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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圆(双重生) 红埃中 70362 字 9个月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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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1章黄粱梦破(十五)

三月初六。时值傍晚,天阴多云。

傅元晋问:“如今斩断了她与那个世的关联,她从此便?不能再回去了,是?吗?”

王壁回道:“是。”

他已演练过命盘,异世的傅总兵与夫人之间的联系切断,怕是?凶多吉少了。

夫人纵使要回去,也要那个世的人用命魂引路,但这是?不可能的事。

世间大多自私之人,没有谁会为了另一个人,舍弃自己的性?命。

况且这门术法,也只他擅长。

而他仍然没有探知清楚,对?面引魂的人是?谁。

王壁却没有将这桩事告诉傅总兵。

从招魂的那一日起,他便?做下了这等缺损阴德事,不知还?能活多久。可倘若不应允傅总兵的要求,怕是?自己会当场丧命。

当前,他只想赶快脱身,隐遁山林。

从今往后,不会再涉红尘中事。

万分后悔当初的出山。

那些?细枝末节的琐事,他自然懒得去应付了。

便?是?现?在看到傅总兵咳血,王壁不过装样子地慌张,问一句:“总兵可有恙?快叫大夫来?瞧瞧。”

先前,已将后果告知。

招魂,更甚插手异世之人的命途,会对?身体造成反噬。

傅元晋用帕子擦去唇角的血,而后在如豆黯黄的灯下,眼睫低垂,看向桌案上不久前送至的书信。

很?快,兴许不过两三个时辰,刑部就?会来?人,将他缉拿入狱,审判定罪了。

“不用。”

他再次开口,哑声道:“我要见她,你去准备。”

每次去见柳曦珠,都得准备那些?符文和幡旗。

这兴许是?最后一次了。

*

其实两人还?有什么?可说?呢,不过是?争吵。

是?他的暴躁质问,是?她的愤怒反驳。

明明从前,在他怒火滔天时,她从来?都是?乖顺地承受。至多不过以沉默来?应对?,等到他的气焰湮熄。

但原来?真正的她,是?这样以眼还?眼、以牙还?牙的性?子。

兴许曾经他们在一起时,她无时无刻地不在恨他。

可她对?他那样好。

好到他愿意为她,捧出了真心。

却原来?是?他的自以为是?。

他的真心,最终被她弃之敝履。

便?如同她给他做过的那些?衣裳和鞋子,早已破旧。

傅元晋不想最后一次见到柳曦珠,还?在论这些?,徒添彼此的激愤。

他望向隔桌而坐,目光垂凝地面的她。

比起前两次相见,她的脸色愈加苍白虚弱。

他知道,她是?因?被困在这个虚幻的地界,才会如此。

王壁和他说?过。

或许再被困久些?,她会彻底走?不出这里,会死?在这里……

但到了这样山穷水尽的地步,她依然不肯低头,向他这个夫君认一声错。

他又一次等待许久,也没有等到她的愧疚。

甚至都不愿多看他一眼,露出欣赏的目光。

今日的他,又换了一身崭新的衣袍。

于是?,傅元晋只好有些?无奈地道:“我再给你一次机会,只要你肯认错了,我就?放你离开这里。”

对?她,他向来?大方宽容得很?。

认什么?错?

自己不该和卫陵成婚,亦还?是?不该喜欢卫陵?

最大的错,不过是?几次头晕,她没有警觉,才会被他招魂回到这里。

曦珠已经对?傅元晋说?了八年的违心之言。

从开始的恶心,到后来?的麻木。

这一次,她不会再说?。

更何况,她心里很?清楚,傅元晋不会放她走?的。

她不能离开这里。

只能等卫陵来?救她,但他的声音,在不知时光流逝的黑暗里,也已经消失很?久了。

他到哪里去了,怎么?还?找不到她?

曦珠眸中不禁泛起酸意,攥紧膝上的杏色绸裤。

却张口,冷硬道:“傅元晋,你从来?都是?一个虚伪的人。我认错了,你真的会放我走?吗?”

从流放峡州的初见起,被他用实际利益钓着的那一年。

她就?知道了,这是?怎样的一个人。

傅元晋闻言笑了笑,道:“我给过你选择的机会,是?你自己要留在这里,不能怪我,也不要后悔。”

“至于说?我虚伪?”

他唇角的笑收敛了。

“曦珠,我若是?不虚伪,不会活到现?在。”

他的这一生,是?在利用里成长起来?的。

他的母亲为了荣华富贵,鞭打怒骂他,再给块甜糕,说?是?为了他好;

他的父亲为了傅氏兴盛,临死?前将那些?通寇的书信交给他,要他继续为了家族的延续而奋斗;

他的族人,男女老少。

一个个似是?吸血虫,趴在他的身上,要吸食他带来?的益处。

而朝廷中,有仇敌也有友人。

所有的交往,皆是?依靠利益的纽带维系。

那些?跟过他的女人,也都是?想从他身上谋得好处。

……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

没有谁能逃脱。

他原本以为柳曦珠是?一个意外。

尽管刚开始也和他人一样的利用,想要得到他的庇护。

让他护住她和卫家那群人,让他们少做些?苦役;让在前线抗战的卫朝能得到他的一二照拂,不至于十三的年纪,初涉战争丧命。

但后来?一年年的相处,该是?动心了的。

每次他回家去,她欣喜的眼神?是?那般诚挚明亮。

有时因?战事耽搁很?久回去,还?会跑过来?抱住他,扑进他的怀里。

娇声里含满了无尽的思念,唤他的字。

“进宣。”

真相揭露,原是?朝朝暮暮里,自己一叶障目,不识她的本性?。

她比他更加虚伪,可以轻而易举地丢弃和他日日夜夜,积累起的八年情意。

但他不想如此说?她,太过卑鄙了。

也不想再与她吵起来?。

“你难道以为只有我一个人虚伪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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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晋环顾满屋的琳琅碎片,是?她砸碎的两个人的家,几乎是?咬着后槽牙,缓缓地道:“便?连卫陵,也是?这样的人。”

“凡是?在朝廷混的,不要将谁想得太简单了。”

“柳曦珠,你以为他多高洁,从前也是?一样的狼子野心,残害了多少良臣。那些?官员可都为国为民做出了政绩,只不过因?处于六皇子党派,却被他针对?,而无处申冤!”

不知不觉间,他提到了前世的卫陵。

“所以,你到底喜欢他什么??”

若只是?皮相,傅元晋并不相信柳曦珠会肤浅至此。她的眼光是?极好的。

但除此之外,他与卫陵有什么?区别。

便?连有时候,他也厌弃这样的自己。

却不得不卷入一个又一个的漩涡,不能脱身。

为何她却喜欢上卫陵?

无论曦珠如何想要解释,在她心中,前世的卫陵和与她成婚的卫陵,是?不同的两个人。

但都没有对?傅元晋说?起。

至于所谓的虚伪,前者已逝。

后者,从来?都是?诚心待她好。

若是?对?外,确实会有虚伪,她是?知道的。

只要不牵涉无辜,卫陵去针对?朝廷中的谁,又有什么?可以指摘。

她不会去管卫陵的事。

卫家的将来?,是?他该操心的。

至于奸臣还?是?良臣。

既为臣子,便?是?踏入仕途官场。立场和举动,都要思及后果。

高楼倾塌时,比起那些?男人,女眷和孩子更没有选择的机会。

曦珠默了会,并没有回答傅元晋的这个问题。

只是?道:“你这次过来?,是?因?为要被定罪了吗?”

与此前两次的歇斯底里相比,这次却意外的平静。

她只想到了一个可能。

上次他的到来?,提到了许执的哥哥杀人。

“许执他……”

曦珠的话蓦地被打断。

傅元晋冷笑了一声。

“如你所愿,他丢弃了他的兄长,正如当初抛弃你一样。”

他说?这句话时,一直偏头看她。

背对?窗外的月光,银辉落在她单薄的后背。已是?七天过去,她显而易见地消瘦。

没有了重逢时的丰腴。

她侧着脸,如海藻弯曲的浓密乌发?披散在后。

背光的晦暗光影中,模糊可见她柔和的脸部轮廓。

她没有说?话。

只是?垂低下巴,嘴角轻抿。

傅元晋一瞬心生后悔和怜惜。

不该说?出这句话,拿那些?过往来?伤害她。

但恐怕在她的心里,许执的地位,都要比他重要。

除了一个卫陵,还?有曾经她的未婚夫。

在他看来?,许执意图变革的那些?措施,实为好笑。

上下千百年间,不是?没有怀揣抱负、要留名青史的官员意图变法,想从氏族大家的手中,为百姓谋得土地福祉。

但没有一个,落得好下场。

遑论是?在薄情寡义的光熙帝手下做事,许执以后的结果已可预料,想必比他好不到哪里去。

他也曾是?读书人,从书籍中熟背过那些?忠君爱国、为天下苍生社稷的大义之言。

少年时慷慨激昂,经年而过,还?剩下什么??

咽喉似有血腥漫上来?,傅元晋站起了身。

在离开这个屋子前,他最后看向坐在窗边雕花玫瑰椅上,自始至终都没有看他一眼的柳曦珠,吞了吞喉间的痒痛。

“曦珠,我最后再给你一次机会。”

向他认错。

其实他也舍不得她一直被困在这里。

他爱她,从前种种皆成过往,但不能容忍她再次背叛他,想杀了他。

从半个多月前,踏上上京的这条路。

他就?知道了自己的死?期。

无论做了再多的准备。

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

如此,才能最大可能地保留住傅家的血脉。

傅氏还?会有东山再起的一日。

身为傅氏的家主,这是?他为家族做的最后一件事。

“兴许我以后不能再来?这里了。只要你说?错了,我不会再追究你要杀我的事。”

但他近乎恳求的威胁语调,并没有让她动容分毫。

曦珠沉默下来?。

她感觉很?累,与傅元晋这些?日的对?话。

也不想再大喊打骂他,让他送她回去。

她的眼皮逐渐困倦地合上,将腿曲起抬高,抵住椅沿。

头靠在膝盖,想要歇息。

她要保住力气,不能失去清醒。

担心若是?卫陵来?找她,她不能听?到他的呼唤。

“滚。”

她一个多余的字,都不想给他。

门被从外“砰”地关上。

怀着恨意一般,极响的一声。

伴随地,是?他压抑到极点?的悲怆。

“既然如此,你便?陪着我一块死?!”

她再次陷入灰茫的囚笼。

……

昏暗之中,似乎从哪里传来?轻微的细声。

是?利刃划破喉管的“刺啦”,接着鲜血喷出的“噗嗤”声。

艳红飞落绢白罩灯,透过一层薄纱渗进去熄灭了光。

王壁倒在了血泊里,连同手中正要放下的幡旗坠地。

被蔓延开的热血湿润浸透。

死?之前,他一双睁圆瞪大的眼,惊恐地仰向转去桌案后坐下的人。

傅元晋随手将染血的长刀撂在案上。

从衣襟内取出帕子,将嘴角溢出的血擦净。以及脸上溅跳的残血。

王壁一死?,从此便?没有谁再能找到她了。

他不会容许她再见到其他人。

他阖上双眼,背抵椅背。

开始等待刑部的官员上门。

*

卯时二刻,刑部右侍郎领圣旨及尚书之命,前往在京的傅府。

以通寇之罪,捉拿叛国嫌犯:被剥去峡州总兵及其他官职的傅元晋。

带两列禁军闯入,立即按住府中的所有随从和闲杂人等,驱赶一处墙角看守。

待十几个人循着腥重的血腥气味,寻到一处院落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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推门而入,惊见里面的骇人场景。

室内黑黢,摆放在桌的香灰,被破门的春风吹断最后一截。

一穿蓝袍的道人喉管断开口子,倒在一滩阴冷的红中。

一穿烟墨衣袍的人坐在案后,闻声抬头,一双狭长的褐瞳望了过来?。

他鼻息缓出口沉气,起身走?近门口。

门外一堆震吓住的人,顿时戒备地竖起刀剑。

“许执人呢?”

傅元晋问。

刑部右侍郎慌乱中稳住心神?,皱眉道:“缉拿人犯不必尚书大人动身。”

原本该是?他的上官许尚书亲自来?捉拿这等奸恶之臣,但听?闻家中出了意外,只得临时指派了他来?。

他正要拿出圣旨来?宣,再询问眼前杀人之事,这可是?罪加一等!

面前的人已经伸出了双手。

“上枷吧。”

他以为许执会亲自过来?。

但也无碍,左右审罪他的,会是?许执。

到时候,他会将柳曦珠的事告诉给许执。

晚个一天半天,许执也不会见到柳曦珠了。

谁也不会见到她。

火把跳跃着光焰,照亮整个府宅。

乌泱泱的人群,围簇一个披戴枷锁的人往外走?。

在走?下台阶时,不远处的长街尽头,忽至急促的马蹄声。

抬眼望去,未明的浓阴天光中,一身素白衣袍的人,驾马疾驰。

不过转瞬来?至跟前,仓惶翻身下马。

刑部右侍郎不及上前阻拦,来?人已紧抓住傅元晋的衣襟。

“傅元晋,我的三叔母呢!”

手上枷锁无法挣开,傅元晋被勒地喉咙似又要涌出血,疑惑地看着满面暴躁却欲哭的卫朝,细窄的眼皮沉了几分,问:“你从哪里知道的?”

“我问你!她人呢!”

“你不会找到她的。”

“卫朝,你觊觎你的三叔母?”

他迟疑一刹,猜测的疑问出口,却立即得到了失措的反应。

便?在这一刻,傅元晋竟然才看出卫朝那些?藏匿眼底的心思。

“真该让她知道你这个侄子的龌龊,更该让你的三叔知道,哈哈哈……”

该死?!当初早该弄死?卫朝!

不至于养大这样一个心腹大患!

他不相信卫朝找寻他通寇的把柄证据,仅仅是?为了仕途和卫家的前程了。

在他不知道的地方,柳曦珠究竟还?惹了多少风流债!

笑音未落,愤怒狂躁冲涌上脑子,傅元晋猛然抬起手上的木枷,用尽全力地,往?*?眼前之人的脸砸去。

“住手!都给我住手!”

刑部右侍郎急地喊道,忙叫人去拉。

……

四周陡然卷入纷乱。

第162章黄粱梦破(十六)

“我们自从上京来,便没有享过一天的福,要吃什么要用什么,和?个乞丐一样要在你媳妇面前讨要。你也装地对我和?你哥哥侄子好得不行,真的临了事头,却把你哥送进牢里去了!”

“是要人活生生把他打死啊!”

“二哑巴,你哥死了,我也干脆死了算了,到地底下去给你许家的列祖列宗好好说道,你这个有出?息的子孙,只会想着自己,全然不顾家人的死活!吃里扒外的东西!”

一双愤怒含泪的眼,望着将要出?门,一身绯红官袍的小叔子。

即将迎来曙光的清晨,许府门口堵住了一群人。

吵嚷叫喊中?,随着泪水洒落的,是?那把被胖妇人拿在手里的刀,被檐上?灯笼照出?闪烁的寒光。

还?有紧攥着娘的衣摆,孩子的哭声。

朦胧的视线里,他狠狠瞪着害了他爹、满面恶毒的叔叔,见?他上?前来,装模作样地对娘道:“嫂子,先把刀放下,有什么话我们进屋说?。”

“没什么好说?的!你要你哥死,今日我和?寸儿?也不活了!”

却在被阻拦时,那锋利的刀刃在纷乱错杂的争抢中?,砍中?了那半臂的绯红。

登时鲜血直涌,溅跳在了随从提着的风灯上?。

“大人!”

灯笼坠地,火光熄灭。

几个随从小厮,在慌乱之中?,赶紧去将被惊吓傻住的妇人拿下!

“快去叫大夫!快!”

谁的大声,响彻在未明的天光中?。

……

“爹,这个变法?是?一定要做的吗?”

许澄望着坐在椅子上?,右手臂膀上?缠着纱布、脸色苍白?的父亲,不明白?地问道。

女?子也要读书明理,和?男子一样。

这是?父亲曾对她说?过的。

尽管母亲常说?能认识些字就可?以了,再学些绣花和?管家。这才是?身为一个女?子,最应该学的。

但父亲仍然阻扰,还?与母亲起了几回?争执,终让她和?弟弟一起学习那些四书五经。

她也很喜欢那些书中?的道理。

她隐约知道,父亲是?因那个变法?而不能去救伯父的。

变法?,真的很重要吗?

她看到了父亲的沉默。

在许澄的记忆里,父亲总是?忙碌,很少在家中?。

回?家常是?深更半夜,她极少见?到他。

但只要父亲有空休沐,总会抽上?半日的空暇,来检查她和?弟弟的功课,解答他们疑惑的地方。

另外的半日,父亲便待在这个地方,他自己的书房看书歇息。

从三年前开始,比与他们在一起的时间,还?要少的去陪母亲。

母亲,也不愿意和?父亲说?话。

同样是?因变法?,父亲没有救舅舅。

闷闷中?,许澄听到了父亲的回?答。

“这是?我读书做官的初衷。”

许执看着他的女?儿?,这样说?。

两个孩子里,女?儿?最为聪慧。

许澄有些愁闷地低下头,小声道:“可?是?爹,娘好久都不和?你说?话了,伯母还?拿刀伤你……外面,也有人在骂你。”

也有骂她和?弟弟的,是?那些官员的孩子。

许执沉默下来,须臾没有说?话。

过了好一会,他看着面前的一双儿?女?,和?蔼地摸摸两人的头,开口道:“快晌午了,去陪你们的母亲吃饭吧,然后去上?课,先生还?等着你们。”

他们起床后,还?不及去上?课,便听闻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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受伤,担忧过来看望。

许循拉住父亲的左手,轻轻晃了晃。

眼巴巴道:“爹,和?我们一道去吃午膳吧。”

很久了,父亲没有和?他们、和?母亲一道用膳了。

但他的手被松开。

他听到父亲依旧温和?的声音。

“你们先去吧,我一会要喝药了。”

春日的晌午里,许执透过半开的窗子,望着儿?女?一同出?了门。

目光恍然,不由落在书房外的那棵丁香树上?,灿烂春光中?,已经显出?淡紫的颜色,缀了满树。

……

药是?妻子端来的。

她并没有想到自己的丈夫会大义灭亲,没有帮助他的兄长。

奇怪地,再想到自己的哥哥,似乎心里并不是?那么难受了。

她将药端到桌案上?时,看到她的丈夫,即便手臂受伤,还?在翻看那些她不懂的案子。

半点都不能停歇。

心中?涌出?心疼来。

今早的她尚且在沉睡,并不知府门的动乱。

是?丈夫派人把消息都拦截住了。

她知道,这是?为了那个不知事理的嫂子着想。

但同样的,也没有让她知道。

她醒来后,怔然得知消息,一直在犹豫要不要来看他。

他一定又回?到了他的书房,一个人待在那里。

孩子回?去她那边后,告诉她,父亲并不来用膳。

她终于还?是?决定自己来了。

迎着丈夫抬头的视线,关切道:“既是?伤了手,就好好歇吧,别影响了痊愈。”

她的丈夫还?拿着那本案卷,看向热腾腾的药汤,而后道:“多谢你送药过来。”

何时起这般客气?了。

她眼中?不免酸涩,问起了正经的事:该如何处置嫂子和?侄子。

是?不能再养在家里。

“给些银钱,把人送走吧。”

她提议道。

她的丈夫说?:“我会送他们离开,你不用操心。”

他的眼睛垂下,俯看那些密密麻麻的字。

直至她忍耐不住地唤了他的字。

“微明。”

她柔软了嗓音,道:“今晚回?房睡吧,书房的榻又小又硬,不合适养伤。”

说?这句话时,她望向屏风后边,露出?的矮榻一角。

上?面叠放着整齐的被子,那只黑猫正团窝在旁边睡觉。

窗外映入两三枝的紫丁香花苞,正是?一派静谧之景。

“不用,我睡惯了的。”

她的目光倏然收回?,落向她的丈夫。

他对她温和?地说?:“我有事要忙,你先走吧。”

已是?二品的大官,上?了年纪,但他愈发儒雅,从不在家中?摆架子。

纵使要求人,也是?如此。

从认识的第一面开始,他便是?这个样子,从未见?过生气?。

她看到他又低下头,不再看她了。

“那你要记得喝药,别放凉了。”

她叮嘱道。

他低嗯了声。

于是?,她袖中?绞紧的双手松开,转过身走了出?去,跨过门槛,要离开了。

却与一个迎面而来的人,险些撞上?。

是?丈夫的随从。

“夫人。”

随从急忙跟她行礼过后,便匆匆进了书房。

门被从里关上?。

什么都听不见?了。

他的许多事,她都不知道。

模模糊糊的字音,到底是?什么呢。

……

“大人,右侍郎派人过来说?,傅元晋在牢狱中?咳血不止,审问一概不答,说?是?要见?到您才说?。”

“另外今早前去傅府拿人时,卫将军也赶到了,和?傅元晋起了争执,两人打了一架。期间提到卫三夫人,与什么招魂有关,傅府还?死了一个道士。”

随从看了眼门外,愈发压低声。

若非那个疯妇砍了大人一刀,不至于耽搁要事。

……

廊道上?,一个穿秋香色衣裙的女?人,愣怔地眺望不远处那个高大挺拔,步履匆匆的身影。

隐隐地,传来他威厉的声音。

“你往卫家去一趟,看那边是?什么情况。”

对着身后的随从叮嘱。

他没有注意到她,便掩入了一丛夹竹桃的碧绿浓荫里。

*

如同钝刀砍伐的疼痛,蔓延至四肢百骸,似是?从骨头缝里钻出?来,噬咬在血肉上?。

浑身的血,也像在倒流。

傅元晋猛然咳嗽一声,从肿痛不堪的喉间,呕出?一大口血。

王壁所言的招魂反噬,终于降临到了他的身上?。

眼前一阵阵的发昏,身穿囚衣的他仰靠在坚硬冰冷的墙壁上?,看着目之所及的,刑部牢狱的一切。

逼仄、阴冷、潮湿,四周弥漫着腥臭。

是?一层又一层堆累在石砖上?的血斑,甚至渗入了地缝;是?囚犯永不见?天日的压抑呐喊之中?,口鼻间的恶臭汗味;是?角落里老鼠臭虫腐烂的尸体,被反潮的水浸透……

隔着不知多少堵厚重石墙的远处。

又有不知犯了什么罪、不知什么身份的人,在被刑罚伺候,惨叫不绝。

傅元晋闭上?了双眼。

这是?他第一次来到这个地方。

曾经,柳曦珠也在这里待过。

那个时候的她,年纪还?小。见?到这些,是?不是?很害怕。

可?惜了,从前他上?京时,并没有遇到她。不若早早地将她绑到身边,何至于后面,会生出?那样多的事。

不过现今的她,也是?和?他绑在一块的。

但他不能再去看她了。

她在那个黑漆漆的屋子里,会不会害怕?

便在这一瞬,傅元晋生出?后悔来。

他不该将她困在那里,让她孤零零的一个人。

但他又如何能放她回?去,让她继续和?卫陵相亲相爱。

凭什么,明明她是?他的妻子,却要在另一个男人的身下承欢。

还?要用着曾经关心他的温柔语调,去关心那个人。

即便卫朝将那些招魂的信物带回?去,又能怎样。

王壁已死,她只能和?他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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纵使分隔,也是?在一个世。

在这个世上?,只有他知道她在哪里。

在他们的家中?。

傅元晋心满意足地等待着。

在拼命压抑的身体痛楚和?心脏酸苦中?,回?想着她不肯低头认错的倔强模样,等待许执来找他。

直等到一阵稳重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地,朝他走了过来。

很快,牢门的锁链哗啦啦地响起。

小卒的恭敬,随之奉承:“许大人,傅元晋就关押在这里。”

“你们先出?去。”

许执对身后的人吩咐。

刑部左右侍郎连同狱卒,道“是?。”一同往外去了。

傅元晋睁开轻阖的眼。

在重新沉入阒静的牢狱中?,看向站在他面前,身穿一身官袍、姿态严正冷肃的人,吞咽下喉间又涌上?来的血。

不觉笑道:“我原以为今日该是?许大人亲自来捉我,害我等了许久也不见?人。许大人是?在忙什么,如今整个朝廷,还?有比审罪我这个通敌叛国之人,更为重要的事?”

许执垂眸俯视一身落魄、眼脸有青紫斑驳伤痕的人,只是?平声问道:“你有什么事要和?我说??”

和?三年前的那次告知,几无?差别的场景。

接着,他便听到了这样一句话。

“许执,我不是?输给了你和?卫朝两个狼狈为奸的东西,我是?输给了曦珠。”

许执的身体蓦然僵硬住。

傅元晋唇角的笑一瞬收敛,变得冰冷。

“你把人都屏退出?去,依照大燕律法?,是?不能够审问我这个通敌罪犯的。既然是?听说?了曦珠的事过来,你别在我跟前装,谁不知道谁啊。”

在朝的十余年,各自早就摸清了底细。

他的断言,便在此刻落下了。

“许执,你不想把她牵扯进来。”

“若是?她没有将我傅家与海寇通敌的事,告诉了卫朝。你们这些人,永远都不会抓到我的把柄。”

话说?的多了些,傅元晋的喉咙忍不住地发痒,偏头朝烂臭的稻草堆里,咳唾了一口血沫。

再转过头,看向眼前的这个人。

他忽然替柳曦珠恨起许执了。

倘若不是?这个人曾经抛弃了她,她不会流落到峡州。

……纵使那样,她不会遇到他。

可?傅元晋还?是?不知缘故地,恨起了许执。

舌尖抵压住嘴里残留的血腥,他渐渐又笑起来。

“许执,知道我为什么不杀她吗?”

“知道她心里有你,也不杀她。你猜猜看,是?为什么?”

傅元晋回?想起那个瓢泼大雨的夜晚,海寇横行。

“你知不知道,她刚去峡州时,有一天下雨,城内发生战事,海寇到处抢掠。她一个人抱着那个卫家的孩子四处逃命,后来被我找到时,一个人缩在角落里,全身湿透地在发抖。”

“那天晚上?,她发了高烧,一直在叫你的名字。”

“你是?没看到她那个可?怜样,若非我见?她长得好看,真是?不想管她了。”

“好在那天给了她一个教训,让她终于想到来找我了,你见?没见?过她脱光的样子,如何讨好人……”

傅元晋的话并没有说?完,脸颊被卫朝揍过的地方,猝然又添了一拳。

狠重的力道,几乎将他的牙打碎了。

将近麻痹的疼痛,却抵不上?招魂的反噬。

单薄的囚衣前襟被攥住,一双满是?戾气?的眼,紧凝着他。

眼底,是?深不可?见?的悲痛和?哀伤。

“住口!”

窒息的喘气?间,傅元晋还?是?看了出?来,艰难地笑咳一声。

“许大人要对我动用私刑吗?”

“这应当?与我通敌叛国,并无?关系才对。”

“可?是?后来的曦珠,不会再想起你了。”

目观他的刹那迟钝,傅元晋脸上?的笑如何都收不住,血从裂开的嘴角溢出?来。

“许执,你相不相信这个世上?,死去的人可?以重生回?到过去?”

“你究竟要说?什么?”

声音嘶哑地,似要在下一瞬断掉,如同他被刀砍中?的右手。

“我想说?曦珠并没有真的病故,她回?到了过去,和?卫陵成婚了,两个人过得情投意合。”

傅元晋看着许执怔怔的样子,倏然大笑起来。

眼睛却泛酸地湿润。

这个人和?他一样,都生了白?发,看着竟然比他还?老。

纵使身居高位,手握权柄又如何。

她不会喜欢老成这个模样的许执。

“她和?卫陵成婚了,她说?她喜欢卫陵。”

“她还?叫卫陵夫君,你有没有被她叫过,没有是?不是??哈哈哈,她叫过我,你知不知道她叫夫君时,那样子多乖。”

“你和?我一样,都被她抛弃了。”

“不,你比我还?可?怜,你都没有见?到她,甚至没有和?她说?过一句话。”

“她连骂你都没有。许执,你瞧瞧你的这副老样!”

“连我她都嫌弃,她更看不上?你!”

“她骂我了,却连骂你一句都不肯!”

打是?亲骂是?爱,她定然对他还?有感情,所以才会骂他。

……

笑着笑着,傅元晋又咳吐出?血。

他不好受,便也要许执跟他一样。

不对,要让许执比他更难受。

*

“大人,大人!”

守在门口的刑部左右侍郎,见?尚书大人迈步走上?台阶,从牢狱中?出?来,还?不及上?前打招呼,问询审罪的事。

就见?人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样,竟还?撞上?一边的狱卒,踉跄了下,把个小卒吓得不轻,忙矮身行礼道歉。

也是?在大人脚步停顿时,他们留意到大人的右手,竟然在流血。

不等他们惊讶去问,便眼睁睁地看着大人突然朝前跑去。

不顾礼仪地,步子越来越大。

绯红的官袍飞扬在风中?,头上?的乌纱帽都要歪了。

将帽子一把从头上?摘下,许执直奔到马厩。

不及看清是?谁的马。

就近解开一匹的缰绳,踩住马镫一跃而上?,拉紧绳子,朝衙署外而去。

蓝天白?云,春光千里。

热闹的街景瞬息而逝,浮生若梦般,那些他与她曾游逛玩耍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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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他的眼里,一晃而过。

她拉着他的手,转过了头,脸上?是?如春光明媚的笑意。

凑到他的跟前,垫起脚尖。

“我好不好看呀?”

她浓云乌黑般的发髻上?,簪着他新买给她的廉价淡粉绢花。

微风拂过她细碎的额发,她一双琥珀的眼眸弯望着他。

憋不住笑地唤他:“微明。”

将他从看愣中?唤回?神?,等着他的回?答。

“好看。”

他笑起来,毫不犹豫地答。

这一生中?,他见?过的最好看的姑娘,就是?她了。

从此,再没有谁能比得上?她。

眼中?潮润,他纵马在喧嚷的长街上?,疾驰往卫家去。

他记得的,曾经镇国公府的卫家,在哪里。

他曾和?她一起走过的,数次的道路。

一直都没有忘记。

她回?来了,他要去见?她。

去见?她。

第163章黄粱梦破(十七)

三月初七,清明时节。

天光未晞,卫家?的府宅内便早早亮起了灯烛,卫虞和卫锦在厨房收拾昨日做好的蹄膀、白斩鸡、糕饼、青团子……

将祭品都装进竹篮子里,再拿块蓝底的布盖严实,怕去卫氏族陵祭拜时,被郊外乱飞的柳絮和虫子,弄脏了东西。

正将蜡烛、长香、鞭炮放进另个背篓中,却忽然门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是不见?卫朝,去祠堂叫人的卫若急忙回来了。

“姑姑,哥出事了!”

卫虞大惊,赶紧从厨房出去看望。

是出了什么事?

原来是知晓了片刻前,刑部的官员要去捉拿傅元晋入狱,心绪不宁。

谁也?没说,便赶去现场。

结果与傅元晋打了一架,虽然最后被人拉开,但?脸上青一块紫一块。

这?一番报复,牵连身上的暗疾发?作。

皆是在峡州的十三年间,于那些?血肉横飞的战争里,堆累起来的。

人疼地甚至走不了路。

本该是去京郊族陵祭祀的大日子,却发?生这?样的事。

卫虞却不好说什么。

她知道?这?些?年来,侄子在傅元晋的手下?做事,是万般憋屈。趁着这?个机会去斗殴,似乎并非多难理解的事。

况且……是三嫂委身了傅元晋,才换来卫家?喘息的时日。

她默低下?头,轻声道?:“既如此,你便待在家?里,我和阿锦阿若他们一道?去,洛平也?会和我们一起。”

“吃过药后,便好好歇息。”

“想必过不了多久,你就要前往峡州,别是伤没养好,更会严重。”

卫朝歉疚地点头。

但?用手压了压腮帮子上的肿痛,仍送他们出门。

想提装鞭炮的沉重筐子送小段路,但?被卫若拦住了。

“哥,别动到?伤,还是我来吧。我拎得动。”

这?几年,体弱的他调理好了许多,也?开始学习武艺。

不仅是因强身健体,更因他是卫家?的子孙。

“哥哥,你回去休息吧。”

卫锦的臂弯也?挂着一只篮子,里面装的是纸钱,以及他们这?几日叠的一些?元宝。

等会上山后,要烧去的。

卫朝摇了摇头,道?:“我看你们走了,再进去。”

他站在卫家?的门口。

望着姑姑和阿锦先?上了车,阿若将那几个沉甸甸的篮筐递给姑姑,放进车厢里后,才弯腰钻入车内。

姑父在最前头御马。

鞭子扬起,“驾”地长声。

马车晃晃悠悠地,在清晨的微凉春风中,缓慢消失在长街的拐角,往卫氏的族陵去了。

卫朝眸中逐渐蕴积起泪意,转过身,快步走向了祠堂。

*

“阿朝,不要将我回来的事,告诉给你姑姑、阿锦阿若他们知道?。”

三叔这?样对他嘱咐。

卫朝不明白三叔为何不想让姑姑、阿锦阿若他们得知。

倘若他们知道?了祖父祖母,还有二叔还活着,定然会高兴的。

就如同他几乎在不可置信中,踟蹰地问询三叔。

“我的爹娘,还在吗?”

三叔道?:“他们都在,你娘还有了身孕。”

便似是十六年前,父亲前往黄源府后,娘每日都翘首以盼爹的回家?。

时常抚着显怀的肚子,叹息一般,笑着对他说:“不知你的妹妹出生时,你爹能不能回来了?”

爹娘盼望能生下?一个女儿。

他也?想要一个妹妹。

但?最终,他的妹妹没有出生,便与娘亲一道?亡故了。

父亲也?被断绝粮草,困死在黄源府。

“是真的吗?”

“真的。”

在另一个地方,有着与他记忆里,一模一样的爹和娘,还有尚未出生的妹妹。

也?该有另一个自己。

正在爹娘的膝下?,享受天伦之乐。

卫朝再也?压抑不住胸腔中的悲痛。

便在此刻,他遽然明白过来,三叔为何不想姑姑他们得知这?些?了。

“阿朝,既然经?历这?么多苦难走了过来,便不要再回头了,继续往前走吧。”

“你是这?样。”

“你的姑姑、还有阿锦阿若,也?要如此。”

有时候,不知道?一些?事,是好的。

知道?了,反而是痛苦。

……

“现在卫家?靠你撑立门庭,你要照顾好自己。”

卫朝抬起头,在恍惚的视线中,看向面前满身伤痕的人。

三叔的手正伸过来,想要擦掉他脸上的泪,但?只是徒劳无功,并不能触碰到?一分?。

“阿朝,我要走了。若是再拖延下?去,你的三叔母恐怕有危,我们得回去了。”

卫朝抬袖,一把抹掉眼里的泪水。

忽然之间,他想起了那些?信。

那些?见?不得天光的、被藏在墙壁暗格里的书信。

“三叔,你等等我,我有东西要给你看。”

他急匆匆地跑出祠堂,去自己的房间里,取来了那些?已陈旧十余年的信。

拿到?三叔面前,抽了抽酸胀的鼻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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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哽咽道?:“三叔,破空苑塌了,这?些?信落了出来,我们没有及时保管好,被雨浸坏了。”

“对不起……”

泪水忍不住地落下?,他又一次想到?那个上元的雪夜。

盛放的绚烂烟花之下?,高墙的灰色阴影里。

也?听?到?三叔有些?犹豫,甚至发?抖的疑问。

“这?些?……都是给她的信吗?”

“阿朝,你可以给我……看看吗?”

于是,他一张又一张地,翻着那些?时隔多年、远隔千里,在孤灯之下?写?成的信,给三叔看上面早已模糊的字迹。

那些?关于三叔不能言明的心意。

只能被埋藏在黑暗中,注定不能被三叔母知道?的爱意。

薄脆泛黄的纸张,稍用一丝力气,便会碎裂。

他小心再小心,按着年月顺序翻动。

直至最后一封书信,被那年骤降的春雨湿透大半,只能看清几行残缺的字了。

落笔于神瑞二十七年的二月初三。

卫朝记得很?清楚,那是三叔出征北疆的前夜。

“你和他在一起过得开心,我也?就放心了。”

“所以,以后,我不会再给你写?信。”

“不过倘若他对你不好,或是哪一日,你不想与他在一起了,可以来找我。”

“我会一直等你。”

“但?望不会。”

……

卫朝“噗通”一声,跪倒在地。

于卫家?的列祖列宗面前,抬手往自己青肿的脸上,狠狠打了一巴掌。

跟着垂头的抽噎声音,随之响起。

“三叔,对不起,我不该喜欢三叔母,不该喜欢她的。”

“对不起,对不起……”

一直深埋在心底的内疚和羞愧。

与泪水一同坠落在地,四溅成花。

面前的人,从书信中怔然地抬头,偏转过脸,眨了眨微湿的漆黑眼眸。

从格子窗外映入的灿然光芒,正在一寸寸地攀爬,从他被狼爪和利石划破的莺黄锦袍下?摆,蔓延至露出纵横伤口的手臂。

似是烈火焚烧的痛楚,灼烫滚热,要裂开魂魄一般。

但?比不上那个人,曾经?经?受的那些?。

过了好一会,他终于开口,对着依旧跪地的人,艰涩道?:“阿朝,起来吧,我原谅你了。”

他说:“我和你三叔母要走了。”

在离别前,他拜托了这?个侄子一桩事。

“去找一件衣裳,烧给我。”

他不能让她一个人孤单被困,必须要走了。

也?感觉到?,那条若隐若现的,牵连两个世的道?路快要崩塌。

不能再留在这?里了。

他要带她回家?。

……

家?。

那个逼仄狭小的院子,不过一棵丁香树和棵枣树、以及一丛竹子、四间屋,如何能成称为家?。

纵使那是他可以动用的积蓄,所买下?的最好的小院。

但?仍觉配不上她。

他歉意道?:“委屈你跟我受苦了。”

她本该身在金玉满堂、锦绣花团中。

她却毫不在意地这?边瞧瞧,那边摸摸,回头笑说:“不苦的,我没觉得和你在一起苦过。以后我们的日子,会越过越好的。”

“等以后我们有钱了,可以再买大宅子。”

她又腼腆起来,不好意思地来攀他的肩膀,凑到?他耳边,偷偷道?:“现在只有我们两个,还不急。”

他听?明白了她的意思,垂眸看她发?红的耳尖,止不住地脸热。

揽住她的腰,将她抱在怀中。

低下?头,在她耳边承诺道?。

“嗯,我知道?。定然会勤恳努力,争取早些?让夫人住进大宅子里。”

“说什么呢!”

她眼眸盈盈地仰头瞪他,拍打他的胸口。

他听?到?过的,她也?唤他夫君。

曾经?他下?值,浑身疲惫地回去那个暂时的庇所。

隔着一堵灰色的矮墙,闻到?了熟悉的炖汤香味,也?听?到?了她和煤球的小声私语。

“夫君怎么还不回来呀?”

她又来找他了。

悄声,是怕被谁听?见??

他站在探墙而出的柿子树枝下?,不由无声地笑。

他紧抱着温软的她。

即将要成为他的妻。

初见?第一面。

在他来京参与春闱的那年上元,赊月楼上。

拥挤人潮,和璀璨灯光中。

跌跌撞撞扑入他的怀里,便喜欢上的,他的心上人。

她对他那样好。

好到?穷尽他的一生,无论?如何,也?弥补不上他们的距离。

……

隔着漫长的,恍若十载岁月光影的长街。

忽然再见?她的背影。

是那般的瘦弱孱羸。

她怎么会瘦成那样,好似一缕风拂,便会消散了。

是了,她在峡州待了十年,一定吃了许多的苦。

傅元晋将要被定罪判刑。

她也?终于回到?京城,他又能见?到?她了。

他会告诉她。

退婚后的每一日,他都在后悔,每一个夜晚,他都在想她;

会告诉她。

贬官西南的那些?年,他是靠着想念她,紧握她做给他的荷包,才支撑走过了那段无望的日子;

告诉她。

在好不容易回京之后,收到?她的书信时,他高兴地不能自已,终于可以为她做事了;

告诉她。

那棵丁香树,被他派人移栽了过来。他每次透过书房的窗子,都能看到?花树。

他还养了一只黑猫,也?叫煤球,很?乖很?黏人;

想让她知道?。

她回京后没有来见?他,只是让卫若来送礼道?谢,其实他很?失落。

他将那几个礼盒,里里外外地翻了好几遍,却什么都找不出来;

她重病在床,他很?担心,每一日都要问询过去给她诊病的太医;

……

他一直都记得,曾经?对她许下?的承诺。

许执几乎是从马上摔了下?来,从地上爬起来后,他赶紧拍了拍袍袖上的尘土。

要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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门进去的那瞬,又摸了摸鬓边的白发?。

他向来不在意外貌。

但?在此时,突然怕真如傅元晋的所言。

她会觉得他衰老年迈,比不上那个人……

但?很?快地,他把手放了下?来。

一把推开门,在一个察觉到?异动的仆从上前时,脚步飞快地,绕开人跑了进去。

“谁啊!给我站住!”

仆从只见?一个身穿红袍、头发?半白,模样似是疯癫的人,不打声招呼地就闯入了府门,急地赶去拦截。

大喊吼道?:“站住!我要报官了!”

他太急了,瞧人直往祠堂狂奔,这?还得了!

随手抄起靠在墙角的竹竿子,就朝人的腿横扫过去。

他是练家?子出身,专门来看守门房。

轻轻巧巧地,登时将举止失措的人,扫落在地。

离得近了,才瞧清怎么穿的是二品官服!

天娘啊!

仆从吓傻在原处,竹竿子从手里掉下?。

清脆的一声,他赶去扶人。

“大人?大人?”

许执的双膝磕倒在坚硬的砖石上,手也?撑抵在地。

他似乎听?到?了那阵清铃声,正在渐渐远去。

着急地忍痛抬起膝盖,被仆从搀扶起来,他垂低的视线里,走近了一双深色的皂靴,和素白的袍摆。

“她……”

蓦地,嘶哑被嗤语截断。

“来晚了,我三叔已经?和她走了。”

许执险些?站不住脚。

一瞬茫然地抬头,看到?了同样一双泛红怀恨的眼。

卫朝知道?,定然是那条疯狗,把这?个人引过来的。

两个人,简直是一般的疯样。

“许大人,你如今有妻子儿女,不要忘记了。”

“你来到?这?里,是凭借什么身份,想要见?她?”

“既来我卫家?,除去正事,此外一概不谈。”

他眸中酸涩不止,冷笑着。

在得到?原谅之后,解脱的罪恶里,质问着不断颓唐后退,直抵到?槐树树干的失魂男人。

终压不住喧嚣的怒焰,仇恨地盯着这?个人,厉声道?。

“倘若当初不是我三叔让着你,你根本不配和我三叔母在一起!”

许执默低下?了头。

喉间哽痛难堪,整颗心在被撕裂般地剧疼。

是啊,他知道?他配不上她,也?配不上她曾经?对他的那些?好。

可他还是想见?一见?她。

想问她,是不是恨他。

所以重来的一世,她不会再要他了?

“曦珠……”

*

曦珠感到?力气正在一点点地丧失。

但?她并不饿,也?不困。

自从傅元晋离开后,她又陷入了一望无际的、唯有月光照进的昏暗里。

不能走出这?个屋子,只能被关在里面。

甚至一点动静都没有。

全?然的阒静中,唯一能听?到?的,只有自己的呼吸和心跳声,但?也?愈发?微弱。

她一动不动地曲膝,垂头趴在上面。

于昏昏沉沉间,仍仔细聆听?周遭,兴许会出现的任何细微声音。

也?许一个疏忽,她会没有留意到?,卫陵已经?找来了。

但?她?*?认真地等待了许久。

仍然没有听?到?他的呼唤。

怎么能那么慢,怎么还不找到?她?

分?明一切都快到?了尽头。

想必过不了多久,那些?事便能尘埃落定,她也?快能带他一起回津州,回家?了。

她想回家?。

而不是永远地,被困在这?个无人的地界。

脑袋越来越重,眼皮也?在克制不住地合上。

她拼命地睁开,不让自己沉睡过去。

怕自己一睡,便再醒不过来了。

但?抵挡不住那股极其困倦的疲乏袭来,她终究慢慢闭上了眼。

在最后一丝昏光要逝去眼里时,乍然外间响起了脚步声。

正在一步步地,靠近这?里。

是极其熟悉的脚步声!

曦珠倏然清醒,她一下?子蹦跳下?玫瑰椅,往门的方向跑去。

在她第无数次地,要去推那道?巍然不动的门时,门忽地从外被拉开了。

一个身穿青黛窄袖衣袍的人,正隔着门槛,站在黑暗之中。

甚至不及去看他的脸。

那一刻,曦珠猛然扑入了他的怀里,紧抱住他的腰。

埋头在他的胸膛,眼睛禁不住地发?酸。

“你怎么才来啊?”

她都等他好久好久了。

觉得他整个人都好冷,但?仍将他抱得很?紧。

身侧那双僵硬的双手,缓缓地抬起,放在了她的后背,轻柔地抚慰她的害怕。

他低声道?歉:“对不起,我来晚了。”

他垂眸看怀里的她,她抱得他好暖和。

这?还是她第一次主动抱他呢。

惨白的脸上,不由露出了笑容。

揽住她的腰,手臂托举,将她从那座笼抱出。

“我们回家?。”

那个人答应过她。

他会帮他们的。

第164章黄粱梦破(完)

走出那一方囚困的牢笼后,月光消散。

归去的道路漆黑一片,什么都瞧不清楚,仿若陷入深不见底的泥潭深渊。周围有什么窸窣声音,正在流动。

隐约的“嘶嘶”声,倏地卷来一股潮冷的阴风,吹透单薄的里衣。

曦珠打了个寒颤,紧抱住身前人的脖子。

一壁试图睁大眼睛去望,想要瞧清楚;一壁鬓发贴着鬓发,紧挨他的耳朵,小声问道:“那是什么?”

他紧搂住她?的双腿,让她?稳当地?趴在他的背上,回答道:“是些魑魅魍魉。”

怕她?害怕,柔声道:“别怕,有我在。”

“我不怕的。”

曦珠的脸枕在他右侧肩膀上,轻道。

他来救她?了,她?终于可以回去了。

感到身?体愈发虚弱,她?闭上双眼,不再去看那些东西,只欣喜地?抱着他。

疑惑地?问道:“这么黑,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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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么都看不见,你怎么认得回去的路?”

他感受到她?压抑不住的高兴,唇角也不禁扬起,道:“感觉得出来。”

在黑暗里待得久了,便多了感知。

况且有牵引回去的道路。

他知道的,是那个人让王颐做法,以自己?的血为祭,设下的“引魂”阵法。

她?又问:“会不会走错?”

语调担忧,是真?怕他走错了。

他坚定?地?回道:“不会,我肯定?能带你回去。”

“别怕。”

他再次安慰她?。

“我不怕。”

曦珠笑着低声说了一句:“有你在,我才不会怕呢。”

她?温暖的气息吹拂在他的后颈。

他固着她?双腿的手,在不会被她?注意的地?方,慢慢收拢,攥紧成?拳。

他笑应了声:“嗯。”

接着听到她?的问:“我是不是离开很久了?”

曦珠不知道自己?被困在那个过去的屋子里,究竟过去了多久。

永远都是黑夜,永远都是那一轮明月。

没?有刻漏,没?有打更。

自从傅元晋怒极摔门离开后,她?彻底迷失在那望不到头?的岁月中。

惶然惧怕中,怕自己?永远被困在那里,直至困死。

她?急迫地?想要知道日月轮换过去了几天。

“有多久了呢?”

她?问,并?立即得到了答案。

“已经过去六天了,快第七天了。”

曦珠好歹松口气,又问道:“蓉娘她?是不是很担心?”

蓉娘是她?的乳娘,更是她?在京城唯一的亲人,定?然担心地?很。

明明知道,却仍然忍不住想要问他。

他背着她?,走在归途的幽暗里,笑回她?的问。

“等回去后,就可以见到她?了。”

“快了,没?多久就可以回去了。”

路途漫长?,但在一问一答间,终会抵达尽头?。

他想要走得慢些。

想要在最后,和她?多待一会儿。

但念头?在脑子里闪过,步伐依旧不停。按着那条牵引的路,走得稳妥,走得急速。

他知道她?一定?盼望着回去,能早点见到光亮,也想要见到那个人。

而那个人,定?然在那个世,也在期盼她?早日醒来。

得快些了,不能让那个人真?地?寻死来找她?。

他的步子,迈开得更大些。

目光扫过那些藏在道路两边,急于上前,要来撕扯吞吃他与她?的亡魂。

但都被那个人满是杀戮戾气的血,给绞杀挡住了。

心中不忍地?泛起苦楚。

那个人经历过杀伐战争,不似自己?只会纨绔享乐。

“你身?上好冷啊。”

曦珠鼻腔有些酸,将自己?紧贴他冰冷的身?体,想要他温暖一些。

她?被困住太久,也太久没?有见到他了。

很想和他说话。

他的脚步蓦地?一顿。

继而感到肩膀处,她?将脸都埋在了上面,又听到她?低落无力的嗓音。

“你怎么不问我为什么会在那个地?方?”

他既然能找到她?,曦珠不知他是不是已经知道了,她?和傅元晋的事。

但不管他是不是知道了,她?还是想自己?告诉他。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地?将前世的那些事,全都告诉他听。

不想再瞒着他了,更不想两个人因?此有隔阂。

而当初那个雨夜,在告诉他,她?和许执的婚事时,她?其实是想看到他心生厌弃的。

没?有哪个男人能忍受得了。

但那时的他,只是将她?紧抱在怀里,说不在乎那些过去。

尽管后来,他有时会因?许执吃醋发脾气,但曦珠看得出来,他并?不介意那些。

如今她?的心里,没?有了从前隐瞒他时的忐忑。

她?以后是想带他回去津州,回家去的。

想和他过一辈子生活。

她?阖眸贴着他的背,开口叫了他的名?字。

“卫陵。”

“我是被傅元晋……”

但刚起一个头?,话音便被打断。

身?前的人低声:“曦珠,你不用?说了,我都知道了。”

曦珠倏然顿住,抓紧了他的衣裳。

过去好一会儿,她?的唇动了动,想问他如何得知的。

他继续往前走,已然说下去。

“恰是清明节,我没?办法破开那个屋子周围的禁制,便去见阿朝了,让他去取来傅元晋招魂的信物,才能找到你。”

若非清明,兴许他不能见到卫朝,进而从卫朝的口中,得知更多。

以及,看到那些被藏起来的书信。

虽然与那个人共处一具身?体,被迫挤在一个阴暗的角落。

早从那个人的记忆中,获知部分。

但……都比不上亲眼所见。

她?的指甲透过一层衣料,轻微地?扣入他臂膀处的伤。

麻木的疼痛中,他垂眸道:“我知道了那些事。”

喉咙吞咽下连绵的哽痛,声音低下去。

“曦珠,对不起,让你受了那么多苦。”

他不知道曾经的她?,经受了那么多。

那日及笄的表白,还对她?动了火气。

他不应该的。

不该的……

曦珠趴在他的背上,声音很轻很轻,却清晰地?透过紧贴他的骨头?,传至他的耳边。

“卫陵,那时流放到峡州,我很怕死,也不想再干那些活了,所以才去找傅元晋的。”

她?只想活下去,尽管是用?交换身?体的代价。

她?也没?有选择,不想固守所谓的贞洁赴死。

在出口前,心里已有答案,但仍是问了他。

“你会不会嫌弃我?”

她?又一次在问那个人了。

他摇头?说:“不会。”

从脑子里搜寻出了她?与那个人的过往,是前世的许多年前了。

关于她?送那个人的平安符。

后来,那个人的寄魂之所。

他往前又迈了一大步,说:“我也怕死,之前去北疆打仗,还想当逃兵来着,表妹会不会嫌弃我的懦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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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个人是怕死的,尽管每次出去围剿狄羌,怀中都揣着平安符,仍然怕死。

每次活着回来,那个人都要喘上好几口气,劫后余生地?喜悦。兴许下一场战事结束,便能回京,也能见到她?了。

而只有他,什么都不曾经历。

甚至从前觉得父兄外出征战,并?无多么可怕的地?方,也不畏惧死亡。

他忍住眼中的酸意,不着痕迹地?仰了仰下颌。

诉说那个人的过去之后,再张口,却缓缓低道:“曦珠,你比我勇敢得多。”

曦珠听到了他的哽咽,心里生出难受。

抿了抿唇,不想再陷入那段过往。

她?在绵绵的困倦之中,轻声问他:“阿朝他们过得如何,你知道吗?”

回到过去,却没?有见到卫虞、卫朝,还有卫锦卫若。

也不知她?走后,一切可还顺利?

“你不要担心,他们过得很好。小虞和洛平有了一个女儿,小名?叫滢滢,时常生病,但很乖的一个孩子;阿锦的病好了,如今都认得清人了;阿若的身?体也好了很多,做了几门生意经营,帮衬着阿朝……”

“阿朝他快要回峡州了,此次傅元晋被许执定?罪捉拿入狱后,峡州的兵权掌管会空缺出来,到时阿朝会接管当地?的兵力。曦珠,阿朝说是你给他的那个锦囊……”

他并?不知原来在多年以后,卫家会败落成?那个样子。

而卫家的复起,是倚靠他之前无礼对待的表妹。

倘若没?有表妹,他无法去想卫家流放后,会是如何的后果,兴许……早已覆灭。

他的眼睛禁不住地?湿润,紧咬住后槽牙,强忍着钻心的绞痛。

但那些,都是靠她?出卖了自己?,而得来的。

他只有紧紧地?将她?背牢,更快地?送她?回去,才得以弥补愧疚。

在他的低声叙说中。

曦珠的额头?抵着他的背,不由笑了一声:“他们过得好,便很好了。”

这个世上,太阳每日在晨露里,于东边升起,在暮色里,于西山落下。

没?有谁离不开谁的。

纵使没?了她?,他们都会过得很好。

好在她?给卫朝的那个秘密,是有用?的。

傅元晋入狱后,卫朝的仕途前程,只会愈加地?好。卫虞、卫锦卫若他们,也会跟着更好。

便在这时,曦珠想要与卫陵说,那个秘密一定?也会让这个世的傅元晋被定?罪!

她?恨傅元晋,比在招魂之前,益发痛恨了!

若是没?有招魂,她?不会回到这个地?方,被困那么久!

但在出口的一瞬,曦珠又合上唇,不太想在这里,与他继续说起傅元晋。

等回去后再说。

想到快回去了,她?高兴地?搂着他的脖子,感到冰冷的他,似乎渐渐变得暖和起来。

抬起头?,睁开一直闭着的眼,越过他的肩膀,竟然看到前方出现了一道白光。

就像前世自己?病逝后,走上的那条纯白归路,是向往重生的。

那时的她?,犹夷彷徨;但现在的她?,却祈盼快些走进那道光中。

尽管眼皮沉重地?要落下,浑身?无力地?要睡去。

但她?一直强撑着。

“快回去了,是不是?”

她?欢喜地?拍他的肩,问他。

背着她?的人笑道:“快了。”

就似在数着步子一样,他听到了她?的碎碎默念,不由加快脚步。

他感到身?后走过的道路,正在裂断崩塌,蔓延至他的脚下。

“还有十步。”

“七步。”

“六步。”

“三。”

“二。”

但在那倦怠柔声的“一”中,他停下了脚步,没?有跨过那道生与死、引魂阵法设下的界线。

他将她?从背上放了下来。

在模糊不清的晦暗中,转过身?,笑着对她?说:“曦珠,你先过去。”

曦珠站稳后,自然而然地?,困惑问道:“为什么不一起过去?”

她?听到他说:“身?后还有其他亡魂,要过这条线,必须要断后。”

“你先走,我在身?后跟着。”

他不必担心她?回去后,那个人会隐瞒不住,一定?会想到很好的法子,来说服她?,今日救她?的人是自己?。

也一定?能应付得了,她?告知他的傅元晋之事。

那个人早已得知,也不在乎。

曦珠顿时蹙眉,问道:“那些是不是会伤到你?”

她?相?信了他的话。

因?她?觉得他全身?寒冷如冰,不明光影里,脸颊上也隐约可见几道抓痕,皮开肉绽一般。定?然是去找她?的缘故。

她?看到了他的笑。

他伸手将她?垂落在肩,凌乱的乌黑发丝顺理,低道:“别担心,我好歹在战场滚了几遭,煞气重,它们不敢伤我。”

他的手指正在扭曲变形。

很快,便连面皮都要垮塌下来。

骨头?似是在被用?锤子狠砸一般,内脏皆碎。

坚持不了多久了,他忍着浑身?的剧痛,硬挺着要弯下的脊背,扶住尚且犹豫的她?。

颤抖的手掌落在她?孱弱的后背,将她?往那明光的线内,轻推了一把。

“你先过去。”

只要过去了,她?便能彻底回去。

回到那个人的身?边,也能回去津州。

她?一直想要回家的。

曦珠顺着那股温柔的力道,往前走了一步。

半步已落进光与暗的交界。

但便在那一刹,久处黑暗的她?,被乍然的光芒刺地?眼疼,忽然回过了头?。

原本在阴暗里、背对着,无论如何都看不清的面容,在另一边残光的映照下,竟变得清晰。

那是一张极其沧桑憔悴的脸。

分明是同床共枕、熟悉至极的人。

但就在这一刻,曦珠怔然在原地?。

她?的视线定?落在他的额角,那里的碎发正遮掩着一个窟窿。

血肉模糊,白骨袒露。

她?缓慢地?将目光下移,对上了一双闪避躲逃的漆黑眼眸。

唇瓣几乎是发抖地?张开,她?哑然地?想要问他:“你是谁?”

但最后,出口的却是:“……卫陵?”

她?伸手,一把拉住了想要后退的他。

又一次下意识地?唤他:“表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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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想起来了,那次秋猎,他受了重伤,便是这个模样。

可隐隐地?,好似并?不是这个样子。

他怎么会这般瘦,两颊都凹陷。

他的手在挣脱她?,脸也偏转着低垂。

要拼命逃回到黑暗里藏起来,不想让她?看见自己?。

曦珠紧紧拉住他冰凉的手,第三次叫他了。

“三表哥。”

话音甫落,她?看到他侧过的脸畔,经斑驳的累累伤痕,流下了一行泪。

卫陵终于转过脸,于朦胧的视线里,无声地?望向了她?。

他并?不想让她?知道真?相?。

只想她?能平安回去那个人的身?边,那个人一定?会护好卫家,也一定?会实现她?前世夙愿,带她?回家。

从此以后,他们会幸福顺遂地?生活在一起。

他希冀如此。

但所有竭力的冷静和强忍,在她?一声又一声的呼唤里,在她?洞明的眼神中,一瞬溃不成?军。

他宁愿她?不曾回头?看他。

便是这次的回头?,让他再也无法克制。

不由地?,第无数次想到她?及笄那日,他被她?拒绝表白,前往秋猎的山林中,那些想好了、要回去问她?、最终却未曾出口的狂妄之言。

可笑的是,他以为她?是喜欢他的,只是受困于身?份,所以才没?有答应和他在一起。

但那又有什么关系,只要她?喜欢他,任何忧虑都不足为惧,他会去解决的。

不管是官职,还是前程仕途,他都愿意去做那些枯燥乏味的事。

只要她?愿意嫁给他。

在脑子昏晕的胀疼里,卫陵看着不肯放开自己?的人,郑重地?叫了她?。

“表妹。”

一阵阵的痛意从紧绞的心脏涌上喉间,如是烈火灼烧,让他几近失声。

“对不起。”

“那天,我不该那么轻率地?向你表白,更不该向你发脾气。”

嗓子似是撕裂般的疼,跟着掉落的泪水,是连绵不绝的倾诉道歉。

“我不知道你曾经受了那么多苦。”

在那日被野狼重伤滚落山坡,被另个人全然占据身?体之后,只能屈居在一隅阴暗里。

最初愤怒地?想要夺回自己?的身?体,但魂魄力量弱小地?,无法撼动一分那个强悍的人。

很快地?,那个人的记忆如同涨潮的海水,奔涌进他的脑子中。

他终究得知了,自从见到表妹的第一面之后,做过的那些仿若真?实的梦境,到底都是什么。

仅仅是冰山一角,与她?遭遇的所有相?比。

更多的,一幕幕的前世画面,从他的眼前似是流水般逝去。

从初见第一面、小琼山梅林、除夕宫宴、上元游灯会、寒食春雨的丢失……

他醉酒漠视她?的表白,她?哭着转身?跑远、她?和一个叫许执的新科穷进士定?亲、兄长?和父亲接连逝于战场、大嫂也一尸两命去了……

投身?北疆的战争,残酷的攻伐之中。

是深夜孤灯下,孑然一人枯坐。面前的案上,是那一封封从京城送来的书信,也是那一封封无法从北疆送出的书信。

最终,是海东青飞送来的那封泣血之言。

“三表哥,快些回京,我们在等你。”

她?在催促了。

回首万里,大雪纷飞,是烽火硝烟的城池,和四处逃亡的百姓。

身?侧,是副将属下的叠声催促,弃城回京,援助太子。

可是,可是……

不等他从尸横遍野、血流融冰的地?狱场面回神,立即落入太子倒台、卫家被抄流放的震骇悲恸。

接着,他的眼中猝然失去一切色彩,再度陷入黑暗。

在那个暗无天日的困境中,是她?在牢狱中的哭声、是母亲病逝前的嘱托。

是她?与傅元晋的欢好;

是她?夜半的压抑低泣、是她?月事痛极欲死的求声、是她?写信给那个负心人的商议、是她?对着平安符的零星诉说……

是她?和妹妹侄子他们历尽艰辛,得以回京后,她?的整日咳嗽。

夜间,那一声声的抽噎低哭:“娘”、“爹爹”。

……

他终于知道了,她?为何会拒绝他的表白。

是因?她?从不曾喜欢过他。

便连初见时,在杏花微雨之下,她?落在他脸上的哀伤目光,其实一直看的,都是另外一个人。

并?未遵守承诺、平安归来的那个人。

他分明早有所察异样,却没?有问她?那些梦。

倘若早些知道的话。

“我若是知道的话……”

知道了呢,又能如何。

他根本没?有那个人的能力。

不能带领卫家走出前世的泥沼结局,更不能比那个人更好地?保护她?。

只会吃喝玩乐的“本事”。

而那个人,是在前世被逼至极点后,被一把接一把的利刃,给搓磨砍杀出来的。

他被困在自己?的身?体里,亲眼看着那个人的所作所为。

不管是对于北疆的战事、朝廷的局势掌握,亦还是对她?费尽心思地?爱护和尊重。

隐去纵火藏香居之事,

全都是他比及不上的。

他甚至不能暴露自己?的存在,怕被那个人发现,要将尚且存在的他,彻底抹杀了。

他心里清楚,占据自己?身?体的那个人,那个算得上前世自己?的人,定?然会那样做。

绝不会让死去的他,再次抢夺回身?体。

倘若换成?他是前世归来的人,也绝对会杀了自己?。

但他不是。

他只能藏在阴蔽的角落,去观望那个人如何改变今生的局势,如何去补偿她?所受过的伤害。

只要这般静静看着就好了。

他不会出声的。

纵使嫉妒、悔恨、不甘、悲伤,无时无刻地?不充斥在心里。

却在看到他喜欢的她?,和那个人的玩乐相?伴中。

两个人在一起是快乐的。

那个人将她?养的很好。

她?变得很喜欢笑了,笑地?灿烂生动。

甚至愿意唤那个人“夫君”了。

他也会觉得高兴。

一直就这样好了。

……

倘若傅元晋没?有招魂,他发现她?的离魂远去,如何都唤不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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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话。

便不用?回头?看,那条崩塌断裂的路,已快来至他身?后的脚下。

卫陵苦笑沉默,不想再说那些毫无意义的话。

他望着面前的表妹,在她?一双诧异到,已不知该说什么的空茫明眸中,微抿下唇。

泪水的咸苦入口,他吞咽下喉,轻道:“那次秋猎之后,我已不是我了,从去法兴寺找你开始,一直都是前世的卫陵。”

他看到她?澄澈的眼眸,显然睁大了些。

喉咙似如吞刀,浑身?的骨头?都在被碾压破碎。

忍受着阵法的侵蚀,他继续快速地?说着。

将那些她?不曾知道的,全都告诉她?。

其实在峡州的那些流放岁月,那个人一直陪在她?的身?边,知晓她?受过的所有委屈和苦难;

其实那一天夜晚,她?的表白,那个人没?有立即答应,是还没?想好。

事后,并?非那个人去向母亲告的秘,而是卫度,等发觉时一切都来不及了,她?已答应嫁给了许执;

其实那个人一直都喜欢她?,在饮血漠北的边疆,给她?写了一封又一封的书信,但都不能寄送回京给她?;

他没?有办法将所有的书信,在这样短的时间内,都念给她?听。

便只拣了最后一封信,那封于她?和许执将要成?婚前,写成?的书信。

一字不漏地?,用?着那时该有的心境,念了出来。

眼前,仿若出现那个夜晚。

窗外寒风冷冽,静室炭火噼啪。

那个人盘腿坐在矮案前,低头?垂眸。

在昏黄灯火下,一笔一划地?,在雪白的纸张上,蘸墨书写。

与此同时,褪落衣袖的臂膀上,缠覆着纱布的伤,在发作疼痛。

……

他知道的,那个人一定?不知如何开口,将前世的那些事,那些满藏爱意的事,都告诉她?。

既然如此,便由他这个旁观者?来说。

“所以,以后,我不会再给你写信。”

直至最后一句。

“就此搁笔,盼你幸福,一生无忧。”

“不要说了……”

曦珠看着眼前人分明熟悉,却仿佛陌生的面孔,想要让他停下来。

垂落在身?侧的手,在不由自主地?发颤。

她?紧紧地?握住,不想听,不想听……

那些她?不能理解的话。

卫陵便闭嘴不说了。

他明白这需要一些时日来理解,不是一时半刻就能接受的。

但将事情都说开后,兴许会对她?和那个人更好。

他们之间将再无任何隐瞒,此后发生的事,都将明白袒露。

他知道那个人,其实很多时候,仍然受困于前世,并?不能全然地?从阴暗中走出来。

譬如对于许执的丁点风吹草动,总是会让那个人想起前世躲在角落里,只能偷窥的痛苦;

譬如对于被秦令筠察觉到重生,让那个人惊惧害怕,怕自己?的欺骗,被她?发现生气。

但终归是瞒不住的。

心中有一股释然放开,她?终归是知道了自己?的存在。

他不必和那个人一样,此生不能得见光明。

“好,不说了。”

他若无其事地?点点头?。

随着下颌的轻抬轻点,他眼睫轻眨,落下了一滴泪,顺着尚且潮湿的泪痕,滑过惨白的面颊,坠入不见底的暗地?。

前世该告诉的事,他都说了。

至于今生的,这三年的岁月。

她?会逐渐地?,一一明白过来,其中那个人的爱意。

在脚下阴阳连接的方寸之地?,即将崩陷一瞬。

他想要再抱一抱她?,但最后并?没?有,只是叹息一声地?笑道:“谢谢你回来后,还愿意救我的家人。”

明知前世的苦难,是他卫家带至给她?的。

“表妹,他很爱你,回去吧,和他好好过日子。”

他希望那个人能爱他的家人,最后脱离前世的结局;也能一辈子好好爱她?,让她?一生平安喜乐。

尽管没?有他的希望,那个人仍会如此。

他的手又一次地?搭放在她?瘦削的肩,面朝着她?,将她?往那道即将消失的白光里,猛然推了进去。

“不用?试图救我,让我去往生吧,也不要让他知道我的存在。”

猝不及防的力道,曦珠甚至还未反应过来。

便在瞪大的视线中,眼睁睁望着自己?离他越来越远,被彻底推出了黑暗。

那一刹,她?张开颤抖的唇,大声喊他。

“三表哥!”

但似是远隔千山万水般,只看到他垂落的目光中,是淡淡的笑。

比起那个人对她?的感情深厚,兴许自己?对她?的感情浅薄。

但活至十七岁,他只喜欢过她?一个姑娘。

这一生,也只对她?说过那些话。

她?,是他唯一想要娶的人。

“我当与你成?婚的人是我,即便你从未喜欢过我。”

他心里如此想,似乎好受些了。

身?体后仰,整个人都在下坠沉落。

曦珠下意识闭上了眼,而后听到谁在喃喃轻唤,嘶哑的低声:“曦珠,曦珠……”

好似唤了无数遍,就在她?的身?边。

她?循着那道声音,缓慢地?睁开了疲累的双眼。

轻薄的青纱帐外,正是初春的淡黄晨曦,透过紧闭的明瓦窗渗进来。

丝丝缕缕的,微微刺目。

她?侧转过脸,不由地?望向那窗外的春光。

温暖地?铺落在脸上,是太久未见的温暖。

但在偏头?时,牵连脖颈,一阵痒意传至,她?从干涩的喉咙里,轻轻咳嗽一声。

便是这细微的弱声,惊动了外间正在擦洗的青坠。

忙跑进来看,登时惊地?大叫一声:“夫人!”

……

月亮仍在,皎洁的光辉洒落。

一切虚设的幻象坍塌,整个屋子飘散干净,荡然无存。

便连那些曾被她?精心装点、却又摔碎砸掉的器皿家具,都消失地?一干二净。

人走屋空,空荡荡的一片阴风吹过。

无论如何寻找,都再不见她?的踪影。

“噗!”

傅元晋骤然从一场虚无的梦中睁眼,肺腑堵住了郁气,猛烈咳嗽一声,肿痛堆淤的咽喉里在呛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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鲜血皆涌出口鼻,一个没?忍住,半撑起的身?体,对着灰色冷墙喷出了大口鲜血,溅起大滩殷红的血花。

吐完,满身?尽是严刑拷打的他,霎时跌躺回脏臭的稻草堆里。

抬手抹去鼻下的残血,双目失神地?望着头?顶的灰暗。

柳曦珠不在了。

她?不在了。

不可能,不可能……

他付出这么大的代价,便是为了让她?回到他的身?边。

将她?囚困起来,再不能离开他。

那个世的傅元晋已经死了,王壁也被他杀了。

她?不能回去的。

她?又跑了,跑去哪里躲着他了?

以为这样,他便找不到她?了,是吗?

等找到她?,一定?要杀了她?!

杀了她?!!!

远远地?,刑部的堂官听过看守狱卒的仓惶禀报,方才来到羁押重犯的牢狱。

隔着好几层厚墙,在火把焰火的摇曳里,听到了那撕扯愤怒的吼声,和拍打牢门的巨响。

“去把许执叫来!”

“去啊!去啊!”

他不相?信许执不会想见柳曦珠!

他不能找到她?,还有许执。

对了,还有许执!

不能让她?回去那个世,继续和卫陵恩爱!

哪怕是让她?和许执在一起,也是和他在一个世。

比起他,她?更不会爱许执!

“柳曦珠。”

我一定?能再找到你。

“把那个装模作样的伪君子给我叫来!我要见他!”

……

纵使王颐百般劝阻,说自己?的术法并?不精通,并?不能保证他能回到前世。

让他再耐心等一等,等到自己?的叔公?得了消息,从江南上京。已是快马加程,定?然会早些来到。

“三夫人的情形尚算好,你不要太过心慌。若是真?出了事,再回不来,你的爹娘如何是好?”

王颐是如此劝他的。

但卫陵再忍耐不下去。

晚上一天,更甚一个时辰、一炷香,他都无法预料到,曦珠在那个世,正在遭遇什么。

至于爹娘,至于卫家。还有大哥在。

一整夜在案前的枯坐思索,他将接下来朝局可能的变动,更多的,是关于朝廷中那些官员,能用?得上和需要提防的,所知道的一切事包括把柄,都落尽纸上。

天光亮后,他便派人去把大哥叫来破空苑。

在高墙旁,满树花苞的梨花树下,卫远观望自己?的三弟。

一副浓眉紧皱,脸色青白的模样,一看就是苦熬太多夜,并?未得到好眠。

他心里不由地?叹气,不知三弟妹何时才能醒。

再不醒,他怕他三弟跟着一道去了。

他开口问:“弟妹还未醒吗?”

卫陵面皮僵硬地?,连扯动唇角都难堪。

摇了摇头?,他道:“还未。”

“哥,我有事和你说。”

他缓过一口晨间的微凉风气。

从袖子里将那几张折叠方正的纸拿出来,正欲递过去。

同时,也要说出那些前世之事,将卫家的将来都交托出去。

但就在他张口的那一瞬。

“三爷,夫人醒了!”

乍然,从内室传来连声的惊呼,他顿时回首,见青坠从里奔出,在屋檐下朝这边笑着挥手,又大喊了一声:“三爷,夫人醒过来了!”

他立即将手中纸塞进衣襟内,转过身?,拔腿狂跑,直跑进外厅。

一把撩开阻隔的帘帐,进到内室。

绕过欣喜而泣的蓉娘。

他愣站在床畔,看到了青帐之内的架子床上,背靠在高枕上,身?穿雪白单衣、面容苍白孱弱的人。

如瀑的乌发垂落双肩,她?的一双琥珀?*?色眼眸微微仰起,也在望着他。

将近七日,一直沉睡的她?,终于睁开了眼。

霎时,方才听闻过消息,胸腔内几要停住的气息,重新运作起来。

无尽的惊喜,充盈在疲惫泛红的眼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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