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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51章心疼他
“早些时爷没说要注意些防火,累死咱们算了,这一晚上多少火。其他人吃香的喝辣的去,整个西城就靠咱们弟兄几个,真他娘倒八辈子霉了!一来京城就忙活大半个月,没个休息的时候!”
“火呢?在哪儿?”
腰间佩刀的官兵大步迈入藏香居,一时骂骂咧咧,又?被燃烧殆尽的香料气熏地直捂口鼻。
只听从铺子里传来一道冷声。
“你?们要来早些,还能找到几粒火星,也亏来得巧,就不辛苦官爷几个了。”
这般嘲弄只叫得了信报来救火的西城兵马司领头气翻火涌,就要教训从门内出来的那人,却被底下的副手拉住了。
即便满身黑灰,狼藉不堪,但那张脸可再熟悉不过?。
在京城混的,谁不认识镇国公府的卫三爷,各处游逛的常客了,驻守大小城门的官兵更是见过?,只这靠裙带关系新调入京的上司不晓得,副手可不想和他一起真倒霉,凑上去耳语。
不过?须臾,那领头的就支吾起来,“三……三爷。”
卫陵没与?他们废话,直接道:“别叫唤了,将此处的纵火案报到京兆府去。”
领头惊吓一跳,没忍住道:“三爷,小的没明白,这不是来灭个火,怎么就变纵火案了?”
“这不是你?管的事,去给京兆府说有人蓄意?纵火,还烧死了店里?的一人。”
外?间卫陵和人打着腔话,里?屋曦珠带人先简单料理起曹伍的身后?事。
一刻后?,那几个官兵清楚事情,见卫三爷冷脸,不敢含糊,忙叫柳伯跟着一起往京兆府报案去。
曦珠亲自送走了来帮忙的街邻和大夫,重新回到场院,遥看那片后?仓的废墟。
方才?一时轰热的地界,此刻只有轻旋的寒风。
她低敛了眼?,让人取来今岁的清单本子,和采购的账本记录,并与?两个伙计清算起这次的损失来。
自从爹爹在海上遇难,柳家十余条大船沉没海底,剩余七条船以及家里?所?有的货物,都在阿娘的主持下卖于?当地商户,全部?银钱归入她带进京的嫁妆里?。
如今藏香居那些产地外?藩的香料只能从熟商手里?购得,赵闻登家便是其中之一,一路从津州辗转漕运过?来京城,价格翻升好些。也不单是海运加河运的一路波折难处,其中还需花费月余时日,再是京城地价高等诸多缘由。
因而在京城做茶叶瓷器香料这样的生意?,都预先要与?买家签订契据,以防任何一方变卦,损失了各自时间。得了银钱,还要转给津州那边。剩下的,才?能归入账中。
这一场大火,不仅把开年将要交托的香料烧去十之有九,损了本,还要赔上两方银钱。
但两个伙计先前多是管着杂务,对算账一事并不很通。曦珠望着他们被灰覆的疲惫面容,沉默了会,声音放轻了:“你?们去休息吧,也没有多少了,我自己来就好。”
两个伙计犹豫,再推说便先去了。
曦珠一下子坐到石阶上,任由尘土将一身白裙染上。账册放在膝上,握着笔的手撑抵额角,低着头,闭眼?一动不动。
卫陵一直在旁看着,他走到她身边,落下一阶坐了。
想要伸手摸她的脸,但因手上的伤,只是用手指将那根因这夜频发事端而歪落的发簪拨正,重入旋花髻中。柔声说:“曦珠,我帮你?,好不好?”
她望向他那双仰看过?来的眼?。
卫陵道:“我读书是不好,可算数是精通的,算表背的最快,那些最难的算筹题我也都解的出来,以前先生还常夸我来着。他们算不好,我能帮你?。”
他眼?中再坦诚不过?。
曦珠沉默会。
她将其中一本账拿给了他,两人核算起来。
他算得很快,甚至不用算盘,默算得出结果,就报给她听。
每说一个数,都要抬头看她一眼?。
曦珠没有看他,一直都在对帐,冷冽的北风吹得手发红,一页页翻过?去,她的脸色越来越白,唇色几无。
当卫陵低声报出最后?一个数字后?,他没有再低头下去,而是看着她,唤她的名字。
“曦珠。”
曦珠没有说话,只是将手中的账合上了,站起身,身子摇摇欲晃。
卫陵扶住她。
她摇头:“我没事。”挪开手臂,自己往前面去了。
曦珠在前面的屋子等柳伯他们回来,直到天飘细雪,才?等到人。
柳伯说今晚的京兆府门前都挤满了人,案子很多,抢劫偷盗拐卖的,哭声骂声成片,也是借着卫三爷的名号,由人带进去,记录在册,说会尽快派官员和仵作来看查。
曦珠点点头,并将那个核算过?的账本递去,与?他说了起来。
卫陵站在门边,望着远处夜空下的橘黄天灯,已过?子时。背后?是她与?人隐约的说话声,并听不清楚。
“明日我会早些过?来……曹伍……我再想想。”
冰冷的雪花落在他脸上,他所?有的表情归于?平静,直到脚步声来到身边,他看向她。
曦珠道:“回去吧。”
他一直在等她。
“好。”他应道。
回公府时,两人坐的是店里?的马车,方才?奔波于?北城的京兆府和西城间,这会又?有雪,走地有些慢了。
曦珠靠在车壁上,侧着脸避在阴影里?。
从开年起,她从来忧心忡忡。已经能预想到接下来的动荡,只是没想到第一件就落在她身上,还死了曹伍。
她问:“二表哥的事你?打算如何做?”
卫陵偏过?身,将车帘压实,挡住从窗外?吹向她的风雪。他明白她为何现今陷入困境,却还挂心卫家的事,并没有问她为何忽然?问这个。
他低声道:“父亲回来后?本就一堆事要忙,常不在府上,他的身体还因积伤复发,这段时日也一直在养伤。我打算等这个上元过?后?,就去与?他说。”
他又?道:“你?别多想这事了,是卫度自己做错的,欺瞒家里?,没道理让我们瞒那么久,操心他做什么。”
曦珠没办法与?他说其中严重,又?听他的打算,轻应了声。
当今她要先处理好这起火事。
第一,是要找出纵火的人,以此追究责任,但这中间不知要耗费多少时间,也不知那人目的何在,更不知能不能找到人。
第二,今晚一过?,明日起就有要交托香料的买家,必然?要去和他们说清楚,契据上违约的条款也要先赔,这笔钱只能先动自己的嫁妆。至于?更晚些定下的,还是要先找出纵火的人。
只有走一步看一步了。
“今晚的事,待我自己去和姨母说,三表哥,你?不要…”
她忽地顿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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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卫陵知道她的担心,正要答应,但接着感到一股视线落在他身上。
他今晚穿了身鹦哥绿的窄袖圆领袍衫,在冲入后?仓救火时,被漫天的香烟熏地发灰。袖子手肘处已经烧坏,臂膀上精绣的团窠奔鹿纹毁断。整件袍子被水淋湿了,也被冷风吹地半干黏在身上。
下一刻,一只手伸过?来,卫陵将手臂撇去躲开,但才?挪动些,就被她抓住了袖子,接着就被握住手腕,将手心翻了过?来。
上面都是火燎烧的灼痕,尤其是手心处,有血泡。
曦珠低头看着。
“是不是去救火时弄伤的?”
卫陵无所?谓道:“没事。”
曦珠渐渐咬住唇,问:“为什么不说?”
此刻,在这个寂静时,她才?注意?到。
卫陵弯眼?笑,“一点小伤,有什么好说的。”他翻过?手掌,不让她看了。
曦珠觉得有些难受。
她拿出帕子,倒了些车内残剩的冷茶弄湿了,凑近些,执意?捉过?他的手,给他擦着掌心处的灰土。
他见她垂眼?,小心翼翼的认真模样,忽而说:“你?是不是心疼我了?”
曦珠一顿,却没有回答他。
卫陵又?玩笑了,道:“方才?我是真不想让你?担心来着,你?今晚已经够烦累了,可现在看到你?这样心疼我,我又?有点高兴,这样你?才?能记得我的好。”
他虽不觉得疼,但皮肉还是在她轻柔的力道下,微微颤动了下。
他不由想,若是前世?的自己,这手也不会有这样的伤,让她瞧见累她的心了。
曦珠没有说话。
风雪声里?,逼仄的车内,将他的手搭在膝上,头低着。那盏壁灯火焰摇曳,她细细地,一点一点将那些被燃烧成灰的香烬擦掉。
她第一次将他的手全貌看全。
宽大,手指修长,骨节分明,手背青筋凸起,一直延伸纵横往袖里?的手臂去,突出的腕骨内侧有一颗小小的红痣。指腹已经覆上些新茧,尚且单薄。
现下掌心都是血泡,一个挤着一个,渐凝成紫红的血块。
曦珠只觉鼻腔一股轻微的酸楚涌出来。
又?听他说:“曦珠,今晚的事我会帮你?,好歹在京城混了好些年,算是认识人,做起事方便,一定会查出今晚纵火的人,也定让他赔上损失,和曹伍的性命。”
停顿下,他道:“你?放心,我不会让你?为难,让爹娘知道我们的事。”
曦珠不知再能说些什么。
一直过?公府偏门,同行一路,即将在那棵杏树的岔口分别时,她才?开口,转头唤住他,然?后?轻声叮嘱:“你?回去后?要记得上药。”
卫陵点头笑应:“知道。”
最后?,他道:“别多想,好好休息,还有我呢。”
他看着她离去的背影,匿于?黑魆魆的树丛后?,才?收敛了笑,折身往破空苑去。
*
今晚三爷不要人跟着,阿墨清楚三爷这是要借着节日,与?表姑娘多亲近,出门前还特意?穿了新做的衣裳。
他也没去哪处,就在府上躲懒与?人抹牌,连赢好几把,正上瘾,有人要接他的位置,催道:“还不快回去,三爷回来了!”
忙不迭赶回来,就见挂在木施上的新衣裳脏地不成样,三爷现下穿的身灰鸦色常衫,正坐在榻边,就着灯光,拿着木片在上药。过?去一瞧,阿墨吓地惊呼一声:“这是怎么了?”
又?要抢过?帮忙上药,卫陵却闪开,“用不到你?。”
问他:“你?今晚上哪里?自在去了?”
阿墨搓把头发笑,“就和胡九他们打牌。”
“赢了多少?”
“三十多两银子呢。”
“真是厉害。”卫陵又?挑些药抹伤,道:“我看我要是不回来,你?能玩到天亮,那些人不得恨死你?。”
阿墨呵呵笑:“恨就恨呗,我还跟银子过?不去不是。”
跟着三爷在赌场混久了,自然?也懂得门道,倏地反应过?来,被打岔了,赶紧问:“三爷不是和表姑娘出去玩嘛,怎么会弄成这样?是被火烧的?”
卫陵语调平平:“告诉了你?也没用。”
身边只一个阿墨,平日他做事受到颇多掣肘,现今简直是无人可用的境地,得先将这年过?去再说。
他上完药,问:“你?方才?说胡九也一道打牌,我大哥回来了?”
阿墨道:“大爷今晚没出去,胡九不用护卫,自然?得空过?来一道玩了。”
想了想,说道:“说是二夫人请大爷和大夫人到正院去,道有事要说,大爷和大夫人正要出门去玩,就这样耽搁了。”
卫陵眉头微紧。
陡然?地,他想起卫度的不对劲,一下子起身,往外?面去了。
一路上,他思?索着,当赶到正院时,有父亲的亲卫在门外?守着,也是此时,卫陵听到一声爆喝:“混账东西!你?给老子滚出去!”
随即一记重物落地的痛声。
走进去,就看到上首是父亲和母亲,左侧是大哥和大嫂,右侧则是孔采芙。
而卫度跪在地上,被一脚踹地翻滚在地。
卫陵的眼?神?落在他身上一瞬,又?转目看向神?情冷淡的孔采芙,扯了扯唇角。
第052章冷情人
自正月初九那晚回府,听到妻子信手而弹的那首曲子,卫度昼夜难眠,惧怕后知后觉地从脊骨攀爬上来。
临近年关的那段日子,户部太忙了,他甚少回府,遑论多想?西四胡同还有一个外室。
后头父兄回京,一堆事压下来,他更是不敢多动。
等听到花黛失踪,已距事发不知过去多久。
他不?停催促随从,赶紧去寻人,大街小巷,城内京郊,每一个?地方都不?要放过,隔一个?时辰就要与他报听消息。
他还?令人去查这?些日妻子的动向,连同她身边的那些丫鬟婆子,全都要彻查清楚。
花黛是否真?的被她得知,且也是被她藏起?的。
但他又疑惑,为何她得知后,不?与他直接对?峙?
这?些日,她依旧与从前一样,晨起?后弹琴看?书,教导两?个?孩子,午时休憩,见客回礼,并无半分异样。
随从也为难说:“国公和世?子归府后,府上人员来往甚多,又是访亲拜友的正月,便连二夫人处,亦有好些人来访,属下已经在尽力找寻,但怕……缺漏某处。”
卫度狠狠揉捏疲钝不?堪的眉骨,回想?这?桩事的起?始。
去年二月初,他领了朝廷派下的差事,前往淮安办案。淮安知府俞礼贪污受贿,暗中又是温甫正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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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些年,太子党和六皇子党都在互揪错处,打压对?方派系的人。
他前往淮安,便是要除去俞礼此人,而后再由同僚举荐己方官员。
淮安地处江南鱼米之乡,富庶繁荣,每年上缴入京的税银占据国库一角,知府职位自当是一份美差。
为收集证据,他住进了俞府。但谁知俞礼一早得到消息,胆小得很,为了保命,令其最貌美的庶出女?儿花黛前来侍奉他。
花黛温柔貌美,擅长琴诗。
这?便是专攻他的喜爱之处。席上,他能听出她琴艺的高超,也明白她来侍酒时,莞尔一笑背后的深意。
他并不?吃这?套,那时他还?想?着京城里的妻子,以?及两?个?孩子。
一日日过去,到了四月,他已将俞礼犯法的罪证掌握大半。
那晚,兴许是俞礼知晓结局不?可逆转,将气都撒到了花黛身上。
他听到书房内,那一声清脆的巴掌声,和诸如“没用的东西!连勾引人都不?会!”之类的辱言。
随即门被打开?,她捂脸跑了出来,眼?里盈满泪水,撞见他,撇过一眼?,就匆匆跑进朦胧的春雨里。
那时,兴许是江南的烟雨太过柔软了,待了两?月的他,心里竟莫名?泛起?一些怜惜来。
等证据全齐,判定俞礼罪行那日,俞家?被抄,府上的女?眷都将被充入教坊司。
而他也在收拾行李,准备返回京城。
他不?该再去那个?园子,自然也不?会听到她的抚琴声。
她应当得知了自己即将到来的命运,琴声悲凉至极,隐约有啜泣声。
便是那一刻,他想?保下她。
想?要在名?册上销去一个?只是庶出身份的女?子人名?,于他而言,并非难事。
自此,花黛跟随他身边,来到京城。
花黛对?他说,她自幼就被兄姐欺负,母亲也被父亲的原配夫人磋磨至死,自己一人躲在角落里长大,自学琴棋书画,长大后是因一副容貌才被父亲重视,要将她送人谋利。
她跪地朝他磕头,说感激他的救命之恩,以?后会一心一意地侍候他,只望他不?抛弃她。
一连多日,缠绕卫度脑子的,除去他私养外室被发现后,恐会引发的轩然大波而担怕,还?有花黛的这?句话,越发明晰。
然而妻子,始终平静。
她一定是知道了。他愈加笃定。
焦灼惧意,似同那场绵绵的春雨,要将他淋的骨消魂散。
“为何不?质问我!你究竟要做什么!”卫度几乎想?朝孔采芙吼道。
但他还?在忍,他不?能先说出口。
日夜紧绷的神经,都因她一个?动作,一句话而更?加拉紧,将近极处。只要再多一丝的外力,都要拉断。
直到上元的到来,她要带两?个?孩子回娘家?孔府过节,他陪同一起?。
他与岳丈说话时,时刻注意着她,然后看?见她与岳母一道去了后院。
母女?两?个?自然有私话要说。
她会不?会将此事说出?
他坐立难安,恍惚错乱。岳丈问他怎么回事,两?个?孩子争先恐后地说:“爹爹这?几日都这?样,昨日还?险些被门槛绊了一跤!”
童言无忌,他只能搪塞过去。
回公府的马车上,他们一路无言。
而也是这?晚,随从来说有花黛的消息了,压低声音,战战兢兢地告诉他:“二爷,人在二夫人的别院里,还?好好的。”
天地恍若一霎崩塌在眼?前。
卫度终于将那句话说出口:“花黛在你那里,是不?是?”
与预想?不?同的是,他也很平静。
既然被发现,就要想?好接下来该如何处理。
“二爷找了这?几日,是不?是觉得很害怕,我知道依你的能力,迟早会找到我这?里。”妻子闻言,还?在看?书,连眼?皮都不?抬一下。
“你知道为何我要这?样做吗?”
她冷若冰霜的脸上不?见丝毫愤怒,道:“我想?让你知道,当我得知你有一个?外室时,是何等惶然的心情。”
从娶她时,卫度就知道,这?是一个?与世?俗所标,截然不?同的女?人。
“还?记得你当初要娶我时,说过的话吗?”她问。
接着冰冷地复述当初他的一字一言。
“阿芙,我发誓,此生此世?只衷情你一人,也只对?你一人好。”
那时少年情钟,轻许诺言,经年倥偬而过,到底是什么消磨彼此的感情。
他低下了头,唤她:“阿芙。”
多久没这?样叫她了。
她没有应。
“阿芙,我会将俞花黛送走,我们重新开?始。我们还?有阿锦和阿若,你原谅我这?一回,好不?好?”
他说,在求她了。
她用叶签放置看?至的页间,合上了诗册,终于看?向了他。
“我还?以?为你忘了阿锦和阿若,原来你还?记得自己有两?个?孩子。”
她清淡的语气,在嘲讽他一般。
“想?要我原谅你,可以?。”
她端坐榻边,瓷白肌肤泛着冰凉的光泽,缓缓道:“你现在就去与爹娘说出实情,将事情始末原原本本,一丝不?漏地告诉他们,以?防你下次再犯错,我就原谅你,当此事从未发生过。”
“否则,我亲自去与爹娘说明,然后与你和离。”
她垂下眼?,俯望他的神情。
卫度沉下心,他知道她说到做到。
他想?,即便爹娘得知,会打骂他,但关起?门来都是自家?人,父亲更?不?会容许太子一党与次辅孔家?生出龃龉,从而断掉关系。
采芙会原谅他这?一次。
花黛还?能活着。
他已经没有后路可退。
卫度听从了妻子的话,又眼?睁睁地见她叫丫鬟去请大哥和大嫂,一同往正院去。
她如此说:“这?样的事,难道不?该大哥和大嫂也知道吗?”
她要将他的脸面按在地上狠搓。
而他无能以?对?。
他撑着一口气,犹入地府,与她一起?往正院去。
但很快,卫度就知道,孔采芙是要将他打入十八层地狱。
她说谎了。
自相识起?,成婚多年,她第一次说谎。
*
连着大半月的繁忙,自今晚十五一过,好歹能歇下来。
杨毓给丈夫身上的陈年旧伤上好药,收好药盒,就听元嬷嬷说二子和二媳妇过来了,道是有重要的事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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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将长子和大媳妇也叫来了。
她讶然,不?是刚从孔家?那边过来吗,难不?成是那边出了什么事?
卫旷拧眉,背后伤痛翻滚,也不?等药干,径直起?身拢好衣襟,大步迈出去,道:“走,去看?看?。”
杨毓紧随丈夫身后。
到了厅中,却见卫度跪在地上。
没等诧异询问,就听到那一番罪己的话。
卫旷脸色骤然一沉,一只眼?惊怒地紧盯二子,只觉得身上的伤更?为胀痛,心火窜动,胸膛起?伏不?断,听完后半晌没动,缓了好一会,终究抬脚,一下踹了过去。
“混账东西!你给老?子滚出去!”
卫远本要与妻子和孩子出门玩了,却被叫来正院,也是不?解。
这?会被二弟的话震在当场,再见父亲气地大动肝火,赶紧上前拦住。
他知祖父那辈,卫家?就因一个?妾闹地家?道中落,父亲呕心沥血,才有今日卫家?的荣光。
卫远作为家?中嫡长子,又是世?子,自幼跟随父亲身边,他再清楚不?过一旦触及父亲的逆鳞,便没有丝毫容忍的余地。
而卫家?的将来,是父亲最在意的。
因此,卫家?的子孙不?管再如何肆意言行,狂妄作为,也要牢记一点,绝不?能丢卫家?的脸面。
倘或此事外传,后果不?可料想?。
卫旷气急攻心直骂:“我卫家?的家?训你还?记得吗?我看?你读这?么多年书,是读到狗肚子里去了。我还?没死,你就做出这?种事!老?子今天打不?死你!”
卫远强拉住父亲的手臂,心下叹息,二弟表面冷然,却是家?里最易心软的人了。
杨毓也被二子气地两?眼?发黑,被同样吃惊的元嬷嬷扶住,再听到二媳妇说:“他既做下这?样的事,我必要和离。明日一早,我会让爹娘过来商讨此事。”更?是险些跌倒。
卫度的心口被父亲一脚重力踹地飞出去好远,痛地将要吐血,又听到孔采芙这?句话,睁大了眼?。
就是再蠢钝的人,也该明白过来。
她是要他先认下自己做的事,再谈和离。
她不?会原谅他。
反而要治他的罪。
也是在这?一刻,卫度第一回认清了?*?孔采芙。她是真?正没心的人,不?会顾忌两?个?孩子,更?不?会管卫家?和孔家?之间的关盟。
他蓦地意识到,从他得知花黛失踪的那天,她就在骗他了。
卫度撑跪在地,压住胸口的疼痛,眼?睁睁望着她走出厅堂,清风朗月般地往外去了。
身后是父亲沉静下来的吩咐。
“去把那个?女?人带回来,所有的痕迹清理干净。”
大燕最炙手可热的王公权贵,清君侧扶势弱皇子登基、喋血疆场的三军统帅、一家?之主,如果只知发火泄愤,也爬不?到如今的位置。
“是,父亲。”
卫度转过头,见大哥领命去了。
卫远看?二弟一眼?,又是一声叹息。父亲的意思明了,无论如何,那女?子是要没命了。
*
孔采芙走出正院厅堂,要回院子。她要等到天亮,孔家?来人,接下来将会有更?多繁琐的事。
不?想?在小径的拐弯处,一道声音叫住了她。
“二嫂留步。”
她抬眼?看?过去,就见卫陵站在一块太湖石旁,似乎在这?里等了一会。
“何事?”她问,语调清冷。
卫陵唇角牵扯一丝笑,略微歪头望她。
“你既要干干净净地脱离卫家?,你自己也要是才对?,不?是吗?”
孔采芙怔松一瞬,道:“你这?话什么意思?”
“要你适可而止。”
孔采芙声调冷下:“我不?知你在说什么。”
“二嫂,有些事你心里有数就够了,何必我直说呢。”
卫陵哼笑,说出了那个?名?字。
“沈鹤。”
前世?孔采芙与卫度和离后,不?过半年,就二嫁了沈家?长子。
当时他对?这?种事不?感兴趣,也没闲空去清楚透彻。但重来的这?世?,让他在那次去法兴寺寻曦珠时,看?到了一出好风景。
实在有意思。
他不?知重来一世?,哪里发生的偏差,俞花黛竟被孔采芙发现,外室之祸提前发生。
正如他无意看?到的那幕雨落山亭、郎情妾意,前世?也是未有的。
第053章酸不酸
半个时辰前停下?的细雪,在依旧翠绿的松柏上堆起薄白,寒风一吹,针叶微晃,抖落霏霏雪声。
孔采芙看了片刻,道:“是去年十月初二的法兴寺吗?”
她忽而问:“你难道不怕我将你与柳曦珠的事说出去?”
无缘无故的,那样的天气,又是重伤方愈,他前往法兴寺,能?与之相关的,只有那时同行前往的柳曦珠。
卫陵并?不否认,“与二?嫂这样的聪明人说话,果然省力很多。”
他面?上犹笑,声低了些:“我?当然怕了,但我?相信我?再怕,也比不上二?嫂的怕,二?十余年的高风亮节可别毁了,让人背后议论得好。”
又是半晌的静默,顿然一声极短的吐息,而后是泠泠笑声。
“想不到这个家里最难料的人竟然是三弟。”
“彼此彼此,二?嫂不遑多让。”
孔采芙端视他。
这还是嫁进卫家后,她第一次正眼看卫陵。原以为纨绔不堪,成日玩乐,却?不知何时已会揣摩人心,继而拿捏了。
她收敛淡笑,问:“你想我?怎么做?”
卫陵哂然:“我?向来懒散不管闲事,二?嫂该是清楚的,你要与二?哥和离,也不关我?的事,我?只是不想在外面?听到此次和离,是因一个外室的任何风言风语。”
本是想告诉父亲后,暗中处死那个外室,再将淮安那边的公案,消除卫度留下?的把柄。
但当今生变,只得改法。
他直言:“卫家这边父亲会处理,只是要二?嫂守口如瓶。”
孔采芙问:“你要保你二?哥的名声?”
“他的名声算什么东西,我?唯一要保的只有卫家。”
卫陵好笑,眼见后面?母亲和大?嫂追赶上来,躬身垂首,朝她作个揖礼,沉声道:“烦劳二?嫂最后费心一番,自然地,二?嫂担心的事我?也会烂在心里。”
溅雪回风里,玄影远去。
孔采芙站了一会,才?微仰起头,望着头顶的明月光。
那时,沈鹤说当年他也去了那场春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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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会,却?晚了一步,她已与卫家二?子一起离开?。
不久后,就传出孔家和卫家缔结婚姻的喜讯。
他便离开?京城云游四方,直到去年入秋才?回来。
“采芙!此次是那个混账对?不住你,我?与你公爹会教训他,保他以后不会再犯,至于那个外室,你公爹已让人去带回来处置。你心里有怨,娘能?理解,我?们都?站在你这边,定都?帮你。”
方才?二?媳妇出来后,杨毓见丈夫气地旧伤发作,咳嗽不停,赶紧让其服药。丈夫缓过后,让她先来稳住二?媳妇。
这么些年来,董纯礼与这个弟媳因性?情不一,私下?并?不大?亲近,也说不上几句话,但平日府上事务繁杂时,都?会尽心帮忙。
她是真没想到向来清高的二?弟会做出那等败风之事。
但这会,她得帮着劝,“采芙,你再想想还有阿锦和阿若,你要与二?弟离了,他们可怎么是好?”
孔采芙听着她们的劝说,想起卫陵的那些话。
她的面?容恢复冷淡,仍然从容道:“我?与他是一定要和离的。”
看向了婆母,她说:“但我?可以应允一件事。”
*
卫远刚与亲信嘱咐完父亲交代下?来的事,遣人去淮安那边,将可能?残留把柄的地方再翻查收拾干净,眺到不远处过来一人。
当时父亲气在当头,二?弟那副身体哪里能?扛得住父亲的揍,他顾着拦住父亲,在门内瞥到过三弟一眼,但一会功夫,人就不见了。
“我?方才?见你在门外,怎么后来就没影了?”
卫陵笑道:“原是有事要找大?哥帮忙,听说你来正院了,过来寻找,哪里想到二?哥做下?那样的龌龊事,父亲还发那么大?火,我?还敢上前凑热闹不是?”
卫远听他这样一说,顺着问道:“什么忙?”
卫陵便将今晚藏香居有人纵火的事说出。
卫远惊诧,这晚真是异事频发,不觉攒眉问:“要我?帮你查纵火的人是谁?”
“是,案子虽报给京兆府,但正月年节里,衙门里头有得忙案子,等找到凶手,都?不知要到何时了。”
卫陵道:“大?哥手下?那个叫张允之的,最擅追查此类事,所以才?想请大?哥让人帮这个忙。”
卫远失笑,“你连这个都?清楚?”
他又说:“我?们是亲兄弟,说什么请,尽管开?口就是,我?即刻让张允之过去。”
卫陵道:“现下?爹娘都?在为二?哥操心,大?哥可先别让他们知道了。”
卫远知晓卫陵是担心爹娘知道他与表妹的事。他拍了下?三弟的肩膀,道:“你放心,我?是那个多嘴的人?”
此话暂且过去。
卫陵浓眉微紧,问说:“爹的身体怎样,这次可没被二?哥气出毛病来?”
卫远轻摇下?头,道:“前些时御医过来诊看,说要平心静气地修养身体,但你也知爹那个脾气,方才?吃过药……”
两人说着话,先一道往内室去,看望父亲。
*
除夕宫宴后,温滔每每想及卫陵那个轻蔑的眼神,恨意与日俱增,时刻在想法子报复。但国公回京,他又怕惹出什么事来,不好对?付。
还是他身边的一个小厮说,既然卫三爷不好教训,那个表姑娘倒是可以欺负。
总归不是卫家的人,只是一个与国公夫人扒着丁点?关系,才?去公府寄住的商户女?,不若一个好好的姑娘家,怎么常独自出来做生意?
真是一个好主意!
温滔摸一把身上因养伤而消去许多的脂肉,那时卫陵便是在藏香居门前用鞭子打的他。
痛地他差点?一命归西,咬牙切齿地与小厮商议,很快就选定在上元节。
往年到了这日,各地走水的事常有,藏香居若是烧起来,也只会被认为是意外。
瞧瞧他多聪慧!
到十五当晚,底下?人忙活一通回来,说是那个后仓有人看守,他们翻墙放火时被发现了,只得将那人敲了脑袋,然后挪到里面?一起烧。
温滔搂着新掳来的哪家姑娘,捏捏小手,摸摸细腰,乐道这种细枝末节不打紧,只要烧了藏香居就好。
虽说那个表姑娘长得让人神魂颠倒,但谁叫卫陵与他在这京城不对?盘了十多年,烧了铺子也不能?怪他。
要怪,就去怪卫陵。
当晚听得藏香居的后仓几乎被烧个精光,温滔心情大?好,往长乐赌坊去,大?肆投金扔银,与人赌地尽兴。
也是时来运转,从前都?是十之赢六,但今时却?是十把赌局,能?赢□□。
一旦上瘾,便什么都?顾不上了,只埋头在赌桌上。大?家都?围住他,说这是好运来了。
温滔索性?住在赌坊内,豪言要杀地来者输个精光。
却?是翌日下?晌,一桌围赌的人群外层有人喊道卫三爷来了!
凡是在长乐赌坊玩的人,都?听过卫三爷的名头,那是个稳赢的人物,从没失手过。起初卫三爷传出些名时,以一份赌资获十倍的利,只要有点?赌性?的人,都?要去挑他,但都?输地口袋空空,铩羽而归。
甚至有人输地倾家荡产,都?跳护城河了,愣是让卫三爷唤人救起来,嗤笑嘲弄:“就你这点?家底都?输不起,还敢与我?赌,输了就想寻死?那也得先将欠爷的银子补上。你死了,难不成爷的银子得去阴曹地府找你要?”
围观的人哄然大?笑。
渐渐地,没人敢与卫三爷赌了。
再后来,听说卫三爷又是救人养伤,秋猎昏睡,跟着就去神枢营了。
短短半年,跟变个人似的,都?不来这里玩上两把。
乌烟瘴气的赌坊内,各个挨着相传,喧腾吵闹里,得知久不见人的卫三爷来了,纷纷让开?路来。
一直延到温家公子那桌。
温滔望向过来的人,一时有些慌张,怕卫陵得知他让人火烧藏香居,才?过来找他算账。
谁知见人坐下?了,随手拿骰盅摇了摇,开?口就是:“之前你哪回不是输给我?,手气臭到不行,适才?还没进门,就听说你今日运道好得很,还要杀遍全场。”
卫陵不屑道;“我?与你赌一回,来不来?”
起先一通贬低暗讽将温滔说地冒火起来。
以前不是没与卫陵对?赌过,确实次次输个精光。
当下?赢得一昼夜,兴头激昂,拍桌道:“来!”
不赌就是认怂。
周遭人一瞧,嚯,这是有好戏看了。
按着规矩,开?赌前要摆上各自筹码。
卫温两家都?是京城摸不着底的权贵门阀,若非这两纨绔子弟沉迷赌事,赌坊内的众人可接触不到这等人,都?凑过来观战。更?何况再见卫三爷下?场,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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学看其中门道。
一个挤着一个,都?没落脚的地。
但谁知片刻过去,三局下?来,卫三爷竟输了一局。
震地人呆住,随即争议起来。
接着三局,卫三爷又输两局。
议论声更?大?。
“这怎么就输了?难不成气运用完了?”
“别不是给转到那姓温的身上去了?”
……
赌这门事,多的是人信这玩意。
温滔愈觉身心舒畅,见卫陵手攥紧成拳,指节咯咯作响,眉飞色舞起来。
再听人群言语,更?觉得天眷好运于他。
“再来!”卫陵满脸郁色喊道。
这把三局,是全赢了,终于得见笑意。
温滔却?是沉下?脸,“继续!”
接着三局胜两局,重赢。
卫陵将骰盅狠掷在桌上,“来!”。
同样三局胜两局。
……
不知不觉间,天色暗下?,深夜来临。
赌坊内灯火通明,桌上的人赌地忘乎所以,甚至记不得吃饭如厕,围观的赌徒们也看地热火朝天,聚集的人越来越多。
也不怪他们如此,实在是越往后面?赌,那筹码不断往上累加,已到了一个骇人的数目。
纵使他们几代家底,都?拿不出来。
温滔双目赤红,及至半夜,已是输掉两座庄子。
分明一开?始赢得卫陵许多,但到后面?,却?是一局未赢。
周围人声喧嚷,他更?是不甘心。
为了赢回来,继续加筹码。
已不管拿出来哪处的田产屋契,小厮拉劝他,别再赌了,他全听不见。
“滚!”
温滔一把推开?小厮,接着与桌对?面?的人赌。
一切终止于天光熹微时。
温滔终于输到再拿不出一分筹码,眼见卫陵要走,明白过来先前是在耍他,登时恼羞成怒,抄起了椅凳,就扔砸过去。
众人眼前一花,就见卫三爷一脚踹飞了那张凳,扑过去将人一把摁倒在地上,一拳砸了下?去。
一时场内鸡飞狗跳,骰子银子撒落满地。
有人争着抢银子,有的拉架,还有的呐喊助威。
温滔脸上才?被揍了一拳,顿觉得整个牙关都?脱落下?来,口内满是血气。眼前的手指成爪,都?要袭向喉咙,他吓地瞳孔剧缩。
那一瞬,他觉得卫陵真的要打死他。
但最终没有落下?。
“等着吧,你的死期还没到。”
卫陵收了手,冷笑一声。
随即起身推开?人群,往外走去。
*
连续两日,曦珠忙于藏香居失火后需处理的杂事。曹伍家人的哭闹、京兆府官员查案、仵作验尸、开?年买方的香料契据重立,以及赔付……
她看着契纸上需赔的银钱,撑抵着额角,纵使将这两年铺子的盈利全都?填进去,仍然不够。
还是要动那笔嫁妆。
曦珠已在想回府后,该如何与姨母提此事。
当时进京后,成箱的嫁妆是被登记在册,放入公府库房内的。
她还在想,倏听帘子外柳伯讶然的声音:“您怎么来了?”
她疑惑是谁,望过去,那方靛青的布帘就被掀开?,一人走了进来。
是卫陵。
曦珠慌地一下?子站起身,疾步过去,还没问他为何过来。
他径直将手里的一方黑漆描金檀木盒递了过来,道:“你看看,这些应该是够的。”
曦珠打开?盒子,就见里面?叠放着一摞银票,一张张,面?额都?是一千两。全加起来,是一个惊人的数。
比那晚他与她核算下?来的数,还多出一千五百两。
卫陵道:“我?知道你在发愁这个,所以拿来给你,若有哪处账面?漏掉了,还不够,你与我?说,我?那里还有。”
她捧着盒子,愣住。
忽地嘴里被塞进什么,一股酸意漫开?,她不觉蹙起眉来。
“是什么?”
她含糊地问。
卫陵嘴角略弯,“糖,酸不酸?”
实在酸得很,她有些想吐掉了。
他道:“咬一咬。”
曦珠咬了,里面?裹着浓稠的糖浆,缓慢地流溢出来,混在那股酸里。
“还酸吗?”
卫陵伸手,笑着轻轻捏了捏她的脸腮。
“别闷闷不乐了,不管什么事,我?都?会帮你的。”
她慢慢吃着,知道他在哄她了。
第054章逼疯她
“你拿回去,我不能?要。”
曦珠想,该是那晚他与她清算账目,知晓她的难处,才会拿这些银票给她。
虽说赔付的银钱巨多,但她赔得起,并不需他的帮忙。
更何况前世那些年姨母重病在床,而董纯礼早两年难产过世?,随同大表哥下葬,她协同姨母管理公府中馈,除去各处开销出入,还有各房各院的账,自然地,也清楚卫陵名下的那些产业。
这样一大笔钱,对现今全?依托家?里的他来说,是?不易凑齐的。
又仅仅一个昼夜。
曦珠有些疑惑,却都?不收下,怎么?好问。
她咽下嘴里的最后?一丝甜味,将?盒子?捧去他面前,与他解释道:“三表哥,我有钱的,可以先挪用我的嫁妆,等京兆府抓到纵火之人?,再想法子?补上来。”
“你将?银票都?拿回去,若是?被姨母发觉少?了这些钱……”
不言而喻。
曦珠还未与姨母说藏香居失火的事,但这晚回去,必定是?要说了。
她自觉都?说得明白,见他还是?站着,不伸手接过,只低垂眼抿紧唇,猜是?他脾气又上来了,正要再劝,就听他说。
“曦珠,此事是?我对不起你。”
曦珠莫名其妙,下意识问道:“什么?意思?”
卫陵肩膀几番颓然,都?不敢看她,语气也低下去。
“是?我牵连到你了。”
话?出口后?,似是?起了头,他便不管不顾道:“纵火的人?是?温滔,他想找我麻烦不成,转而报复到你身上,才会让人?在前晚烧了后?仓,让你现在为难成这样。”
“还连累死了那个叫曹伍的伙计。”
尾音带了些犯错后?的惶恐,和渐起的愤怒。
曦珠被这一连串的话?怔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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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半晌,才反应过来。
她看向卫陵。
“你放心,这些银票不会让娘发现的,我昨日下晌去找了温滔,当时他在长乐赌坊,我就与他赌了一晚,赢得这些,一出来我就来找你了。”
他抬头瞥了眼她的脸色,又赶紧落下。
“我先前答应你,不再去那些地方,但这回……我发誓,这是?最后?一次了,我以后?不会再去赌坊了。”
曦珠这才注意到他一身空青的窄袖锦袍皱乱许多,一双眼内亦有彻夜不眠残留的疲倦血丝。
她后?退一步,跌坐到椅上。
她没料到这场蓄谋的大火,只是?因为他与温滔的那些恩怨。
只是?因世?人?所说的,两个纨绔子?弟之间的纷争。
却使无辜之人?丧命。
曦珠想到昨日一早,曹伍那对年迈的父母来接走儿?子?,哭倒昏晕的场景,以及那个尚且年轻的妻子?,撕心裂肺地叫喊。
曹伍还有一双尚未满百日的儿?女?。
前世?,流放峡州后?,失去一切庇护的她,才知道未有支撑,一钱一厘的难挣,也与许许多多的贫寒百姓交道,得知他们生活的艰辛。
然而如此,他们有时还是?会送来瓜果,或是?教她缝补衣裳,又告诉她哪里有活做,可以多挣几板铜钱。
她隔墙听到过,他们说,一个十八岁的姑娘家?,带着几个孩子?,够可怜的,也是?够傻的。
他们的一生沉淫柴米油盐里,说话?不免带有粗俗,争议个没完,胡乱猜测,就像她曾经最厌恶的那些长舌的人?。
但当她遇到难处时,他们又会尽心尽力地帮她。
临了道:“要有事不懂,就来找叔婶几个,晓得不?”
正因在真正的世?俗里生活过,曦珠才更?难理解当今。
这一刻,她从卫陵的话?里,恍惚意识到权贵与平民间,是?彻底分裂的。
藏香居失火后?,需赔付两方的银子?,她可以承担,但人?命呢。
“曦珠。”
他半蹲下身,握住她的双手,以一种不符他身份地位的低微,仰眼看她,神情担忧。
曦珠俯视他。
她眼前又晃过那时他的厉呵,然后?冲入火场中,与那些街邻一起救火的景象。
“你在想什么??”他问。
她看他好一会,终于道:“曹伍的死怎么?办?”
卫陵承诺道:“这件事因我而起,自然我去解决,你别担心,我会让温滔偿命的。”
曦珠不知为何,脑中有一瞬的眩晕。
他将?木盒塞进她手里。
“你拿着,别再推了。”
盒子?的沉甸让她缓过来,顷刻,踟蹰地张了张嘴,终究问他:“你手上的伤怎么?样了?”
卫陵将?自己一双消去血肿的掌伸展在她眼下,有些被眷顾到的欣喜,脸上有了笑容。
“我听你的话?了,有好好上药,你看,是?不是?好多了?”
*
昨日晌午,属下张允之回来将?藏香居失火的始末都?告知,卫远惊讶间,就知此事难以善了。
勿说因太子?和六皇子?夺嫡,卫温两家?不对付,三弟与那个温家?的独子?温滔,不时就要闹出打架斗殴的事。现下三弟喜欢表妹,更?是?不能?罢休。
此次回京,他听说三弟曾在藏香居门?口,将?温滔狠鞭一顿,还惹地温甫正进宫告状,皇帝下旨责罚三弟。
这回情形更?加严重,三弟可别做出什么?错事来。
父亲正在二弟的火气上,再惹上去,不知后?果。
卫远想过转,自己又去忙活次日孔家?上门?之事。
二弟和二弟媳和离,并不单是?卫、孔两家?的纠纷,还涉及次辅孔光维对太子?一党的态度。
另外诸多其余因素掺杂,实是?复杂,必须处理地慎之又慎。
翌日正午,卫远与父亲送走孔光维,见父亲正召幕僚门?客,要跟上前去,瞥眼见三弟过来,暂停了脚步等他。
人?至跟前,就问:“你昨日没去神枢营,晚上也没在府上,到哪里去了?”
上元一过,照例要去上职。
卫陵哪里来的心情,晚上到长乐赌坊去。他不瞒着大哥,老老实实地说了。
卫远道:“你也不怕被爹逮住骂了?”
卫陵笑说:“爹现在哪来的空管我?”
跟着偏头看了看议事厅,问道:“我刚瞧孔次辅走了,说的如何?”
卫远皱眉。
当初二弟要娶孔家?的女?儿?,爹就不答应。那时二弟也是?真痴心,愣是?跪在爹书房一夜,求得这门?婚事。
这下要和离,又是?二弟先犯的错。
这么?多年下来,不论是?卫锦和卫若两个孩子?,亦还是?卫孔两家?的关系,爹娘都?不同意和离。
但照二弟媳那样的性子?,这事是?拦不住的。
十五那晚,娘和他媳妇劝说回来后?,道人?定要和离,但可以答应不将?那外室的事说出去。
对外,两人?只是?因感?情不合而和离。
这缘由说出去,只怕要惊吓整个京城贵门?,没听说哪家?夫妻是?因这个由头和离的。
日子?再是?过不下去,无论家?族争斗婆媳磋磨,还是?为了妾室或外头哪个莺莺燕燕,也得为了孩子?,为了两家?联盟的利益,硬着头皮过。久而久之,几十年过去,都?老了,折腾不动,也就安息了。
望着膝下的子?子?孙孙,笑着感?慨或是?埋怨一两句,一生就那样过去了。
但这由头按到二弟和二弟媳身上,似乎说得过去。毕竟当年两人?要成婚,也够让人?吃惊。
只是?……
“他是?疑女?儿?不可能?无缘无故要和离,当下那边怕是?在搜查,就连你二嫂也被孔夫人?亲自接回孔家?,怕是?盘问起来了。不过父亲已在考虑应允和离,想来她不会泄露。”
这外室的事要传出去,足以丢尽公府卫家?的脸面,父亲忙碌大半生,绝不允许这样的事发生。卫远心里清楚。
如今淮安那边早让人?去抹公案,卫度当时消除俞花黛在名册上的踪迹,是?以病故之由,如此也方便处理人?,现下京城这边凡关那个外室的痕迹,全?都?抹杀干净,孔光维想查,哪里能?查得出来。
卫陵闻言,不由想起前世?这桩外室之祸,并非如此简单。
前世?事发时,应在六月初,而非上元。
说起事发的起因,便让人?觉得几分可笑。一个官员夫人?为了追查丈夫在外养的女?人?,结果发现卫度和俞花黛,惊骇之下,赶紧回家?告知属六皇子?一党的丈夫。
之后?,就是?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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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黛消失。
父亲发觉此事时,同样怒打了卫度一顿,极快派人?去找外室,要处理干净。
而与此同时,俞花黛再次出现,便要报案,说镇国公府要谋害她,紧跟着说出当年卫度隐瞒官差,强逼她做外室,甚至拿出其父亲遗留的残本,说卫度纠集官员谋害良臣,自己的父亲是?无辜被害。
孔光维率先上折问罪卫度,接着以温甫正为领头的六皇子?一党官员开始大肆弹劾。
皇帝下旨令三司重查当年旧案,俞花黛被关押刑部受审,却中毒而亡。
适时太子?老师,也曾是?卫度老师的刑部尚书卢冰壶,被牵扯进来。
嫌犯中毒一事系他营私舞弊。
一个小小的外室,最后?牵连甚广。
卫度被夺职,孔采芙与之和离,太子?一党失去孔家?的支持。
刑部尚书卢冰壶被贬谪出京,内阁重组,翰林学士姜复代其入阁,成为阁臣。
六皇子?一党大胜,在皇帝的暗许下,年满十六岁的六皇子?,不必按制远走京城,封王就藩,继续住在皇宫。一时太子?一党不敢多动。
秦家?见形势大变,转投六皇子?。
后?来也是?在两个月后?,狄羌内部政权更?迭完毕,北疆又陷战事,皇帝又想起镇国公府,重新启用。
卫陵道:“孔光维当年见太子?兴起,想找门?路与咱们搭上关系,还装的一门?清高,要卢尚书来说亲。现在不见得一定要查出什么?,做出这个样子?,无非就是?向外表明是?二哥的错罢了,与自家?女?儿?没什么?关系。”
又是?笑笑,“再说二哥和二嫂和离,卫锦和卫若不是?还在吗?那也是?他孔家?的外孙外女?,打断骨头连着筋,只要孔光维有心,与卫家?哪里能?断?”
现在可不是?太子?党式微的时候,孔光维最会见风使舵,还得和卫家?绑着。
若是?以后?事态变化,孔家?也不必再交好了。
这番话?将?卫远好一顿错愕,与父亲所说一样。
“你什么?时候看得这么?透了?”卫远扬手,要往他脑瓜子?拍去一记。
“我又不傻。”
卫陵一矮身,躲过大哥的偷袭,揶笑道:“大哥别是?没看出吧?”
卫远不想他躲得快,又被他似嘲,也笑了。
“哦,确实没看出,只待会可别有人?求到我面前来。”
话?音甫落。
“大哥,你是?我亲大哥,再帮我一个忙。”卫陵求饶道,伸头过去,“你打吧,只别将?我打傻了。”
“行了,多大的人?了,说吧,是?不是?温滔的事?”
卫远不跟他闹了,问道。
卫陵站直,敛淡脸上的笑,道:“这回他将?京城以及京郊好几处田庄屋舍都?输给我,但我不想便宜放过他,这些年他在外犯了几桩人?命案,强抢妇人?投井自杀都?有,我想请大哥找人?收集罪证。”
豪门?勋贵的子?弟,多有人?命案子?,或明或暗里的。
谁不招惹谁,都?当无事发生,毕竟一揭发,就是?互相揪把柄了。
“你这是?要置人?于死地?”卫远静问。
卫陵道:“我当时没将?他打死,已是?我手下留情,让他多活一段时日。”
眼见三爷和大爷在那头说话?,阿墨还在想一桩事。
近日来,他一直疑惑在心。
自去年十一月初,好似就是?秦大爷去藏香居见表姑娘那次后?,三爷就让他筹备起银两来,还是?一笔巨大的数目。
他不知要做什么?,自三爷重伤醒后?,许多时候,他都?照吩咐做事,不再多嘴。
而昨日,三爷将?那些兑换成的银票都?拿走了,去过长乐赌坊,就往藏香居赶,出来时,没见那个盒子?。
银票是?都?给了表姑娘?
阿墨才知道藏香居失火的事。三爷事先准备,是?早预料到了?
另有一个猜测,他不敢去想,太过悚然。
*
天色逐渐暗下。
他回来时,已经很晚了,在廊下犹豫好一会,才端着药,推门?走进去。
屋里很安静,他轻关上门?,转进内室。
清透的月辉下,她披散着头发,抱膝在窗边的榻上,只穿了一身单薄的白衣,埋着头,似是?睡着了。
他忙过去,把药碗放在桌几,将?薄毯掀起,要给她盖上,抱她去床上睡。
却见她抬起头,看向他。
她并没有睡。
他的动作顿住,缓缓地,还是?将?毯子?披在她身上,坐在她身边,温柔道:“你今天都?没吃什么?,刚才来时我让人?去做了,等会就好,现在先将?药喝了。”
她冰冷的眼神落在他身上。
苍白孱弱的脸上,一双淡琥珀的眸盯着他。
“我问你,当年藏香居是?不是?你让人?烧的?”
他闭了闭眼。
“你究竟还有多少?事瞒着我!自始至终,你都?在骗我!”
“你怎么?会变成这样!”
她忽然歇斯底里地质问他。
他喉结滚动了下,道:“我可以解释,那时秦令筠对你虎视眈眈,那年十月底羌人?要南下,我必须去北疆。若你总是?在外面,我怎么?能?放心……他后?面回来了,都?想尽办法要将?你抢走。”
她浑身颤抖。
“不要再提那件事!”
“好,我不说。”
他伸手掠压了下她鬓边的碎发,然后?端过那碗温热的药,“郑丑说你的身体要好好调理,药必须得喝,听话?,好不好?”
她扬手打翻那碗药。
浓黑的药汁泼洒他的衣袍,一片热气袅散。
下一刻,她抓住他的前襟。
“我说了不喝!你是?不是?听不懂人?话?!”
“放我走!”
他道:“再等等,快了,等所有的事都?安稳下来,我就放下京城的一切,与你一道离开。”
他将?她抱在怀里,紧紧地,按住她的挣扎,听她一遍又一遍地惨厉喊道:“我会被你逼疯的!”
“迟早有一日,卫陵,我会被你逼疯的!”
……
床角一盏明煌灯火,卫陵从黑暗里猛地睁开眼,胸膛起伏不定,冷汗淋漓。
抓过枕下的药,灌入口中,吞咽下后?,他喘了好几口气,才渐渐松缓过来,自言自语地喃喃。
“原谅我这一回……原谅我。”
“曦?*?珠,曦珠……”
第055章再相逢
温甫正得知儿子温滔在长乐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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坊,将?五座庄园别院,还有京郊临县的大片田地输掉时,气地直翻白眼,差点厥倒在地。
被仆从搀扶住,抄起正洒扫丫鬟手里的扫帚就打上去,大骂:“你?个败家玩意!”
他是出了名的铁公鸡,一毛不拔。
若是先前只有这一个儿子,在外面捅出多大的窟窿,都得帮着摆平,不至于动气成?这样,但去年继夫人给他又生个嫡出儿子,好好培养,将?来便能继承家业,这个庶子好似显得没那么重要了。
温滔连挨许多下打,一边用手挡,一边咋呼喊道:“爹,是卫陵诈我?!定是他出千,我?后?头才会一直输!”
那晚彻夜与卫陵对赌,他虽愤怒得很,但?害怕很快冒出来。
倘若被爹知道自己将?家产输掉那么多,他准没好果子吃,怕得不行,在外躲了两日,实在瞒不住,被逮回来了。
温甫正打地自个没力?气了,见儿子趴在地上直抽搐,气喘吁吁地接着骂:“窝囊废!叫人家设套骗走家里那么多地,你?说说你?,生你?出来做什么的!”
温甫正打骂一顿不算,还想将?那些田产地契给拿回来,翌日就?带着这个窝囊废儿子,登了镇国公府的大门。
卫旷近日正被二子和二媳妇要和离的事闹得心烦,本?就?与温家不对盘,当下不客气,直接让下人轰走,半点脸面都不给。
比及卫陵从神枢营回家,被叫来正院,一番详说那晚上元的经过?。
“那个没本?事的废物,不敢报复到我?头上,反作弄到表妹身?上,我?本?想告诉爹,但?谁知出了二哥那档子事,我?怕爹闹心,才没敢说,只?让大哥帮忙。”
又气道:“还污蔑人出千行骗,输是输不起的,竟还敢上门来讨,我?看是上梁不正下梁歪!”
卫旷当即训道:“你?个小兔崽子要有本?事,就?别每回让我?与你?大哥给你?收尾!”
这些年不知惹出多少祸来。
声调高了,肝火动气,没忍住捂住泛疼的胸口。
卫陵忙扶他坐下,又是拍背,又是倒茶,关切道:“爹,我?保证只?这回了,您先?喝茶,消消气。”
卫旷不避讳道:“这话说的多了,我?懒得信。只?你?年岁不小,快十九了吧,总不能让我?与你?娘操心你?一辈子,我?现今身?体也不大好,不知什么时候就?没了。你?也不是不懂,只?是不肯将?心用在正途上,以后?好好做事吧,趁我?还在,给你?将?路铺平了。”
卫陵不禁喊道:“爹。”
卫旷摆手,叹声:“行了,你?与你?大哥说的,我?都知道了,此次温家剩下的事我?会处理。”
*
京兆府很快查清藏香居纵火杀人的真相。
大燕纵火罪判罚严重,归属刑部审理,更何况烧死了人,又有国公暗下授意。
很快,温家长子温滔被缉拿入狱,案子移交刑部。
翌日一早,就?有太子一党的官员御史上折弹劾温甫正,道其身?为大理寺少卿,却家风不严,令其子知法犯法。话里话外,德不配位。
温甫正气地要吐血。
但?这口血尚未吐出来,就?有一些人聚集在衙门前,击鼓鸣冤。
直呼有自己妻子被掳的,有妹妹被当街抢走的,还有未婚妻子被污投井自尽的……全是温滔这些年来,在外强抢民女造下的罪孽。
先?前这些人苦于权贵门高,无处申冤,但?近来有人愿撑其后?背,自不畏惧。
遑论申冤的人一多,站在一处,更是得理。
一时激起围观百姓的群愤,愈演愈烈,后?来多案并审,由?刑部尚书卢冰壶亲审。
这还有天理了!
满朝上下谁不知卢冰壶是太子老师,与卫家站一块的,温甫正急地焦头烂额。虽说这个儿子不中用,但?到底是他的长子,还得想办法救人。
当下想找人先?将?那起纵火案顶罪,遍问长子院里所有伺候的小厮,得知最初这个主?意是一个叫陈冲的人提出,但?此人在不久前说家里有事,请辞离开了。
温甫正派人去寻,却连个踪迹都没有。
*
外间?闹个哄热,公府里面僻静地只?闻幽远琴声,不听杂音。
卫度面色憔悴地拿着和离书。
他不由?想起自幼他习武,总比不上大哥,得不到父亲的满意。若他有三弟对世?事的毫不在意和洒脱,不管爹娘的批评责骂,也不至于总在乎那些。
固执起兴,他改走文路。
与孔采芙的第一次相遇,便是在一次宴会上,他不忘带着昨夜写就?的诗词,躲在假山背后?的柳树阴影下斟酌。
兴许是轻声诵读被听到了。
他听到一道拍手声。
“好。”
抬起眼,就?见面前站了一个身?穿蜜合石榴裙,头梳蝉鬓的姑娘,朝他落落大方道:“你?方才吟念的诗词我?很喜欢,只?是有一个字用的不好。”
甚至不及他反应,她已经走过?来,弯下身?,凑到他眼前,望向他手里的宣纸,夸赞道:“你?的字写的真好。”
又指向那个她认为不妥的字,道:“你?瞧,这字若改成?‘送’,是不是要更好些,更合韵律,也……”
她的声音有别于一般姑娘家的凉意,在那个炎热的夏日,让他发愣。
只?顾着看她轻落纸上的手指,又白又细,根本?没看自己那被她点评一番的诗词。
直到她问:“你?有听我?说吗?”
他回神,赶紧点头道:“听了。”
她又正身?,主?动道:“我?是工部右侍郎孔光维的长女,名采芙,请教公子姓名?”
太过?直接,没有任何过?渡,他从未见过?这样直白的姑娘。
但?没道理一个姑娘自报家门,他一个男人扭扭捏捏。
他便起身?,抿唇作揖道:“姓卫,名度。”
他以为她也要像其他人一样,问他的父亲是不是名震天下的镇国公,他是不是那个改走文官仕途的卫家二子。
但?她什么都没问。
当晚回去后?,他将?那首经她改字的诗重新誉写一遍,果然比之前那篇好上许多,多了清静豁达之意。
他将?那首诗念了好些遍,亦在心里将?她的名念了许多遍。
他万没料到第二次再与她见到,她会将?自己谱写的琴曲送给他。
“我?上回留意到你?手上有拨弦留下的薄茧,这是我?给那首诗谱的曲子,不知合不合你?的心意,你?可拿去试试,若有不妥处,下回见面再与我?说。”
又是夜晚,他回去后?,窗前月下,对琴拨曲,只?觉得极妙,全然合他写下这首诗时的心境。
但?她所说的下回再见,却是何时?
第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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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再见,已是暮春时节。那年,她成?了春日诗会上最负耀眼的人,当之无愧的,被众多贵女称赞才华。
而那年,他也中榜春闱,得了探花的名次,春风得意,一日尽看长安花。
他终于再见到她。
他说,她写的曲很好,只?有一处抹挑,他觉得可改成?泛音。
她当即取过?琴,让他弹奏。
于是,他坐下,将?那首演练过?上百遍的琴曲弹与她听。
她站在一侧,聆听过?后?,果然点头笑道:“你?说的不错,确实改过?后?要更好了。”
她不知羞赫,直道:“只?是你?好似有些紧张了,曲调紧绷,有些不合意境。”
他坦言:“确实紧张。”
他深吸一口气,郑重地看向她,不再犹豫,问道:“卫二今日冒昧来见,其实还有一事要问,不知孔姑娘是否有心仪之人?”
那刻,她惊讶地看他,如同?冰雕玉琢的脸有些木楞。
他不觉笑起来,真觉得她有些可爱了。
有没有人劝过?他呢?
有的。
他的同?窗曾说孔采芙在女子里,实是奇葩,一入书堆,一论琴曲,是连饭都能忘吃的人。若是身?为男子,必能有所成?就?。
但?身?为女子,委实无趣得很,娶妻娶贤,也不要这样的女子。
他却愿意,为了娶她,去求说父亲。
父亲并不答应。
他现今犹记得那时父亲的沉沉目光,最后?跪下请求,说此生只?娶她一人。他知道,爹娘已经在为他相看将?来妻子,但?那些人,他都不喜欢。
他只?喜欢采芙一人。
他跪了一夜。
直到父亲说:“起来吧,你?自小不曾求过?我?什么事,这回我?答应你?就?是,待我?与你?母亲商议。”
他欣喜起身?,乃至因久跪膝软朝前扑去,徒让丫鬟忍不住笑出声,他也觉得高兴,没觉得丢脸。
但?后?来呢。
后?来,又是怎么样的?
……
这世?上有多少人还记得初心,并坚守住它。更甚者?,许多人连初心是什么都不清楚。
从那些浪漫绮丽的诗词中,转入晦暗沉浮的宦海,渐渐地,他不再有空闲去翻一翻书架上变潮的诗书,也不再有心临摹前人的字帖碑刻,或是静下心,哪怕弹拨半首曲。
他与过?去的自己越来越远,也与她,愈加没话说了。
那么过?去的这些年,他都做了什么。
卫度恍然发现好似都记不住。
他模糊地想到与孔采芙很少有坐下吃顿饭,连陪两个孩子的时间?也少。常常他回来时,留给他的只?有一扇漆黑的窗,和闭合的门。
琴声缓缓停息,过?去发生的一切,连同?那首两人共同?谱写促成?的诗与曲,消散在寒风里。
孔采芙伸掌止弦,起身?理裙。
她看着他,朝他最后?行礼拜别。
“唯望郎君此后?安康无虞,也照顾好两个孩子。”
经年过?去,她的声音依旧清冷,不曾改变。
所有她的物什,早在上元之后?就?收拾装入箱笼里。只?是在等与他的和离。
卫度点头。
“好。”
将?和离书放下,他道:“我?送你?。”
他知道,此次是他做错了事,而她没有揭发。
二月初的风,仍旧寒冷。
卫度一直跟在她的身?后?,送她出了院门,穿过?后?园垂花,过?前堂影壁,到了侧门处。
后?面传来两个孩子的追跑哭声。
“阿娘,阿娘!”
孔采芙登车的脚步一顿,又坚定地掀开车帘,进入车内。
帘子飘然落下,再不见那张冷若冰霜的脸庞。
卫度让仆妇抱住哭喊的卫锦和卫若,看着马车缓动,车轱辘碾过?青石砖,慢慢地,消失在街道的云霞尽头。
*
曦珠便是在二月初二这日,得知了卫度和孔采芙和离的事。
消息压得太紧,直到分别离府时,众人才听闻,一时讶然不已。
她方从正院回来,姨母召她去问藏香居的事,说自己都已清楚事发起因,好一顿骂了卫陵,问她还有麻烦吗,有无要帮忙的地方。
曦珠摇头,笑说若有需要,一定会说的。
她出来后?,要回春月庭,听到不远处隔着葱茏松林,卫锦和卫若的哭喊。
心里蓦地揪疼起来,想起那些年,卫锦将?她当作母亲,夜里窝在她怀里时,那一声声的阿娘。卫若少话,但?她知道,这个孩子也是想念母亲的。
曦珠抬头看向暗下的天色,眨了眨微润的眼。
至少这世?,这两个孩子不会再经受那些苦难。
卫家的人都不会。
一切都在变好。
她继续向春月庭去,在想另一件事。
她没想到这起纵火案牵连起来,会引发这样大的反应,刑部召她与柳伯去问过?许多次话了。
柳伯说,纵使将?契据上该赔的银钱,都赔付干净,后?面要想重新将?生意做起来,也是很难了。
扯进卫温两家的纷争里,谁做生意愿意牵连这些,怕一个不慎,就?要得罪人。
曦珠捏紧手,父亲留下的最后?一个铺子,也许要关闭了。
*
从上元圆月当晚,直到二月初,外室之祸曦珠不再担心,反而忙碌藏香居的事,时不时奔波于衙门和铺子之间?,还要去往城外县里看望曹伍的父母,及妻子。
来来往往间?,周遭都在议论春闱将?于二月九日开场。
心神微漾,她不免又想起许执。
而也是在临考前的二月四日傍晚,她无意见到了他。
那时,她和柳伯与人又商谈完一笔赔付,下了酒楼,晃眼间?,陡然见到对面书局棚架下,不被人留意的角落站了一个人,头戴苍色毡巾,穿的一件灰蓝衣裳,单薄地不足以抵挡寒风雨雪。
但?他脊背挺直,不曾弯折一分。
就?如当年初见时。
时隔前世?十年,她终于又见到了他。
第056章未婚夫
上辈子?,曦珠有时会想,兴许是因为许执预料到不久后,镇国公府卫家会陷入难以翻身的灾祸,才会来退掉和她的婚事。
*
那日是神瑞二十七年的九月二十三,距离他们大?婚还有半个?多月的光景。
许执请丫鬟到春月庭,约她去奉山。
曾任刑部尚书的卢冰壶是当年他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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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春闱,提携他的老师,虽卢冰壶因那起外室祸端被降职出京,但到底借着这层关?系,与卫度算是同门,自然熟识,也会递帖来公府探讨些政事。
更多闲暇,顺便邀请未婚妻出去游玩,无可非议。
毕竟他们的父母俱已?不在,就连主持他们定亲的姨母,那时业因连失丈夫和长?子?长?媳,缠绵病榻已?久,不再管这样细枝末节的事。
曦珠收拾妥当后,便跟着他出府。
她整日在公府后宅,除去被蓉娘教着做些绣活,为大?婚准备,再也没有其他事做。
若是能出去走一走,总比这样闷着好。
但她没有想到此次许执约她出来,是为了退婚。
一路上,他比平常少了许多话,神情?也凝重,似是有什?么心事。她以为他是被部里的那些案子?烦扰,想让他开心些,还说了好些笑话。
之前两人在一起时,他偶尔有这样的时候,只要她逗逗他,他总会开怀的。
但这回,他一直没笑。
她有些不知?所措了,揪着他的衣袖,轻快的脚步沉重起来,不由越走越慢。
“微明。”
她仰起脸,问道,“你怎么了?”
他停下来,却没有说话。
“是在刑部碰到什?么烦心的事吗?我不懂,但我可以听你说的。”
她知?道这一年来,皇帝病况愈烈,到了不能起身的地?步,太子?党和六皇子?党争斗地?愈加厉害。而许执因明站公府卫家,被人针对。
他的仕途并不大?好过。
他很少再有时间陪同她。
尽管她也没多少闲暇,在忙两人的婚事。
这回他好不容易有空了,约她出来玩,她便想与他高高兴兴的。
她等待着,尔后听到他从未有过的疏淡声音。
“曦珠,我今日约你出来,其实是有一件事要与你说。”
“我们的婚事……”
一片片赤红的枫叶飘旋落下,掩去远处的人声。
静谧深处,她定定地?看?着他,过了好一会,才慢慢松开抱住他手臂的那只手。
后来,许执又说了什?么,曦珠全都记不得,只记得他递还那个?她初学做的荷包时,说了这样一句话:“若有一日公府出事,你一定要想办法尽快离开。”
当时她不懂即便要退婚,他只需遣人上门说就是,何?故要单独约她出来,再是最后如同谶言般的话。
直到神瑞二十八年正月的来临,曦珠才渐渐明白?了。
许执不仅敏锐地?预测到将来朝局变化,才会与她退婚,还那样隐晦地?提醒她,当卫家出事之时,卫陵被困之际,不要掺和进去,而是要赶紧离开。
他不能直言。
她到底还是在一众慌乱里,因给卫陵传递消息,而被求于活命的公府丫鬟告密禁军,抓进了刑部牢狱。
也是在那里,见到秦令筠,被逼处于鞭刑的酷罚中,意志因那些同处牢狱之人的惨叫,而濒临崩溃。
秦令筠的沉声问询,更让她犹在黑渊。
可也因他每一日的到来,她才能确认卫陵还活着。
高热反复,将曦珠烧地?混沌,眼前俱是灰茫,喉咙似被火燎烧,不停咳嗽间,只能贴着被风雪冻硬的铁墙,让自己清醒一些。
这样的日子?过去多久,直至那日她梦到卫陵战死,秦令筠走进牢狱,应证了这件事。
接着被强灌下那碗退热的药,她才意识到自己接下来的命运,不再受控。
身上的鞭伤阵阵裂痛,手脚也被冻僵起了疮,疼痒酸麻。
秦令筠解开她的衣裳,她无力去推拒,只能忍受他给她涂抹着药膏,疼地?几欲昏死。又听他说,两日后,她这样一个?泄露机密的囚犯,会被接出去,成为他私养在外的人。
只因卫陵已?死,她不再有任何?用处,如何?处置,端看?他们这些跟随六皇子?一荣俱荣人物的心情?。
那晚,曦珠在昏沉间,看?着秦令筠吩咐狱卒悄生的炭盆,绝望一点点蔓延,愈堆愈重,让她不禁伸手,要朝盆中烧烫的红炭去。
若是死了的话……
但她没有死成。
“你说你是不是不受罚,不知?道听话?”
被触犯忤逆的人抚弄她的脖颈,前日被他掐出的淤痕,沉声:“自己将衣裳脱了,我给你上药。”
她在他的冷目下,恐惧一点点攀爬脊背。
终究颤着手解开衣带,在那方血腥的方寸铁牢里,流着泪将衣褪到腰间。
“总得习惯了。”
秦令筠的手从她的胸肩滑过腰肢,每游移一寸,她都忍不住要抖一下,听他徐徐发问:“你这副身子?还没有被许执碰过?”
又是一个?深夜。
牢门的铁链突地?响起来,曦珠陡然睁开眼,惊惧地?看?向那里。
不是秦令筠,是许执。
披戴风雪地?走了进来。
自那日奉山分别后,曦珠已?有四个?多月未再见他,回想那时他说的话,只觉恍如隔世。
许执就站在不远处,静静地?看?着她。
曦珠倏地?眼中酸涩。
她一身污秽不堪,却要面对也追随新帝,一身簇新官袍的他。
许执走了过来,蹲下身唤她:“曦珠。”
似隔着太多,这声都嘶哑。
曦珠直直盯着他,紧咬住唇,才能不泄出一丝哭音,让自己在他面前,显得更加狼狈。
“我知?道如今想向你解释再多都是枉然,留给我在此处的时间也不多,秦……”
许执的嗓音低下去,几若似风,只有她一人能听到。
“秦令筠过来的事,我得知?了,我会想办法救你。”
话至此处,他无法再续言,最终道一句:“抱歉,是我之错。”
错在何?处?
错在当时不应该去退婚吗?可若是不退,此时连他都要被牵连进太子?党中,寒窗苦读二十载尽付东流,焉能好端端地?在这处。
曦珠只字不言,直到他从袖中拿出一个?浸染鲜血,残破脏烂的平安符。
她才转动了下无神的眼瞳。
听他说起另件事,那时卫陵接到她传递去的消息时,北疆因出奸细,狄羌同时犯境,军营一片混乱,卫陵最终还是下令抗敌,是为了引开狄羌军,否则必然连失重镇,百姓遭殃。
曦珠怔然。
她一霎明白?了,为何?在那个?噩梦中,卫陵战死时,会一直看?着京城的方向,是那样的悲戚神情?。
在京城家人,和北疆责任间,他选择了先承担责任。
也没能再平安回到京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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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执将平安符递到她的手边,道:“卫陵的尸首已?被洛平运送回京,葬在了卫氏族陵,这是他身上留下的东西,我将它拿来予你。”
他微微哽咽道:“曦珠,你定要好好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