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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狱
祝缨一向机灵,张仙姑也是个爽利人,祝大虽然是个普通的男子倒也不是个傻子。这样一家三口三个神棍,被一群官差整懵了。
除了祝大,他们没被官差抓过!当时,张仙姑和祝大上前被拦了回来,祝缨被拿走,张仙姑巴着拦她的人的胳膊说:“好歹说说是为了什么呀?天子脚下,不能就这么把人带走了啊!”
祝大也问:“好歹有个罪名,我们也好明白错在哪里了呀!”他以自己的经验,祝缨这些天在京城里逛,可能卷到什么事里了,但是事应该不大。问明了,好办。他从袋子里拿出一个银角子的私房钱给不耐烦的官差,问:“您给指点指点?”
差役收了银子,在手心掂了掂,说:“哼!少说两句吧!整天在街上闲逛,叫贵人看不顺眼,要给个教训罢了。”说完,头也不回的走了。
祝大和张仙姑在京城冬夜里站了一阵儿,一阵风吹过,祝大打了个喷嚏,说:“先回去。”拽着张仙姑回了家,将门插上。
张仙姑急惶无计:“这可怎么办?金兄弟还有甘大郎他们都不在呀!郑大人又做钦差去了!老三从来机灵,也不会得罪人,这又是犯了哪路神仙的驾了?”
祝大道:“咱们一家三口在京城也不认识什么坏人,认识的是金良这样的,怎么可能有事呢?恐怕也是个似是而非的事儿,可能受一点皮肉苦。咱们现在手上还余了点钱,使钱打点一下,趁早把闺女捞出来。”
张仙姑道:“都宵禁了,打点也得明天了!这一晚上,她可怎么熬哦!”
祝大是蹲过大牢的,虽然是府城的,不过他想,天下的牢房应该也都差不太多的,他说:“没事儿,只要不是什么大事儿,下大狱也不会关得很久,也不跟重犯关在一块儿,明天打听打听她在哪儿……”
牢房是按罪行轻重分开关押的,轻一点的关一处,重一点的往里面关一关,再重刑犯,又是另一个地方了。如果判了重刑如死刑等,还有可能移到大理寺去复核一下,最后行刑前统一关押点齐人头一起上法场。
轻犯、不够审的、候审的、随手抓过来作证的、抓来等着移到重刑牢里的……等等,有些甚至是被关到了差役们当值时的班房里的,也不会给他们准备囚衣,有可能就是犯个宵禁就被抓了来,许多人挨几下板子就放了。
还有一些就是像祝缨这样的,与衙门里有点门路的人有私交,看了不顺眼抓过来教训一下。再有一些是差役文吏们的勾当——找个借口抓几个肥羊来勒索一下,钱到了也就放人了。或者是欠了租子为了追债之类抓过来吓唬吓唬,交了租子或是欠债,没几天也就放了。
总的来说,没有明确的罪名,事儿就不大。
张仙姑稍稍放心,道:“行,等明天一早咱们就去打听!”又盘算着自己在京城认识的人,祝缨说花姐下乡扫墓了,不在,郑熹那一群人出去办差了,不在。除此之外,没什么倚靠了!
张仙姑思来想去,倒是客栈的掌柜的似乎还是个地面上的熟人,明天或者可以托他打听打听。
祝大心底也不安,说:“行,明天把门锁好,咱们一同去。实在不行啊,就在那门口蹲着等!”
张仙姑眼圈儿鼻尖都红了:“老三还不知道受什么苦呢?她一个姑娘家……”
牢里关的,甭管是大狱还是班房,绝大部分都是男人啊!穷凶极恶的犯人,绝大部分也都是男人!她闺女,不满十四啊!这可怎么办?一旦露了馅儿……
张仙姑后悔极了,眼泪总也擦不完:“在府城的时候就该跟大娘子还有郑钦差他们说明白的,那会儿说了,也没有现在这些事儿。”
祝大低声道:“也不知道得罪的是个什么样的贵人,为的是什么呀。别哭了,明天出门看看再说。”
张仙姑道:“老三……”
…………——
祝缨被铁链拘走的时候,祝大已经在问了,她也就在踉跄间听到了衙差的回答。调了一下步伐,跟上了几个差役的节奏,她一边走一边想:什么贵人?
她拢共也就识得这几个贵人,全是在府城的时候因为案子认识的。郑熹一拨、钟宜一拨、沈瑛一拨。郑熹这一拨现在又出京了,对她也没什么不满,那就不是他们。钟宜没那么无聊,沈瑛这一拨不好说,哦,还有一个周游。
因为才在街上见过,祝缨把周游也算了进去,顺便把陈萌也算了进去。她就知道这些个有头有脸的人,如果没有什么看郑熹不顺眼的人迁怒于她,那干这事的也就呼之欲出了。
她于是嘀咕了一句:“哪个贵人呢?我也没……”
差役喝了一句:“嘀咕什么?!老实点!”
从祝大那里拿到银角子的人回来了,说:“还没醒过神儿来呢?想想今天都得罪了谁!”
领头的瞪了他一眼,他不情不愿地将银角子交给了领头的,嘟着嘴不说话了。
周游!祝缨确定了罪魁祸首,并不知道周游并没有亲自下令要送她一场班房之旅。当然,这不妨碍她把这笔账记到周游的头上。
贵人。
祝缨面无表情地想,贵人。
而提醒她的人也不知道周游,想说的是那位找到京兆府的书吏的纨绔子弟。
书吏找到他们,说:“今天小公子在街上看到一个不长眼的小子,你们去将他拘了来关几天,让他吃个教训。”报了个街名,让他们去打听一个赶骡车、穿皮袍的白净小子。
这群本地差役街面很熟,祝缨根本无意隐瞒自己的行踪,一家三口购物都是大声说话的。天擦黑的时候,差役们就找到了祝缨新租的地方将人给拿了来。
他们教训人,要么就是抓了打一顿,要么就是坏人家的生意买卖,要么就是抓了来吓唬吓唬。其中,关起来吓唬更能捞到油水,甚至不用自己明着勒索,“犯人”或者“犯人亲属”就会有孝敬了。
今天也是如此,并没有超出以往的经验。这不,已经得了一个小银角子,兑也够大家伙儿喝顿热酒,补了这一趟出来受的冻。接下来说不定还能拿到一点儿,差不多关上个三、五天,再去问一问能不能放,如果上头觉得气消了,就收这小子家里几贯钱,大家分一分补贴家用,然后将人放了。
如果上头气没消,就再关一阵儿,反正他们也不急。差不多十天半个月的,再问一次。如果过一个月还让关着,就不能叫他住班房了,往大牢里一送,慢慢关着吧。有事,自有公子王孙们担待着。
一般而言,也就是关个几天。所以差役们抓人虽凶,还顺手往祝缨背上拿刀柄敲了几下,倒没有很捶她、也没有将她如何。只是将人带到了万年县的班房里先“寄存”一下,和万年县的讲明了,过几天就来“提”。
两个差役头目的聊天声中,祝缨平静地看着这个“新居”。
班房之前可能真的是用来当班房的,房子看着居然还挺结实的,有一排挺宽敞的大通铺。房子内部经过了简单改造,窗户上了木栅,通铺之外也加装了粗木栅,间出囚犯的通用空间与看守的空间。看守那一边,有桌有椅,还有张小床,桌上一盏油灯。
以祝缨对周游的了解,周游这个人就是个没定真的人,可能只有跟郑熹作对这件事能让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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坚持,别的人和事儿……祝缨摇摇头,周游没这个长久的耐心。哪怕是个坏人,他能有毅力,也能干成一些大大的坏事,周游,不太行。
她想,离家之前已经嘱咐过了父母,让他们等着郑熹回来,到时候消息一通。既然能一句话关进来,也就能一句话放出去。
贵人。她想。
…………——
祝缨从抓她的人与看守班房的人的聊天中得悉,这个地方是万年县。京兆分两县,万年是其一。原来,抓她的是京兆府的人,但是京兆那边班房现在另有用处,不方便带回,就与万年县这里的差役商议,借地儿关一关人。
“等我们那儿腾出地方来了,再将他连同你们这里抓了要送府的几个一并带回。”
两边差役都是在京城行走的,平时也是熟人,既有些小小的争竞关系,彼此之间也有配合,恰如中人介绍自己的同行那样。
万年县这里的差役也不含糊:“成!”将祝缨上下一打量,一个白白净净的俊俏小子,说不定就是没顺着哪个贵人的意,叫拿过来吃点小亏,那人再来装个好人将他“救”出。
嗯,行,明白!
两班差役也没有再多为难祝缨,一个将铁链一收,另一个将人往班房一关,齐活!
木栅的门在祝缨身后被铁锁一缠,加了成人拳头大的铁锁,咔,锁上了。
万年县的差役要送送京兆的差役,将门一锁,也出去了。祝缨一脸无辜地看着满屋的犯人。
整个屋子统共只有一盏油灯照亮,人脸看得不是特别的真切,不过想到自己的经历,想必这些人里也不是人人都是犯了事才被关起来的。
原本已经休息的犯人们也看着她,一个老头儿跟她打招呼:“后生,怎么来的?”
祝缨摇摇头。
老头儿看看她,瞧着也不像犯有什么大案的,说:“犯了夜禁?”
祝缨想了一下,说:“算是吧。”路上能遇到鬼的白天,与黑夜也没什么分别。
老头儿笑了:“他们两个也是,我也是,不用怕,也就关一个晚上,至多两三天就放了。你是在哪里被抓的?只要当时不是在别人家人往外‘拿’东西,就关不久!”
说着里面的人都哄笑了起来。
祝缨好奇地看着这些人,七长八短、老少都有,也有穿得跟祝缨差不多的,也有布衣寒酸的,有看起来灰心丧气的,也有毫不在乎的,只有两个看起来很不好惹像是匪类。
张仙姑的担心也没错,这是一群男人,没一个女人。
老头指着两个翻白眼打呼噜的人说:“这两个,也是才被拿过来的,吃醉了酒在街上撒酒疯。这是活该的。”
祝缨委屈地说:“我走路走得好好的。”
老头道:“瞧你穿的这个样子,也有两个闲钱?又不多。他们就拿你这样的,好收几个钱。不是大事儿,叫家里送点钱就得的。”
祝缨问道:“您是为什么呢?”
老头不好意思地笑笑:“欠了点债。晚了,挪个铺,睡吧。”
祝缨看看通铺,一个面相凶恶的人冷笑道:“细皮嫩肉的,进了这里还想讲究?”
另一个看来憨厚的人挪了一下,说:“你睡这儿吧!”班房里只有几条脏被子,硬得像铁一样,铺的都是草。
他们扔了一条被子给祝缨。
祝缨也不盖,将一点草拢了拢垫个底,再将被子一折,一半铺在草上,一半理平贴着墙壁。穿着皮袍子坐在上面倚着墙壁盘膝而坐,打个盹儿。
只听那个面相凶恶的人冷冷哼了一声:“臭毛病!”
祝缨呼吸平稳,眼睛也不睁一下,这个地方其实还行。京城虽然下完雪也很冷,不过她穿着皮袍呢,还有被子靠着,可以的。并不比以前在老家的时候艰苦多少。与许多人同处一室也不算难熬,冬天赛神的时候,他们一群跳大神的也常常挤在一处,不过那时候她是跟祝大在一起,外头有个爹罩着。
现在这一屋子的囚犯,据她看来,那个老头说是“欠债”,恐怕欠的是赌债,这老头缺了两根手指头。缺指头的也有可能是叫人逮住的贼,不过贼如果被道上抓着了,容易被砍了食指,这老头缺的是小指和无名指。
倒是那边角落里的两个人说是犯夜禁,很像是闯空门的贼。害!也是手艺不好的!要祝缨说,闯空门还得是白天。晚上又安静,又有夜禁,有点火亮和动静就容易被发现,不抓你抓谁?真要干这一行,都不琢磨的吗?傻子!
给他挪地方的那个中年人倒像是真的犯了夜禁才倒霉进来的,因为他的装束很正常,应该是个出力做工的人。另外一个犯了夜禁的是那个也穿着皮袍的年轻人,像个读书的,但是读书人被抓进来……斯文扫地啰!
班房里没什么亮光,现在只能看出来这些,祝缨看完了就不再有什么动静。
看守又回来了,将刀柄往栅栏上敲了几下,祝缨睁开了眼。看守问:“看你这样子,是受不了腌臜?要单间不?要床铺不?”
祝缨歪歪头,一脸的疑惑。看守道:“单间,五百钱一晚,只要床铺,六人合住一间,一百钱一晚。”
祝缨心说,我全家一个月有两贯钱也就够了,五百钱?你不如去抢!周游再没耐性,怎么也得过个三、五天再给我放出去,就要下去几贯钱了。我家里那两个上蹿下跳的,说不定还要使钱找我,家里才付了一年的房租又添了柴米家什,不能浪费了这钱!
她仍然傻乎乎地看着看守,看守道:“妈的!晦气!是个傻子!”
但凡再便宜点,比如合住二十钱一张单独的床,祝缨也就肯住了,她还是愿意花点钱让自己少受点罪的……可她不是冤大头!
看守又问:“有人要住么?”
那个穿皮袍的年轻人说:“我!”
看守开了木栅门,让他出去了,走之前边锁门边哼了一声。老头对祝缨道:“花上一百钱,就能睡床上,你怎么不去?”
祝缨道:“我没钱。”
“先住上,再叫家里送来也是可以的。”
祝缨摇摇头,老头叹了口气,裹着脏被子翻了个身儿,身下的草沙沙的响了一阵,睡了。
整个囚室渐渐都睡着了,也不见看守回来。
…………——
次日一早,祝缨早早睁开了眼,跳下了大通铺,将被子顺手叠了,在地下活手脚。这个班房蹲得,里面固然没桌没椅,可也没有镣铐,连看守都不一定整夜在外面看着,可见真是“轻罪”。
她活动了一阵儿,陆续有人睁开眼,也没几个人肯动弹一下。都坐牢了,还要早起?!
祝缨也就趁机观察了整个囚室的所有人,除了她这间,旁边还有两个用木栅间出来的囚室,三个囚室加起来得有几十号人。一部分人都醒而不起,也有一些人压根儿就没醒!
直到看守从外面弄了一只大桶,闻着味儿应该是杂面、干菜之类一块儿熬的粥,一只大木盆里放着些碗,开了木栅门都往里一推。一群人围上来抢碗、抢粥,看守拿棍子将抢的人往一边打:“打翻了饭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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们就都别吃了!”
祝缨凑在不远不近的地方,捞了两个看起来干净一点的碗出来,看他们抢长勺子盛粥,直接将碗伸进桶里舀了两碗粥,默默地将其中一碗递给了老头。
老头嘿嘿一笑,接了粥沿着碗沿儿吸溜了一大口,说:“暖和!”
就只有这点菜粥,祝缨第一碗盛得浅,很快吃了这一碗,再去桶边的时候,他们已经盛满了粥去吃了。她就拿着勺子在桶底捞了稠稠的米和菜,满满地盛了一碗,回去慢慢吃。等别人吃完了一大碗的时候,她其实已经吃了一大碗、一浅碗。
老头看到了,接过了她递过来的第二碗粥,笑着比个大拇指。
祝缨把他的饭碗也收了,都扔到了木盆里。老头道:“后生,有眼力啊。”
祝缨有一个习惯,对老人是比较尊重的,老人虽然力弱,但是经的、见的多,尤其是一行一业的老人,许多活计已经做不动了,眼力还是有的。她有好些杂七杂八的手艺,都是跟一些老人那里东一榔头西一棒子的学到的。县城那边各项手艺人或许不如京城的精深,也都是当地有经验的。否则,她天资再高,单凭自己悟,也不能会那么多门道。有些东西,还是得师傅往门里领一领的,比如得偷偷跟塾师学会些生字,才能自己看书。
对祝缨来说,这些人比个什么力气大的“大哥”有用得多。
祝缨腼腆地低下头。
老头自己也不至于一口吃的也抢不到,这里到底承了点人情,也给祝缨指点一下:“那个别惹。”祝缨看那人脸上还带点淤青,是个壮汉。
又指着昨天说祝缨“臭毛病”的那个凶恶汉子说:“张十三,脾气不好,也不大干什么好事,吃个酒打个仗,倒不会欺负弱小。有点侠气。”
再指旁边另一个粗壮的中年人:“王屠户,赌钱打架叫弄进来的。好赌,急了也能拿刀捅人。”
指着最后一间木栅里的人说:“这些,都是新抓殴斗的,下的狠手,各有死伤。万年县拿了,又要并案归京兆管,所以先押在这里,这两天就得押到京兆大牢里关着。京兆街面上的几个龙头才叫朝廷拿了打死了,他们在暗中争龙头。贼头瞧着这个,也躲了,现在街面上不太平,各路小鬼都在抢香火纸钱。你出去之后小心些,天一黑就回家,可别再犯夜禁了。”
祝缨心道,怪不得偷儿这么大胆,我戏弄了几个也不见他们贼头来找我。问道:“你呢?出去了怎么办?”
老头嘿嘿一笑:“我?我也先不出去啦。”
祝缨心道,那你至少是只大赌鬼了!却又问他:“您老贵姓呢?”
老头道:“什么贵不贵的?叫我老骨。”
祝缨问道:“我出去了,要捎什么话吗?”
老骨道:“不用。哎哟,他们知道我在这儿。这两天,我的饭就拜托你啦,老骨头喽,歇一歇也好。”
直到此时,祝缨和老骨都以为,祝缨没两天就能出去了。哪知当天过午,京兆府那边牢房腾好了,万年县提人送往京兆府,就是那群斗殴的。这群人一个一个被揪出来,上了脚镣往外赶上囚车。
眼见一个囚室都空了,新看守像是想起来什么的,指着祝缨道:“你!白净,个不高,青色袍子。就你了!”
因为交接,昨天的看守叮嘱他,这个是京兆那边寄放的人,就一并给送到了京兆府——并不放她出来。
祝缨心道:这是怎么回事儿?
老骨夸了一句:“好小子!”他老江湖了,竟然没看出这小子的来历,还以为是哪家读书的小郎君呢。他只看出来这小子是读书的样子,看手呢,也做些活计,但绝不是干的粗重农活之类,估计是家务。也就是一个能保证衣食,但是没有许多奴婢伺候的、能过得下去的小康人家。
他居然瞒过了自己,混上了一个戴镣铐进大牢的待遇。
“自古英雄出少年啊!”老骨感慨。
祝缨哭笑不得,问道:“是不是有什么误会?”才问完,就被兜脖子抽了一巴掌,她轻轻往前抻了抻脖子,让这巴掌没有扇实了。
打的人也没很在意,只骂:“贼皮!你们这些贼皮,有什么误会?!快点!”
竟是因为两班看守交接的时候没说清楚,将祝缨也同那群斗殴的凶徒算作了一拨!因为这个误会,祝缨被送到京兆府的时候就没有放在班房里,而是送进了大牢!
正正经经犯了案子的重犯,又或者是与大案有重大干系的人才“有幸”住的地方。
祝缨孤零零一个人,被扔到了这里。能犯大案的,没她这个年纪的,也许有成年男子长得矮,体型瘦,与她相仿,但也都是成人的骨势。祝缨简直不敢相信,这群差役就这么把她扔过来了!
更要命的是,这个“误会”她现在没法解释,因为当时抓她的人不在!她认得那些到她家的人,那些脸,在这里一张也没有。
周游,看你造了什么孽!
牢头看了看祝缨,将她的镣铐除了,掂量了一下,塞进了一间牢房里。
这牢房一半在地下,一半在地上。三面是墙,一面是粗木栅,木栅上一个细木栅的门,也是铁链锁着,墙上的窗户也用木栅封了。也是通铺,因为只有六个人,就比之前那个通铺要宽松许多。一个马桶放在角落里,通铺的一边。通铺上也是垫着草,有被子,也是硬壳一样的,并且应该属于她的那一条好像被一个络腮胡子给铺身下了。地上脏兮兮的,整个空间都散发出一股霉败的味道。
祝缨进的这一间已经有五个人了,她进来之前,扫了间附近的囚室,里面也是差不多这般,最多六人。她估计,这里一间也就顶多六人,不知道这是有什么讲究。
栅门又在身后锁上了,祝缨叹了口气,半地下的牢房比万年县的那个暖和些,但是看看“狱友”们,显然不是什么善类。进万年县的班房,有个“老古”给她念叨两句,还有人给她腾铺、给她被子,虽然嘲讽两句,但是恶意不浓。
然而,这里这五个人,没一个好相与的!
祝缨相信,那个盘膝坐在铺上的、恹恹的中年人身上有股贼味儿。
他旁边壮一点的那个,目光邪淫,必是好色之徒。
络腮胡子翻身起来,打量着祝缨和牢头,他一脸横肉的,看起来是欺负人欺负惯了的,因为他看人都往人身上弱点看,仿佛随时会抬起拳头来往这些地方狠狠击打,让人无故痛苦哀号似的。
正在哼着小调的那个,精瘦,但是目光和表情都表示,他随时准备坑人一把。不像“一脸横肉”是动拳头,他一定是那个趁人不备往人腰上狠捅一刀然后装成没事人一样跑路的。
他的旁边,居然有一个看起来挺斯文的三十上下的男子,看到祝缨,含笑点点头,望之亲切。
祝缨想:要打起精神来,好好把这牢坐好!
………………——
牢并不好坐。
这儿也没上镣铐,但是一间牢房里三面是墙、每间牢房里的人数也更少一些,除了牢门,整个囚犯的居住区和外面还有一道在栅栏隔开,这道栅栏外面,才是间出来的牢头的值房。
在这儿越狱都要比在班房里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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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一道门。
祝缨被扔进牢门的时候,牢头扔给了她一件单布上衣,又宽又大、既脏且旧,喝道:“穿上!”
祝缨理开了一看,只见前后心处都是一个大圆圈,上面一个大大的“囚”字。罩在她的皮袍子上还有余量。
“狱友”们都在打量她,祝缨乖巧地低下了头,心道:我先看两天再说。
冷不丁地,身前老大一片阴影,祝缨错愕地抬起头,后退了两步,背抵着木栅,看着络腮胡。
络腮胡身材魁梧,三十上下的样子,摸着下巴看着她:“脱了!”
祝缨瞪大了眼睛,没说话,络腮胡道:“还要老子动手么?!”
祝缨缩着肩膀,把外罩的囚衣脱下来递给了他,他拎着囚衣看了看,冷笑一声:“还行。那一件也给我!”
祝缨穿的是于妙妙送的皮袍子,在京城也算是个小康人家要犹豫一下才能置办的行头,这牢里各人穿得都不大显眼,她这身袍子穿得仔细、保养得干净,络腮胡自己穿的冬衣也旧了,就被这络腮胡看中了。
祝缨也不吭气,真的将皮袍脱了下来,没来得及递出去就被络腮胡抢走了。
看得那个斯文男子直摇头。
暖和的皮袍脱了下来,祝缨打了个哆嗦——她里面就剩夹衣了,有点冷。
络腮胡的身材比祝缨要高大一些,这皮袍他贴身穿了都系不上,有些生气地敞着怀,又将他自己的旧冬衣穿在了外面,却将他那件囚服罩衣扔给了祝缨:“喏!”
斯文男子好心地说:“穿上吧,没穿囚衣,牢头见了要打人的。”
祝缨对他点点头,匆匆把这件更脏更臭的囚衣罩在外面,更显得空荡荡的了,一抬胳膊,这囚衣半条袖子都烂坏了,怪不得络腮胡连囚衣也要跟她换了!
她往斯文男子那里靠了靠,对他短促地笑了一下,又低下头。斯文男子道:“不怕不怕,没事儿的。老胡就这副脾气,瞧这不处得挺好的?”
老胡就是那个络腮胡,大步走了过来,斯文男子微笑看着他,老胡气得很,一扬手,没打到这斯文男子,倒打到了祝缨脸上。祝缨还是如法炮制,顺着他的力气一偏身,打也是打中了的,祝缨半边脸迅速浮起了五个指印,只是离打掉两颗大牙还差了不小的距离。
斯文男子道:“得啦,你今天也得到好处了。快吃晚饭了。”
老胡才哼哼地又躺下了,身下的被子也没给祝缨。
斯文男子道:“他就是这脾气,所以才会伤了人命,倒不是故意的。”
老胡猛地坐起来,骂道:“放屁!老子就是打几个孬种!打完过了两天才死的,干老子屁事!”
祝缨心道,打完两天死的,也算是你打死的,前因后果,你当订律法的人傻?你早两个月干这个事,就值一个秋决上场了。
斯文男子对祝缨道:“放心,你只要没什么铺子、房子被他家主人瞧上了,想‘买’,他等闲不打人。那个挨了打的,是死犟,不肯将铺子折价卖给他。你很聪明,他要的你都给了,你没事的。”
祝缨小声地问斯文男子:“先生贵姓?”
斯文男子笑道:“免贵,姓文。”
祝缨又往他那边挪了半寸:“文叔好。”
斯文男子又是一笑,温柔地问道:“你呢?”
这时旁边一只手伸过来,曲起食指,用指背轻刮了一下祝缨受伤的脸,祝缨受惊地跳了开来,迟疑地看着那个一脸不怀好意的男子。
男子一脸的涎笑:“哎哟,老胡,打重了啊!太不怜香惜玉了!多好的面皮呀,打坏了可惜。啧,哎,你怎么不问问哥哥我姓什么叫什么?我告诉你,我叫潘宝,是,哎,你别躲呀……”
祝缨又逃到了斯文男子身边:“文、文叔……”
斯文男子道:“不怕,他跟你开玩笑呢,他只好女色。”
潘宝道:“在这儿,男色也只好凑合啦!哈哈哈哈!我看你嫂子还没你好看呢!”
祝缨抿紧了嘴唇,猛地握住斯文男子的袖子。斯文男子道:“没事儿,他也不杀人。”
祝缨看了一眼老胡,这一眼把老胡又给看毛了!他骂道:“贼小子,你看谁呢?这个杀才也配与我相提并论?”
斯文男子又好心解说:“这潘宝,就是管不住下半身儿,倒与老胡不同,老胡光明磊落,要干什么就干什么……”
恹恹的中年男子听到“贼”字,看了这几个人一眼,又躺下了。
斯文男子慢条厮理地对祝缨道:“潘宝呀,看中了街上一个老婆子家的婢女,找老婆子去讨,老婆子不肯给。他就把那丫头□□了,说不嫌弃这丫头已经破了身子,愿意收了这丫头。没想到老婆子不愿意,要找他拼命,他把老婆子也打伤了。害,可怜呐,他也有几个钱,他要在外头呢,兴许还能给这家几个钱看病,咱们少尹偏偏要为民请命,将他拿了来。现在,啧啧,那边儿伤的伤、残的残,难熬过这个冬天喽……”
他的语速不快,祝缨仍听出了其中的兴奋,这份兴奋是对着祝缨来的,他在看祝缨的反应!
祝缨又缩了一下。
潘宝道:“我也正大光明的!我看上哪个就弄哪个!你们等着,哪怕判了,我使点钱过不两天,也会将我弄出去的!我犯的又不是死罪!少尹就算是个青天,他也不能一辈子扣我在这里!嘿嘿!”
斯文男子往祝缨这边凑了一凑,道:“我看他的钱不够赎这个罪的,你说呢?”
却听到一阵踢踢托托的声音,精瘦男子站了起来:“来饭了!”
一杀
狱里的饭是是囚犯负责分发的,四个人,前面两个人抬着一个盆,里面是碗筷,后面两个人抬了一个桶,其中一个拿着个大勺。
所有人都冲到了木栅前,祝缨也只好入乡随俗。
站到了木栅前,她就知道为什么连之前那么沉得住气的那个恹恹的中年男子和看起来胸有成竹的斯文男人都旋风一样冲过栅栏来了!
前面抬盆的将盆往木栅前一放,几只手透过栅栏缝抓碗、抓筷子,拿完了碗筷,抬桶的也就到了,拿勺的那个往桶里舀一勺混和的菜、杂粮之类煮的糊状物伸进栅栏里随便放进哪个伸来的碗里。
也有关系好的囚犯照顾“同窗”,多捞点干的,但对大多数人而言,就这一碗!
发明不让囚犯吃太饱这个办法的人真是个机灵鬼儿。
保持监狱安定的秘诀在于,让囚犯吃不饱也饿不死,没力气闹事儿他们就不会图谋越狱了。
祝缨也学着他们的样子捞了一只碗两只筷子,横叼着筷子,她半边脸还火辣辣的难受,分饭的囚犯只给了她一浅勺,她也不马上就争。叼着筷子,捧着碗,她靠在一边墙上,准备吃饭。
大部分犯人吃饭要么蹲着,要么坐通铺上,反正就那么一碗,怎么吃不是吃?赶紧吃完了,万一桶里还有余料,还能凑过栅栏看分饭的心情再讨上一口。祝缨一手捧碗,一手拿着筷子扒拉饭,还行,没馊。碗底沉着一点豆子,汤上飘着两片菜帮子。虽然煮得不算太烂,但是熟了,竟然还有点咸味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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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它还放了点盐!
才吃了两口,就见外面有人提了两只大食盒进来。食盒盖得严严的,许多人还是能够从它的样子里感受到其中饭菜的美味。祝缨停下了筷子,目光随着食盒走。这牢房三面是墙,她站了起来,走到木栅前,只见一个狱卒提着食盒进了最里面的一片区域。
祝缨估摸着,那儿得是重犯的牢房。什么样的囚犯能吃得这么好呢?
这时,斯文男子吃完了一碗饭,也凑了过来,说:“羡慕吧?吃不上的,那个得花许多钱了。”
“文叔知道?”祝缨好奇地问。
斯文男子道:“那里头的人,有钱!这饭可不便宜,不止是饭菜的钱,还得上下疏通哩。这牢里,只要你后台够硬、钱够多,妓女都能给你找来过夜!不过我看你么……”
他打量了祝缨一下,又看了一眼络腮胡子,说:“你家里许有几个钱?怕是不够的。不如这样,告诉我你犯的什么事儿,我帮你出去,你只要谢我些银钱就够了。”
祝缨抱着碗,警惕地看着他:“你自己都还在里面呢……你是干什么的?”
一旁潘宝也吃完了第一碗,往前一凑,说:“他?讼棍一个!骗我家里送他十贯钱,到现在也没帮我脱罪!”
老胡也吃完了一碗,都在木栅前等放饭,也给祝缨补了一点信息:“他也答应我呢!”
斯文男子道:“呸!你们两个!我没帮么?老胡你,打死的那两个人,见天在衙门口哭,一个是独子,爹娘不依不饶,弄不了你主子总要你赔命的。一个的老婆带着个孩子,没了男人怎么肯干休?叫你消停些,在牢里别惹眼,走王推官的门路,报你家中有老娘、只有你一个儿子,得你伺候,你的命就保下了。你主子再一张帖子,事儿也结了,你偏不老实!”
他又骂潘宝:“你也是,教你是她勾引你,好给你做妾,为的是不再做老婆子的奴婢。她一个奴婢,不定被多少人睡过了,要赖上你。那老婆子只有孤身一人,也是想设局讹你的,你气愤不过争执的时候拳头擦破了她的脑袋。你呢?当着少尹的面,一双狗眼长在那丫头的身上,恨不得眼里伸出钩子把她衣裳扒了,你当少尹是瞎的?!!!你还打那个婆子,她气死了你知道吗?早早的在少尹面前装个好模样,你早放出去了,婆子再死也不干你的事儿,再好了,将自己折在里面,你倒怪我?我拢共收了你十贯!”
说完,仰天长叹:“我怎么遇到了你们这对活宝?!竟坏了我的招牌!”
又对祝缨道:“小郎君,你莫学他们,你瞧,我的主意多么的好,全是他们不懂事儿!你只要听我的,十贯钱,我包你徒两年改徒一年,徒一年就打二十板子,付到二十贯,当堂就得能你开释了!如何?”
不如何。
祝缨问道:“那刚才里面那个什么罪过?你也能开脱了?”
“他?”斯文男子酸溜溜地道,“他用不着我!他背后有高人。哼!你也犯不了他那些罪过!凡欺男霸女、强占民田、折磨奴婢、殴人伤残等等他都干了!有些自己动手,有些指使家奴,喏,老胡在他主人面前就是干这个的。要不是这次打死奴婢的事儿叫少尹知道了、拿到了罪证,都抓不来他。你等着,不用几天,他就能出去了,一张帖子的事儿。”
百亩地抢你九十五亩,留五亩叫你饿不死,罪过就不大,可你的后半辈子就完全变了。再比如,有个铺子,他给抢了,你要因此全家没了着落,只好卖身为奴,那也不怪他了,是你全家自甘堕落。
没一条是致人死命,却是条条冲着人命门去。
没高人指点,又或者自己就是个明白人,是万不能干出这样的事儿来的。
这注买卖钱,斯文男子是赚不到了的。
斯文男子催促祝缨:“怎么样?你要没有一张帖子的本事,就二十贯钱。信我,我若没本事,少尹怎么会把我抓了进来?”
祝缨明了:他是因为包揽诉讼被抓的。诉棍,从来都是官府痛恨的一类人。官员越正直,越是讨厌这种人。
老胡吼道:“闭嘴!”
分饭的囚犯又回来了,老胡、恹恹的中年男子、潘宝又都得了半碗,斯文男子赶紧伸碗:“王五,来点,赶紧的!”
…………——
祝缨没有往前冲,她碗里的还没吃几口,稀汤几乎能照清她的脸。
奸官私奴婢者,杖九十,强者,加一等。
诸犯死罪非十恶,而祖父母、父母老疾应侍,家无期亲成丁者,上请。
诸奴婢有罪,其主不请官司而杀者,杖一百;无罪而杀者,徒一年。
□□了奴婢,打板子而已。
报家中无人,而祖父母、父母老病需要有人照顾,就可能免死。
擅自杀一个奴婢也就徒一年,如果说奴婢有罪,也是打板子。如果提前在官府说明,这些刑罚都不会有。
以上三种,还可以赎买。
连这样的法,你们都不愿意守。
祝缨想,你们还要怎样?
周游顺口一提,她就被送进了行辕,一个不喜,就又将她送还。再一个不喜,她就进了大狱。
你们还要怎样?
祝缨抱着碗,挪一挪脚步,让潘宝凑近的大脸落了空。潘宝又逼近了一步,依旧没能靠近。潘宝笑吟吟地说:“哎哟,别小气嘛,来,看你没吃的,我这儿还有些,匀你一点儿!”
他将筷子尖儿放在嘴里嘬得滋滋响,一手托着碗递向祝缨,一手伺机而动。
祝缨的脚尖往前伸了一伸,潘宝往前一捞,祝缨又往后缩了一步,接着拧身就跑。
潘宝乐了,含着筷子,话里带着含糊的口水声:“还挺有意思嘿!”猛地拽开大步去追!
祝缨看了他的步幅,借着两人错身的功夫,用他的身形掩住了别人的视线,手往下面一抖。潘宝一脚踩在了一片菜帮子上,脚下猛地一打滑,手里的碗飞了出去,撞到了墙上,半碗菜汤豆子在墙上喷溅开来,又滑了下去。那碗是木碗,敲在墙上发出一声钝响,从墙上弹了开去,弹到了囚室另一面墙前的地上,又小弹了同下,不动了。
正在吃饭兼看好戏的几人目光往墙上一移,顺着木碗移了一回视线,再扒下一口饭继续看戏的时候,却见潘宝已经整个人趴在了地上。祝缨抱着碗,叼着筷子,一脸无辜地靠墙站着。
他们哄堂大笑,数老胡笑的声音最大。
三两下扒完了饭,老胡将碗往地上一撂,抱着胳膊过来踢了潘宝一脚:“起来,别装死!叫我看看,你的脸铲平了没有?”
潘宝的身体动了一下,两条胳膊似是要撑起身体,又瘫平成了个五体投地。老胡用脚尖将他踢翻了个个儿,脸色一变:“不好!”
几人都围了上来。
恹恹的中年男人将潘宝的脑袋托了起来,翻翻眼皮:“昏死过去了。”
祝缨有些惋惜,蹲到通铺上扒着已经半冷了的菜汤豆子。
斯文男子道:“老马,你是老江湖了,这样摔一下能摔昏过去?他壮得跟头驴似的!”
恹恹的老马道:“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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袋,跌得不好要命都是有的……”
收碗的回来了,祝缨把饭吃完,又把他们几个的碗筷也收了,连同潘宝那个翻在地上的碗。六个碗,一把筷子,都隔着木栅扔到了盆里。
打饭的犯人看了她脸上的伤,说:“哟,新来的?学着规矩了?哎,他们怎么了?”
能捞到打饭这个差使的,在囚犯里也算是上等户了,他喊这一声,老胡回了一句:“干你的活去!这蠢材自己跌昏过去了!”
老马拍拍潘宝的脸:“醒醒!”
老胡道:“你这样不行,看我的!”扯开了胳膊劈哩啪啦给了潘宝几个大耳光,光听声音都能知道比打祝缨那一下重得多。
潘宝一抬眼皮,两眼一翻,口中含糊一声,当着他们的面昏了过去。
老马心中一动:“不对!”
伸手掰开了潘宝的嘴,认真看了看,说:“坏了!快!来人!”
送饭的已经走了,吃饱了的犯人正在扯闲篇磨牙。看热闹是人的天性,哪怕是犯人。他们这里这一声,引得许多闲人扒着栅栏围观。还有人说:“怎么了?怎么了?”
老马将人拖到了栅栏边儿,就着微弱的火把光看到了潘宝口中的筷子尾!
斯文男子咬着手指头,道:“坏了,要出人命了!”
老马伸出手指去捏住筷子尾一试,两根筷子已经自咽喉向上斜插进了脑子里,只留尾部一寸多还在口腔中。这还怎么弄?抽出来怕不要带出脑浆子?
祝缨心道:他活不成的。
…………
犯人们鼓噪起来,都在喊:“快来人呐!死人啦!YOOOOOOO~”
“有人死啦!快来看呐!”
往里面牢房送饭的狱卒正在里面那间牢房里陪着喝酒,顺便给这个犯人讲一讲外面的消息。听到鼓噪声,放下了酒盅,提着刀出来了:“嚷嚷什么?!一群贼皮,真是不打不老实!”
犯人们你一言我一语,说的是“潘宝跌死啦”、“呵呵,你这儿出人命啦”之类的话。
狱卒拽开大步,三步并作两步到了潘宝这间牢房前,见潘宝就被贴着木栅放着,同监的人离潘宝两三步远围成一个圆弧站着。
狱卒皱皱眉头,往外面又喊了两个狱卒来,三个人开了锁,一个去检查潘宝,另外两个监视着这个囚室里的囚徒。别人不知道,狱卒心里挺清楚,老马,京兆都有名的贼头子,京城道上近来很乱,巧了,少尹正在整肃治安,他就认离一项罪名住到这里来躲清净。
老胡是某家贵人的打手,是有来历的。精瘦的汉子是街上某个龙头手下的干将,因殴斗致人重伤,也关到这里来。姓文的讼棍在京城地面上也是小有名气。
这四个人连同潘宝,虽然犯的事各有不同,都是本府少尹为民除害的时候抓了来的。
这几个人最好别出事儿,否则少尹记起来问,怎么回呢?
怕什么来什么,狱卒一探潘宝的鼻息,还有一点点,忙说:“快!抬到铺上,请个郎中来!”
另外两个吃了一惊:“怎么了?”
“出气儿多、进气儿少了!快点,不能叫他就这么死了!他要死了,咱们没给叫郎中,就怕少尹追究!”
剩下两个人也紧张了起来。
牢里死个把犯人是没什么的,尤其这种属于意外,吃饭的时候跌倒,筷子从喉咙里插进了脑子把自己给插死了。虽然也有律条规定的,如果犯人需要就医等等而看守没有去做致犯人死亡,那也是要受罚的。但是,一般也没有人会太在意——除非家属不依不饶。
有的时候,不依不饶也没用。死了就是死了,连追责都是高高抬起、轻轻放下。
他们只要装作认真抢救了的样子,回来再报一个意外身亡也就得了。
也不怕没钱,因为潘宝家多少还有间屋子,总能从潘宝身上弄到这点汤药费的。
不多会儿,郎中也请来了,一看,说:“难!小孩儿吃饭不留神,筷子戳喉咙里是有的,拨了,没伤到气管也好说。这个插到了脑子里,看命。先说,不拨,肯定死,拨出来,也不一定就活了。”
狱卒不耐烦地道:“都知道!动手吧!”
郎中费了点力气,让老胡把潘宝的嘴撑开,自己拿了个钳子捏着筷子尾,一用力,还脱了手,筷子又往里弹了一小点,再重新往外拨。拨出一根之后,狱卒松了口气,郎中道:“还有一根。”
两根都拨完了,潘宝两腿一蹬,挺了。
郎中道:“这可不赖我!”
狱卒道:“行了,明天你再来一趟。”
“啊?!”
“要往上报,你只须说你见到的就成啦!”
郎中擦了一把汗:“哎。”
狱卒也没有往外搬尸体,说了一句:“都不许吵闹!”又问潘宝是怎么跌倒的。
斯文男子道:“喏,那不是?踩到菜帮子滑倒的!”
狱卒抽了根火把往地上一照,果然见一片踩得快要看不出模样的菜帮子,以及一道长长滑痕。他点点头:“是了。这猪狗,吃东西泼泼洒洒的,害了自己的性命!”
斯文男子偷笑了两声,他们刚才可是看了一出好戏呢!
狱卒骂道:“砍头的东西,你笑什么笑?”打量了一圈,见祝缨看起来最乖巧,指着她说,“你,过来,把他囚服除了!”
狱卒也不想动尸体,但是囚服还是要回收的,祝缨慢吞吞走了过去,将潘宝的囚服解开。拽起一只袖子,再将尸体一推了个骨碌,就将一件在地上滚过的囚服除了下来,站起来抖抖灰尘,拿到通铺那儿仔细地叠了起来。
狱卒不耐烦地道:“在这里了还穷讲究什么?你过来,把他腰带摸一摸,看看有没有什么东西!”
祝缨转身,无辜地看着他,狱卒骂道:“聋了吗?快点过来!”
祝缨才慢吞吞地走过去,肩上又被刀鞘抽了两下。狱卒催促道:“翻翻看,有什么银钱、金簪子银坠子……”
摸尸体啊……祝缨想,慢慢地弯下腰,伸出手去。狱卒道:“快点!”往她小腿上踢了一脚。
祝缨进来的时候,浑身上下只有一把钥匙。事实上,犯人进牢里,也不给带金银、利器之类。祝缨来的时候因为是从万年县转来的,除了镣铐之后就没有再多搜身,所以钥匙得以保存。而潘宝进来的时候显然是搜过身的,身上也没什么值钱的物件儿。
祝缨道:“没有,就衣裳。”
狱卒皱了皱眉,道:“晦气!”潘宝的衣服也不够体面,否则倒可以扣几件绸的、夹的拿出去或送人、或卖掉……
他又指挥祝缨把尸体的鞋子脱掉,看看有无夹带。竟真的在里面翻出了一点银子,狱卒接了银子,说了一句:“这么点。”就出去将牢门锁上了,将潘宝的尸身也留在了牢房里。
祝缨指着潘宝的尸体问斯文男子:“就……这……就这样了?”
斯文男子道:“明早他们会来搬取尸体的。放心,还能再问他的家人要点收尸的钱,有钱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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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不会不管的。”
祝缨默。
到了通铺上,将潘宝的被子拿了,往最边上的位置那里一放。转到这间牢房没人给她被子开始,不到一个时辰,她有了自己的被子了。通铺也宽敞了许多,睡觉的时候,只要不是故意,邻铺就应该不会挤到她。
最靠外的人挨着马桶睡,这倒不是个意外,祝缨主动往这儿一窝,自然也不会有人让她不要这么睡。只是,想间牢房里六个人,一个死的挺在地上,剩下五个竟只有老马和祝缨心中不慌。
其他几个人,包括老胡,看着凶悍,也没有与死尸共处一室过夜的经历。他们有的爹娘还没死,有的爹娘早死都没印象了,守灵的事儿都没经历过,怎么能有这样的经验?
老马盖着被子睡了,祝缨拢了拢通铺上的草,一根一根捋起来。
斯文男子睡不着,将别人拱到一边,挨着她,问道:“你干嘛?”
祝缨道:“睡不着,我编个草垫子。”
斯文男子瞪大了眼睛:“啥?”
祝缨不再理他,手上慢慢地动着,斯文男子终于放弃了。祝缨编了一阵儿,从潘宝身上摸了两张草纸,慢吞吞地到马桶边方便。斯文男子一个翻身,捏着鼻子背对了过去——就不该过来,臭啊!
祝缨又编了一会儿,这铺上的草也不多,祝缨铺草垫子的手艺也寻常,编了个薄的堪堪有尺半宽、两尺来长的就往身下一垫,再将被子对折,一半铺、一半盖,祝缨合上了眼。
心想,听起来本府少尹是个明白的官儿,则即便郑熹出京了,京兆府应该还是有明白的主事人的。今天听起这少尹的为人,多半不会因为周游胡说什么就把自己继续给扔在这个大牢里。只要再等几天,或是少尹查犯人,查是提去过堂之类,无论怎样,有个机会申诉,就能出去了。
再不济,就等郑熹回来金良、甘泽等人也就能联系上了,到时候也就能出来了。
家里还有三十贯钱,足够父母生活很长一段时间了。都不是会乱花钱的人,他们会担心自己,即便出来找人、打听,三十贯钱也能撑一些时日。
除了白蹲几天大牢,父母白担心几天之外,倒也没什么太大的问题。
祝缨沉沉地睡了。
这一觉,祝缨睡得挺香,其他人却睡得不安稳,但是碍于一个老马在,本囚室没有闹腾,旁的牢房鬼叫两声:“老胡,潘宝想你。”之后,也就都睡了。他们有的是不怕的亡命,有的是“反正在你们屋不在我这里”。
再睡不着的,就念两声佛,自觉安全了。
…………
一觉醒来,祝缨打了个喷嚏,还是有点着凉了。
狱卒们起了个大早,早早请了牢头过来,开了门,指了地上的菜帮子给他看,又揪来了郎中。牢头头痛地道:“好吧,抬去给仵作填个尸格。唉,又要挨骂了!”两个狱卒将尸体抬走了,牢门重新被锁上。
不多会儿,又有犯人被叫去担早饭。
跟晚饭差不多,祝缨想,也不知道午饭是什么样子,她从来是个勤学好问的好学生,虚心向斯文男子请教。斯文男子这顿早饭就不大吃得下去,说:“午饭?这里哪里有午饭的?”
老胡看起来脾气好了一些,说:“这里就两顿饭!”
那你还有力气能打人?祝缨心想,你真是吃太多了。
一会儿,早饭来了,跟昨天晚饭差不多,担盆的两人面色有异,斯文男子顺道:“哎,怎么了?”
外面的人冷笑一声:“怎么了?你这就知道了!”
将盆隔着木栅一放,犯人们照旧是一拥而上,然后都愣了一下——只有木头碗,没有筷子了!
木头碗嘛,是怕他们把瓷碗打碎了。筷子……
那人说:“上头说了,筷子会出事儿。”
所以索性就不给了吗?
斯文男子骂道:“会干人事儿吗?没筷子还有勺子呢!”
祝缨捞了只碗,接了一碗杂菜豆子,蹲到一边吸溜完,又赶上了第二趟。盛饭的犯人诧异地看了她一眼,仍然是给了她半碗。
吃完了饭,就是漫长的囚室一天了。有的囚室里会有老囚犯吹牛,讲自己犯的案子,也有的囚室里几人不合,一等狱卒走了就上演全武行!再有一些“知识渊博”的,在讲些技巧。又有冤枉的在喊冤枉!反正没别的事儿,就喊。
等到阳光短暂地从狭窄的窗户透进来的时候,老胡终于恢复了正常。他在囚室里蹓蹓跶跶,一眼就看到了祝缨叠得整齐的被子,以及被子下的草垫。
一提一抖,被子落在了地上,草垫到了他的手里:“这个不错!我要了!小子,过来,再编一个,要照着我的身量编!仔细些,不然我打你!”
二杀
通铺上铺的芦席,只是年载久了,很少有人考虑到给囚犯换新的,都残破不堪了。好芦席都只是“粗席”,残破的更是刮皮刮肉的十分不舒服,还不如没有。
狱卒们也就胡乱弄两车草过来一扔,让犯人将草再铺到破烂的芦席上。草倒不是地上随便薅的带土的杂草,而是两车细秸秆。这些秸杆比破烂的芦席要好许多,老胡是豪门打手,在外面过的也是跟着主子享福的日子,自然是不习惯的。
他抢了本该属于祝缨的被子铺着,不全是为了欺负人,他也是为了自己睡着舒服。
祝缨的力气不足以让她在这间牢房里抢到什么东西,好在她有手艺。
编草垫子的手艺还是她蹲大集上看人卖蒲团、卖草垫子,就手跟着学的。手艺称不上熟练,仅止够用而已。编出来的成果也像是一个薄而摊开的蒲团。如果有更多的材料,给她更多的时间,倒真能编出个长圆的大蒲团来。
在家的时候她就编过,用的粗秸秆,足有一寸厚,张仙姑拿碎布把边儿包起来缝上。偶尔有空闲的时候,母女俩就坐在这长圆的蒲团上发呆。现在闲着无事,让她再编个草垫子,她倒也不觉得为难。
祝缨两手一摊:“料呢?”
老胡拿手背擦着鼻子:“什么?”
祝缨道:“没料怎么编?”
把秸秆编成草垫子它就紧实,同样的一张铺位,两把乱草就散满了,想用草垫子得一大捆才能编出一张能铺满铺位的。想要编得复杂些、厚实些,需要的秸秆就更多。
一间牢房里的秸秆就这么多,祝缨是新来被欺负的那一个,分给她的秸秆都比别人的少,想尽办法用最简单的编法也就只有那么大一块。
老胡的要求还挺仔细的,要编得仔细,还得要够他这么大块头躺的新垫子,势必要更多的原料,祝缨是没办法弄来的,老胡想要,就得自己弄。
老胡的目光在恹恹的中年人老马、精瘦的汉子、斯文男子身上划过,老马瞥了他一眼,老胡就绕过了老马,精瘦的汉子将手指捏得咔咔作响,老胡清了清喉咙。他对祝缨道:“连他铺上的一起!”
他说得理直气壮,祝缨顺着他的手指看到了斯文男子半僵的笑容。斯文男子对祝缨道:“你才编好的垫子被他拿去了,我的家什他也要拿,咱们可算是同病相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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祝缨眨眨,样子十分无害。她盘膝坐在了通铺上,原本应该是潘宝睡的位置。那里,在昨晚的一夜睡眠中,已经被“同窗”们不自觉地侵占得毫无痕迹了。
这一天,她就坐在那儿编草垫子。
………………
牢里只有两顿饭,每顿还都不多,到中午的时候祝缨才知道,中间还会再分一次水。每个囚犯一天之内只有这些吃喝,吃,是绝对吃不饱的,饿,倒是有可能饿昏掉。大部分人都尽可能地少动,祝缨只是编草垫子,她与别人吃得差不多,也是饥一顿饱一顿长大的,倒不觉得苦。
还能不紧不慢地编草垫子。
老胡像个监工一样坐一边,眼睛直勾勾地看着她的手指不停地动,编织的速度一点儿也没变,看得老胡打了个大哈欠,给他看睏了。嘀咕了一声:“不许偷懒!睡觉前给我编好!”老胡铺一条被、盖一条被,睡午觉去了。
祝缨动了动脖子,放下手里的活计,走下通铺去拿了碗水喝。她的动作有点慢,有些日子不干这样的活计了,一上午过去了,手指有些不由自主了。
喝完了水,活动活动手脚,她又坐在了铺上编起了草垫子,依旧是匀速的,只是比上午慢了一些。
她仍然做着活计,好像这里不是个牢房,这屋子没有才死过人并且停了一夜的尸,好像手上的活计不是一个“狱霸”压榨她做的。
斯文男子看了都觉得诧异!
他凑了过去,问道:“小老弟还会干这个?”
祝缨看了他一眼,点点头。
斯文男子心里泛起了嘀咕,他被少尹抓了进来,但是并不慌张。包揽诉讼这事可大可小,既然已经被关到了这里而不是班房,马上释放的可能是不大了。不过也不会太狠,打二十板子,徒上几个月,他还能受得住。
既然如此,他也就专心地在大牢里多揽几件官司,牢,不能白坐!
他也算是京城小有名气的讼棍,牢里也有人认识他,多少给他一点面子。他在这儿才能过得还可以,还能有闲心观察一下“新来的”,掂量掂量来者的肥瘦。
他之前判断得与班房里的老骨差不多,祝缨家里是小有资产,但是又不够丰厚。是个斯文的后生,这么大年纪的一个男孩子,穿得也很仔细,应该是家里很重视关爱的那种,虽不知犯了什么事,但是落到了大牢里,潘宝调-戏、老胡欺负,要么躲、要么挨了,胆子也不大,肯定不想在牢里多呆一天,是会出钱的!
豪门的仆人也会比普通的百姓穿得好,还是能够分辨出来的。比如,老胡进来的时候就会吼:“你们知道我家主人是谁么?”祝缨什么也不说,看来是没有后台的。
他给祝缨讲解潘宝、老胡并非出于好心,而是为了吓唬吓唬祝缨这个小门小户出来的斯文小子,诈份生意出来。等到潘宝死了,再看祝缨居然敢去摸尸体,又拖了潘宝的被子盖,还不紧不慢的编草垫子。今天一早,祝缨还有心情吃个早饭。现在又编草垫子。
正常得一塌糊涂,冷静得不可思议。这一切都像是他正常的日程似的。
斯文男子心里就犯了嘀咕:小子别是吓傻了吧?!
吓傻也分很多种,有的傻子是痴呆,什么都不懂了,有的是看起来一切如常,但是却只会干固定的事情了,这是装得跟正常的一样,实际上不定什么事戳中了他,他就由第二种傻变成前一种傻了。又或者直接疯了。
这种情况多见于至亲死了的寡妇之类,没了指望,灵堂上哭都不会哭了。斯文男子包揽诉讼打过一些官司,不少就是涉及寡妇归属的。
斯文男子不甘心,那可不行,他钱还没赚到呢!
斯文男子也盘膝坐着,慢慢地跟祝缨说话:“我说的那个事儿,你想好了没有?”
祝缨问道:“什么事儿?”
斯文男子道:“二十五贯,包你出去。”
“你自己还在里面呢。”
斯文男子道:“放心,将你的事情告诉我,我告诉你怎么诉冤!只要过堂了,你说出我教你的暗语,我在外面自有朋友寻你的家人!”
祝缨想了一下,二十五贯,涨价了。二十五贯,够她全家在京城过一年了,还是吃得饱、穿得暖,偶尔还能吃点鸡蛋和肉,她爹还能时常喝上点小酒。二十五贯,哪怕真能出去,这也是她家几乎全部的家底了,是手上还能余一点,但是全家人就都不敢生病了,这个冬天也买不了取暖的炭了。
“我没钱。”她说。
斯文男子与她交谈两句,疑心已去了一点,问:“家里也没有?”
祝缨笑了笑,没说话,依旧编她的草垫子。她这个样子倒让斯文男子心里没了底,这是个什么样的后生呢?
正经良民百姓?哪有在大牢里还这么沉得住气的?
骗子?小偷?贼人?都不像,举止上没有痕迹。
读书人?读书人早就喊冤了!
富贵公子?哪家公子是这样的?还会干活?还挨打?还摸尸体!还睡马桶边儿上!这牢里的马桶,得攒得差不多满了才许抬出去,那个臭味儿,一般人都忍不了,哪家公子能受这个罪?
他又试探地说:“你在这里,居然过得惯?”
祝缨道:“还行。”
祝缨是一个过惯了苦日子的人。她在朱家村住的也就是比这牢房干净些、敞亮些,墙还没有牢房的墙厚,屋顶还没牢房的屋顶,也是睡的芦席。吃饭呢,小时候吃得少时还好,后来长大了,略多吃一点,有一段时间是吃了上顿没下顿的。到她自己学了些手艺也能趁些钱了,全家才又能稳定地吃上一天两顿饭,有时候两顿饭外还能加点。
这牢里,是稳稳的一天两顿饭的。如果不算被于妙妙招赘之后的日子,其实牢里也不算太惨了。
斯文男子疑惑更浓,又问道:“读过书。”
“嗯。”
“多大了?”
祝缨停下了手,仰脸想了一下,说:“过了年就十四。”
“家里干什么的?”
祝缨道:“现在什么都不干了。”
这他娘的是个什么营生?收租子的土财主吗?
老马摇了摇头,对精瘦男子道:“二郎,帮个忙,我头上痒,你给我看看是不是有虱子了。”听起来他们好像是认识的!
精瘦男子道:“来喽!”
两个人百无聊赖,互相帮忙抓起虱子来!不急着出狱的生活,就是这么从容淡定。
这份淡定在外面又提了大食盒进来的时候,稍稍停顿了一下,又继续了下去。
…………
老胡一觉醒来,祝缨已经停手了,身前放着个草垫子,大小看起来只够小半个老胡睡的,他骂道:“贼皮!敢偷懒!”
祝缨还是那句话:“料呢?”
老胡睡觉的时候,身下的秸秆儿没扒拉出来给祝缨,祝缨编垫子的时候也没把斯文男子垫身下的秸秆都用完,还给他留了一点。老胡没打斯文男子,照着祝缨的后颈子上又来了一下:“你不会管他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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祝缨就老老实实地对斯文男子道:“文叔,你起开一下儿。”
斯文男子没了脾气:“好!老胡!你有种!”
老胡一声冷哼,对祝缨道:“快着些儿,今晚叫我睡光铺看我怎么收拾你!”
祝缨拿了斯文男子身下的秸秆又干起了活儿,一边干,一边对斯文男子说:“文叔,你都帮多少人脱过罪?”
“那可多了去了!”斯文男子骄傲地说。
祝缨看了他一眼,说:“都做成了?”
“当然!”
祝缨看了老胡一眼,低下了头,继续编垫子:“他怎么还在这里呢?”
斯文男子老羞成怒:“那是他自己不听我的话!我纵有千般智计,活诸葛遇上了阿斗也保不了江山!”
老胡大怒:“你说谁呢?给你三分颜色你就开起染坊来了!你有什么本事了?!小子,别听他的,他是不是也要哄你拿钱出来,他为你脱了官司?你瞧瞧他自己现在哪里?自己都出不去,倒能帮别人了!他就是个骗子!”
斯文男子反唇相讥:“我为什么进来的?就是干成的太多了!别人都成了,就你不成……”他机灵地跳下了铺,让老胡的拳头打了个空,两人在囚室里一追一逃,闹了好一阵儿斯文男子终于让老胡按住了捶了一顿!
等他揉着肩膀过来的时候,祝缨手上的垫子已经编了一半了,也宣告了斯文男子今夜没有干草铺睡了。他悻悻地说:“这下好了,咱俩一样了!”说着,摸了摸嘴角,咝,还破了。
祝缨将手里的垫子理起来看了一看,老胡看到了,说:“还凑合!快点干!”
祝缨下了铺,抖抖垫子,将垫子放在铺上,去老胡的铺位拢了一抱秸秆回来依旧编垫子。一道编一道问斯文男子:“文叔,你都干成了哪些案子呢?”
老胡骂道:“贼皮!还要上赶着送上去被他骗吗?”
斯文男子心道:哦,他说没钱原来是不放心!倚着墙,让冰冷的墙壁缓解肩上的疼痛,说:“多的是,我同你说,前门那里,那个打死自家奴婢的,我就教他们全家做证,是奴婢詈骂主人在前,奴婢家人以尸讹诈在后……”
祝缨手上还在做着活计,听斯文男子举出了七、八件他的得意之作,问道:“如果打死了官员,怎么脱罪呢?”
斯文男子吓了一跳,道:“你?”
祝缨将手腕伸到他的面前,让他看清了自己清瘦的胳膊:“我这力气?”
斯文男子清清嗓子:“那个……难!顶好不要自己去干!平民杀伤官员是要加罪的,要是本地主官,更要加罪。要记着,良贱有别、官民有别,往下是减等、往上是加等。不过……”他想了一想,说,“也不是没有办法。”
祝缨问道:“不是说很难么?”
“可以找人顶替嘛!”
“啊?”
斯文男子道:“这就不知道了吧?七十以上、十五以下以及废疾者,犯流罪以下的,都可以赎买。八十以上、十岁以下以及笃疾,犯反、逆、杀人应死者,上请。九十以上、七岁以下,死罪不加刑。哦,对了,连坐的不算。找个老头儿老婆子,或者七岁以下的小孩子,顶了罪,或者自己装个重病将死。多半也能脱罪。不过要小心,做官的人嘛!家里必有势力,私下报复可就防不住啦!”
这些祝缨都知道的,她还知道,犯的时候没有达到年龄或者没有疾病,事发时达到了,也依旧达标论。看到这一条的时候,她就想到了会有这样脱罪的办法和弊端。
她想知道的是,除了让顶罪和重病之外,还有没有更好的办法?
然而斯文男子就只有这个法子了,还说:“顶好不要去干。如果有仇嘛,落井下石、借刀杀人都行。”由于祝缨没给钱,也没答应给他钱,他点到即止,不再说下去了。
祝缨道:“哦。”
又聊了一阵儿,晚饭可算是来了!
祝缨也丢下了草垫子,同他们到木栅前一同抢碗、抢饭。晚饭也是没有筷子的,这回祝缨也先接了一碗饭,捧着碗靠墙站着吃。所有的犯人吃饭的时候都小心了一点,有倚墙的,有靠着木栅的,还有坐在铺上的,或坐或站都保持着很稳的姿势。
一顿饭吃完,碗也收走了,一阵香气传了过来,犯人们扒着木栅往外瞅。斯文男子生意没做成,也不好心给祝缨讲解了,其实也不用讲解,因为她已经看到了,两个涂脂抹粉的妖艳女子跟着狱卒走了进来。
女子一个抱着琵琶,一个拿着笛子,狱卒这回还带了个两个家丁模样的人,三人提着食盒,看起来今晚是要热闹了。
犯人们对着两个女人鼓噪着,又有调笑的,还有人脱下了裤子,对这两个女子做出了猥亵的动作。拿笛子的将腰叉,骂道:“老娘见过的多了,没见过这么小的!”
哄!犯人们热闹了起来!都嘲笑这个人,这人登时大怒:“婊子!早晚叫你知道老子的厉害!”
狱卒骂道:“贱皮!都老实点儿!明天都拉去打一顿!”才慢慢弹下了这场聒躁。
老胡舔了舔唇道:“等老子出去,也……”他又有了一点气,骂祝缨:“贱皮!怎么还没编好?”
祝缨也不说话,去他的位置又抱了一抱秸秆,连同草垫子一同拖到木栅前,就着外面昏暗的火把的光亮继续干活。
大狱的深处,单间里,传来乐器的声音,女子在唱曲儿,又有笑声,还有:“满上、满上。”的声音。听得好些犯人心烦意乱的,也有叫骂的。
足有一个时辰,里面酒足饭饱,狱卒和家丁提着食盒出来了,两个女子却没有出来。犯人们骂得更厉害了,有人开始当着狱卒的面讲下流笑话。狱卒笑骂了几声,也没走,与他们一同聊天。
这份快活又过了好一阵儿,两个女子抱着乐器出来。狱卒在两个女子身上揩了一回油,带着他们出去了。犯人们骂骂咧咧,有诅咒里间的人“死在女人肚皮上”的。
外面的狱卒进来巡视一回,骂道:“都不想睡了吗?不睡出来挨打!”
大狱里渐渐安静了下来。
祝缨站了起来,将草垫子放到了铺上,说:“好了。”
老胡将草垫子一铺,又铺了条被子上去,抢了祝缨的那条也没还给祝缨,而是卷了一卷,当成了枕头。
“嘿!不错!”他舒坦了。
祝缨回到了自己的铺上,还是跟那个斯文男子紧铺。斯文男子白天挨了打,比祝缨挨得重多了,正在小声诅咒老胡:“杀千刀的,永远出不去牢门!”之前他可没挨过打,该死的老胡!
咒完了,发现身边的祝缨还没睡,问道:“你又要干什么?”
祝缨道:“罩衣坏了,我看看。”
“囚服,什么罩衣!”斯文男子嗤笑一声,背过身去在祝缨一阵悉悉索索的声音中,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睡梦中,旁边的那个小子似乎也睡下了。牢房里渐渐传出鼾声,人们渐渐睡熟了。天太冷了,寒冷更容易催人入睡。
夜半,老胡起来方便,尿到一半眼前出现一个黑影吓了他一跳。这大狱是半地下的,采光本就不好,大狱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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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没有什么灯烛,只有远处墙上有几个火把,总栅外面狱卒值夜有个油灯。这会儿因为克扣灯油,外面的油灯的光亮已经半死不活了,里面的火把也早早熄得只剩一个了。
牢房又才死了人,老胡吓得一个哆嗦,低声喝道:“谁?!干嘛?!”
祝缨裹着被子站在铺上,揉着眼睛说:“方便一下。”
“滚!”老胡低吼,“后面等着去。”吼完,他抓抓头发,睡意又笼了上来。
祝缨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纵身一跃,两支筷子带着她自身的重量从老胡的眼眶穿入了他的脑中。
轻轻地落地,祝缨扶着老胡的背,让他靠在了墙上,自己裹着被子靠木栅打了个哈欠。老胡抓着墙,低吼了一声,祝缨道:“你完了没?”
老胡的脚踢了一下马桶,不动了,祝缨将被子扔回了铺上,方便完,又爬回了铺上。
第二天一早,斯文男子咧着嘴爬了起来,看到地上的老胡,笑了:“怎么睡到这儿来了?”跑过去踢了两脚。
然后突然跳了起来,按住了呯呯乱跳的心,对祝缨道:“你昨天才给他干活,他不会对你生气,你去看看他怎么样了!”
祝缨将被子裹得更紧了:“不看。”
老马与精瘦男子对望一眼,都不吭气。斯文男子一把掀开祝缨的被子,将他往外拖:“快,看看去!”
祝缨恼火地坐起来,在铺上看着斯文男子:“干嘛?!”
斯文男子压低了声音:“看看去!”
祝缨不情愿地说:“哦。”打着哈欠扒拉着囚服往身上套,一不小心还给穿反了,又重新穿。穿完一件,又将从潘宝身上剥下来的那一件也罩了上去,又打了个喷嚏。下了地,又反身叠被子,斯文男子等得焦急,扯了她一把。
祝缨顺势一个踉跄坐在了地上,仰脸问他:“文叔?”
老马一声轻笑,斯文男子脸上挂不住了,抬脚往祝缨身上踢了一脚:“快滚起来!”
祝缨吃惊地:“文叔?!”
此时,狱卒也起床了,开始了本天第一次巡监,隔着木栅喊:“都干什么呢?”欺负新犯人嘛,了解,但是不该当着他的面,这不是不把他放在眼里么?骂了两声,又骂地上躺着的“挺的什么尸?起来!”
老胡一点声息没有,狱卒也有点慌了,赶紧又叫了一个人来,开了牢门,再一探鼻息,哪里还有呼吸?
这是真的挺尸了。
一间牢房,连死两个人!再傻的狱卒也觉得不对了!他喝道:“都站着不许动!”再探查老胡死因,竟是筷子从眼晴扎进了脑子里。
“不是没发筷子的吗?!!!”狱卒焦躁地说。
确实,昨天一天没人吃饭用过筷子。狱卒的目光从同室的几个人身上滑过,质问:“是谁?!”
他首先略过了祝缨,因为他看起来就不像是能干出什么事儿的人,再看其他三人,似乎也不太像,他们在这里住了有几天了,也没出什么事儿。
另一个狱卒道:“还是先把尸身抬出去吧。”又指着祝缨,让她把囚服剥下来。祝缨认得他,让搜潘宝尸身的就是这个人。
祝缨也如法炮制,将老胡的囚服剥了下来,又将他的外衣剥开,将自己的冬衣剥了下来,她将冬衣留下,反了个面披上了,说:“这是他抢我的。”
狱卒心烦得紧,见她已经将冬衣又穿上了,骂道:“贼皮!你说是你的就是你的了吗?你叫他能答应你?!”伸手要抢这件冬衣。
另一个狱卒道:“行了,怪可怜的,赏他了吧。快些完事儿,这事儿邪性!”祝缨脸上的巴掌印还没全消,看起来也确实有点可怜。
狱卒冷冷地道:“算你运气了!快着点干!”
祝缨再搜鞋子,也从里面搜出了点银子,又从老胡的发髻里掏出一块银子,最后从老胡的袜子里搜出两支筷子,都递给了狱卒。
狱卒看到筷子,不免想到潘宝,倒吸一口冷气,觉得这其中必有古怪!急忙指挥着早上去抬饭的两个犯人把老胡的尸身搬了出去,临走前还不忘骂一句:“贼皮!都给我等着!”
等就等吧,祝缨老实站在木栅边等了一阵儿,也没等到他们干什么,抱着自己的被子到草垫子上坐下了。
斯文男子回过神来,四下看了看,冷着脸站到祝缨面前,道:“你长能耐了!”
祝缨轻声道:“衣服本来就是我的。垫子也是我编的。被子也是分派给我的。”
随意
斯文男子本能地知道,一间牢房,连续两天死人这事儿不是很好。
他让祝缨去检视老胡,就是心里隐约有点预感,觉得老胡是出了事故,推个傻小子顶缸。到时候一说,就是这小子是最后一个检视老胡的人,挨打也是傻小子先挨。
祝缨这两天的表现就像是一个才听了许多街上大妈的“学精点儿,别人问你什么都别答应了,有人卖东西给你你先问问价,都要给它还个价”的经验,张口就是“多少钱?”的傻小子。用来顶缸最合适了。
他冷着脸也是想先诈唬祝缨一下,一个小子,能见过多少世面?拿捏起来容易的。
没想到却听到了这样一句回答。
这话说得就很傻!人都死了,说什么衣服、被子、草垫子?
斯文男子正要再吓她一下,狱卒来把老胡的尸身抬出去给仵作尸检的人又进来了。
祝缨又站到了角落里。
祝缨也不担心,尸检也查不到她的身上,她依旧照着自己的规划把自己的铺位给收拾好。现在这里的铺位依次是,老马、精瘦的男子二郎、她、斯文男子。斯文男子排在最末,铺旁边就是马桶。
老马看了她一眼,对她点了下头,她也对老马点点头。
尸身抬走,也是个“筷子从眼睛穿进了脑子里,人死了”的结论。大狱里死人是太常见了,潘宝这样的“意外”都不是什么稀奇,这里还会有霸道的犯人整死软弱的犯人、仇人进牢里来弄死夙敌之类。老胡不是什么软弱的犯人,他的仇人就海了去了,狱卒想查也没得查——索性就不管了。
就说大狱对犯人的这个待遇——不见日光、一天两菜杂菜豆子粥、春夏秋冬一条被子、乱七八糟的疾疫——时不时死个把人简直太正常了,不死才是不正常呢。
只是这一回有一点不一样,几个狱卒和牢头商议了一下,都觉得:“连着死了两个都是筷子插死的,不太对。要怎么弄明白了才好。”
“我是牢头又不是青天!人家多少俸禄?我才拿几个钱?”
“害!你们都不愿意说,我就说出来好了,不就是怕少尹追究么?”
狱卒这个差使才有几个饷?吃不饱、饿不死罢了。能跟犯人勒索点好处,补贴补贴家用就是极限了,克扣犯人的口粮、用犯人赚钱的大头都是上头拿的。他们也就是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钟罢了。把一切弄得明明白白本就不是他们的职责。
然而不幸来了个少尹,这货不知道是读书读傻了还是别有所图,竟然真的管起这些事情来了。如果没有少尹多事,他们连牢房里的秆秸都不想弄!光席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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光席,芦席坏了就坏了!贼皮,还要供着不成?死就死了!那是报应!下辈子投个好胎,坐牢也能混个单间,还能叫酒食女妓进来。
连着死两个人,少尹那里恐怕是要有个说法的,至少有个引子。一个潘宝,死了有理由还有痕迹,再来一个老胡,就怕少尹多问呐!到时候问咱们一个玩忽职守,打上二十板子,找谁说理去?
牢头将几个狱卒叫到了总栅外面,低声问:“不是叫你们不再发筷子给他们的么?怎么又出事儿了?!”
狱卒们心里叫了八百声晦气,也只能说:“从今天早上开始就不再给这些贼皮发筷子了!”他们不怕犯人死,死就死了,有什么好担心的?就怕上头找茬儿。牢头这个茬儿找得角度新颖,让他们十分不满——还有这样挑剔的?
有人大着胆子说了一句:“他就是孝子贤孙伺候着,也没有千年万岁红毛绿龟的!死就死了!”
被牢头啐了一口:“呸!我管你是什么妖魔鬼怪、红毛绿龟,是死是死!我只要能在少尹那里过关!去!给我找个说法儿过来!”潘宝的死,意外的证据十足。老胡这儿得弄个说得过去的理由。
狱卒们只得自认倒霉,将这间囚室的人吓上一吓,审上一审。
狱卒用严厉的目光扫射着这间囚牢里的犯人:“说!怎么回事?”
斯文男子就是这间囚室的舌头,忙说:“都是意外,意外!这牢里怎么能不死人呢?这地方阴气重,兴许就是冤鬼索命报仇来了。”
“是吗?你们见到鬼了吗?”狱卒严厉地问!
祝缨在狱卒的目光扫到自己身上的时候,飞快地瞟了斯文男子一眼,狱卒眉头一皱。牢头又骂了斯文男子一句:“就你鬼主意多,是不是你在弄鬼?”
祝缨又瞟了斯文男子一眼,这一眼,牢头又注意到了。
牢头忽然说:“你们,一个一个过来,我要挨个儿审问,你们不许串供!”
………………
祝缨盘膝在草垫上坐着,现在,亲手编的长圆的草垫蒲团铺在了通铺上,先编的那个小的薄团卷巴卷巴当做了枕头,一条被子从中对折铺到了草垫子上,就是一个勉强不错的铺了。她坐在草垫上,还有一条被子叠得整整齐齐放在身后。身上是那件失而复得、反着穿的皮袍,外罩了一件囚衣。
一个人占了三条被子好像不太礼貌,铺一个、盖一个,虽然知道多盖一条更暖和,她还是把第三条叠好了送给老马。
然后她就被狱卒揪去单独审问了。
她是牢头“钦点”的:“先把那个小子拿过来问一问!年轻、胆小,又是新来的,容易问出点什么来!只要有一点线索,能在少尹面前交差也就得了。”
祝缨于是获得了这项荣誉。
牢头在审问她之前先问狱卒:“这叫个什么名字?是个什么来历?”
非常不幸的是,狱卒们也不知道!
所以祝缨被带到木栅外面,先被劈头盖脸打了几巴掌,再被问的第一个问题就是:“你姓什么?叫什么?犯了什么事进来的?”
祝缨心道,我还想知道呢?说出来的却是:“不知道。”
她摇着头,说:“正在家里吃饭,就有万年县的到家里来揪了我去关着,又从万年县的班房转到这里来了的。也没人告诉我是为的什么。”
这种事儿年轻的狱卒可能不知道,有经验的牢头却很明白的,大概是有什么办事的人乱弄,又或者是有什么别的原因。害!弄不明白也不就问了,哪位同僚有什么打算,总会找过来的,人在自己手里,到时候总会有人找到自己,现在就不必再费这个心了。
牢头懒得管这个关进来的原因,也觉得一个被误弄进来的人与其他犯人的关系都不大。他跳过了这个问题,问道:“你与胡大是一个屋的?”
“嗯。”
“他怎么死的?”
“啊?”
“昨晚你看到了什么?听到了什么?”
祝缨无辜地说:“我,那个,晚上看不见。”
年轻的狱卒道:“胡说,你又不是瞎子,晚上怎么就看不见了?”
牢头已经点头,问下一个问题了:“昨天,胡大与旁人有什么争执么?”
祝缨好像回忆起了什么,说:“跟文叔打闹了一阵儿。”
牢头又问:“旁人都在干什么?”
祝缨摇摇头:“没留意。是真的,我都在编垫子,老胡说,编不好,就……就……”
“什么垫子?”
祝缨像是在告状,说:“他把我的冬衣抢走了,铺上冷,我就把铺上的草编个垫子垫着。他看了叫我给他编个,草不够了,就拿文叔的。我就编了一天。”说着,摸了摸自己的脸颊。
狱卒和牢头一齐看了她一眼,她半边脸颊上的痕迹还没有消掉,都是心领神会。牢里这种事情常有的,欺负新来的。祝缨看起来就没成年,又瘦,长着一张牲畜无害的脸。挨打、受支使、被抢,都是常见的。
狱卒和牢头也不以为意,哪个狱里没一两个狱霸反而是不正常了。狱卒还年轻,看她长得眉清目秀,忍不住多说了一句:“犯的什么事儿?没想着早点儿出去?”
祝缨道:“没说。文叔说,给他二十,哦,潘宝死了就涨到二十五贯了,能包我出去。我没钱……”
牢头不等她说完就打断了她,道:“去吧,把老马叫来!”
祝缨乖巧地退了两步,又站住了,表情有点犹豫,又问:“大人,我是犯了什么事儿给我抓进来了的呢?您能告诉我么……”
牢头一摆手,另一个狱卒就驱赶她:“哪里那么多的话?滚滚!”
祝缨滚了。她心里已经认定是周游在跟她过不去,再闹大一点把周游引过来她一定讨不着好,只略提一下,留下一点痕迹。她这两天听了许多关于京兆府少尹的好话,还存着“郑七不在京城,这个少尹正直,能叫他过问一二我也能早两天回家”的念头。
死了两个人了,少尹也该过问了吧?祝缨想。
年轻的狱卒冲她的背影翻了个白眼,问牢头:“这小子有些古怪呀,什么夜里看不见,怎么不再问问呢?他肯定知道什么,上个夹棍就什么都招了!”
牢头道:“你小子,就是从小过得太好了,没受过亏呢。这是夜盲。贫苦人家常有的毛病,吃得不好就容易得,但凡能吃上几天好饭就好啦!”
“咦?”
牢头道:“你以后就知道了。你爹跟我是把兄弟,叔叔我少得不教你一教,你好好学着。先把那个老马叫过来,再将他们对面的犯人提两个过来!”
问过了老马和对面囚室的囚犯,证实了祝缨说的无误。头一天白天的时候,许多人见证了老胡和斯文男子那一场鸡飞狗跳。是的,我们都见到了,老胡还“征用”了讼棍铺上的秆秸,把讼棍打了一顿呢!犯人们还提供了老胡和讼棍的旧怨——讼棍收了钱,却没有能够将老胡营救出去,老胡还是落到了少尹手里蹲了大狱。
牢头和狱牢们又把斯文男子给拘了来!对这个人就没有对祝缨那么“客气”了,他们心里已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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认定了斯文男子必是有问题的!上来打得更狠!
“说!是不是你心怀不满害死了胡大?!”
斯文男子被打傻了:“不是我!”
“不是你,还能是谁?!”
证据十足还不肯招认?狱卒们上去就是一顿暴打!也是合该这斯文男子倒霉,他干的就是包揽诉讼的营生,衙门里的人看他就是个“奸诈狡猾”的考语。这个杀才,给足了钱,他能亲自把良心剜出来喂狗!
胡大打了他,他能不报复?
那不能够!
这个锅,你背也得背,不背也得背!
可怜斯文男子一介斯文败类,也是智计百出,却被牢头和狱卒内定了要给他扣一口大锅!一定是这个长了一百个心眼儿的败类,偷偷藏了筷子,与胡大结了仇,就半夜害死了胡大!
牢头和狱卒也不求自己就将事情查个水落石出,打到斯文男子受刑不过承认了“心怀怨恨”,让他画个押,狱卒们也就满意地离开了,把斯文男子像拖死狗一样的拖回了囚室一扔!
…………
斯文男子被扔在了地上,老马也不去扶他,精瘦男子也不去理他,祝缨更是看也不看他一眼。
眼下通铺一分为三,老穆见老马和祝缨都有两条被子,也很自然地将斯文男子的被子拖了来铺了。三个铺都整理得清清爽爽,除了祝缨的那一份铺了草垫子,其他两个人的是秆秸之外,一人两条被子,三个人的铺盖就齐活了!
通铺还挺长,三人离得比较开,还能在铺尾给斯文男子留一小块地方。
祝缨又把马桶挪了个地方,离通铺远了些。这些囚犯真是无聊,非得把马桶离某一个铺位那么近!不会往边儿上再挪一挪吗?这群贼皮,就是故意整治新来的呢。
我就不一样了,祝缨想,我是讲道理的人。
祝缨很好心地对老马和精瘦男子说:“要枕头和垫子吗?就是编得慢点儿,我现在手疼。”她展示了一下手指。
老马笑了笑,看到被扔在地上的斯文男子:“问问你文叔吧。”
祝缨摇摇头:“他不是好人。”
老马挑挑眉,祝缨道:“他早起就看出老胡出事儿了,偏叫我去看,推我顶缸呢。”
老马笑出了声。
祝缨又问精瘦男子怎么称呼,男子道:“你这年纪还是叫我老穆吧。你怎么称呼呀?”
祝缨道:“老三。”
顺手扯了点秆秸又在手指间编绕着,其他牢房里传出来聒噪声来:“逮住了,逮住了!”祝缨去看了一眼,却是犯人们捉了只肥大的老鼠,正商量着要吃呢。祝缨道:“又不是竹鼠……”
老穆笑了一声。
老马道:“后生,别再生事。”
祝缨道:“哎,我不惹事,也不怕事,我等着回家呢。”
老马、老穆、祝缨三人坐在铺上聊天儿,老马就问祝缨:“后生,为什么进来的?”
祝缨诚恳地道:“我到现在也闹不太明白,大约是上头嫌我不够明白,叫我历练历练吧。”她伸出右手食指往上指了指,想的是老天爷让她开窍。至于老马、老穆理解了多少就见仁见智了。
老穆问道:“外头怎么样了?你烧的哪一炷香?”
祝缨道:“我才来,您也别问我太多,我也不问您太多,现如今京城地面上各路神仙正各显神通,我也说不明白。”
三个人慢悠悠地聊着,全当斯文男子不存在了。
到了吃饭的时候,也没人帮斯文男子打个饭,更没有人在睡觉的时候给他一条被子。斯文男子挣扎着爬上了通铺,想要抢祝缨的被子,被祝缨往膝上一踢,就骨碌到了铺下,趴在地上蛄蛹了好一阵儿。
斯文男子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处境,抬头瞪着祝缨:“你!”
祝缨面无表情地看着他:“去。”
老穆笑了一声:“你也太斯文啦。”他对斯文男子就一句话:“滚!”成功地把斯文男子吓到了马桶边儿缩着。
这是牢里时常会发生的事情,总有人被欺负,也总有人被欺负死。有的是因为软弱,有的是因为运气差,有的人是因为讨人嫌。外面盛传□□犯会被同监的鄙视殴打,这话并不准确,看潘宝,之前就过得挺滋润的。
斯文男子总与这些江湖匪类、人间败类打交道,他总能占到些便宜,从这些刀头舔血的人手里分一杯羹,却没有想到自从进了这间牢房居然一文钱也没能赚到,反而落到了这个境地!
他嘶声哀嚎:“来人啊!要冻死人啦!我冤啊……”
这也是牢房里的保留曲目了,常有人喊冤、诅咒等等,狱卒开了总栅,过来拿刀鞘穿过栅栏劈头盖脸一套打,又骂祝缨等人:“贼皮!还不把他弄到铺上去?!”
祝缨也不硬扛,跳下铺,拖着斯文男子的一条腿往铺上拖。老穆跳了下来拖另一条腿,两人把斯文男子往铺上一扔,老穆眼力还不错,也没有夜盲,问祝缨:“你干嘛呢?”
自从吃得好了,祝缨也不是个夜盲了,她说:“怕他咬我。”
她手上还有两件旧囚衣没还回去,这两天连死两个,狱卒没来得及收回囚衣,她把身上那件破烂的换了下来穿了件整齐的,用破衣服将斯文男子的嘴巴给堵住了,又用另一件囚衣将他手脚给束缚住了。扯了点草盖在了斯文男子身上,然后放心地睡觉了。
老马道:“后生,心狠呐。”
祝缨道:“我倒想好心把他送给您暖被窝,要不要?”
老马道:“不要。”
“老马,心狠呐。”祝缨说。
老穆难得笑了一声,说:“你们两个呀!老马我是知道的,后生,你这也……”
祝缨道:“你猜,他会不会半夜爬起来咬死我?他不敢恨你们,却觉得我该被他欺负,一旦欺负不成就要恨我。这种人,占不着便宜就觉得亏了,你放心,你就拿去。”
老穆不吭气。
三人好好睡了一夜,第二天一早,祝缨把斯文男子身上的囚衣解开,发现这人已经烧得很厉害了。祝缨也不理再落井下石,却也没有什么好心去管他。
她饶过了斯文男子,狱卒们却不肯饶过,又将斯文男子拖出去一套审。照例也是什么都审不出来的——这事儿确实不是斯文男子干的。
一顿臭揍之后,斯文男子又被扔了回来,“同窗”三人照例是没人理会他的。三人一处处闲聊,祝缨记性好,随口说了点她进京来见到的京城景象,老马就闭着眼睛说:“还得乱一乱呐!后生,别嫌这儿不好,这儿可比外头清静多啦!”
老穆道:“你坐得住,我还挂念外头的兄弟。”
老马道:“进来你就安心住着吧,你那外头的兄弟啊再不收手,非得叫打死不可!”
老穆和祝缨都问:“怎么?”
老马是个老江湖了,就说起了二十年前一位青天。百姓眼里的青天,通常不需要多么宽仁慈和,只要肯对欺负百姓的人下手。老马下巴一挑:“什么流氓无赖、地痞讼棍乃至花臂,拿了来一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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乱棍打死,街面就清净了,百姓都说他是青天要立生祠呢!闹事的一除,他就是天天睡大觉喝大酒,照顾太平无事,百姓当然会念他的好了。现在这一位呀,有点那个意思,又比那一位讲点道理的样子。”
因为年轻时见过这阵仗,现在街面一乱,老马就凭经常觉得不妙,一是躲避江湖风雨,更是要躲避朝廷的重拳。
祝缨道:“真要这么厉害,怎么老胡和潘宝还敢犯事呢?我不信!他们是什么来头?”
老马道:“现在才刚开了个头呢,他只是个少尹,你等他升一升再看!老胡?镇国公府的一条狗,潘宝么,傻子一个。不干咱们的事儿。他们那叫个‘庙堂’,咱们呐,是‘江湖’。不过呀,他们总是想要管咱们,你瞧,那边那个,是拐卖好人家儿女去贩卖的、那一个,骗了东头一个老鳏夫的养老钱……这些个人,放在以前有一半儿是抓不进来的,都被抓了。这个少尹呢,唉,倒也算是个好官儿了。要是世上都是这样的官儿,我也未必就踏入江湖了。等我入了江湖,世上又出这样的官儿来整治我,说是我的错……嘿!”
他难得说这么长的一段话,显得有感而发了。
祝缨就特意听老马讲江湖事,间或插上一句自己的见闻之类,说得很少,不过还是让老马听出来了:“不是京城本地的人吧?”
祝缨道:“嗯,才来京城。”
老马道:“那可不能太冲动。”
祝缨道:“我就是想,也没力气冲的。”
老马道:“究竟犯的是什么事儿还是犯着了什么人?”
祝缨苦笑道:“我不是因为犯事进来的,律条我背得比地上这块料熟得多了,怎么会因为犯事进来?是犯冲。”
老穆道:“那就是运气不好了。”看来就是被人弄进来吃苦头的,只是没想到这小子进来三天,坑了三个人。
…………
祝缨果然是运气不好的,单独审问她的时候,她说是从万年县转过来的。搁半年前牢头也就不会在意,现在因为有了一个认真的少尹,牢头不得不去询问万年县——你们怎么回事?
万年县那里倒查了一阵儿,说是京兆的差役抓的人,牢头又回了京兆府找差役询问,一问两句,花了两天才问到了办事的人。办事的这个文吏也不是为自己办的,听了牢头的追问道:“是小公子吩咐的。”
牢头道:“你要死?小公子能把你怎么样?叫少尹知道了,打一顿连差使都给你革了,你喝西北风去?快着些,回我个话,要怎么办?”
文吏又去寻纨绔,问:“小公子,那天拿的那个小子,要如何处置?”
这纨绔当时是喝了酒吩咐的,再喝几顿酒,与美婢厮混两天,他竟把这件事给忘了!反而问道:“哪天?哪个小子?处置什么?”
文吏都傻了,他为了巴结这位公子巴巴地把人抓了来,现在人家忘了?
这位小公子见状也有些不好意思了,道:“你等等,也不是我的事,我给你问问。”
他又去找周游问,周游自己就是在街上瞧了祝缨不顺眼随口骂两句,连“教训”的话都没有说,是这好朋友为他提前先做了一步的。周游现在也正心烦呢,他敬爱的钟叔叔请辞在家,钟叔叔闲了下来就酷爱教训他,把他和亲儿子捆一块儿挨训。是真的待他越亲,训他越狠。
周游每天求生不得求死不能,都没功夫和朋友们一起玩了。来的一个朋友还问他:“那个小白脸儿,你想怎么处置?”
周游压根就不知道是什么小白脸,问道:“什么?处置什么?”
两个二傻子鸡同鸭讲,掰扯了好半天,周游弄明白了:“原来是他!嘿!你们给抓了?!我……”
他本想说去瞧瞧祝缨的狼狈样,嘲笑她跟着郑熹混是没前途的。可恨自己被钟宜拘得死紧,不得去京兆府的大牢里闲逛,只好说:“你先把他留一留,要好好关着,别让他死了或者逃了,等我偷空过去!嘿嘿!别让他传递消息出去!哈哈!我要当面笑话郑七!”
然而进入了腊月他就没有什么功夫了,一是皇帝不但对钟宜办差不满意,同时也觉得他还可以进步,也压着他老实读书,不许他闲逛。二是快过年了,离年越近,他的母亲、祖母就盯着他去交际——他是全家唯一的男丁,他不出面谁出面?
这一忙,他就又把祝缨一个“郑熹的小厮”给扔到了脑后。
祝缨在京兆的大牢里,本就不盼着周游大发善心把她给放了,她等的是少尹问案或者郑熹回京。不幸少尹要忙的事太多,活活累病了,郑熹也还没有消息。
更因周游一句话,牢头把祝缨又给提到了更里面的一间单人囚室里关着了。
个中情由,祝缨就更加无从得知了。
单间牢房比外面通铺条件要好得多,竟然有单张的正式的床铺,有比较干净的铺盖,竟然还个盆架,上面放着个脸盆!墙上也有窗,这个窗子不算小,也是用木栅一根一根地封起来的,房顶一尺多的样子。
祝缨自己编的草垫子也没能带进来,就都留给了老马和老穆,斯文男子仍然在牢里□□,老马、老穆也没空去管他。看看离天花板只有一尺的气窗,再看看手上的镣铐,确认老天是认真在跟自己作对。
这个牢门也是厚实的门板,上面还开了个一尺见方的洞,用栅栏间出来,方便外面向内窥视。
门在身后哐啷一声关上,祝缨叹了口气,摸出自家的钥匙,卸下了系钥匙的铜环,拗直了,咔咔几下,把镣铐都通开了。
原本以为可以在大狱里等到少尹或者郑熹,现在不但没有弄出去,反而单独关押了,情况好像更严重了!
祝缨在铺上躺了下来,思考一个严肃的问题,她要不要自己从这里出去呢?
墙上的窗户,离地面有一人多高,站在下面举高了手臂也碰不到下沿。不过对祝缨来说这个不是问题,拿床或者盆架垫垫脚就能扒着木栅了。窗户虽然不大,可她只是个十来岁的少年,骨骼还没完全长成,只穿单衣卸了木栅就能钻出去。
这地牢是半地下的,从里面爬到窗户上要费点劲儿,可这窗户离外面的地面,估计也就是个一两尺。
所要担心的是,窗户外面有没有守卫巡逻。
或者,留意一下外面巡逻的规律?也不知道能不能透过这窗户看到外面巡逻的人。
祝缨正在盘算着,对面的牢房有了响动,祝缨忙把镣铐又给自己铐上了。走到门边踮起脚来一看,是有两个人担了一大桶的热水进了对面牢房——就是那个每天都有食盒进来的房间。
祝缨这才想起来,自己已经好几天没有洗过脸、漱过口了。洗澡这事儿,穷人是一冬天都不会去想的,祝缨也没那么讲究。可是张仙姑生的是个女儿,还是教女儿脸是要洗的、牙齿是要清洁的,不能张口就是口臭。
祝缨吐了两口唾沫,觉得口里的味道轻了一些。
狱卒让家丁把水担了进去,将门一锁,回头看到祝缨正在牢门上,说:“看什么看?老实呆着去!什么时候贵人气消了,你就能出去啦!”
祝缨心道,这狱卒今天倒和气了?
富人坐牢,狱卒能有好处拿,这不热水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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进去,他又能捞点油水,他的心情也就跟着好了起来,对祝缨也就客气了一点。另一个原因是,周游传的话是“好好关着,别死了或者逃了”,他们就给祝缨弄到了单间里来了,也就不像对外面的“贼皮”一样,肯跟祝缨多说点话了。
祝缨叹了口气。
狱卒看他一个小孩,能犯多大的事儿,也有点同情了:“你出去之后老实去磕个头、赔个不是,别叫再抓进来了!别犟啦,犟不过的。都是命。一会儿打饭,我多给你个窝头。”
祝缨发现了,只要不是面对一大堆的囚犯,单个面对,狱卒的态度就会好一些。
她想了一下,说:“多谢。”看对面在洗澡,估计还得再洗一阵儿,她就隔着牢门跟狱卒又聊了一会儿天。说狱卒也是辛苦,要看这么多人,也难怪有时候会坏脾气。狱卒道:“就是!谁不知道和气生财的好?!”
祝缨道:“就像干活,一天就做一件,仔仔细细做好了,要干十件,火气就要上来啦。做一件有一件的好处,干十件能有十倍的好处,那也是愿意的。就怕十件没有两件的好处多。”
“那是!”狱卒附和了一声,说,“咦?你小子倒是有一张巧嘴啊!那怎么得罪的贵人?”
祝缨道:“我是个干活的人呐,只会说干活上的事儿,又不会说哄人的话。说实话就叫人不痛快了。”
狱卒更加同情他了。
聊到最后,对面牢房里洗完了澡还剩了点热水,祝缨已经哄了狱卒把一盆温水给她端了进来。漱了口、洗了脸、剩水洗了洗脚,祝缨穿上了袜子说:“有劳。你要闷了,来找我聊天儿啊!”
狱卒道:“好啊!等你出去了,我找你喝茶去。”
通信
狱卒往对门送东西或者送女人的时候,就跟祝缨聊一会儿天。
两人聊了三天,越聊越投机,狱卒聊天上瘾,也不到总栅外头呆着了,得闲就进来,从里面把总栅的铁链锁上,再进单间里来跟祝缨聊天。
有时候是骂骂同僚、骂骂邻居,有时候是说些街面上的趣闻,更多的还是说京兆府里与他的事务相关的消息。
什么少尹又从病榻上爬起来办了什么案子参了什么人之类。京兆府现在没有令尹,因为之前的令尹、也就是那位把祝缨弄到京兆狱里关着的小公子他爹,高升了!
钟宜是管刑部的,他自请去职避位,京兆尹就被调去接管刑部。
“唉,早不走晚不走这个时候走,整个京兆就听这位少尹的折腾了,连着我们也不能过安生日子。”狱卒说话的时候很是沮丧。他开了牢房的门,弄了套桌凳进来,还带了壶茶一点点心——都是从对门那里顺来的——来跟祝缨聊天。
祝缨给他倒茶,弄得镣铐叮当作响,手腕落下时险些砸翻盘子。狱卒从腰间摸出钥匙:“先给你解开,你自己机灵点儿,万一上头来查,就自己戴上,喏,这样就戴上了。”示范完了,他把镣铐给解了。
祝缨转了转手腕,已经磨破皮了。狱卒过来有好处,是消息灵,坏处就是得戴着镣铐,镣铐又重又粗糙,手脚都磨伤了。现在终于让狱卒自己把镣铐给她除了。
除了镣铐,真是轻松多了,祝缨笑道:“放心,不给你惹麻烦。”
狱卒道:“你能给我惹什么麻烦?能给我惹麻烦的都是上头。”
祝缨道:“这就是上头不懂事儿了。”
狱卒大起知己之感,也觉得上头是不太懂事儿,不过不能附和,还要板着脸说:“胡说八道!”
祝缨道:“那好,我不说了,你说。”
“说什么?”
祝缨道:“令尹走了,别的人呢?不是说刑部和大理寺都要换人?换了吗?”
狱卒摇摇头:“没听说呀。害!什么时候来个正经的令尹吧!”
祝缨道:“少尹有那么糟糕吗?不是说他还挺正直的?”
“他正直他的,别拿我们作伐子就好!不过,”狱卒想了一下,说,“别说,街面上真的好了不少,小娘子们也想在街上多逛一阵儿了,嘿嘿。”
祝缨道:“少尹现在把这些破事儿料理了,好的坏的都是他扛了,以后你也能跟着清闲一些了。”
“呸!”狱卒说,“这就不懂了吧?这里犯人少了,我的孝敬哪里来?”
祝缨道:“世上总有恶人,不会少的。”
狱卒摇了摇头:“哎哟,你不懂,我看以后呐只会越来越严的,我的好日子不多喽。”
祝缨道:“过一天是一天,呐,眼前有一笔,赚不赚的?”
狱卒趴在桌子上看着他:“怎么?想收买我?”
祝缨慢慢地吃着点心,道:“我的事儿你差不多也听着了一点儿了吧?我又不是江洋大盗,收买你做什么?越狱?”
狱卒爬了起来,点点头:“也对,说吧,什么事儿?”
祝缨道:“我一个人关在这里太闷了,给我挪出去?”
“那不行!上头有话,说不许叫你走失或是死了,也不许给你传递消息求救!”
祝缨道:“奇怪,才说京兆是少尹在管事儿,怎么不见少尹给我主持公道呢?”
狱卒撇撇嘴:“你就老实在里头呆着吧!少尹且顾不上你呢!瞧见了吗?外头那些个,跟你一天进来的,那都是亡命之徒,当街斗殴的,砍得血嗤呼拉的!他拿的人可多了,像老了的老胡,还有对门儿的这个,搁令尹手上都不能算大事儿。取保、赎买,又或者走个门路没两天就放了。偏他,要扣着严查了……这一认真不就得花功夫了么?”
狱卒越说越上瘾:“在这儿算是好的啦,三班差役忙得脚板都跑散掉了!”
祝缨心说:他们还是忙得少了,竟有功夫给个纨绔当狗,把我给拖了进来。你也是,还能给对门那个货跑腿。
她顺着狱卒的话说:“你已经够辛苦的啦。”
“可说呢!”
祝缨又笑了:“不如这么想,刑部、大理寺也不轻省,有人陪你一起受累呢。”
狱卒哈哈一笑,道:“也对,他们更惨!尤其刑部,就是从他们那里出事儿的!哈哈哈哈!令尹也是,他原本在这里的时候,虽然心里有点数,可也是睁一眼闭一眼的,现在他得忙起来啦!哈哈哈哈!”
祝缨又与他聊了一阵儿,确认郑熹在京外还没回来,而少尹现在有大案在忙,还在跟京城的权贵们对阵。京兆尹算是位高权重,管着整片地面,刚强的京兆尹尚且时不时要与权贵们打官司,偶尔还要吃个亏。少尹是暂代京兆的副职,级别比京兆尹低、权柄比京兆尹小,通常声望之类也不如正式的京兆,干事更吃力。
且又入腊月,他还要维持京城的治安、准备新年等等。
祝缨也不知道郑熹这是趟什么差,要是照南下的那趟差使,路上来回都得俩月了。郑熹在这个时候被她从名单里剔了出去。
得怎么想个办法引起少尹的注意又不引起周游等人的注意才行。
接下来,祝缨用心打听少尹的事迹,尤其是他对权贵们的态度,没见着人,不好说他是不是刚正不阿,但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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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少不会是听了她的事儿就把她再打一顿,然后向周游等人告密。
那就行!
祝缨又跟狱卒聊天,引他聊一下前任令尹,以及那位小公子。听了半天,发现这小公子就是个纯种的纨绔,甚至不如周游。
祝缨又与狱卒聊了几天,渐渐的,把牢头也给聊了来。牢头比这个年轻的狱卒要老成年多也狡猾得多,祝缨在他面前说话就少,只问:“劳驾打听一下,我的事儿,什么时候能有下文啊?”
牢头骂两句:“小滑头!”就说,“老实呆着吧!你这算好的啦!还有瞧不顺眼扔进来就为了叫他挨两顿的打的呢!”
祝缨摸摸脸:“我也不算没挨打呀。”
牢头又在她头上敲了两下:“你这就是打挨得少了的!回什么嘴呢?小公子扔你进来,必是因为你这张嘴!”
祝缨嘟囔了一声,也有眼色地给牢头端茶倒水,又说:“你到对面那屋里坐着肯定更舒服呀。”
牢头撇嘴冷笑:“屁!你等他出去,眼里还能有谁?”
哦,也就是在这里才不得不对你客气些的,对吧?
年轻的狱卒此时也得了机会,低声道:“跟他在一处,总觉不得劲儿,要不是有酒肉,我才不肯与他一处吃饭呢!”
祝缨问道:“那究竟是个什么人呀?这么厉害!”
牢头道:“要不是少尹,他都进不来!别以为这牢里称王称霸的就叫厉害了,真正称王称霸的人,不会落到狱里来。”
祝缨喉咙里发痒,咳嗽了一声。狱卒笑道:“戳你痛处啦?”
祝缨对他翻了个白眼,狱卒也不生气,牢头道:“才说他,你这嘴也是招打的!”
牢头要教训狱卒,狱卒敢怒不敢言的样子就有点像钟宜训周游了。
祝缨劝道:“你听他的吧,不是跟你亲,才不会跟你说这些呢!就算不爱听,先记住了他说的,谁知道什么时候能用得上呢?”
牢头喜欢这句话,说:“对!有没有用,你先记下了也不费你什么力气。”
因为同这两个人聊得投机,祝缨又拿出个“算命”的本事,算出来牢头无母无妻无女还没有姐妹,牢头大惊:“你有这个本事?”
祝缨道:“没有,我什么都不知道。”就牢头这俸禄虽然不多也不能算是很少,一身的衣裳、鞋袜、头巾、帽子,也不能说是很次的货,他就能开线不缝、破了不补。言谈间从来没提到任何一个女性亲属。看他的年纪也不轻,总不至于有一个还不能拿针线的闺女。再跟年轻狱卒套两句话,结论也就出来了。
无论牢头怎么问,祝缨都不肯再说,再问,就说:“谁能看透天机呢?看得透我还在这里吗?不过您嘛,最近小心些总是没有坏处的。”
正说中了牢头所想:少尹事儿多,我得小心些。
他待祝缨也好了一点。
祝缨也就趁机提出来,不让你们放我出去,给我从单间里挪出去也说不行,那能不能让我透透气?比如发饭的时候给分个碗,出去担点水之类的?
牢头道:“怎么?居然想干活了?”
祝缨道:“骨头都要生锈了。”
牢头道:“罢了,你同他们一道分水、分饭吧。”
就这样,对面受优待是凭钱,祝缨能出门活动,靠的是一张嘴。
………………
牢房里白天两餐饭,中间会再发一次水,平时都由担饭、担水的人分发,牢头现在又把祝缨点去专职管分发。
她被关了单间,然后又能出来,还能与牢头、狱卒们聊得很好。但凡有点眼色的囚犯都嘀咕,不知道她是个什么来历,也都不去惹她。
祝缨也不在乎这些,能从单间里出来就好,她想。
研究了一番自己越狱的可能性之后,她还是决定暂时留在牢里。因为与牢头聊天,她才知道这处大狱是个什么样的存在,这大狱是在京城内的!不提它就挨着京兆府,也不说它的墙的厚度、高度,就说翻出墙之后,外面就是京城的大街,街上不定什么时候来个什么人。
难度大,也不能说完全办不到。
最终制约祝缨的问题是:越狱出去了怎么办?
虽然本就不该抓她,但是抓了她而她又擅自逃了,就是她的罪过了。如果没有庇佑者,说不定周游或者什么别的纨绔想起来,她就得连着爹娘一块儿倒霉了。
祝缨打定了主意——先在狱里呆着等郑熹回来,如果郑熹过几天还没回来又或者有了别的事儿,她就设法引起少尹的注意,如果少尹真的是个正直的官员的话,将她放出来应该不成问题。不放,她就继续呆着等郑熹。等她出去了,就带着爹娘去金良那里住几天,等到郑熹回来也就好了。如果关得时间实在太长,长到留的钱不够父母生活的了,她就越狱,带着父母逃出京城。
主意定了,祝缨就又安心坐牢了。
她干活又与之前这些人不一样,分饭前,她先拿长柄勺子将杂菜豆子粥搅匀再一勺一勺发下去平均地发下去。发完一遍还有剩,就再发第二遍。唯一的偏心是路过以前的囚室的时候,给老马和老穆多分一点。再看斯文男子半死不活地窝在角落里,也没有再特意去踩两脚。
第一顿饭分完,她就对一桶粥能盛多少碗有了点数。
到第二顿饭的时候,她就能差不多给每个人分几乎一样数量的粥饭了。分水也是这般,几乎能让所有人都分到一样份量的水。
单凭这一手,第三天她派饭的时候就没人聒噪了。犯人也不用抢,扑到木栅边早晚都分一样的量,秩序好了许多,也不因为分饭吵闹了。她也不惯着那些分饭时故意躺铺上让她等的人,说一声“吃饭了”,不过来的就当那人不饿,这一顿就别想从她手里拿到一片菜叶。
分饭、分水还有一样好处,就是干这个活的人可以先吃一点,不过分完水和饭之后要去洗桶、洗碗。他们洗碗洗桶也很随意,打点水上来,随便涮涮就得了。干这个的时候是要有狱卒看着的。
年轻的狱卒对她一挑拇指:“行啊,小子。”
祝缨道:“都落到这里来了,还有什么行的?”
惹得狱卒一阵笑,等分完了饭,没把祝缨重新关回牢里,又喊她到自己的值房分了她一个饼,半碟咸菜吃。入狱半个月,祝缨就与狱卒成了“朋友”。
牢头看完祝缨分饭,就不再阻止狱卒与祝缨经常一处说话了,有一天甚至分了个鸡蛋给祝缨吃。然后对年轻的狱卒说:“有空时,多与他说说话,那小子比你机灵呢。”
年轻的狱卒听了就不乐意了:“他哪儿比我机灵了?”
牢头道:“好吧,你跟他多说说话,等他出去了,你们还能做朋友。”
“啊?”
牢头道:“他就算出去了,也是与咱们‘差不多’的人。多个朋友多条路,他不像他对门住的那位,一旦出去了咱们连人家的大门也进不去,也不像老马那些人,那是混□□的,出去了不好交往。”
祝缨的来历他自觉是知道的,是能与小公子等有一点联系,或许是家仆又或许是什么能解接触到的普通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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彼此所处的层级相仿,结个善缘就没有什么不好了。
牢头心里还神神叨叨的,觉得祝缨有点神异,相着点儿总没坏处。所以,即便祝缨没给他什么钱,他也没有就给祝缨脸子看。甚至觉得祝缨这样会来事的人,以后混得不会差,这等“识于微末”的“贫贱之交”最值得相处。
祝缨在牢头的默许之下,在大牢里四处乱蹿。因为分饭公平,犯人们也渐渐同她正常说话。祝缨记下了牢中众人的情况,他们有两个像老马这样为一点不大不小的事进来的,应该是为了躲街面上的纷争。大多数是像老胡等人那样真的犯了案的,还有些是现抓的打架斗殴打死人的之类。
牢里不时有人犯被提了出去,有的是发配、有的是流放,还有是徒刑。得移到城外修路、矿场又或者别的什么地方做苦役。又不时有新的犯人被抓了进来,这段日子以来,两类人抓得多。
一是□□火拼,二是与豪门欺压百姓有关。
这个少尹,倒像是真心想干实事的人。
牢里总少不了喊冤的人,斯文男子还会叫冤枉呢!他们自己说的话倒也算不得准。不过祝缨闲来无事,也把这些“冤枉”都问了一遍。有说自己不是贼,并没有同伙去偷盗什么王府的财物。还有说自己也没有骗奸父妾,是那个女人冤枉自己的。也有说肯定是邻居诬告了自己。
等等。
祝缨也不敢让狱卒去联系自己的父母,她还记得那句“不许你传递消息出去”,心道,这周游和他的狐朋狗友是真的狠!
又想,郑熹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临近过年的时候,祝缨见对门那位居然回家了,问狱卒:“他的官司结了?”
狱卒低声说:“没结,不过他使了钱,回家过年,出了正月再回来。”
“你倒不怕他跑了?”
“害!跑了也有上头顶着。”
祝缨更加惊讶了:“少尹居然答应了?”
狱卒恹恹地道:“少尹啊,他被参了。”
祝缨吓了一跳:“怎么了?”
狱卒道:“还能怎么?查到太后娘家侵占民田,非让国舅吐出来。太后跑到陛下面前哭。”
然后少尹就被停职反醒了。
所以祝缨对门那个就出钱疏通了关系,现在可以回家了,而祝缨,因为下令的是别人,她也不是犯案进来的,还得在这儿关着。
祝缨试探着说:“快过年了,我在牢里身无长物,这个年可怎么过?总要叫家里送些钱过来才好过年吧?”
狱卒道:“行吧,叫人送些衣物来也可以。你不能走,不能传递消息!”
祝缨道:“好。”央了狱卒去自己家,找祝大和张仙姑来见自己,如果家里没有,就请他去客栈留讯。
狱卒也答应了。
等到狱卒轮番休假的时候,先按地址去祝缨家,没想到家里没人。只好去了客栈,祝大正在客栈里等着。狱卒留讯的时候他听到了,跳起来说:“我就是祝大,有什么消息?”
狱卒问他:“你大儿子叫什么名字?”
祝大道:“他哪有名字?”
狱卒道:“是了,是你了。叫上你女人,带些衣服、吃的,带几串钱,跟我去见你儿子吧!”
………………
起初,祝大和张仙姑以为祝缨几天就能回家了,哪知道等了十几天,连片影子也没见着。他们以为郑熹会很快回来,到时候在客栈里等着甘泽或者金良,也就能救出祝缨了,不想郑熹现在也还没回来!
两人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在京城又毫无门路,只好流轮在客栈里等着,另一个人去各个衙门边儿上乱蹿。连打听消息都不知道从哪里打听起。先说是半夜抓的人,京兆府门上还算亲切,说,那天晚上他们没有抓人回来。
两人有点慌,明明是抓走了的!又想,难道什么贵人给抓私牢里去了?!可他们连周游住哪儿都不知道,只能满京城地打听。好歹算打听到了周游的住处,没敢直接闯进去,就在门外周围问,也说,并不曾带人回来。
两人没了计较,眼见得一天天过去了,还有几天就要过年了,街上行人个个喜气洋洋,周围邻居家家张灯结彩,张仙姑白天跑到街上,晚上哭半夜。
终于!
听了消息,两口子也顾不得这许多了,回家收拾了一个包袱。狱卒让他们到自己的值房里,再唤来了祝缨,至此,一家三口总算是见上面了。
祝缨看张仙姑两鬓添了许多白发,人黄瘦了许多,祝大的腰更弯了。两人的衣服都有些脏破了,想是这些日子以来没空打理。张仙姑两口子看女儿,头发也毛了脏了、身上囚服发污,囚服里面的衣服也又脏又皱。人更是瘦了一圈儿。
张仙姑抱着女儿就要哭,祝大也忍不住落了泪,狱卒道:“小点声!”
张仙姑赶紧擦了泪,看女儿这一身狼狈的样儿,在她跟前的时候,她都把女儿收拾得干干净净的,现在倒好,这一身的味道……她说:“快,换上……”
祝缨道:“不急的!听我说。几件事儿,第一,金大哥家的住址,当时想着我带你们去认门的,没想到出了这件事儿。你们记下地址,等会儿找金大娘子去。也别逼她一个女人家就能帮我出去了,能传个信儿就行。”
“好。”
“第二,你们自己也当心,别凑到周游什么眼前儿,这是他老家,街面都是他的熟人。瞧见不对,就跑到金大哥家躲一躲,没别的事儿就别往他们家去。”
“记着了。”
“第三,回去好好吃饭、好好睡觉,现在知道我在这里了,就别太担心了,养好自家身体。”
“哎。”
“得了我的信儿再来见,旁的时候别来,叫人看见了,都吃瓜落。”
“哎。”
“这些日子,京城街面很乱,别乱跑,别看热闹。回家插好门。”
“哎。”
张仙姑带来的衣服祝缨没要,拿了几贯钱和几块碎银子,又叮嘱:“没我的信儿,别把钱给人。”
张仙姑也答应了。
祝缨从张仙姑那儿除了钱和一包吃的,没接别的东西,就让张仙姑他们回家了。张仙姑一步三回头,被祝大硬拽了回去:“快去找那个金大娘子,好传个信儿吧。”
两口子赶紧回家,把包袱放下,洗了脸、梳了头,又去金大娘子门上。金良跟着郑熹出门,金大娘子也没有回娘家去住,她正在家里张罗着过年。听门上说是祝缨的父母,她还乐呵呵地:“哎哟,他爹捎信来还说到三郎的呢!快,叫他们把猪蹄子炖上!”
金大娘子的笑容在见到祝大一脸的懊丧和张仙姑要哭不哭的模样时就维持不住了:“这……您二位是?这是怎么了?”
张仙姑吸吸鼻子,问道:“是金大娘子么?”
“是、是啊?您找的不就是我么?您是三郎的娘?”
“哎,是我。”
两下对上了,张仙姑一张哭,一边没耽误诉说,怎么才安好了家,孩子才说要带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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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见金大娘子:“饭桌上正说着这话呢,就来了鬼了!他们说,是得罪了什么贵人,要拿我们老三。我打听了这许多天,老三叫人送出消息来,关在了京兆府狱里,就是那个姓周的将军,一时看我们老三气不顺,叫人关她呀……我们招谁惹谁了?”
“周游?”金大娘子了然,周游在她们这儿可是个名人呢,金良娶她的时候,新婚夫妇没话说就讲周游的笑话。金大娘子对这个人可是太熟悉了。
“就是他!您看,有什么法子……呃,老三说,别给您添麻烦,您能给郑大人传个信儿么?咱们是奔着郑大人来的,到了京城他又办差去了,咱们就无依无靠了。”
金大娘子想了一下,道:“行,我这就去托人捎信给我们那口子。你们再等一下,我给你们收拾点儿东西,给三郎打点也得要钱要物的。”
张仙姑忙说:“家里还有点钱。”
金大娘子道:“你们不知道,那群鬼,见钱眼开的!有钱跟没钱不一样!你们在京城也没个亲戚,我想办法打听一下牢里的事儿,问问哪个人识得牢头,比你们打听强。”
张仙姑与祝大一口气松了半口,差点瘫倒在椅子里,千恩万谢地回了家。
那一边,金大娘子也不是吹牛,她真的问了些熟人,问到了些内情。虽然不是周游的吩咐,却是周游的朋友干的,那也差不多了,这笔账记到周游的头上也是没差的。她把事情探明了,就托了郑侯府里送信的渠道,将消息带给了金良。
这渠道也不是单为金良开的,是郑侯府里与郑熹通信的时候顺捎的。金良知道了,郑熹自然也就知道了。金良已经开骂了:“这群败家子!不知道尽忠报图,光耀门楣,成天作践人!什么时候都该拿下大狱,也好叫他们知道什么是天理王法,知道畏惧!”
郑熹摆了摆手。金良道:“这可怎么是好?这就过年了,这信一来一回又得半个月了,可恨咱们还有些日子才能回去。三郎这年是在牢里过了。三郎虽然机警,防不住有心人算计他。您看……”
郑熹道:“周游要是有心让他死,他活不到现在。不过,他以后也应该会留意了,经此一难,对他未必是坏事。不要惊动别人,我写封信去给钟宜就行了。”他写的信很简单,托钟宜去京兆狱接个人出来。
金良放心了:“这样就好了。”又觉得祝缨实在是倒霉,又觉得他可怜,说了许多张仙姑和祝大的好话。郑熹摆摆手,金良收声,躬身退了出去,回脸就给老婆也捎了封信,告诉她放心,郑熹已经知道了,并且做了安排。
金良的信与郑熹的信都由信使带回京,都由郑侯府上转递,到郑侯府的时候就已经是过年了。郑侯府里的主人们得进宫,回来看了信再吩咐转递已经到了初三。
这边,金大娘子接到了金良的回信,派了来福去祝家送信。那边,钟宜的消息比金大娘还要晚一些——他辞了官,新年过得不太好,别人家热闹,他家冷清,他就跑到京郊的庄子上“隐居”过年了,郑侯府里分派信件的时候天色已晚,决定第二天早上再派人去送信。送到京城的钟府,城内钟府只当这是一封寻常的拜年帖子,没有马上送出。
城内钟府攒够了一撂拜年的帖子,一总打了个包,派了个人送出城去,已经过了初七了。他们也不急,因为钟宜出城前已经备下了许多拜年帖,他人不在,家仆却在新年的时候把帖子一投,并不需要收到别人的帖子看谁给他拜年了,他再回帖。
就晚了这一点时间,事情又起了点波折——初七一过,各衙陆续办公,京兆府有了新的令尹,也不是别人,正是之前被大狱里的人念叨了不下一千次的原少尹,王云鹤。
他被停职小半个月之后,居然被皇帝钦点做了京兆,他升了!
带着王云鹤升职消息的邸报与郑熹的亲笔信一前一后到了钟宜的手上,钟宜先看郑熹的信,上面写得很直白,我的人得罪了周贤弟,周贤弟就暗示把人关进了京兆狱里,我想这样对周贤弟不好,请您把人接回来。
钟宜知道周游的脾气,先认定了是周游不对,决定尽快把人接出来往郑侯府上一送,再好好跟周游谈一谈!
再看邸报,他就连生气也没力气生了——王云鹤他升了!
王云鹤是少尹的时候,或许有管不到的,现在他是令尹了,从王云鹤手里抠人?钟宜倒吸了一口凉气——这可怎么办?
郑熹写信给他,已经是很给他面子了,意思就是不想把事闹大,否则一封奏疏参周游公器私用、滥用职权,这里面不知道有多少人要跟着倒霉,这也是给了周游余地。钟宜很欣赏郑熹的这种做法,也很乐意配合,把这事儿糊过去,把郑熹的人接出来。
现在,接不出来了,找王云鹤,立时就是一场大风波!
不找王云鹤?郑熹那里恐怕不好交代,郑熹那里闹起来,风波也不会小,那风还得是股阴风。
钟宜试着给京中的旧友们写信,打听王云鹤是怎么升的,王云鹤有无可以说动之处。第二天,他接到了回信:陛下为了王云鹤与太后怄了气。
原本皇帝是给了太后的面子的,他让王云鹤先停职,让国舅把侵占的民田还回来,这事儿就算了结了。等过了年,甭管新年大赦还是别的什么,让王云鹤官复原职,再趁新年的借口多赏赐国舅家,两下一糊,抹平了!
哪知太后这边不依不饶,太后很讲道理地说:“我活着,他们就敢这么对你舅舅,我要死了,你舅舅怎么办呢?”国舅家既不肯归还田产,太后还要王云鹤登门给国舅赔礼道歉!
皇帝劝了三次,没劝动,皇帝脾气也上了!二十余年天子,可不是个儿皇帝!
索性就把王云鹤给扶正!大正月的就给王云鹤做脸,并且撂下了狠话:“只管放手去办!”
钟宜得到消息,眼前一黑。
正好
钟宜宦海浮沉几十年,很明白王云鹤这种人在这个时候是不会轻易卖谁的面子的。而郑熹要的这个人却是不应该关进大牢的,得赶紧把这事儿给办了,否则就又是一个漫长的官司了,且对上郑熹与王云鹤二人,是绝无胜算的。
钟宜在书房焦虑地转了几天的圈儿,还是决定回城。
这么件事儿,说大又不大,还不好意思将昔年的旧友们都找了过来使力,他只有自己一个人去办。
当天,钟宜悄悄地回了京,思忖该如何与王云鹤讲这个事。
比起钟宜的焦虑,祝缨现在心情还是比较放松的。
张仙姑和祝大的憔悴她看在心里,着急也没用,他们的难过在于她的生死未卜,现在见着了,也能缓解他们的焦虑,又有金大娘子给看顾着,问题就不大。能联系上金大娘子,金大娘子还捎了一大锅猪蹄进来,就说明郑家、金良还是没把她忘在脑后的。
祝缨把猪蹄分了些给狱卒和牢头,又各拿了两个给老马和老穆,老马吃得满嘴流油,说:“后生,能干。”
张仙姑打点了铺盖、衣服之类送过来,祝缨统统没要:“这里又是跳蚤又是虱子的,还有老鼠,咬坏了怎么办?都拿回去,洗得干干净净的,晒得松松软软的,等我回去洗澡捉完虱子再穿再用。我鞋子有点挤脚了,换双大点的鞋子来就好。”
她拿到新鞋袜替换了旧的,热水泡了脚,重新穿了新袜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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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脸上就带出笑影来了。年轻的个狱卒故作老成地摇头道:“到底是个孩子!这么点子事儿就能叫你笑出来了。”
有热水泡脚,这是牢房里的上等待遇了,祝缨之所以能混到一盆泡脚的热水,自然也是因为对面那个犯人又回来了。狱卒又鞍前马后的一边赚着点“辛苦钱”,一边跟“朋友”祝缨念叨。
祝缨穿好了新鞋袜,在地上跳了两跳,说:“差不多了。哎,给我再锁上吧。”
狱卒道:“等会儿吧,手脖子都磨破了皮了,你还没戴够这玩艺儿吗?你自己有数儿,万一有人来查,你再自己戴上不就行了?”
祝缨就站在门边,看着对面搬家。
对门这位“同窗”一直是神龙见首不见尾的,今天祝缨终于看到了他的庐山真面。这是一个三十上下的富态男子,穿着锦袍翻出来滚边是皮毛,头上帽子整整齐齐的里面应该是貂毛。一双粉底朝靴,底边干干净净。腰带是银的,连着各种香袋、玉佩之类。
他抄着一双手,被仆人扶进来。与牢头拱手行礼时,手才从手捂子里拿出来,上头还戴着几枚大戒指。
整个人珠光宝气的,眼见的有钱。
他本来在对面牢房里还有几件家什的,什么床啊、桌椅啦、柜子之类。现在回来,又带了新的铺盖,之前放在里面的旧铺盖也是锦绣的,没用过多久,都是好货,拿出来之后都是让牢头拿回家去了。狱卒有点羡慕,说:“等会儿我跟老叔也讨一条被子去,你要不?”
祝缨道:“你们还不够分呢,能给我?”
狱卒道:“看看么,就算没有被子,有别的剩下的都拿一下。等他走了,这里头的家具啊,也是咱们分。我给你留两件?”
祝缨道:“你盼我点儿好,我怎么还在他后头才能出狱啦?我又没犯事儿。”
狱卒打量了她一下,说:“是呢,可也得有借口出去呀!他,犯了事儿,是打是罚的,总有个出去的时候。你呢?”
祝缨不理他了,下巴挑了一下对面,问狱卒:“这到底是个什么人呐?”
狱卒道:“京城有名的……咳咳,大官人呐!虞立安。都说他是蓝家的一条狗,不过也没人拿到过把柄。”
“蓝家?”
“唔,内相蓝兴。”
这个祝缨就不知道了,她和狱卒两个人就在她的牢房里小声嘀咕着,狱卒给她讲了蓝兴,是当今圣人最倚重的一个宦官。又对她讲了许多蓝兴的传言之类。
等到对面虞立安搬完了,狱卒道:“快,我得把你这的门锁了,这几天不到分饭的时候你别出来了,上头管得紧。别惹出事儿来叫上头又盯咱们这里了。”
祝缨道:“行。”
狱卒连镣铐都没给她带,就把祝缨塞进了牢房,他自己跑了出去。
…………——
祝缨在自己房间里坐着,心情变差了一点。这都过完年了,她都在牢里呆了一个多月了,郑熹还没回来,对面的货又回来了。狱卒都笑话她要比对面那个虞立安晚出狱,她有点不开心。
给各牢分晚饭的时候,祝缨也没有那么活跃了。不过整个牢房也都没一点大正月的欢快气,她的安静也就不太显了。
王云鹤回来了,这牢里真正身负重罪的有一半儿是他下令抓回来的,能高兴得起来才怪!
分完了饭,把碗和桶随意涮了涮,祝缨躺在自己的床上,有点无聊。那边,牢头和虞立安在喝酒,狱卒就端了一碟子切的牛肉和一碟子鸡肉,跑到祝缨这里跟她一起聊天儿,顺便让她蹭好吃的。
狱卒边吃边说:“可惜不能喝酒。哎呀,自从少尹‘扶正’了,大家日子都不好过喽。”
祝缨道:“他闭门思过的时候你还难过的呢,他回来了,你又这样。”
狱卒道:“那不一样!我吧,既不想他遭难没了下场,更不想他这么折腾啊!”
一句话就把祝缨给逗乐了,只笑了一声,她就识趣地转移了话题,问道:“现在不能探监了吧?”
狱卒道:“想你爹娘了?”
祝缨大大方方地承认了。
狱卒道:“这个吧,大人倒还真有点人情味儿,说,正月十日,你们家里有人愿意来探望的,可以来。不过只能白天,不许晚外,防着晚上生事。也不能传递东西,所有东西都要查看的。”
祝缨笑道:“那倒好,劳你的驾,帮我递个信儿呗。”
狱卒道:“哼,别人可不敢这么支使我,我都要收钱的,你么……算了,上回那猪蹄子不错,再捎点儿过来。”
祝缨道:“这个我可不敢说一准儿成,不是我家里做的,也得向别人讨去。不过应该不成问题。你呀要真想吃,就天天烧香,盼着我能出去,等我出去了,我把这食谱给讨了来。”
“呸呸呸!我才不要自己下厨呢。”
两人逗了一回嘴,那边也吃喝得差不多了,祝缨飞快给狱卒把碗碟酒收拾好:“都带走别落下什么。”然后自己把镣铐给戴上了,一点也不用狱卒费事儿。
狱卒道:“你娘叫你晚上别蹬被子。害!你等会儿,我给你再从外面拿条被子来,与其便宜他们,不如给你。”
他出去之后果然又扯了一条被子过来给祝缨盖。祝缨在间单间牢房里,铺盖竟比在老家跳大神的时候还要厚。除了脏点儿,没别的毛病了竟然。
狱卒和牢头却少了与祝缨聊天的时间了,据狱卒偶尔来说:“大正月的也不消停呢,听说,正在看案卷。又得抓人了。三班那儿,嘿!比我还惨!”
祝缨心道:他们活该。
新令尹比上一位勤快多了,看他正月里忙活的劲儿,祝缨怀疑他之前“累病了”可能是假的,装病倒是真的。只是可怜了下面的人,比如这狱卒,时不时就得提个人过去过堂。
狱里的犯人们也顶不想在这个时候被过堂的,有点小冤屈的还好,正月里放出去,能赚个一家团圆。这犯了案的,一过堂定了案,正月里天还冷着,剥了衣裳打一顿给扔到雪还没化的路上去流放,那可真是要了命了。
祝缨身上没案子,倒没了“倒春寒的时候被扔到荒野里流放”的担忧,她一心等着元宵节的时候张仙姑和祝大来看她。郑熹不能马上回来的消息她已经知道了,不过已经联系上了,她也就不着急了。金大娘子说,郑熹已经安排了接她出去,她也没有特别热切的盼望,郑熹人不在京城,托别人办事效率必然大打折扣。
到了正月十五这天,祝缨早早地起来,把自己勉强拾掇得整齐一点,把牢房都收拾好了。早起发饭的时候也很认真,甚至肯等一个昨天过堂挨了打的犯人挪到木栅边,给这人盛了一碗粥。
洗碗涮桶都肯多涮一遍。
接着就安心等着牢头喊她出去见爹娘。
探监,也有外面的人进牢里的,也有是叫了犯人出去见亲人的。祝缨上回就是到了值房里见了父母,为的是防止同监的犯人看到她父母来了,知道牢头和狱卒给她传递了消息。
这一回,依旧是祝缨被叫到了值房。
她轻松的心情从踩进值房就变得不好了起来:“大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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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来的人不是张仙姑也不是祝大,而是金大娘子!
金大娘子捏着块手绢儿,见到她先擦擦眼泪:“哎哟!我都没脸见你啦!”
“怎、怎么啦?”祝缨抢上一步把金大娘子扶住。
金大娘子道:“我也不知道怎么说,就是……你爹娘叫你岳父家的人给打啦!”
“啊?”
………………
却说,张仙姑和祝大两个自打探监见了女儿之后,心里就有了点底气。联系上金大娘之后,他们也觉得有盼头了。同时又生出另一股焦虑来——知道人在哪儿了,我孩子又没犯事儿,什么时候才能回家呢?
亲生的骨肉,做爹娘的就没有不焦心的。他们一没门路二没钱,只能苦等着,又成天等得心焦不耐烦的,又不敢去催金大娘。隔天跑一趟金家,还怕金大娘嫌他们烦。正月头几天也不敢登门,怕人家嫌晦气。
过了人日,才狠狠心买了四盒子礼物送到金家。
送完了礼出了金家,可巧了,避让出行贵人的时候,张仙姑眼尖,看到了骑着高头大马的沈瑛。
张仙姑到底是亲娘,就怕亲生的闺女一个人在牢里出什么意外,她那可是个闺女!整个大狱只怕连虱子都没个母的,她怎么能不担心呢?早一天出来就早安全一天,这个“安全”中又多包含了一些其他的意味。
哪怕是沈瑛,她也要试一试!
跟祝大一说,祝大略一犹豫,也说:“死马当活马医了,就早上门,多磕两个头,也不折什么本儿。”
两人跟着沈瑛一路跟到了沈府,记下了沈府的地址。以为找到了沈瑛,多少有点香火情,总之,先把闺女捞出来再说!
这就是这二人的天真之处了,沈瑛,现在在京城算不得一流的人物,他的门却也不是这两口子能随便就登的。
这两口子虽然知道了女儿消息之后有了点心情给自己洗洗涮涮收拾得整齐了,放到沈府的门前,也是个穷人的样子。他们俩还是外乡人,一口带着浓重外地口音的官话,门上一听就嫌弃!
沈家、冯家的情况与别家权贵还不一样,他们是才返京的,当年那场大案之后,两家族人、亲戚流散,好些个人过得穷困潦倒,都要往他们这里找个依靠。此外又有冒充的,或者是硬扯上关系要救济的。要不是沈瑛姐弟俩硬起心肠,这新发还的家业不定早被哪里来的族亲分干净了!
这下好了,两个外地穷人,口音也不纯正,一脸的苦相,过来说自己是亲戚?还是什么沈瑛的外甥女婿的爹娘?
门上当时就炸毛了:“哪里来的叫花子?就敢胡乱上门讹人?”
叫花子就叫花子吧,只要能让闺女早点儿从牢里出来就行,以前也没少挨这样的骂不是?神棍两口子也不在乎,又上前说明了:“真的,是那位冯家小姐以前的……”
门上一听就把眉毛竖了起来:“老狗!敢讹人?还敢坏我们小娘子的名声?”
抡圆了棍子就把二人赶了出去,从门口一路追打到巷尾,两人挨了不少棍子,脸上还挂了彩。祝大护着老婆,多挨了两棍,其中一棍子还打到了腿上,走路一瘸一拐的。
两人从巷口逃出,遮着脸回到了家里。张仙姑顾不上哭,就说:“这下只能等了。”
祝大道:“我早就说等的!”
“那你还跟着我去!”
“我那不是不放心吗?”
两人互相了两句,张仙姑愁道:“不过是个副使的门儿就被打成这样,老三一个孩子,在大狱里可怎么熬得下去呢?!我们还能跑,她要怎么跑呢?”
祝大心里很烦,说:“郑大人怎么也不顶事呢?”
郑熹是顶事的,他给安排得明明白白的。除非是他亲生儿子被抓了,不然别人落到这个地步求到他面前,也就是这个待遇。最好是不动声色把事给平了,又不旁生枝节,乃是极稳妥的。
不顶事的是钟宜,郑熹是有点高估了钟宜。一封信调了钟宜回京,然而钟宜走不通王云鹤的路子。王云鹤一旦主政京兆,就是谁求情都不管用了。他不曾亲临大狱,但是之前的案件中也透出了文吏差役等从中上下其手的事,他就先下了令:京兆府里一应门锁落下,谁都不许循私,一经发现,严惩不贷!
整个正月里,谁给他递贴子说情都不管用了。王云鹤也清楚,自己被勒令反省的那一阵儿许多人都趁着太后告状的东风说他坏话呢,现在他要被拿捏了,以后也就是个庸常的官员了。这不是他的志向!
钟宜又是个去职避位的人,与王云鹤见个面可以,请托,王云鹤听个开头就捂住了耳朵。钟宜只得作罢。
他本想把事情平了再将周游揪过来训斥,现在只好先问问周游到底干了什么“好事”。周游大正月的见到钟叔叔很开心,等到被钟宜问:“你干了什么好事?!”他就摸不着头脑了:“啥?我都在家读书的呀!”本来应该派他个职务了,但是皇帝觉得他跟钟宜出去一趟办事也不利落,让他再学学。
钟宜道:“郑七怎么给了来了一封信?”
周游还没想起来。
钟宜只好提他:“你怎么把他的人弄到京兆狱里去了?”
周游这才想起来!他露出一个满意的傻笑,钟宜抬起巴掌把这笑给打散了:“你是怎么想的?现在人落到王云鹤手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