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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圆(双重生) 红埃中 70362 字 9个月前

卫陵弯下腰,忙不迭地?伸开双臂,将她?整个人都揽抱在怀中。

他坐在床畔,把她?按在自己?的胸前。

但却将自己?头?,轻轻放在她?的肩膀。

听到她?近在咫尺的呼吸声,以及她?紧紧相?贴的心跳声。

他的眼中,止不住地?湿润,好半晌都说不出来一个字。

直至有温热的泪,透过衣襟,落在了他的心上。

瞬时烧得他发疼。

抬头?,看到她?眸中泪水在滑落,还在怔怔地?望他。

他心疼不已,用?指腹给她?擦去眼角的泪,擦在自己?的衣袖上,却禁不住地?笑,轻拍她?的后背,温柔道:“好了,没?事了,没?事了。”

又情难自已地?低头?,想要吻她?的眉心。

但在唇与眉心将要相?触时,她?一下往左边偏过了脸。

卫陵一怔,才后知后觉地?觉得尴尬,抬手摸摸下巴长?出的硬胡茬。

“这两日忘记刮了,是不是扎到你了?”

这些天,他都没?空收拾自己?,一副邋遢样子。

卫陵又笑着,忙握住她?的手,急切问道:“肚子饿不饿,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他正要叫青坠赶紧去请郑丑过来,又要叫蓉娘去膳房那边,端些吃的来。

但话音未落,就见她?垂下了眼。

在他愣然时,她?的手腕用?力转动,他的手指不由一松,她?便挣开了他的手。

曦珠将目光从他熟悉又陌生的脸上,彻底移开。

两世的记忆在脑子里,来回颠倒混乱,一阵接一阵地?眩晕。

重新躺下来,缩回被褥里,握紧的拳抵在酸胀疼痛的心口,背对着他,闭上了眼。

她?现在很困,也很累,想先好好睡一觉。

等醒了,再来和他清算……

第165章这一天

目光落在曦珠兀然转过的后背,卫陵怔然了好片刻,才放下那只横亘在?空中?的手。

也在?这个时候,他看到原本贴在雕花床栏上的那些血符,都被谁揭下放在?了枕侧。

方才得知她清醒,太过欣喜,并没有留意到。

不会是青坠或是蓉娘动的,因?他早已交代。

王颐说过,引魂的血符必须贴着?,否则她会找不到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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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的路。

而现在?,她终于回来了。

卫陵坐在?床畔,低眼看自己被纱布包裹的左手掌,又用右手将那叠在?一起的血符拿了起来。

他没有再说话,只是以眼神示意,让内室里呆愣站住的两人先出去。

接着?看向?半臂之隔,乌发尽散在?枕的人。

无声地望着?,唇角紧抿绷直。

他知道她并未睡着?。

望了许久,他一直都没有起身,她应该知道的,却一个字都不和他说。

终于在?他忍耐不住,要开口唤她的名时,外间?忽然传来动静。

是热闹高兴的欢声。

卫陵听到有母亲的笑声:“我听说消息,曦珠醒了?”

“我进去看看那个孩子。”

在?这句话传进时,他对床上躺着?的人,平缓低道:“你先睡着?,我出去让她们先回去,很快回来。”

他看得出来,她想一个人待着?,便连他都不想见。

卫陵站起身,将几张血符一块塞进衣襟内。

步子放轻地,他朝外间?走了出去。

曦珠闭着?眼,听到他的脚步声在?一步步走远,直至淹没在?那些纷乱的、要进来的人声中?,将他们都阻拦住。

“娘,曦珠她睡着?了,别吵着?她……”

她不由将头更?深些地,埋入被子里。

积蕴的热气,让她渐渐沉入睡意中?。

隔着?好几重?的门和帘,外厅站了好些人。

连着?六日的提心?吊胆,杨毓好歹松口气,听到小儿子的话,也不再往里去,只嘱咐道:“你记得一会儿让郑丑给?曦珠好好看看,开些药吃,究竟是怎么回事,如何昏睡这样久?”

“可不能再有了,真快吓死我和你爹了。”

小儿子昏一次,三媳妇昏一次,还是不知缘由地,把她和丈夫担心?得够呛。

卫陵应声笑道:“我知道,娘你放心?好了。”

紧跟着?,连着?大嫂、二嫂、小妹,还有未往军营去的大哥。

都一一说过几句话,卫陵最后对大哥道:“哥,你先去忙吧,耽搁你正事了。”

适才,卫远正在?院外与三弟说话。

突然传来弟妹苏醒的惊声,他紧随三弟的奔跑,并未进去内室,一直在?外厅等着?,没有离开。

这会听三弟如此说,他便笑拍三弟的肩膀。

“人醒了就好,剩下的就是养好身体。她是,你也是。”

不过几日,三弟瘦得太过,他难免关切道:“多吃些饭,今晚可以好好睡一觉了。”

卫陵笑着?点头,“我知道。”

他站在?屋檐下,望着?一群闻风赶至的人,又相伴离去的背影。

靴尖偏转,他转身回到外厅。

那里,王颐尚在?等待。

拧眉仍在?不停掐算,怎会瞬息之间?,招魂的阵法?消失?引魂的路坍塌?三夫人也回来了?

其中?,他有诸多不懂的地方?,想破脑子,如何都思索不明白。

终归是道行太浅,倘若叔公在?此处,必能解惑。但?此刻,王颐却莫名心?生一股担忧。

每当他有该种感受时,必然有事要发生。

他想到了正赶往京城的叔公。

不敢再往深处去想,同时,混乱的思绪被一道问询打断。

“她如今是否平安了?”

抬头,见是走到跟前?的卫陵。

一双深若寒潭的眼眸,在?凝视他。

王颐拧紧的眉头未有松懈。

他未再进到内室,但?隔着?这般距离,仍然算出:现今的三夫人怕是魂魄不稳。

他如实告知后,正要说出法?子。

但?话音落下的一瞬,便听到卫陵急迫道:“你想想办法?!”

他害怕再发生离魂的事。

王颐看着?卫陵,没有犹豫道:“我还是要用你的血。”

于是,他再次看到那把唐横刀被抽出,银光的刃割破深可见骨的伤,血顿时流了出来。

以鲜血混入烟墨,画成另一张符纸。

书案前?,他将镇魂符交给?身边的人,叮嘱道:“这张符压在?她的枕下,将这三个月过去,便可以烧掉了。”

卫陵接过符纸,默地点头。

他送王颐离开。

这几日,人一直住在?破空苑的偏房,王家那边来人催促过几回。

两人一同走出外厅。

“王颐,你记住了,若是我告知你的那些事,泄露出去半点,我一定?要你的命。”

在?人走下台阶时,站在?阶上的人,再次道。

王颐回头,也再次郑重?道:“卫陵,你放心?。我便是死了,也绝不会让第三个人知道,直到烂在?我的肚子里。”

卫陵目送青坠将人送出院门,再不见一丝踪影。

转身回到厅中?,去见郑丑。

一炷香前?被亲卫接来,都还未及喘上一口气,便给?他包扎手上的伤。

卫陵对他道:“劳烦你在?此等候,等我夫人醒了,你再给?看看。”

郑丑已从蓉娘口中?,得知三夫人醒过一次,却又睡过去。

现今观三爷不急,他也不急。

洗净手后坐下,吃起蓉娘送来的茶水糕点。

卫陵吩咐过后,迈步走进内室。

床上的人已经?睡着?。

他在?床畔看了片刻,才坐了下来。

而后伸出手,将盖在?她口鼻处的被子,轻轻地往下掀了些,不至于让她呼吸艰难。

收回手时,指上犹残留着?,她潮湿的气息。

将那张符纸折叠成一个三角,塞在?软枕的缝隙中?。

逐渐地,她轻微急促的呼吸,变得匀缓了。

卫陵坐在?她的身后,偏着?头,眼睛一眨不眨地,望她沉静熟睡的侧颜。

不知望了多久,直望到落山的夕阳暮色,透过窗子照进来,落在?她铺落在?床的发丝上。

似是柔滑的绸缎上,渡了一层淡薄的金光。

她再次醒来,并转过身,终于看向?了他。

但?在?下一刻,便移开了视线,将眼落向?他身后,几上那盆葱郁的秋海棠。

那是他送给?她的花。

曦珠想起了那天,今生她十六岁的生辰,他带她出城,去山庄玩。

那一天,她很高兴。

却也很担心?,因?他即将前?往北疆抗敌,她怕他,再如前?世的那个人,一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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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回。

卫家会再落入前?世的破败境地。

甚至他对战事的毫无经?验,让她愈加害怕。

原来,一切都是……她一个人的虚想。

她听到了他温柔的嗓音:“我让郑丑进来,给?你看看。”

他从来不会用这样的声音,对她说话。

曦珠没有去看他的眼睛。

不去看,也感到了灼热。

在?郑丑来至内室,换下床畔他的位置时。

“烦请夫人将手搭在?脉枕上,我给?夫人诊脉。”

她从被子里伸出手。

她感到身体的乏力,想快些好起来。

同时,也看向?了郑丑。

这般医术精湛的人,在?前?世就为?他做事了,为?何这一世,会出现地这样早?

是因?国公的眼伤,以及那满身的伤病。

他是为?了他的父亲。

曦珠躺在?仿若幻梦的、成婚前?挑选的青帐内,回想起了诸多这样的事。

也听到了外边,他询问郑丑的沉声。

是关于新开药方?,有哪些需要忌口。

“睡这么久,身上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床边,又换了人,是她的亲人。

曦珠抬起没多少力的手臂,给?蓉娘擦掉脸上的泪,勉强笑道:“我没事了,您别哭。”

她确实躺得久了,有些不舒服。

想要起来走走,也正是用饭的时候。

蓉娘已将今日的晚膳端来,就放在?榻上的小桌。

曦珠要起床穿衣,过去吃饭。

她很饿,肚里在?抽紧地发疼。

好不容易重?活一世,不想生病,想要活得久些。

她还要带着?蓉娘回津州,回家去的。

回家。

但?在?她要下床时,眼前?晃来一个穿玄色衣袍的身影,他握住她的手臂,说:“别下床了,就在?床上吃吧,我喂你。”

她只将自己僵硬的手臂,从他的手中?抽出来。

在?她的冷淡中?,卫陵赶紧道:“你先坐着?,我去给?你拿外裳。”

将近七天,她睡在?床上,穿的是单衣。

正是傍晚,天气转凉了,恐会生病的。

曦珠坐在?床边,脚踩在?脚踏上的绣鞋,看着?他走到紫檀嵌花鸟纹立柜前?,打开了柜门。

看他熟练地翻找她的衣裳。

成婚前?,在?破空苑重?新修葺一番后,搬入新的家具,他们的衣裳都放在?了一块。

那天,是他和她一起,将从春月庭搬来的那几箱子衣裙整理。

“嗵”地轻响,柜门合上。

他转过身,手中?拿了一件蜜合色的浣花锦裳,室内正合适穿。

走到她面?前?,要给?她穿。

曦珠站起身,径直接过来。

她有手,不要他。

但?她的手因?太久未动,有些发抖,抖地连襟前?的盘扣都扣不住。

卫陵握住她的手,低道:“我给?你弄,然后去吃饭。”

他笑了一声。

是她的肚子饿得在?响了。

她没有固执,看他垂低眼睫地,一丝不苟地将那扣子弄好。

穿好衣裳,他们就在?窗边的榻上用饭。

七日,仿佛时隔三秋。

上一次,两人一起用饭,是什么时候?

窗子开了半扇透风,风将天上的橘红云彩吹远,一群飞鸟的灰点掠过。

几道菜都很清淡,并没多少滋味。

曦珠吃得很慢,吃过一碗米饭,便吃不下去了。

尽管她很想再多吃一点。

用瓷勺翻搅对面?之人送来的乌鸡汤,她低头喝了起来。

他也吃得很慢,似乎是在?应和她。

等喝完大半的鸡汤,又往嘴里灌下郑丑所开方?子熬煮的药。

很苦,嘴里含着?甜津津的乌梅蜜饯。

咬吃三颗,咽入喉咙后,曦珠开口道:“我要沐浴。”

她想洗澡,觉得身上难受。

尽管他说:“这些日我一直给?你擦洗的,才醒来就别洗了,等过两日身体好些了再洗。”

但?她只是看着?他,再次道:“我要沐浴。”

在?她坚持的目视下,卫陵无奈地应道:“好。”

他出去叫人送热水来。

很快,榻桌上的残羹剩菜被收拾干净,天边的月亮从灰蓝的云层钻出来,热气腾腾的水也送进了湢室。

曦珠吃过饭,有了力气,自己去柜里取了睡时穿的单衣。

一身藕荷色抱在?怀里,径直往湢室去。

身后,紧跟着?那个脚步声。

步入室里,她回过头,见他说:“我帮你洗。”

“不用。”

卫陵眼含担忧,道:“你才醒来,我不放心?。”

但?那扇门在?他面?前?,“砰”地一声,被关上了。

将他拦在?了外面?。

“曦珠,这些日我都给?你擦身的,你随便洗洗就好了。”

“我在?外等着?,你要什么就和我说。”

门外,传来他轻柔的声音。

曦珠解衣的手一顿,被氤氲热气扑地眼睛发酸。

衣裳褪落时,她低头看自己十七岁的年?轻身体,并无半点伤疤痕迹。

进到浴桶,她将自己泡进温热的水里。

便连脸的下半处,也浸入了热雾之中?。

水花波动的声响,极有韵律地响起。

卫陵背抵在?门上,缓过一口紧张的气,怕她会昏晕。

他脊背弯下,垂着?眼,等待她出来。

过了须臾,在?他耐心?快要丧失地,推门进去时,门终于从里被打开,她走了出来。

没有看他一眼,便朝床走去。

被热水浸泡后的疲乏,又在?冒涌上来。

曦珠脱掉鞋,躺到了床上,盖上被子。

在?身后人跟过来时,她翻了一个身,背对着?他的声音。

“曦珠,你往里边睡,你夜里有什么事,我好方?便照顾你。”

床上新换了被褥,有浅淡的清甜香味。

曦珠闻着?香气阖上了双眸,没有应答。

沉默之后,背后的人并未多言地转身。

卫陵没有再叫水,就着?变凉的水洗过澡,更?换干净的衣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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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对着?面?架上的镜子,用刀片将下巴处青色的胡茬,给?仔细刮净。

他看到了镜中?的自己。

一个面?无表情的自己。

蓦地手一顿,锋利的刀片划破了他的脸。

赶忙移开,一道细长的伤口正在?渗出血。

低头用水洗了好一会,才不见血。

脸上挂满水珠,他低落了眼。

自从她醒后,便没有与他说话。

他不得不努力找话与她说,但?她从未回应过他一句,哪怕只言片语。

手指紧握住铜盆的边沿,手背上青筋暴凸。

一种惶恐不安的心?绪,充斥着?爬满了全身。

夜很深了,草虫低鸣。

他终归没有在?湢室多待,出去后,先去将桌上的灯吹灭,而后在?昏昧的光线中?,走到床尾。

他缓缓坐了下来。

脱鞋,把自己的与她的,并排整齐摆放。

将帐子从金钩垂落后,他小心?没有压到她的腿,跪膝翻身往床里去。

成婚之后,七日之前?,她睡的地方?。

他躺在?柔软的枕上,没有一丝睡意。

睁着?一双血丝遍布的眼,呆望着?头顶,被夜色照地浓绿的纱帐,隐约的冰梅花纹闪烁。

耳畔,传来她和缓绵长的呼吸声。

他知道她还没有睡。

在?他方?才上床时,她又转身,背对着?他了。

如今他们身上盖着?同一床被子,轻微起伏的缝隙之间?,似乎正有一股风,从头到脚的,在?往里细细地钻。

他觉得有些冷,更?怕她冷了。

不禁想要靠近她,紧紧地抱住她,去亲吻她,想要缩短两人的距离。

想她回应他,和他说话。

他快忍受不了这种压抑的沉默了,在?长达七日的生死之隔之后。

但?就在?他侧过身,将要动作的那一刻,他听到她平静的声音。

“卫陵。”

她先是叫了他的名字。

他不由一僵,心?都停跳,接着?听到她的问。

“你有没有事情瞒着?我?”

第166章下辈子

她?的问,语调是那般轻,那般低。

卫陵却听得清楚分明,他很快反应过来,笑着要去抱她?。

“我能瞒你什么,发生什么事了?,你和我说。”

曦珠双眸紧阖,呼吸沉重了?些。

“曦珠,对不起?。倘若有下辈子?,我一定会娶你,对你好一辈子?。”

他知道她?受过的所有苦难,也知道她?对卫家?的付出。

在最后,如此对她?说。

她?却摇头了?,笑说:“三表哥,我们不要再见了?。若是可以,当初我不会来京城。”

倘若还有下辈子?,她?不想再遇到他,更不想再遇到许执。

只想待在自己的家?中,和爹娘一起?过日子?。

病逝前的那一场游离梦境,再次清晰地映入脑海。

那时,她?以为是在疼痛折磨中的梦。

但,到底是不是梦?

在卫陵的手,即将要触碰到那,他曾经抚弄过无数次的细腰时。

倏然地,他听到了?她?漠然的冷声。

“别碰我。”

这个夜晚,原以为重逢之后,该相互倾诉情衷的深夜,便?在这三个字里,彻底沉寂下来。

他的手横亘在离她?半寸的地方,终究是收了?回来,搭放在被子?上。

始终望着她?侧枕的背影,直到听到她?睡去的舒缓呼吸,他将两人之间?的被子?压实后,才?闭上眼。

这几日,他也很累,很困了?。

只是有一个念头,迟迟不去地,萦绕在他阵阵胀痛的额穴。

她?究竟有没有回到前世,见到傅元晋,他们到底都?说了?什么?

为何她?回来后,会对他这般态度?

可是,他……

不敢问她?。

头疼地没有下床吃药,他便?这样睡了?过去。

隔着好几条长街,似乎传来打更夫的敲梆声,“咚——咚,咚,咚”。

又是一个四更天?。

沉甸悠远的梆子?声,穿过深长的巷子?,越过灰色的矮墙,涌入了?一户新贴窗纸的屋里。

一盏青灯在静静地燃烧,暖黄的焰光微晃,笼罩着半壁墙,以及抵墙而设的桌案。

案上的左侧,整齐地摞摆了?十几本陈旧的书籍。右侧,则是价廉的笔墨纸砚。

还有一只煤球黑般的猫,正卧在上边睡觉。

今日,它又一次陪他往郑丑那处去。

去的时候,正是苍茫暮色,家?家?点灯。

郑丑已从镇国公?府归家?,正在院子?里,给一个六旬的老汉治疗腿疾。

他心中已有几分喜悦的猜测。

等老汉被女儿搀扶出门后,他赶忙去问郑丑:“郑大夫,三夫人可是醒了??”

郑丑不好言语,只轻点头。

苦等了?好几日,他终于?等到了?她?病好的消息!

加之胸口的伤势,也被看过,好了?很多。

一路回来,步伐都?轻快。

但在半途,却凝滞停住。

今日去刑部上职,卢冰壶和他说过一桩事。

皇帝有意从刑部和督察院抽调几个官员,前往卫氏的老家?溪县,进行密调巡抚。

因傅元晋之死,未能接手兵部右侍郎职位。

重病在床的帝王,闻此吐血,终要在驾崩前,抓紧时间?清理卫家?势力。

在京的公?府既动不了?,便?盘查宗族亲友。

这是官场上的一贯手段,所谓“一人得道,鸡犬升天?”。

溪县多有铜银矿产,这么些年?下来,因京城的镇国公?府权势雄厚,当地官员不敢多管,怕得罪了?人遭殃,便?被那些卫家?人侵吞。加之自己也有所受益,更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众人既是得益,同气连枝,必然反哺京城的嫡支。这便?是把柄。

原先这桩差事是要交予秦令筠去办,但谁知人被家?中,那乱成麻线的纲常给抹杀了?。

如今,危险便?转落到其他人身?上。

不用?去查,也知那些世家?大族,哪个不是贪食油水的?

卫家?也不能免除。

许执心中分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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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他第一次去公?府赴会卫度,见到那些画阁朱楼、石桥流水,处处尽是精致景象,雅致生辉。

比他在云州府那些官员家?中所看到的,甚至比曾拜访过刑部高?官的家?,还是极尽奢侈。

偌大的镇国公?府,光靠府中出仕为官几人的俸禄,是不足以支撑的。

他心中已有计较,那些定下巡抚的官员一旦前往溪县,恐怕一出京城,还没抵达当地,便?会被卫家?派人追杀。

纵使平安到达,亦不知能不能查到什么,即便?真地查到,会有命回京交差吗?

皇帝眼看危在旦夕,不剩多少日子?。

届时太子?依制登基,镇国公?府卫家?跟着,只会水涨船高?。

……

半晌过去,许执低垂眼眸,看向手中被打开的画卷。

她?正笑盈盈地望着他。

其实他因秦家?的倒败,能进入皇帝的眼。追根究底,是依靠了?她?……丈夫的提携。

在画卷被重新收拢,存入抽屉后。

将灯火挑亮些,磨墨提笔,许执开始伏案写信。

他自然知道巡抚溪县的事,即便?不告诉卫陵,卫家?也必定有人手暗梢,在这个人心晃动的期间?,时刻注意各方的变化。

或许还比他更早地,就得知了?此事。

但所谓的诚心感激,便?是另一个回事了?。

况且卫陵因柳姑娘想要杀他的念头,不知有没有彻底消除。

信写了?足足半个时辰,不过简短的几句话。

天?光尚是昏暗,卯时初。

许执在去刑部上职之前,乘车赶到镇国公?府门口,将信从宽袖中拿出,递给了?门房,让其送去给卫三爷。

*

卫陵是在巳时初,看到的这封信。

一同送到的,还有东宫那边的信,太子?要邀约一见,是为了?同一件事。

天?已是大亮,但他起?的时候,床上外侧的人,仍在沉睡。

他有一瞬的恐慌,怕如之前的六日,她?并不在这个世了?。

曾着急去握住她?的肩膀,试图叫她?的名字:“曦珠,曦珠……”

她?含糊不清地应了?一声:“嗯?”

阖着眼,拖着长长的懒散语调,隐约含着生气,挥动手臂拍开他,烦着他的打搅。

他却劫后余生般地,不由笑起?来,俯首在她?的颊畔亲了?亲。

“你睡,不吵你了?。”

仿若就和之前的无数个早晨,一样的亲昵。

她?以气音轻应:“嗯。”

笑着下床洗漱,穿衣收拾好后,他再次来到床畔,掀开青帐看了?一眼她?。

她?还和方才?一般平躺着,睡容沉静。

帐子?垂落,卫陵悄步走出房门。

门在被轻合上的那一瞬,帐中的人也睁开了?双眼,模糊地听到门外,他在嘱咐青坠。

“等夫人醒了?,你就说我有事外出一趟,等事完了?会立即回府。”

“记得让她?多吃点饭,饭菜让膳房那边做的清淡些。另外还有药,也要让她?趁热喝了?。”

“她?要什么,都?去找来。今日有人要来看她?,都?给拦了?,让她?好好修养身?体。”

……

随后是青坠的“是”。

再之后,是他渐行渐远的脚步声。

曦珠听过后,她?翻了?个身?,朝向床里侧,再次耷拉下疲倦的眼皮。

她?很困,还没有睡够。

沉入梦乡,她?睡了?很久,才?终于?感到有五六分精神了?。

起?床洗漱后,在蓉娘和青坠的喜声欢笑中,她?也微微笑着听她?们说话。

听什么呢?左不过是她?昏睡的这些日,那个人是如何的着急,如何的日夜相守,如何的连自己身?体都?顾不上,只满心满眼的都?是她?,谁劝都?没用?。

嘴角的淡笑僵硬了?,她?看到了?的,他确实瘦了?很多。

又蓦地,在听到那两个多嘴,因此被他仗打发卖的丫鬟时,慢慢地消逝了?。

一时,三人竟没谁再多话。

披着外裳坐在榻上,曦珠吃完饭,喝过药,想要出去走走。

蓉娘担忧劝道:“这几日的风都?有些大,等你养好了?再出去。”

但她?说:“睡太久了?,感到骨头快散架。这屋子?闷得慌,我就在院子?走动,不到外头去。”

不过说论两句,到底同意。

便?再找厚实的衣裳穿上,稍微梳拢散落的长发,走出了?门。

院里正是一派欣欣向荣的初春景象。

春风料峭之中,曦珠却没有多看,而是通过屋檐下设的廊道,走向西南角的一处偏房。

再过偏房侧面?未铺砖石的小路,来到了?后边。

那里正有一个丫鬟弯腰,在井边洗衣。

陡然见夫人来到,忙起?身?行礼。

去半晌不听回应,抬头看到夫人正偏头望着角落。

那里堆了?一些杂物,笼子?筐子?一个摞着一个。都?是好些年?前,三爷玩乐时,养鸟雀斗鸡空下来的,早已泛黄腐朽,堆累在爬砖而生的青苔之上,还有缝隙里钻出的,乱糟糟的萱草。

丫鬟以为夫人是觉得她?偷懒,没有将院子?打扫干净,纵使是这谁都?留意不到的地。

她?哪里能料到夫人会到这里来,再想起?三爷把那两个洒扫的姐妹,给仗打发落出去,更是害怕地一下子?要跪地求饶。

但在她?的膝盖要弯下时,忽然听到夫人低柔的声音:“我记得原先那里养了?一只鹰,是海东青,到哪里去了??”

丫鬟脑子?混乱,急着回道:“那只鹰被三爷送去园子?里养了?。”

“什么时候?”

“就在夫人您进门前的那两个月。”

便?在这个时候,丫鬟觉得不对劲起?来,夫人为何会问这个?

但没等她?想明白,见夫人说:“你忙吧。”就离开了?,青坠跟在身?后,似乎也是摸不着头脑。

站了?好一会,她?又低下腰,继续洗衣裳。

等走出后院。

“夫人,您问鹰做什么?”

青坠疑惑不解,问道。

曦珠轻道:“没什么。”

她?的目光扫过梨花树下,层层叠叠发芽的绣球花,以及一旁,去年?筹备婚事时,他让人搭好的秋千架。

他不想让她?看见那只海东青,所以把它送走了?。

正如他骗她?送走了?阿墨,是怕她?从阿墨那里,得知他也重生的事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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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初的那一年?,是阿墨在随身?伺候他,定然发生了?异样。

“夫人,回屋里歇息吧。”

眼见夫人的脸色,被风吹得愈加苍白。

想到三爷的话,青坠有些后怕,不免加补一句:“三爷交代?了?的。”

曦珠的脚步一顿,将视线从那些正待昌荣的花木上收回,转步朝向屋内。

她?重新回到了?暖和温馨的内室。

并对蓉娘和青坠说自己仍然困乏,要睡了?,不用?跟在她?身?边侍候。

“这些日你们也累了?,去歇息吧。”她?笑说道。

却在门关?上后,缓慢去到他的书案前,去翻他的信帖。

不管是从前,与狐朋狗友出去游玩的帖子?;亦还是后来,与朝廷官员互通消息的拜帖。

并将他给她?写的那些书信。

不管是从前,两人还未在一起?时,他托青坠送去春月庭,没被她?烧掉的;亦还是后来,两人定亲后,他前去北疆打仗,千里迢迢送回京的。

曦珠坐在他的那把太师椅上,按着年?月顺序,将它们摆放在一起?,一一地看过去,对比着字迹。

直看到最后,虽些微潦草,笔锋却锐利地如同寒光剑刃,将眼前的美好划开一道真相的裂缝。

眼睛发酸得干涩,她?终于?拿起?今早才?送来的那两封信,低头看起?来。

一封是许执送来的,一封是太子?送来的。

他并没有隐瞒她?这些事。

但为何今生的傅元晋死了?,他却不和她?说?

明明知道她?的昏睡,是与傅元晋有关?。

那些似是染血的符纸,在她?醒后,不翼而飞了?。

曦珠将那些信整理好后,重新放回抽屉中,关?合上。

她?知道他回来后,若是来到书案这里,定然能看出被人翻动过的痕迹。

也知道他会问青坠,这一日她?睡了?多久,什么时候醒的?有没有好好吃饭,有没有喝药?又都?做了?什么?

她?站起?身?,往妆台那边去。

碎掉的镯子?被雪白的绢布包好着,放在一个檀木的妆奁中。

一同放在里面?的,还有平安符、同心锁,都?是他送给她?的。满妆台的许多金银首饰珠宝,都?是他给她?的,或是迎娶她?时的下聘,或是陪她?去逛街时买的。

却只将那包碎镯子?取出来,打来布包,摸了?摸那些碎星般的蓝玉。

轻微尖锐的刺痛中,曦珠转目,开始环顾起?四周,落在那些成婚前,两人精挑细选的家?具上。

从桌椅板凳,到帐幔摆设。

大大小小的,都?是他顺从她?,让她?装点后的成果。

目光又落向那个平安符,与前世那一个几无两样,却崭新鲜红。

是他出征北疆前,为了?让她?安心,从法兴寺求来的。

他比她?以为的,更加明白她?的害怕,怕他如同前世,再也回不来了?。

原来,已有那么多的证据,摆在她?的面?前。

但她?从未发现?过。

是啊,他若是决意隐瞒她?,恐怕这一生,她?都?不会发现?。

她?本来就不了?解他。

本来,她?也和他并无关?系,也和卫家?毫不相干。

倘若没有他的欺骗,她?不会答应和他在一起?,受到这些他所认为的“爱意”。

他是不是觉得要和那一场幻梦里,所承诺的一样。

因为她?为卫家?的付出,要弥补她?,补偿她?。

要“倘若有下辈子?,我一定?*?会娶你,对你好一辈子?。”

曦珠默低下头,抬袖擦掉眼角的泪水。

从另一个柜子?里,一大摞的彩礼账册底下,将一本单子?拿了?出来。

是当初她?从津州来京城,投奔公?府卫家?时,带来的那些财物单子?。

她?要与他和离,要回家?去。

不管今后卫家?发生什么事,都?与她?无关?。

她?早就不想留在京城了?。

那些,是他家?的事,都?该他自己去解决。

曾经,在她?担忧惧怕卫家?的将来时,他一直都?看在眼里,却什么都?不说。

昨晚,他仍在欺瞒她?。

*

东宫。

太子?坐在窗边,通过大开的窗,远眺走下台阶,逐渐消失在春日浓荫中的藏青背影。

身?边,是属官的小声劝诫。

“殿下不必过于?着急,您为君之计,最着急的莫过于?卫家?,不要自乱阵脚。”

他的父皇要用?巡抚溪县,察贪矿场的事,对付卫家?了?。

在傅元晋因病死后。

他不能插手过多,被父皇察觉,从而愈发忌惮,只能告知,让卫家?做好准备。毕竟当今,他还要倚靠他们。

却在问到应对之策时,他那个表弟点水不漏,一个多余的字都?不吐露。

不比卫度。

思绪跳到这里,想到户部那笔挪动的账,太子?皱眉,问属官:“皇陵那边,可都?稳妥了??”

父皇的身?体不堪重负,也不知能再撑多久。兴许一个月,两个月?犹未可知。

每一日都?要过问皇陵,可不能出现?差池。

属官低头,答道:“殿下尽管放心。”

“让人去看好孤那位六皇弟,若有异动,务必来告诉孤。”

“是。”

等人出去,太子?随后起?身?,叫来宫人侍候穿衣理冠,前往香阁看望重病的皇帝。

他到的时候,隔着一重重的浅黄纱幔,看到了?龙床上那个瘦骨嶙峋的天?子?,以及床畔熟悉的身?影。

并闻到了?一股浓郁的恶臭,以及听到粗喘呼吸。

屏气压住喉间?的恶心,招手唤来御医。

一番问询,原是他的父皇久卧床榻,后背生了?浓疮,将才?用?刀划开,挤出。

而他的母后,正在贴身?侍疾,清洁上药。

“陛下,您睡吧,臣妾守着您。”

他便?没有进去,而是坐了?下来,面?露痛色哀愁,在外间?开始等待,等他的父皇醒转,进行照例问候龙体。

这是皇帝病重之后,每一日,作为君臣父子?,太子?都?必须要做的事。

*

这一日,卫陵是在傍晚时分回府的。

他甫一进自己的院子?,便?见门窗紧闭,正见青坠,便?问道:“夫人还未醒吗?”

青坠摇摇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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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刚吃过饭和药,夫人又睡着了?。”

再见三爷皱眉,心中忐忑,反应极快地,将这日夫人的所有举止都?给说了?。

闻言,卫陵几乎僵硬在原地。

好半晌,他扭动脖子?,朝那个偏房的小路看去。

等再回头,他轻推门,走了?进去。

于?是,在几无声息的脚步声中,他去到书案前,看到了?翻动过的迹象。

妆台上,散落着平安符、同心锁、那包碎掉的镯子?,和些金银玉器。

同样地,也看到摆在榻桌上的那本册子?。

光明正大地,就放在他目之所及的地方。

他怔站好片刻,才?把册子?放下。

侧首,青纱帐内,是她?绵长的呼吸声。

她?已经睡着了?。

这一日,他没有在外用?晚膳。

原想回来后,和她?一起?吃。

他坐在榻边很久,久到随着深夜的到来,整个人沉入黑暗里。

终于?站起?身?,他再次悄步走了?出去,近乎无力去往正院,告知父亲正事,而是到偏房去沐浴洗漱。

等回来,没有点灯地,他走到床畔。

掀帐、脱鞋,和昨晚一样,他往床里睡去。

侧过身?,他在晦暗的光线中,看到面?对着的她?,安安静静地阖着眼。

躺在枕上,他将乖巧熟睡的她?搂进怀里,俯首亲了?亲她?柔软的脸颊,也闭上了?眼。

他不知自己睡了?多久。

这些日,他一直都?没有睡好。

昨晚也是。

恍恍惚惚中,他忽然听到一声呓语。

瞳孔骤缩,猛然惊醒过来。

那低声的喃喃,是从他怀里传出的。

喊的是:“进宣……”

她?的额头抵靠他的胸膛,低柔着嗓音,飘若似风地又唤了?一声。

卫陵甚至不敢动一下,去看怀中人是否睁着眼,是否是清醒的。

第167章和离书

后半夜,卫陵一直都未再睡着。

温暖被褥中,他扶在她后腰的那只手,从一开始的紧绷,到后来的松懈,是在?天光露白之际。

睁着一双血丝遍布的眼,他愣望床帐外头。

整整七日,每一日,他都是如此过来的,就这般抱着她,看又一个白日的到来。

初春的晨光尚且稀薄,携带冷气,被风吹拂,蒙在?明亮的窗片上,起了一层朦胧的雾。

她一日日地睡,从未睁开过眼,像从前一样,在?他怀里撒娇,与他笑闹。

兴许刚才他听到的声音是幻觉,她并未苏醒。

他是这样想的。

但很快,恐惧又一次袭上他的脊背。他不?愿再看到她的沉眠。

倏然想起来。

昨日清晨,她终于醒来了的……

他仍然不?敢低头,去看一看她。

尽管她的呼吸又一次地平缓,睡了过去。

留下他一个人在?渐明天色中,独自痛苦。

蓦地,他的气息凝固。

此时,她的脑袋从他的胸前抬起,一双似乎带着惶恐的惺忪眼眸,仰望着他,问道:“我昨晚有没有说什么胡话?”

他俯望面色有些?苍白的她,将她颊畔的乱发拨开,强颜欢笑道:“没有。”

嗓音嘶哑,扯得喉咙生疼。

从他回?来前的傍晚,她一直安静地睡到了现在?。

郑丑说她需要好?好?修养,必定困乏得不?行,哪里能在?梦里胡说什么。

卫陵再次对自己说,便见人抬身,双腿挪动,是要下床。

他慌张地一下子抓住她纤细的手腕。

“去做什么?”

半边身体侧转,背对着他的人,回?答道:“我去解手。”

是了,早起来,难免会要解决,这是人之常情。

于是他放开了她的手,又怕她身体虚弱,忙爬起来,要扶她去。

但他的手被推拒开。

她回?首,低头看他,说:“你的脸色不?好?,是不?是没睡好??我自己去,你睡吧。”

语调似含叹息,他的手僵住。

纱帐一掀一落,她已然下床去了。

好?半晌,他的手慢慢落下,酸胀的视线追随她绰约的影子,跟去了隐在?金漆屏风背后的湢室。

门开合的轻声,他等待着她。

在?阒静无声的室内,等她再次回?来床上,回?到他的身边。

可是门再次打开,她走了出来,却没有回?来。

透过一层淡青的薄纱,他看见她走向?窗前的榻,坐了下来。

那道细瘦孤孑的影,如同隔着千山万水一般,就在?不?远处,等待他过去。

曦珠感到身体依旧疲乏,也有些?冷。

拉过榻角的一条红绒薄毯盖在?腿上,她稍歪靠在?引枕上,在?黯淡的光中,望向?下床走来、一身雪白单衣的人。

在?他来到跟前,目光匆匆从榻桌上,须臾前她摆放的纸张挪开,脸色一瞬愈加惨白。

她抿了抿唇,说:“坐下吧,我有事要和你说。”

卫陵的四肢,仿若失去了所有知觉。

和离书、和离书……

满脑子只有那几行字。

不?是的,他定然是看错了,她不?会与他和离的。

他却不?敢多看一眼。

他想开口?问她,也张不?了嘴。

隔着一张小小的雕花紫檀方?桌,就坐在?她的对面。

近在?一臂之距,卫陵的眼前灰茫一片,紧紧握住膝上发颤的手,捏攥成拳。

而后听到她喊了他一声。

“三表哥。”

再正经不?过的语气。

他的眼皮忽然一跳,紧跟着,是她的疑问:“你是不?是,也是重生回?来的?”

他下意识地否认,急切道:“你在?说什么!”

连同语调都高昂。

曦珠盯着他轮廓硬朗的侧脸,他还是不?敢看她,却在?用着从未对她的愤怒腔调,回?避她的质问。

“你到现在?还在?骗我吗?”

他似乎终于下定决心,转头来看着她,坚毅的神色之中,是逃避的狡赖。

“我骗你什么了!”

她不?愿再和他纠缠下去,直截了当地道:“你明明和我一样,都是从前世回?来的,知道我和傅元晋的所有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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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知道这些?日,我是去了哪里,但我回?来后,却什么都不?问。”

“就连我在?床上叫另一个男人的名字,你都无动于衷。”

曦珠的后腰隐隐泛起一股麻痛,是那道无意失控的力气,却极快地松开。

她看着脸色已然怔然到阴沉的男人,平静地说:“表哥,我觉得你还未大?方?到那个地步。”

连年连月,模糊的前世记忆里,那个时常孤单的高大?背影,瞧着是可怜的,但也是可惧的。

会眦睚必报,会锱铢必较。

她一时无法?将前世,那个快要遗忘面容的人,和眼前的这个人放在?一起。

但两个人,却又在?缓缓地重叠。

她的目光落在?他英朗冷肃的脸上,便是这样一个出身高贵,身负功勋的人。

剥去世俗的赋予,皮肉之下,到底是什么。

他的缄默不?言。

仿若续接上次的审讯问罪。

要将从未袒露的过去,彻底摊开在?彼此之间。

“太?子逼宫落败的那个夜晚,禁军包围了整个公府,他们想法?设法?要你的命,我想到送信的办法?。那时,我被困在?公府,也很害怕,就想你回?京后,说不?定京城的局势会有所改变。”

“他们那么忌惮你,怕你活着,是否也是如此想的呢?”

说到这里时,曦珠禁不?住自嘲地笑了一声,道:“许执曾在?退婚时对我说过,倘若哪一日卫家出事了,让我赶快脱身离开。可当时的我,根本?来不?及想太?多,才会有了后来的事。”

“在?牢里听说你死了,我真的要捱不?住了,想着干脆死了。当时我的身边有炭盆,想吞炭自杀,但我终究是个胆小鬼,很怕去死。便想着,被秦令筠接出去算了,左右我的清白都被看被摸了,没什么大?不?了的。”

她看见他痛苦不?堪的神情。

明白了那次秦令筠所邀的鸿门宴,雨夜之中,他的心情。

但在?当时,他竟然一个字都不?吐露知情的真相,反而要她嫁进公府。

她不?相信他找不?出另外的办法?,来保全她。

曦珠垂眼,换动枕麻的腿,又将毯子扯动盖好?。

继续平声道:“但最后呢,许执帮忙,我跟随一同流放,算是好?些?吧。”

很多时候,她是不?愿去深思?的。

从爹娘接连逝去之后,她便被命运推着往前走,连一点选择的机会都没有。

“流放的日子很苦。我也曾想过去死,还是怕啊。”

“又有小虞、阿朝、阿锦阿若他们在?,我还能如何,听他们叫我三叔母和三嫂,还有娘,只有撑着就是了。实在?撑不?住,哭一哭就好?了。若是我也离开了,他们要怎么办?”

“这些?事,表哥你都是知道的。还有后来,我跟了傅元晋,我也不?想说了。”

他全都知道,她还有说的必要吗?

前尘往事,她都不?在?乎了。

不?管是和许执的过去,亦还是和傅元晋的曾经。再是困苦日子里,对他的一二思?念,寥解悲苦罢了。

她只想重来的这一生,过得顺遂平安,不?要再经那些?风浪。

唇色几无,卫陵头痛欲裂,俯首抱住了头。

她的话如同铁锤,在?捶打着钉入他脑子的无数根利针,让他想起了那些?黑暗的岁月。

曦珠其实不?想哭,可不?知为?什么,眼前还是没忍住湿润朦胧。

“我知道有很多人在?背后嘲弄我,骂我傻,甚至是骂我下贱,何苦为?了几个不?相关的卫家人,把自己的一辈子给作弄了。但我只能什么都不?听,有时候想得多了,就是自扰多苦。”

“好?在?后来回?到京城,我病得快死了,像是所有的事,都走向?了终结。”

曦珠听到耳畔,似是悲恸到极点的哑声。

“别说了。”

她并没有去看他,吸了吸鼻子,哽声道:“表哥,你知道吗?我起初并不?信重生这样的事,那时我死了,只想着自己苦了那么久。小虞有洛平照顾;阿朝大?了,可以撑起家里;阿锦的病眼见要好?;阿若也能帮衬阿朝了。我终于可以解脱,去陪自己的爹娘了。”

“若是老?天有眼,下辈子也要我轻松点。可是呢,一睁眼又回?到了过去。”

“刚回?来的每一日,我都是在?惶恐中度过。一入夜躺在?床上,总是想起前世的那些?事,怕你家再落入那样的境地。”

曦珠胸前窒闷,微微仰头,将泪水逼回?眼眶里。

“你那天来寺庙找我,你知道我有多难过吗?是,为?何重来,怎么就那么轻易了,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

“我一直没有想明白,前世你不?喜欢我,我从来没有怨过你,不?喜欢就是不?喜欢,哪有那么多的缘由。”

“可你为?什么要骗我?”

曦珠转目看向?对面的人。

他已然躬弯脊背,也低下了头,全然不?见神色。

“表哥,你若是觉得对我愧疚,想要补偿我,可以用别的方?式。没必要骗我,娶我。”

就像是一场两个人的笑话,他目睹了一切,也掌控着一切,却独独隐瞒着她。

让她活在?他编织的美?梦中。

但她仍在?竭力稳住将近崩溃的情绪。

她不?相信他了。

连同他承诺了不?知多少次的,要与她回?去津州,也觉得是欺骗。

曦珠不?想再和他粉饰太?平,也不?想再去计较。

她一刻都不?想待在?京城,待在?镇国?公府,待在?破空苑了!

只想回?去津州,迫不?及待地想要回?家去!

将桌上的和离书,朝那边推了推。

“你签完和离书后,让人拿去官府盖印,以你的职位和身份,是差遣得动那些?人的。今日晌午,我就要见到我的户籍。”

曦珠看着颓然的他,以及他左手上被白纱缠裹的伤,顿了顿,道:“至于公爷和姨母那里,你想办法?去说。当初是你欺骗在?先,现在?,该如何解决,是你该去做的。”

“另外,当时你们给我备下的嫁妆和彩礼,我不?会要一分……”

但她的话并未说完,他从满目地砖的灰色中抬起头,挺起脊背,偏过一张惨白至极的脸。

不?停转动的漆黑眼珠,最终定落在?桌上的那张白纸黑字。

似是没有听懂她的话,几乎是颤抖着嗓音,沉声问道:“这是什么?”

“和离书。”

曦珠看到了他眉眼间的阴鸷,心抖咬牙、话音落下的那瞬,就见他将近嘶声吼道:“我不?签!”

“我死都不?签,也一辈子都不?和离!”

卫陵的双眼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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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伸手一把抓过那张薄白的纸张,就要撕碎了它。

当重生的真相暴露,他的内心深处,竟然得到了一种解脱。

这样长?时间的隐瞒,他以为?自己已经习惯,但当假象揭穿,他才觉出前所未有的轻松。

兴许是这两日,更兴许是从重生的一开始,就想告诉她这个真相了。

“曦珠,我是爱你的!”

“不?是愧疚!”

但伴随他迫切的解释,他的动作,猝然被一道冰冷的厉声打断了。

“你敢撕试试!”

她的目光似沉淀悠长?绵延的怨恨,一双琥珀色的眼眸望着他,泪水一滴接一滴地滑落,汇聚在?连日愈尖的下巴,唇畔嘲讽。

“卫陵,难道我经历一世半生的苦难,便是为?了这所谓的重生,满足你的贪心,让你得到圆满?还是你自以为?是,认为?我该感动你的深情?”

第168章再问罪

重若千钧的和离书,在攥紧得青筋暴凸的手指松懈一瞬,被几乎揉碎地,轻飘飘地飞落。

卫陵望着她冷漠、却满是泪水的脸。

禁不住起身上前,想要给她擦去那些泪,想要将伤心的她搂抱在怀中。

他的一颗心在撕裂般地绞痛,头疾也在发作。

想要靠近她,想要碰触她。

仿若只有那样,才可以减少身心的痛苦。

但不过一臂之距,就在他颤抖的手,即将碰到她苍白的脸颊时?,一只似乎用尽力气的手,径直打落了他。

“别碰我!”

那双深藏怨恨的眼?眸,在紧盯着?他,要他在审罪之下,坦白过往的一切。

于是,连手都还未完全垂落,他就忙不迭地解释:“不是的,我不是故意骗你?的。可倘若我说了,自己也是重生回来?的。”

“曦珠,你?还会?和我在一起吗?”

嘴里满是苦涩,喉咙哽痛难咽。

卫陵知道不可能。

她不会?再给他第二次机会?的。

从前世,她第一次向他表白。

深沉醉意的他没?有回应,远望她哭逃进昏暝夜色的那一刻,他就彻底失去了拥有她的资格。

可那时?,他分明只是晚了一步。

“曦珠,我是有私心,所以没?有告诉你?我也重生的事,可我是真的爱你?。”

“你?知不知道,我前世就是爱你?的!”

他急于求证自己的清白,想要她相?信他对她的爱意,并非弄虚作假。

“是卫度!不是他的话,我们不会?分开!”

“你?还记不记得那天晚上,你?说喜欢我的那一天,我只是还没?来?得及告诉你?,我也是喜欢你?的。他就去和娘告状了!”

泪水的苦咸,顺着?微张喘气的唇瓣流入口?中。

在曦珠抬手,擦去脸上的潮湿时?,听到了他慌张的辩驳。

“不是我,我没?有想要你?嫁给许执的!”

朦胧的视线中,他的面目是那般阴翳,低声呢喃:“我怎么会?想让你?嫁给那种?人?,他又穷又贪图前程,你?和他过日子,只会?受苦……”

他的声音愈来?愈低,直至湮熄。

不愿再说贬低那个人?的话,仿佛也是在否认曾经和那个人?在一起的她。

曾经,她醺红一张笑脸,对他说过:“表哥,我和微明在一起很?快乐。”

那样苦的生活,她竟然是喜欢的。

喜欢到恨不得立即和许执成婚,搬出公府。

卫陵的眼?睛酸涩难忍,望着?榻上拭泪的人?。

想要将那些印入脑海,于深夜的孤灯之下,翻看了数遍从京城而?来?的书信,说给她听。

他其实知道她的一举一动,知道她的喜怒哀乐。

但都和那个人?有关。

他不想再刺伤她的心。

只是艰难地张口?:“曦珠,那时?候我没?有及时?回应你?,我其实很?后悔,想要去找你?说清楚。我也是喜欢你?的。”

卫陵吞下喉间的痛楚,垂眸苦笑了一声:“你?这么好,我为什么会?不喜欢你?呢?”

可是阻隔在两人?之间的,有太多事情。

他身陷动荡囹圄,她也幸福快乐。

许许多多前世的浮尘过往,他早已模糊,唯有那些与她的事,却镌刻进心里。

锥心之言,似同流动了数十年的暗河,终于得见天光,奔泻而?出。

“那时?我在北疆,很?想你?。只要空闲下来?,满脑子都是你?,我给你?写了很?多信,但都不能寄回京给你?。”

他将那些曾经一笔一划写成的书信,一字不漏地,都默背给她听。

将那些被掩埋在前世的秘密,都告诉她。

想要她知道,其实在很?早之前,他就爱她了。

他一直都是爱她的。

但曦珠看着?他,却想起了在那条漫无黑暗的道路上,另外一个人?的流泪倾诉,在说着?面前这个人?,对她的爱意。

此刻,两个人?的脸交叠。

他们所说的,并无差别。

只是她听到了更完整的三年。

在那三年,一个人?在北疆的他,是如?何满身的伤痛,思念着?她;如?何听帐外的风雪,不能将迟到的情意,送去给她。

正如?今生,他独身在北疆时?,给她送回的那一封封书信中,所写的一般。

她却担心他在无情战争中会?受伤,怕他不会?照顾好自己,会?在寒冬中生病。

更怕他和前世一样,再也不能平安回来?。

“他退婚后,我得知了消息,当?时?我就想,若是仗打完再回到京城,我一定会?娶你?。”

“告诉你?,从前我就爱你?了。”

“我只想娶你?为妻。”

随着?那道哑声的延续,窗外的光渐渐明晰起来?。

太阳斜照,透过窗子的菱花格,落在困乏的眼?上,曦珠阖上了眸,一行泪滚落下来?。

但最后,他并未遵守离去前的承诺,平安回京。

而?后是那段阴阳相?隔的黑暗中,麻痹的痛苦里,听到她的抽泣,是对死去的他哭诉。

是因为他的无能,才会?让她遭受那么多的苦难。

卫陵的手抚摸她柔软的脸腮,带着?薄茧的指腹,轻柔地擦过她的眼?角,将那些温热的泪都抹去。

鼻尖几乎相?抵,气息纠缠之中。

她听到了他温柔的低声:“是不是傅元晋告诉了你?,我也重生的事,还是谁告诉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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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颐?

为了让她回来?,他告诉了王颐那些事。

但是不可能,自从她醒来?后,两人?根本没?有见过面。更不可能有其他人?得知。

只有他自己。

而?他,是绝计不会?说出来?的。

她到底是如?何知道,只有一个傅元晋。

卫陵几乎是咬牙切齿地,恨不得立即去撕了那个人?!

即便是在今生,即便人?已经死了,也要从棺材里拉出来?,砍上几刀!

但此时?的他,却用尽了最柔和的语调,想要得知她消失的这七日,所有的行踪。

在重生的真相?暴露之后,无所顾忌。

纵使?她已经回到他的身边,卫陵仍要得知细节。

“他都和你?说了什么?”

躬落的头颅,忍不住地前倾,想要去吻她泛红的眼?。

却在刹那,被无情地推开了。

“你?别管是谁告诉我的!”

她不愿将那个人?供出来?。

不堪和愤怒,充斥在闷痛的心中。

泪水坠落而?下,沁透了衣料。曦珠伸手,一把推开凑过来?的胸膛,抬头怒视着?眼?前人?。

“我说了别碰我!”

从一开始和他在一起,她时?常想起前世的过往,觉得与他的婚礼,是一场幻梦。

但随着?一天天过去,便如?此时?,他的有意诱导,她开始觉得一切都在改变了。现在,是全新的一世。

可是,原来?他知道所有。

在归来?的路途中,她下定决心,鼓足勇气将前世与傅元晋之间,那些不堪的过往告知,得到宽慰和不在意之后。

而?她以为成婚的那个人?,却劝说她,让她和眼?前这个人?,好好过日子。

何其荒唐!

卫陵竟被那推拒的力道,给后退了一步,在以为坦白之后的愣怔间,看到了再次怒目而?视的她。

“你?爱我,就不该欺骗我!”

“是不是我没?发现,你?就打算演上一辈子骗我!”

她的审问并未结束,仍在继续。

卫陵也立即反驳道:“怎么是演的?”

“我一直都爱你?,也一直想要娶你?,想要和你?在一起!”

他满口?是爱的说辞,在一句句地驳倒她的疑问,想要她信服他。

“是,我骗了你?娶你?,可我是爱你?的。”

“你?那时?病重,搬回了春月庭养病,我一直被困在这里,哪里都去不了,连你?的声音都听不到了。”

“我每时?每刻都在想,什么时?候才能听到你?的声音,重新回到你?的身边。”

可是后来?,他等到的,是哀恸的乐声,以及连绵的痛哭。

整整七日之后,是彻底的沉寂。

他被遗弃在了这个地方。

而?后在不知岁月的,焚火的绝望中,再次感受到她的气息。

“我没?有想到会?有重生这样的事,当?时?我回来?时?,不敢相?信是真的。可听说了你?来?看我之后,就生病了,我就知道,我一定是真地回到了过去。”

“我知道的,你?也一定回来?了。”

“你?是因为我,才会?病倒的。”

若非她也是重生的,他只会?以为面对的这一切,都是虚假。

因她是真实的,他才会?相?信自己的重生。

即便之前为鬼十年。

刚重生回来?时?,他也曾犹豫过,要不要告诉她真相?,让她不要再操心他家的将来?。

但几日几夜的思虑折磨过后,他终究抵挡不住私心的侵蚀。

那是他在梦中,才能渴求到的。

光是幻想与她的以后,足够让他亢奋到失常抽搐。

终于在那个初秋的雨夜,他前往法兴寺去找她,想要续上前世断掉的缘分。

“上天既然给了我这个机会?,一定是想让我和你?重新在一起的。”

卫陵已不知自己在胡言乱语什么。

眼?前不由湿润,双膝弯落,跪在了榻下的脚踏上,小心翼翼地去碰曦珠在薄毯上的手,而?后放在掌心中,想要捂热她的冰凉。

在低处,他微仰下颌地,望着?窗前明光中,眼?圈通红的她。

“曦珠,我们不和离,好不好?我错了,你?要怎么罚我都可以,要打要骂都可以。”

他高阔的身躯,遮挡住背后地上的和离书。

好似那样就不存在了,两人?的隔阂便消失了。

他又忽地想起来?,扯动唇角,赶紧对她笑道:“对了,快了快了。等京城的事结束,我们就回家,不在京城了!”

“到时?我陪你?一起回家去,好不好?以后我们就住在津州。”

但他的悲哀请求,并没?有得到允许。

她冰冷的语调,再次响起。

“倘若我知晓你?也与我一样,有了重来?的机会?,我绝不会?和你?在一起,难道看我被你?玩弄,你?会?觉得高兴吗?”

她知道一个陷入情.欲、却不自知的人?,是如?何的丑态。

每一日,她的惶恐,他都看在眼?里。

每一次,她小心袒露的前世,他全都知道,甚至知道的更多,所以从不会?问她从哪里得知的机密。只把她当?作一个傻子,哄得她欣喜,以为他许诺的回家将要实现。

现在,又想如?此轻易地,要得到她的原谅。

曦珠垂眼?,望着?榻下与回忆里截然不同的人?,前世向来?骄矜的他,不会?如?此低微。

弯落脊背,扬起一双连日疲累的漆黑眼?眸望她,连语调都卑微。

仿若,那个连她都要遗忘的自己。

此时?,就像有一面镜子,横立在两人?之间,让她再次见到了过去,那个真正十五岁的自己。

祈盼那个十七岁的他,能多看她一眼?。

哪怕是偶遇,她都能为了短暂的一刻,兴奋地整夜睡不着?,在床上翻来?滚去的,想着?他离去前的笑。

挥手对她说:“表妹,那我先走了。”

她总是难过地,看着?他离去的背影,毫不留恋地,不会?多看看她。

如?今的他,不该是这样的姿态。

那是为什么呢?是因为愧疚,他是为了补偿她,才会?这样的大度宽容,就像是峡州的那些事,都不曾发生过。

曦珠的目光渐渐平静下来?,她甚至低下头,抬手捧起他的脸,声音极轻地自言自语:“你?为什么会?这样,你?不该这样才是。”

轻得卫陵都没?有听清楚,她说了些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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迷惘的视线里,她的声音轻若飞絮,又问他:“卫陵,你?是真的爱我吗?”

像是抓到了救命稻草,就见他赶忙点头。

“我爱你?。”

“曦珠,我爱你?。”

一字一句,从曦珠如?刃割破的口?中说出。

“你?说你?爱我,但你?非我不可吗?难道不是因为前世,我委身傅元晋,换取你?家人?的平安,才会?有所谓的爱,一定要对我好,补偿我吗?”

她的目光沉寂到巍然不动,便连泪光都凝固。

“从你?放手,愿意我嫁给许执之后,你?敢说你?对我的感情里,没?有补偿吗?”

“除非你?还要继续骗我。”

沉默,甚至不等他的反应。

头晕目眩之中,曦珠已然攥住了他单薄的衣襟,几近崩溃地喊道:“我不稀罕你?的愧疚!你?是在施舍我吗!”

她从不后悔前世的付出。

可倘若卫陵是为了那些,因为愧疚才会?娶她,想对她好,才真的可笑!

一瞬觉得浑身无力,她回想起这三年,两人?所有的事,如?坠冰窟。

为什么要骗她?

到底哪些是真,哪些是假?

“不是的,我不是……施舍。”

从来?都不是。

他承认对她是有愧疚,因她对他家人?的付出。

可是想和她在一起,只是因为爱她。

想要照顾她一辈子的男人?,是自己。

“曦珠,我是爱你?的,从来?想娶的人?,只有你?。你?愿意和我重新在一起,你?不知道我有多高兴……”

蓦地,惊惶的自辩清白变得哑然。

卫陵看到了她漠然无情的眼?神,就如?前世的那个夜晚,他看她时?。

“卫陵,你?的爱是什么很?稀罕的东西吗?难道没?有你?的爱,我会?活不下去吗?”

在他的前襟被她松开时?,迎面砸下?*?这样一句话。

“没?有你?,我一样可以活得很?好。”

泪水从酸胀的眼?中滑落,曦珠平静地说。

卫陵全然懵住,在茫然的无措中,接着?看到她下榻,弯腰捡起了那张被揉皱的和离书,递到了他的面前。

“表哥,你?签了它,让我走吧。”

这回,换成了她的低声请求。

“便当?我要你?给的补偿。”

第169章全砸了

卫陵知道,即便曦珠没有他,也会活得?很?好。

他一直都知道。

从?重生的最初,他就怕她得知他也回来了,会立即离开京城,回去津州,过她一个人的生活去。

兴许在家乡,她还会遇到更好的男人,和那个人共度余生。从此以后,会彻底忘记了他……

但这个念想,才从?脑子?里钻出来,又立即被他压制下去。

只要一想起,浑身止不住地冒冷汗,以及一股快要压抑不住的杀意,对?着那?个不曾存在的男人。

其?实放不下的人,自?始至终,只有他一个。

他不能离开她,必须让她在自?己目光所及之地,每一日都要知道她做了什么,才能安心?地去应对?卫家将来的那?些灾祸。

而等至契机,好不容易地,她终于答应嫁给他,两?个人在一起之后。

她的每一次依赖和撒娇,都让他感觉到,她是需要他的。

成婚以后,与日俱增地,他想要她全然地在他的羽翼之下,只想她的眼中都是他,心?里想的也都是他。

尽管他心?里清楚,重来一世的她,不会再把一颗心?,都压在他身上。

但很?多时候,她还是愿意顺从?他的这份占有和掌控,和偶尔的醋意。

卫陵顿时反应过来,几乎是迫不及待地,去握住她没有拿和离书?的另一只手。

他怕碰到那?张纸,甚至连多看一眼上面的字,都会感到愈发剧烈的头痛。

强忍着额穴一阵接一阵的搅动翻滚,他抬头看向她,坚定?着语气,说:“曦珠,你也是爱我的。”

他自?信她对?他的爱,在朝朝暮暮的相?处中。

于三餐间?,于床笫间?,于生活的每一个角落。

她关心?他,哪怕是他少穿件衣裳,都怕他出去冷了。

他回来了,会问他累不累,笑着凑来吻他,拉他的手去吃饭。

床帐内,在欢乐中唤他夫君,放纵他的肆意。

“曦珠,你叫过我夫君的。”

“我是你的丈夫。我会对?你很?好很?好,一辈子?都只对?你一个人好的。”

……

他喃喃低声。

是因为他爱她,她感受到了,愿意接受,所以才会再次爱上他。

是比前?世那?份少年少女的,情淡的春心?萌动,更加深刻的感情。

卫陵仿徨地望着她冷漠的泪眼,语无?伦次地继续说着,重复之前?的话。

“等京城的事都结束,我们就走?,一起离开这里。你不是最想回家的吗?没多久了,再等等好不好?”

“到时候我就去和爹娘说,以后,我就跟你在津州过日子?。”

他的语速越来越快,快地怕她没有耐心?听完。

又努力地提起唇角,干涩的眼中倒映无?动于衷的她,笑了笑,喑哑道:“曦珠,你还教过我津州话的,我一定?会好好学,等回去了,我一定?能听懂话的,不会给你丢人。”

他在描绘将来的美好,试图说服她,忘记和离的事。

却倏然地,那?张单薄的和离书?,如同山石般,朝他劈头盖脸地,砸了下来。

“你告诉我,我爱的到底是谁!”

他的每一句话,无?疑都在提醒着曦珠,从?一开始,他就知道她想回家。

也是他,阻拦了她回家的路。

而在这长达三年、留住京城的光阴里,她还被他蒙骗着,作出各种爱他的丑态。

泪水模糊了视线,曦珠看着仍然半跪在榻前?,作一副祈求原谅、卑微姿态的人。

抬了抬下巴,抽噎了一口酸痛哽咽的鼻喉。

挣脱被握住的那?只手,抬袖抹掉脸上的泪。

在恍惚清明时,头晕的她,再次听到他急迫的自?辩。

“前?世今生都是我,有什么分别,你一直都是喜欢我的。”

她脚步踉跄地往前?扑,卫陵下意识地站起身,却不及搀扶她,自?己倒是头痛得?眼前?一花,险些摔倒。

但极快稳住,要扶她坐下,“曦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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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将才醒来,身体尚且虚弱。

却骤然地,又一次被甩开了手。

“没有分别吗!倘若没有分别,你当初就会告诉我,你也回来了,而不是把我当成傻子?,欺瞒到现在。你既如此做,不是也明白其?中不同!”曦珠怒视着他。

便在这一刻,卫陵忽然注意到,她似乎看向了一旁的妆台。

昨日傍晚回来,零散在上面的东西,他不敢去动,现在,依旧是那?个样子?。

而她的眼角余光,正落在那?被绢布包裹的碎镯上。

她以为那?只镯子?,是他送给她的第一件礼物。

卫陵还未从?混乱胀痛的思绪里,竭力抽出冷静,去思考这个不对?劲。

迎面而来的,是她嘲弄般的哭音。

“若是我一开始知道是你,就不会和你成这个婚!”

“你是不是真觉得?我犯贱啊?被你拒绝过一次,重来了,又爱上你了。”

一股涩苦至极的痛楚,从?心?间?涌上喉咙,让曦珠喘不上气。

她知道不该在这个欺骗她的人面前?示弱,但泪水控制不住地落下。

接连不断地,似乎要把过去受到的那?些苦,都朝他倾诉涌去,夹杂着讽笑。

“原来你娘说的都是真的,所以才能坦然地把那?个残破的家,交给我。”

“我也当作你是真的喜欢我,好歹让我对?着傅元晋笑,出卖身体时,心?里好受些……”

“曦珠,是我犯贱,是我当时没有答应你,还妄想你重新爱上我。”

卫陵一把将她抱进怀里,双臂颤抖着,将纤瘦的她圈住。仿若只有这样,才能让她免于那?些伤害。

他一直都在后悔,是否就是那?一夜,让后来的一切,都发生了差错。

“不要说了……”

她的话,是在伤他,更是在伤她自?己。

“是啊,你都知道,我还说什么呢。”

她的冷嘲控诉,却源源不断地,通过彼此相?贴的骨头,传至他的耳边。

“你既然知道,就是要让我在傅元晋那?里,当个笑话还不够,这辈子?,也要给你当笑话!”

“放开我!”

曦珠又一次,拼命挣开他的庇护,在朦胧的泪眼中,看见?失去辩驳的他,痛苦不堪的神情。

可能比得?上她吗?

悲伤难过的同时,怒焰喧嚣着寻机喷薄。

“卫陵,你摸着你的良心?,问问你自?己,你凭什么骗我!”

……

后来的一地狼藉,是如何产生的。

等卫陵反应过来时,就看到了离得?最近的,那?盆放在几上的秋海棠花,被摔在地。

瓦盆分裂,泥土飞出。

遇春生长的嫩绿新叶,也被撕裂。

“曦珠!”

卫陵忙从?背后去抱她,但在那?时,他竟然拦不住陷入疯怔的她。

“我让你别碰我!”

“滚!”

接连不断地,是插在胆瓶里的蓝色风车,被撕碎丢掷。

而后,是悬挂在墙角,专用?油布罩着防尘的贝壳灯,也被砸落。

那?一瞬,粉紫色的脆弱贝壳,磕碰在坚硬的灰砖上,粉身碎骨般地,四散溅跳。

他松开了她,站在原地,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她,将妆台上的平安符、同心?锁、红色小像,抬高手臂,也一起往地上砸去。

把那?些承载着,两?人欢乐过往的物件,恨不得?全都粉碎干净。

就像从?来没有被他骗过。

他不是因为前?世的愧疚,才会想对?她那?样好的。

在所有能砸的东西,都砸完之后,她终于肯回头看一眼他了。

却扬起了手,但在半空之中,迟迟没有落在他的脸上。

卫陵看着她。

看着她的眼,以及从?里面溢出的晶莹泪水,流过愈发煞白的面颊。

他哽痛道:“你打吧。”

只要能消解她的怒气,只要她能原谅他。

卫陵将头愈加低下。

但最后,她也没有打他一巴掌。

她抓着他的衣襟,唇瓣在抖,只是在说:“和离,我要回家……”

他应答道:“等再过些日子?,我们就回去。”

到时候,他会和她一起离开。

话音方落,就见?她闭上了眼。

他伸臂,惊恐地揽住了昏厥过去,她往下滑落的身体。

“曦珠!曦珠!”

*

蓉娘和青坠正在偏房睡着,便听到从?正屋那?头,传来一阵乒里乓啷的声响,是东西打碎了。

紧跟着,是激烈的争吵。

隐约地,有和离的字眼。

两?个人都赶紧从?床上爬起来,下床快地穿上衣裳,青坠尚在匆忙整发,蓉娘已是顾不上仪容。

她听到了姑娘的哭声。

连鞋都没套进后跟,她便推开门,跑进晨间?的凉意中,老骨头跑地泛疼,撑着柱子?到了正门前?。

门已是大开。

一条红木门槛的阻隔。

里面,是乱糟糟的狼藉;外面,是三爷青白的脸色,正对?人急吼:“快去把郑丑叫来!”

“不对?,先去叫黄孟,再去叫郑丑!”

“快去!”

亲卫的影子?转瞬消失在破空苑,不过片刻功夫,黄孟发冠未及梳好,提着个药箱赶到了。

转而晨露将晞,从?院门外,仓促慌乱地走?来另外一行人。

杨毓拖着一身的累骨,早起床来,正待梳洗完,忙碌公?府的中馈。

却乍然听闻小儿子?和三媳妇正闹和离!

这还得?了!

急得?冒火,“哐当”放下清口的茶水,脚步不停地赶到这里。

却是一进门,满地的碎片,踩着咯嘣响。

小心?绕过去,走?近青帐,一人正躺在床上,黄孟和郑丑先后已诊断完,是因心?有所损,方才情绪激昂,才会昏倒。

另一人,就站在床边,看着床上的人。

一如之前?的几日,她过来看望时的样子?。

而媳妇并未给小儿子?一个眼神,甚至在她说出:“有什么事,和娘说,怎么会闹出和离来?”

默然垂低眼帘,侧转过了身。

以一个沉默的背影,对?着她。

在残留的眩晕中,曦珠望着床围处的雕花,再次想起前?世流放路途中,姨母用?着卫陵喜欢她的缘由,捆绑住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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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对?姨母有没有怨恨过呢?

是有的,她不是全无?私心?的圣人,做不到在艰辛的那?些年里,在她还未陷入麻木前?。

怪过姨母,为何要让她承担起,原本不属于她的责任。

或许没有那?席话,她会活得?更轻松一些,而非在一声声的“三嫂”、“三叔母”、“娘”里,只能接受,不能反抗。

便连想要寻死,求得?解脱时,都在想着身上的责任。

但她也没有忘记,在她的爹娘先后逝去,是姨母派人去接她入京,来到公?府后,又处处安排妥当。

后来与许执的亲事,若是不出意外,也当算好的。

可她仍然有怨。

重生之后,不能忘记那?些话。

即便如今得?知姨母所说过的,都是真话。

那?又如何呢?

曦珠阖上了双眸。

更何况在这个世上,她只有一个娘,也只有一个爹。

他们早已经走?了,两?辈子?,她都没有再见?到他们。而为何卫陵,却可以重生回一切正当恰好的关头,挽救他的家人,只有她不行。

杨毓怔望着她的背影,曦珠这个孩子?,不会这样的。

她把自?己的小儿子?叫了出去,就在廊檐下,问起两?人发生何事。

“你和曦珠,如何闹出要和离?”

但她身为母亲的焦急,并未得?到立刻的回应。

“说啊!你要急死娘啊!”

过去好半晌,才见?小儿子?泛红着眼眶,垂着脑袋,低声说道:“是我做错了事。”

“你做错了什么?”

至于再多的,却是一个字都不肯说了。

便是到了当爹的面前?,仍是一样的说辞。

是自?己的错,所以媳妇才要跟他和离,屋里的东西,也是他太过生气,自?己砸的。

卫旷躺在椅子?上,真是气不打一处来,骂道:“你们成婚没多久,就闹着要和离,成什么体统!做错了事,就和你媳妇好好道歉,她才醒来又给你气病了,可真够出息!”

“你一个男人,对?媳妇有什么担待不起的?”

若非现下失明,什么都看不清,手边又没趁手的玩意,不然他非得?打这个儿子?一顿。

教训了一通,肺火蹭蹭窜上来,被妻子?劝住了。

“行了,骂得?你还起劲了,别给又气病一个。”

杨毓是记得?郑丑的叮嘱,万不能让丈夫再动火,不若命衰之症厉害。

她看向小儿子?,叹气一声,道:“再好的夫妻,难免有争吵,你好好和曦珠说,她是懂事的,会原谅你的。”

苦涩在心?中蔓延,卫陵只是点头。

走?出门前?,他对?父亲说过那?桩密调溪县的事。

卫旷不过摆摆手,闭眼道:“这事你自?己去办吧,和你大哥商量着,该如何处置妥当,不用?来过问我的意见?。”

若是连这点事都解决不了,便不要当他的儿子?了。

遑论拖到现在才来告诉,可见?小儿子?已有应对?的办法。

卫陵便低头,行礼告辞。

离开正院时,见?母亲捂嘴咳嗽,关切道:“娘,你照顾好自?己的身体。”

杨毓搁下帕子?,也是无?奈。

大儿媳胎像不稳,不敢太过操劳。三媳妇也病倒在床。

整个家放眼看去,竟是老老少少,病的病,养身的养身。虽有管家婆子?在,但终归要主子?看着,她在犹豫让二媳妇来帮衬了。

入门不久,但早前?看来,是一个精明的。

只是要与丈夫商议过后,才能决定?。

“好了,娘知道,你也快回去吧。”

不放心?地再多说一句。

“你脾气好些,可别再气到曦珠了。”

卫陵垂眼,又默地点头。

*

他回到破空苑时,在外间?的隔扇背后,便听到了内室里,蓉娘着急的劝说。

“怎么就要和离呢?人对?你多好,这些天你昏睡不醒,一直都是他衣不解带地照顾你,都不要其?他人插手。”

又是那?些她听烦的话。

“蓉娘,你别说了。”

“到底是哪回事啊?你和我说,要是三爷的错,那?咱们离!”

“哎呦喂,倒是说呀。”

她的回应是什么?

“我和他是一定?要和离的。”

她无?法说出缘由,他也无?法坦诚。

卫陵抿紧唇角,转过身,走?向另一边的书?案。他坐了下来,从?抽屉中取出药,拔出塞子?,一连往嘴里灌了几颗。

干咽着吞下,仰起脖子?靠在椅背上,他望着头顶的房梁发呆。

这一日,隔着几重的门,他见?蓉娘和青坠在内室进进出出,端送汤药和膳食。

也见?那?堆被砸碎的残骸,摆放到了他的案前?。

他一时还不能去触碰,便只看着它们,继续呆怔。

看得?久了,眼里酸地要流下泪。

外间?夕阳西落,天逐渐黯淡下来。

灯烛燃烧,昏黄的光笼罩周身的方寸之地。

又一个夜晚到来。

他才终于起身,又是去偏房沐浴洗漱。

重回自?己的屋,他关上门,脚步不由放轻地,走?进了内室。

一片阒静昏暗中,灯早已熄灭。

帐子?里,她应该也睡了。

卫陵听着她和缓的呼吸声,想。

但在轻手轻脚,掀开轻薄的纱帐,要上床时,却见?躺着的她,似是被惊动般,坐起了身。

“签不签和离书??”

她径直问他,嗓音有些哑。

他没有回答,仍是挪动着腿,要往床里去,如同之前?的许多个夜晚,和她睡在一块。

她一下从?被中伸腿出来,往他的膝上踹了一脚。

“滚下去!”

他没有躲开,硬受着那?狠重力道,带至的轻痛。

兀地,再听到她后知后觉的冷声。

“我忘了,这是你家,这也是你的床,合该我下去。”

她要往床下来,他攥住了她的手腕。

低沉声音地叫她:“曦珠。”

他一时在这进退两?难的境地,想要开口,再次跟她说明,他们会回去津州的,再等等就好了。

但话音即将出口时。

蓦地,在幽暗的光线中,看到她弯眸扬唇,露出了一个勾魂摄魄的笑。

“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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爷,是不是要我像伺候傅总兵一样,伺候您?”

她乌发披散着,语调娇媚得?缠人,伸过另一只手,要来解他的腰带。

“曦珠!”

猝不及防地,他没忍住严厉地呵斥。

却马上懊悔自?己的语气,在她冰冷的目光中,卫陵终究认输了,松开了她的手,说:“你睡床,我去睡榻。”

“你睡吧,要什么喊我一声。”

放落帐子?时,他低道。

榻并不舒适,也没有她。

夜里,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一重被月光照着的轻纱,身上盖着薄毯,卫陵侧身望着床上的她。

他很?困很?累,但睡不着。

一直在想,到底是谁透露了他的重生?为何会得?知。

但庆幸的是,那?个人没有将藏香居的事说出。

她没有提,那?就是还不知道。

他能感觉到,她还是爱他的。

第170章心厌烦

青坠弄不明白夫人怎么就要跟三爷和离了。

两个人一路走来?,三爷对夫人的体贴宠爱,她?是看在?眼里的。

在?外从不拈花惹草,忙完了正事就立即回家来陪夫人,丝毫不觉得一个男人常待在?家中?,是什么堕落之举。

更何?况年纪轻轻,已是三品的官职,此后仕途不限,哪家的夫人不羡慕?

之前?陪同夫人去别?家赴宴时,明里暗里,不知收到?多少嫉妒艳羡。

便连她?这个在?夫人身边做奴婢的,也在?那些讨好的恭维中?,觉得好似高人一等了。

怎么夫人这一昏睡,再醒来?就成了这般呢。

青坠如何?都想不通,但她?是不想夫人和三爷和离的。

在?破空苑当差的日子轻省,夫人温柔,三爷大方。

这也是当初她?挨打,也要撮合他们在?一起的缘由。原以为两人成婚后,她?余生的日子都稳妥了,等夫人再生下小公子和小姐,她?又能带孩子,以后在?公府的地位只会更上一层楼,兴许就和国公夫人身边的元嬷嬷一样。

却不想还没几?个月,就闹和离。

青坠看到?三爷在?弄那株秋海棠花。

昨日早上,夫人砸碎了花盆,泥土和花都落了出来?,她?拿扫帚和簸箕清出屋后,不知该如何?处置。

三爷说:“放到?墙角去,先别?动它?。”

于是她?把花放在?墙角的阴凉地,不让太阳晒蔫巴了。

已是第二日的早上,三爷让她?去找一个新的瓦盆和泥土,自己?蹲着身,就在?墙角那处。

满手是泥的,低头在?栽花。

她?原想说这样的活,她?来?做就好,但到?底没有?出声,默默地转过身,去看夫人那里有?什么需要。

掀帘走进内室,却见蓉娘又在?劝夫人。

“夫妻有?哪样矛盾,倒是说出来?我听听,我也算活得老了,能给你们些建议,结果一个两个的,都跟哑巴似的。”

一整晚,蓉娘思前?想后地,急得今早起来?,嘴角都燎泡了。

姑娘本就是商户女嫁进的公府,还是因那档子的风流事,若非三爷的功勋和官职,让外头人都闭嘴了,现今不知传的多难听。

又有?三爷的疼爱,公爷和国公夫人这对公婆也是很好的,日子过得顺畅美满。

倘若以后,再给三爷生上一儿一女,她?也算是不辜负夫人病逝前?的嘱托了。

可不知为何?,姑娘突然就要和离,还对她?说:“等我与他和离了,蓉娘,我们就回津州去。”

蓉娘自然是想回去,离开故地多年,午夜梦回,总是会想起。

但不是这么个回法啊。

今日一早,她?大着胆子去问三爷,究竟是怎么回事,但一字未得。

“唉。”

讲到?后头,蓉娘竟也说不出来?话了。

望着姑娘满脸的疲倦,显然是昨晚也没睡好,连饭都没吃几?口。

她?舀了一碗老鸭汤放过去,道:“你看看你瘦的,把汤喝了。”

躺了好些日子,看着人瘦了好些。

曦珠用?瓷勺慢搅那碗清亮的汤,香气扑鼻,却摇头说:“我吃不下。”

她?不会因与卫陵置气,而?不顾自己?虚弱的身体,昨日就是吵着架,还昏晕过去了。

但她?确实吃不下去。

“那你想吃什么?”

“蓉娘,我想吃你做的鱼粥。”

曦珠微微弯眸,笑说。

如今,她?特别?想念家乡的菜肴。

蓉娘也跟着笑了,道:“好,我去给你做。”

到?膳房去时,还未进到?里头,隐约听到?几?人在?小声议论,却不清楚。

是两个厨娘正头挨着头地,靠墙在?择荠菜,这个时节的野菜,嫩得很,也香得很。

一边挑拣去叶,一边闲聊。

说的是破空苑的事,三夫人昏睡的几?日,三爷日夜守着。人一醒,却要跟三爷和离。

三爷那般好,还有?什么不如意的地方?

若有?这样的男人娶自己?,真?是祖上烧高香了,还恃宠而?骄地闹,奇了怪了。

忽然,门外响起脚步声,赶紧住口,见走进的是三夫人的乳娘,都快地起身,笑着招呼。

“您有?什么要吃的,和我们说声就好,哪里用?得着亲自烧火?”

蓉娘脸皮皱巴,收敛窃听的尴尬,摆手道:“不用?,不用?,我自己?来?就好,你们也忙着吧。”

她?在?灶台前?忙碌时,身后只余择菜的细微声,再无碎言。

鱼粥炖煮了两个时辰,是在?黄昏将近时,和药汤一起端上桌的。

晚膳,卫陵也来?到?外厅的桌前?,坐下与曦珠一块用?。

他看到?她?喝过药,接着吃粥。

其他的,什么都不吃。

便夹了一箸火腿鸡丝到?她?碗里,笑道:“尝尝这个,很好吃。”

他清楚她?的口味,她?会喜欢的。

但最后她?一口未动,将鸡丝扒拉到?另一个空碟子上,继续吃蓉娘给她?做的粥。

吃的一干二净,起身离开外厅,回到?内室去了。

整顿晚膳,她?没有?和他说一个字。

从昨晚开始,便没有?和他说过话。

卫陵垂眼看那碟子上的菜,过去好半晌,张了张口,唤来?青坠。

“收走吧。”他说。

深夜,他又听到?床帐内,她?的声音:“卫陵,你签不签和离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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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又要说等京城稳定?后,便会和她?一起回去,但提了前?半段:“等我家安定?后……”。

她?就已经翻过身,是不想再听他说了。

卫陵没有?再出声,曲着腿躺在?逼仄的榻上,怔望几?上重新摆放的秋海棠花。

今天?他栽好了,用?的是之前?那个花盆,几?乎一模一样。

翌日晌午,他看到?她?又在?喝粥了,还有?一盘炸黄鱼。

他劝她?多吃些其他的。

但她?并未听他的,又将他夹给她?的菜,撂到?一边。

也一句话,不和他说。

卫陵低头看碗中?的米饭,用?筷夹起塞进嘴里,齿关咬合着咀嚼,吞咽入腹。

一顿饭吃过,她?便回到?床上,靠在?摞起的枕头上翻书看,看累了就睡觉歇息。

一整日都不和他说话。

等灯烛都熄灭,室内陷入月光渗进的昏暗。

她?又在?问了:“卫陵,你签不签和离书?”

卫陵磨牙凿齿地痛恨,真?想立即去撕了那张和离书,恨不得它?从未出现过,但是……他不敢。

孤枕难眠的半夜,他终究穿鞋起身。

小声地怕惊动熟睡的她?,隔着青纱看她?好一会,转过头,悄悄地往外走。

他来?到?书案前?,擦亮火折,点燃一盏青釉灯。

坐在?灯下,他继续修补贝壳灯。

灯是破损得最严重的。

是用?最脆弱的贝壳做成,当时在?做这盏灯时,他并未料想到?会有?这一日。

碎片都被装在?了一个木盒子里。

他小心谨慎地用?漆,忍住颤抖的手,去粘合那些裂缝,一片片地,在?盒中?寻找本在?那个地方的碎片,将它?们复归其位。

但直至一旁的油灯耗尽,他也只是弥补了贝壳灯半个巴掌大的残缺。

卫陵抬起酸痛的眼,看向窗外,天?光大亮。

第三日已然来?临。

巳时末,有?管事把这个月,他们自己?院的账本送来?了,另外还有?田产庄子的一些杂事,需要问询主子意见。

自然而?然地,和之前?一样,管事来?到?夫人跟前?,才开了一个头,却见夫人说:“去问你们三爷,别?来?问我。”

管事左右为难,他默地走了出去。

在?廊檐下听过事务,处理之后回屋,看到?用?过早膳的她?,又回到?床上看书,不过是一个平平无奇的话本,有?什么好看的。

用?午膳时,她?又在?吃鱼了。

卫陵竭力撑出笑,给她?舀了一碗笋干乌鸡汤,嗓音温柔道:“总吃鱼,对你身体不好。”

曦珠冷笑:“我们那里的人都是这样吃的,我也是从小这样吃着长大,怎么来?了京城,还忘了本的?”

于是,这顿饭是在?沉默中?过去的。

以及窗外屋檐下的旧巢中?,叽叽啾啾的燕子叫声。又一年的春天?,它?们从北方飞回来?了。

吃过饭,卫陵想她?消气,兴致勃勃地提议道:“现在?天?气暖和起来?,园子里景色正好,我们出去逛逛,别?总待在?屋里,闷得慌。”

他过去衣柜前?,给她?找之前?出门逛街时买的新裙子,她?还未穿过的。

“快起来?穿上,我们出去玩。”

但在?他把那条青莲色的湘裙捧到?床前?时,却见她?一双琥珀色的眼眸,从书上移到?他的脸上,问:“和不和离?”

他没有?说话,被裙掩盖的手紧握成拳。

曦珠道:“那就别?在?我面前?晃,看到?就烦。”

她?现在?一看到?他,就心生厌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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