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这副模样,曦珠其?实有些回忆起来了。
前世国公和大表哥还在的时候,他偶尔会有这般神情,但后来就?没有了。
如今这般,是因这一世的卫家,不会再?入前世的泥沼了。
抿唇将他头上的药抹开后,她放下手。
“药擦好了。”
也在此刻,她才意识到并?未洗手,便碰他的伤口,顿了顿,见他有些意犹未尽的眼神,她又一次要下榻去。
手臂却被握住。
卫陵又一次先她一步下去,在她反应过来前,陡然一把抄起她的腿弯,将她整个人轻巧地揽进?怀里。
“做什么!”
她蹙眉拍他的胸口。
“你没穿鞋,我抱你。”
不过几步,在解释落下的瞬息,他将她放在了拔步床上。
“我要去洗手。”
她的手上还沾着?残留的药膏,被摩挲之后,变得有些透明。
卫陵就?笑了。
“我去给你拿帕子擦。”
他转去湢室里,取了一条巾帕用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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浸湿,拧干后拿回内室,坐到床边,握起她的右手,细细地擦拭起来。
低垂长睫,将那两根手指上的晶莹药膏都擦净,又顺带擦了整只手。
唇角逐渐抿直,眼底也漾开幽深。
“好了。”
她说,收回了自己的手。
他抬头对她笑,也道一声:“好。”
再?去到湢室,除去将巾帕洗净,搭在面架上晾干。
他也将自己的双手在一盆清水里,仔仔细细地洗了一遍。
回转内室,先到那盏灯前。
他低问:“我熄灯了?”
床帐内的她,轻应:“嗯。”
俯身?吹灭花旁的灯火,他在明瓦窗透进?的昏昧月光里,走到床畔,对已睡惯了外侧的她,温声道:“我睡外边吧,明日要早起,睡里面不当?方便。”
窸窸窣窣地,她在被褥中磨蹭着?,缓慢地移到床里。
他也坐了下来,脱鞋上床,放下两侧的纱帐,平躺了下来。
与侧身?的她,躺在一张床上。
时隔长远地,仿若三秋,他们又睡在了一起。
同盖的胭脂粉织锦被里,积聚的温度攀升交融,两人皆闭着?眼,彼此呼吸清晰可闻,一时都未睡着?。
窗外的虫鸣低低地唱着?,隐约有雨丝斜落窗棂。
卫陵终于禁不住侧过身?,在被中的手摸索着?去抱住她的腰,身?体贴上了她的后背。
“不准碰我。”
她的手肘朝后击打过来,被他拦住压制了。
他轻轻地说:“曦珠,我还有些头疼,让我再?抱一抱,好不好?”
他违背许诺,含着?哀求一般。
“我不乱动。”
于是,她没有再?动了。
只说:“我要睡了。”
“嗯。”
他应道。
但她的要睡了,却长久地清醒着?。
在他的手隔着?一层薄薄的杏色衣料,放在她的腹部,感?受到她这些日的消瘦,不再?有之前养出来的软肉时,他心里酸胀。与此同时,克制不住地想?要亲近她,手游移着?到了她的腰。
“你不要得寸进?尺。”
她蓦地出声,要挣开他的怀抱。
但她的手腕被攥住,一把按在了枕上,紧跟着?他翻身?起来,双膝跪在她的两侧。
青帐内的光线微茫。
曦珠抬眸看居高临下的他。男人是不是都是一个样子,给点甜头,就?蹬鼻子上脸。
但他俯视着?她,却神情虔诚,语气温柔地问她:“曦珠,我给你舔,好不好?”
他知道,她喜欢的。
他望着?一直不说话的她,没有迟疑地低下了头。
他想?亲吻她,但她偏头避开了,不让他碰她的唇。
他顿了顿,转而向下,辗转去往另一个蜿蜒的地方。
片刻前洗净的手,也没有停下。
她垂眼看他的动作,咬紧了唇。
有一件事,她得承认。
尽管她再?如何想?要远离他,但当?两人的身?体相贴时,她总能轻易地被他挑起情。
他熟悉她身?体的每一处,知晓该如何让她沉溺,被他掌控。
就?如此时,她攀着?他的肩膀,指间有他散落的发。
微疼之中,酥麻一阵阵攀爬脊背,没忍住握紧了手里的长发。
曦珠不知自己原本?就?是这样的女人,亦还是前世与傅元晋在一起后,才会变成?这样的。
但这并?非很重要的事,至少?现在的她,是快意的。
可她还是俯下身?,抬手挑起了身?前之人的下巴,那里一片湿淋。
她问:“你是不是也知道我吃绝子药的事?”
刚成?婚时,公爷和姨母谈及子嗣,他说自己不喜欢孩子,嫌弃得很。
卫陵的头发被她抓地发疼,下边也疼。
手上的动作却并?未停下,他望着?水眸潋滟的她,默地点头,道:“是。”
鼻息滚烫,曦珠的声音发颤,问:“所以我们成?婚那晚,你才吃那个药的吗?”
前世自己吃避子汤和绝子药,带至的后果,是来月事时,痛到恨不得去死的场景。
他吃的那种避子药必然是有后果的,但她没有问郑丑。
起初,她以为他是真的不喜欢孩子。
现在,却知道了原来他早已得知一切。
心中酸涩,但也流淌着?暖意。
以及更?深的迷茫和混乱,但现下的她,还不明白为何会有这般感?受。
只是凝视眼前这张英朗沉肃的面容,过去将近两月,仍觉得有微妙的陌生。
他和她一样,是从前世重生而来,知道她的所有事。
除去所谓的愧疚,她是否知道他的爱呢?
今生在一起的这些年,她是能感?觉到的。
她仰身?以手盖住了眼睛,也遮挡了目之所及的他。
卫陵埋头下去,在比往昔更?为紧张的涩楚中,低声道:“除非你想?要了,我们再?生。”
她想?要孩子了,他会做好一个父亲。
她不想?要孩子,这辈子,他们就?相伴过一世。
自始至终,他想?要的,是和她在一起,照顾好她,让她今生都高高兴兴地度过。
窗外的雨渐渐地大了,叮叮泠泠地落在屋顶。
*
白日来临,醒过来时,他已经不在床上了。
曦珠却记得在昏累睡意中,临走前的他,在她眉心落下的轻吻。
起床之后,照例穿衣洗漱吃饭,与昨日相比,并?无?不同,但曦珠知道不一样了。
后悔之意愈甚,昨晚她不该让他上床。
夜里,人的脑子是不大清醒的。
她暗自腹诽,在心里骂了一声他。
咬着?芝麻酥饼,抬头看向窗外,淋漓夜雨摧残一树梨花,洁白胜雪的花瓣坠了满地。
潮润的空气随风潜入屋内,清新沁凉里,是花香和泥土的淡淡腥气,混在一起的味道。
吃完饭,又是无?事可做,就?歪靠引枕,坐在榻上闲翻杂书。
吃了睡,睡了吃,并?没什么可操心的。
重生之后,她的一切担忧,都被他担了过去。
镇国公府的事,合该他去劳心劳力。
无?聊之余,曦珠撑着?腮,迎风侧望窗外的高空,一片阴蒙蒙的天。
开始盘算何时回去津州,到时要带走哪些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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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甚至忍不住要去收拾东西了,但她知道,若没有卫陵的同意,她连公府都走不出?*?去。
可等峡州平定?,卫远回京,要等到何时。
等到那时,她又要拿卫陵怎么办呢?
她不知道……
他又真的能离开京城吗?
即便卫远回来了,但卫家是这般的现状,国公重病,姨母的身?体也不大好,卫度被罢官流放,几个孩子也还小。
这是他的家。
想?着?想?着?,她放下手,叠放在桌上,趴在了臂弯里。
可他的运气仍是很好的,可以回到卫家倒台之前,改变前世的结局。
只有她,并?未回到爹娘逝去之前,阻止他们的离开。
曦珠偏侧过脸,衣袖上的锦绣花纹捂住了眼睛。
她是被一只手给惊醒的。
今日傍晚,卫陵回来的早,一进?屋就?见人趴睡在榻上。他走过去,要抱她去床上时,却惊动了她。
她抬头望身?穿官服的他,一双惺忪的眼眸犹未从困意中回神,显然的泛红,瓷白的脸上也残留泪痕。
卫陵一愣,随即坐在她身?旁,抬手给她擦泪,柔声问道:“怎么哭了?”
他皱眉思索,她极少?哭的。
总不能是自己哪里又做错了,惹了她生气。
曦珠挥开他的手,兀自低头擦干掉的泪。
“我要回家。”
他已承诺过无?数遍,她依旧要“胡搅蛮缠”一般,不能等他家的事了结。
她早就?不喜欢哭了,哭是最没用的。
这段时日,是被他惹的泪水止不住。
卫陵将她拥入怀里,并?无?丝毫厌烦,按着?意图挣扎的她,等她靠着?他的胸膛不再?动了,这才轻抚她的后背,侧首在她耳边道:“等我大哥回来了,我们就?走,好不好?”
“要到什么时候?”
“尽快。”
……
可是尽快,是多快。
一同用晚膳时,和从前一样,他与她重新说起了近日忙碌的事:因要保住卫度一条命,卫家必须得出三十万两银子,这些日,他在想?办法筹备,届时将这些银子送往峡州,可解大哥的燃眉之急,战事的进?程便能快些结束了。
三十万两,是一个庞然的数字。
纵使是权势煊赫的镇国公府,要一下拿出如此多的现银,也是不容易的。
曦珠默地吃饭,并?未应答。
等回到内室,却去拿来了库房的钥匙,并?非公府的库房,而是破空苑的。装着?当?初成?婚时,他送给她的那些聘礼和嫁妆,里面有金银玉器。
她对他说:“你去把那些都取来用吧。”
总归都是卫家的。
卫陵看着?递过来的钥匙,喉间梗塞,好半晌道:“不用。”
那些是他送给她的,也是卫家亏欠她的。
“曦珠,那些都是给你的,我另外有办法。”
镇国公府卫家,一共有两本?账。
一本?公账,一本?私账。
公账无?非是走亲送礼、府上各项事务的开支、各地田产庄园的收入、丫鬟仆从的俸银……
私账则是一些秘而不宣的账目。
是卫氏族人每年从溪县矿产得利送来的银钱;是官员寻求门路办事送来的银票,或是摆平人命官司,或是地方官职的任命提携……
有真金白银,也有珠宝古董、字画玉器、绫罗绸缎。
这本?账一直放在父亲那边,昨日已转交到了他的手里。
前世的后来,私账全?空,皆投北疆的战事之中。这世,倒要去填峡州的窟窿了。
深夜,卫陵独自在灯下翻这本?账,仍是不够。
书案上,那把银澄澄的钥匙闪着?微光。
她并?未收回去,硬是撂在了这里。
“是你骗我成?婚的,我不要那些,还给你!”
想?及她的气言,他笑了笑。
将账本?放回暗格里。
他并?不想?让她发现这些肮脏。
这一刻,卫陵莫名地想?到了许执。
唇角的笑意收敛,变得冷淡。
他垂首吹灭案上的灯,回到内室去,她已然熟睡。
上了床,他搂她在怀里,手指弯曲地,慢顺着?她散落的长发,也闭上了眼。
翌日的下晌,阴云密布。
他再?次从外回府,在园子的半道,被拦了下来。
郭华音请他至凉亭,并?递来一匣子银票。
“三弟,你二哥能保住一条命,多亏你这些日在外奔走,不若你二哥还不知是何结果。这些银票是你二哥平日攒下来的,你尽管拿去用。若是不够,你和我说,我当?了那些实物,好凑够了。”
她知道了那三十万两的事,是因自己的丈夫而起。
近两日去正院,被婆母教导中馈时,亦被耳提面命,倘若三弟要支使账上的钱财,不必问询用途。
大风吹刮园里的树木,卫陵看着?跟前身?穿藕色衣裙的温婉女人,这回算是诚心地叫了声二嫂。
他不曾推脱,接过匣子颔首道。
“剩下的就?不劳二嫂费心了。二哥留下的,还是给阿锦和阿若存着?的好,以后长大了用处多得很。”
尚缺的一万多两,他打算从自己的积蓄中出。
是之前与温滔在长乐赌坊对赌,赢得的五座庄园别院,以及京郊临县的大片田地。
成?婚之后,他这一房的账本?和每月的俸禄,都交给了曦珠。唯独这一桩,没有上交。
前些日,已让人去置卖。
至于烧毁藏香居之后的赔偿。
则是之前那个纨绔的他,从那些赌坊棋院获得的,和一些家中支给他的玩乐钱。
他只是想?让自己的良心好过一些,尽管也非他的所得。
外间的风雨,淅淅沥沥地下来了。
卫陵正凝目在账本?上,出神之际,陡然从院子里传来急切的脚步声,踩踏在雨地,不过两三步,便来到了门外。
短促猛烈的敲门声响起,伴随一声声慌张的呼唤。
“三爷!三爷!”
若非十万火急的事,亲卫不会在深更?半夜如此找他。
卫陵从案前站起身?,大步走向红漆的扇门,打开门来,潮湿的雨气往屋子涌了进?来。
“什么事?”他问。
亲卫站在门槛外,拱手行礼道:“三爷,陛下快不行了。”
闻讯,卫陵凝滞了瞬,紧跟着?抬头,越过公府的高墙,向皇城的方向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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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黢黢的雨夜中,整个天地被浓墨涂染得幽暗,唯有银线般的千万根雨丝,正往人间缠绵坠落。
“太医院确诊了?”
身?前沉重的呼吸,亲卫的头愈发低下去,接道:“太医院的意思,是撑不过今晚了,陛下如今咳血不止。现下内阁的人正赶进?宫去,想?必要不了多久,其?他各部的官员也该收到消息了。”
“你先在外等候,我去换身?衣服。”
“是。”
卫陵沉目关上门,转身?走进?内室。
去到木施前,迅速往身?上□□官服,脑中在思索所有可能发生的变故。
尽管已十分确定?皇帝会传位给太子。
今时的卫家不比前世,太子不会再?惊惧逼宫,六皇子也再?无?机会从旁夺位,卫家不会允许,内阁以及那些朝臣更?不会允许。
但他仍对未知,心生惶然。
与大哥前往峡州抗敌海寇时的送别,一样心情。
太子登基之后,对于镇国公府卫家而言,带至的会是什么……
眸光沉了沉,他不由侧首看向床帐内,却见那帘青纱正被掀开,她犯困的眼眸耷拉着?,蹙眉望要出门的他,懒声问道:“外边是有什么事?”
方才的动静惊醒了她。
卫陵系好腰带走过去,俯身?摸了摸她的头发,轻声道:“皇帝怕是要熬不过今晚,我得进?宫去。”
他知道这个消息对于卫家的含义,也懂得于她的重要。
对有些懵然的她笑了笑,说:“别担心,不会再?和前世一样了。”
“你接着?睡,等我回来。”
但远望他大步离去的背影,外头响起关门声,曦珠却再?难睡着?。
翻身?平躺在床上,她仰头看着?帐顶,一时难明复杂的心绪。
前世动荡的结局,与片刻前他的笑,交错在一起。
绷紧的心,终究一点点地松开了。
眼睛也阖上,她埋头在被褥中,于如同碎玉一般的雨声里,不知何时再?度睡了过去。
而隔扇之外,被夜风吹灭了灯的案上,那本?遗落的账,静静地躺在那里。
这一晚太过仓促,他忘记了它。
第178章多少恨(大修)
香阁之外的殿中,太监宫女、御医、各宫娘娘和皇子公主跪了一地。
内阁值守的孔光维、卢冰壶次之。
卫皇后、太子、六皇子同样伏首跪地,在众人之前。
繁琐的衣袍匍匐在金砖上,上面?精致的花纹被亮堂灯火,照得熠熠生辉。
烛火噼啪地响了一声,卫皇后犹如惊弓之鸟,肩膀颤抖了下,但轻微地让任何人都瞧不?出她?的彷徨。
这是她?作?为一国之母,在新旧交替之时,不?该表露出的情绪。
她?的儿子,该是最后的胜者。
可?她?依旧为那重重明?黄纱幔背后,她?的夫君,亦是一国之君的神瑞帝,与温贵妃之间的对话,而生出窥探的念头。
十八年的荣宠不?衰,让那个女人一度威胁到她?的地位。
不?过在皇帝的位置坐稳之后,依仗绝色容貌和温柔小意,受到皇帝的青睐,继而诞下皇帝的第六子,被抬至贵妃之位,成为皇后之下位分最高的妃子。
便是后来再开数场选秀,官家的女子,或是民间的女子,千百数中,无人能比得上她?受到的帝王宠爱。
所居宫殿离御书房最近,皇帝年轻力壮时,时常宿在她?那里,便是后来修道成仙,也喜去那里坐;
所用器物皆是金银玉石,工匠可?为了她?喜欢的一盏红釉荷叶纹杯,费时十年;
所穿绫罗绸缎,是各州府上贡后,最先挑选的颜色最好、纹路最漂亮的布料。再让宫中的几十个绣娘,耗时月余裁缝而成一件纱衣。剩余的,才?可?送去给其他妃子;
……
甚至随着六皇子一日?日?地成长,聪颖悟性极讨皇帝欢喜,带至身边教导,常常夸赞。
而被内阁几位大学士教导的太子,却未有这番待遇,时而被说性情软弱,不?堪大用。
便连温家,也被所谓的爱屋及乌,受到皇帝的重用。
自己的父亲温甫正被提到大理?寺作?少卿,温家的旁系子嗣,在京或地方,多有任职。
而镇国公府卫家,被皇帝用势打压。
她?时常听到他说:“等卫家倒了,朕就把太子废了,让我们的儿子接任。”诸如此类的话。
她?与儿子,便为了这些豪情壮志般的言语,奋尽全?力地争夺。
即便有一日?,她?的父亲因不?争气?的庶弟温滔,被构陷免职在家,她?也没有丝毫怀疑过皇帝的承诺。
但那是在皇帝尚存时。
倘若人没了,自己将失去最强的倚靠,届时定?然会被卫皇后清算。
此时此刻,温贵妃跪在龙榻之下,被锦衣绣裙包裹的身躯,在不?断地渗出细汗,几乎湿透了全?身。
背后是从半开的殿门外,吹进的携雨夜风。
她?一阵热,一阵冷地险些跪不?住了。
“陛下。”
她?期期艾艾地唤了一声床上的皇帝。
便是这艰难的一声,在张口的瞬间,面?前形似腐木的干枯之人,身上那难闻的恶臭直冲向她?的口鼻。
可?她?不?敢露出一丝的嫌恶,只悲戚地抬眸望着他。
神瑞帝缓慢扭动僵硬的脖子,垂低晦暗的眼,同样看着跟前这个女人。
十余年过去,当?年令人惊艳的容颜早已不?在,唯有对权利的渴望,是切切实实地藏在眼睛深处的。
而她?的贪欲,是他一手培植起?来。
起?初,也不?过是一个七品小官之女。
喉咙里的积血未呕干净,腥气?淤堵着,让他难忍地咳嗽了一声。
待胸腔的气?渐缓,皇帝嚅动青色干涩的唇,道:“朕将景州划为胥儿的封地,你跟着胥儿一道去那儿吧。”
一句话,足够耗去他的大半心?力。
这是他最后待她?的情意,保住她?的命。
也仅仅是这些了,多余的,再听到她?的哭声时,殆尽地唯剩厌烦。
“下去吧。”
他叹气?一声。
掌印太监在旁见温贵妃迟迟不?起?身,捂面?啜泣不?已,恐皇帝生怒,这位主子可?什么都捞不?着了。
赶紧上前去,对人小声道:“娘娘快谢恩啊。”
她?才?像是反应过来,忍着大恸稽首,伏跪在地。
“妾谢主隆恩。”
待起?身来,掌印太监忙搀扶欲坠的人到外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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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又?在六皇子惊觉的惶恐眼神中,微微摇了摇头,按皇帝旨意,请太子入内。
“父皇。”
这回,神瑞帝仰身枕在床头,连同掌印太监也屏退。
久久地俯视下方跪地,希冀得知将来命运的嫡长子。
但不?说,也该知道了。
皇帝浑浊的眼看着太子,徐徐开口问?道:“你在欣喜什么?”
太子的呼吸几近窒气?,在日?落西山的威严之下,忙不?迭地磕头道:“儿臣不?敢。”
片刻前,在温贵妃失魂落魄地被扶出去时,他已有预料,他这个太子是稳坐的。
兴许明?日?之后,他便可?以?再往上一步了。
峡州需要卫家,镇国公府也必定?全?力扶持他。
更何况今晚,孔光维和卢冰壶都在这处。他的六皇弟,是没办法再与他争位的。
但骤然被父皇点出,惊惶还是从太子的心?间窜了上来。
只有将头愈发低下,要陷入金砖的缝隙中去。
皇帝最看不?惯的就是他这副模样,好似看到了幼年的自己,那时也是这般唯唯诺诺,不?被父皇看重,任他和母妃在冷宫自生自灭。
后来娶了卫氏女,才?在诸多兄弟中,得到卫旷的帮助,最终在夺嫡之争中,以?清君侧的名义登基为帝。
二十六年前的凶险,远非现?在他这个长子所能想象。
坐上皇帝的宝座后,蛰伏隐忍多年,终将君权握得如此牢固。
每三年春闱科考,从大燕的各州疆土择选才?能之士入朝为官,大臣来来走走,便连内阁,也更迭了三代首辅。
臣子之间纷争不?断,妄图从君父的手里多得权利。
帝王的位置,从来不?是好坐的。
他不?过是为了大燕的国祚绵延,这些年来,才?会打压这个嫡长子,锻炼他,磨砺他。
皇帝看着太子,沉声道:
“朕本就想将皇位传给你,你是朕的嫡长子,也是大燕的太子。不?是给你,又?是给谁。”
“可?朕最为忌惮的,是你的母族卫家。”
卫家当?初不?过破落军户,也是依靠他,才?有了如今的朱紫高官、勋贵门第。
大燕数百年,卫旷是除去开国门阀之后,倚仗战功被封公爵的武将。
他不?得不?忌惮,却也不?得不?靠卫旷。
却是自己大限将至,卫旷也眼盲重病,峡州那边因傅元晋之死又?起?状况,还要继续靠卫旷的儿子稳住局势。
如今,卫家还不?能动。
但若任由其发展下去,必然会威胁到薛氏的延续。
“你记住,你姓薛,是朕的儿子,更是薛家的子孙。”
“要提防卫家,不?要被你的母后左右。”
最后,皇帝如此提点即将继位的太子。
良久,太子再次跪拜,言之凿凿一般地应允:“儿臣谨记在心?。”
他不?是不?知,只是现?在的他,离不?开卫家。
皇帝知道,太子同样知道。
所谓的软弱,到底是伪装,还是真实,并没有那么重要。只要当?上了皇帝,迟早有一日?,利欲熏心?会让人抛弃了软弱这种东西。
神瑞帝在死去的最后一刻,是卫皇后陪伴在身边。
他脸色苍白地说起?两人从前在潜邸的记忆,胸口起?伏不?定?,感慨道:“若是没有你的哥哥,我们也不?会有今日?啊。”
今时今日?,夫妻离心?;过去旧年,恩爱美满。
但卫皇后早已在日?积月累的冷落中死了心?,眼中掉了泪,心?中却是一片冷漠。
她?伏在他身上哭,说还记得曾经的许诺。
两人要不?离不?弃,生死与共。
在那一晚,他与哥哥进宫清君侧前,他搂抱着她?,对她?说。
在神瑞帝驾崩前,卫皇后愿以?残留的善念作?陪,在殿外的淅沥雨声里,与他回忆过去。
*
雨停息下来时,恰是天亮。
却仍黯淡,浓密的乌云积聚在天上,久久不?散,笼盖着下方的京城。
自卫陵走后,曦珠睡得并不?安稳,是被从东方传来的敲钟声给惊醒的。
下床披衣,趿拉着鞋到窗前。
伸手推窗,在愈发明?晰的声音中,抬头眺望钟声响起?的地方。
乌压压的地界上,各处街道,五城兵马司的人腰携长刀,手持枪快步奔跑,呵令百姓商贩回避。
巨重的城门落下,唯剩一道小门可?堪进出,验合身份户籍越发严格。
皇帝驾崩,天地缟素,京师戒严。
于晌午时,京城内收到礼部消息的各处寺庙,开始唱经,鸣钟三万下。
从午时至傍晚,未曾停息。
百官在官衙斋宿,王公大臣进宫哭灵。
便连镇国公卫旷,也在晨时,拄着拐杖乘车入宫去了,尚未回来。
公府大门牌匾下的六角宫灯,被管事带人换下,拿着竹竿往上挂白灯笼。
膳房被下令,荤食暂停,这段日?子送往各院的饭食皆素。
郭华音在婆母的教导下,点头应是,转出正院去看各处的布置了,万不?能出错,被人揪住把柄。
杨毓忙活一通,感到些微头晕,坐下歇息。
卫虞端来一杯热茶水,关切道:“娘,您喝口茶缓缓。”
杨毓接过,仰头饮下解渴,待放下茶盏,看着门外灰暗的天色,心?中无可?奈何地焦急。
“这些日?的哭灵,你爹的身体可?如何是好。”
纵使出门前,她?往丈夫的衣襟内塞了药,嘱咐他要是疼得厉害就吃药。
母亲唉声叹气?地操心?父亲,卫虞也是蹙眉忧心?,却只得宽慰道:“娘,三哥也在宫里,会看顾好爹的,您还是少些担心?,注意自己的身体要紧。”
四月底雨水不?停,怕是落完这场雨,迎来端午,这天就要热起?来了。
母亲夜里时常咳嗽,喝了竹沥青才?好些。
听到这句安抚的话,杨毓好歹放心?多了,抚摸女儿的手,笑着点头。
天慢慢地阴沉,但好似转眼一瞬,便进入黑夜。
曦珠在等待中,用完一顿素面?的晚膳。
灯油在阒静之中渐燃,外间又?下雨了。
他还未回府,须臾之前,一个亲卫奉命回来禀报,说他要在宫中待上七日?。
“安好,勿念。”
她?知道这短暂的四个字,是什么意思。
一切都是妥当?的。
前世是六皇子谋夺皇位,而这一世,似乎遵循正常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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轨迹,太子不?用逼宫,便登基了。
缓吐出一口气?,面?对蓉娘的询问?:“今晚人不?回了?”
她?是瞧着,姑娘和三爷好不?容易和好。
曦珠笑了笑,道:“不?回了。”
这一晚,她?什么都没做,洗好脚就上床睡了。
半夜里,她?又?一次梦到了自己的家,以?及爹娘。
她?像是回到了小时候,五岁的样子,被爹爹抱在怀里,和娘亲一起?去热闹的街市玩。
无论她?要什么,爹娘都会买给她?。
她?那时最喜欢吃了,甜的酸的,吃得肚子圆滚滚,让娘亲都不?敢再给她?买吃的。
爹爹还颠了颠她?,笑地胡须乱颤。
“再多吃些,爹都快抱不?动你了。”
车水马龙中,周遭的景物皆成虚幻,只有爹娘的脸是清晰可?见的。
又?一个寻常的,过去的某个灿烂晴天。
曦珠又?一次从梦里睁开眼,缩在暖和的被褥中,茫然怔怔。
翌日?的院子里,丫鬟持帚,在清扫昨夜的落花。湿漉漉的青墙角落,堆满了被雨淋脏了的梨花。
一地扫尽,到了下晌,又?下一场小雨,树上的花便愈发荼蘼。
曦珠仍在等待。
兴许花落尽的时候,她?就可?以?回家了。
卫陵答应过她?的,等太子登基后,卫家彻底无恙,她?就能回去津州。
至于他说的,会陪她?……一起?回去。
她?不?知该如何全?然原谅他之前的欺骗。
至少不?是现?在。
尽管这段时日?,他被困公府的琐事,总是疲困乏累,又?用那委屈的模样来对付她?。
她?不?是不?知道,却还是对他心?软。
她?想着,等公府的事了结,再来真正计较他们之间的事。
虽是这样打算,但曦珠还是迫不?及待地想要收拾离京时,带走的东西了。
必须得做些什么似的,打发这漫长的等待。
窗外的丧钟不?绝,是喧嚷扰人的。
雨天无事可?做,青坠和蓉娘皆在自己的屋里做针线。
她?从床上爬起?来,步伐不?免着急。
甚至踉跄了下,但很快站稳。朝墙边立柜旁,几个摞堆的浅黄雕花箱笼走去。
打开最上面?的箱子,里面?装的是一些夏冬的裙子棉袄。春日?穿的鲜亮衣裳,都于早春时被翻拣出来,折在衣柜中。
下面?的箱子里,则是鞋子被罩等杂物。
曦珠俯身,先是收拾衣裳。
应该是等不?到这年的冬天,卫远定?能回来,她?就可?以?离京了。
兴许会是秋天。
更早些,就在夏日?。
或许是七月、六月,也许就在即将迎来的五月……
躬弯的脊背微滞,垂低的长睫之下,一双眼望着手里的宝蓝掐花皮袄。
可?她?也明?白,峡州那地凶险,海寇并不?好战胜,否则卫朝不?会受那么多伤。
就连傅元晋每次回来,身上或多或少,也带着斑驳的血痕。
海寇与狄羌相比,究竟是哪个更凶残些。
她?不?知,也不?想得知。
有些出神地想起?那段黑暗的归途,背着她?的人,说过的话了。
如今的卫朝,应当?在傅元晋以?养寇自重被定?罪后,接手了峡州,不?知现?在如何。
但阴阳相隔,两世交错,各人有各自的路要走。
她?能做的,已经都做了。
一箱的衣收好,扣上铜锁。
曦珠直起?身,反手轻捶酸胀的腰,而后依在柜门边,四处瞻望屋子。
想着除去从津州带来的衣服,还有哪些东西该装起?来。
似乎极少,自从住进破空苑,很多东西都是卫陵添置的。每一件器皿,每一个家具,都问?询过她?的意思,才?会安置下来。
便连柜中的衣裙,妆台上的首饰,多是他买给她?。
那些,她?没有打算收拾。
从津州来京的路途遥远,她?带来的多是金银,装成一箱箱的,存放在公府的库房。
至于剩下的,不?过些衣物和喜爱之物罢了,免得路途搬运劳累。
更是因镇国公府毕竟不?是家中,可?以?任由她?装扮。
她?不?过是一个寄人篱下的表姑娘。
待孝期过后,年满及笄,镇国公夫人:她?那个从未谋面?的姨母会为她?挑选一个适宜的男人,她?只要出嫁了,就可?以?有一个后半生的家。
那年来京的颠簸水路上,她?为了这个虚无缥缈的今后,哭到伤心?欲绝。
好似真的很难过,在风雨飘摇的水上,难过到迫切地想有一个可?以?倚靠的人。
曦珠无声笑了下。
可?原来,她?还是有另一条路可?以?走的。
倘若那时年仅十四的她?,能够懂得多些,知道那条归家的路。
但又?能苛责得了什么,那时的她?还太小。
外厅忽然传来青坠的唤声:“夫人,晚膳送来了。”
她?没有再多想,走了出去。
东西一天是收不?好的,当?时从春月庭搬到破空苑,他帮着她?整理?,还用了三四日?的时间。
不?愿在事情未定?前,让蓉娘多想。
她?得自己收拾。
一天天地,慢慢装进箱笼,总有装完的那一天。
至于带来的那些金银,离开时她?也要全?部带走。
在卫陵入宫未归的第七日?,外头的丧钟终于停了。
曦珠也差不?离收好了自己的东西。
只余现?下尚用的,还摆在屋子里。
她?推挪着那几个沉重的箱笼很吃力,也有些轻快地笑。
抬袖抹去额上的汗,想:这样的重,若是换成前世的那副身体,必然能搬动。
捏了捏手臂上细腻的肉,精细养着的,哪里能比得上。
箱笼多了,颜色又?一致。
怕自己记错,想着该写上字条贴着,以?后才?不?会弄错。
曦珠走出了内室,往卫陵的书案而去。
他七日?未归,案上的摆设,仍是那一晚他离去前的凌乱样子。
他呢,讲究干净,却并不?爱整齐。
未成婚前进到这屋,满眼是紊乱,这里一堆,那里一堆。
她?疑惑问?他:“你怎么找到自己想要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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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不?假思索地挑眉反问?:“我自己的东西,还能找不?到?”
但在她?搬进来后,他也井然有序地收弄东西,不?会再随手丢扔。
她?原本还想说他,他却没给她?这个机会。
想来那时候,他在她?面?前,早将装模作?样的功夫,练得炉火纯青。
只是他常用的书案,仍是一贯的作?风。
这两月以?来,她?也未像之前,会为他收拾桌面?了。
曦珠眼眸微弯,坐到太师椅上,要将案上的那本摊开的账合上,放到一边。
惯常对数目敏锐的眼,却不?由落在那微微泛黄的纸张上。
微风从窗外吹进来,催促她?移动手指。
于是,她?一页页地看了下去,指节却在发抖,抖到最后,近乎痉挛起?来。
让她?头晕地快要瘫软在地,扶着案沿,咬紧牙关,才?没有倒落下去。
她?怀疑他还隐瞒了其他事,一阵翻箱倒柜,但没有再找到了。
天色阴沉,乌云遍布整个高空。
雨丝淋漓地飘落,越墙而过的园子里,升起?了一层朦胧的雨雾。
蓉娘进来,见屋中昏暗,过来点灯。
“天黑成这样,怎么不?点灯?”
但灯点亮了,却见姑娘坐在榻边,目光呆滞地发愣,仿若失了魂魄。
她?一惊,忙过去问?道:“又?在想什么呢?和我说说。”
如何说呢?
曦珠缓缓吐出一口气?,嗓子微哑道:“让我一个人坐会吧。”
“饭菜送来了,都热着呢,快去吃吧。”
心?口的绵痛传来,她?尽力平和地说:“我等他回来。”
这七日?三爷都在宫中,今日?回府,也不?定?何时,哪里能等。
蓉娘再劝两句。
“若是饿了就吃饭,可?别饿出病了。”
这番关切,令曦珠不?忍眼眶泛热,轻轻地点头:“我知道,您先去吃饭吧。”
蓉娘劝说不?动,离去前,只见一旁的炕桌上,隐约有一本什么,还有一张单薄的纸。
昏黄的光,安静地笼罩着它们。
她?枯坐着,仍在等待他的归来。
一动不?动地,如同被精雕细琢的木偶,被困这座金粉玉屑建造的院子,被他一次次地欺瞒摆弄,还在可?笑地期许今后的可?能。
曦珠不?知自己还要等多久,才?能等到他。
兴许今日?,他也不?会回来。
灯火微晃,在泪滴坠落下来时,她?低头,默然地抬手擦掉。
也在这一刻,在夜雨之中,听到了门外熟悉的脚步声,一双烟墨绣曲水纹的皂靴,先后跨过门槛,走了进来。
他的袍摆被大雨淋湿了好些,疲惫的语调,在问?青坠:“夫人还没吃饭?”
“是。”
“去把饭菜端过来。”
他一壁说,一壁走向内室。
帝王驾崩丧仪、太子登基礼仪带至的满身困累,令他手上解着颈间盘扣,想将湿掉的外袍脱下。
但甫穿过那帘帐子,见到里面?坐在榻边的她?。
好些日?没见她?了,他很想很想她?。
她?莹润通红的眼抬起?,朝迈步走近的他望来,他的动作?便顿住了。
继而他的视线,落向她?的一旁。
不?过瞬息,他眼前止不?住地眩晕,怀疑自己看错了。
但那一晚的疏漏,在清清楚楚地告诉他,那不?是错觉。可?他还是更快地上前去,想要看得更明?白些。
明?白地,在看到那本账的同时,也再次看到了那张皱巴巴的和离书。
那股僵直疼痛的感觉,再次袭遍全?身。
“我问?你,藏香居是不?是你烧的?”
他沉默不?言。
“你究竟还有多少事瞒着我!从始至终,你都在骗我!”
她?几乎是颤巍巍地站了起?来,扬起?手,狠力往他的脸打了过去。
“原来这就是你所谓的会对我好!”
在烧毁藏香居之前,已筹备好了银两。
那是她?爹娘留给她?的,曾壮志凌云,笑对她?说:“以?后咱家要把生意做到京城去。”
那个名叫曹伍的伙计,喜得一双儿女时,散发喜糖的笑脸,“姑娘,吃糖,这糖甜呢。”
与被火烧死时的焦黑流脓惨状,交融扭曲在一起?;
那家人的丧礼上,曹伍妻子的悲恸扯打。
“若不?是你们这些人,我丈夫怎么会死,怎么会丢下我和两个孩子,你还我丈夫来!”
与孩子的啼叫哭闹,皆历历在目,如潮水朝她?扑涌过来。
让她?撑不?住站立,跌坐了回去。
卫陵的脸被打得偏向一边。
火辣的疼痛中,他闭了闭眼,再睁开,喉结微滚了一下,喑哑道:“我可?以?解释,那时秦令筠对你虎视眈眈,那年十月羌人要南下,我必须去北疆。若你总是在外头,我怎么能放心?……”
“够了!”
她?猛然出声打断了他,冷视着他。
“卫陵,你总是有那么多理?由!”
“当?时若非这桩事,你也不?能够去整治温家,你敢说你当?时没有设计?我不?是傻子!”
这回,卫陵彻底地沉默下来。
吩咐陈冲去烧毁藏香居,是因谋算温家,?*?杀死侮辱她?的温滔;也是让她?没有缘由再出公府,好好地待在京城,等他从北疆回来。
他怕的不?仅是秦令筠,亦有许执。
怕他们在他看不?见的地方,旧情复燃。
便是那一年的上元灯会,他竟然看到了许执。
前世的一幕幕,在那时未得到她?的心?意前,日?日?夜夜地,在他脑中上演。
后来的他,不?后悔做下那桩事。
唯一害怕的,是被她?发现?。
他一直遮掩的都很好,但就在以?为两人快要走过最为艰难的道路,待他家的事结束,他们要过上如同话本故事里,结局的美好生活时。
蒙上的纱,终有一日?要因疏忽,被无意揭开,露出里面?的真相。
连日?不?得休息的疲乏,让卫陵劳累地,无力多做解释。
此前长达一个多月的争执吵架,业已将彼此的精力耗光。
半晌,他抬手接着解开盘扣,扯落腰间系挂的白麻,将外袍脱了下来,随手扔在临窗的一张靠椅上。
缓缓在榻上坐了下来,在她?的对面?。
不?愿多看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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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和离书一眼,怕快压抑不?住的暴躁戾气?,会让他去撕了它。
望向地砖上微茫的光,又?如之前,他点头低声道:“曦珠,这件事是我做错了。”
“你要如何才?肯原谅我?”
他承认自己的错误。
更多的辩解,会让她?愈加生气?。
他知道她?的脾性。
始料未及的场面?,只想让他快些消去她?的怒火。
尽管茫然无措,让他的头疾在一阵阵发作?,暗中咬紧了后槽牙。
曦珠望向灯火下,身着白色单衣的他。
冷峻的侧脸上,有一个鲜明?的巴掌印。
语调一如之前的低弱卑微,但眼神平静地没有一丝波动。
她?忽然觉得自己不?认识他了。
好似现?在,眼前的这个他,才?是他真正的面?目。
她?仰起?头,逼着自己吞咽下口中的苦楚。
再看向他,哽咽道:“你害死了曹伍。”
曹伍?
卫陵想了好一会儿,才?想起?这个人是谁,原是那个被烧死的伙计。
他道:“我之前赔给他家许多银子了,够他们一家子不?事劳作?,几辈子的生计。”
“那是一条人命!”
她?的怒声跟随落下。
她?曾命若蝼蚁,受到那些生于贫困中人的帮助,抛弃了一身娇养的皮肉,像他们一样生活。
洗菜做饭、浣衣耕地、打水腌制咸菜……向那些生于峡州战乱中的人,讨教更好生存的方式。
她?不?知他为何会如此轻易地,说出这番话。
他也曾为了护住北疆的百姓,而为国战死。
心?烦意乱和燥乱怒气?,充斥在疲惫的身躯。
卫陵缥缈的目光,虚幻一般凝在地上,答非所问?地张唇:“曦珠,不?要跟我说什么人命,我从前就是顾忌这个,以?至于酿成那样的结局。当?时我要是不?顾他们,带兵杀回京城,到时会是什么场面??”
“谁输谁赢还不?一定?,你是不?是早就和我在一起?了?”
不?必独自一人,遭受那些苦难。
卫陵苦涩地笑了下,这些话最终并未出口。
倘若再给当?时的他一次机会,他绝不?会选错。
良心?这种东西,他早就没有了。
曹伍的死,他并无丝毫愧疚。
长久无言,脸颊上的疼痛仍在。
可?是,他还是转头看向她?,柔声道:“我明?日?再让人送银子过去,赔给他家好不?好?”
异常冷静的注视下,四肢百骸的血在逆流,发冷地曦珠直打寒颤。
这种寒冷让她?的愤怒,控制不?住地要爆发出来,恨不?得掀翻了眼前所有的一切。
“你就不?怕报应吗!”
“若有报应,也该报应在我的头上。”
他沉静阴郁的目光,落在她?身上,仿若那未来的报应于他而言,不?足为惧。
而真正令他惧怕的,是她?接下来的尖锐质问?。
“我家的铺子呢?”
“卫陵,你是爹娘生养的,难道我不?是吗!”
她?目睹他一日?日?地拯救卫家,但她?连自己的爹娘,都没办法救。
刚重生回来时,她?几乎日?夜都在想:为何不?能回到爹娘逝去前。
泪水从苍白的脸腮,如断线的珠子坠落。
曦珠在他的平稳中,日?日?年年堆积、不?曾宣泄而出的深藏情绪,终至溃败。
“凭什么你可?以?救你的家人,我却不?可?以?!”
卫陵怔然地看着她?。
朦胧的泪眼中,她?一步步地往后退去,倏然转身,朝外跑远。
头脑一片空白,她?什么都不?敢想了。
甚至不?再去想那张和离书,也不?想再去想她?带进京的那些财物。就连蓉娘,也顾不?上了。
只要不?再在镇国公府,不?在京城。
她?想离开这里,不?再见到他。
但在要跑出屋子的那一瞬,她?的手臂被一只大手紧紧抓住。
卫陵从愣怔里回神,终于在她?将要消失在他眼中时,慌张起?身,疾步上前,将失控的她?一把拽住。
“你到哪里去?”
外头在下大雨。
她?群青的外衫被扯落,发丝也披散而下,扭过身,拼命掰着他的手,想要挣开他的锢桎。
“放开我!”
“我让你放开我!”
她?掐的他手背满是血痕,他也没有松开一分。
这时的卫陵,仿若福至心?灵一般,知道她?要到哪里去了。
从背后抱住她?的腰,他着急地语无伦次。
“快了,我们就能回家了。”
“再等些日?子,我陪你回津州,回家去。”
他想以?这个承诺挽留她?。
但泪水成行落下,她?一双似乎含着嫉恨的眼,望着模糊的他,说出的是:“我还有家吗?”
她?早就没有家了。
两世的二十余年,自从爹娘逝去后,她?便失去了家。
卫陵的双臂,僵硬地松懈了力气?。
她?从他的怀里滑落下去,跌坐在地,嚎啕大哭起?来。
*
其余的事,卫陵尚且可?以?想法改变,唯独这一桩,他一个凡人,要如何改变岁月的更迭?
经历两世,他已知时光流逝的无情。
第179章错错错(补后段)
他从未见过她如此伤心,痛哭得?声嘶力竭。
她一直在哭,无所顾忌地像个孩子一样。
瘫坐在地砖上,荔枝白的妆缎裙散开,上绣的忍冬花被溅上一滴又一滴的泪水。
泪从通红的眼眶里扑簌落下,她抬手?不断抹去,却如何都擦不干净。
哭得?整个人都在发抖,抖地口中呜咽也变得?嘶哑。
卫陵慢慢地蹲下了身,单膝跪在她散落的裙摆,伸出手?臂,将?她拥入了怀中。
她的力气全耗在哭上,也一心一意地在哭。
并不能?,也分不出精力反抗他。
他扣住她的后腰。
她便不能?动弹地,只有埋头在他胸膛前抽噎。
温热的泪水浸透单衣,渗进?了他的心口。
卫陵的手?掌落在她瘦弱的后背,无言地从上到下,一下接一下地安抚她。
在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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娘和青坠听到屋里的动静,犹豫走来,停在内室的隔扇前时,他哑声道:“你们先出去。”
密密麻麻的夜雨坠在屋檐的鸳鸯瓦上。
“滴答,滴答……”,不停地在下雨。
她也哭了很久,久到困意上涌,靠着他睡了过去。不时从喉咙里,泄出哽咽。
卫陵扶住她的肩,动了动僵硬的膝盖,另一只手?抄住她的腿弯,躬身站了起来。
他抱着她走向拔步床,将?她放在了床上。
给她脱掉绣鞋,除去外?衫,又盖上被褥。
而后坐在床畔,低头看睡着的她。
她的眼睛已经哭得?红肿,鼻尖也红了一片。
脸色却极其?的白,是一种?惨然的景象。浓密的睫毛上,挂着未落的细小泪珠。
最初,他想的是,倘若她得?知他也是重生回来的,定然不愿意和他在一起,会立即回去津州。
可他没有料到,会有另一种?更为残酷的现实在等?待他。
脑中犹如有铁钉在猛凿进?去,磨肉穿骨一般,疼痛难忍。
卫陵缓了好?一会才站起身,出去唤青坠送来热水。
这一晚,他为她擦净脸上干涸的泪痕后,没有用?饭,也没有沐浴,便上床去搂抱着她。
似乎头疼好?了许多,他闭上双眼。
宫中哭灵的这七日,他困乏得?精疲力尽,累地倒头就睡。
但他睡得?并不安稳,浑浑噩噩地不知过去多久,忽然被怀中的滚烫惊醒。
帐中,她的脸潮红地失常,口中呼出的热气吐在他的颈间。
那股热久久不散地,愈积愈甚。
他的手?微微发颤地抬起,去摸她的额头。
一片烫热的温度。
“曦珠!曦珠!”
他骤然清醒,急切唤她的名?。
*
半夜里,黄孟正睡得?熟,猛然被小厮拍门叫起,连衣裳都没怎么穿好?,就提起药箱,一路被拉着跑到破空苑。
折腾得?人都快跑断气,原是三夫人又病了。
情形紧急,要他一个府医快些诊治。
进?到内室,一番诊断开药后,又见人如何都唤不醒,用?上针灸,才令人睁开了眼。
至于?剩下的事,不过吃药修养,便用?不上他了。
青坠提灯往膳房那边,叫人开门煎药去。
黄孟跟着退出内室,在外?厅叮嘱三爷。
临近端午,潮闷雨繁,多有人病。此前三夫人那一次昏睡,着实伤了根底。今晚又是大动心绪,才会生病。
这两年以来,旁观郑丑治病,黄孟委实学到不少,医术更为精湛。
“你先退下吧。”
卫陵闻言闭了闭眼,挥手?让人送黄孟离开。
回到内室,他让蓉娘也出去,来到床边坐下,她已侧过了身。
“身上还?有哪里不舒服?”
她没有回答。
“要不要喝些水?”
他又温声问道。
她只字不言。
他伸手?碰她的肩,再问:“肚子饿不饿,要不要吃点?东西?”
“想吃什么?”
今晚,她什么都没吃。
但对于?他疲累语调中透出的殷殷关心,她即便再头晕、再口渴、再饥饿,依旧无动于?衷。
这种?沉默,终究让他忍受不了,掰过她的身体,想要清楚地看见她的脸。
但轻巧的一个力道后,看到的是一双含恨眼眸。
晶莹的泪从她的眼尾滑下,顺着鬓发,落进?胭红枕面的缠枝纹里。
目光一滞,连绵不绝的疼痛再次袭上心脏。
眼中泛起止不住的酸胀,他艰难张口。
“等?我大哥回来了,我们就离开京城,回家去,再也不回来了。再等?一等?,好?不好??”
他反复承诺,语气几近低入尘埃,但她始终没有回应。甚至连之前的反驳和怒气,也不再有。
有的只有源源不断的泪,让他无力再多加辩解。
她已经不相信他了。
即便他说的是真的,可又怎么样?
曦珠转过身,不再看到他虚伪的面目。
她的不想,却在煎煮好?的药汤被端来时,彻底落败了。
背后是他故作?柔和的腔调。
“乖些,起来将?药喝了,发热才能?退下去。”
她之前要与他和离,再生气也不会枉顾自己的身体。
药再苦,她全都喝尽;
一日三餐,也没有缺少一顿。
但如今,他不断地恳求劝说,没有动摇一分她与他争执的决心。
直到药的热气快要散尽,他低低地唤了她一声:“曦珠,起来喝完药再睡。”
她仍然置之不理。
头疼一阵阵地发作?,与身心累聚的疲乏交织,让他终于?丧失了仅有的匮乏耐心。
将?瓷白的碗搁在一旁的凳上。
“嗵”地一声,清脆磕碰梨花木。
他将?执拗的她,从被子里强硬地捞了起来。
提着她的腰,把她压在雕花的床头,一手?拿过碗,一手?掐住她的两腮。
虎口抵住她的下巴,稍往上抬,迫她张开了嘴。
任由她的指甲深陷他的手?腕,将?两个时辰前凝固的血痂扣破,再添新伤。
他也没有管。
垂低眼睫,自顾自地往她嘴里灌药。
药汤是温热的,不会烫到她。
喝了药,再好?好?睡一觉,她就能?病好?了。
他不能?再看到她生病,更何况是因他而起。
细弱的喉管被迫仰起,只能?接受苦涩的药汤。
她望着他一派冰冷平静的面孔,苦得?全身都在发抖。
如同无法反抗的前世命运。
终在最后一口药流入嘴里,他移开碗时,也松开了她的下巴。她“呕”地一声,将?那口药吐了出来。
全落他霜白的单衣,熏起淡薄的热雾。
刹那之间,她手?脚发颤地急缩到床角,紧紧地抱住头,呓语般地呐呐:“不要,不要……”
卫陵怔望着她,许久都未动一下。
衣襟处的棕黑药汤在蔓延,一直到他的心口。
他的心犹被丢进?了那沸汤中熬煮。
他想起来了,她为何会有这个反应。
他赶紧去抱害怕的她,但才碰到她的头,她立即抖得?不成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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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他仍固执地搂住她,让她滚热的脸贴着他。
“对不起,我不该那样对你的。”
“曦珠,对不起……”
他在忏悔,在后悔刚才的强硬。
分明早知她厌恶被迫。
分明早就知道了啊。
……
他愧疚地不停致歉,怀中人逐渐地放松了下来,靠在他的肩膀,烧热得?头脑昏胀。
她喃喃道:“我不想在公府了。”
“求你了,我想出去。”
去哪里呢,只要不在公府就好?。
曾经那一年的中秋夜晚,她想出去,去的是那座名?叫柅园的园子。
只要她还?在他的身边。
不愿再听她以卑微的语气请求他。
于?是,他没有丝毫犹豫地,打断了她的话。
“好?,我们出去。”
在深更半夜、人皆入睡的时候,他叫小厮去准备马车,唤青坠去收拾一切要用?到的东西。
并找来衣裙为她换上,抱她走出了屋子。
*
雨何时停了,舆轮碾压在地上,轱辘轱辘地响。
抵达柅园的时候,快至东方既白。
园子的仆妇丫鬟被拍门声惹醒,不满赶来开门,惊见门外?的人,脸上立即堆上殷勤,也有疑问:怎么三爷抱着夫人过来了。
便是不明,也手?脚麻利地赶去擦洗铺床。
不过片刻整理干净,人都退出门去。
就连跟随的蓉娘,再着急究竟今晚的事,也被仆妇拉往别的房歇息了。
阒静的室内,卫陵看着床上阖眸睡去的人,却没有再睡。
君王更迭,新朝有一堆的事务。
不仅是军督局内,亦有各处官职的调动任命,正是谁人不显神通的时候。跟卫家有关的官员多要联系,也有新帝交代的诸事要办。
帝王丧仪之后,太子将?要登基,需要卫家。
有很多脏手?的事情,譬如清算六皇子的余党,得?有人去做。
天边露出鱼肚白时,卫陵穿上官服,又走到床边,看了一眼她。
俯身将?她微拧的眉头,轻柔地抚平。
走出柅园前,他对留守在这里的几个亲卫吩咐:“看好?夫人。”
又叫了一个小厮,让其?领一张三百两的银票,往城外?走一趟:送给那户曹姓的人家。
他答应过她。
揉了揉乏累的眉心,他翻身上马,朝皇城赶去。
也在这一日,帝王龙袍和冠冕暂时未赶制出来,登基大典的日子,尚由礼部?和司天监在合算。
新帝却在早朝过后,让他到御书房一叙,问起了一桩事:关于?流放到西南的卫度,可需特赦回京。
凡是新帝初年,皆有特赦。
遑论卫度出身卫家,是新帝的母族之人,曾为新帝伴读。关系亲厚如此,合该舍一些情分。
“鸿渐,你意下如何?”
缭绕白茫的香雾背后,坐着新一代的君主,面目慈善温良。
御案之上,已换一顶崭新的双龙耳三足钧窑香炉。
新帝为东宫时,最喜好?的就是钧窑。
香炉虽换,但内里的香仍是龙涎。
卫陵垂首,沉声拒绝了。
“陛下,臣以为不妥。”
“卫度既触动大燕律法,本是死罪,因先帝仁慈才判流刑。当时已得?帝王赦恩,如今岂可又得?特赦。”
新帝看着他的表弟。
亦是镇国公卫旷的第三子、正三品的指挥佥事。
他忆起那年寒食的马球赛上,这个表弟还?帮他投进?了最后一个球,以至六皇弟恼羞成怒地丢了球仗。
如今,六皇弟被封王就藩到景州,他却登临了帝位。
纵使没有卫家,这个皇位,父皇本也要给他。
半晌,新帝笑了笑,转话关切问道:“朕看你脸色不好?,昨日回去没好?好?歇息?”
这回,卫陵也跟着笑了下。
“留下陪朕用?顿午膳吧。”
这顿午膳,谈的左不过是峡州战事,右不过是朝廷中,曾经站队错误的官员该如何处置。
这一天下值有官员邀入酒局,卫陵推拒了。
回到柅园时,已是日暮落尽。
坐在外?厅,靠着临窗的椅背,听青坠说起今日一整天,除去往湢室,她都卧在床上。
烧热退了下去,饭和药都吃了,是蓉娘劝的。
让人退下后,卫陵好?歹松口气,仰头在窗外?透进?的阴暗里,缓了须臾疲累。
方才直立脊背站起,解衣往里走去。
想要看一看她。
但似乎昨晚的短暂亲昵,不过是他的幻觉。
烧退了,人变得?清醒。
现下她躺在床上,显然听到他回来的动静,早已背过了身,连一个眼神都不愿给他,哪里会愿意和他说话。
在他的手?碰到她的发丝时,她倏然掀起被子盖住了头。
僵持之中,他缓慢收回手?,又走了出去。
柅园没有专门的厨娘,晚膳是从附近的酒楼买来。
今晚她吃了一些,还?剩下许多,未来得?及收走。
卫陵独自一人,无滋无味地吃过饭后,又去沐浴。
回到床边,他一如既往地将?自己的鞋,与她的摆在一起。
上了床,无论她如何挣扎,他都紧抱着她。
直至她不再动了,他才开口,温和道:“今早出门前,我已让人送三百两银子去曹伍家里。”
他说给她听,是想让她相信自己是一个信守承诺、珍视性命的人。
“峡州那边,想必过不了多久,战事就能?结束了。”
这是维系他们曾经一起祈盼的将?来,必然经过的道路。
他只能?和她一起等?待。
在枯燥而焦急的等?待里,盼望战争的结束。
但送别大哥离去前的不详征兆愈甚,这些日,他的右侧眼皮时不时地跳动。
至于?其?他,他什么都没说了。
她也什么都不问。
“曦珠,我想睡一会,好?不好??”
他抱着她,在轻声征得?她的同意。
还?未等?到她的点?头前,他却已经睡着了。
他太困了,很快就响起略重的呼吸声。
有些吵,让曦珠无法入睡。
也兴许是白日,睡得?太多的缘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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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像这一次争吵,于?他看来,和之前的并无不同。
只不过更换了一个睡觉的地方。
他要继续熬着她,熬得?她又一次对他心软。
黯淡的光线中,曦珠静静地看他安静的面容。他额角处自作?自受的伤,已然好?全。
月落日升,他醒了过来,出门上朝去了。
蓉娘又来劝她。
翻来覆去地,都是一些说烂的陈词,让她与卫陵和好?,快些回公府。畏惧搬出来住,届时公爷和国公夫人发现,要如何回话。
便连青坠,想自己是一个奴婢,原没资格劝说主子。可想着夫人和三爷的日子过得?好?,她才能?跟着好?过,也硬着头皮,上前劝了两句。
曦珠不想去深思那些话,却又分明其?间暗示的意思:她不知珍惜。
她们似乎忘记了当初她是如何嫁给卫陵,便是那时再不堪,现今全成了她不识好?歹,乱发脾气。
毕竟卫陵对她的温柔体贴,人人目睹。
连最亲近她的蓉娘,也是这般认为。
“他对你多好?,到底是哪里不如意呀?他整日在外?忙,你瞧他累得?人没睡好?,眼青成那样,回来你还?给他脸色瞧,再好?的夫妻情分也给作?没了。”
难道不是他强求的吗?
曦珠垂眸,心间苦涩。
可她知道自己要什么,不需别人来替她选择。
虽耳觉聒噪,但知她们是为了自己好?。
她也就没有说话,只以沉默相对。
而再次回来的他,实在为她连日的沉闷担心,提议道:“这里离街道很近,不若今日出去吃,我们去逛逛吧。”
他记得?,她喜欢逛街。
他也许久未陪她逛过了。
但她仍没听到他的话似的,打开了新送来的食盒。
坐下桌边,执筷吃了起来。
卫陵抿紧唇,拿起了另外?一双筷子。
夜里夫妻同床,却又离心。
他的提议,曦珠并不应允,但是自己出门了。
在第三日,她的身体好?全时。
快至傍晚,她对蓉娘说:“我想去藏香居看看。”
青坠紧随身后,着急说道:“等?三爷回来了,陪夫人去外?头逛。”
她没有管,在要踏出院门时,却被守在那里的亲卫拦住。
亲卫毕恭毕敬地道:“夫人,三爷说近日外?边不太平,还?是不要出门的好?。”
是真的不太平。
还?是他的一面之词,打着为她好?的旗号。
曦珠只轻轻地说了一句话。
“若是不放我出去,等?他来了,我让他撤你的职,你说他会不会听我的?”
亲卫哪敢赌啊,但凡有眼睛的,都能?瞧出三爷对夫人的遵从。
“你不放心的话,跟着我一道就是了。”
可她又说了这样一句,不愿为难这些人。
而后看着亲卫领头点?了几个人,要跟着暗中出行,又让一个人快些先走,奔去的方向是军督局。
是去给他通风报信了。
曦珠并不在意,弯腰进?到有些闷热的车厢。
蓉娘青坠先后上去。
马车缓缓行走起来,是更衣之后的亲卫驾车。
她道:“去武南大街。”
后日就是端午,街上多在贩卖雄黄酒、艾草菖蒲、粽子五黄……虽看上去人来人往,但因先帝近日前的驾崩,与去年相比,要萧瑟不少。
便连天气也阴沉,深浅不一的乌云被风吹得?慢动。
去年?不是的。
当时他在北疆打仗,同样以为她好?的名?义,不允她出门。
那时的她,相信了他。
马车停在曾经藏香居所在的地方。
现今的店铺,已更换了两年的牌匾,名?叫“冯记生药铺”。
门口摆了一个摊子,上面铺满用?药草制成的香囊,色彩各异、花样繁复,用?以驱逐毒虫毒蛇。另外?一把把被红绳系好?的艾草。
几个妇人正在翻拣挑选。
一个脖挂汗巾的壮汉从铺子里走出,手?里提着两袋药,又一个拄拐的老叟颤巍巍地拿着一张方子,进?去抓药。
曦珠看了好?一会儿,终放下靛蓝的帘子。
蓉娘疑惑怎么来了这里,藏香居失火之后不得?不闭店,老爷留下的最后一份产业算是烧毁了。
但见姑娘低落的神情,她便在心里叹息一声,没有问出。
她隐约觉得?姑娘和三爷吵架,其?间有许多事瞒着她。
可有什么,是连她这个从襁褓开始,陪着长?大的乳娘都不能?告诉的?
在这个世上,她一个可以倾诉的人都没有。
便要寻酒消愁。
在去酒楼,步上二楼时,遇到了一个穿豆青水纹春衫、满头珠翠的贵妇人。
曦珠认了出来,是卫陵好?友姚崇宪的夫人。之前的几次宴会见过。
但这次,当人再跟她笑着招呼:“三夫人也来这处用?饭吗?只一个人吗,不若一起?”
她并未应答一声,便径直从姚夫人的身边走过。
蓉娘和青坠觉得?尴尬,可不好?代替应声,只得?跟着上楼。
暗中的亲卫想的却是:只要别欺负到夫人的头上,他们不会出手?,至于?夫人欺负别人,也是三爷垫着。
周遭众人观望此景,有些暗下谑笑。
能?在这京城数一数二的酒楼花银子的人,不是当官的,也是家有财富的。
姚夫人难堪地脸面全掉地上,几乎咬碎了牙,在心里嘈骂:不过是个靠姿色嫁进?公府的!
可光有姿色有什么用?,还?不得?靠丈夫,才能?甩她的脸。
再想到自己那个不争气的丈夫,分明与卫三爷一块长?大玩乐,如何天差地别。
一个在神枢营混着日子,整夜在外?找女人;一个已颇受新帝重用?,只有一个正妻。
现在,她又被柳曦珠给当众撂面子。
姚夫人连和友人的邀约都不赴了,转身就疾步下楼去。
她气得?很了,软底的绣鞋竟将?楼板踩得?直响。
在拐角处,还?撞上一伙正要上楼的官员。
不妨碰到一人的胳膊,也不理会,就带着丫鬟走出酒楼。
“许大人可有碍?”
身旁的同僚见状,忙偏头问道。
那抹夜间时常想念的窈窕身影,已被伙计领进?一处雅间。
丁香紫的绸衫、桂子绿的缎裙,裹着一具纤弱莹白的身,似是易碎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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琉璃。
上次见她,是在一月二十那日。
三月有余,是那般地久,却又是那般地短,大病了一场,看着瘦了很多。
她性情极好?,是否久病抑郁,才会那般待人?
又或与撞了他的那个妇人,有什么纠葛。
那妇人得?罪了她什么……
便在短短一瞬,许执的脑子里闪过数个念想,心里也不觉泛起疼惜。
待听到同僚的问话,他回神过来,理了理蒹灰的袍袖,笑着摇头道:“无碍。”
伙计接着带几个官员上楼,把人安排在隔壁的雅间。
点?了菜,上了酒。
不消片刻,席上热闹起来。
先论起适才上楼时见到的场景。
谁举杯,鼻孔嗤气道:“现今陛下重用?卫陵,峡州也需卫远抗敌,卫家真可谓如日中天。”
谁又点?点?筷子,跟道:“听说前两日卫陵还?为了卫度,去求得?陛下特赦,陛下英明,未得?答应。”
谁小声附和道:“那位三夫人不过是仗着卫指挥佥事的势,才会那般跋扈。”
六个人皆是刑部?出身,五六品的官职。
或是郎中,或是给事中、主事。
谁人不想升官?可比不上公府出身的抬举。
去了一趟北疆,回京来就升了三品的武官。
一二品的文官,可不能?一蹴而就,得?月月年年地,从小官苦熬。今后互相阔谈起来,才算是有政绩和资历。
在官场熬嘛,首先要学会的,就是跟对人。
找对一个引路人,可比什么都重要。
管他是岳丈,亦还?是座师、友人,只要能?让自己在仕途上少些坎坷。
今日的酒局,便是为了这桩。
神瑞帝驾崩之后,太子依制登基。
首辅本就年老,趁机致仕归乡。位置空出来,该次辅孔光维任之,但内阁中有一位新帝老师,不论关系亲近,光是品性与功绩,更无可异议的地方。
待登基大典之后,旨意下发内阁,任命卢冰壶为首辅,届时许执跟着水涨船高,怕比他们这些人,还?要升官得?快。
谁不知卢尚书眼光高着,少有看中的人。
遑论许执与其?出自一个地方,是为同乡。
从前仕途再是艰辛,此后否极泰来、顺畅得?很。
可不得?趁此时热锅烧油,搞起关系?
此前诸人于?公务上多有交集,一连推拒了两回,第三次许执不能?再推,只能?抽空赴宴。
目落一墙之隔,她就在对面。
在来之前,已吃下药丸,为防胃疾发作?。
此时皱眉闻听几人之言,酒未入口,却已扭紧得?抽疼,颇厉打断了他们的话:“私议妇人,实在不宜,勿提了。”
半开的疏窗,正对外?边街道。
一半混沌的浓云障日,一半端午日的欢闹。
闷热的风从窗外?流入,推杯换盏间,尽是酒水和菜肴混在一起的味道。
不过一段插曲罢了。
谁喝得?多了,又言笑晏晏地凑上来,面带红晕说道:“微明,我妻家有一个外?甥女,性子贤淑、样貌端庄,家中教养极好?。若是有意,改日带你去见过。”
来京的这两年多间,已有不少长?官同僚向他表示,有联姻的意思。
许执委婉推拒过数回。
这次,他的目光第几回地落在那深褐色的木墙。
嘴里的酒液辛辣,放置在膝上的手?不禁攥紧了。
又要如常拒绝,却忽然从隔壁传来一声碎裂的响动,“砰”地,有什么砸在了地上。
他的心骤然紧缩,险些要站起身,但强忍着坐在凳子上。
杯盏中的酒水,洒了几滴在桌。
一双凝滞的眼透过那堵厚实的墙,似要看穿她所在的隔壁,发生了什么。
卫陵得?知亲卫禀报,骑马赶到聚福楼的雅间时,见到的便是这样一幅景象。
一张圆桌上歪七倒八地,摆了四?五个酒坛子,皆已喝尽。点?的三道菜,倒是未动两口。
她喝得?醉了,脑袋枕在手?臂,趴在桌子上。
嫣红莹亮的唇,微微张着喘息,呼出的尽是浓郁酒气,衣裙也被漏出的酒湿透好?些。
正偏头半睁着淡琥珀的眼眸,睫毛轻颤,朦胧望着窗外?的黄昏流云。
下方的街道,不时有叫卖的喊声:“嘞———新鲜的艾草嘞———艾草嘞,香得?很嘞!”
卫陵一路从军督局赶来,已满是热汗。
风徐徐地吹到身上,泛起凉意地看着哀伤的她。
耳畔是蓉娘和青坠无能?劝阻的着急。
他紧握的拳头松开,抬袖抹掉脸上的汗水,走了过去。
到快无意识的她身边,将?她的头扶起,又弯腰将?她的胳膊搭放在肩上,要背人起来回去。
他的意图被醉了的她识破。
挥手?打在他的背上,挣扎中扫落了桌沿的一个酒坛。
“咕噜咕噜”地两下,坛子滚落下来,砸在木地板上,碎了一地。里面尚未饮尽的酒水四?散蔓延。
“别?*?管我!”
卫陵的后背挨了她一巴掌,在烦躁的热意中,心疼难受不已,神情沉冷下来。
眸中仿若失去了一切温度,凝着她道:
“我是你丈夫,我不管你,谁管你!”
他义正言辞一般的厉声,让她头晕地扶着桌子摇摇欲坠。
他赶紧去搀她,又背过身屈膝半蹲,握住她的两条腿,这次力道用?了三分,让她无法再动一下。
稳当地站起来,背她走出了雅间。
穿过酒楼内四?周各异的打量,他背她下了楼,出了门,一直到将?她放在马车车厢的软垫上。
甫一挨着垫子,她整个人都歪靠在车壁。
他手?臂揽住她的肩膀,让她靠在他身上。
怕她往下栽倒,或磕碰到脑袋。
这才朝前面的板子踢了一脚,沉声道:“驾车,慢些。”
马车往柅园缓慢行去,携着潮湿雨气的风从帘子的缝隙钻入。鼻息之间,全是她身上的酒味。
半晌的沉默之后,他额角紧绷的青筋终究平复,温声道:“你才病好?,不要喝酒。”
他以为她不会回话,仍会继续以无言抗衡如今的局面。
但却听到了她含糊的醉音。
“我宁愿死了干净,和我的爹娘真正团聚,也不要这个重生。”
他一瞬僵硬住身体,良久,慢慢低下了头。
她枕在他的臂膀,闭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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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睛,面容极平静。
他妄图从她的脸上,寻到做戏的蛛丝马迹。
但没有。
没有……
“曦珠,再等?等?,很快我们就能?回去了。”
他不知自己是如何张开干涩的唇,从酸潮的喉咙里说出了这句话。
雨丝便是在这时候落下来的,淹熄他的承诺。
斜密如网,从遥远无边的天幕,飘淋刑部?衙署的屋顶。檐下挂的灯笼上,有两只雀儿啾啾地叫,在梳理湿掉的羽翅。
屋内闷得?慌,热得?人不住冒汗,却还?得?穿着一身严实官袍办事。
新帝登基有大赦,不少人要借机捞狱中的犯人。
这些日以来,刑部?可有得?忙。从早到晚地,翻卷宗的手?都快抽筋。
但见同僚好?友,尽职尽责地挽着袍袖,在灯下翻看一起冤案。
是上个月发生的案子,一个官宦子弟因私人恩怨,谋杀一户平民四?口人。
原关进?牢里待审判罪,恰赶上好?时候,家中走了门路送了银子,要将?人救出去。
郎中从案前起身,伸展懒腰活动筋骨,道:“你别管这事,怕会得?罪人。这犯人的姻亲,可是丽妃娘娘的亲妹妹。”
如今丽妃正得?盛宠,生育的三皇子最为新帝喜欢。
正是下值,他劝说两句,听人回道:“我再看看。”
便不再多劝,有为民的心总是好?的,可叹他自己不敢管,吹灭跟前的灯,走到了门前,打开见阴沉的雨天。
“外?头雨大,还?是早些回家的好?,明日再看不迟。”
“你先走吧,我等?会回去。”
案前灯烛下的人,头都不抬一下。
郎中看他认真,摇了摇头,兀自关门离去。
夜雨声重,灯微弱地亮着。
许执看那卷宗上的墨字久了,眼前发胀酸涩。将?纸笔放下,撑肘在案上,指关捏揉眉心缓解疲劳。
松懈心绪间,茫茫然地又想起了那一日的酒局。
她是被卫陵接走的。
目光久久不动地落在面前的纱灯架,入夏的飞虫寻光,不停扑在乳白的外?层纱上。
那光晕黄地渐渐熄灭了。
灯油耗尽,再抬头已是天亮。
下了一夜的雨停息,又一日地上职,忽有同僚从外?边匆匆进?来,对着一屋在忙事的人喊道:“峡州出事了!”
许执刹那看了过去。
当地沿海于?七日前发生海啸,滔天巨浪冲上伏军海寇的地点?,将?士卷进?海里的人数千百,大燕损失惨重。
便连领军抗敌的镇国公世子卫远,亦在天降的乱象中撞上礁石。
虽幸运地存活,腿却断了。
如今内阁急议,兵部?和军督局的人也进?宫去了。
第180章东流水
一场雨,从傍晚下到了深夜。
自门外的叩声响起?,他下床后便再也没回来。
紧闭的门窗之?外,模模糊糊地,她在半醒的睡意中,好似听到廊下传来的亲卫低声,有“峡州”,有“世子”。
但那声音太小了,被掩盖在雨声之下。
门再次打开关合,他走了进?来,便一直坐在临窗的椅子上,无声无息的。
在这般的死寂里,她睁开了眼睛,隔着一层天?蓝的帐纱,看到在半明半昧的光影里,他躬弯着脊背,垂头不知在望地上的哪里。
他的影子也扑落在地上,被窗外落进?的昏光拉长。
雨渐渐地小了,天?也在一点点地亮了,但仍浸在密布的浓云里。
曦珠原本不该起?身的。
是在见他似乎从怀里取出了那瓶药,又一次仰头吞药入腹后,再踟蹰了片刻,才?掀开被褥,撩开帐子趿鞋下?床。
没了纱的阻隔,她将他看得更清楚了一些。
仰靠在椅背上,喉结在滚动,汗水从长颈顺着微敞的衣襟,滑落了锁骨。
硬朗的下?颌之?上,是一张面?无表情的脸,凹陷深邃的眼下?,有淡色的青,唇色也苍白得紧抿成一条线。
她见过他这个样子,前世?有几?次,今生也有几?次。是在陷入困境之?时,才?会于暗处展露的神情。
如今还有什么会是囹圄,唯有峡州。
在他抬头看向她时,她看见了一旁的桌上,上面?有一封信和战报。
好像那廊下?的不祥轻语,尤在耳畔。
走近两步,她要?将被他拆开的信拿起?来,却倏然被他伸手按住了手腕。
他的力道并不重,但手背却青筋暴凸地可?怖,让她无法挣动半分。
她静静地看着他。
他没有退让半步,也没有开口说一个字,只看着她。
须臾之?后,她在沉静之?中换了另一只手,迅疾地去抢夺了那封信。不过抖动一下?薄纸,里面?藏起?来的、来自千里之?外的消息便映入眼帘。
寥寥两句话,简单明了:天?灾骤降峡州,死伤七百八十三人,卫远亦受了重伤,残断左腿。
曦珠一时愣怔在原地,半晌都回不过神。
“大表哥现今怎么样了?”
过了好一会儿,她听到自己问。
不该让她知道的,却在那股恍惚的无力里,他没能阻止得了她。
卫陵只觉得自己变得空了,闭上双眼,轻道:“人不能挪动,现在当地养伤。”
他的嗓音泛哑,握着她手腕的力气松开。
再睁眼从椅上起?身,他走去更换朝服。
卫家派出的亲卫会早些得知当地局势,但也不过是早些,今日朝廷必定会得知峡州的异动,兴许此刻消息已传入宫中。
而?之?后的走向,他已然预料到……
她在一边,看见他系革带的手一滑。
离开之?前,卫陵将那封信和战报塞进?衣襟,又对她说:“我出去一趟,天?色还早,你回去睡吧。”
他的声音一如既往地柔和,带着沙。
曦珠望着他远去的背影,直到门关上后,再也听不到他的脚步声。
他不说明,她也明白那份被他言说过千百遍的承诺,终究破裂了。
卫远出事,卫度流放,公爷病重。
当前的卫家,必须要?有他主持外务,更何况峡州的惨重情形,接下?来也必须有人去料理,海寇尚且未除。
倘若朝廷有可?用之?人,当初便不会让卫远前去。
卫远伤重,顶上去的只有他了。
她缓慢地坐下?,脊骨抵着椅背,抬腿踩在椅子上,抱臂趴在膝上开始等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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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内阁的值房内,新帝驾临。
峡州的惨象,是于早朝之?后,巳时三刻传进?宫的。新帝闻讯暴跳如雷,他方才?登基没几?日,便发生这样的大事,还是天?灾,委实不太好的寓意。
最为重要?的是,此次灾祸死伤了那么多将士,还未算进?受灾百姓的数目,以及被海啸冲垮房屋钱财的损失。
这一损害,必得拨款赈灾、抚恤军中,又有海寇作乱。
不用细算,光是粗略想想那些银子,新帝就觉得好一阵眩晕。国库还有什么银子啊?这两日着人清点,才?知他的父皇没给他留下?什么,急得焦头烂额,指着值房中的众臣询问意见。
他尚且不能彻底掌控朝政,还得依靠这些臣子办事。
一条长案,上首端坐新帝。
下?首的两边,则分坐着几?个阁臣、兵部?、军督局、户部?的人。各人面?前是司礼监端来的茶水,却谁也没有动一口。
不时斜瞥向在座中最为年轻的那个人。
镇国公世?子卫远出事,今后怕是卫家要?变了格局。
周遭议论纷纷,那争吵声和暗中投来的目光,让坐在窗前明光下?的人头疼不已。
朝中能用的武将实在是少,若是有的选择,他绝不会沉默以待。
一直到阁老卢冰壶上谏,以此前北疆战役的胜利,举荐太过年轻的他担任主帅,与另外几?人前往峡州赈灾抗敌。
瓷盏内的清碧色茶汤中,漂浮着几?片嫩叶。
沉沉浮浮地,最终在皇帝含着欢欣的“好”声中,到底落了下?去。
搁在膝上紧握的拳也放松了。
他没有多说一句,起?身面?向皇帝作揖行礼,从口中慢吐出三个字:“臣遵旨。”
接着论的不过是一些细处,并让人准备好后,要?立即出发,不得拖延。
比及未时,人皆散去。
卫陵未理身后追来的官员,步出宫闱,骑马行在大道之?上。
街道上残存雨水之?后的潮湿,天?色阴阴,却照出蒸腾的闷热来。
到处是艾草和菖蒲的香气,扑鼻得浓郁。
矮墙内探出缀着橘红的石榴花。
在岔路口时,座下?的黑马要?往柅园,他扯了缰绳,将喷着鼻息的它?拉回去家的方向。
回到公府,他下?马往门内走,正院:父母的居所。
但入了室内,父亲正在里边的榻上睡觉。
前些日先帝殡天?的哭灵,不仅吵闹,也是饭食不佳,让卫旷的身体熬不住,在宫中吃了好几?次药。等回到家中,便时常睡着了。
他没有进?去打扰。
母亲则在外边的厅中,教导二嫂关于端午的布置。
各自见礼之?后,他坐在一边静等。
等到郭华音识趣地离开,杨毓问起?:“好些日不见你了,最近在忙什么?”
他笑了笑,道:“没忙什么。”
“那怎么有空过来了?”杨毓也笑问。
卫陵仍是浅笑,道:“许久未来看望娘和爹,今日有空来看一看。”
爹娘还不知大哥的事。
“你看看你瘦成这样了,这些日是没好好吃饭不是?”
杨毓叹息一声,摸着小儿子的肩膀,道。
她是知道的,自从长子去往峡州之?后,次子又被流放,府外的事务都在这个小儿子的身上担着,定然忙得很了,多有操劳的地方。
叹着气,不免提到她那个卧病两个多月的三媳妇,问道:“曦珠的身体如何,可?好起?来了?”
这男人在外边忙,身边总要?有人照顾着。怎么病了那么久都不见好?
这段日子,丈夫要?养身,正院这边事也多,她便没往破空苑去看过。
“她的身体好多了,娘你别担心。”
杨毓唉了声,道:“明日就是端午,你回去后和曦珠说声,我们一道去药王庙拜一拜,好消解病灾。”
卫陵答应下?来,垂眸点头道:“好,我回去后会和她说。”
聊说几?句,他便行礼出了正院。
在穿行园子的路上,恰遇到放学的卫朝。
“三叔!”
远远地,半大的小子就喊道,撂下?身后的仆妇和丫鬟,提腿朝他跑了过来,俊朗的脸上满是笑。
“怎么脸上都是汗?”
卫陵低头,抬手给他擦拭。
“我才?和师傅学武回来,当然汗多了。”
卫朝不假思索地回答,眸中的笑意渐少,又有些犹豫地张口,低声问道:“三叔,峡州那边战况怎么样了?”
他想爹了,想峡州的海寇赶快除尽,爹就能快些回家。
他盼望着爹,娘也在盼望着爹。
他总是看到娘在夜里,抚着肚子里的弟弟,望着南方无声地叹气。
“那边尚好,再等等,你爹就能回来了。”
卫陵说着,又将他翻折进?去的衣领褶皱整理好。
大哥出事,要?等到大嫂生子之?后,才?能告知,也不过三个多月了。
他没有忘记前世?,在那起?噩耗之?后,怀胎易滑的大嫂,一尸两命。
遑论他要?去接大哥回京……
卫陵又继续回去破空苑。
院子里空荡荡的,只有一个丫鬟在扫地上的落花。
推开房门,里面?也静悄悄地,没有一丝生气。
天?色阴暗,屋内昏然一片。他并未点灯,在榻边坐了下?来,旁边的桌上,那本账与和离书还摆在上面?。
仿若几?日前两人的争吵,历历在目。
将近麻木的头疼里,卫陵想起?了之?前。
似乎在她的身边,他再感疲累也觉得没什么,只想着对她的承诺:等大哥回京后,他的为难会迎刃而?解。他们将要?归去,曾经描摹的美好快要?实现。
可?是此刻,他却也想到了他的父亲,沉疴遍身地作痛;母亲衰老的容颜;在峡州重伤的大哥……
以及她昨日的厌恨眼神。
“我宁愿死了干净,和我的爹娘真正团聚,也不要?这个重生。”
他一时被这两种思绪拉扯着,似要?撕裂一般。
卫陵不知这是不是所谓的上天?报应。
无意烧死了曹伍,若是报复,也该落在他的头上,而?非大哥的身上。
但他还是坐在案前,将那张和离书一字一句地看过去。
之?前他不敢细看,甚至在目睹那三个大字时,头就止不住地疼。可?现在,他拿着和离书的手在颤抖,也在仔仔细细地看白纸上的那些墨字。
他知道,她对他是有情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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否则后来不会心疼他。
而?那时,她决意要?与他和离时,是如何写下?这些。
在最后一滴浓墨落在她的姓名旁,那一刹,手中的毛笔掰折成了两半,丢掷在案上。
哑声唤了门外的亲卫,道:“拿去京兆府盖印,把夫人的户籍取回来,并办好明早前往津州的路引。”
亲卫讶然地无措。
“去!”他厉喝。
随着人影远去,他仿佛卸力般,整张颓靡的面?目沉入黑暗中。
只要?还有一天?他姓卫,他便不能离开京城的镇国公府。
*
大门外的雨丝淋漓飘落,许执从府衙内出来时,几?乎停滞的脑子里,仍是片刻前听到的那番惊语。
他因公务前来京兆府取证,却从一个交好的同僚那里,得知了她与卫陵和离。
“三夫人怎可?能与人和离!怕是弄错了。”
“哪里能错,便是我盖的印。还让办了路引,明早就要?回老家津州。”
“奇了怪了,你说说她一个商户女?,当初嫁进?公府那么大的排场,现在却与那卫指挥和离。怕是夫妻两个早生龃龉,没休了她就算好的了。”
同僚“啧”地一声,又警醒他道:
“哎,我和你说这事儿,你可?别说出去,免得人追究到我的头上。”
“说来峡州出事,卫远断了腿,卫陵要?前往峡州,怎么偏偏这时候和离了?”
……
她与卫陵和离了,她明早就要?离京了。
这个念头,一直徘徊在许执的脑中,在走下?台阶时,甚至踉跄了下?。
慌张稳住脚步,他撑伞身处黑色的夜幕中,皂靴踩在雨地上,越来越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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