,看衣着也是个八品,唇上一抹黑髭,卷起袖子正在说:“太惨了!就站路边儿吃了口牛肉饼!这都能给御史参了!朝上吵得热闹得紧!”
祝缨瞪大了眼睛,路边吃口牛肉饼!就被参了?!!!她背了那么多的律令,没一条是这样讲的!
黑髭人说完了八卦,一回头看到她:“这谁啊?”
左评事给他介绍了一下,黑髭人道:“哦哦,年少有为哈!悠着点儿,时间长了就知道了,都一样!”
左评事道:“他是太常寺的协律郎,杨六。”
祝缨和杨六互相认识了一下,就问道:“御史这么严的么?”她不信,真严了,能让周游猖狂?
杨六和左评事都笑了,说:“严么,当然也是严的,不过也是分人、分时候了!”
与所有的衙门一样,御史里也有好有坏,有进取有混吃等死。吃牛肉饼的这位,不合遇到了一个严些的御史,就被参了。不过王评事另有说法:“怕不是与前天顶撞了……”
杨六咳嗽一声:“我得回去了!”一道烟地跑了。
祝缨问左评事:“那我要是自己扛着铺盖卷儿回家,叫他们看着了,会不会被参呢?”
左评事道:“什么?你干这个事啦?哎哟,没叫人看见吧?”
王评事道:“别急,没参,就是没事儿。以后谁要再拿这个来说事儿,叫他拿出证据来!小祝,你把铺盖就搬到值房里来,给你腾个柜子,都放在那里,用的时候就扯出来用。”
他们一个一个给祝缨安排妥了,好些事情祝缨都是头一回听说,心道:放心,我会赖的。
左评事告诉祝缨:“通常不碍事的,不叫人看见就成!只要小心一些时刻,譬如兰台换主官了,必要紧一紧皮的。再有,咱们大理寺和他们刑部正在被查呢,也要小心。这些事情都是个口袋罪——有失官体。你背的那些律条,当然是没有的。”
他们说了很多,左评事最后道:“何必自己弄?叫你的小厮搬取就是了。”
祝缨道:“没有小厮呢。”
大家都很惊讶:“还没来得及吗?那就要赶紧弄一个人,不行,我们给你找一个?花不了几个钱……”
祝缨两手一摊:“我没钱。”
她家里剩的钱不多了,还得留着下一年的房租、今年的一些交际、下个月的米钱,还想再攒一点钱以防万一,又想存点钱好买房子。手里却只有陈丞相给的一锭金子是个大头,其实都只剩零钱了。
蹲一回大牢,人受罪,钱更是受罪。
前辈们道:“怎么会呢?你有别的花销吗?像我们,养一大家子都还能有个小厮、一个烧火的丫环呢。”
弄了半天才发现,祝缨还没领俸禄!
左评事道:“你这孩子,成天在这里不哼不哈的,怎么也不说一声?快些领了!我告诉你,要到太仓署去领,唔,你名字已经在册了,像咱们,是每月上旬领,他们有中旬领的、有下旬领的。也不要看什么太-祖年间的旧制,那些过了几十年,与现在都不一样了——涨了一些。咱们官儿小,没那么仔细,相公、郑大人他们领的与咱们又不一样,这个不需咱们管。你只要知道,你每月有钱,每年有粮,年节有赏,衣裳也会折些布给你就行了!”
照左评事说,祝缨的俸禄,包括料钱之类各种折抵,她每个月真的能拿到五贯,看起来与京兆的狱卒差不多。真正的差别在后面,她每年还能够拿到八十石的米,这两样算是大头。每年还能再有两匹布用来裁新衣。换季的时候比如夏天,会有消暑的补贴,有时候是发物,有时候也折成钱。再有她在大理寺每天会食这一顿,吃得也不错。
祝缨心道,八十石米!一次领了?我家里又没有米仓!得先把家里收拾收拾,再……
等等!
她想起来了,金宅好像也没有那么大的米仓呀!等我问一问大嫂。
她谢了左评事的提醒,王评事又添了一句:“领了后,弄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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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厮,别自己在街上乱转了。等叫你参了,你看咱们上头这些大人,他们一生气,咱们又得不自在了。”
祝缨道:“好。”
左评事又说:“你明天请个假,不,就今天吧!宜早不宜迟,这个假,大人们是一准儿会批的!”
祝缨只得把才借来的案卷又还回去,再去找郑熹请假。
…………
郑熹一看她就乐了:“怎么?请假找我呢?”
这小孩子一直装大人的样儿,办事看着周到得不得了,不想先是忘了领俸禄,再是直接找自己请假!
“哈哈哈哈,”他笑不可遏,“你也有今天!哈哈哈哈!哪有直接找主官请假的?你几品?我几品?叫人坑了吧?越级来找我,不怕得罪上司么?哈哈哈哈!哎哟,这官场上呀,最忌讳‘越级’二字了,明白了么?”
祝缨就不明白了,郑熹这么大一个人了,还能因为这点事儿笑成这样,她怀疑地问:“你不是郑大人的双生兄弟吧?怎么一点不像他?这么不稳重!”
“噗!哈哈哈哈!”听着郑熹的笑声过来瞧热闹的冷云冷不丁地听了这么一声,也笑了!
郑熹一见他来,马上就从“郑大人的双生兄弟”变成了“郑大人本人”,说:“准了,去吧,你不是还值了一回夜么?都算上,给你两天假。家里生计要紧,陆超在外面,叫他帮你。”
冷云有些诧异地看着祝缨,心道:难道这是郑七的心头好,小娈童?
祝缨的耳朵动了动,远离着冷云出了门,心道:这冷少卿不对劲,我得小心点他!
她回去告诉左评事:“批了两天假,今天、明天,我先回去领钱、领米了。”
“去吧去吧。”他们都说。
祝缨出了皇城,在外面找到了陆超,告诉他郑熹的吩咐,陆超道:“你还没领?害!也对,你还没授官,也不知道该给你多少呀!这个好办,走,我去雇辆车,然后咱们再领。”
祝缨道:“不急,你先陪我去趟金大哥家,我有事要问金大嫂子。”
陆超与她一边走一边说:“你要问金大嫂什么事?金大哥不在家,你一个青年男子,别往人家跑太勤啊!”
祝缨道:“陆二哥,你虽然坐庄开赌局、出千、日常玩笑胡说八道,倒还有几分靠谱。”
陆超两臂乱挥:“住嘴住嘴住嘴,什么出千?不许说那个!”
两人也是熟人了,一路说笑很快找到了金大娘子。
金大娘子惊讶地问:“你们?你们不好好儿地当差,过来有什么事?”
祝缨道:“我才知道,俸禄没领,郑大人叫陆二哥帮我,我想有些事儿还得先跟大嫂打听打听才好!”
“你说。”
“钱,我就只有那一点,抱回家或者兑了,也没什么。这米,有觉得有点多啊!一次都领了,我家就三口人,就算吃得多些,一年能吃完了它,也没地方放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