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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61章玉蛇镯
自过天街,随着官兵列阵阻隔,鼓乐暂歇,拥簇围观的人群渐散,新科状元携榜眼探花,并四百三?十四名进士,在京兆府门前下马。
京兆府尹亲自接待,引入大门。衙署内早为这些后起之秀,筹备好午宴。
丰盛的宴席上,杯觥交错,语笑?喧哗。
各人互相打探起来,好为今后仕途筹算。
除去上座各位高官,敬酒状元陆松之人最?多?。
席面座次排布,按春闱名次安置。
许执为第九名进士,自在数百人中坐到前方。
又年轻得很,相貌清正端方,府尹询问?,竟才二十三?,比状元还小?一岁,想与之结交的人不少,他亦笑?饮薄酒,与其?说谈。
比及申时过两刻,众人再拜谢皇恩,宴才结束,出府各自归去。
许执略微整袖,跟着步出京兆府,在大门处的拴马石旁见到张琢。
张琢考试过后,总疑未理解透彻文章立意,自己所做策论偏倒甚重?,便很颓丧,都?让陪行的小?厮收拾好行礼,准备得到确凿落榜消息后,就回家去,再苦读三?年,为下一个春闱。
不想中次第四百二十六,虽是倒数,却足以欣喜,好歹全了爹娘期盼,还有自己这?几十年的辛劳。
更没料到在下榻的百福客栈,结识交友的许执会得第九的名次!
纵使看出此人才学斐然,又虚怀若谷地向人问?学,该是个人物?,但?二甲第六着实让他吃惊不小?。
想到方才席上,两人隔着百余人,都?瞧不清前面,被皇帝赐宴到底喜悦,却在那般场景下,落差到底有。
张琢现下徘徊,有些担心?许执与他疏远,故在此等?候,便不为多?一个二甲的朋友,也为在客栈备考时,许执有时会指点他些经术时文,当作感谢。
当见人立即就迎上去,被酒晕染红透的脸上满是笑?意,“我此次中第是托了你的福,终不用再埋头苦读。适才人多?围着,我没得机会与你说话。”
“我让小?厮叫了马车回客栈,就等?着巷口外,你与我一道?”
许执往石阶走下,与人一同站到平地,才笑?着道:“是治玉兄自己勤勉刻苦,能托我什么福?倒是我时常得了你的照顾,还未来得及道谢。”
他没有拒绝与人同乘,作揖道:“劳烦你载我一程了。”
“哎,说的哪里话,用得上劳烦?”张琢连忙将人的手托起,笑?颜逐开。
许执能再叫他的字,称他兄,便当如之前。
“我们两个都?不要再客气,走走,回去再说。”
张琢拉着人,便一起出了京兆府所在的巷口,先让人上了马车,自己才借着车夫的搀扶上去。
他喝得不少,已?经醉醺六分。
摇晃着上了车,被许执扶住落座,吩咐完车夫赶马,便转头与许执说起话来。
起初尚有些清醒,谈及状元陆松,好一阵羡慕,说及游街时那阵浓香花雨,楼窗前各色女子们都?朝他看。
方才席上京兆府尹还邀请落座,实在风光得很。
到后头话语囫囵,醉地揽住许执的肩膀,哈哈笑?说若是以后做了大官,可别?忘了他这?个半路认的兄长,多?多?帮忙提携才是。
又说明日还有恩荣宴,到时便可见到此次春闱的座师。
最?后咕哝说自己要赶紧修书一封,快马送回家去,让爹娘妻子高兴。
“对了,怎从没听你说起过家人?你也该写封信回去,让他们晓得你的功名。”
……
一路上,许执留意不让醉倒的人摔落座,等?到客栈侧门,和车夫一道把人扶下车,送进房内,交给书童照料。
正要回去自己的房间,掌柜急步过来,一张脸堆绉地笑?起,说要给他换个好地,原先那间屋简陋得很,还不收银子。
在京城这?富贵地待得久了,做的又是八方来客的生意,掌柜懂的道理可比别?人多?。
保不准这?些落榻他客栈的学子们以后发达起来,念旧照顾生意,那可比一二两银子贵重?得多?。
许执却笑?着礼拒,道是习惯了。
进了房,将门关?上。
他所住的这?间屋内设清简,还有杂声,多?是大堂传来,仍在议论朝时的状元游街。
许执将袖里藏的紫丁香拿出。
小?半日过去,已?经蔫巴好些。
放到案上赋文书堆旁,他先是摘下巾帽,然后解腰间的单挞尾革带,微仰起下颚,松颈间扭结,将身上的礼服脱了下来。
衣裳是从国子监领取,要归还回去。
他仔细折叠好,放在一边。
又取过竹箱上搭放的灰袍穿上,整理好袍袖衣襟后,走去外间,寻小?二要了一只?小?白瓷酒瓶,洗净后装了半瓶子水。
回房,推开窗,坐到桌案前,将丁香放入瓶里斜插着。
明媚的春光洒落在淡紫柔嫩的花瓣上,逐渐复有生机。
许执看得分明,那时她?将这?枝花抛掷而下时,是给他的。
将花移到案角,他撑手抵额,望了一会儿墙边靠立的那柄桐油伞,待暖风吹散午宴残剩的酒意,缓出一口气,才将赋文翻开昨夜做记的那页,埋首续读起来。
不知不觉间,天光暗下。
*
卫陵回到破空苑时,天已?黑透。
晌午那顿饭后,目送曦珠和妹妹乘车离去,他与洛平又一道去找姚崇宪。
寒食将近,每年到这?个时候,皇帝都?会举办马球赛。
此番休沐,不当为了休息,得要提前预练,免得到时比赛输了。
寻了十几人,直在近城郊的一处草场玩到日头偏西,云霞漫天,又去酒肆吃喝一顿后,才各自分别?回家。
满身凉下来的潮腻汗水,解了外袍,随手挂到木施上,松着领口,阿墨唤人送来温水。
沐浴过后,换上崭新的、熏过香的白色里衣。
将人都?屏退出去,坐到翘头案前。
疏窗大开,墨蓝的半空之上明月高悬,星子闪烁,映落院墙边那棵百年的梨花树。如雪堆覆的花枝,夜风缓吹,零落洒下一阵花雨。
他不禁想到那支花。
他知道,她?是扔给许执的。
今天一整日球场上的奔驰击球,挥汗如雨,也没能消解心?里的那点不安。
尽管清楚她?对许执不再有更多?的感情。
卫陵闭眸缓了片刻,目光移转案前,将烛挑地更亮些,沉静下来,压袖磨墨,回想今日与洛平父亲谈及到的火.枪机关?细处,继续伏案修改画图。
微晃的光亮里,夜色沉落,案上慢摞起一叠精绘的军器图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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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柳枝抽出嫩黄的穗芽,盎然韶光里,京城进入四月。
厚重?冬衣被脱下,各色春裳被穿上。
一个风暄日丽的日子,趁着天气盛暖,蓉娘将箱笼里堆放了一个冬日的衣裳都?拿了出来。
纵使姑娘因在孝期,不能穿这?些色艳的衣裳,但?也得晒晒去尘,免得陈旧生味了。
此时内室桌上、床上、椅上,到处摆放着衣裙。
青坠看晃了眼,表姑娘自进公府,一直穿的都?是霜白荼白这?般的素裙,就连裙上的花纹都?淡的瞧不清。
她?还从未见表姑娘穿过稍艳的衣。
映入眼帘的,怕不下百余件衣裙,颜色多?地好似没有重?复,布料全都?是上好的绸缎绫罗,花纹繁复明快,样式亦多?的让青坠惊讶。
其?中有些裁剪,她?还是第一次看到。
蓉娘笑?地拿起手边的一件胭红扩口袖短襟,道:“这?是津州的衣裳样式,只?那里的姑娘穿,京城还没见过呢。”
说着拉起曦珠,拿衣上下比划一番,唉声道:“这?袖子短了,怕是以后穿不得了。”
自姑娘前年来过月信,个子就长得快,去年及笄之后,更是窜着朝上长。
比同龄的姑娘们,都?要高出半个多?头来。
这?还不满十六,以后且有的长。
长得高好啊,是说养得好,但?对于一个姑娘家,若过高,以后嫁人又多?个难处。
总不见得丈夫乐意娶个比自己还高的妻子,便不说走出去让人瞧见说笑?,光是男人那点自尊心?作祟,都?会觉得没脸。
蓉娘吃了几十年盐,还能不明白。
曦珠被展开手臂,低眼望着这?件衣。
她?摸着柔滑的缎布,记忆模糊,道:“好似是阿娘在我十三?岁开春时做的。”
就似打开话匣子般,这?年过去,对故去之人有了释然,蓉娘便絮叨起来,笑?说:“可不是嘛,那时夫人让绣娘给你做了好几件春衣,你最?喜欢这?件,说是颜色最?艳最?好看了,常穿出去玩。”
姑娘小?时爱玩,却也爱俏,凡穿着都?要最?漂亮的。
便是连人,也喜欢长得好看的。
老爷曾抱着姑娘问?:“以后爹爹给咱们珠儿招婿,你说咱们要找个什么样的?”
姑娘没有任何迟疑和害羞,张口就道:“要找好看的!”
逗地老爷和夫人直笑?。
蓉娘及时压了压哽声,赶忙拿过后边一条簇新的莺黄刺绣妆花裙,再对比起来,也短了。
姑娘腿长,前年能遮鞋面的裙,现今却短过脚踝。
还有一年半的孝期,到时定穿不了。
蓉娘少不得感慨:“可惜啊,这?裙子姑娘还未穿过。”
柳家只?有一个女儿,自然娇养长大,衣裙每年四季都?做的多?,不穿也要摆在柜里。
曦珠看过一转周遭,觉得浪费了,便问?起青坠:“这?裙我一次都?没穿过的,看你应当能穿,若是喜欢,拿去就好。”
青坠一眼就知裙子价贵,不论绣纹,光是布料,她?怕是半年的月钱都?买不起。
忙摇头道:“姑娘不用的。”
曦珠笑?道:“你不要,我又穿不得,少不了要扔掉。再者你马上要成婚,你侍候我一年了,我没什么现成的东西送你,只?要你不嫌弃这?衣放箱笼里一年了,拿去晒晒就可以穿的。”
青坠并非家生奴婢,与人成婚是在外头,婚期定在两个月后。
姑娘这?般说了,她?不好再推,也是真喜欢那裙子,接了过来,欢喜道谢。
曦珠接着和蓉娘一起,把自己不能穿,又全新一次未穿过的衣裙整理出来,先让青坠选。
青坠挑了七八条,心?里高兴得很,却不好意思再拿了。
剩下的,曦珠让她?拿去问?院里的其?他丫鬟。
正莳花打扫的两个小?丫头欣喜地选过,在窗外喊道:“多?谢表姑娘!”
曦珠朝她?们笑?笑?,接着与蓉娘收拾起旧物?。
她?已?经穿惯了素裙。
即便前世脱了孝期,在公府穿的仍然清淡,只?有与许执出去玩时,才会穿的稍艳些。
后来流放峡州,在那样一个海寇肆虐的地方,连容貌都?恨不得毁去,怕惹来恶意觊觎,哪里敢穿这?些,成日裹在灰布里。久而久之,曾经令人艳羡的容貌损折,她?连镜子都?不敢照,也不再奢望。
将衣裳收拾完,已?过去一个多?时辰。
青坠找来绳子,踩着高凳垫脚,栓绑在几根白玉兰树丫之间,牵出四五条长线来。
曦珠与蓉娘把衣裳和裙子抱出去,扯开袖子和裙摆,搭晒在太阳底下,用竹夹携住,不被风吹落。
等?忙活完,又过去半个时辰。
春月庭的后院,满眼看去,一片缤纷。
洁白的玉兰花随风飘动,春光铺在晃荡的衣裙上,金银绣线若隐若现地折散碎光。
前院石匾旁栽种的黄木香,今岁春天竟顺着青墙黛瓦,延伸至后院,与攀墙的粉蔷薇纠缠,成云般的花引来蜂蝶,在隐有暗香的衣间翩跹。
燕子南归,飞撷春泥,嘁嘁喳喳地叫,修筑檐下去年的旧巢。
曦珠坐在廊庑,望着眼前的景象,不觉眼眸微弯,唇角翘起。
柳伯已?于两日前启程回津州,说会回去照看老宅。
如今只?有蓉娘陪在身边,她?却感到一切都?在变好。
重?生将近一年,此时的她?,觉得前所未有的轻松。
“姑娘,我怎么不记得你有这?镯子?”
身后的窗里忽地传来蓉娘的一声惊叹。
曦珠回头,蓉娘已?经走了出来,手里托着一个打开的红匣。
待近处,她?看见了递来面前的匣子里,一块月白素纱上,一只?湖蓝的蛇形玉镯静静地躺着,绿松石的玉化料,色纯无?质,水波纹路。
蛇首蛇尾相错而过,栩栩如生,就连鳞片也纤毫毕现。
不是寻常的镯子样式。
曦珠愣住,她?没有这?只?镯子的。
蓉娘也疑惑,晒完衣裳,她?去整理其?余箱子里的杂物?,便发现了一个做工精美的沉香木匣子,不应放在那里的,又是何时放进去的?她?打开来看,当见里面的玉镯,登时就睁大了眼。
活这?么大岁数,她?不是没见过好东西,但?这?么一大块绿松石料子,还没一丝杂色,价贵不可想,便是想买都?找不到地方。
还雕刻成蛇。
蛇,正是姑娘的属相。
“难不成是之前谁送的?”
蓉娘实在想不起来,可这?样的玉镯,凡人见过都?不会忘记,难不成自己真是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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曦珠接过匣子,看清了它,瞬时,她?捏紧了手指。
是那个剔红嵌玉刻芙蓉纹匣,去年及笄那日,卫陵送给她?的。
她?从没有打开过一次,便将它遗忘在了哪个角落。
原来里面装的是这?样一只?镯子。
她?将它拿了出来,触及冰冷,是被困于黑暗里太久,熬过寒秋严冬,终在这?日得见天光。
一刹那,前世的不堪,与今生的荒诞,如同双绞的线,将她?心?里那个残酷冷漠的他更加剥离,绞碎了些。
曦珠笑?了笑?。
“我也记不得了。”
迟疑了下,她?将镯子戴进左手,尺寸没有偏差,全然合适。
明媚春光下,她?抬起手,在光下看它。
玉蛇颜色艳丽,纯粹的蓝,宛如家乡一望无?际的海,弯曲盘绕上自己的手腕。
第062章一起玩
清明前两日为寒食,万家禁烟冷食,多用杏花饧粥。
大燕开国皇帝热衷马球,在世时?,每年此节都会举办马球赛事,不仅为娱己乐人,也为检视膝下?皇子武艺,及其?领导才能,所附官员党派。
国祚至今一百二十?六年,历代?皇帝都如此,这几乎成了心照不宣的规矩。
神瑞帝早年夭折过一个皇子,现今只有四位皇子,不算多嗣。
其?中嫡长子太子出自中宫,六皇子出自温贵妃。
另两位皇子平庸,其?母都是?不受宠的妃嫔,家族也不足显赫。
这年的马球赛照旧在观鹿苑举行。
上任皇帝因喜爱鹿,大肆扩建林苑,下?旨命各州府搜寻当地形美貌异的鹿,贡入京城此苑,并改名观鹿。
神瑞帝登基后,将苑里的千余只鹿选出百数,着人继续饲养,其?余都放归山林。以至于好一段时?日,有人时?常在山道?上遇到窜逃的鹿,至于胆子大的逮杀吃鹿,便是?另一裆事。
院地空出,充作草场,平日达官显贵的子弟可来此处游玩。
今日却禁严,金吾卫抽调了最精锐的军士,将整个林苑围住,披甲覆胄,持枪握刀,间无空隙地巡视防备,出入大门,以及各个侧门都需令牌手谕。
皇帝携皇后贵妃、太子和皇子们出宫游乐,王公大臣及各家女眷子嗣陪同?,此种关头?,唯恐出事。
再是?这年三月初,六皇子年满十?六,依照祖宗例制,应当划分藩地,封王出京,此后不得召,永世待在藩地不得出。违者,视为判臣谋逆。
三月中旬起,朝堂就此事争论不休,迟迟没有结果。
争论双方,自是?太子党和六皇子党。
势强势弱,一眼可见。
太子有镇国公府卫家作母族,内阁也多站嫡出正统。
纵使?卫家二子卫度与孔次辅的女儿和离,也丝毫不影响孔次辅上折,洋洋洒洒地恳切言说,不承大统之皇子封王就藩是?祖制,万万不能违背。
首辅及朝廷大半的官员亦附言,此前?百年未有帝王违制,若今朝破例,此后嫡庶尊卑岂非乱套了?
忠君之言都快将皇帝的御案淹没。
而六皇子背后的母族却拖后腿,一个温家庶子都将老爹折腾的丢官,尚待在家里反省,今次的赛事都未来。
若其?出京,以后再难回来,如此一来,帝位毫无悬念,必属太子。
但闹得再厉害,最后定板还得是?皇帝。
有皇帝撑腰,一时?双方尚在对?峙,没出结果。
这还是?太子和六皇子第一次对?阵马球赛。
姚顺成?稳坐金吾卫统领三十?多年,虽为人五大三粗,但清楚地知道?这个时?候马虎不得,倘若有个什么?杀手刺客混进苑里,自己必定第一个被治罪。
再三吩咐属下?小心巡视时?,林苑里恰传来阵阵鼓声,伴随二十?多匹马的铁蹄落地,一时?轰隆作响,球赛将要结束。
绿草如茵的场地上,一众儿郎身着窄袖锦袍,义?襕束带,紧揽缰绳纵马疾驰,如风飞掠,冲锋陷阵,攻入对?方阵地,手里球仗高扬,追逐急飞滚落的白球。
太子虽自小学习诗书礼御,却温慈性软,还多次因此被皇帝责说。
在此等激烈赛事上,观台处父皇高坐,母后陪同?,另官员勋贵汇聚,纵然再想表现,依旧心有余而力不足。再见六皇弟指挥人冲开阵势,挥仗而来,将要抢去?球,更是?心急不已。
便在这时?,一个玄影疾行冲来,替他格开了六皇弟的攻势,一记俯低推杆,将球转入自己的球仗下?,驾马往对?方的防守球门而去?。
太子看去?,是?表弟卫陵。
“殿下?跟着我?!”
姚崇宪、洛平追随其?后,持球仗护在两侧,挡住奔赶而来,要劫走球的敌营之人。另有其?余世家子弟随后,负责善尾。
鼓点愈加剧烈,昭示球赛将要收场,而双方持平得分。
太子不再迟疑,跟在表弟身边。
卫陵始终将球控在仗下?,直到对?方球门前?,朝左侧之人睇去?,姚崇宪收到示意,与之前?敌对?的洛平交换眼神,两人各自带队引开围攻。
便在千钧一发之际,趁防守全?神贯注在自己身上,卫陵倏地将球传给太子。
“殿下?,快进球!”
太子甚至不及明白表弟的用意,球仗已下?意识扬高,猛地击打在旋转的白球上,尘土飞扬,一道?流光迅疾在半空划过,在不被设防的状况下?,飞入球网。
鼓槌落下?,回音不绝,年轻的起身拍掌叫好,百官则沉稳许多,只脸上各异的神情。
皇后浅笑。
温贵妃面色淡郁。
皇帝先是?看看喜悦的太子,又看看气愤丢下?球仗的小儿子。
最后将目光落在那个正与同?伴笑闹获胜的少年身上。
卫旷这第三个儿子,倒有些出乎他的意料。
还有前?年的武状元,怎么?与卫家交好了?
*
太子没想到最后定胜负的一球,卫陵会传给自己。
他知道?以表弟的球技,必定能进球,却给自己,是?为了他的颜面。
太子擦汗道?:“若非你护着孤,又将球让与孤,那球怕要被抢去?,也赢不了。”
卫陵笑道?:“我?们为殿下?而战,自要护殿下?平安,说不上让,殿下?客气了,况且我?们能险胜,还要靠大家的努力,怎好说是?我?一人的功劳?”
太子在前?半段话里感动,又在后半段话里醒悟过来,好在这番话淹在人声里,并无人听见。
在与母族卫家的交往里,其?实他与这个表弟并不多热络。
最熟悉,也最要好的是?自小作为太子伴读的二表兄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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度。
但今日,卫陵这份情他是?铭记在心的。
在近日与六皇弟的争斗里,倘或此次比赛输了,无疑会狠打脸面,下?不了场。
他转过身,与今日一道?参赛的众人道?谢。一众儿郎们虽还沉浸喜悦,却还知受不起这声谢,纷纷还礼。
场面一时?其?乐融融。
六皇子愤然,他的球队还是?父皇下?令,从禁军里精挑细选出来的将士组成?,与太子那帮全?精通马球的子弟比起来,不知要强多少。
原以为要赢了,却不想败在最后一局,让太子进了球。
回到观台,坐到母妃下?首,父皇安慰说:“年纪还小嘛,再练练,以后有的是?机会和你哥哥比。”
他才舒坦了。
只要父皇不松口,谁能赶他出京!
不由向太子瞥去?。
与皇弟一同?来的太子闻言一凛。
皇后看了又去?安抚温贵妃的皇帝一眼,收敛了对?儿子获胜后的笑,面容重变得端庄雍容。
这话让离得近的太监们都低下?头?去?。
陛下?可不是?在暗示不会将六皇子封王就藩么?,不然还有什么?机会,继续留在京城,接着和太子殿下?比打球?
卫陵隔着高台,眺到太子低头?,六皇子昂首的情形。
望过一眼,转头?来,得胜后的笑犹在,与好友们哈哈说着话。
暂且不提此话被消息灵通的各党得知后,又是?如何一番暗涌。
球赛过后,要移驾清凉殿摆宴。
一众上场打马球的人早有预备,带了更换的衣裳,四月的天,纵马打球下?来,身上必然大汗淋漓,不能不洁于宴上。
卫陵去?偏殿擦过身上的汗,又仔细洗净手脸,换过一身杏黄底团花窄袖锦衣,出来找到正与首辅长子说话的大哥,拉到一边角落,说自己要先走。
卫远低声:“你二哥今日不来,你也要走,到时?爹问起来,要我?怎么?说?”
卫陵笑嘻嘻道?:“大哥再帮我?瞒一回。”
卫远见他簇新鲜亮、好一副去?见心上人的装扮,不打哑谜,直问:“又和上回一样??”
指的是?除夕宫宴,提前?走人,就为了回去?陪表妹。
卫陵应了声。
卫远算是?看明白了,三弟一逮住机会就要找表妹去?。这个过节的日子,爹娘都被邀来林苑,若是?两人私会,确是?再好不过的机会。
昨晚三弟来找他借马,分明自己有马,他以为做什么?呢,原来在这里等着。
卫远皱眉问:“她可会骑马?”
卫陵止不住地笑:“会。”
“那就行。”
卫远还是?有些不放心,嘱咐道?:“我?那匹马瞧着温驯,但发起脾气来很是?厉害,你可小心别让人摔了。”
卫陵点头?道?:“大哥放心好了。”
两人见太子过来,卫远不再多言,摆摆手,“行了,赶紧去?吧,别带人跑远了,记得早点回家来。”
“知道?!”
话音甫落,人跑地没影了。
卫远好笑地背过手,真是?够精神,打完球半点不见累,还要约人去?玩。
太子望着远去?的欢快背影,疑问:“要开宴了,表弟到哪里去??”
卫远随便胡诌了,回道?:“他说腹痛难忍,先走了。”
下?一刻,他看向太子,神情沉下?,嗓音跟着低了下?去?,问道?:“我?方听说陛下?与六皇子殿下?……”
等及开宴,卫旷见到神枢营的提督内臣陆桓,谈到卫陵这半年来在营里的表现,向来苛刻的陆桓连声夸赞,再是?方才球场上,无顾自己的得失,反倒让太子击球落网,显然心性有所成?长。
其?中不乏有要与卫家联姻的意思。
说地高兴,卫旷一转头?,没见到那个小子,问长子人呢。
卫远又以那个理由道?。
卫旷听知敷衍,想必跑哪里玩去?了,骂一声,遂作罢。
*
京城西郊有一处草甸原野,名潇水湾。背抵小琼山,春梅盛放,满山粉白,面临云湖水,清波荡漾,岸堤杨柳依水飘动,拂碎湖上金光。
每年清明前?后,来此处踏青插柳、游湖赏景、野炊纵酒、放纸鸢的人络绎不绝。
今年同?样?如此。
就连春闱中榜的进士们也出城赶来,举目望去?,多着蓝白青袍,几人成?聚。或闻名此处风景来观,或被友人拉来作伴,或借此机会结交同?年。
当然,还有人怀揣艳遇的心思来此,难得贵女出游。
京城贵女有一个不成?文的规矩,与男子所参加的春闱一般,每隔三年,四月春时?,都要在此处办一次诗会,常人称潇水诗会,以此评出京中最负盛名的才女。
三年前?是?文家的七娘子,当年年末嫁给了榜眼,如今姻缘美满;
六年前?是?孔采芙,当年夏时?嫁给了探花卫度,虽这年初和离,但好歹嫁进过镇国公府;
……
更早些时?候,甚至连当今陛下?宠爱的温贵妃,曾也是?诗会的胜者。
今日来此的贵女们,早年前?做足了准备,遑论围观状元游街之后,见到惊才绝艳的陆松,恨不能通宵将上下?三千年间的诗歌文辞学透了,以此夺得这年的才女称号。
其?实诗会和春闱并无必然联系。
但常困深闺的女子们,总有些浮想。正如诗会与春闱都是?同?年而办。
尽管传出些消息,什么?陆松被翰林学士姜复赏识,已与女儿定下?婚事;
什么?姜嫣和陆松早就两情相?悦,上元灯会,陆松将在赊月楼猜谜得到的那盏宫灯,送给了姜嫣。
但事既未成?,便还有机会。
家里凡有心思的,都遣人去?请状元郎陆松做客。
为官的爹帮着做功,这头?自己也要争气。
听说陆松今日会来此处,若夺得名次,定使?人留意自己。
便不为陆松,赢了这场诗会,名声更盛,于自己的婚事也极有好处。
衣香鬓影里,姑娘们和气问好,笑声盈盈,却待诗会开场,便要正锋相?对?了。
姜嫣随丫鬟走近,眼见这样?的场面,心里一沉,就知这年的潇水诗会,比起往年要更多危机。
她暗下?缓口气,想到陆郎已与自己交换过定情信物,抬眸,重振信心。
*
与孔采芙和离恍若昨日的事,不过三月,便有人陆续登公府的门,与父亲母亲说及继妻的事。
卫锦和卫若听说要有一个新的阿娘,又闹起来。
卫度罚过多嘴的仆妇,驱逐出府,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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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不抵两个孩子的哭吵,几个夜晚没睡着,烦躁难消,连今日观鹿苑的马球会都推辞不去?。
在家榻上躺了大半会,却怎么?也睡不着,又莫名来到潇水湾。
在一处缓坡俯瞰下?方,暖风由湖面吹来,繁花盛放处,正聚集今岁将要参与诗会的姑娘们。
当年,他与孔采芙便是?在此立定情意。
一股怅然涌入心间,他轻叹声。
忽地,身后一道?温婉的声音:“卫二爷?”
卫度紧唇转身,凝眉看向来人。
一下?子,他认出是?谁。
那个贪权附势的郭姨父的侄女,寄住在郭家,还妄想说亲给三弟,嫁进公府。
卫度本记不住这等人。
偏生年初正月,父亲邀同?僚官员的那场宴,他得知俞花黛不见后,急让随从去?寻。
整日恍惚,随从来后院报消息时?,他没留意白墙背后还有一个人。
等要离去?,骤听到一声松缓的气息。
蓦地回头?厉呵。
“谁!”
静谧中,一株木绣球萧疏干枝掩映下?,从贝叶纹花窗后面,慢慢转出一个上穿耦合小袄,下?着淡黄彩绣裙的姑娘,揪着帕子,吓地低头?垂泪,连忙说自己一个人游逛到此处,没想偷听,也什么?都没听到。
便是?那时?,得知她叫郭华音。
兴许如今得知他与孔采芙和离的真正缘由,在外的还有她。
卫度颔首应了声。
郭华音望着湖边姹紫嫣红的裙衫,柔声问:“二爷也是?来看诗会的吗?”
有时?候不得不说有些姑娘聪明,能轻易察觉他人的情绪,知道?何时?说些戳人心的话。
初见胆小地被吓哭,这会又胆大到直接发问。
兴许是?她知他此时?的烦闷,春风和煦,卫度不知怎么?就记起带俞花黛回京那日,?*?他在孔采芙那里看到的那首端午诗。
绝妙非常,押韵平仄,全?都顾全?。
他心下?称叹过。
未见其?人,得见其?诗。
倘若不是?生在郭家,而是?诗礼簪缨的官家,必然好极。
卫度反问:“你是?来参加诗会的?”
郭华音神色微怔,挽了挽鬓边被风吹散的碎发,而后垂眸微笑道?:“是?啊。”
她福身一礼,道?别:“二爷,我?先走了。”
卫度不语,看她携丫鬟朝下?方即将开场的诗会走去?。
*
恩荣宴上,许执结交认识了些人,受了对?方邀请,于四月三日,与张琢为伴,来西郊游玩。
确是?一个好地方,烟柳画桥,涴花新水。
当下?沿着湖畔慢走,观望画舫游湖的远景,伸手拂开杨柳枝,听同?年说话,左不过是?几个进士被榜下?捉婿的好事。
谈及此,众人免不得将话引到许执身上,虽是?清贫,但人年轻,相?貌好,气度渊澄如璋,还没半分不通达,与谁都能交往,又是?二甲第九的好名次。
自然有京官递来橄榄枝,要嫁女帮衬一把,听得官位最高的是?工部右侍郎,家中有六女,愿嫁第五女给许执。
许执却婉拒了。
有人好奇问道?:“难不成?是?那小姐长得不行?还是?脾性不好?或是?其?他什么?地方不如意?”
许执摇头?笑道?:“小姐很好,是?我?自己贫寒,家无资产田地,再上无父母长辈,长年孑然一身,实在不是?良配人。”
“你这不是?托词?若娶了人,你说的什么?钱财、田产、爹娘,可不都来了?”
能读得起书,且春榜有名,多的是?脑子灵活之人,一听许执这话,就知他没瞧上人家。
但先前?大家相?邀,夜游坊市,少不得叫上四五个秦楼楚馆的姑娘,个个貌美身娇,弹琴唱曲,联诗陪酒。
都沉溺温柔乡,唯许执一人正襟危坐。
看着竟是?不近女色之人。
也不知他瞧得上什么?样?的女子,眼光忒高了,同?年腹诽。
这时?,有人遥指不远处的潇水诗会,那里可聚集不少当朝大官的女儿,便连勋贵的女儿也有,若能娶得其?中一个,还用发愁自己的仕途,老丈人不得帮着开路?
这话让大家笑起来。
“你一个已经娶妻生子的,还妄想这个,别来个铡美案才好!”
虽这般说,众人还是?忍不住往那边瞧。
京城富贵地养出来的姑娘,就是?比别处不一样?,蹁跹香衣,金簪玉钗,让人觉得晃眼。
还都是?十?多岁的如花年纪,娇俏可爱。
许执随着看过去?,目光倏地顿住,纸鸢飞于碧青高空,草色山道?停了一辆双色白马并驱的华贵马车,车窗内一张笑靥,正对?车下?一个着菱红华裙的姑娘说话。
没一会,帷裳落下?,车夫扬鞭,马车接着朝前?去?,越来越小,逐渐消失在山道?里。
她并未下?车。
张琢见许执望着某处不动,循着他的视线看去?,就见远去?的马车,还有正往诗会而去?的一个姑娘。
嚯,那身打扮光瞧着就非富即贵,身后还跟着两个丫鬟、两个仆妇,和四个威严护卫。
排场是?在场的谁都没有的。
甫临近已经搭起台子的诗会,那些贵女们都朝她围去?,殷切的模样?。
一个京籍的进士识得人,啧道?:“那是?镇国公府的卫四姑娘。”
大家震然,却不多议论。
各自心里清楚,那与他们差距甚大,不是?一路人。
许执默然地收回目光。
游街的第二天,他曾拿着那把柄上刻有藏香居字样?的油桐伞,找到了那里,想要将伞归还她,但店铺大门关闭,问询临铺,才知道?了上元日的那场大火。
原来初见时?,她跑地那样?慌急,是?为此。
也知道?了她的身份,是?镇国公府的表姑娘,姓柳。
当时?卫四姑娘呼喊三哥,那个对?他隐有冷意的人,便当是?镇国公的第三子。
但他生长西北,至春考才至京城,此前?并未与卫家三子有任何交集,更谈不上得罪。
若硬要找出联系来,只能是?……柳姑娘了。
*
青布帘子被暖风掀起一角,掠过半坡上葱茏树木里草亭的檐牙,曦珠看过一眼。
那是?前?世她避雨,初见许执的地方。
他应当来了此处,或是?此时?就在云湖水畔的哪里,与友人相?谈甚欢。
去?法兴寺要经过此地,她才会与卫虞同?路。
春光落在膝上的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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裙,她翻转过手,斑驳的光影浮在手心。
今日是?一个朗天,该不会下?雨。
他应不会再为她,吃那些苦了。
马车摇摇晃晃,顺延山道?,往寺庙而去?,等到时?已是?晌午过后。
这样?的日子,来庙上香祭拜的人许多,佛殿外的铜鼎堆满将溢的香灰,烟雾如团云,飘散春风中。
由沙弥带领,绕过佛殿,来到供奉长明灯的后堂。
青坠守在外面,曦珠独自进去?。
提裙跪到蒲团上,她接过沙弥递来的长香,低声道?谢,沙弥退出门去?。
堂内只有她一个人了。
清寂里,檀香弥漫,沉重的撞钟声,自远处悠悠传来。
她跪了很久,香都烧掉一半,残灰落在手上,微烫,都没有动一下?。
忽有一阵沉稳脚步声自身后而来。
她轻颤下?长睫。
一人在她身边的蒲团跪下?,手里也拿着香,沉肩持肘,对?着桌案上释迦佛前?的两盏长明灯,静跪片刻后,恭敬地磕头?。
三下?,坚硬的青砖发出三声轻响。
又一段香灰断裂,扑落而下?。
她微抿下?唇,站起身,腿脚有些发麻,被跪着的他伸手扶了一把,站稳后,将剩下?的香插.入香炉,她转身走出后堂。
他跟着起身,将香与她的并在一起,追在她身后。
她一直走,没有说一句话,走下?石阶,直到红墙下?,一排蓄水的太平缸旁。
墙外的菩提枝叶越过黄瓦,婆娑摇曳,映照石缸里初出水面的嫩绿荷尖。
她被拉住了手腕。
卫陵的声音忐忑:“你是?不是?生气了?”
曦珠转身看向他。
他看着她的眼睛,解释道?:“我?来找你,想着既然来了,我?这个晚辈,应该与姨母姨父上柱香,总不能无礼。”
不说他是?肆意惯的人,难得见对?人有礼。
更何况她与他攀上表亲关系,是?为了暂时?的庇护寄住,那他呢,与一家商户称亲戚,还是?那样?的三个响头?,是?为的什么?,曦珠心里清楚。
默了会,她问:“来找我?做什么??”
卫陵见她没有生气,双手牵住她的手晃了晃,眸光晶亮,笑起来。
“想带你去?玩,就我?们两个,好不好?”
第063章春日歌
两?人见面的机会其实很少,无论是在外面,还是在公府,身边总有眼睛盯着,更何况单独相见,多讲几句话。
曦珠不合时宜地想到前世的自己,想要见他?一面,或是经与别人的旁敲侧击,或是园子小径上的偶遇,无法预料,也许下一刻就看到他?,也许十天半个月连个背影都瞧不到。
从来都是她主动,重新来过,反而成了他?。
寺庙后山的一条林荫小路上,连片的乌桕枝叶随风滟动?,斑驳金光筛漏,在她月白的素纱裙上浮游,卫陵托住她的腰身,又压住她飘飞的裙摆,将她扶上了马鞍。
他?的马太高了,她不大能自己上去。
“怕摔吗?”他?问。
曦珠垂眼看他?接着将自己的裙,凌乱的地方整理,很仔细。
她抚摸了下马脖子,看着马扬起漂亮的头颅,甩动?长顺乌黑的鬃毛,在光下晃过一道流畅的弧,打?了一个不轻不重的响鼻。
反问:“它会摔我?吗?”
他?的马是西域正统的汗血马,价值千金,高贵的血统,自然有桀骜的脾性,难以降服为骑。即便驯从,除去主人,并?不允其他?人上身。
曦珠从未单独骑它,上回冬夜的小琼山,始终有卫陵牵绳,它不敢摔她。
倘若要她一人控缰,怕会出事。
卫陵抬头,见她有些紧张的神情,笑道:“有我?在,它不敢。”
他?拍了拍马首,薅了一把它的耳朵,才转身抬脚踩镫,上了另一匹银鬃马。
曦珠放心下来,驾马跟在他?身侧,朝小路深处去。
目光却不由落在那马上,迟疑道:“这是大表哥的马吗?”
卫陵点头。
转见她微咬的唇,明白她的担忧,是怕家中人知道他?们的关系。他?揽缰驱马,将上半身靠近她,凑上来说:“别担心,他?不知道,是我?偷偷从马厩里牵出来的。”
他?的嗓音本就清冽,加之刻意的轻声,果真像他?偷摸去做了坏事。
“这马的性子是要比我?的好得多,但我?不敢让你骑它,怕会真摔了。”
轻笑在耳,曦珠信他?没让人察觉后,随即问道:“现?下你与大表哥他?们不是应当在观鹿苑吗?球赛比完了?”
“早比完了,在赐宴呢,又?是一堆人聚在一起吃喝,我?不想在那里。再?说了,这样难得的机会,当然要来找你玩。”
他?的话极其率直,紧跟着说起马球赛的战况,绘声绘色地,让人身临其境。一张英朗风流的面容上,尽是掩饰不住的笑意。
曦珠静静地听他?说着。
春日?树林里鸟雀多叽喳,但都?比不上他?吵闹。
说到那至关重要的一球,他?倏地停下,唇角翘起,问她:“你猜最后是谁赢了?”
曦珠道:“是太子殿下赢了。”
没有一丝犹豫,语气笃定。
卫陵挑眉:“怎么猜的?”
曦珠看一眼他?,到底耐不住笑了一下,说道:“若是输了,你应当不会有现?在的高兴了。”
卫陵笑起来。
她记得前世的那场马球赛,太子输了,他?也受了伤。昨晚的信里,还嘱咐他?不要逞强意气,留意别受伤了。
他?当然会听她的话。
阒无人声的林间,马蹄嗒嗒踏进山泥,一丛淡黄春兰被?踩弯,簌出一阵幽香。头顶是遮蔽的绿影,阳光跃动?而下,朦朦胧胧的光晕里,他?一直望着她,没再?说话。
直到曦珠受不住这样被?紧盯的沉默,再?转头过来,就对上一双漾着笑的漆黑眼眸。
“你……”
“我?原本以为表妹不乐意和我?出来玩,还想着要怎么说服你。”
他?分明笑着,神色却恍若疑惑。
曦珠一时抓紧了手中的缰绳,偏眼回去。
再?往下说,便要将当下两?人的相处摊开了。
卫陵了然地笑笑,没有接下去,也看向前方的道路,“怎么不问我?要带你去哪里,这么放心跟我?走啊。”
“若是我?将你拐去卖了呢?”
此时,他?的语调陡地沉了下去,周围林木茂密昏暗,细虫戛戛,便有些阴森森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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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总喜欢在言语上逗弄人,尤其这段日?子以来,本性更是暴露出来。
曦珠没觉得害怕,又?不觉失笑:“那三表哥要将我?卖多少银子?”
这话将卫陵噎住,闷会方道:“玩笑话,我?哪里舍得了。”
京郊的山一座连着一座,崴嵬险峻。此处又?不知是哪里的山,哪里的林了。
三番两?次,他?总带她来这种人迹罕至的地方。
曦珠问:“你要带我?去哪里?”
她一直跟着他?,从寺庙后山,在深林慢行,并?不知要去往何地。过了许久,直到此刻,经由他?的话,才想起来问。
话落正转过崎岖山道,一股凉风便从一个峡谷窄道,细细地吹来,穿梭过两?岸成片的桃花林,拂低十里碧草,挟来山泉的流动?潺声,将粉嫩的花瓣吹扑到她的身上。
曦珠微微睁大眼,望着这幕景象。
卫陵笑道:“我?也不知这儿叫什么,没名的地界。”
他?持鞭的手抬起,以柄指向不远处的夹道,说:“过了那里,会有一大片草地,花也更多,比这里更好看。”
曦珠伸出一只手,看着花儿飞落掌心,须臾,又?被?风吹向溪涧,随水漂泊远去了。
她问:“这里景色这样好,不会有人来吗?”
卫陵见她喜欢,又?带着她朝前去,道:“这处鲜少人知,我?从前来时,偶然发?现?的地方,还从没见其他?人来过。再?说了,今日?踏青赏景,都?去郊外了,谁会往那么一大片深山林子钻,也不怕迷路。”
这时曦珠再?回首,才发?现?来时的路左转右拐,异常弯绕。
她回想,真地都?忘了要怎么回去。
“表妹可得跟紧我?,我?许久没来这里,都?有些记不得路了,若是弄丢了,我?又?找不到,怕是哪个草丛角落藏只饿急的老?虎,或是狼什么的,将表妹吃了,可怎么好?”
不知从何时起,他?一直叫她的名,只有在旁人面前或是玩笑时,才会唤她表妹了。
一而再?,再?而三。在这样的灿然春日?里,他?仿若不逗她,会浑身难受似的。
曦珠懒得看他?。
“那我?要回去了,不跟你走了。”
说着,就要驾马折返,又?蓦地一顿,垂头看骑的黑马,道:“这是你的马,我?也不要,自己走回去算了。”
她按住马鞍,就要翻身下去。
卫陵忙道:“别,是我?说错话,不是故意吓你。”
他?抓住她的手臂,她挣扎着。
卫陵连连认错。
“我?真错了,要有什么豺狼虎豹,我?一定护在你前头,让它们先吃了我?好不好。你身上几两?肉啊,够它们吃吗,它们要不笨,也得先奔我?来。至少吃我?,比吃你要饱些不是?”
曦珠挣动?两?下,又?兀地被?他?的话逗笑,急撇开脸,抿唇望着桃花流水,只不看他?。
卫陵弯唇。
这个样子的她,他?还从未见过。
“走吧走吧,我?们好不容易出来一次呢,我?带你去更好玩的地方。”
他?拉着她的袖子,摇啊摇的,继续哄道。
半晌,曦珠扯回自己的衣,撂下一句“你的话就没可信的。”就驱马朝前走。
卫陵笑跟了上去。
“如何不可信?我?难不成真会丢了你不管?”
“那你之前出事,差些被?狼吃了怎么说?”
曦珠看向他?。
踟蹰下,终究道:“自己都?顾不来,还能多护一个我?吗?”
这话将前事揭开,不免牵扯她拒绝过他?的表白,又?很有些伤男人想在爱慕之人面前,示强的自尊,尤其对他?这般极其要脸的人。
她心里暗紧。
却听到他?的一记笑哼。
“那都?多久前的事了,这大半年来,我?可没缺一日?地往神枢营去,在里面跟练兵似的,休沐也没偷一点懒,早起还练武半个时辰呢,身体都?比从前强健许多。倘再?碰上当时的情景,我?决计不会再?出那样丢脸的事。”
还怕她不信。
“要不我?脱衣裳给你瞧?”
伸手就将襟前的盘扣解开了。
曦珠一惊,实在怕他?动?真格。她慌张挪开视线,道:“我?信你,你别脱。”
“噗嗤”笑声。
卫陵到底解开了剩余的盘扣,将一只杏黄的袖子褪下,压折进腰间的蹀躞。露出右边宽阔的臂膀和胸膛,雪白单薄的衣,勾勒蜿蜒且挺拔的线,小臂处玄色的护腕紧束。
他?揽缰赶到她前头,扬唇。
“天?热,还不准我?脱衣裳凉快些了?”
曦珠瞥他?,这样的穿着在白日?底下,确没不妥。他?方才又?在耍她了,觉得郁闷起来。
卫陵见她额上有些细汗,憋不住地笑问:“你热不热?”
今日?春光大好,骑马又?难免出汗。
“不热。”
怕他?再?说些什么,曦珠忍不住道:“你少话些,行吗?”
“不行,出来玩儿,哪有不准人说话的。”
“那有你这样多话的?”
“我?不说,你会有得与我?说?喔,我?要是一句话不说,你不定觉得我?无聊呢,更不喜欢我?。”
“到时,你能负责么?”
“……”
等过峡道,入目一片低缓草坡,广袤无垠。青草上点缀着野花,坡上生长着数以百计的,顶着一冠粉紫繁花的高树,密密麻麻,像一大团轻飘的棉云。
从坡沿俯瞰到山下,鲜红的杜鹃花锦簇,迎风招摇。更远处,溪流纵横,如一条条交错的银带,围绕成海的油菜花田,金黄灿烂。
山远天?高,万里无云。湛蓝空中,悬飞着极远之地的,数不清的彩色纸鸢。
万千线索的另一端,被?牵引着往潇水湾去。
隔重山水,好似那挤满了人的红尘喧嚣,与她离得很远很远。
清风徐来,拂散曦珠鬓边的发?丝,她望着眼前的一切,辽阔天?地间,忽然听到身边的人问:“要不要比一场?”
她转目。
卫陵眸子微挑,“怎么,不敢?”
兴许是他?玩笑似的挑衅,激将了本身的她;更兴许是那时的风很和煦,光也很温暖,让她对他?的话动?了心。
“为何不敢?”
等曦珠回神过来,她已经握紧缰绳,纵马在那望不到尽头的春色里。
马背猛烈起伏,她俯低了身,疾风扑面,将她的长发?都?吹乱,飞舞在身后。心口?狂跳不止,余光里,杏黄的影飞掠追来。
他?眉眼含笑地望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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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一瞬,赶超过她。
她催马急奔,四蹄飞扬,不过一刹,与他?持平。
盎然春光里,两?人在山坡上策马追逐,一直到精疲力尽,汗水湿透衣裳。
最终在一棵花树下,卫陵下马,来到曦珠马前,拦腰将她抱了下来,见她潮红的脸,一双琥珀色眼眸熠熠发?光,比平日?明亮许多,他?拨着她面颊上被?汗湿黏的头发?,低头,微微喘息地笑问:“高兴吗?”
欢乐之后,她气息尤乱,并?不说话,只是看着他?笑。
两?匹马踱步在不远处吃草。卫陵仰身躺倒在地上,树底的阴影里,他?的胸膛还在震动?,笑着拍了下身侧的草地,想让她也躺下歇息。
离他?一臂之遥,曦珠只是坐了下来。
双腿并?拢,手撑在如茵青草上,仰起头,张唇呼吸着。
天?苍野茫,他?们远眺山景。
此刻,晌午最为炽热的时候。
都?没有开口?说话。
直至过去多久,似是所有的狂热都?退散,心跳平复下来。
花香浓郁,蜜蜂嗡飞。
卫陵倏地听到她的声音,一如既往的温柔。
“你喜欢我?什么?”
他?一下愣住,好半晌没反应过来。
偏头看她。
曦珠的目光落在他?脸上,沉静地没有一点波澜。
她之前一直对此沉默,他?惑疑起来。
卫陵看着她。
她一身素白纱裙,曲膝席地而坐,手搭在膝上,指甲齐整半月形,没有染蔻丹,干干净净。她瓷白的面庞仍然因骑马,还有些红晕,丰盈的唇瓣润红。秀挺的鼻上,浓卷的长睫下,是一双如猫似的眼。
比前些日?要圆润些了,脸上也多了肉。该是吃好睡好的。
卫陵眉梢微扬,轻佻道:“看表妹姿色动?人,我?见色起意成不成?”
曦珠问:“难道这世上没有比我?长得更好的姑娘了?”
世上美?人何其多,千姿百态,各自姝丽。
他?出身镇国公府,又?生性爱玩,常去那些风月之地,不管是世家小姐,还是红尘女子,多识美?貌。遑论他?真地只是看重容貌,又?怎么会发?生前世的那些事。
她也能辨出,他?每回看她,甚至捉弄她时,那些视线里并?无因容貌的狎昵。
她不信他?的话。
曦珠俯视着双手枕在脑后,躺在草地上的卫陵。他?所有的神情,都?尽收眼底。
长久的沉寂后。
方听到他?问:“还记得我?们的第一次见面吗?”
蓦地重提一年前,曦珠有些惊讶。
她至今回想,大抵是无法相信重生这样荒诞的事,必须要见到活生生的他?,才会相信。
卫陵脸上的笑敛淡了,道:“那时我?感觉你都?要哭了,我?就想自己是不是以前欺负过你,才会让你那么难过。”
他?望着缄默的她,认真道:“其实我?不知该怎么与你说清,我?唯一确定的便是要让你以后高高兴兴的,可别再?伤心了。怎么之前每次见我?,都?那么难过呢?你一要哭,我?心里就难受。”
曦珠怔怔。
卫陵伸手过去,捏住她的脸蛋,笑起来,“你问我?这个,怎么,这样坦白,是要与我?摊牌了?”
“现?在与我?在一起,还会觉得难过吗?”
有些事,还不到时机,不能摊开来说,以至于两?人不上不下。他?满腔赤诚爱意,捧送到她面前,没有得到过只言片语的回应。
但今日?,他?显然察觉到她的松动?。
曦珠被?他?揪地脸肉变形,拍掉他?的手,偏头过去。好一会,都?没有回答他?的问。
卫陵没有执着地追问,收手回来,继续看一碧如洗的天?空。
有时不回答,也是一种答案。
他?已经明白了。
过了很久,再?听到她的声音。
“卫陵。”
曦珠没有唤他?三表哥,而是郑重地叫了他?的名字。
卫陵复看向她。
曦珠垂眼注视他?。
“我?以后不会留在京城,是要回去津州的。”
她的语气极坚定,吐露出的每一个字,都?清清楚楚,没有任何含糊。
卫陵终于知道今天?,她为何愿意与他?出来,还与他?说那许多。所有,都?只为引出这句话。
他?没有一丝迟疑,无所谓道:“你是不是想回家去,以后我?与你一道回去,反正待在京城十多年也腻了。”
曦珠先是诧异了下,而后咬住唇,攥紧了裙摆。
“可姨母和公爷……”
“家里还有大哥二哥,少我?一个不会怎样。”
这番话几乎骇俗,但卫陵的神情很平静,他?意识到她并?非完全放下过去,对他?生有情意,才会问的这话。这只是她心里的一个想法,只关乎她一人的,但她愿意袒露,甚至可以说是试探他?。
更是在给他?一个机会。
重来,她不会妥协,他?更不愿意她再?妥协。
他?说的话也全是真的,心甘情愿,不是敷衍哄说。
卫陵心里极喜悦,骤然急跳,情不自禁地握住了她的手,紧盯她如同审视的眼睛,如同誓言般。
“曦珠,只要能与你在一起,我?去哪里都?可以。”
曦珠的手指不觉扣紧。
便是在这刻,他?在她心里,彻底与前世的那个他?分裂。
潜藏在那些沟壑深处的痛楚,仿若都?随着从山坡吹涌来的一阵春风,携来花香,散了干净。
但不知为什么,她还是莫名觉得酸涩。
遽然地,就被?一道急力猛地扑倒在地。
曦珠下意识闭上了眼,等睁开,看到身前的他?。
卫陵撑跪在她身侧,垂头看见她潮湿的眼,按在地上的手,筋脉尽显,抓断了几许青草,可他?还是笑的,缓缓压低了身子,直到两?人呼吸勾结纠缠,他?在她眼里看见了自己的倒影。
他?的喉咙微微发?干,嗓音放低,柔声问:“我?想亲你,让不让?”
她的睫毛颤抖着,在愈加亲近,两?人鼻尖即将相贴时,忽地一只手抵在他?的肩膀,一把推开了。
“不要。”
卫陵顺势躺了回去,被?从叶隙射来的光照地闭下眼,喉结滚动?,吞咽了下,转见她要起身,笑道:“躺着舒服些,起来做什么。”
被?他?这样一闹,那点微末的酸都?没了踪影。
曦珠盯着干净的草地,道:“脏。”
她穿的是白衣,最易留下印记,可不比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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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便去哪里都?没谁追究。
闻言,卫陵站起身,就将整件杏黄团花锦衣都?脱了下来。
“做什么这副样子,我?连亲你一下都?不敢,还敢做更过分的事?”
他?将外袍拿给她垫,又?笑她躲避的眼神,毫不在意地,只一身雪白里衣躺下。
曦珠夷犹下,也在树荫里躺了下来,眺望向青空远山。
“那你夜里还翻墙来找,就不过分了吗?”
卫陵反驳:“那也是白日?根本没机会与你说话。”
“好多次都?想不管不顾地亲你,可想着你本来就不大喜欢我?,要是觉得我?人不好,更不敢动?了。”
他?哼道:“是不是觉得我?不好啊?你知不知道与我?玩的好那些人,但凡有个喜欢的,可使上不少手段偷香窃玉的。”
就没见谁这般坦坦荡荡的。
曦珠笑了下,刺声:“那我?是不是该称赞三表哥品性高洁,没与你那些朋友学坏了?”
明知他?不会是那样下流的人,或许是山风和煦到,让她如此回他?。
卫陵忍俊不禁,道:“你不如说是我?太喜欢你了,不想你受委屈,哪怕是我?给的。”
她的脸皮没他?厚,有些时候注定落败,曦珠不做声了。
一会儿,他?自己没忍住。
“你怎么不问我?在外头,有没有其他?喜欢的姑娘?”
好似他?有自知之明,知道她会听到他?的那堆烂事。
曦珠道:“不想问。”
他?又?笑:“你今天?与我?说这些,怎么会不想知道呢?”
“问吧问吧,你想知道,我?都?告诉你。”
“不想知道。”
事实上,不需她主动?问,他?已急于展露自己的忠贞心意,说了起来:“你可别听人胡说,我?之前是喜欢去那些青楼巷子,但都?不过听曲看舞,再?喝些酒,其他?可什么都?没做。喜欢上你之后,就再?也没去过,外头与朋友吃酒,他?们请来弹唱的那些姑娘,我?也没多看她们一眼。”
难得两?人在一起的日?子,他?无时无刻不在表明自己多喜欢她。
他?的话真多。
直到他?随手捡起落到身上的一片叶子,像是想起什么,说:“早知该把笛子带出来的,将就些,我?给你吹个曲子吧。”
将微硬的碧绿叶片卷绕在指上,凑到唇边,试了两?个音。
卫陵垂下眼,望着她笑,慢慢回想着,重又?吹奏起那首曲。
空空荡荡的山谷里,轻快明亮的曲调,悠然流淌,萦绕不去。
曦珠隐约觉得熟悉,却一时想不起来。
当晚回去后,从破空苑那边传来了一阵笛声,她坐在窗边听着,心神一霎震颤,终于想了起来。
前世她病重,搬离破空苑,回到这里养病。有一天?,卫虞突然带来了一个木盒子,说是从前交托他?人,再?辗转多处,没想到还能归来。
卫家被?抄后,除去金银玉器直充国库,还有许多东西流于市井。
想必这个奇怪的盒子,那时也流落了。
卫虞却流泪道:“三嫂,这是三哥临走前,让我?送给你与许……送给你的。”
那时她的眼睛半瞎,也不大能听得清声音了。
盒子里的机关齿轮斑斑生锈,滚动?碾压间,发?出喑哑嘲哳的噪声。
卫虞应当是为了让她活下去,才会那样说。
他?怎么会送给她东西呢。
但她还是卧在病榻上,模糊地看窗外的春光,一遍又?一遍地听那个怪盒子,却只能混沌地听出前半段的曲调,后面都?堵塞了,再?也发?不出任何响动?。
原来完整的一首曲是这样的。
今日?的后来,她觉得曲子好听,没忍住问他?叫什么。
摇曳的树影底下,他?懒散笑说:“没名字的,两?年前的春天?,我?无意跑到这儿来,发?现?这处没人的地,只有我?自己一个人,一时兴致,随便吹的。”
常混歌舞,自然熟知音律。
他?又?说:“我?那时就想,若是我?以后有了喜欢的人,一定带她来这里,就我?们两?个,然后吹这个给她听。”
关于她与他?的前尘旧事,曦珠摇了摇头,不再?去想了。
连同那个怪盒子。
她决定,要彻彻底底地放下那些。
当在花树下,他?问,是否可以亲她时,她放任了他?。
她想知道,自己对重生后,却喜欢上她的卫陵,到底是怎样的感情。
直到最后一刻,她在他?眼里看到了疼惜,才推开了他?。
今日?,卫陵带她看那样的景色,与她比赛骑马,对她说那些话,都?是想让她高兴。
他?说,见不得她难过。
曦珠不是真的十五六岁了,早已忘记了喜欢一个人是什么样子,亦不知自己是不是喜欢上了他?。
年少时的初次动?心,她不会再?有了。
如今的她,只是听着窗外的笛声,忆起沉重的将来,想,倘若没有他?,绝不会比现?在好。
*
前世,是从何时喜欢上曦珠的,连卫陵自己都?不确定。
假若一定要有所谓冠冕堂皇的理由,便从那个雪天?,她目睹姜嫣对他?的背后之言计较吧。
现?在想想,他?都?记不清那些奚落的话了,大抵与爹娘对他?的训斥,外人对他?的调侃一样。
只记得很清楚,她笨拙的安慰,维护他?被?人贬到地上的骄傲。
从没有谁像她一样,坚定地相信他?,认定他?不是只会玩乐的纨绔子弟,说他?很好。还替他?伤心。
他?听着觉得有些好笑。
当时两?人才见过几次啊。
又?那么傻,脚伤了流血,一声都?不吭。若非他?回头,她是不是要一个人待在那里,哭红眼睛,被?漫天?大雪给埋了。
他?背起她时,觉得好轻。
那是他?生平第一回背一个姑娘,她趴在他?的身上,一动?不敢动?,却还问他?冷不冷。
她应该又?哭了,泪水都?落进他?的后背。
他?望着眼前白茫茫的一片天??*?地,不知怎么想起来,好似她刚来公府,第一次相见时,她也是哭的。
怎么那么爱哭呢。
后来入职神枢营,不知是向谁证明。或许是被?家中催得紧,也或许和她话里一样,自己真不是纨绔子弟,虽比不上两?个哥哥,但好歹有点正事做。
那年除夕宫宴,美?酒佳肴,歌台舞榭。
他?厌烦宴会上的那些恭维交锋,只觉无聊至极,到御花园游逛,看到了雪中红梅,忽地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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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小琼山的那片梅林,也想到了她。
她现?在是不是一个人在府里。
不过一个小念头,很快从脑海里滑过去。但他?在宫里待得倦了,还不如出去玩,随便差一个太监去与家人说过,就步出了宫门。
可在那些张灯结彩的街道上,或是三三两?两?的观看百戏杂技,或是一家人牵着手游玩。
他?们脸上都?是笑容。
他?一个人,觉得索然无味起来。
又?一个人冒雪骑马,四处晃荡,最终回到公府。
他?直接回去破空苑,却在园子的路上,听到两?个丫鬟说起表姑娘。是春月庭的丫鬟,得了她发?的压岁钱,很欢喜。
他?停下脚步,不由想到,她有没有收到新年的压岁钱。
她一个人来京城,这里没什么其他?的亲友。
他?这人虽纨绔些,但对家里人都?很好。
衣袖口?袋里有长辈们送的压岁钱,沉甸甸的,可他?还是回去院子,从一堆新红封里翻出最好看的那个,重新封了一个红包。
来到春月庭外,才想起男女有别,终不好进院子的。
他?又?要折返回去,打?算找一个丫鬟送去给她。
却一个错眼,看到门里,一盏明煌灯笼下,她就坐在廊庑旁,望着墙角的光秃树木发?呆,不知在想什么。
孤孤单单的,也是一个人。
他?踌躇顿住,不过一瞬,她抬起头,也看到了门外的他?。
一下子站起身,提着裙子跑了过来。
她跑地太急了,堪要撞上他?,又?很快站好。
“三表哥,你回来了。”
她仰起脸,轻声叫了他?,眼眸弯弯的,也亮晶晶的。
他?被?她的样子讨喜,弯了下唇,低嗯了声,从袖子里将压岁红包拿出来,递给她,祝她:“新年快乐,岁岁平安。”
他?看到她瞪大了眼,不敢置信一般,怯问:“是给我?的吗?”
“这里还有别人?”
“拿着。”他?说。
她接了过去,脸都?被?寒风吹得发?红,微微低了头。
“谢谢三表哥。”
“进屋子里去,外头风大。”
转身临去前,他?对她说。
已经走出七步,听到一声“三表哥!”
他?顿步回首,她还站在那里,一身白裙,怀里紧抱着压岁红包,盈着浅泪的明眸泛红,朝他?温柔地笑。
“新年快乐,岁岁平安。”
深夜雪下,烟花绽放,绚烂了半空。
___
再?相见,是十五日?后,上元游灯会。
爹娘在府上,大哥大嫂带着阿朝去玩,二哥跟二嫂带着阿锦阿若,回了孔家过节。
他?无所事事,妹妹缠着要去赊月楼,道今年那里一定热闹得很,说不准那个叫陆松的状元郎要去呢。
他?不喜文墨,不爱读书,自然对春闱没兴趣,更对谁得什么名次不在意。
只是几日?前家中办宴,听说那个陆松竟借住在姜府,姜嫣还对其有意的样子。
再?想到姜嫣的贬低,心下暗嗤。
春闱还没开考,满城就谈什么状元郎,非陆松莫属,未免太自信些了。
笑说两?句妹妹,到底一起去了赊月楼。
还有表妹。
到处都?是人,喧嚷欢腾。
他?百无聊赖地,陪她们游逛着,望着眼前的景象,觉得没多大意思,每年都?是那些花样,都?看了十多年,早腻了。
不知何时,妹妹与偶遇上的闺友,一起去猜灯谜了。
留下她与他?。
他?这才注意到她停落在那些花灯上,兴致勃勃的目光。
背靠廊道的凭栏,他?对着拥挤的人群,抬了抬下颌,道:“想玩?去好了,我?在这儿等你。”
她望一望那里,又?转过头来,望一望他?,最终摇了摇头。
小声说:“三表哥,我?不想玩的。”
他?看了一眼她揪紧的手指,没再?多说。
不想往人多的地方去,只在那处稍静的地待着,等妹妹回来,再?一起归家。
他?撑在栏杆上,在迷离灯火里,望着四周欢闹。
好一会过去,余光瞥到她,还在看那些灯。
分明想玩,却要待在他?身边。
“走吧,我?们去看看。”
他?站直身,见到她如玉般的脸上顷刻有了笑容,追了上来。
他?的唇角提了提。
她显然不大会猜谜,连着七个,只猜出三个来。
他?也不大会,但能帮着再?多猜出两?个。
与一旁那些来松缓考试前紧张心绪的贡士们,连连猜中的场景相比,实在相形见绌。
但对于不擅之事,各人有所长,他?向来不强求自己,也不觉得有什么。
直到工部规制,以示与民同乐的琉璃灯摆出。所有人的视线都?被?吸引,全都?看向那盏精致夺目的宫灯。
若想得到,需猜出礼部的九道谜,最快者获胜。
他?在身后,看到她也盯着那盏灯。
“喜欢吗?”
她眼都?不眨一下地还在看,道:“喜欢。”
话音甫落,才回神过来,转身看了下他?,脸有些红了,似不知要说什么,又?咬着唇说:“肯定很难的。”
“喜欢就去试试。”
他?说,带着她朝前去,纯粹凑热闹罢了。
她却蹙起细眉,捏着白纸黑字,像是要盯出一个洞来,绞尽脑汁地思索谜底。他?跟着想起来,真是好些时候,没这般费脑子了。
周遭纷议起来那些谜。
便是在那喧哗里,两?人珊珊来到。
姜嫣和陆松。
比肩而站,几分亲昵,也来猜灯谜,想得那盏宫灯。
一个抬头,才子佳人的景象。
他?看着。
“三表哥,我?猜的这个不知对不对。”
一道兴奋的声音,伴随一只手拉住他?的袖子,“你看,这四个字的意思是……”
她倏地停下。
他?低头看向她,她已循着他?的视线,望到了不远处的一幕,怔怔地呆住。
不过须臾间,众人哄笑,那盏琉璃宫灯被?送入姜嫣的手上。
陆松笑看姜嫣。
他?的唇角牵动?了下,扯回她手中的衣袖,转身抬脚往外走。
步子很大,走得也很快,将那些令他?烦躁的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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声都?甩在身后。
“三表哥!”
他?听到了她叫他?,但他?没有回头。
“三表哥!”一声声的。
他?走地愈来愈快,穿梭过那些眩目的花灯。街道上都?是笑声,她的呼唤也越来越弱。
终于再?也听不到她的声音。
与此同时,听到接踵的人潮中一声凄厉嘶喊:“孩子,我?的孩子不见了!”
他?蓦然停住脚步。
今日?人那么多,若是她也丢了怎么办?
那刻,他?冒出这个念头。
他?转回身,重又?延着来路回去,回去找她。
每年这个时候的拐子很多,她那样的容貌,又?那样傻,若被?拐走……
想到后面,他?走地更快了。
可一路上,没有看到她,那些被?彩灯映落的脸,全都?不是她。
他?四处观望,目光从一张张脸扫过去。
不是她。
不是她。
不是。
……
胸腔中涌出一种难言的感觉,他?张了张嘴,看着川流不息的人群,想要喊她的名。
但就在即将出口?的瞬间,他?看到了她。
隔着五六个小摊子,一身素白的裙衫,从远处奔来。
骤然地,他?松了一口?气,吞了吞干涩的喉。
她跑过来,再?次回到他?身前。
纤弱的肩膀发?着颤,额发?已然被?汗水润湿,脸颊红透,不断地喘着气,一双眼含着泪花,将落不落地望着他?。
“三表……”
“你的右耳坠呢?”
他?一下注意到她右耳的坠子不见了,只有左耳下,银蝴蝶的穗子还在摇动?,晃过沁着细汗的耳根。
她摸了摸右边耳朵,又?擦了擦眼角的泪水,低着头,像是想了想,才张口?说:“我?方才不小心撞到一个人,应当落哪里了。”
声音小的不能再?小了。
“回去吧。”
他?偏开眼,道。
“好。”
她点头,乖顺地跟在他?身后。
回去的路上,他?走的很慢了,听着她逐渐缓和的喘息声,跳动?剧烈的心也一点点平静下来。
沉默中,忽然她停了下来。
他?侧首,见她正瞧向一个卖灯的摊子,木架子上悬挂着各种样式的花灯,旁边蹲着一个戴皮帽的老?人。
她轻声唤了一声“三表哥。”
而后听到她说:“没关系的,我?本来就不是很喜欢那盏灯。”
她指向了那许多灯里,其中的一盏,小心翼翼地问:“我?更喜欢那个,你可不可以给我?买那个?”
他?滞住,垂眸看她。
她的手不安地绞紧。
最后,他?走向了那个摊子,她跟上来。
“是这个?”他?指着一盏红色鱼灯,问。
她垫起脚,指向另一盏,道:“不是那个,是这个粉色的,这个更好看!”
他?便抬手,将那盏粉色的彩鳞鱼灯从高架上摘了下来。
很寻常的一盏灯,只要十六个铜板。
他?身上带的最少是半两?碎银,也没有让老?人找,都?给了出去。
接着一路回去,她提着灯,一晃一晃地跟在他?身边,昏黄的粉光落在她的白裙上,时不时仰头朝他?笑。
笑靥如花明媚。
她又?一次维护了骄矜的他?。
___
寒食节那日?,他?没料到她又?丢了。
那天?,观鹿苑的马球赛,六皇子得胜,太子败了。
沉压的氛围中,仍要赐宴聚会,父亲大哥脸色不好,二哥暗讽。
天?飘落雨丝,他?独自回了公府,下马时,忍不住踉跄了一下。
他?的膝盖受了伤,被?对方队伍里的谁,用球仗击中,抢走了那个球。
那支球队是皇帝为了六皇子,从禁卫军里选拔出来组成的,力气皆大,策略奇善。他?平日?再?如何与好友击鞠,几无败绩,但多以玩乐,与那些专从武事的人相比,终较量不过。
没让仆从搀扶。
不是断腿了,还能走。
他?要回去院子,很累,想要躺下睡一会。
但没走出两?步,身后传来一阵马车的动?静。
他?回头,看到朦胧细雨里,丫鬟撑伞,妹妹正踩凳下了马车,走上台阶,抖着裙角的水珠。
仆妇收起了轿凳,然后马车被?车夫驱使,往马厩去。
他?想到今日?妹妹去潇水湾,表妹也是一道去踏青赏景的。
“三哥,你不是该在观鹿苑,怎么回来了?”
他?只问:“表妹呢?怎么没见她?”
妹妹惊讶住,道:“她没回来吗?”
转听妹妹问门房。门房摇头,说从未见到表姑娘。
他?问:“人呢?”
“她不是自己回来了?”
他?皱眉,再?问:“她自己怎么回来?”
“原本我?们一起的,可后来表姐说走的脚酸,就不跟我?和枝月、嫣姐姐她们去玩了,说去亭子那里等我?,可后来下雨,我?让丫鬟去找,却没找到,又?听那里的一个茶摊子伙计说,表姐留话给我?,她自己雇车回来了。”
囫囵难言,不辨真假。越往后说,着急起来。
“我?以为表姐回来了……”隐隐哭音。
他?觉得一股气堵在胸口?,压制不住,怒呵出口?:“你与她一起出去,不顾着她,只自己去玩!这般大的雨,你让她自己回来!”
“什么伙计?姓甚名谁?他?说什么你都?信?”
“蠢货!”
那是他?第一次朝妹妹发?火,骂她至此。
见一边呆站的仆从,更是火大,吼道:“都?愣着做什么!还不去找人!”
他?叫牵来自己的马,推开上前阻拦的管事,翻身上马,疾驰在滂沱大雨里,往京郊去找她。
天?上乌云聚拢,雨丝成串,砸在他?身上。
眼前模糊一片,他?不停眨眼,却看到越来越沉的天?色。
他?赶到潇水湾时,天?都?黑尽,雨也停了,那个茶摊早已没人。
一片广阔原野,明月高悬,湖泊远山。
他?没有找到她。
遍寻三回,不见一点踪迹。
直到追赶上来的仆从说,表姑娘早半个多时辰前回府了。
只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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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纵马太快,走的也不是一条路。
所以他?们错过了。
他?的肩膀陡然松弛,松了口?气。
月光下,他?又?骑马回去了。
那时,他?只以为是一件小事,虚惊一场。
但不曾想过,就是在这一天?,同样另一件小事的发?生,将会引发?后来的天?翻地覆。
直至回到公府,自己的院子,才听到阿墨从哪儿来的小报,今日?的潇水诗会上,姜嫣得了魁首,与陆松同游。
但那时他?腿疼的厉害。
“滚出去,我?现?在不想听这些!”
阿墨滚出去没一会,又?滚回来,说:“表姑娘来看三爷您了。”
“我?好得很,让她走!”
他?恼火地忍受疼痛。
寻她的路途颠簸,腿受雨淋,肿胀不堪,似欲断掉,到回来才察觉出。
便是在这刻,他?发?现?了一件事,自己还从未为一个姑娘做到这个地步。
即便是姜嫣,他?也不曾。
去年七月的赏荷宴,因王颐之死,他?躲在藕花深处的一条小船里,酩酊饮醉,不想那群贵女乘舟游玩,闯入进来。
而当时,姜嫣坐在船头,怀里一捧荷,他?最先看到。
将近半年,他?是对她各种殷勤,但至那回梅林,听到那番折损他?的话,心里愤然,他?已不作多想。
他?生来锦衣玉食,想要什么没有?何至卑微轻贱到去讨好人。
在这世上,谁也不能让他?自伤。
表妹,也不能够。
他?怎么会看不懂她,每回望向他?时,眼里流露出的爱慕。
与那些想要嫁给他?,以图权势的贵门女子;与那些想要从他?身上,搜刮钱财的青楼女子一样。
甚至有一些女子的眼神,比她的更动?人。
三番两?次,他?可以对她好。
但因她住在公府,暂算卫家的人,年纪又?比他?小些,还长得好看,性子乖软,他?便当她与卫虞妹妹一般。
可是从何时起,哪里不对劲起来。
疼痛一阵阵地从腿膝传来,他?一遍遍地回溯两?人屈指可数的见面,却记不大清了。
人的一生,何其短暂。
他?不会牢记每一日?发?生的事,更甚过一日?忘一日?,及时行乐,方是他?心里的道。
当晚,他?腿疼地没睡着。
天?亮了,一整日?,破空苑人来人往,独她没来看他?。
他?为何躺到现?在,她不知?
没良心的。
紧跟着混乱的思绪,他?愈加烦,不明自己对她到底是何种心思。
自姜嫣之后,他?只会更慎重地考虑此事。
当时的他?,自然想到两?人的家世,若按俗世言论,全然不配。但他?并?不多思,在他?看来,只要自己喜欢,便没什么能比之更重要的。
半个月后,传出姜嫣与陆松定亲的消息。
他?听过一耳,到底有些落寞,并?非难过,却又?说不清道不明,不由再?想起王颐来。
第一个死在他?手上的人,不是他?杀害,但是他?没拉住,才会掉落坑洞,尸骨无存。
下月初三,是其祭日?。
仍然记得在那一片黑暗里,他?的无能为力。
入夜之后,他?坐在池畔,独自喝酒。
她不知哪时来的,等他?回神,就见她犹犹豫豫地走上前来,直到跟前,却不敢更靠近。
“三表哥。”
她轻声唤他?,有些哑了。
眼睛是红的,好似又?要哭。
看到她,更是想到这桩未理清的情。他?还没想好。
闷灌下一口?酒,他?实在不想说什么,也不想在清楚前见到她,哄她别哭云云。
但让他?始料未及的是,她率先说出了。
“你别喜欢她了,喜欢我?吧,我?会对你很好很好的。”
前面半句话,他?反应好一会才明白。
至于后面的话,他?早知道了。
她当然对他?很好。
可他?都?没办法给自己答案,怎么给她回答。
他?沉默下来。
便是在这沉默中,他?甚至用一种审视的目光凝视她。究竟自己到底喜不喜欢她?
他?脾气不好,也真厌恶管束。
近日?,爹娘不知与他?提了多少遍相看婚事,与他?说了多少家贵女。
他?还得想想。
那时,他?便是如此想的,以至他?与她之间,所有的事都?从这个夜晚,开始偏离,最终背反。
他?的无言,她哭着跑远。
而这一幕,都?被?二哥看见了,去告诉母亲。很快,也许就是翌日?,母亲就与她相看了人家,尽管她还在孝期。
也许再?隔了两?日?,亲事就定下了。
比他?的亲事定地还要快。
快地他?措手不及,完全呆愣。
不过短短几日?,她竟然就与一个贫寒的进士定下了亲事。
他?愤怒至极,去质问母亲,却听到了母亲与二哥的那番话。
他?以为家世阶级,门当户对是无甚重要的,原来在他?们口?中,是最为重要的。他?之所以胡说,全然是他?年轻,靠家族荫庇,没受到一点苦,才不懂半点俗世。
那个进士虽然贫寒,但观其才学品性,定大有前程。
而表妹她,也答应了。
他?有时会想,是不是那时的母亲对她说了什么,她才会答应的。
一定是说了的。
后来的他?,已经明了了世上那些难以破除的规则。
难,也并?非一定不能。
但自那年起,卫家接连出事,父兄逝去,太子党式微,他?便再?没有开口?的机会了。
三年后,他?看到她的目光已经移转到那个叫许执的男人身上,会对那人笑,会与那人相约。
会在他?面前,说着想嫁给那人的话。
前世的最后一个上元,在他?还未坠入黑暗,还能看见光亮时。
他?再?次见到了那盏琉璃灯,但不一样,更漂亮了,就在她的手中。
许执送给她的。
他?终于彻底明白了,她不是不喜欢那盏琉璃灯,只是他?不是那个能为她赢灯的人。
那样漂亮的一盏灯,她怎么会不喜欢呢?
石桥上,她盛装提灯,望着许执的笑容,是那样的好看。
她与许执,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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见于那年寒食的春雨。
他?弄丢了她,再?也找不回来了。
*
可一切都?重来了。
卫陵坐在梨花树下的青石板上。
吹奏完最后一个音,缓缓放下了笛子,看着满地雪白梨花。
他?感觉她对他?不一样了,在敞开心扉接受自己,尤其是今日?在山坡上的那番对话。
可他?还是会有点迷惘,不知这样走下去,是不是一条正确的路。
他?在骗她。
柔和月色下,他?望向春月庭的方向,弯唇笑了笑。
但她还会爱上自己,这个诱惑又?足以摧毁他?的迷茫。
第064章八音盒与信(番外)
——匏土革,木石金,丝与竹,乃八音。
*
匠人姓苗,年六十四,居于京城的西南坊市,一条满墙爬满凌霄花的长窄巷子里。
这日?一早起床后,迎着寒露凉光,边提着小紫砂壶往嘴里灌茶,边嘬嘬地逗弄笼子里的八哥。给?鸟喂食后,才挺着大肚往门?外去,慢悠悠地,直走到巷子口,在一株垂柳树旁的馄饨摊子落座。
“一大碗的笋蕨馄饨,多加辣子。”
“哎,您坐会?儿,马上好!”
摊子不大,只小夫妻两个忙碌。
大筒里满当地滚着骨头汤,清透白亮,火炉上架着一只铁锅,噗呲噗呲地沸着水,往里丢入十五个新?包的大馄饨,待过熟透,抄子捞起,倒入碗里,给?加上骨汤。
木柜的小抽屉全都打开,依次加酱油、陈醋、香油、小葱,再是?一满勺红腻油亮的辣子。
妻子方擦净桌椅,要接过丈夫手里的碗,送去给?客人。
“我去送。”
丈夫望一眼她的肚子,憨道:“你?歇会?,可别累着。”
妻子搓洗抹布,斜他道:“现?还不忙,要等会?忙起来?,你?一个人来?得赢?”
馄饨摆到桌上,匙子一舀,油辣子侵入汤里,翻动出喷香的热气来?,直朝鼻子里钻。苗匠人撅起两寸短须,低头吹着气,笑道:“这是?有?喜事了?”
“昨日?才诊出的,回家去昏了,找大夫来?看,原是?有?孩子了,还吓我一大跳!”
“好事,头先几月要注意些。”
“大夫也是?这般说,我让她别来?,偏要来?。”
……
苗匠人在这家馄饨摊子吃了十余年,与之闲谈几句,等圆肚里热乎乎,将铜板给?了,才捏着茶壶,又喝口茶,往自己的铺子去。
铺子离住的地不远,就一刻钟功夫。做的是?典当古玩、修理器物等一些闲杂生?意。
徒弟早半个时辰前就挪开板子,敞开铺门?迎客,见?苗匠人来?了,忙上前说:“师傅,那梁商人又来?了,就坐里头等您。”
苗匠人走进去,不等那人开口,径直挥手道:“不卖,你?走吧。”
梁商人起身道:“上回的价你?不满意,我便?再加一千两。”
苗匠人仍然摆手,“不卖。”
梁商人伸出两个手指头,比个价,道:“我再给?八百两,我是?真心喜欢那东西。”
一番纠缠,苗匠人烦了。
“那是?卫提督留下的东西,人是?为国战死?,不管出多少价,我都不卖!”
也怪他那日?没留意,将八音盒露外,让这姓梁的瞧见?,要买去。
梁商人被这死?活不卖的态度给?激怒了,道:“嘿,我看是?你?想私自昧下!”
苗匠人赶人:“走走,别搁我店里,耽误生?意!”
等人走了好半会?儿,苗匠人才从衣兜里掏出把钥匙来?,将一个柜锁打开,从里把那个四方的八音盒小心拿出来?,仔细给?擦抹灰尘,又拆解那些零琐的机关,用个小棉签子,给?里面复杂的机关上油。
年纪大了以后,愈发老眼昏花,手上动作慢得很,也不由想起当年卫四小姐将这物拿来?时,外部被摔,内里有?缺,给?足定银,叮嘱他定要修好,说是?卫提督的东西。
当时观其外表,上等檀木,外绘华纹,已很精美。等拆开来?,他更是?惊叹里面的构造,冷冰冰的铁石金玉,机关齿轮相互牵制,无一处不精巧,比外更甚。
极尽其能,虽仍于外,全然是?好,只需拨转那个圆钮,便?从盒子里传出一首曲来?,曲调优美,也非世上现?存的任何一首曲,但还是?在修复后留下了瑕疵,隐于里面。
这样的稀奇物件,乃他生?平第一次见?。也不知?叫什么,思索许久,遂取名八音盒。
后来?,苗匠人想过复刻,终是?不能。
他一直等卫四小姐派人来?取,但不想翻年后,就传出卫提督战死?北疆、卫家满门?流放的消息,他便?将这八音盒留了下来?,隔段日?子就给?除尘上油,免得锈掉了。
苗匠人是?认识卫提督的。
第一次见?,还是?十多年前,就在今早用朝食的馄饨摊子。
那时摊子还是?一个老婆子带个五六岁大的孙子做生?意,孙子便?是?晨时的那个男人。虽才开张不久,但味道好极,他喜欢去吃。
那条巷子紧挨着梨园戏楼,那天正是?冬至,天色只一丝蒙亮。他坐在条凳上,等馄饨端来?。
闲等时,就见?半昏的街道前头,一个十六七岁的少年,穿一身青衫锦袍,牵着一匹黑马,从戏楼而来?。
将马引到摊子旁的柳树边,系好缰绳,怏怏地打个哈欠,懒洋洋道:“一碗馄饨,不要葱。”
说完话,就撩袍落座,满身一股脂粉香气,撑着胳膊在桌上,眼皮半低着,似是?没睡醒。
馄饨煮好后,是?孩子捧来?。
快到跟前,兴许是?太烫了,碗一倾,差些洒出来?。还泛着困意的人一下子睁眼,伸手端起,问:“烫着没有??”
孩子忙摇头。
老婆子急来?,慌忙说是?孙子不当心,有?没有?烫到他。又抹着泪说这孩子爹前些日?才打仗死?了,娘也早产死?了,总归放一个孩子在家不放心,今日?才第一回带他出摊子,帮帮忙。
等馄饨吃完,少年给?了一整两的银子,老婆子为难地翻找着所有?的铜板,凑出来?给?余钱。
“你?家的馄饨好吃,就不用找了,我也不想揣着铜板叮当地走路。”
话落,就走去牵马,翻身上去,往远处去了。
可那时苗匠人分明瞧见?他是?有?碎银子的,不必给?那一两。
后来?又在那个馄饨摊子遇见?过几回,每回都是?不要葱,走后给?一两银子。
一次偶然,苗匠人得知?了他的身份,原是?镇国公?的第三子,那个满京逍遥玩乐的常客。
好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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段日?子,他没再见?过卫三子,直到听说了镇国世子被围困黄源府战死?,跟着国公?病逝北疆。接二连三的丧事,出殡时十里长街,人山人海,铺天的雪白纸钱,和哀哭嚎声。
卫三子一身白麻,头缠白巾,默低着头,捧着灵牌在最前头。
自那之后,苗匠人再听说卫三子,已换了身份。
镇国公?府已是?他主家,卫家军也交到他手上,北疆防线赖其驻守抗敌,他有?了另一个名头,卫提督。
大致两年后,上元的彩灯还未摘完,就传出卫提督吞没军田的事。
苗匠人听人义愤填膺地辱骂,一耳朵过去,并不大信,虽天子脚下,比及他地,能更快得知?些消息,但朝廷的水可混着呢,那些大官斗地你?死?我活,哪知?道背后真相什么样子。
便?在之后两日?,苗匠人见?到了卫提督。
天未亮,摊子才点炉子生?火。
他一身玄服,外披大氅,在细雪里,独自一人牵马走来?。
他还未开口。
“卫大人,小的知?道,一大碗肉馄饨,不加葱!”
苗匠人看见?卫提督僵冷的脸上笑了下,又很快敛淡下去。
摊子只有?一人在忙碌了。
卫提督问:“你?奶奶呢?”
声音没从前的清懒,变得沉了,有?些哑。
已然撑起一个摊子的年轻男人忙着煮馄饨,低头道:“去年的时候,没熬过冬天,去了。”
卫提督走时,年轻男人不收他的钱,笑着道:“您戍守边疆,保家卫国,这碗馄饨,便?当我请卫大人您的。”
苗匠人看见?卫提督骑马,消失在风雪里。
那是?苗匠人最后一次见?到他了。
次年正月,全城戒严,无声的硝烟弥漫,不久后神瑞帝驾崩,新?帝登基,改元光熙。
卫提督战死?北疆的消息传回京城。
“师傅,就这么个东西,值那么多银子,你?为何不卖啊?”徒弟不解道。
在他看来?,那个梁商人都出了三千多两,已然很高。
苗匠人朝徒弟的后脑勺打过去,骂道:“你?懂什么,若卫提督还在,狄羌能打过来??人没了,我就要卖托在我这处的东西?”
“话这样多,交代你?的差事做完了?”
徒弟去做事了,苗匠人想到这年初狄羌提出和亲,皇帝封先太子之女为荣康公?主,远嫁北方的事,狠狠地唉了声。
苗匠人年纪七岁时,跟在师傅身边学木工机巧,做的都是?精细活儿,刻苦钻研,三四十年后,已是?京城最好的工匠,但也落了一身毛病。
他将死?前,把儿子叫到面前。他这个儿子是?爱好吃喝嫖赌的性子。
苗匠人再三叮嘱,千万别将那个八音盒卖出去,若今后卫家人还能回来?,一定要还回去。
他这一生?,可不曾做过拖欠的买卖。这是?他修复的最后一样物件,别砸了他的名声。
但苗匠人咽气后的两个月,他的儿子就卖了八音盒。
买它的人是?温家的公?子温滔,是?温太后的弟弟,皇帝的舅舅。
就是?借他一百个胆子,他也不敢不卖给?当朝的国舅!
谁让他说自个手里有?卫提督的东西,老爹千叮咛万嘱咐地让他别在外多嘴,可他没耐住不是??
不过一个怪盒子,有?什么珍惜的。
温滔带着八音盒回了自己的别院,一边听着里面的曲子,一边怀里搂着美人,大笑着说:“当年卫陵与我作对,死?在北疆可算是?便?宜他了,倘若当年他敢带兵回京,定要凌迟处死?他!”
他喜听靡靡之音,那般清淡的曲子听过两遍,觉得无趣,便?将八音盒丢到了一个角落。
他一个得宠的妾看见?后,很喜欢,讨要了去。
妾细细地用帕子将盒子上的灰尘擦去,拨转着曲子,听着轻快的调子,心里很难过。
她是?一个月前被父亲送给?的温滔,但她早有?心悦之人,说等他考取功名,就立即上门?提亲,但最终不了了之。
妾听着曲,想到了那些年与竹马嬉戏玩闹的场景,那时春日?,他会?采摘最鲜艳的花儿,给?她编一顶最美的花冠,笑着给?她戴上。太阳落山,漫天夕霞,他会?牵着她的手奔跑,说:“回家了!”
只是?竹马家世不好,抵挡不住温家权势罢了。
半月后,妾失宠了。
别院又来?了几个美貌的女子。
妾还在听八音盒的曲子,她觉得这曲子动听极了,也听说了是?那位卫提督的东西,是?送给?谁。她觉得定是?送给?一个女子的。
她每日?都给?盒子擦拭灰尘,外面锃亮精美,但她并不知?如何打理内部。
终于有?一日?,八音盒发出了?*?聒噪的声音,变得断断续续。
又在一天,盒子被她不小心碰落在地。
她惊慌地站起身,听到外边的兵荒马乱,侍妾们的逃跑哭喊声。
温滔被皇帝下旨处死?了。
不知?何时起,皇帝忌惮起母族温氏,那嚣张到不可一世的势力。首当其冲的,便?是?作恶多端,被百姓所耻恨的国舅。区区一个庶子,便?拿其开刀。
别院的妾都被遣散了。
她们围在一起,商议以后该怎么办?最终,许多人都说要回家去,但回家后呢?谁也不知?。
都低低地哭起来?。
她也哭,也打算回家去,尽管不知?竹马是?否还在等她。
但在临走前,她有?一件事要做。
八音盒已被磕坏了一个角,再无法?发出曾经的泠泠声,曲子也不再完整。
可她想,还是?要送回去的。
她听说卫家人回京了。
她有?些愧意地抱着坏了的八音盒,登上卫家的台阶,敲响了大门?。
*
卫虞从未见?过她,但在见?到八音盒,听完她的诉说后,眼睛湿热。
卫虞接过八音盒,并去取了五十两银子给?她,感激她,言作她归家的盘缠。
门?缓缓阖上,单薄的身影迈上未知?的路。
卫虞也走向了春月庭,脚步越来?越快,到后来?,甚至跑起来?。
她泪如泉涌,这是?三哥离京前交给?她,让她在三嫂与许执大婚时,送予的新?婚礼。但不想就在万事全备时,许执来?退婚了。
这份礼便?没能送出去。
她并未打开看过,仍然放在柜子里,打算等三哥回京,再还回去。
但一日?丫鬟打扫屋子时,没留意碰到,掉在了地毯上,露出里面的一个四方盒子。
她不知?是?什么,着急找人修复,可不过两个月,太子落败,卫家被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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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放,峡州十年,她再没能去取。
没成想会?这样流落,辗转多人。
卫虞捧着八音盒回到春月庭,看到三嫂缠绵病榻,一整日?未醒,想到太医的话,她擦掉泪水,连忙找来?洛平,赶紧寻匠人修复。
可最好的匠人已经死?去,八音盒又坏地太厉害,无人再能修复完全。
卫虞还是?将竭力修补后的八音盒,拿去给?了三嫂,说是?三哥临走前送她的。
她记起母亲逝去前,流泪与三嫂说的话了。
“我晓得你?先前喜欢卫陵,那时是?我愚见?……后来?那个孩子说喜欢你?,可你?已与许执定亲了……我没想到你?会?因他入狱,受了那么多苦。”
便?是?在那时,卫虞知?道了三嫂是?喜欢三哥的。
曲子一遍又一遍地轮转,只有?前半段了,调子不再明快,沉压地模糊,时不时有?铁片刮过的刺耳声。
“开窗吧,我想透透风。”
支摘窗被推开,春日?到来?了。
微风吹动纱帐,她还躺在床上,枯瘦的身体,干瘪地只见?骨头,声音几如曲子的钝,转目看拂落的杏花。
整间屋子浸透浓郁苦鼻的药味,终是?散了些。
八音盒彻底断声的第三日?,交代完那番遗言,三嫂便?走了。
卫虞依她的话,着人抬来?温水,忍泪将她的身体小心仔细地擦净,穿上一身素净的衣裳,梳头,整理仪容。
尸身暂停堂屋,设置香案,点明灯。
立即请来?道士看批书,因要带回津州,走海路拖延不了,有?避讳之处需尽得知?注意。
接着报丧、赶制孝服、打彩棚、揭白。
翌日?吊丧大敛,白幡飞扬,洛平来?帮忙,先吩咐府中?管事将冰窖里所有?的冰取出,运往港口,再招待重又续接的卫家宾客。
晨时,卫虞卫若、携卫锦在卫家祠堂禀说。
下晌,卫若收拾完行李,便?扶棺往河道港口去,登船后,亲手将冰块料理在棺椁四周,防尸身于路途腐坏,便?哽咽着启声开船。
大帆迎风,破开水面,船往津州而去。
河岸边,卫虞淌泪,拦抱住大哭,一声声呼唤“阿娘阿娘”要追去的卫锦,终也痛哭出声。
是?卫家对不起三嫂,否则最后她为何说出那番话。
分明不过母亲的空口之言,她与三哥也未成婚,明明可以不管他们,有?更好的选择,却还为了他们,受苦至此。
若是?没有?三嫂,卫朝不会?被皇帝重用,他们也不会?重返京城。
回去后,卫虞与洛平仍接后事。
在薤露歌里,头七,做水陆道场;后至六七,念经做法?事。
直到辞灵出殡那日?,才算完整。
卫虞以为一切都终止于这个春日?。
春去秋来?,寒来?暑往,卫锦在峡州惊惧害出的痴病,也在三嫂生?前带去的那个大夫那里治好了,仍时不时去卫家祠堂祭拜三嫂。
又一个春日?来?临时,惊蛰节气,多雷雨,惊声震震。
一道闪电突地劈中?破空苑的那棵百年梨花树,自中?间分裂,苍白的树心陡然暴露,高大耸立的树冠摇坠倒下,将十年未再住人的主屋压塌。
一面墙应声而崩,砖石坍落,一个埋藏其中?的匣子,也跟着砸在纷落的雪白梨花里,内藏的信件散落,没入淅沥冰冷的春雨。
卫虞闻声赶到,着急去抢那些凌乱的信,但终被淋湿,沾黏一起。
她小心拆开一封,大半模糊不清了,墨字糊涂,依稀可辨几句。
是?三哥的字迹。
——近来?很忙,要列阵排演战法?,新?运来?的粮草里掺了沙子,我得去处理,有?好一阵没与你?说话,抽空写信予你?,你?近来?可好?
卫虞愣住,三哥是?写给?谁的?
她接着打开第二封,被雨水湿透,仍只见?一两句。
——不知?为何最近总觉很累,但还有?一场硬仗要打,我还得撑着。你?还好吗?
卫虞打开第三封信,可以多见?几句话了。
——卫家军不服我,其是?父亲一手组建,又交给?大哥,都是?父兄的旧部。尽管我是?父亲的第三子,仍不可掌控,一些人拥护我,但更多人想自立,或是?脱离,现?军中?混乱,我准备借势杀一人……兴许之后,会?好很多。(五月十三落笔)
卫虞顿了顿,更快地拆信来?看,一封又一封。
——进入腊月,北疆下雪很大,城墙结了厚冰,羌人又来?攻打,战死?一百四十六人,重伤四百八十一人。我第一回独自处理这些事,伤药不够……京城可落雪了?
——几日?后有?一场仗要打,大抵没空写信予你?。
——我第一回杀那么多人,手都在抖,盔甲上都是?血,但我需立威服众。此次奔袭……真是?很累,此句落笔,我便?要睡去。暂至此处,你?可也要安睡?祝好梦。
——汗王阿托泰吉已领兵驻扎在沙门?关外,朝廷又在催促出兵,但当前出兵必败……你?还好?(九月三日?落笔)
——我还是?有?些怕死?的,尽管有?你?送的平安符。时时刻刻,都将它放在胸口,我并不大信这些,但望你?能护我平安。很想你?。(十二月二十三日?落笔)
——我今日?预判失误了……本不该死?那些人。我真该死?。
——我今早外出巡视,看到树枝抽穗,才发觉已至雨水,最近太忙了。京城应当来?春更早些,近日?,你?有?去哪儿玩吗?
——最近我头疼地越加厉害,郑丑给?我看,他是?一个很厉害的大夫,说即使将来?战事休止,我也不会?活的长久。我有?些怕。你?还好吗?(四月十二落笔)
——近日?又发了一通火,心情很差,一将未按我令,穷寇莫追,以致死?伤百人……北疆形势严峻,防线拉的太长,我很担心,若要解决,需一劳永逸解决狄羌,但当前限制太多,我没有?办法?……太子又与信给?我,京城……
——最近很忙,有?大半月没写信了……还有?三日?是?你?十七生?辰,我没法?与你?过,真是?抱歉……我很想你?。(八月二十七落笔)
——战事又起。
——军营又起一场哗变,是?第四起,因军费户部未批,一再拖延……人人都说赤胆忠心,精忠报国,但谁无私心,钱财权势、封侯拜将,总得让人向上爬,若无这些实际利益吊着,那些都不过动听白话……再如此下去,后果不可设想,我好像不该与你?说这些。
——我想将北疆那些可耕种的军田籍册重理,按劳重分,势必得罪一些人,但我没别的办法?。
——要过年了,我还得驻守北疆,不能回京与你?们过节……你?会?想我吗?
——明日?要前往雁鸣口,兴许那里可以设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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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面一场战役我受了些伤,左胸被长戟贯入,好在平安符护着我,没刺中?心脏。……伤好后有?了咳嗽的毛病,每次隐疼,都难以喘气。你?会?担心吗?不用担心,喝过药好多了,这是?我吃过最苦的一副药,有?些想吃糖,但不大方便?开口。
……
——我快要回京了,你?会?不会?有?些想见?我?我好想你?。(九月二十二日?落笔)
最后一封信。
卫虞早已泪流满面。
她想到那些年,父兄皆逝,二哥罢官在家,唯有?三哥在外撑着整个卫家。他不再笑,沉默寡言,瘦了许多,面容更甚阴冷,看人时,目光犹盯死?物。
她好几次见?三哥对人发火,神情狠戾。
就连最后的除夕,嘉乐堂前,若非因母亲急病,是?不是?就要对二哥动手了。
卫家未出事前,她与三哥打闹玩笑,但那时,她不敢再与他多说话,也不敢再靠近。
却原来?三哥是?会?有?这许多怕,会?有?脆弱。
只是?他不说,也不吐露给?他们知?道,那些寄回的家信里,一字一言都没有?。
直到此刻,卫虞方才明白,当时的自己,那番想法?是?何等……那时的三哥,是?如何想的。
这些信,全都是?写给?三嫂的。
她想到一件很小的事。神瑞二十六年十月初二,三哥率军归京那日?,席面散去,问她表姐去了哪里,之后母亲寻人,却不知?三哥到何处去了。
那个一直被三嫂放在身边,不曾离身的平安符,是?法?兴寺的平安符。
六十三封书信,被雨水洇湿,再也看不清字了。
所有?的书信落笔于神瑞二十五年四月至二十七年的二月初三。
而那时,三嫂与许执定亲,可三哥还是?这样写信,却只能藏起来?,不被谁看见?。
到最后一年断了,应是?前往北疆之后,不再写信。
三哥离京前晚的神情,缓慢地,清晰地映入卫虞的脑海。
他交托给?她新?婚礼,明月下,久不见?笑的脸上竟有?笑意,但是?否太久不笑,些许僵硬。
声音很平静,他说:“到时,小虞你?就与你?表姐说,祝她与许执……此后……”
他微低下头,停了下,“祝他们此后……”
“与她说……”
嗓音似是?含沙,哑地难以继续一般。
“三哥。”
“只将这个交给?她吧。”
他抬起头,叹了很轻的一声,笑了下。
他说不出来?。
卫虞望着倒塌的梨花树,和一地残墙碎瓦,忽地流下泪来?。
原来?母亲当时的话不是?假的。
但三嫂已经过世一年,再看不见?这些信,也不会?知?道三哥同样喜欢她。
人会?有?轮回吗?若是?有?,现?今他们遇见?了吗?
第065章说亲事
细雨斜疏,丝丝涓流汇于黛瓦,顺着瓦当滴落下方的陶缸,叮叮当当,敲碎一层层青绿的涟漪。
波光碧藻间,一群青鳉正欢快地游动。
连日多雨,檐下的燕巢里雏鸟嘁喳不停。
墙角的杏花树零落一地花瓣,密匝围簇,半掩冒出的翠色青苔,陡地跳出一只指头大小的蛙,四腿一蹦,跳进草丛里,又不见了影子?。
门?是紧闭的,支摘窗是半开的,微凉雨气飘进来?。
窗前,两人正做绣活。
“曦珠,三爷是不是对你……”
蓉娘踟蹰大半日,终是停下手?上?的针线,看着姑娘开了口。说到后?头,又不知该如何?续接。
藏香居关闭后?,柳伯携妻女返回津州,回去照看柳家老宅,临走前来?找她要老宅的钥匙,并告诉了她一桩事。
上?元那晚,铺子?失火,三爷帮着大家救火,那番样子?瞧着,对姑娘可是不同。后?头去城外祭拜曹伍那回,曹家人为难,三爷带公府管事去解围,他又细观,怕三爷真是对姑娘有意。
柳伯不好与姑娘说这事,只得?让蓉娘留意着些。
先前事都堆着,又接着寒食清明,姑娘要往法兴寺惦念爹娘,蓉娘也就没?提,现下有空闲,见青坠去膳房拿汤水,屋里没?其他人,才问起来?。
蓉娘不拐弯抹角,直接道:“你与三爷,有没?有那回事?”
曦珠低着头,正在绣绷上?的一块白色丝绢上?,绣一朵粉色木芙蓉的叶萼。闻言一顿,抬起头来?,看见一张忧心忡忡的面容。
她抿了下唇,轻声平稳道:“我与三表哥能有什么?就先前他帮过我几次。”
她又笑说:“我现寄住在公府,三表哥又是那样的好心,他帮我,我都没?如何?感谢他,您怎么会这样想?”
蓉娘观望姑娘的神色,心上?的一块大石慢慢落下。
姑娘是她自?小带大的,再如何?藏心思,能躲得?过她的眼睛?如此?细致一看,的确是没?什么的。
但既论到该事,免不得?多讲两句,以作防患。
蓉娘凑近些,声低了。
“他长得?是好,那模样多招姑娘们喜欢,性子?也算不错,家世更是好的没?边了,但你可别对他有了心,这公府里的弯弯道道实在太多。”
这一年来?,蓉娘时不时跟府里的一些嬷嬷婆子?混说过话,知道了些事。一些高门?大户瞧着威风清贵,但哪能没?点?肮脏龌龊,尤以妻妾嫡庶争斗为重,甚至闹出人命来?,再是恶奴逮仆寻衅滋事一类。
而镇国公府治理严正,未听说过一桩。
“你瞧咱们进府一年,出过什么事没?有?只一件二爷和离,不知缘由地就和次辅家断了姻亲,半点?风声都没?透出来?。”
蓉娘也是奇怪和离那般大的事,轻飘飘地就过去了,但她不认为简单,却不敢多问,与她们也无丁点?关系。
她接着道:“就这事,可见公爷和国公夫人治家的手?段。虽没?什么媳妇每日给婆母请安侍饭,咱们也不用去正院那边问候,此?前几乎每日外出去藏香居,也是二话不说就允许的,但你别瞧表面松散,实则严着。”
曦珠的手?不禁收紧。
“正是治家严,这子?嗣婚姻只会更严,别瞧三爷爱出去玩,平日不把规矩放心上?,但真论到婚姻大事,那都是公爷和国公夫人做主。”
蓉娘稍顿,声愈发低了,悄悄说:“你别瞧你姨母对咱们是好,但若在眼皮子?底下惹出祸来?,亲儿子?是没?什么事,到时遭罪的便?是咱们。”
风雨几十年,蓉娘可不是白过来?的,尽管津州与京城两处风土大相不同,但人情世故,在哪儿都一样。
蓉娘又回想起夫人临死前的托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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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您来?咱们家十多年,珠儿多少岁,您便?也跟了多少年,是看着她长大的,我走了后?,您请一定要照看好她啊。”
那时夫人重病在床,却坚持要下地,蓉娘便?只能搀着她下来?,却不想夫人还未站稳,双膝直接朝她跪下,眉眼满是担忧,落泪对她说了这番话。
夫人曾在京城杨家长大,知道那儿是怎样的地方。
她不知将女儿送往镇国公府是不是一条好路,没?有了爹娘保护,怕女儿在那里受了别人诘难,孑然一人,哭地都没?人抱一抱她的女儿。只是她没?其他办法了啊。
“蓉娘,虽我将珠儿托给了她姨母,但凡事不可尽赖他人,以为事事别人都会应承,也要有所谋划,您一定切记。”
蓉娘哽咽。
她摸着姑娘稚嫩却姣好的面容,轻柔地将鬓发抚了抚,劝慰道:“三爷惯去那些风月地,会说好话哄骗,姑娘你可别上?当,让人得?了便?宜。等?孝期过去,国公夫人给你找门?好亲事,我就额弥陀福了。你阿娘说不要门?第?高的,就是怕你受委屈,你可别糊涂。”
“我也不是说咱们姑娘配不上?三爷,姑娘这般好,却到时世人说起来?,他一个男人能如何?,不痛不痒的,咱们寄住公府,怕是言论都往姑娘身上?来?啊。”
曦珠的指甲扣进手?心里,好半晌,她垂眸点?头道:“我都知道的。”
蓉娘叹气:“你别嫌我多话,你年纪还小,不知这些,以后?会明白的。”
曦珠笑了笑,“我明白的,您都是为了我好。”
她将刺绣递到蓉娘面前,近问:“您看这花绣的好不好?”
蓉娘将那木芙蓉的针脚看过,走线缜密,配色淡雅,赞道:“好,哪儿能不好?”
她眼角的细纹笑皱起,“我原以为你不擅这些,学起来?难呢。”
老爷夫人尚在时,家业是要传给姑娘的,要招婿入赘,今后?要学的也是打理生意。老爷不让学这些女红,说是没?用的,反倒送去学堂读书。
但来?了京城,今后?说亲嫁人,女红便?要拿得?出手?。
此?前有藏香居的生意,现关闭后?,在春月庭无所事事,蓉娘索性教起来?,没?成想这般需要精心的绣花,姑娘会绣地如此?好。
曦珠复低下头,继续行针在剩下的花瓣上?。
这个时候的她,本不会精绣,只是前世在做那件嫁衣时学过,其实也不大好。
后?来?流放峡州劳役,要给那些将士缝补衣裳,日日夜夜地,才会了更多的样式,也知怎样绣地更快,少费些油烛。
重来?一世,她并不想再做这些,总让她觉得?累,但一时也找不到其他事做。
她缓慢地一针一线,将藕粉的丝线勾勒出娇嫩的花儿,与蓉娘时不时笑说起另外的事来?。
前世当蓉娘说出这番劝诫的话时,好似不是这样的。
曦珠模模糊糊地忆起,与卫陵表白失败之?后?,她回到这里,终于忍不住伏枕大哭起来?,蓉娘慌张来?问发生何?事了,她抱着蓉娘哭个不停,似要断气。
蓉娘搂着她,不知情形,更问不出来?,急地跟着哭,一下接一下地拍着她的背。
翌日,蓉娘就被姨母叫去了正院。
等?回来?,应当对她说了什么,现在回想,却都忘了。大抵跟今日的话差不离,让她不要再喜欢卫陵。
她不知姨母如何?知晓昨晚的事,如何?得?知她喜欢三表哥,并让蓉娘来?告知意思。
明明白白的,她一个父母双亡,寄人篱下的商户女,配不上?三表哥镇国公府嫡出三子?的出身。
身边最亲近的人委婉劝说。
便?还在孝期,她答应了蓉娘,允准姨母的说亲。
那些男人,她一个都不认识,听姨母介绍他们的家世相貌品性,又在屏风后?见过好几个人。
每日回来?春月庭,她都会哭,一直到夜里,泪水还在淌,浸透枕襟。
她不想在公府,她想回家去了。
但她没?家了,也回不去了。
她最后?选了一个叫许执的人。
他是那些人里,她唯一见过的。那日寒食的春雨里,他给了她一把伞避雨。
而她,还未将伞还给他。
那夜,昏黄的灯光里,听着窗外淅沥夜雨,她泪眼朦胧地望着墙角的油纸伞,想起白日屏风前,他与姨母之?间的对话,温润清正,条理分明。
临去前,还对屏风后?的她微弯唇笑了下。
她一点?一点?,擦干了眼泪。
第?二日,她便?与姨母说,自?己想要嫁给许执。
很快,她与许执的亲事就定下了。
而当时,公爷和姨母已在给三表哥相看贵女,只是紧跟外室祸端,卫家遭皇帝为难,说亲终止,后?大表哥围困孤城战死,董纯礼一尸两命,国公病逝北疆,一连串事砸下来?,公府势力?渐弱。
三表哥忙于战事,常年不在京城,之?后?卫家又在其手?中?重振,病重的姨母再帮他相看起未来?妻子?。
曦珠是知道的。
因?那时公府里里外外,一大堆的庶务需要处理。
但作为长媳的董纯礼难产而死;孔采芙早在外室祸发后?和离再嫁;姨母病重在床,整日咳嗽不止;卫虞千娇百宠长大,根本不会打理庶务。
从前爹娘尚在时,她是贪玩,但学过这些,又因?亲事定下,便?帮着姨母管理中?馈。
也在那时,常出入正院,姨母与元嬷嬷谈论起三表哥的婚事,不再避讳她了,还问她觉得?哪家姑娘更好些。
等?三表哥从北疆回京,大抵便?要说看,定下亲事,等?脱了孝期,就能成婚。
他会娶一个门?当户对的妻子?。
曦珠不再去听这些事,她的嫁衣还未绣好。
有时她去找许执,他会笑问,嫁衣做的如何?了。
但某一日,一桩奇怪的事发生了。
三表哥因?吞没?军田的罪,而被夺权归京。姨母遣人找她,记不清何?时了,好似是除夕之?后?,姨母让她去劝说三表哥娶妻,他的年纪不小了,需后?继有人。
她觉得?真是奇怪,为何?他不愿意娶妻生子?,要她去劝。
但看着床榻上?姨母苍白的病容,及听其恳切的言辞,她张了张嘴,没?能说出拒绝的话。
在公府这些年,姨母待她是很好的,还与她说了一门?很好的亲事。
许执很好,她很喜欢他。
好久没?与三表哥说过话,除夕那晚不算,那时她喝醉了,全忘了。等?醒来?,三表哥已然外出做事,身边只有青坠侍候。
曦珠其实有些怕他了。
满身的阴沉煞气,却又平静地无澜,但冷不防暴怒,戾气横生骇人。
他看她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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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神总让她觉得?不舒服,想要转身逃跑。
但这般感觉,几年前是没?有的。
曦珠更不知该怎么与他说那般亲密的事,拖延着,思索着,烦恼着。
他又时常不在公府,不知在外忙什么,即便?回来?了,总有官员来?找,商议要事。
可一个府上?,总有遇见的时候。
还是后?园子?的小道,偶然撞见,她惶然地先是行礼,轻唤了声:“三表哥。”
他的身后?有两个亲卫,其中?一个就是除夕那晚领她到静室的人。
他的手?里拿着似是卷宗的东西,像是有事要出府,应了一声,就要往外走。
步子?很大,不过一刹,就离她好远了。
“三表哥!”
曦珠犹豫了下,还是喊住他。
他停步转过身,问道:“什么事?”
嗓音很沉,带着些倦意。
曦珠望着他愈加瘦削,甚至些微凹陷的脸颊,又踟蹰地咬了下唇,终究对他说:“姨母说你不愿意娶妻,但那个白姑娘是很好的,之?前她来?府上?,我见过她,长得?好看,性子?也温婉,而且她的外祖父就是神枢营的……”
兀地被一声冷笑打断。
“你叫住我,就是与我说这个?”
曦珠蓦地抬头,对上?一道讥嘲的视线。
她一霎无地自?容到想立即跑走。
自?姨母与她说过,折磨地她整晚都睡不好。若这回不与他说,不知他哪时得?空,她不想去破空苑找他,就为说这个。
“我娘让你来?劝我?”
他的声仍是冷的,却当真有些好笑了。
曦珠尴尬起来?。
“我不该多管闲事的,三表哥便?当我没?说吧。”
她的头低地不能再低,听到他说。
“若她再问,你就说我知道了。”
知道了是什么意思,她不懂,但好歹是将姨母交代的事做了,松了一口气,至于后?边,便?与她无关。
她重抬头,见他玄色的背影,早在苍茫冷白的雪景里远去。
他有许多事要忙,要撑着整个镇国公府,没?空管儿女情长。
倘或没?有那些事呢,公爷和世子?还在,卫家权势仍如日中?天,依照他将要十九的年纪,也到了议亲的时候。
……
冥冥之?中?,有些事是不能改变的。
青坠从正院那头匆忙奔来?,告知表姑娘,才从交好丫鬟那里得?知的消息,公爷和国公夫人预备让三爷去陆家相看:神枢营提督内臣陆桓的外孙女,姓白,名梦茹。
前世后?来?,姨母要与卫陵相看的那个姑娘。
青坠来?不及抹汗,喘气着急道:“这怎么办啊?”
她可盼着表姑娘能嫁给三爷的,这要是三爷娶了别人,那表姑娘呢?
“姑娘,不如我去找阿墨,问问三爷的意思?”
青坠忙不迭地出主意。
曦珠道:“别去。”
青坠跺脚,“那您总得?知道三爷怎么想的不是?我去找阿墨……”
她一转身,就要出去。
曦珠拉住了她的手?臂,微微用力?,轻声说:“别去找他问。”
*
“我不去,谁爱去谁去?”
卫陵坐在圈椅上?,靴底踩着椅下的横木,翘起一只脚,玄服武袍半敛地搭在腿上?,懒眉懒眼地靠着茶几,拣着青瓷果盘里的一个蜜橘,剥皮来?吃。
“你看看你,将要十九了,还不娶妻生子?,成什么样子?!崇宪小你半岁,二月成的婚,如今孩子?都在肚里了!”
两日前卫陵供职所在,神枢营的提督内臣陆桓派人送来?请帖,是七日后?,其夫人的六十大寿。
便?趁这个机会,让卫陵与陆桓的外孙女白梦茹相看。
杨毓前段日子?往陆府走动,见过那姑娘,品貌家世性子?才学,无论哪样都挺好。
她真是被这个小儿子?气地半死,好不容易走上?仕途,以后?丈夫和两个儿子?帮衬,便?算可以。最最要紧的,就是这亲事,连点?动静都没?有,让做父母的操心不已。
卫陵嗤笑:“别人成婚生子?,那我也得?赶鸭子?上?架地随便?娶个谁,生个孩子?,可别又生出我这样的混账玩意来?,我这个做爹的可没?那么好的耐心。”
简直逆言!
杨毓被气地说不出话来?,连连拍着自?己的胸脯,推了把一旁的丈夫,让他说。
卫旷也被气的竖起浓眉,在别处再能忍的脾气,在这个逆子?前面,都得?破功。
将茶盏一把拍掷在案,震出茶水来?。
“说的什么混账话!”
“陆桓是你的顶头长官,你既在他手?下做事,他又对你多有夸赞赏识,于情于理,你此?次都得?去这寿宴!不去也得?去!”
自?二子?卫度与孔家女和离,有些同僚来?问继妻一事,有意结亲。
卫旷更是谨慎小儿子?的婚事,不若以这个爹娘都管不住的性子?,再闹出丑闻来?,让满京城笑话了。
当前要先把卫陵的亲事定下,再将卫度的继妻人家考虑。卫锦和卫若闹地厉害,趁这个空,好给两个孩子?缓缓,总不能一直没?娘。
“成,你们是我爹娘,陆桓是我长官,我能不去?我去还不成吗?”
卫陵自?嘲了下,将橘子?皮丢去果盘里,问道:“我能回去歇息了吗?”
他才从神枢营下值回来?,就被正院的丫鬟堵在门?口,一直请到这处,就听了好一番长篇大论。
“行了,去吧。”
卫陵给两人行过别礼,才走了出来?,手?里还有一大半的橘子?,是从南边快马送来?的。
浓浓夜色里,他面无表情地将最后?一瓣橘压进嘴里,慢慢咀嚼,甜津津的,走在归去的路途。
*
他又来?找她了。
仍投了小石子?到窗棂上?,发出嗵的一声,接着就听到他轻低地唤她:“曦珠,曦珠。”
仿若她不开窗,他就会一直唤,直至引发山崩海啸的大祸为止。
曦珠在床上?侧枕着,闭眼听了好一会,才烦躁地蹙眉坐起身,掀被穿鞋,走到窗前,打开了它。
卫陵一下子?翻身进来?。
他反身将窗阖上?,这才回转看她。
她垂落微尖的下巴,偏开与他对视的目光,缄默不语。
卫陵瞬间心疼漫涌,心口抽疼。他低头问:“你是不是知道了我要去陆家寿宴的事,还要与那个白梦茹相看?”
曦珠点?了点?头。
她平静道:“青坠与我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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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她今日去了正院那边。”
卫陵握住她纤弱的肩膀,不再迟疑,道:“这次寿宴我必须去,等?这回过去,我有法子?让爹娘不再费力?在我的婚事上?,你别多想,我绝不会娶别人。”
他的嗓音温柔至极,哄她说:“我只喜欢你,这辈子?也只娶你。”
“接下来?不管听到别人说什么,都别信。”
他的手?扶起她低下的头,看着她明眸里流露出的退缩,俯首,贴近她,再一次轻声:“无论其他人说什么,你都别信,只要相信我就好。”
他一直紧盯着她,要得?到一个回答。
“听到没??”
最终,曦珠缓慢地轻嗯了声。
第066章他有病
陆桓与其夫人生有两儿两女。
两个儿子皆是平庸之辈,年近不惑,仍才疏浅薄,观来不再有前程。
至于两个女婿,大女婿不提,有出息的是二女婿。
这么多?年,二女婿在官场上如鱼得水,去年还接任了江南富庶之地的淮安知府。
此次外孙女上京携带的贺礼,足见那是一个肥差。
陆桓思量一番,?*?自己?担任神枢营提督内臣,也?已十二年。再过一年半载,得让后辈顶上。
今后能依靠的,便是二女婿。
现可?在南方做官几年,但那位置不好久坐,再要?触到朝廷中枢,还得做京官。
外孙女带来的书信里,有这个意?思。
若能与镇国公府卫家结亲,以后就好提拔二女婿上京。
再是外孙女那样娇娇的一个姑娘,陆桓做外祖父的,很是疼爱,便要?给其谋个好亲事。
当下坐在榻边,一壁泡脚,一壁问?铜镜前的夫人。
“你?可?与国公夫人都说好了?”
陆夫人正往脸上搽润肤的香膏,将要?大寿宴会,总得光鲜些,不好老态。
她对镜照着,笑说:“放心好了,我与她都说好,到时就让茹茹与卫三小子见面。茹茹也?知道了的。”
陆桓道:“若这事能成,女婿在淮安做出政绩来,今后少不得被调入京城,咱们?的女儿也?能回来,能常来看看我们?,不至于几年见不着一面。”
“茹茹呢,也?算嫁个贵婿,以后不知省多?少心。”
话落,陆桓将湿淋淋的双脚从盆里抬起。
丫鬟拿来巾子,蹲身擦干。
趁势夸道:“姑娘仙姿玉貌,温良贤淑,那卫家三爷见了,定会欢喜。”
说的陆桓和陆夫人皆笑起来。
四月底,连着两日的绵雨停落,天恰放晴。
朗日高悬,惠风和畅。
神枢营提督内臣陆桓其夫人的六十寿宴,正是热闹。
申时一刻,杨毓带着卫陵到陆家,直到后院的正屋,守在外的丫鬟忙笑迎上来,又给迎进?门里。
各自见过。
卫陵拱手作揖,给上位的陆夫人祝辞:“祝陆夫人福如沧海无穷极,寿比灵椿过八千。”
又递上一份寿礼。
陆夫人望着眼前的英俊后生,笑着连说两个好,让丫鬟接礼,赶忙道:“快坐下。”
丫鬟请客至西面,卫陵撩袍在一把官帽椅坐下,接过递来的青花茶盏。
揭盖一瞧,清亮碧色茶汤,扑鼻淡雅清香,是今岁清明?前后的龙井新茶。
他端起喝了一口,听?母亲与陆夫人正说起这茶。
“是今年的新茶,茹茹父亲道才从茶树上摘下,就立即送进?京来。待会你?走?时,我让人给包些。”
“不必客气,两日前,府上有人送了几斤。”
“还是要?再带些回去,才能算我的心意?,茹茹他外祖还提说过。”
打了几句机锋,都带个茹茹。
陆夫人观一观下边巍然不动喝茶,眼神都不瞟一下的卫家三小子,拍抚着一边外孙女的小手,笑对国公夫人道:“这光喝茶也?是淡,茹茹将做些酥油鲍螺,她的手艺极好,正好你?尝尝。”
早等候在此的白梦茹心跳略快,款裙摆摆,将自己?花费一上晌做的点心,小心地呈一碟子到国公夫人座旁的桌上。
“国公夫人,您尝吃。”
她的声音细软柔和,似同缠绵的江南烟雨。又牵着嘴角笑,两腮的酒窝都陷进?去,甜地似能醉人。
杨毓将白梦茹再三细看。
不愧是淮安那样地方生养出来的姑娘。
娇小玲珑,巴掌大的小脸上,黛眉杏眸,眸是剪水秋瞳,皓齿朱唇,十分的温软动人。
蝉鬓垂鬟,发簪并蒂海棠珠花步摇,耳坠金丝垂珠,穿身淡玫瑰红绫撒花裙,臂挽一条粉霞刺绣西番花的披帛。
凝脂白肌,一把细腰,身姿窈窕芊芊。
“茹茹,也?拿些给卫三爷尝尝。”
陆夫人含笑道。
这声惊动只十六岁的盼春姑娘。
再将一白瓷碟子的酥油鲍螺取来,莲步轻移,含羞带怯地慢行到西边的座。
盎然春光正从门外照进?来,映在他冷淡却?蕴藉风流的面容上,浓眉挺鼻,薄唇轻抿,一双乌黑长眸微垂着,仍落在他空青刻丝游鳞圆领袍上。
她走?过来,他却?稳当挺直地坐着,不偏一眼地看她,只盯着衣裳瞧。
“三爷,你?试试可?合口味?”
白梦茹柔声道。
卫陵的目光半点不落她脸上,见她不把碟子放桌上,反倒递来自己?面前,便抬手接来,道声:“多?谢。”
嗓音清冽,带着些沉,几如夜雨后的深林山泉。
白梦茹一刹有些热了脸。
卫陵又接筷箸,夹起一个油腻的鲍螺吃了,咽下去后,道:“挺好。”
随之不再动剩下的两个,将碟子连筷搁置在一边的桌上,扛着上头母亲和陆夫人的视线压力,一派平静。
白梦茹扇动两下长睫,回到外祖母身边。
陆夫人笑道:“茹茹平日没什么喜好,除去弹琴看书,再侍弄些花草,也?就这糕点做的最好。在淮安时,还专门找人学?了的,便连我这个不大喜欢甜的,茹茹上京这几月,我都多?吃些,瞧瞧,这开春来都胖好些了。”
这打趣的话让白梦茹的脸愈加红,拉着陆夫人的衣袖,小声道:“外祖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