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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圆(双重生) 红埃中 70753 字 9个月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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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1章灾祸至

入夜后,曦珠做了一个梦。

她梦到了爹娘,就在家里。

后院那棵茂盛苍郁的油桐花树,正值花期,满树白色繁花,在阳光的照射下,幽幽地散着清香。

春风一吹,树梢摇曳,簌簌的声响之中,一连串的花雨便接二连三地,从树上飘落下来?。

掉在了她艳红的石榴裙上。

她揪起一朵花玩,仰头对着从树叶罅隙透过的光,看花心里淡红色的脉络。用手指戳鹅黄的花蕊,又凑到鼻子前,闻它的气?味。

挨得近了,才发现从里面哪个缝隙深处,爬出一只小小的蚂蚁,赶紧往一旁抛掉。

动作?大了,扯得头皮疼。

“呜呜。”

憋着嘴要摸脑袋,阿娘的手已放了上去,给她轻轻地揉起来?。

“别乱动了。”

温柔的声音。

“阿娘,还有多久才好呀?”

“快了,就快好了。”

“哦。”

于?是,张着手摊放在膝上,喜滋滋地看指甲上红色的蔻丹。

是昨日,阿娘给她染的。

浓荫匝地,她乖乖地坐在小凳子上,让阿娘继续给她编辫子。

阿娘喜欢给她编头发。

她也好喜欢那些漂亮的发式。每次出去玩,一起玩的女孩子都很羡慕她。

心里骄傲,但每一次疯玩,傍晚归家,头发都乱得不成样子。

久而久之,阿娘不再花费好长?的功夫给她编头发。捏着她的鼻子,不满地笑道:“每次都将阿娘给你做的头发,弄得乱糟糟的,我哪来?的那么多空闲?”

爹爹常年在外跑商,阿娘便在家里帮衬其?他事务。

随便给她梳个简单的样式,拿根发带绑好,就让她去上学和玩耍了。

“珠儿,早些回?家,别在外面玩得太晚了!”

“阿娘,我知道了!”

她背着书?袋,回?头朝阿娘挥手。

因而,她有很多很多的、五颜六色的发带。

装在一个漂亮的盒子里,塞得满满的。

只有得空,阿娘才会给她编头发。

就如?前些日,爹爹终于?从海外回?来?。今日,要带她和阿娘出去玩。

“爹爹,阿娘,快点!”

她一边牵着阿娘的手,一边吊着爹爹的手,急嚷道。

“好好,咱们快些走。”

爹爹笑呵呵道。

去哪里玩呢?

到弥龙湾去,那里有大片的沙滩,少有人迹,景美?静谧。

滩上的沙很细很白,灿然日光之下,被海上拂来?的轻风吹得滚动,拢成沙丘,折散出细碎的光亮。

深灰的礁石堆积成山,爹爹便坐在一边,往鱼钩上挂上蚯蚓,握着鱼竿扬臂一甩,将鱼线甩了出去。

而后就戴着一个大的竹斗笠,席地而坐,面对着大海,惬意地钓鱼。

身后波涛翻涌,不时掠过几?艘商船的旗帜。

她背对着,也戴着一顶大大的帽子,蹲身拿着小铲子,从砂砾里翻找贝壳海螺。

阿娘也弯着腰在找,却一个都不要,都给了她。

找到好看的,就放进她的篮子里。还有几?只张牙舞爪的螃蟹。

一边在和爹爹说话:“你好不容易歇息两日,还顶着太阳来?钓鱼。”

爹爹笑道:“这不是咱们姑娘要来?玩,带她过来??”

阿娘佯装冷哼:“那怎么你来?了,也不陪着玩?”

鱼竿被急忙放下,被石头压着。

爹爹来?陪她一块玩,赤脚在茫茫的一片沙里,跟阿娘一起,陪她玩堆房子。

一个家,三个人。

有她,有阿娘,有爹爹。

“像不像?”

爹爹得意地问道。

尽管沙子做出的人很粗糙,?*?但她还是笑着,立刻回?应了爹爹。

“像!”

在喊声出口时,那根海边的鱼竿突然一动,被拖着往白花花的海浪里去。

“鱼上钩了!”

先是娘大叫一声,推了把爹爹。

她也跟着叫道。

“爹,你的鱼!”

爹爹慌张地赶去,却是鱼已经跑了,连带着鱼竿也被卷跑。

湛蓝的水纹动荡不已,该是一条很大的鱼。

爹爹“哎呦”地一声,痛心疾首般地捶了把自己的胸膛。

但阿娘上前去,要安慰一两句,爹爹却摆手笑说:“不碍事,看来?今日不宜钓鱼,我们还是陪着珠儿玩好了。”

那日薄暮黄昏,归家的路途。

阿娘提着她收获满满的篮子,爹爹背着她笑问:“今天玩得开不开心?”

“开心!”

凉风习习,阿娘笑出了声,侧首将她脸颊的头发顺到耳后,她搂着爹爹的脖子说:“只要和爹爹阿娘在一块,就最开心了!”

爹爹时常忙碌,总不在家中。

她最喜欢的,就是和爹娘在一起了。

以后长?大了,也是要在一起的。

那是很平常的一日。

兴许早已忘记。

却在此刻,清晰地映入梦境。

曦珠从梦中醒了过来?。

睁开双眼,却在混沌的视线中,发现原来?只是一场空。

她仍然在京城,在镇国公府,在破空苑。

在床上躺了好一会,昏晕的脑袋逐渐清楚,才在入夜后的阒静中坐起身。

挪动双腿到脚踏,掀开帐子,她下了床。

在经过那张罗汉榻时,她偏头,望向窗前明月下,正熟睡的卫陵。

薄毯盖在他的腹部,双手平放搁置在上面。

他散着长?发在引枕上,阖着眼眸,唇角微抿,英朗的容颜平静,却展露出面对她时,不会有的冷酷。

曦珠看了他一眼,便转回?目光,朝门外走去。

临近门槛,手放在门上。

她的动作?很轻,推开了它。

夜风寒凉,她坐在廊庑下的凳子上,看着院子的景色。

从缀满了雪白梨花的墙头,越过去,更远的,是望不到头的亭台楼阁。

隐在星光月辉下,皆是公府卫家的地界。

前世病逝前,便一直束缚她的地方,也是她两世都想离开的地方。

不知过去多久,久到身上都被风吹得泛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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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后传来?平稳的脚步声,随后一件外裳,盖在了她的肩上。

她没有回?头,知道是他。

卫陵在她起床的那一刻,便醒了过来?,但没有睁开眼。他感受到她落在他脸上的目光,很快消失,再是远离的悄声。

透过窗户,他听到她没有走远,大抵就在屋檐下,没有离开他可感知的范围。

在榻上躺了好一会,才起身出来?。

她一个人坐着,望着院墙边的梨花树在发呆。

手指在披衣时,碰触到她连日纤弱的肩膀,卫陵克制着没有去拥抱,只是俯首看她的侧颜,轻声劝道:“外面凉,你的身体还不是很好,别生病了,回?去睡吧。”

但得到的,仍是那句让他头疼的话。

“我不想再在你家了,你跟不跟我和离?”

他终究禁不住去握她冰凉的手,也再次道:“曦珠,等事情落定,我们就回?去。”

“我答应过你的事,一定会做到,你相信我。”

但她已然不想听他的那些冠冕之词,抽出自己的手,起身回?到了屋里。

菘蓝的外裳落在地上。

夜风吹袭单薄的衣,卫陵看着她的背影,垂下了眼。

躬身将衣裳捡起,拍去上边的尘土,他跟着进屋,关上了门。

*

门开开合合间,月落日升,二?月下旬,便如?此过去了。

在郑丑每日的诊断下,曦珠的头晕好了许多。有时乏力,还要精细修养。

每一次诊脉之后,卫陵都要问询状况,也记清楚那些药方需要的忌讳,再三叮嘱蓉娘和青坠,别拿那些刺激的发物进屋。

而他自己,被郑丑言说那缓解头疼的药丸,不可多吃。

“药有三分毒,再继续吃,怕是有损寿命。”

他默地点头应下。

“我知道。”

这样的话,前世郑丑说过。

他也是怕的。

他还要和她长?命百岁、白头偕老。若非头疼到极致,忍受不了,他不会吃药。

至于?当母亲再来?破空苑,问起她和离之事。

“曦珠,你说说,他到底是做错了什么?娘给你做主?。”

她依旧缄默不言。

“娘,是我的错,你别问曦珠了。”

他牵着母亲的袖子,将人拉至外间,好不容易一番应对,把人送走。

又在深夜,迎来?大哥的安慰。

“我和你大嫂刚成婚时,也闹了不少的矛盾。”

卫远笑了笑,拍把三弟的肩,道:“都是头一回?做夫妻,总要磨合。既做错了事,在妻子面前,没什么低不下头的。”

他以为三弟纵使走上仕途,腹有心计。但在面临这般的事时,仍和从前一样倔强。

即便不知三弟做错了什么。

疑问多次,也不肯被告知,只好劝导。

卫陵听着大哥传授的那些经验,有些惘然地想:他与?她之间的问题,不是那么简单的。

在与?大哥说过溪县的巡抚,以及朝局之后。

“你的脸色太差了,弟妹的身体重要,可你也要注重自己。”卫远担忧道。

他顿了顿,胃脏隐约的腥气?涌至喉咙,笑道:“哥,我知道。”

乘着月色回?到破空苑时,她又睡着了。

他坐在床畔,静看侧身睡去的她,将她身后的被角压了压,而后又回?到榻上。

在灯被吹灭的刹那,曦珠睁开眼。

背后轻微的细碎声后,很快,他便不再动了。

她又闭上眼,在漫长?的清醒中,于?半夜的虫鸣里,睡了过去。

一日比一日地,她愈发想要离开镇国公府。

不想再在每一日相对的沉默中,在他寸步不离的目视之下,接受来?自他的“照顾”,心中的压抑积聚着,快让她喘不上气?。

最终,在饭桌上爆发了出来?。

他装作?平常地笑着,说事给她听,让她知道快了,重病的皇帝没几?日好活。

他们快要回?去津州,回?家去了。

她心不在焉地吃着饭。

看到他伸筷,夹了一箸蓉娘给她做的红糟鱼放进嘴里,缓慢地咀嚼着,吃得脸色越加苍白。

猛然将手中的筷子拍在桌上。

“这样有意思吗!”

卫陵脸上的笑凝滞,但很快恢复,问:“什么?”

这段夜不能寐的日子,让他的眉眼越发凌厉沉郁,是伪装的笑意,如?何都遮掩不住的。

一连几?日,从来?不吃鱼虾的他,竟然动筷。但是强咽下去,饭后用浓茶压制。

夜里,甚至听到呕吐声。

便到今日,他还要吃。

“你自己去照镜子,好好看看你成什么样子了!”

一股愤怒直冲出口,让曦珠再也忍不住站起身。

与?此同时,那种沉重冰冷的压抑,从脊梁骨窜了上来?。

仿若,在一点点地见到,前世的那个他。

卫陵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脸,笑了。

“怎么,是不好看了吗?”

每一回?深夜,在看到镜中那个满脸冷汗的自己时,他都会对那个人,扬唇笑一笑。

他想离她近一些,哪怕是膳食上。

他以后是要跟她回?家的,要快些习惯得好。

但话音甫落,就见她气?极离去。

卫陵提起的嘴角,慢慢地放了下来?。

沉默了会,他端起碗,面无表情地将剩下的饭,往嘴里填去。

吃完后叫来?青坠收拾,又吩咐膳房做一碗甜汤过来?,并让蓉娘去劝她。

他道:“这顿她吃的少,您帮我去劝她多吃些,晚上会饿的。”

“唉。”

蓉娘端着热腾腾的甜汤,走进内室。

便不用三爷说,她也是要劝的。

“哪有顿顿吃鱼的,倒是两人闹了什么矛盾要说开,夫妻哪有这样的?”

“他都做到这个地步了,台阶给了多少?你也该原谅他了。”

再是脾气?好的人,也耐不住这般的夫妻离心,不给脸面。

蓉娘可谓操碎了心,姑娘想在公府立足,最首要的便是三爷的宠爱。

若是失去了,往后的日子可如?何过?

曦珠明白蓉娘的意思,心中难受。

喝过甜汤之后,她握着蓉娘的手,宽慰道:“您别担心,我知道该如?何做的。”

迟早地,她要与?他和离,要离开京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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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还有去处的。

回?家。

*

久居破空苑,在一方天地,终归会厌倦地,且随着日月轮换的流光,越发强烈。

曦珠想要出去走走,就在公府的园子。

至于?公府之外,那些热闹的街道。

卫陵道:“现今朝局不太平,还是不要出去的好,就在园子里逛逛吧。”

她还有什么好说呢。

他几?乎日夜看着她,兴许她刚一出破空苑,他便会察觉追来?。

曦珠不想在这样的事上,和他再起争执。

便是在这点上,他和傅元晋又有多少区别……一样的,听不懂她的话。

在这个念头冒出来?时,她看着身前,给她系披风带子的他。

低着头,垂落的长?睫,半掩漆黑的眼眸。

越来?越像前世的那个他了。

在他笑着要牵她的手,曦珠侧身躲开了。

余光,是他失落的神情。

但在这种小事上,卫陵是愿意迁就她的,依旧高兴得很,道:“走吧。”

她终于?肯出去散心了。

醒后长?达十日,走出破空苑,正是一派春光盎然的景象。

走在鹅卵小路上,沿途草木葳蕤。

时正晌午,头顶的太阳暖烘烘地热,照地人精神许多,也照地被风吹过的花树,摇晃出一阵又一阵的、混杂的香气?。

不觉深吸一口,似乎心中堵住的郁结,也消散了许多。

发丝随风微飘,曦珠并未走远。

从前世的那一场沉睡中醒后,她的身体变得容易缺力。

绛纱裙摆滑过玉簪花丛里的石灯,伸手压过夹竹桃嫩枝,她来?到湖边,在一块平坦的石头上坐了下来?。

扑面而来?的,是暖融春风。

天上是云卷云舒,倒映在宽阔的湖中。

清澈的水里,不时两三尾锦鲤嬉戏游过。荡起圈圈涟漪,惊动岸边一丛又一丛的黄菖蒲,俱已抽芽拔高。

脚下是葱绿的绒草,卫陵便坐在一旁,陪着她看这番景。

两人分坐两块石上。

他们一直沉默,这是这些日以来?,惯常的场面。

他正要找话开口,却忽然听到她问:“我有没有和你说过,在峡州时,后来?的我好像又喜欢上你的事?”

卫陵一怔。

不需他的回?答,曦珠眺望不远处一棵垂柳树枝上,停驻梳羽的黄鹂,接道:“你会不会觉得奇怪,我为何会重新喜欢上你?”

“也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兴许是太苦了,不想着和你的那些过去,我都不知该如?何走下去。”

“我总要寻到一个支撑活下去的念想。”

“但我和你之间,不过是屈指可数的贫瘠过往,我翻来?覆去地想着,却还是喜欢上了你。”

但事实上呢,她是清醒的。

从始至终,那些不过虚幻的感情,并未让她留恋。

倘若她真?地沉沦,重生回?来?,会在一开始喜欢上他。也会在得知他重生的真?相后,选择原谅他。

卫陵清楚,因而他只能苦涩地说。

“对不起。”

干枯无力的三个字,说过多少遍,都无法弥补她前世遭受的一切。

从他漠然拒绝她的表白,那一刻开始。

曦珠不要他的道歉,只是望着扇动翅膀,从柳梢啼叫着飞离的黄鹂,道:“我说这些,只是想问你,你能分得清对我的感情吗?而非后来?的愧疚,模糊了从前的回?忆?”

她听到了他的回?答。

坚定不移的语调:“曦珠,我是爱你的。”

在光天化日之下,卫陵看着她恬静的侧脸,脱口而出。

他不觉得有任何的为难,亦不觉得无法反驳她的拷问。

爱与?不爱,他是分得清的。

但在下一瞬,迎来?了她平淡的一句话。

“可是卫陵,倘若没有重生,我们之间又算什么呢?”

春水湖畔,卫陵许久没有说话。

他知道如?今的她,在想办法破他的心防。

无时无刻地,想要跟他和离。

尽管她的这些话,让他酸涩痛苦,但他无法放手。

便只能左耳进,右耳出。

全当听不见了。

又一日的到来?,甚至在她发作?脾气?,破声骂他:“你是不是没正经事做?别整日待在这里,和看犯人一样看着我!”

他匆忙解释。

现今朝廷的事,多是身为世子的大哥在管,他不过从丧协助,不让局势走歪。

更何况卫家不能做的太多,以免引起各方的注意,只能等待。

“曦珠,我在这里是照顾你,不是看着你。”卫陵忙说,怕她误会了。

他虚伪的面目,让曦珠止不住冷笑。

只要他不签和离书?,不想缘由去和公爷姨母说明,她一步都出不了公府。

这些日他一直待在破空苑,连上职都不去了。即便为了公事外出,也是很快回?来?,让她烦不胜烦。

翻身朝向床内,她再度阖上了眼。

气?得她头晕,丝毫不想见到他。

这一觉睡至深更,感到口渴,起来?喝水。

却见他又不在榻上睡觉。

这是第三次了。

隔着重重的门,书?案那头,灯烛的微光闪烁,不知在做什么。

而当今的她,不管他的事。

喝过水放下杯盏,要回?床上继续睡,他已从那边疾步跑了过来?。

“起来?做什么?”

她的丁点动静,他都要知道。

见她只是喝水,放心下来?。

等她回?到床上,他弯腰将她的鞋并拢放好,又给她盖好脚边的被子。

垂眸,看她被水润过的唇瓣亮泽。

其?实想凑去亲吻她,但到底忍住了。

在那股灼灼视线之中,曦珠快要忍不住骂他时,卫陵笑了笑,低声道:“你睡吧。”

放下帐子,他回?到案前。

坐在灯下,接着修补贝壳灯。

事已至此,还能如?何。

这样就很好了。等家里的事解决,他就带她回?津州。

他们彼此的感情,会慢慢好起来?的。

他必须足够忍耐,不能操之过急。

等她的气?都消了,就好了。

总之,这辈子他是要跟着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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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但在卫陵如?此想的这夜之后,不过三日,便收到了此前派去江南,因招魂异事,接来?王壁的亲卫消息。

王壁暴毙于?路途。

并在三月初时,从峡州传来?严重军情,当地因傅元晋意外之死,失去控制,大乱。

第172章宫城乱(上)

庙堂之?上,争的是什么?

不?过是权,是势,是金钱,亦还有名声。

远离京城千里之外的峡州,傅氏与那些世家大族一般,掌管着当地的大部分兵力,调兵遣将、驱逐海寇。

受到万万数的百姓供奉,无论男女老少,时遇节日,总是会烧香献果,给那位病死十余年的前傅总兵,谢其领兵守卫城池,方阻挡了海寇的泛滥。

在峡州的沿海县城内,还矗立着好几座石像,专请了?技艺最精湛的石匠雕刻而成。

傅元济有时候巡视经过,高坐马上时,鼻中喷气?,难免轻蔑。

若让那些人得?知他的父亲,实际是一个养寇自重的将帅,会是如何愤慨后果。但此事只在心?中弯绕一个来?回,他决计不?会说出口?,给傅家、给自己带至灾祸。

心?中对父亲的这般不?敬,不?过是因父亲病逝前,竟将傅家和兵权交给了?那个庶弟,而非他这个嫡出的长?子!

便是之?前父亲再多重视傅元晋,他也从未想到?会有这么一天。

嫡庶尊卑颠倒。

但有一点不?能质疑的是,傅元晋确实是他们几个兄弟中,在读书?、武艺兵法上,最为优越卓绝的。

自父亲逝后,在带着傅家走向更好。

纵使傅元济每每在深夜,咬牙切齿地仇恨,但白?日到?来?,仍会恭敬地在傅元晋手下做事。

实在是几次的惨痛教训,让他不?得?不?听话了?。

时日一久,傅元济也不?想再去争什么风头,去夺什么权利。

按部就班地混着日子,看傅元晋为峡州的战事,以及父亲留下的烂摊子,忙得?焦头烂额、奔波忙碌,居然心?生一股爽快。

时隔六年的京察,傅元晋要前往京城,接受吏部的审查。

一去一回,期限两月左右。

峡州当地便做好了?各项部署,以应对突发的战事。

其实部不?部署,又有什么区别。

粮钱不?够,军饷一层层地往下扣,到?了?小兵的手里,还剩多少?谁人打仗肯费心?尽力?

更何况去年北疆与狄羌的战役,打得?热火朝天。整个朝廷入不?敷出,那里给的多了?,这里便会少了?。

打了?几回败仗,朝廷也无人置喙,说是有钱了?,会立即拨过来?。

只是有傅元晋在,少死些人罢了?。

傅元济望着人一走,便沉沦到?脂粉媚声里去,通宵达旦地,不?知东方既白?。

这样夜夜笙歌的欢乐,如同走马观花。

等他被人从半裸的美人怀中强行拉起来?时,犹自不?满地要开口?大骂。

但在开口?的一瞬,一封密信几乎扑到?了?他的脸上。

是那跑死了?七匹马,日夜兼程赶回峡州,满身?蓬乱似是乞丐的随从,跪在香榻下。

从干裂渗血的嘴里,嘶哑吐出的话。

“总兵在京突生恶疾……恐有人得?知了?傅家养寇……”

他是傅家的家生子,也是傅元晋身?边最为信任的人。

傅元济张口?大骇,从醉意里骤然回神。

便在这一刻,从前的幻想,倘若庶弟有一日死后,可以拿回属于自己的一切,再度出现在脑海。

却是惶然破裂,唯剩无限恐慌。

辗转反侧,再派人往京城去探听消息,那人未归,傅元晋的一个随从又至。

是在十日之?后,来?禀报噩耗。

“总兵他……病亡了?。”

好似天塌!

傅元晋留下了?这么一个烂摊子给他收拾!

耳边是傅元晋的母亲大哭,傅元济险些昏过去。

惶惶的半个月,又是让人去京接回棺椁,又是应对也听闻风声、汹汹而来?的海寇。

源源不?断的书?信摞到?桌案,俱是威胁。

若是养寇自重的事外泄,傅家便到?头了?。

傅元济这般想,却控制不?住峡州的纷乱了?,漫天的抢掠哭喊、逃窜的百姓、杀戮的寇贼,直逼向傅府。

顾不?得?太多,和其他将领一样,终带着家眷弃城逃亡。

火光之?中,是傅元晋母亲白?发苍苍,伏趴在地的嘶喊哭泣。

“带我一起!带我一起!”

老弱病残是要舍弃的,否则拖慢行程。

她的泣音,是被一把长?刀斩断的。

砍断脖子后,鲜血潸潸流出。瞪大着眼,为儿子披着白?麻丧衣的身?上,被几只黝黑的手摸索了?几遍,才摸出了?一个银镯子。

白?色的绢花从斑白?的发上滑落,坠在地上,被血浸透干涸时,傅府已被洗劫一空。

不?过三日,整座城,已变成一处死地。

*

消息传至京城,重病在床的皇帝闻讯,气?极仰身?,吐了?一口?血。

司礼监和太医院忙得?团团转。

香阁之?内,满是浓郁药味和帝王身?上的恶臭,混杂一起的气?味。

便连贴身?侍奉的卫皇后,也难免在宫人更换褥子时,差些呕了?出来?。强忍着臭味,终在搀扶皇帝重新躺下后,得?到?允许退避。

神瑞帝目中浑浊,看不?清他这位皇后的神情,艰难地抬起手,几根似是枯枝的手指,朝外撇了?撇。

这是让她出去。

接下来?,是有重事要与朝臣商议了?。

卫皇后见他紧跟着半合上眼,嚅动嘴唇,艰难地对掌印太监道:“将内阁的人……叫来?……”

她弯膝福身?,随后转身?往外走去,在外间坐了?下来?。

内阁的官员,近段时日总有人值守。

不?过一炷香的功夫,便跑了?过来?,正是次辅孔光维和卢冰壶。放下官袍,不?远不?近地朝皇后点头以作?行礼,便跟着太监往阁里去。

卫皇后端过宫人送来?的清茶,微抿了?口?,隐约听到?了?里面的声音。

一国之?君,正在问该派何人前往峡州接管。

朝中文官甚多,口?舌诡辩厉害,却是能打仗的武将,少之?又少。

否则又怎么能让卫家势大,忌惮到?要打压她的儿子,改立温贵妃的儿子为下一任君王?

卫皇后垂眸,看白?瓷盏中漂浮的青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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茶叶,端盏的手不?由用力,指关泛白?。

只要挺过这段日子,等她的儿子登基,便不?会有事了?。

她的哥哥送信给她,让她侍奉好皇帝的病体就好。

茶盏放在一旁的桌上时,卫皇后听到?了?卢冰壶的建议:“陛下,臣以为若要止住干戈,非卫家的人前往不?可……”

至于是谁,她并未听清。

模糊之?中,断断续续地,是皇帝气?衰的声线:“朕的皇陵,修得?如何了??”

比起峡州的战事,神瑞帝更为担心?的,是自己的寿终正寝之?地。

这回,缭绕如雾的药香里,是孔次辅的作?答:“陛下放心?,都在有条不?紊地进?行,快要完工了?。”

*

一连两日,卫陵都是身?穿官服早出晚归。

曦珠并未料到?他回到?破空苑,会与她说起因所?谓的前世招魂,峡州发生了?兵乱,急需派人去镇压,而这个差事自然落到?了?卫家的头上。

定然与前世的傅元晋有关,但她并不?知其中细节,也不?愿再回想。

一旦回首,总是会想起归来?的路途,那个早在秋猎时变成亡魂的卫陵……

或许正如他的所?言,现在的他,已然投胎转世去了?。

可是她做不?到?如他的期盼,和眼前这个欺骗她的人,好好过什么日子。

“是谁告诉你我重生的事?是傅元晋?”

可是不?对,卫陵左思右想,应当不?是傅元晋,那到?底是谁?

都到?这个关头了?,他还在关心?这个!

“你如果去峡州,就先?跟我和离了?。”

曦珠没有理睬,只是端过药碗,微微仰起下巴,屏住气?息,一口?灌入嘴里。

在卫陵告知峡州的战事后,便听到?了?这样一番话。

他目光微沉,一动不?动地看着喝药的她,直到?她喝好了?药,将空碗放下来?。

她唇瓣翕动,蹙眉缓着苦劲。

从盘中拣起一颗金丝蜜饯,抬手往她嘴里塞,见她细眉皱得?更厉害,却也往里吞咽。

卫陵这才轻轻笑了?一声,也没有理会她决然的和离,道:“不?是我去,是我大哥,明早就出发。”

比起他这个在北方战场出奇制胜的人,峡州那样势力混乱的地界,需要作?战经验更为丰富的将领前去。另点了?几个将军,其中有洛平的名字。

这是朝廷和皇帝的决定。

如今的卫家,他的父亲双目失明,也需一人在京看顾。

卫度那个人,是放心?不?下的。

遑论他更不?想离开她,真?怕他一走,她就要跑了?。

他显然是逗她的,才不?将话说清楚。

嘴里满是甜腻,曦珠狠瞪了?他一眼。

卫陵笑笑,又去正院见过父兄,将傅家尚未暴露的养寇自重之?事告知。时间太过紧迫,比起他派人去找那些证据,不?如大哥去峡州搜寻。

至于能不?能找到?,又有什么关系。何至于花费人资物力去找。

弃城而逃,傅家本是重罪在身?。虚构另外的罪名,落井下石,是再平常不?过的手段罢了?。

若非傅元晋,曦珠不?会离开他那七日,不?会知道他重生的事,他要让傅元晋即便是死了?,也要身?败名裂!

这一世的傅元晋,病死太过便宜他了?!

卫陵回到?自己的院子时,已是深夜。

洗漱之?后,吹灭灯火,一床一榻上,两人各自沉默。

过去好半晌,卫陵听到?拔步床内,她极低的问:“明早是不?是要送大表哥出征?”

他阖着眼,在想一些可能遗漏的事,答道:“你还病着,好好歇息,我自己去就好。”

这是他家的事,他知道她不?想管。

明早的送人离别,他这一房,他自己去便好了?。

她没有再说话,渐渐睡着了?。

卫陵却睁着眼,望了?一夜的雕花顶梁,在脑子里将峡州的舆图和战况,以及错综复杂的地方势力,都一一地再深思。

一股强烈的预感告诉他,让大哥前往峡州,是一个错误的决定。

第173章宫城乱(中)

去正院见父亲、二弟三弟,商议过?离京的事务之后,卫远便踏着月色,折返了自己的院子。

战事突发,调令是晌午下发的,明早天未亮便要前往峡州。

想及从未去过?那个地?方?,各方?势力盘根错杂,形势严峻。现下已是尸骸遍地,等到那里?,还不知成什么样子了。

卫家的三千亲兵,多驻扎在北疆,擅长?的是骑兵作战。而峡州多为水战,纵使南调兵源,又有多少用处?

况且当地?多为傅元晋的兵,一时半刻,还不一定能驯服得了为他所用。

又是缺粮缺银子的,峡州那地?方?已拖了两年的军饷。如今的朝廷,哪里?能拿得出钱。

二?弟说户部的钱,多拿去修皇陵了。

三弟说届时他在京城,会设法帮衬。

“唉。”

卫远在心里?默默地?叹息一声,一抬头,见自己的妻子正抚着显怀的肚子,和儿子在院门旁的桂花树下守着,赶紧上前去,问道:“怎么在这里?等着?”

浓荫暗影,仆妇提灯。

董纯礼看到丈夫归来,浅笑道:“你许久未回,便出来看看。”

这是出征前的最后一夜,她忐忑难安,如何都睡不着。

从前丈夫外出打?仗,整年不回,她也不会如此。兴许是怀有身孕的缘故,让她不由多虑,这才与儿子一道出来等他的父亲。

卫朝亦舍不得父亲。

父亲一走,便没有人?陪他练武读书?了。虽然父亲严苛至极,甚至比起先生和师傅,还要?让他害怕。

这大半年来,挨打?的次数多了,屁股都被竹条子抽出印子,但他还是不想父亲离家。

见母亲悲愁,自己跟着忧郁。

看到父亲,又欢快地?叫了一声:“爹!”

夜风凉爽,泛着冷意。

卫远牵起妻儿一大一小的手,道:“外边冷,先进屋吧。”

……

不过?歇息两个时辰,给足其他同样派往峡州的将军分离时间,寅时一刻,便要?离开。

一盏油灯,缓缓燃烧,橘黄的光焰轻微地?晃了晃。

卫远与儿子嘱托了一番话。

左不过?要?人?听话,好好学武念书?;右不过?让人?孝顺母亲,照顾好母亲肚子里?的弟弟。

半个月前,黄孟诊断这个尚未出生的孩子,八九不离十,是一个男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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夫妻两个原先祈盼是一个女孩,却是念想落空。

“记好没有,我不在的日子,你可得照顾好娘和弟弟。”卫远又问了一遍今年将要?十岁的儿子。

卫朝拍了拍胸膛,响亮地?答道:“爹,我都记在心里?呢!”

“那就行。”

卫远笑着揉了把?他的脑袋,“好了,去睡吧。小孩子太晚睡,怕是长?不高的。

卫朝便向父亲和母亲,行礼告退。

等儿子走出屋子,坐在床上的卫远方?才揽住董纯礼的肩,让她靠在自己身上。

望着如豆灯火,映照一扇叶影婆娑的窗棂,他轻声安抚道:“等那边的战事结束,我就回来了。”

他心有愧,妻子有孕,且胎象不稳,比起怀长?子阿朝时,更为凶险。

情绪也易变如云,很是依赖他。

但现在,自己却要?去往千里?之外,不能再?陪同她。

孩子已是四?个月大,不知他再?回来,是否能赶得上出生。

战事不可预料,他并不能保证。

但愿如此吧。

卫远心想。

若是可能,这世上没有战争最好,但镇国公府的建立与存在,却是依托了战争,从父亲开始。

延续到他这一代,必须如此。

倘若卫家无?用,皇帝不至于日夜忌惮了。

他不得不去峡州。至于京城,便交给二?弟和三弟。

“你注意好自己的安全。”

董纯礼同样明白,脸贴着丈夫坚实的臂膀,轻声细语道。

“好。”

卫远侧首亲了亲她的额头,低应了声。

*

油灯渐弱,终至寅时。

公府门口,台阶上的石狮子旁,一行人?送别。

卫旷失明,看不清楚长?子的脸,便只能抬起手臂,伸手摸了摸,叮嘱道:“一路小心。”

宽厚干燥的手掌,布满粗糙的茧子。

卫远垂低着脖子,让父亲抚摸,应道:“爹你放心。”

见母亲哀愁神情,说道:“娘,还要?烦累您照顾好纯礼。”

杨毓依依不舍,忙不迭地?答应:“你顾好自己的事便好,纯礼我会替你照看好的。”

她握着长?媳董纯礼的手,站在一块。

接着,卫远又与二?弟二?弟媳、与三弟、与妹妹卫虞道别。

寥寥两句话之后,便深深作揖,转而走下台阶,踩蹬跨马,要?与一众亲卫朝城门而去。

忽然身后传来一道长?声:“大哥——”

卫远拉住缰绳,回头,是三弟在喊他。

卫陵站在阶上,隔着凉风吹过?的长?街,一双漆黑眼眸看向身穿甲胄的兄长?,再?次道:“你一定要?护好自己!”

卫远笑着挥手,道:“家里?的事,就交给你和你二?哥了。”

比起二?弟卫度,他更为放心的,是这个三弟。

手落下时,风尘扬起,铁蹄声远。

不过?转瞬之间,卫陵眼前,唯余空寂的街道,一两声?*?的虫鸣。

十余盏亮堂堂的灯笼,被仆妇丫鬟们?提着,照着自个的主子,往府内行去了。

*

一路回到屋内,终于可以?坐下歇息。

郭华音起了一个大早,还要?梳妆打?扮,送大伯出征。早已困倦得不行,偏偏耳边是丈夫的喋喋不休,吵得她几?多烦躁,却只能忍着他对柳曦珠的不满。

卫度唤丫鬟送壶热茶过?来,犹在愤慨。

“我们?一大家子送我大哥出征,她倒好,病得都起不来床。之前还能逛园子,今早就动不了了,也不知给卫陵灌的什?么迷魂汤,爹娘问起来,还说是没叫醒她,给她遮掩着。”

“她处处吃我家的,住的也是我家的屋子,使的也是我家的仆役。”

“她一个商户女能嫁进公府,是她高攀了,不仅半点不知谢恩,前些日子,竟还要?与卫陵和离。”

“离了便好,偏生又没离。”

卫度想起那顿被父亲的鞭打?,骂他多管闲事,仍觉背痛。更是气恨三弟的不争气。

……

若非这是在镇国公府,郭华音都要?以?为自己在市井赶集,入耳妇人?的长?舌之语。

但卫度的秉性,在最初之时,她已然了解。

暗瞥了眼喝过?茶,要?脱衣再?上床睡会的卫度,她只作温柔语调,道:“我去看看阿若,不知他的发热退些没有。”

时值春天,各种病灾泛滥。

从二?月初开始,直到今日的三月五日,卫若已生了大大小小,三场的病。

前两日在夜里?起了热,她已照顾两日。

虽现下有些头重脚轻,但郭华音宁愿去孩子那里?,也不想再?听卫度唠叨了。

卫度听她这般说,便松缓眉头,转口道:“你去吧。”

这个妻子,还是娶得合意的。

不至于让他操劳公务之余,被后宅儿女所困。

不似卫陵娶的那个风吹不得、空有美貌的女人?。

*

曦珠是在卫陵起身的那一刻,便醒了过?来,但直至他穿衣出门,她都没有从帐子里?出来。

侧身透过?青色的薄纱,望着他的背影离开。

无?数次地?,她挣扎着想要?起床,去送送卫远。

从她来京城公府寄住,董纯礼从来友善,有什?么好的,也差丫鬟送去春月庭。

她生病了,会亲自来看望她。这段日子,即便怀胎困难,仍时常过?来破空苑。

便连卫远,也不计较她的身份,曾在那一场鸿门宴后,放她去祠堂看望罚跪的卫陵。

曦珠踟蹰再?三,却到底没有起身。

她想跟卫陵和离,想离开京城。

便不能再?和卫家的人?,有什?么联系了……

几?次折腾,让她的头有些昏晕了,平躺阖上双眼,她听到门外熟悉的脚步声,正在渐行渐近,接着门被轻轻推开了。

他回来了。

先去书?案那边,拿了两份调军的公文?,回转内室,将公文?放到窗边的桌上,来到拔步床前。

掀开纱帐,挂在金钩上。

而后坐在了床畔。

柔软的褥子凹陷下去,卫陵垂眸,温柔着嗓音,低唤了一声她的名:“曦珠。”

他知道她并未睡着。

曦珠睁开眼,看见了身穿绯色绣虎补服的他,他静静地?望着缩在被中的她,说道:“现在峡州那边打?仗,朝中也不太平,近些日子我会很忙,等忙过?了,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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们?再?谈和离的事,好不好?”

“便是你现在执意要?跟我和离,你一个人?回津州,我也是不放心的。”

他在和她商量,给她考虑。

但更甚希望这段时日,能圆融了他们?之间的争端。等一切安定,他仍会和她一起回家。

曦珠没有说话。

卫陵也无?需她的回答,继而道:“我今日恐在外很晚,便不回来吃晚饭了,你要?吃什?么,就让青坠吩咐膳房那边做。”

“吃完饭和药,别看书?太晚,早些睡,也不要?等我。”

就似和刚成婚时一样,他温声说着。

兴许是他自作多情,却还是想对她说。

放下帐子,卫陵拿起公文?,重新出了门,在未明的天光中肃然神情,骑马赶往军督局。

峡州兵乱。

除去调兵遣将,粮草武器也需安排。

那股预感挥之不去地?,一直横亘在他的心里?。

*

但在卫陵为战役忙碌后勤时,另一桩恶事,骤然于三月十四?这日爆发。

身为户部侍郎的卫度被羁押入狱,因贪墨建造皇陵。

这是前世不曾发生的,与峡州兵乱一样。

第174章宫城乱(下)

神瑞二十六年的正月方过,雨水便没有停断。整整二月,京城沉溺于水汽雾障中,城南郊外?的皇陵建址,也因连日的急雨,山岭滑石,而?致临近的寝宫被毁坍塌。

但该事并未上报神瑞帝得知。

自向来信任的秦宗云被秦照秀用一把菜刀捅死之后,潭龙观也被收缴,日日吞服的丹药断了,皇帝便病得愈发?严重,躺在龙床上,时常陷入昏迷。

清醒之后,便会问负责的太?子:修建皇陵的进程如何。一而?再,再而?三地催促,恐自己驾崩前都未建好。

日日催促,太?子更觉压力如?山沉重。

等?陵寝坍塌的事传来,惶然地浑身冷汗。工部侍郎胆战心惊地询问:“殿下,这可如?何是好?”

周围同样坐立难安地,除去工部,还有几个下分事务的高官,都在急迫地看?着?他。

太?子思?忖良久,终是站定?了脚步,决定?隐瞒。

万不能在此等?关键时刻,让父皇对?他失望,也不可让六皇弟抓住他的这个把柄,要参他一本。

但从户部审批下来,用以建造皇陵的银钱是有定?数的,这一出错,必然想法弥补。

……

三月十四这日,神瑞帝是在午时两刻醒了过来。

缠绵病榻,精神不济,但到底每日要听一听朝政。

听。

便是由司礼监的掌印太?监,念每一日由内阁上呈的奏本。

无外?乎是哪个州府发?生哪桩死了几人的惨案,当地不敢审罪,就奏报京城三司以待定?夺;或是西北黄源府又起流寇劫掠,董明忠不能告老还乡,便要拨款镇压;再就是哪几个县城,开春后旱情严峻,县令请旨减赋……

还有诸如?藩王子孙袭爵,需下发?旨意;官员上折乞骸骨,或是父丧母亡,要丁忧守孝三年……

杂七杂八的事一大堆,掌印太?监见陛下昏困不耐,比昨日更甚,赶紧将那些无关紧要的奏本搁下,只把内阁专门分出的重要事,仔细端正地念讲。

却连着?念了三本,在拿起下一本奏折时,一翻开,草草扫过那几行字,蓦地瞪大了眼,好半晌没有出声。

神瑞帝靠在高枕上,微睁开浑浊的眼睛,朝床边坐着?的人斜瞥去。

掌印太?监“哐当”一声,一把老骨头从凳子上摔下,跪在了皇帝的脚边,战战栗栗地将奏折上的所写,念了出来。

却是嘴巴动着?动着?,只感头顶的帝王威压,愈沉压地人抬不起头。

念完之后,他便“嗵”地以头抢地,额头磕落金砖。身后纷纷响起跪地声,是一众宫女和太?监。

伴随急促的喘息声,是皇帝气极攻心的迫吼。

“召太?子过来!”

掌印太?监急匆匆地爬起来,往外?跑去。

一边叫太?医院的御医快进阁中,观望龙体,一边叫腿脚好的秉笔太?监快去东宫传召。

不过少顷,太?子听召赶至,抖索地不成?样子,直接双膝弯落,低头跪在皇帝的面前。

奴婢们?并未起身,一直跪在外?间,听到了里面的帝王之怒。

“好你个太?子!”

“朕将百年之后的大事交给你,你不仅没有做好事,还枉顾法度,私下调用朕的钱财!”

“朕还没死!你也还没坐上这个皇位!”

……

众人皆诚惶诚恐,肩膀塌落得挨着?地,谁都不敢抬头看?一眼。

怒斥声不断,掺杂着?咳嗽声。

卫皇后闻讯从坤宁宫来至香阁外?时,只来得及听到皇帝的最后一句话:“将太?子押往偏殿,没有朕的话,不准放他出来!”顿时感觉耳鸣目眩,幸有身旁的宫人扶住,才未失仪。

殿外?正是和煦暖阳,灿然春光。

未时初,太?子被关押偏殿待审,紧接着?刑部尚书卢冰壶得到皇帝传唤,马不停蹄地赶来香阁。

不过一刻钟便行礼告退,下去开始办事:严查皇陵坍塌一事。

首要的,牵涉进此事的官员,皆被关进刑部的牢狱里,以待审问。

其中督造陵墓的工部侍郎,勘察风水的司天监监正王壬清,以及挪动库银的户部侍郎卫度。满打满算地有十四人,都被卢冰壶派人去下令捉拿。

好在是白?日未下值的时候,各人正在衙署内办公,实在方便拿人。

观皇帝的架势,此案是要重审的,轻放不了。

卢冰壶颇感头疼,怎么在这个关头,出了这等?事。

一连两日,该抓的抓,该审的审。

从这个官审到那个官,将所谓的罪证呈到皇帝的面前,皇帝干瘦如?柴的手,却只拿关于卫度的那张看?,还问起其中具体。

卢冰壶便隐约明白?了一些事,也猜到了是谁将那本要置太?子党于死地的奏折,放进了内阁上送的奏堆里。

卫陵同样也知道了。

身为司礼监的秉笔太?监、兼任东厂厂督的谭复春给他送来消息,是六皇子托人将奏本塞了进去。

六皇子与司礼监的人走得极近。

这也是他重来一世,必须要结交谭复春的缘故。必要的时候,是有用的。

酒楼的雅间中。

谭复春道:“希望卫指挥使不要忘记了你我之间的约定?。”

作为交换,等?太?子一朝荣登大宝,谭复春想要得到一条生路。

他们?这些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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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用“一朝天子一朝臣”这话是勉强,却也合适。这几十年来,他在神瑞帝的手底下做事,龌龊的、肮脏的,不知做了多少,死在他手里的人,都有一座山的坟包。

想找他报仇的,能从家?门口排到城门外?。

如?今的他岁数四十八,大仇得报,家?有千金积蓄,便只想安稳地从宫中退下来,回老家?度过余生。

但倘若有一日,太?子做了下一任的帝王,不说太?子,便是那些与他结怨有仇的官员,必然会趁机打压他。

届时他怎么死的都不知道,没个护着?的人。

卫陵,便是他生路上的护身符。

卫陵了然他的忧愁,道:“谭督主放心,我不会忘记。”

*

郭华音是在入夜后,得知了卫度被关押进大牢的事。

卫度的随从几乎是傻了,见大人被刑部的官押送离去,就拔腿跑回府报信了。

适时,郭华音才和两个孩子用过晚膳,卫锦一个人埋头在画画,她则在陪卫若练字,陡然传来噩耗。

不及随从说完,她就急往正院而?去。

提裙穿梭夜风之中,她脑子里唯剩一个念头:倘若没了卫度,她在公府,怕是更难了。

此时,杨毓正在与底下的管事筹备礼物?。

虽说瞄着?皇帝重病的风向,京城各个世家?官员不敢再大办宴席。但逢红白?喜事,依照此前的送礼,仍要还礼。

她正忙呢,却忽听到小儿子过来,与丈夫说起二儿子被关进刑部的事,骇然地险些摔倒。

等?二媳妇满脸是汗地赶来,眸中含满了泪,急切地问她可怎么办啊。

杨毓也是答不上来的。

她去问丈夫,却见丈夫阖着?瞎了的眼,不言不语。

转目去看?小儿子,卫陵便安慰道:“娘,你先别急,再等?等?。”

*

终等?到事发?的翌日晚上,刑部牢狱中的卫度,被旨意仗打重伤。同时传出皇帝要废黜卫皇后和太?子的消息,卫旷于第三日的清晨,在卫陵的陪同下,坐了马车进宫。

在殿外?站了近一个时辰,等?至皇帝醒来。

一被太?监引入香阁之中,隔着?浅黄的龙纹幔帐,卫旷便闻到了周围一股腥臭的气味,被浓郁的龙涎香压制。

那是将死之人才会散发?出来的味道。

神瑞帝的精神愈发?颓靡,瞧不清楚帐外?的人,但他相信,帐外?的人,更是看?不见他。

当年若非得到卫旷的协助,他不会在那么多的兄弟中夺得最后的胜利,坐上皇位,成?为皇帝。

卫旷的眼睛,也是因护住他,而?被乱箭射伤的。

但二十多年这么走来,卫旷实在身负太?多功勋,让他不得不生畏。

又有三个儿子,都是能力卓然之辈。

原以为卫陵不过是个纨绔,这两年来却出乎他的意料。

如?今峡州那边,也要靠着?卫远稳住。

倒是卫度,竟是最不如?意的。

也是可以借机除去的。

而?卫旷明白?这个道理,他推开一旁太?监的手,弯曲膝盖,跪了下去。从干涩的嗓子里挤出了这样一句话:“陛下,是臣教子无方,臣有罪。”

第三日,卫旷在他的面前,为了给儿子请罪下跪。

神瑞帝露出了近日的,第一个笑容。

*

镇国公进宫的消息,顺着?春风,一路飘至偏殿。

太?子坐在紧闭的窗边,再次听到了窗外?,他的亲信的声音。

这两日,外?边发?生了何事,他尽在掌握。

也知道了他的父皇,兴许是要利用此次的事,削弱卫家?势力。

但他不敢确定?,若是自己的想法出错,到时候废黜的还有他这个太?子。

他仍要依靠卫家?,卫家?绝不能有事。

缓缓吐出一口气,他抬袖擦去额上冒出的一层密密汗水,继续被幽禁在沉闷的偏殿中。

风往西边吹去,至六皇子府上,已是薄暮。

这些日子以来,傅氏日夜不安。

庶兄傅元晋病亡,嫡兄傅元济弃城而?逃。

她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她的丈夫不再待见她,不是召见那些官员,便是往侍妾的屋里,去寻欢作乐了。

忍泪抬头,却见暮色渐消,夜色来临。

*

宫墙外?的道路上,天色昏昏。

卫旷上车时,什?么都看?不清,脚虚浮地踩空了下,被卫陵及时扶住,方才稳妥地进到马车里。

车夫扬鞭,马车缓缓地朝宫外?行走。

车厢内,卫旷靠在厢壁上,轻合双眼,缓慢地平复着?胸腔中的浊气。

过去好半晌,他对?小儿子吩咐道:“等?会你往刑部去一趟,和你二哥交代些事。”

至于交代什?么,他这个做父亲的有些难说下去。

一时的踟蹰,好几次张口,都含着?叹息一般。

卫陵便垂眸接道:“爹,我知道该跟二哥说什?么。”

现今的皇帝,是需要卫家?的。

太?子之位,也从来稳固。

只不过皇帝从来想要除去的,是威胁到皇权的卫家?。

但皇帝的这份担忧,是需要卫家?全族去抵挡的。不到万不得已的地步,卫家?不会那般做。

当前,不过是舍弃一个儿子。

总得有一个背锅的。

至于所谓的挪动库银或是贪墨,凡是办事用钱,一层层地盘剥下去,谁人的手里总得沾些油水。

上下千百年,想做清官,不是那么容易的。

小儿子的会心,让卫旷叹气欣慰的同时,也禁不住在黑暗中,循声望向小儿子的方向,道:“记住了,你是要维护这个家?的。”

他的身体越来越不行了,不能看?着?他们?一辈子。

“是。”

半昏半明的光线中,卫陵看?着?衰老的父亲,应道。

同样的话,父亲对?他说了第二遍。

*

墙壁上跳动的火把亮光,映照着?瘫坐在杂草堆中的一张惨白?面容。昔日的冷清俊朗,如?今已成?落拓潦倒。

昨日的用刑,让卫度痛不欲生。

他何曾料想到会有这一日,自己会被关到刑部的大牢里,甚至会被用上那些血迹斑斑的刑具。

丧失了作为一个官员的仪态,更是失去了一个人的尊严。

就似牲畜一般,被打到皮开肉绽,惨叫不绝,也不能让鞭子停下。

即便是最轻的刑罚,也足够他忍受。

痛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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极处地昏倒,而?后在鲜血淋漓中痛醒。

背抵冰冷的青黑墙壁,便听到了三弟的这番冷语。

“你要把责任都担下来,不能沾染到家?中。”

纵使没有这句话,在这三日的审讯中,卫度也知该如?此说。

他姓卫,是镇国公卫旷的儿子,不能抵不住重刑的压迫,说出对?太?子党不利的话,更不能令卫家?陷入泥沼。

在刑讯的过程中,他一直在撇清与家?中的联系,于那些供词上,都是自己的一人所为。

但在这一刻,他还是感到了一丝心寒。

是从三弟那双俯视着?的、平静冷漠的眼中,蔓延到他身上的刑伤上,让他不由得颤抖了下,那些血肉模糊的伤口便愈发?疼了。

卫度的鼻息发?烫,说不出来话。

卫陵垂低着?眼,看?那些纵横的深浅不一的鞭伤,心中一丝波动都没有。

曾经,在这个污秽不堪的地方,被卫度的言语所伤害过的她,为了他的性命,为了卫家?,向北疆送出那封信后,也受到了这样无情的酷刑。

那时,她一个人,又是如?何熬过去的?

她在这里哭过。

但依然说道:“二哥,父亲和我会想办法保下你的命。”

他们?毕竟是同胞兄弟,都是父亲和母亲的儿子。

良久,卫度苦笑着?吸了一口寒气,低头哽咽道:“我知道了。”

“给父亲带话,说让他放心,我会担下来的。”

卫陵便没有再多言。

他走出牢狱时,是许执陪同在侧。

许执未曾想到会出这样的事。

前日,卢冰壶一回到刑部,就让他和另外?几个同僚去各部捉人。

卢冰壶曾是卫度的老师,是不太?好审人的,便换成?左侍郎去用刑审问。

直至演变成?今日的局面。

在送人走出牢狱之后,许执想了想,终究低声道:“在罪行未定?前,我若能帮得上忙,会多加照顾。”

月光清辉下,卫陵偏头看?他,片刻后,道:“多谢。”

在骑马离开刑部时,卫陵的心里却钻出另一个想法:他嫉恨许执,想要杀了他,但又庆幸当时没有真?的杀了许执,不然她一定?会怀疑他。

*

这一日,曦珠是在亥时初,等?到了人。

和公爷一道在晨时出门,却晚了近一个时辰回府。

一回来,先去更换常服,又往湢室擦脸洗手,接着?叫青坠去膳房那边,随便端些热菜饭过来。

他在外?并未用晚膳,饿了许久。

这些日,他常常在月亮西落时出门,在月亮升至半空时回来。

整个人,肉眼可见地消瘦了很多。

等?饭菜端上桌,他坐下来拿起筷子吃。

一个人,沉默地一盏灯下用晚膳。

幽幽灯光,朦胧地笼罩着?他挺拔的身躯,半边轮廓硬朗的侧颜。

她看?了好一会,走到他的身边坐下,轻声问道:“事情如?何了?”

“别担心,我会尽管处理好的,然后我们?就回家?去,再等?一等?。”

他再次说出曾许下的承诺。

却不敢看?她一眼,怕听到她的拒绝,只顾低着?头,大口地往嘴里填入饭菜。

茫然柔和的光落在他沉隽的眉眼,俱是疲惫。

曦珠看?着?他,竟然说不出来什?么,只手指用力地,紧紧揪扯腿上的裙衫。

卫陵垂眸,右侧的嘴角微微往上扯。

他知道她对?他,终究是心软的。这让他这段时日,一直浸润在酸痛苦涩中的心,好受了很多。

再等?一等?就好了,他们?会回家?去的。

无论?如?何,他答应她的事,一定?会做到,绝不会再反悔。

第175章关心他

整个京城尚沉在黢黑中,卫陵又一次从榻上起?身,穿衣洗漱后,来床前看一看她。

昏暝黯淡的光线中,她还在睡梦中。

恬静的面容上,长翘睫毛跟随唇瓣的翕动,细微地颤动着。

他伸手将她滑落鼻上的发丝拨开,又将手掌贴着莹润白皙的脸颊,轻轻地摸了摸她。

这才心满意足地收回手,落下帐子,转身离开了。

门的推合开关间,曦珠仍未有所?觉。

等醒来,已是?日上三竿,春光大盛。

但一日日地过去?,那些?汤药和药膳不断,她忍着辛苦刺激的味道,每日都要往嘴里一鼓作气地灌下去?。

因招魂而孱弱的身体,到底逐渐好了起?来,不会再?觉得整日昏昏欲睡,醒得越来越早。

连郑丑给她诊脉后,都说?:“夫人自今日起?,便不用再?吃药了,以后慢慢调理好了。”

又道:“现今正?是?春天,外头?暖和得很,多晒晒太阳对身体是?很好的。”

即是?这句话,被卫陵得知了,又吩咐青坠。

每一日他不在破空苑的时候,等用过午膳,青坠便会劝她出去?散步,看看花,看看树,还有鸟和湖泊。

“夫人,园子里的风景很好呢,咱们出去?逛逛。”

蓉娘也劝她:“你总闷在屋子里做什么,别闷得人都发霉了。人啊,越是?不动,越是?犯懒。”

说?着,拉住她的手,走向敞开的大门。

蓉娘不明白,姑娘从前最爱玩的,怎么现今却总一声?不吭地,独自闷着。

尤其是?跟三爷吵架闹和离之后。

这段日子,公府出了二爷被关进刑部大牢的事。

蓉娘不知其中的弯绕曲折,只见如今的公府,公爷病着,世子去?峡州打仗去?了,上上下下做主的是?三爷。

三爷每日天黑回来,还要问?青坠这一日,姑娘都做了些?什么?身体可?好些?了,郑丑有什么交代没有?

事无巨细地,一一询问?。

人忙累成那样,还如此关心姑娘。结果姑娘挂着一张冷脸对着人,分毫不领情。

她能不着急?

兴许听郑丑的话,让姑娘多晒晒太阳,人精神?好些?,便能想开事了。

蓉娘的力气大,曦珠也被门外的灿烂光芒,恍神?地顺着那股往前拉的力道,走出门去?了。

但她不到园子去?逛,就在破空苑的前院。

让青坠搬了三张凳子,和蓉娘三个人坐在那棵梨花树下,拨动绣球花长出的嫩叶,看她们一边做女红,一边聊天说?地。

一缕风过,头?顶纷落如雪洁白的花瓣,拢在裙间,小小的一捧,缀着从树隙漏下的金色光斑。

这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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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待的日子,是?枯燥而乏味的。

有时候,曦珠觉得自己快等不下去?了。

等不到这座庞大府邸,恢复往昔的平静;等不到卫陵所?说?的,等卫家的风波渡过去?,再?与?她商议和离。

她很想立即回津州,回自己的家去?。

但当夜晚来临,目观疲惫沉默的他,她多少次的犹豫,不能直言。

最后在他躺到那张榻上时,归于寂静。

他对她说?,关于卫度的最终处置还未决定,皇帝和三法司尚在裁定。

到底还要多久?

在彷徨迫切,而鸟语花香的三月,郑丑依旧日日来到公府。

她的身体已是?大好,反而是?公爷因卫度的事,病得厉害许多。

曦珠决定前去?正?院看望公爷。

她到的时候,公爷正?在睡觉,是?姨母见的她。在外间拉她坐在身边,说?公爷为卫度求情,自宫中回来,就于心中积郁滞气,郑丑让他不要想太多了。

她顺应地宽慰两句,也是?希望公爷能好起?来的。

杨毓便松口?气,握住她的手,道:“现在家外头?的事都靠卫陵周旋,回家来都很晚了,你是?他身边人,要替爹娘多体量照顾他些?。”

曦珠看着姨母脸上,从眼尾到腮角的皱纹,比前些?日见到的愈发深了。鬓角也多出几丝银白。

却想:这里不是?她的家,自己的爹娘也在津州。至于卫陵,她更不想管他。

但在和蔼的目光下,她只能默地点?头?。

又在姨母问?询:“若是?得空,府上的中馈娘交给你,你之前做的很好,娘近些?日子身体不大好……”

她摇了摇头?,几乎是?难言地轻唤了声?“娘”。

“我的身体也还有些?不适,或许可?以让二嫂主持中馈。”

她不想再?和卫家有更深的关系了。

从正?院走出,回破空苑的路上,曦珠转去?看望董纯礼。

不过浅聊几句,说?及前去?峡州的卫远,柔声?安抚她道:“大表哥定能平安回来的。”

董纯礼却依旧忐忑不安,前两日做梦,竟然?梦到了丈夫战死,而自己肚子里的孩子也没保住。

她不敢对谁说?,只能将这份担忧埋藏在心里,翘首以盼地,希望战争赶紧结束,明日丈夫就能回京了。

其间董纯礼犯起?孕吐,太过突然?,不及回避,丫鬟赶紧拿来只铜壶,给夫人接着。

曦珠正?在旁侧,顺手地抚着她的背,帮她顺气。

等董纯礼抬起?一张苍白的脸,挥手让丫鬟端走铜壶,拿湿帕子擦脸,又用茶漱过口?后,才笑道:“没成想怀这个小子,比怀阿朝时还艰辛些?。”

她是?有些?不好意思,让人看到了那些?污秽。

暮色悄然?到来,正?是?快用晚膳的时候。

董纯礼留人下来吃饭,但被拒绝。

她只好从凳子上起?身,送人出门。

曦珠道:“你怀着身孕,我自己走就好了,别送了。”

“你难得过来我这边,找我说?话。”

董纯礼却笑道:“况且坐久了起?来走动,对身体算有益处的。”

送至院门口?时,院外的小道上急匆匆奔来一个人,穿一身赭红的武袍,小脸也被近两个时辰的练武,给熏地涨红,满头?是?汗。

曦珠已然?走出了一段距离,听到身后的声?音,回头?看去?。

碧绿的桂树浓荫下,身着珍珠白锦服、挺着显怀肚子的妇人,正?低着头?,拿帕子给儿子擦汗。

又拍了拍儿子的肩膀,朝她的方向示意。

卫朝抬头?,看向了她。

太远了不好喊人,便扬起?手臂,笑着对快要掩入芭蕉丛后的人挥了挥手。

原是?吓唬过他的三叔母来过了。

曦珠也对他笑了笑。

心想:有卫陵在,卫远定然?不会再?如前世一样战死,董纯礼定也能平安生子。

他们的孩子卫朝,不会再?独自一人,担着卫家的兴衰了。

*

回到破空苑,青坠一如平常地,来问?晚上要吃什么,好去?膳房嘱咐。

曦珠随口?点?了两个菜,又侧望向窗外的黄昏霞云,低声?道:“再?做些?他喜欢吃的,放灶上热着。”

青坠有些?讶异,随即惊喜起?来,问?道:“夫人,是?给三爷做的?”

接着见夫人绕过她走进室内,随口?撂下句话:“若是?他回来饿了,好歹有口?热的吃。”

她就高兴地去?了。

蓉娘欣慰姑娘会体贴人了,跟着进到内室,笑说?道:“这就对了,他那般辛苦,别再?和他闹脾气了。”

谁和他闹脾气?

是?他不签和离书,不放人的,若是?闹,也是?他闹。

曦珠有苦难言,闷坐在妆台前,自顾自地拆解出门见人时,盘起?的妇人发髻上插的簪子。扯得用力了,还落下几根头?发,疼得她禁不住蹙眉。

“哎呦喂,你轻点?。”

“别动了,我给你弄。”

蓉娘忙不迭地上前,帮忙弄起?头?发来。

这一晚,卫陵是?在亥时两刻回到的破空苑。

一边是?峡州那边的粮草兵秣调遣,一边是?卫度那桩贪墨的案子还未了结,处处都要银钱来摆平。

一连多日,周旋在兵部和户部、刑部督察院等地,跑得辛累,还要应酬。

好不容易回来,吃着热腾腾的饭菜,压住饥肠辘辘的胃中烧灼翻滚的酒,不觉被熨帖舒服,便听到青坠小声?道:“这些?是?夫人特意让人准备的。”

卫陵这才从沉思中回神?,发现满桌的菜,都是?他喜欢的,满心的欣喜都要溢出来了。

又照例问?过青坠,这一日曦珠的行程,他方让人去?偏房备热水。

仔细地将身体的每一个角落都洗了三遍,怕酒气太重,熏到了她。

即便现今的他们,不睡在一张床上。

等清理好自己,卫陵悄步走进内室。

里面的灯早就熄灭,这些?日他回来得太晚。大多时候,她都睡着了。

今晚,亦是?如此。

帐子掀起?一角,他曲膝蹲在床边,看闭着眼睛熟睡的她。盯了好一会儿,忍不住想爬床,抱着她一起?睡。

很久了,他没有和她同床共枕了。

但终究不敢惹她生气,按捺住窜动不已的心思,倾身在她的脸颊,偷偷亲了一下。

她仍然?是?关心他的。

卫陵无声?地笑,回到榻上去?睡了。

似乎一日的疲惫都消解,这晚他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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头?疼发作,也自然?没有吃药了。

在他睡着后,床帐内的人睁开了眼。

曦珠原该睡着了,可?不知是?不是?今晚的这顿饭。纵使熟睡,却一直想着清减消瘦的他。

手托着柔软的被子,将他留下的吻擦掉。

恶狠狠地,搓地脸有些?疼了,才停下来。

她想,她不该让人给他准备那顿饭的。

他辛不辛苦,跟她有什么关系,他一个大活人,总不能把?自己饿死了。

第176章入君怀

四月五日这天,卫度的定罪裁决下来。

被罢免了官职,剥夺了头衔,贬为庶民,流放到西南充军。不得诏,永世不得回?京。

穷乡僻壤,高山林立,尽是强横野蛮的土司。哪个有志向的官员,愿意去那种地方?待得久了,朝廷和皇帝都忘了自己,怕是一辈子要老死在任上。

因?而西南,成了贬官流放的择选之地之一。

贪墨了皇陵的卫度,竟能得?*?此殊荣,倚靠的是正在峡州与海寇打仗的卫远。

谁让镇国公府权势大呢,多?不敢得罪,也?得了那?位将才二十出头的卫指挥使许下的好处,连同次辅孔光维,纷纷往内阁递上折子。

奏请皇帝:当?前峡州形势严峻,离不开卫家的拼命。尽管卫度犯下大罪,但?看在其长兄的辛劳上,可宽恕一二。

神?瑞帝重病咳血,无力赶尽杀绝,况且大燕的江山,还需要卫家。

又有之前卫旷的跪地请罪,便勉为其难地让司礼监盖印,同意了贬官流放卫度的圣旨。

太子也?被从偏殿放了出来,罚俸一年,安然无恙地回?到东宫。

但?其余涉事的官员,却没?有这般好运了。

判决一一下发,大大小小的,共牵扯进五十六名官员。领头的,诸如工部侍郎,被判斩杀,抄家。

至于剩下的,发配的发配、贬官的贬官、罢免的罢免。其中不乏各人恩怨参上一本,让仇敌得了更重的刑罚,忙得刑部、督察院、大理寺团团转。

一时朝廷人心惶惶,就连天上也?阴云密布。

*

“我爹什么时候回?来?”

郭华音正在门?边,怔听随从禀报卫度的判决,乍然随从委声,看向了她的身?后。

她回?首,看见是卫锦过来了。

嫁给卫度两个月,与两个孩子朝夕相处,教书练字学琴,他们却未唤过她一声娘,从来都是有事直言。

但?郭华音不在意这些。

天长地久,感情是处出来的,兴许以后就会叫她了。即便不叫,也?会记得她的好,将来卫锦出嫁,卫若是卫家的子孙,也?会供养她这个继母。

若是一切不出差错的话。

但?偏生出了意外,卫度被关入了刑部。

前两日她夜不能寐,无时无刻地不在担忧今后。卫度犯事,她以后在公府孤身?一人,该如何处事。

比起靠着丈夫撑腰的柳曦珠,她的处境更为难堪。

尽管卫度时常为了公事不回?家,但?好歹这个院中,是有一个男人的。

遑论她没?有自己的孩子。

公公婆母也?不如何喜欢她,便连卫度的账,也?未交给她。

但?就在昨日,婆母竟然遣人叫她去正院,说要她帮忙中馈。

她讶然地瞪大了眼。

杨毓想了几?日,实在累得腰疼,捱不住了,只?得找来二媳妇,道:“府上的事务繁杂,我力不从心,纯礼怀孕不易,曦珠的身?体也?未好全,便你来吧。只?是许多?事你初次接手,还多?要学习,以后每日辰时两刻过来,或是我教你,或是让管事嬷嬷教你……”

郭华音这才知道了,是柳曦珠不愿管理中馈,向婆母推辞,便轮到了她。

因?前些日,柳曦珠的病已是很?好。

但?为何不接中馈呢?

郭华音不明白?,也?不再去想。

只?心中如释重负,她终于可以放心了,即便卫度出什么事,她暂时是安稳的。

纵使作?为长媳的董纯礼生子后,要把中馈接回?去,她至少也?能证明自己是有用的。

在这段时日内,她定然要做好这件事,让婆母看在眼里。

况且卫度这一房的账,婆母已交给她。

郭华音才回?来将账本放下,还未平复高兴的心绪,又见卫度的随从跑来,说:“二爷的判决下来了。”

是贬官流放,算是很?好。

郭华音愈加欣喜。

现下,显然卫锦听到了些许。

先让随从离开,牵起卫锦的手回?屋,蹲身?对她说:“你爹要去一个很?远的地方了,但?以后会回?来的。”

何时能再回?京,不得而知。

但?有镇国公府在,总有回?来的那?一日。

郭华音安慰了一番卫锦,看她憋着嘴掉眼泪,要抬手给她擦,就见这个孩子挣脱了她的手,转身?跑走了。

她看着小小的背影,叹了声气,起身?唤来卫锦的仆妇去照顾。

自己另外找身?衣裳换上,带着丫鬟去破空苑了。

她是去感谢卫陵和柳曦珠。

知道卫度此番结果,不仅是靠在峡州的卫远,也?是依靠卫陵在京东奔西跑。

中馈的事,不管是有意,还是无意,合该也?要谢柳曦珠。

郭华音并没?有能拿得出手的礼物,又怕太过仓促,便先以闲聊的名头,拿了自己做的香粉带来,后头再补贵重。

先前与卫度的新?婚翌日时,她见人时送给礼,是盒香脂。

曦珠是喜欢的,这会见是新?的,客气道:“留着你自己用就好。”

郭华音笑?道:“现在春天,花开得多?,心耐不住多?做了些,想到你喜欢,便带给你。”

曦珠打开盖子,闻了闻桃花香味,也?笑?道:“我很?喜欢。”

她知道郭华音为何而来。

既然当?初公爷和姨母肯点头让人进门?,必然考虑到了郭华音的为人,否则纵使是出了落胎的事,也?有千百种法子解决那?桩事,而非同意郭华音嫁给卫度……

曦珠不愿意去深思,这是卫家的宅门?中事。

送走郭华音后,她坐在榻边,侧首看窗外密布的阴云。

整个下晌,那?片盖天笼地的云,好似一直停滞在那?里,却未有一滴雨落下来。

阴沉沉的,屋里也?早点上了灯。

等会,会不会下雨?

卫度的事定下来,他是不是也?该早点回?来。

现在的卫家,大抵只?剩下一件事,在峡州打仗的卫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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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卫远回?京,卫陵会答应放她离开的……

想到这里时,曦珠不由松口?气,手倏地摸到了一个冰凉的物件。

在引枕的角落里,拿起来看,是一个褐色的瓷瓶。

之前见过,他说是治疗头疾的药,那?次秋猎造成的遗症。

但?此刻,曦珠莫名地不信了。

他对她说过的谎话太多?。

低垂眼眸,看着手中的瓷瓶,又望了望另一边的妆台,那?里还收着碎掉的玉镯子。

拔出瓶塞,想闻一闻味道,但?才凑近鼻前,顿时一股浓郁的苦味窜上来,激得她皱眉偏头。

一下移开,重新?塞好瓶子。

他夜夜睡在这张榻上,青坠和蓉娘都未发现异样。

自陈年旧梦中醒来,她也?极少在这里坐了。

今日,兴许是他不小心遗漏的,恰被与郭华音同坐在这处闲话的她发现。

曦珠并未特意要知道什么真相。

只?是也?恰好在今日,郑丑时隔七日地来为她诊脉时,问起了这瓶药。

今世,郑丑这般早得出现,定然是卫陵刚重生时,就去找的人。

药,定与郑丑脱不了干系。

天不定要下雨,得快些回?家去。

郑丑方将脉枕放进药箱内,要从圆凳上请辞离开。

忽然,面前的桌子上摆了这么一瓶药。

“郑大夫,这是您给三爷开的药吗?治头疾的?”

三夫人在问他话。

郑丑便知三爷的交代?瞒不住了。

他也?不打算继续瞒了。

三爷近月找他要这药的次数多?了,说了多?少次,也?不听。

人说头痛得不行,他还能去阻人吃药?

郑丑就点头说道:“是治头疾的,不过他这段日子吃的太多?了。若是如此下去,会损害寿命。”

这会三夫人发觉,他也?有一个梯子。

“夫人,您还是劝劝三爷,少吃些的好。”

怕是已有损伤,但?这话他不敢在三夫人跟前说。

曦珠怔怔,无意识地问道:“是从何时给他开的这药?”

郑丑答道:“从三爷第一次来找我时,就指明要了这药。”

他当?时并不知这位公爵出身?的权贵公子,是哪里得知的他,找到了他的家。

又是从哪里知道的这药,他可从未给别人制过。

自然地,他现在也?不知。

曦珠却知道了,前世的卫陵,也?在吃这个药了。

所谓的头疾,该是在那?时候就有了。

她静静地坐在榻边,昨夜他睡过的地方。等青坠来唤她去吃晚饭,外间早已黑透。

大风刮过院里的树木,发出潇潇的声响,卷飞了漫天的春花。

屋里有些冷了,灯也?被纱罩盖住。

这一日的夜晚,来得太早些。

她一个人吃完饭后,他还没?回?来。

*

既要保住卫度的命,峡州一定不能出事。

没?有卫度,峡州的战事也?要尽快平定。

都督孟秉贞要忙碌武科举的事,自然乐意有人操劳峡州那?边的粮秣调遣。虽说权势多?在兵部,但?摊到军督局,也?有不少的事。

没?有比卫陵更谨慎用心的人了。

孟秉贞拍拍屁股,整整官袍,在起风前,于下属们的恭维声里,下值归家去了。

却在此时,卫陵第三次收到了亲卫送来的峡州战况。

不容乐观:一连两场水战,都输了。

当?地宗族势力纠缠在一起,地方兵多?是傅元晋的旧部,难以调令。

这不是最严重的问题,更为难解的,是兵部从户部要不到钱,户部说今年比去年更困难,国库没?钱了。

打仗消耗的是钱,没?有钱,就是拿忠肝烈胆,和身?后一家人的命去填窟窿。

没?有几?个人做得到。

打了败仗不要紧,可要是多?了,等着卫家的,只?会是死路一条。到时与贪墨皇陵一起治罪,实为方便。

卫陵已然预料到最坏的场面。

再是卫度闯下的祸事,还未了结。

皇帝的意思,卫度贪墨出来的三十万两亏空,要卫家来填。

将信揣进怀里,他从军督局出来时,外面起了大风,迎面刮来一阵尘土,混着哪里飘来的柳絮。

京城一到这个节气,总是多?风。

乘着夜色骑马回?到公府,身?上的衣袍已满是灰尘。

在正院廊下的灯笼光里抖了抖衣裳,又接过丫鬟递来的帕子抹了把脸,卫陵走进屋内,去见父亲。

母亲退避了出去,他迈步走近那?张藤床,看见上面一具老态龙钟的身?躯。

曾经的巍峨如山,如今却变得清瘦。

铜褐色的一层皱皮上,遍布了往昔战场遗留的功勋疤痕,垂挂在一到天气大变时,便会如同断裂疼痛的骨头上。

卫旷今日浑身?疼得厉害,妻子和女儿来给他按摩,直等到郑丑来为他针灸过后,睡了过去,到现在被唤醒。

他乏力地在黑暗中睁开眼,望着面前不见面目的小儿子,听到他的低声,是来问他那?三十万亏空的事。

这是皇帝要卫家出血。

他们也?不得不出了,这是放过他那?个二儿子的条件。

“你自己去办吧。若是不够,就找你娘要。”

他攒下的家业,本也?是给儿女的。

卫旷无奈,最后道:“你大哥那?边,不定有人要害他,你在京要盯牢,防着那?些人。”

每一日,父亲都要如此说。

他也?又一次应声。

“爹,我知道。”

哪些人,卫陵心里是有数的。

身?边的亲卫,几?乎都被派出去盯着那?些人了,尤其是六皇子。

不过几?句话,见父亲咳嗽不止,嗓音嘶哑,卫陵去端水来,搀扶他起身?喝完,才告退离开。

到了外厅,又见母亲坐在椅子上,神?情不安。

这些日发生的事太多?了,杨毓时时恍惚,不是想在峡州的大儿子,就是想被关在牢中的二儿子。

她看得出来,丈夫和小儿子每每谈过话,皆是神?色凝重的样子。

这一日,甫一看到小儿子出来,就着急问道:“你二哥何时被流放?”

“三日之后。”

卫陵回?答了母亲。

也?在这个时候,他看到了一张憔悴昏黄的面容,贵妇人的模样尽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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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当?今的景况,到底要比前世好得多?了。

卫陵这样想着,与失神?的母亲行礼,离开了正院,回?到自己的院子。

*

与平日一样,更衣洗手后,他一个人坐在外间吃饭。

饭是热的,也?是他喜欢吃的。

残桌被收拾后,他去往偏房沐浴,水也?是暖融的。

回?到屋子,关上门?,他却没?有回?到内室,反而去书案前坐下。

在一盏挑的幽暗的灯下,再看起那?几?张送来的战报,思索能尽快结束战争的战术办法。

也?在想如何把那?三十万两,拨到峡州去。

想得多?了,久了。

时刻紧绷的神?经,终于发作?,他又开始头疼了。

不停游移转动的瞳孔稍抬,目光凝滞,落在案角摆放的贝壳灯上。

还差一些,就要修补好了。

他愈发烦躁暴乱,四处摸索着找药。

翻箱倒柜地,却小心翼翼地,怕弄出动静,惊醒了睡着的她。

但?许久,都没?有找到。

他有些颓败地垂首,任冷汗从下巴滴落在衣襟。

陡然想起上一次吃药,是在前日,好似被他放在了榻上。

他起身?的一瞬,觉得眼前有些发黑,站着缓了缓,才挑灭了书案上的灯,回?内室去了。

脚步放轻地,走到榻边坐下来。

隔着七步的距离,混沌的青色床帐内,她似乎又在侧睡,背对着他。

在堆放引枕的地方,他稍微翻找了一下,就找到了那?瓶褐色的药。

没?有犹豫地,拔出塞子,就要倒出来吃。

头疼得他快忍受不了了。

但?就在要将掌心的药,往嘴里填去时,帐中蓦地传来了她的声音。

“卫陵,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头疼的?”

在窗纸透过的淡薄夜色里,在窗外沙沙的狂风落花里,是那?般温柔。

他一下子就停住了动作?,先是有些迷惘,继而猜到今天郑丑过来,她一定问过郑丑了。

他还有什么能瞒着她呢。

也?不想再瞒着她了。

况且这是这么多?日以来,她第一次主动找他说话。

于是,过了好一会儿,他眨了眨有些酸的眼睛,低声道:“是在我大哥和爹死后,我去了北疆就有了。”

他无意向谁展露自己的脆弱。

在那?段遥远的少年岁月里,他处处要强,绝不会在人前表露自己的软弱;在后来的那?段血腥征伐里,他更不会允许自己,在他人面前显怯,露出弱点。

不论是谁,即便是他的爹娘,是他的家人。

只?有在她的面前,从她目睹他的第一次狼狈开始,他不会觉得这是一种羞耻。

因?为她会安慰他,会关心他。

她对他向来是心软的。

就如此刻,手里的药瓶掉落在地,磕碰一声,惊慌地弯腰去拣,他听到她仿若弥补他前世的遗憾,说道。

“郑丑说这个药会折损寿数,让你少吃些。”

“我没?有天天吃,实在受不住头疼了才吃。我还想我们以后的日子,要长长久久的,白?头偕老。”

她没?有再说话了。

额穴的阵痛仍在继续,如有一把刀在里面搅动。

卫陵其实想说,只?要让他抱她,他的头疼就会好了,但?他知道直言的后果,所以不敢。

更不敢去主动抱她,和她一起睡。

因?而他小声道:“我听你的话,今天不吃了。”

他将捡起来的药瓶放在窗台边,脱鞋躺了下来,拉了薄毯盖好。

在临闭眼前,他又不厌其烦地,仿若说了千百遍地道:“卫度的事解决了,只?要等峡州稳定下来,等我大哥回?京了,家里的事都交给他,我们就离开京城,回?家去。”

他忘记了她是要和离的。

只?记得曾经他们在欢乐之后的幻想:等太子登基,卫家稳定下来,他们就立即离开京城,回?津州度过余生。

可他也?忘记了津州只?是她一个人的家乡,而他的家,在这里。

破空苑外的风声,渐渐淹没?了他疲倦的声音。

曦珠侧身?,望着帐外那?个模糊的影子。

他的双腿是曲着的,像一座拢起的小山。

他太高了,那?张逼仄的榻,让他的身?躯无处安放,就似硬塞进去一般。

但?这样的夜晚,他已经过了近一个多?月,纵使在外面再累,回?来也?从未提过要回?到床上睡。

也?是这个时候,曦珠莫名其妙地,拿他和其他男人比较:他恐怕是唯一一个,事事迁就她的人了。

因?为愧疚吗?

……

但?与他欺骗了她的这三年相比,算得了什么。

她硬着一颗心,也?要睡去时,却猝然听到了一道闷声。

从嗓子里发出,又紧闭在口?中,不愿泄露。

是从榻那?边传来的。

起初,她以为听错了,兴许是外边的呼啸风声。

但?很?快,那?道闷声又一次响起。

是沉重的,撞击硬物的声响。

青纱之外,他的身?影正在翻滚。

曦珠在愣然的一瞬后,猛然掀开被子,又掀开纱帐,就见他双手抱住头,在撞榻周的围屏。

鞋都没?有穿,她就直接跑了过去。

到了跟前,低头看到他整个人蜷缩着,霜色单衣皱巴地凌乱,头发散落。

眼圈通红,就连眼中也?满是红血丝,泛着青紫的嘴唇在发颤,衬得脸愈发苍白?了。

她伸手拦住了他,用力掰着他的肩膀,不让他再用出血的额角,再去撞围屏。

但?他的力气比她大很?多?,她拗不过他。

“卫陵!”

她终于叫了他的名字。

他好像从疼痛中清明了过来,躺着仰望着她,颤抖齿关,近乎无声地说:“曦珠,我疼。”

那?段没?有她的岁月里,他常常是这样自己度过的。

甚至在之后的十年黑暗中,他愈发能忍痛了。

曦珠是第一次见他发病,也?不知他会头疼到这个地步。

慌了神?,急忙道:“那?吃药,吃药就好了。”

可药瓶被放在近在咫尺的窗台上,他没?有动。

她倾身?拿过来,要倒出药给他吃时,却突然被他握住了手腕,一把扣住她的腰,将她拖到榻上,急不可耐地拥入了怀里。

“我听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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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不吃药。”

“让我抱抱你,好不好?”

“曦珠,抱一抱你,我就能好了。”

他的头靠在她纤弱的肩膀上,灼热微弱的气息,轻轻地落在她的耳朵上。

却几?乎用尽了全力地,让她如何都挣脱不开他。

直到她力弱地放松下来,任由他抱着。

他们头靠着头,胸贴着胸,腿抵着腿,没?有缝隙地紧紧抱在一起。

临近了窗,外边的风声,清晰地有些聒噪。

“你在做戏吗?”

怎么能那?么真,连衣裳都被汗湿透了。

曦珠眼里有些发酸,被他圈在无法反抗的怀抱里,感受到了他起伏的欲,但?他没?再有其他动作?。

确实如他所说的,只?是抱一抱她。

“没?有。”

卫陵闭着眼,贪婪地沉浸在她身?上的香味中,感到头疼在逐渐地好起来,唇角微扬,小声地道。

对她,他从来不会做戏。

*

但?不久之后,曦珠就知道了,自己不该心软。

卫陵确实于做戏上,比她高超不少,至少在烧毁父母留给她的藏香居这件事上。

第177章蜉蝣梦(修后段)

月色落在他宽阔的后背,渡了一层淡蒙的光影,他始终抱着?她,不曾松开半分。

久到曦珠的手,被他的双臂紧楛得发麻,胸口也微微窒息的,快要喘不过气。

她不知他还要抱多久,头才能不疼了。

尽管确实如他所言,他头疼得厉害,但丝毫不妨碍他抵着她,越发迫近。

她无?法忽略那股感?受,只得试着?挪了挪腿,不想?挨他太近了。

但小腿被他压得严实,他不想?放她走,她便离不开他。

却仍是低垂着?脑袋,靠在她的颈窝,潮热的气息落在她的肌肤上,不时地从嗓子里吐出低低的闷哼。

间或小声地,唤她的名。

“曦珠……”

她没有回应过一声,他依旧乐此不疲地叫,透着?委屈一般,希冀她也能抱一抱他。

但她没有上当?。

“好些了吗?”

她终于开口,语气里掺杂一丝无?可奈何。

他不敢过分,怕她又缩到不愿意让他碰触的地方去,只好恋恋不舍地,松开搂住她腰的手,垂眸点头道:“好多了。”

“那我去睡了。”

头疼好了,天至深夜,人也困乏得该睡了。

曦珠看了一眼脸色好转许多,但眉眼疲倦的他,低道:“你也早点睡,明日还要早起。”

这段时日,他都是天不亮就?起来,已经许久未睡过一个好觉。

说着?,她就?要下榻去,目光忽而凝滞,落在了他的额角。

那里被围屏撞出的伤口,正斑驳地泛着?青紫,凝固的血粘在肿胀的皮肉上。

她的这一停顿,落进?了一双漆黑而失落的眼眸。

卫陵凄楚殷殷地望着?她,小心翼翼地询问:“我可不可以回床上睡,这张榻太硬了,我夜里睡不好觉,起来总是腰酸背痛。”

他怎么会睡得好,她就?在隔着?七步之距的床上,他却要夜夜忍受着?靠近的渴望。

曦珠一时没有回应,抿紧了唇瓣。

低落的视线,在他紧抓着?膝上霜白单裤的手背,青筋遒劲。指关有些泛白地用力,在紧张她的回应。

又听到他说:“我保证不会碰你,好不好?”

他的语调都透出一股疲惫无?力来,仿若在让她相信他的保证。

尽管片刻前,她的挣扎被无?视,她被他强行抱在怀里。

但在这一刻,曦珠却不知该说什么。

困难的无?言中,被紧盯的期盼里。

她再?次张口,说出的是:“我去拿药,给你的伤上药。”

话音甫落,卫陵便明白了,她是答应了。

笑意克制不住地从眼底蔓延至眉梢,他动作迅疾地先她一步下了罗汉榻,并?将她要放下的双腿重新挪到上头,忙不迭地道:“你没穿鞋,别踩地上凉了,我去拿!”

曦珠怔看他兴奋地跑去了外间,就?在眨眼间,回来时,手里拿了一盒子药。

并?到桌前,“噌”地一声擦亮火折子,点燃了上面的一盏青釉灯。

端着?灯走来,将它放在花几上,那盆秋海棠的旁边。

火光驱逐方寸之地的昏暗,笼罩出一个明亮的地界。

他对着?她坐了下来,把药递给她,扬起的唇角想?要平缓,却如何都不能顺了他的意思。

只能憋着?笑,悄声道:“劳烦表妹了。”

曦珠看他这个样子,便有些后悔了。

暗下咬牙,到底接过药盒,跪坐在榻上,动作有些麻木地打开盒子。

幽幽的苦味袅散,伸出手指沾了乳白的药膏,神情一派平静无?澜,给他额头的伤处抹药。

卫陵躬着?脊背,塌下肩膀,方便她为他上药。

仰起脸,正对她垂落的目光,也看到了她微鼓的白皙腮畔。

她在生他的气呢,却也没有拒绝他。

他实在忍不住高兴,面对着?她,笑地眼眸都弯成?一道月牙,逞意片刻前,他又一次成?功“欺骗”了她,以头疼发作的名义。

曦珠稍稍使力按了下他的伤,登时见他皱眉,轻嘶一声,张了张口似要说话,最终没有,只作可怜模样地望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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