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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1章帐中
眼看温淮一来就把话说绝,其他人纷纷紧张起来。
开什么玩笑,碧虚可不能走,他的补魂水平不消说,单论剑法造诣,以及卧云山几位得力干将,都是联盟不可或缺的战力。若放走了,可不是平白削弱己方?
立刻有人劝和道:“丹霄君息怒,息怒!”
温淮怒极反笑,擦去剑上的血,归剑入鞘,“噌”的一声,叫道貌岸然之辈吓得后退两步。
林长辞顺势起了身,没有看任何一人,只冲殷怀昭微微颔首。他比任何人都清楚温淮的脾气,温淮赶回来,正是来寻人晦气的。
殷怀昭心里叹了口气,这些个盟友当真不好管理,既想卧云山出力,又想把林长辞啖血食肉,世间哪有这样的好事?
也无怪乎温淮撕破脸。
外患未平,盟友已开始分食,不如他来掀桌,谁都别想讨到好!
温淮以带着血腥气的剑鞘隔开众人,为林长辞开道,修士们不安地左右看看,阻拦道:“请林长老留下,有何意见咱们再议不迟!如今离心,只怕如了魔修的意。”
“不必拦了,诸位所作所为令我等寒心。”
高挑明艳的红衣女修大步跨过门槛,现身在众人面前。
若华扬眉扫过堂中众人,目光锋锐如刀。若是温淮还可用一句年轻气盛来解释其冲动,比他更为成熟的若华显然无法轻易摆平。
恰逢此时,白西棠噙着玩味的笑意,轻飘飘抛出一句话:“若卧云山退出联盟,白家也一并退出。”
众人惊诧地看向他,紧接着,跟在若华身后进门的青年接话道:“既然如此,陆家也退出。”
林长辞定睛一看,竟是陆云璟。
他穿着劲装,冰冷的面容上全是不屑,目光触及林长辞时,倏忽柔和起来。
林长辞避开他腻乎的目光,听殷怀昭沉吟道:“既然如此,飞焱宗也……?”
众人一下急了,怎么好好的就要散伙了?连忙挽留道:“盟主三思啊!”
殷怀昭笑笑,道:“说个玩笑话,诸位怎么如此着急?”
末了,他正色道:“林长老,若华尊者,退出联盟不是小事,还望几位慎重。”
“卧云山意向已决。”
若华没有松口,她今日来此就是唱红脸,因此也无需顾忌太多,环视一圈,讥讽道:“魔尊还未露面,某些同盟就迫不及待地对盟友下手,说出去也不怕贻笑大方?若宗主来问,我也自有一番道理可讲。”
早晨还好好的联盟,到下午便接近散伙边缘。
谁也没想到变数来得这样快,眼睁睁看着林长辞被徒弟簇拥着离开,白西棠和陆家那使者也随之而去,遂急得像火上的蚂蚁,团团乱转,拉着殷怀昭好说歹说,希望盟主能把人留住。
殷怀昭摊了摊手,道:“殷某一开始便说过,谗言之害,甚于猛虎。林长老若真伤了心,恐留不住,但……”
他话锋一转,意味深长道:“殷某素知林长老待人宽和,不是斤斤计较之辈,若为流言之事向他赔个不是,兴许会回心转意?”
“这……”
多数人踟躇起来,流言中心那几个主力不肯低头,他们不信林长辞真敢撕破脸,多半是心里恼了,要个说法。
结果所有人等着等着,等来了神机宗拔营的消息。?
真走?
不到一炷香,林长辞帐前来了许多人。
“林长老,方才是师弟冒犯,还请长老为大局考虑,千万不要抛下我等。”
“是啊,林长老,我等不信谗言,林长老这般光明磊落,必是有人特地诋毁!”
“林长老,这几日……是在下的不是,在下不该为了些真假有无的流言而怀疑长老,日后再也不会了!若长老有什么惩罚,在下都甘愿接受,绝无二话!”
谢罪的人好话说尽,卧云山那几个徒弟就是不松口,终于,殷怀昭姗姗来迟,冲着营帐一拜,道:“万望长老以天下为重,暂且留下,往后殷某定会好好约束同盟言行,不叫联盟毁于自身。”
不多时,林长辞掀开帘子,重新出现在众人面前。
他面色淡淡,道:“殷宗主言重了。”
眼见他有松口倾向,为首的几个赶紧上来告罪,盼望联盟于卧云山重修旧好。纵使有几个骨头发倔的传谣者,这时也大势已去,难以再掀风浪。
在一众努力之下,使者们终于把卧云山劝回联盟,心疲力软的同时,也暗暗和那几个流言主力划清了界限。
殷怀昭倒是满意,他唱足了白脸,又有了杀鸡儆猴的机会,日后再收拾不听话的同盟可简单多了,可谓和卧云山双赢。
此番内忧暂时平息,没人敢多嘴,联盟风气为之一清,林长辞的耳边霎时清净了不少。
白西棠是第二日前来拜访的。
彼时外面下了小雨,淅淅沥沥,朦胧黯淡的天色下,一切都模糊不清,远处青山影影绰绰,恍若醉卧烟雨之中。
南越雪未至,寒风依然冷得砭骨,帐里架了炉火,配了灵阵,把营帐烤得暖烘烘的。
底下的人不知师兄弟二人闹了龃龉,照以前的规矩直接将人放了进来,若华皱了皱眉,按住想赶人的师弟,招呼道:“小师叔。”
昨日半真半假地要退盟,也算借了一点白家的势,今日人家上门,自然不好冷脸相待。
林长辞端坐在矮榻上,见他熟门熟路地坐在下首,脸色看不出喜怒,道:“你们先下去,我与你们师叔单独谈谈。”
温淮想说什么,看他脸色,又硬生生压了下去,道:“我与师姐就在门口,师尊若有什么需要,直接传唤便是。”
二人离开后,白西棠笑了笑,给自己倒了杯茶,道:“防贼似的。”
林长辞开门见山:“今日前来何事?”
白西棠动作顿了顿,轻声道:“我与师兄已如此生分了?”
林长辞不言,他似乎也没有非要求个答案的意思,道:“罢了,我今日来见师兄,只是觉得师兄似乎有什么话想问我?”
林长辞道:“的确有话要问你。”
那双红眸总算直视起他来,含着审视的意味,上下打量。
白西棠大大方方任他看,面上笑意加深——直到林长辞蘸着茶水,在桌上写了两个字。
他面色微微变了:“师兄想问的,是这个?”
“讹兽。”林长辞定定地看着他,不放过一丝情绪变化:“白家的兔子。”
白西棠垂眸,遮住了眸底神思,沉默几息才道:“是。”
他的手不由自主扣在扶手上,敲打了几下,又重复道:“是这样,白家有许多讹兽,然后呢?”
随着重复的话语,林长辞敏锐地察觉到他迅速平复了情绪起伏,一瞬间回到了刚入帐的时候:“师兄还想问什么?”
林长辞拧起眉:“你没有话想和我说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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讹兽,包含的可不止是这两个字,背后蕴含了更多未尽之语……例如摇金渡后山那具空壳。
白西棠漫不经心地笑笑:“我想说的,先前都说尽了,师兄想听什么呢?”
他意有所指:“我知错即改,不再纠缠,从此清心寡欲?”
林长辞冷冷道:“你知道我问的不是这个。”
他盯着白西棠,白西棠也盯着他,缓缓起身,在帐中踱步:“师兄想问什么,只管问便是,与家族机密无关的东西,我都可以告诉你。”
他脸上的笑意淡去,补充道:“只告诉你。”
林长辞闭了闭眼,似下定决心,问:“端午之时,约温淮放灯的那名女弟子失踪,是否与你有关?”
看过古籍后,他总觉得讹兽血脉没这么简单,私下琢磨许久,某日忽然想起了这桩旧事。
那名女修约温淮放灯时,头上戴了兔耳发饰,有股熟悉的气息。后来黄易安以女修安危为威胁,诱他前去,却不曾提及此人。他死于非命就罢了,那名女弟子始终下落不明,好似从来没有过这么个人。
身在宗内,无人过问她的生死,本就是件不合常理的事。
白西棠确认道:“仅是此事?”
“仅是此事。”
他目光闪烁一瞬,旋即眸中升起凉薄笑意:“有,师兄要处置我么?”
“她人何在?”
白西棠别过头,道:“她本不是神机宗的弟子,是我族中人,如今还活着。”
“黄易安所言也是你教授?”
“算是吧。”白西棠漫不经心道:“我为师兄献策,不好么?再说了……”
他眸子弯弯,透出一股冰冰凉凉的恶意:“单凭黄易安先前对师兄所做的事,他就该有一死。”
林长辞道:“你道心偏了。”
白西棠气质骤冷,和从前大不相同,不像是朝夕相伴百年的师弟,倒像陌生人。
白西棠道:“是师兄的心偏了。”
他按上自己的心口,轻言细语:“无论是何模样,隔阂也不会消失,师兄真能完全不介意么?索性我直白些,撞个南墙又何妨?”
林长辞面色冷硬起来,道:“执迷不悟,若非如今时局紧迫,我定会代师父管教于你。”
白西棠一点也不怕,笑笑道:“已有人管教过了。”
他手指在脖颈停了一停,严丝合缝的立领下,似有阴影重叠。
他漠然道:“师兄,我今日把话摊开说明,若你想像纠正弟子那样纠正我,还是别多费力气了。我不会改,帐中还有事,我先告退了。”
……
神机宗营地。
亲眼看到小师叔离开后,若华回到营帐中,取下剑,懒懒打了个哈欠。她连轴转了数日,正是倦乏的时候,当下脱去外袍,打算小憩一会儿。
可一睡下去,她就做起了梦。
梦里意外地清醒,她那留在山上的小徒儿不知为何入了梦中,一个人在营地里走来走去,神色郁郁,发带无精打采地垂下来。
营地空无一人,煮的茶还热气滚滚,诡异而平静。
若华见她找了半天,一无所获,终于忍不住开口把她叫住:“徒儿。”
那张娇艳的面容藏着冷意,又在看到她的一瞬间消失殆尽。
婉菁连忙走过来,脆生生道:“师父,这些日子您在做什么?”
“忙着杀魔修呢。”若华替她正了正发髻,随口问:“你在找东西?”
提到这个,婉菁就有点不开心,道:“我在找一个偷了我娘亲东西的小贼,等我找到,定要他付出代价。”
若华纳闷道:“偷你娘亲东西?魔尊么?”
她非常自然地问出了这个问题,没有经过一刻思考,婉菁似乎也十分顺利地接受了其中信息,问:“魔尊……好像大家都这么称呼他,不过,我也许该称他为父君。”
父君?不对,婉菁何时认了巫真!
若华骤然惊醒。
她深呼吸几口,神志逐渐清醒了过来。
果然这几日太累,连梦中人的言行都这般出乎常理。
若华叹息一声,正要坐起来,见床边坐了个人影,手比脑子快一步拔出剑,忽然愣了愣。
“婉菁?”
她喊。
第112章哄睡
温热的手覆在她拔剑的手上。
婉菁道:“是我,师父。”
难道刚才不是梦?不对,若不是在做梦,营地里怎会一个人都没有。
也许是刚睡醒,若华脑子懵了一下,才想起问她:“等等,你怎么过来的?我临走前不是让鹤师叔多关照你么?他怎会放你下山?”
黑暗里,人影轮廓晃了晃,像在摇头:“与他无关,我自己离山的。”
“山上出了什么事?”
若华立刻追问。
她收了剑,听婉菁语气十分平静,眉目浮现几缕担心,用火折子把屋内灯烛一一点了起来。
烛光里,婉菁和梦里一般别无二致,就连发带颜色都一模一样,有几分风尘仆仆,但并未受伤。
“山上无事,方才已和师父说过了呀。”她歪了歪头:“我来抓贼。”
“你胡闹什么?”若华又好气又好笑,觉得这个小徒弟真是被自己惯坏了,遂把人搂进怀里讲道理。
“你如今才金丹……嗯?何时突破到金丹了?算了,先不说这个,你虽知晓魔尊与你关系匪浅,但也要知道,魔尊可不是会感念亲情之人。他狡诈冷酷,反复无常,对你绝不会手下留情。再说,魔尊修为高深,就连你师父我也难以相敌,你巴巴跑来,岂不是给他送人头?”
婉菁亲昵地依偎着她,眸底却很认真:“师父放心,我自有打算。”
“傻徒儿。”若华叹气道:“你这样莽撞,我如何放心得下?”
婉菁连忙抱住她的胳膊,解释道:“我不会认魔尊作父亲,也并非认祖归宗,仅为拿回我娘的东西。”
她眸底含着希冀,轻轻恳求道:“我没有用魔气,师父,你相信我。我有自己的办法,好吗?”
若华没说话,眉毛始终蹙着,婉菁的态度温和而坚决,眼神固执。
小姑娘似乎在她看不见的地方有所改变。
也不知道这样的改变时好时坏,凝视半晌,若华语气终是软和下来:“你呀……要以自己的安危为重,知道么?有什么师父能帮上忙的,就说出来,不要拿自己的命去冒险。”
少女抿唇一笑,盈盈如水:“是,徒儿知道了。”
……
腊月已至,但人间注定过不了一个安生的年。
岁暮,大寒,天降流火。
南越的火烧了许多日,天上黑斑原本一直随着冲天火焰减小,可小到银盘尺寸时,它宛如被压制到了某个极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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骤然冲破了束缚,重新长大,浑身变作赤红,如同一只眼睛,注视着地上兵戈声起,纷乱不休。
天地间的灵力随之稀薄起来,这段时日里,数不胜数的魔修出现在南越与中土交界处。
使者们首当其冲,为了护卫身后中土,不得不与魔修交战,战况并不算十分好,常有魂魄受损的修士被送到林长辞这里来补魂。
同盟内擅长战斗的修士被殷怀昭编了几支小队,日夜在方圆百里内巡逻,宗门增派的援兵还在路上,剩余修士们被迫拧成一股绳,也顾不得先前许多恩怨。
此番要是守不下来,他们全都得玩完,谁敢懈怠?
饶是如此,流火防不胜防,它毕竟从天上降下,民间亦有许多地方遭了侵袭,有的求到临近宗门的头上,求来一两队弟子帮助,勉强渡过难关。
这日,林长辞在帐中瞧着杨月水送来的信和近期事务汇报,时不时轻咳几声。
近来天寒,他少有出门,补魂之术总归些透支,脸色白得吓人。
营帐的帘子被掀开,温淮冷脸端着药走进来。
他作为在外巡逻的一员,忙着斩杀越界魔修,救助附近村庄,许多日不曾回来,心中始终放不下自家师尊。昨日一回来,收拾完自己后,就急急钻进了林长辞营帐,接着被眼前人毫无血色的脆弱模样气到眼眶发红。
他一拔剑就要去找殷怀昭算账,林长辞连忙拦下。
青年拥着狐裘,咳嗽几声,轻声道:“为师无事,休养几日便好。你才回来,就莫要再走了,陪为师睡一会儿。”
温淮大马金刀地往他身边一坐,动作硬邦邦的,冷着脸不言不语。
林长辞颇有几分无奈,他知道温淮是在气自己不爱惜身子,但到底时局紧急,他稍累一些又能如何?
眼看温淮明明一副压着火气的样子,眸底却委屈得不行,时不时瞥他两眼,幽怨极了。林长辞想了想,主动躺到他怀中,道:“为师小憩一会儿,若有人来,你记得唤我。”
“是。”
温淮嘴上冷淡,却极快地把臂甲卸了,取下佩剑,又搭一条软被,以免硌到他。
林长辞本意只想稍躺一刻,降降他的火,熟料一觉睡去,在月上天心时才醒过来。许是身边有这个人陪着,竟也没做什么梦,安稳睡到了现在。
温淮闭着眼假寐,察觉到怀中动静,低头看取,语气间已平静了不少:“师尊醒了?”
林长辞揉了揉额角,问:“什么时辰了?”
“子时。”
温淮扶着他坐起,起身道:“药煮好了,我去端。”
他端进来后,坐在旁边牢牢盯着林长辞,一副要看住他行动的模样。
这药入口比平时略淡些,林长辞知道他又往药里加了减淡苦味的药材,没有多问,几口喝完,见他还那幅模样,不由失笑了一下:“怎的像要防为师出门?”
“该防。”温淮把空碗送出去,又迅速回了营帐:“我今日休沐,会一直看着师尊。”
林长辞道:“既然休沐,就好生歇一会儿,瞧瞧你,都生青皮了。”
“怎么会?我分明在见师尊前就……”温淮反射性条件地摸摸下巴,随即意识到被骗了,睁大眼道:“师尊?”
林长辞顺势拉他躺下,坐在床头,放缓了声音:“睡罢,为师陪你。”
“说话算话。”温淮抓着他的袖袍。
“算话。”林长辞取了一卷古籍,在灯下翻开,似乎打算秉烛夜读。
“你何时醒过来,都能看见为师,这般可好?”
这话果然让温淮有了安心感,毕竟累极,听不清嘀咕了几句什么,他攥着袖袍,慢慢闭上眼,一会儿,帐里响起了均匀的呼吸声。
蜡烛无声地烧了一宿。
眼见帐外逐渐有了亮色,林长辞放下书卷,抓着他袖袍的手不知不觉松了。
他低头,见温淮睡得正熟,从来没有睡这样熟过,眉目舒展,唇角放松,惹得他支着下巴多看了几眼。
外面响起匆促脚步,林长辞耳朵一动,收回目光,怕惊醒榻上人的好眠,随手布了阵法隔去声音,才走出去道:“何人?”
来人刚向外面值守的弟子奉上令牌,见他出来,忙躬了身:“长老,在下乃是殷宗主信使,特来奉命通知长老,平城出现了疫病,城中病死者众,城守已弃城而去。如今城中混乱不堪,盟主请各位使者保重己身,若有余力,望遣人速往平城救急!”
平城是离联盟扎营处最近的一座城池,也是通往中土的口子,如今流火之灾未消,又遭疫病,不知道是否有人刻意为之。
若口子一旦被撕开,后果不堪设想。
林长辞严肃起来,道:“回禀殷盟主,此事本座已知晓,即刻便派人前去平城。”
“是!多谢长老大义。”
信使深深行了一礼,立刻赶去通知下一处。
林长辞暗自掐算了几下,问值守弟子:“若华可有归来?”
弟子道:“若华师姐不日便归,如今营帐无人。”
林长辞眼神凝重:“既如此,我亲自去一趟平城。等若华回来,你等需向她说明此事,劝她勿要冲动,有事寻凤萧商量。另外,替本座往宗内送封信,令丹桂带一队医修支援平城,即日启程,不得有误。”
“是!”
弟子领命而去,不多时,他匆匆赶了回来,面色有几分踟躇:“长老,师姐虽不在营帐,但弟子遇见了婉菁小师姐,要带上小师姐一同前往平城么?”
“婉菁?”林长辞愣了一下,旋即皱眉道:“荒谬,若华怎么会把她带来前线?让婉菁来见我。”
若华向来爱护弟子如姊妹,也是因此,这个行为叫他感到费解。如果单单带来见世面便罢了,竟也不知会自己一声,若无弟子来报,婉菁独自留在营地,万一出了何事,该如何是好?
一会儿,婉菁就随着值守弟子出现在了他面前。
她打量了林长辞面上神情,心虚地低下头:“师祖……”
“若我不问,你和你师父都不打算禀告此事?”林长辞冷冷问。
婉菁左右看看,就是不敢看林长辞,替师父解释道:“师祖勿怪师父,我自己跑出来的,师父和娘亲都不知情,要怪就怪我吧。”
林长辞面露诧异:“你能在鹤的感知下离山?”
鹤修为可不低,虽是灵兽化形,却与合体期修士差不了多少。婉菁才多大,实力堪堪金丹,鹤怎么会毫无察觉地任她溜下山?
婉菁抿了抿唇,道:“我有我自己的办法。”
她抬起眼睛,小心瞟了林长辞一眼,道:“我来这里,或许……和师祖的目的是一样的。”
林长辞心中一凛,传音道:“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小姑娘还能有什么目的?她修为不高,人脉稀少,又无特殊本领……唯一的可能,只有她的血脉。
婉菁当真点了头,道:“我知道,师祖,而且我还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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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必须要来。”
二人在门口僵持着,身后帘帐一掀,温淮睡醒了。
见林长辞不在,手头也空着,他还以为林长辞抛下自己又去补魂了,脸色正难看着,就见林长辞与婉菁立于门口。
婉菁有些不安地看了温淮一眼,温淮很平静地看看她,又看看林长辞,半晌道:“外面冷,先进来再说吧。”
第113章进城
温淮没问婉菁来做什么,进了帐,兀自把炭火拨得更旺,随后坐在一旁翻了翻林长辞看了一半的书。
帐中不太大,只隔出了会客与寝居,也因此格外聚气。
婉菁拘谨地在下首坐下,偷偷瞥了眼温淮,小声说:“师祖,师叔他……”
林长辞道:“你师叔不是外人,有什么要说的,只管说便是。”
婉菁咬了咬唇,道:“是,那弟子便说了。弟子恳请师祖准我留下,若他日遇上魔尊,我自有办法应对。”
林长辞心中更觉荒谬,可跟她一对上眼神,见她眼底全是倔强,略感头痛。
这小姑娘到底受了什么误导?即便魔修之间有什么不传之秘,能血脉克制,可她到底修为不高,怎能应对巫真的临死反扑?轻则重伤,重则性命不保。
于她而言,跟巫真同归于尽并不值当。
“不是我不愿让你参战。”林长辞给她讲道理:“而是你还如此年幼,如今巫真实力有所下降,并非无人能敌。修真界能人众多,渡劫期亦不在一手指数,哪有推你一个小辈上去的道理?”
“可……”婉菁还想努力争取,他又道:“你师父曾对我说过,你的珠钗不必担心,她会替你夺回来。”
婉菁低下头,轻轻“嗯”了一声。
林长辞看不见她的神情,以为自己太过不近人情,声音和缓了些:“婉菁,师祖和你师父是不会害你的。”
他温声道:“即便出了何事,也是我们挡在前头。你们还小,前途无量,平平安安地长大,便是我们最大的期望。”
面前的小姑娘听了这话久久不语,半晌,用袖子轻轻擦了擦眼角。
林长辞心中一叹,道:“莫哭,师祖不是在责怪你。”
婉菁摇摇头,哽咽道:“不是的,师祖,我……我知道你们的心。”
她抬起头,眼睛红红地看着林长辞:“我只是想到一路见闻,忽然有些难受。您知道吗?路上有好多人在逃命,一些比我还小的孩子被背在背上,尸身已凉了许久,他们爹娘却不知道,以为到下一座城就会醒了。还有人饿极倒在路边,没人敢去救,只能眼睁睁看着他们刨土,塞了满嘴的土不再动弹。”
她神思恍惚,吸了吸鼻子,道:“我不想看到这样的人间。”
她紧紧攥着双手,坚定道:“师祖,师父常教我,修士应以天下为己任,我虽不堪大用,但若能尽绵薄之力,哪怕蚍蜉撼树,也无憾了。”
林长辞微微一怔。
他没想到婉菁竟抱着这等志向,心中有些复杂,既是叹惋,又忍不住动容。
明知会死,依然义无反顾么?是他小瞧了小姑娘。
但放婉菁一个人在营地,他委实不放心,略一沉吟,道:“既然你有此大志,便与我一同去平城罢,那处生了疫病,你要做好防范。”
温淮翻书的手一顿,问:“疫病?”
林长辞道:“方才殷怀昭派人来告知,平城急需修士支援。我已给丹桂去信,不多时她便能赶到。”
“疫病凶险。”温淮皱起眉毛:“师尊别去了,我去便是。”
林长辞没有答应,凝重道:“如今不知城中是什么情况,左右宗门派的增援快到联盟,我先去平城看看。”
婉菁听出事态紧急,起身行礼道:“弟子这就去准备。”
“去吧,未时出发。”
待帘帐合上,婉菁收敛起面上神色,往自家师父营帐的方向走去。
行至枫林中的无人处,一道声音忽然响起在她耳边。
“费了那么多功夫,我当你要做出什么大事来,结果给自己讨了宗苦差事。”
那声音柔婉妩媚,楚楚含情,婉菁却不为所动,眼底流露出不耐:“与你何干?”
女声笑起来,悦耳如银铃作响:“怎么没有关系?你若讨得巧宗,我或许还能为你指点一番。你瞧,营帐里那两位,都是极好的双修之体,怎么不知道动动脑筋撬过来?双修乃是快活之事,采阳补阴更是大补。只可惜,你那位师祖空有根骨,却是个病秧子,活不了不多久了……”
“住嘴。”婉菁停住脚步,语气发冷:“你再胡说八道,我就把你丢出去。”
“哎呀呀,小姑娘,可不兴恩将仇报啊?”女声笑意声弥急,似是欢快:“我这一路都在帮你,你要是过河拆桥,那我就……”
她故意一字一顿,宛如羽毛挠着心尖,诱得人心痒:“——更喜欢你了。”
婉菁深吸口气,道:“你们魔修的想法真奇怪。”
“我们魔修?”女声意味深长地道:“拎得这样清,焉知哪日不会投入你最厌恶的怀抱?”
婉菁不想跟她多费唇舌,她却继续轻语,像要说服她:“敢于弑父的人,天生便不能为自诩正道的修士所容,你可要考虑清楚了,小姑娘。”
婉菁脚步顿了顿,依然往前走去。
……
打点好行礼,派人告知殷怀昭后,未时二刻,林长辞带着弟子们出发。
在他即将离开营地时,在联盟边缘遇到了不速之客。
白西棠立在最前方,身后跟了几车药草,押送的人以麻布帕子包住下半张脸,显然有备而来。
“既是为救人,师兄应当不会介意我随行吧?”
白西棠双手笼在身前,对他笑了笑。
打得一手好算盘,若是他单来,极有可能被拒绝,但有了平城最急需的药材,林长辞一定会松口。
便如此刻,林长辞明知是计,仍不得不答应,语气冷淡道:“自便。”
白西棠转头,对身后道:“跟上。”
几大车药草上了官路,打出神机宗的名号,跟在他们后面,但修士脚程快,大半个时辰后,药草车便看不见了。
申时正,几人落在了平城外。
平城现下的情况可以用惨不忍睹概括。
林长辞手指搭在眉骨上,远远望气,只见平城上方疫鬼横行,病气沉沉,整座城笼罩在死亡的黑气下。
城外三三两两地聚集了许多人,他们脚步蹒跚,看到天上有修士路过,惶惶不安地左右避开,有的越过了界,被守卫撵了回来。
见到御剑的修士时,守卫们精神一振,如今也只有修士敢来这里救命了。
他们正要上前请修士入城,城门口的一名老妇跪了下来,抓住林长辞的袍角,苦苦恳求道:“大人!求你们行行好,给的吃的吧!什么都行!我家囡囡三天没吃饭了!”
她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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嘶哑,像抓住了救命稻草,守卫踢都踢不走:“求您了大人!给囡囡吃就好,老妇不吃的!”
老妇人大概饿了很久,气息孱弱,被林长辞的灵力扶起,用不着他示意,婉菁已忙翻出了纳戒里的干粮,塞到她手里:“大娘莫急,吃食在此,你的孩子在何处?”
看到吃食,老妇人眼露精光,枯瘦的手指颤抖接过,却没有吃一口,用尽力气回到路边树下,把孩子抱起来:“囡囡,有吃的了,快吃,快。”
那孩子奄奄一息,就算闻到干粮的些许麦香,也只动了动嘴,眼看出气多进气少了。
跟在她们身后的温淮半跪下来,按住小孩竹竿般细瘦的手腕,往里送了一点灵气。小孩眼睛终于勉强睁开一条缝,无神地任老妇把干粮喂进嘴里,慢慢嚼喂着。
老妇用衣袖擦擦眼泪,给她喂了一半,眼看孩子终于有些喘气了,激动得直向一行人磕头:“多谢几位大人!多谢几位大人救命!”
她颤颤巍巍把剩下的干粮递还婉菁,婉菁不要,还递给她一小壶水:“您吃,大娘。”
老妇这才狼吞虎咽地吃掉,肚子里有东西,脸色也好了不少。
其他人看到老妇有了吃的,不免热切地盯着林长辞这一行人,但顾忌着他们是修士,犹犹豫豫不敢上前。
林长辞问老妇:“你等为何在城外?”
说到这个,老妇又是抹泪:“大人,实不相瞒,我们是南越逃难过来的。”
南越?林长辞心里一动,追问道:“南越发生了何事?”
探子难以探清南越的具体动向,联盟正发愁,不想竟有南越人逃了出来。
老妇指了指天,哀叹道:“大人也瞧见了,自打天塌后,这世道就一天比一天难过,南越的大老爷们都疯了!他们天天捉人献祭,不管凡人还是修士,统统照抓不误,光是村子里就被抓走了七个乡亲!老妇生怕哪天囡囡也被捉走,才跟着他们跑出来。”
林长辞心中思忖,掐指算了时间,又问:“你们来中土多久了?”
老妇人有些惶恐地道:“四日……不,今日是第五日。大人要遣我回南越吗?老妇不要田,跟囡囡有一口吃的就行了,千万莫遣我回南越!”
林长辞摇头,道:“叫上你的同行者,与我等一道进城。”
四五日……若算上南越到中土的路程,正好能对得上天上那块黑斑缩小又变大的时间,黑斑变红会和南越世家的行动有关吗?
城外这些人倒是没有染病,但再滞留下去,就说不准了。
救一人是救,救一城也是救,不如先带进去,再从长计议。
老妇人睁大了眼,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直到温淮对她重复了一遍,她才颤抖地站起来,扯着嗓子对附近喊:“乡亲们,可以进城了!我们可以进城了!”
周围蠢蠢欲动的人一下子振奋起来,尽管脚步有气无力,依然互相搀着,目光灼灼地盯着林长辞。
“真的可以进城了吗?”
“仙人大德,多谢仙人!”
他们何尝不知城中正在流行疫病,但走到这里,干粮已尽了好几日,草皮、树叶、泥巴,能吃的都吃了,不知还能不能走到下个城池,倒不如进城赌一赌。
温淮抱着剑在后方盯着,以免他们生乱。林长辞叫上婉菁,回到城门口,出示了神机宗令牌。
守卫们无比欢迎修士来救命,但对他身后的流民们颇有微词:“大人,这些人不能进去。”
“为何不能?”
“大人有所不知,疫病就是从南越传来的,他们是南越人,上头吩咐了不让进。”
“你们城守不是跑了么?”婉菁问。
守卫道:“是这样没错……但如今是李督邮暂代城守之职,他吩咐过不许南越人进城。”
林长辞取出长老令:“本座要面见你们督邮。”
长老令地位在宗门令牌之上,守卫们何曾见过这等令牌,连忙双手捧过,匆匆进城上报去了。
他约莫是第一个前来支援的长老,又出身大宗,无人敢轻看,没一会儿,一名小吏气喘吁吁地随守卫跑来,道:“督邮请大人前去郡府。”
“这些人呢?”林长辞示意了一下身后群众。
小吏为难道:“督邮大人说,这些人需在城外等候,若有急病濒死者,需有人担保不得生事方能入城,而且只能送去圈定的地方。”
看来不见到人,那名督邮是不会松口了。
这时,白西棠走上前来,主动道:“师兄安心进城便是,此处有我关照。”
饶是方才见过流民惨状,他笑意依然不变,颇有薄凉意味。
林长辞摸不准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吩咐温淮道:“我会尽早回来,你与婉菁在此处看顾好流民。”
进了城,城中铺面而来的死气叫人窒息,疫鬼猖狂地在街巷穿梭,腐臭味与淡淡的药味混合,酝酿出一股极为难闻的味道。
流火与疫病的双重夹击下,家家户户闭门不出,路边的尸体不知死了多久,小吏掩住口鼻,麻木地绕过它们,给林长辞带路。
如今的平城像生了腐肉,若不尽快剜去,剩下的地方也会接连坏死。
林长辞本以为会见到难缠的官吏,不曾想到,见了面竟是熟人。
“您是……”那人一脸惊诧,随后一拍脑袋想了起来:“哎呀!林仙长!”
他竟是一年前林长辞下山除魔时,那家县令的师爷。
师爷面上既是震惊,又是感慨:“想不到一年前仙长救了在下的命,一年后又要来替下官解难!这可真真是天意啊!”
现在不是叙旧的好时候,林长辞长话短说,道:“解难谈不上,本座此番来,是想将城外那些流民带入城中。”
师爷语气有了一丝为难:“既是仙长下令,下官本该答应,可疫病从南越传来,下官担心……”
他主动拉开交椅,请林长辞坐下,又殷勤倒了茶,只是城中围困数日,茶水也已寡淡无味。
林长辞没有接他的茶,肃然道:“城中疫病本就严重,不管从哪条官道送来药材,都要从城外经过。若不管城外流民,任其饿死,尸身无人收殓,也会爆发疫病,届时绊住送药之人,城中城外岂不两失?”
第114章白发
师爷醍醐灌顶,一拍脑袋道:“哎呀!还是仙长有先见,在下这边遣人放他们入城!”
他连忙吩咐了左右,又问:“仙长可有落脚之处?若不嫌弃,不妨住在郡府,如今城中无人做主,仙长坐镇是再好不过了。”
“此事再谈不迟。”燃眉之急在前,林长辞无心休息,细问道:“城中染病者几何?医馆几间?药材多少?粮仓可还有余?”
师爷能做到督邮,也是个精明人,略有思考便答:“前日文书呈过考察,城中统共一万二千余户,染病者占了三成,因人手不够,余下还未登记。医馆五间,但大夫染病者不在少数,仅两间还在看诊,至于粮仓……”
他小心地求问:“仙长问粮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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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不是想放赈?”
林长辞还没回答,他已苦笑道:“实不相瞒,下官接手郡城时也曾想过,但开仓一看,里头尽是数年前的陈米,两日便放完了。若还要放,需向本地官绅家中借,他们轻易不肯借出,官衙又暂时无可许诺,这便两难了。”
凡人官场里的勾结来往不是林长辞所擅,但修士亦有自己的一套办法:“本座既奉盟主之命,自当暂代联盟行事。你派遣一队人马,拿上本座的长老令,以联盟之名借粮。”
师爷欲言又止,听他继续道:“此粮记在神机宗头上,待城中渡过难关,便派人来还。若有不测,也由本座承担。”
有他主动担责,师爷安了心,拱手道:“多谢仙长!”
温淮带着流民进了城,督邮将城南一块荒废已久的地划为临时落脚处,派了些衙役前去看管。
没一会儿,小吏那边传来坏消息,大户依然不肯借粮,林长辞本想派温淮去,但温淮以婉菁压不住流民为由,把差事给了她。
小姑娘没让人失望,她对内和气,对外却十分有其师之风,软硬兼施,不卑不亢,没费多大力气就叫大户松了口。
傍晚,几车药草送到了平城外。
白西棠领着人来了郡府,沿路看了城内惨烈景象,神色却漠不关心。送来药草后,他仅对林长辞说了一声“任凭师兄使用”,便去了督邮给他安排的厢房。
他不插手,固然叫人生疑,但事情紧急,林长辞没有追问。
李督邮命人在城西搭了一道长棚,染了疫病的人被送进去用药,有的人家死活不愿,他就亲自登门,拉了修士做大旗,好说歹说把人送了进去。
看着来往送药的学徒,督邮在浓厚药味里摸了摸头顶官帽,不知不觉松了口气。
听林仙长说,过几天还会有修士前来支援,平城是保住了,他花了大钱捐的官身也保住了……对了,林仙长呢?
他四下找了找,余光见青年越过了他,以手巾挡住口鼻,独身进了长棚中。
……
白西棠拉开衣襟,底下如玉的皮肤上,狰狞鞭伤的结痂已落了,留下几道淡淡的痕迹。
他剜了药膏,在痕迹上薄薄涂了一层。
平城的夜晚一片死寂,连一点活物的声音都听不见,他独自在黑暗里坐了一会儿,没有点灯,想象林长辞此时在做什么。
是在亲力亲为地救人,还是和他那师侄在一块亲亲热热?又或者,在为联盟还未到来的援助而烦心?
白西棠无声笑了笑。
那个人做什么,想什么,真是太好猜了,以至于根本不用节外生枝,他也自己会走上别人算计好的那条路。
后心忽然一冷。
白西棠拉起衣襟,看也不看,道:“若我死在这里,你们的计划可就全毁了。”
黑暗中,似乎隐约出现了一个高大的影子。影子冷笑道:“你已生了异心。”
“异心?”白西棠挑眉,饶有兴致地回身道:“我替你们守在这里,倒是我不是了?若这座城提前覆灭,你猜猜,剩下的时间还够不够你要做的事?”
影子不回答了,一抹暗色无声无息绕上青年脆弱的脖颈。
白西棠收起了笑意:“你想引来那个小姑娘,就尽管动手。”
“她也要死。”那声音更冷了,宛如毒蛇吐信:“她想杀我,你也想杀我?那就各凭本事,且看谁能笑到最后。”
脖颈间的黑气散去,白西棠不需用灵力试探,知晓他已离开。
过了许久,冷意才缓缓消散,白西棠推开纸窗,夜色黑沉,明日大约有雨。
他回身伏案,提笔写了一封信,系上灵鸽的腿,手指抚了抚鸽羽,温声道:“去吧,不要迷路。”
……
林长辞等人进城后,平城总算迎来了微茫的生机。
李督邮虽然不是个能人,但胜在听话,林长辞让他往左,他绝不会往右,特别会打着修士的名号狐假虎威,恐吓某些不安分的城民或流民。几番运作下来,城中暂时恢复了秩序。
入夜,待新的药汤熬好送来后,林长辞结束了义诊。白日看过近百位病人,灵气损耗空前地多,一天下来难免头昏脑涨,起身时,他身形微有摇晃。
婉菁马上扶住他:“师祖!”
林长辞站稳,摆了摆手,道:“无事,你师叔呢?卧云山那边来信了么?”
婉菁不放心地扶着他,慢慢出了长棚:“师叔上午接到师父来书,暂回联盟交接事务,说是明日就回,让师祖保重身体。卧云山的信昨日便来了,丹桂师叔至多还有一天路程,师祖勿忧。”
“甚好。”林长辞缓了口气,道:“这两日,联盟若来了其他修士支援,你只管将他们带去郡府,告诉李督邮便是,旁的不必多管。”
“是。”
经过这几日历练,婉菁也愈发干练起来,扶着林长辞一路回到郡府厢房,道:“师祖,我先回房了,若有什么事唤我便是。”
林长辞颔首,往廊下走了两步,想到什么,脚步微微一顿。
他侧头看向另一边,那里的小园静悄悄的,像是沉入了夜色里,毫无动静,也无烛光。
送完药材药后,白西棠似乎完成了任务,再没出现在过他面前。按道理来说是件好事,可他心中始终坠了一份不安,像是山雨正在酝酿。
“师祖?”婉菁出声。
他默默收回视线,道:“回去吧。”
林长辞推门进了屋子,屋内充盈着暖黄烛光,炭火烧得正旺,熏风里,倦乏如潮水般漫了上来。他上了卧榻,阖眸入定,却迟迟无法静心。
或许实在太累,应当睡一觉才是。
林长辞如是想着,摘了发冠,忽在婉转的烛光里发现一缕银白。
青丝映衬下,这缕银白格外打眼,叫人移不开目光。他手指停滞在半空,眉毛轻蹙,似是疑惑,又似是在确认。
他生白发了?
这个念头让林长辞一怔,起身去了镜前,镜中人影昏昏,满头乌发中,那一点银白宛如夜晚飞雪,指尖轻触,又凉又滑。
他定定看了半晌,忽然有一瞬不认识镜中的那个人。
冰凉冷硬的触感传来,林长辞发现自己不知不觉按在了镜子上,似乎只要遮盖住镜中白发,就能掩盖这个事实似的——这一日还是来了,他却并没有自己想的那样平静。
他余下寿数正一点一点被蚕食着,待耗尽那日,是再度魂飞魄散,还是能奢求一个来世?
按在镜子上的手轻轻颤抖起来,林长辞闭上眼,喉头艰涩地滚动,不敢想象真到那一步时,他该如何面对温淮。
烛泪滑落,燃烧至尾声,泪珠簇拥在一起,开出了花。
镜前的人不知保持了多久的姿势,才收回手,将那一缕头发仔细梳入青丝之中,重整衣冠,不露分毫。
天蒙蒙亮时,门口传来敲门声。
“师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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婉菁在外面道:“山上来人了。”
门打开了,林长辞语气平静:“让她们去前堂稍待,我即刻便过去。”
此番卧云山来的人除了丹桂等医修,竟还有李寻仙。
“啊?师父让我来的。”被问到问题的李寻仙左右看看,疑惑问:“师伯,师父呢?”
这又是闹哪一出?
林长辞不露声色道:“他在西厢房休息,你找管家引路便是。”
“是,那我先告辞了。”
李寻仙走前多看了一眼婉菁,婉菁对他笑笑,转过去做自己的事。
仆人领着他到了西厢房,淡淡莲花香扑面而来,白西棠正在院中负手而立,一身白衣,城中这样死气沉沉的情况下,他竟然还有心情赏花。
“寻仙来了?”他微笑着转头。
“师父!”李寻仙行了礼,随即急急地问:“师父,我信中提到的小山,你可愿留在山上?他根骨委实不错,悟性也好,估计再有半个月就能引气入体,这些日子也在山上跟我学千字文……”
白西棠笑着将他拉进屋中,道:“不急,慢慢说。”
李寻仙叽叽喳喳了好一会儿,忽然发现白西棠只是面带笑意地听他说,没有发表意见,便停下话题,问道:“对了师父,你来信唤我所为何事?”
“无事便不能唤来?”白西棠淡淡一叹,“真伤师父的心啊。”
见他手足无措,白衣青年又笑了笑:“哄你呢。”
他想了想,道:“再过一日,其余宗门来支援的人也到了,此处不太平,接下来还有劫数要度。我届时编一支巡防小队,你跟着一起巡视。”
李寻仙道:“我知道了。”
不过……仅为这些?他有点摸不着头脑,若是仅仅为了巡防,似乎没必要特意将他从宗内叫来,莫非师父是想让他在众人前露个脸?
白西棠慢悠悠道:“其实,叫你来还有另一桩事。”
他笑意莫测,道:“只有你能做的事。”
来了!李寻仙精神一振,升起一股要做大事的责任感,道:“师父请说,我一定好好完成!”
白西棠却话锋一转,问:“见过那个小姑娘了吗?她对你怎么样?”
“啊?”李寻仙懵了一下,随后反应过来,颇为羞赧道:“她……她对我还不错,我们毕竟是师兄妹。”
白西棠笑着看他道:“叫你来,也正是因为她。”
他递给李寻仙一道玉玦,玉质顺滑,入手冰凉,边缘锋利,仿佛一柄沉甸甸的刀。
“她近来有些不对,我担心会出岔子。”白西棠不紧不慢道。
婉菁能出什么岔子?李寻仙心中一跳,强作镇定道:“她应该没问题吧,否则师祖会察觉的。”
白西棠浅浅笑着,意味不明道:“原是这样想的,若真做出了什么奇怪举动,你须立刻阻止,必要时捏碎此物,我会立刻赶过来。”
李寻仙说不出哪里不对,勉强笑了笑,道:“是……若我不能对付,一定召唤师父。”
第115章幻火
丹桂一来,林长辞卸下不少负担,她带的医修或多或少都处理过疫病,面对如今情况,虽不能立刻根治,但能迅速接手,有条不紊地继续救治染病者。
在她们到的第三日,联盟第二波支援的修士也赶了过来,多是各宗门的小辈,带着药材前来支援,因没个主事的长老,一时有些乱哄哄的。人多容易生乱,幸而城中各处实在太缺人手,林长辞纵有三头六臂也忙不过来,正好把这些人派去。
李督邮俨然把林长辞当成了主心骨,城中各处事宜都要问他,林长辞不得空,白西棠这时候倒主动站了出来,将支援的宗门弟子分作数支小队,每支小队分派下不同任务,顺手把婉菁和李寻仙也塞了进去。
如果是往昔,和婉菁一队,李寻仙定然乐得龇个大牙,这次瞧着却不太开心,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
“你有心事?”
某日结束巡防后,二人避开其他弟子,一起进了废弃的城隍庙中取暖。
自天塌后,傍晚就成了一日中最好看的时辰,既不太亮,也不黯淡,柔和的绯红凝成丝缎,笼盖四野,夕光温柔朦胧。
城隍庙里生着火堆,听到问话,李寻仙添柴的动作一僵,头摇得飞快:“哪有!”
“是吗?”婉菁眸子转了转,歪头盯着他:“可是你这两天都心不在焉。”
李寻仙打哈哈道:“有吗?可能巡防有点累了。”
看得出来,他不想继续谈这个话题,婉菁捏了捏手指,垂眸道:“你要是累了,就回去休息,如今平城有其他人撑着,不差咱们一个。”
她话里没有丝毫责怪之意,依然轻言细语,李寻仙听得愧疚顿生,她如此为自己着想,自己却瞒她,偷偷执行师父的命令,真不像话。
李寻仙丢进最后一根枯枝,擦了擦手道:“没事,不就是巡防吗,我能坚持住。”
火苗骤然摇曳了一下,把枯枝整个吞噬了进去,婉菁默默地盯着火苗,又侧头看他。
李寻仙心里有鬼,不敢跟那双清澈的眸子对视,微微背过身去,靠在台边,闭起眼假寐:“我小睡一会儿,师妹,你走的时候叫叫我。”
身后传来模模糊糊的应答,他也不知道婉菁答应没有,这一闭眼,真的迅速睡了过去。
似乎没做什么梦,轻易就睡到了自然醒,李寻仙揉揉眼睛坐起来,听到柴火依旧在毕毕剥剥地燃烧。
他抬起眼皮,外面已黑了个透,一丝星星也看不见,他急忙转头:“师妹,天黑了,咱们快回城。”
无人回答他,李寻仙疑惑地看向另一边,入眼一角白裳。
白西棠竟莫名出现在这里,随意坐在他身侧,盯着火苗跳跃,目不转睛。
“师父?”他惊讶地喊出声:“您何时来的?”
白西棠这才低头看他,面露笑意:“已来了一会儿。你在这里睡大觉,不怕魔修偷偷砍掉你的脑袋?”
脖子无端一凉,李寻仙连忙摸了摸,后怕道:“师父,你又在吓我。”
白西棠笑着伸出手,摸摸他的脑袋,道:“进展如何?”
李寻仙迟疑了一下,摇头道:“她没有问题。”
闻言,白西棠不易察觉地笑容一顿,重复道:“……没有问题?”
李寻仙低头叹气道:“师父,我总觉得自己在做亏心事,婉菁她十分关心我,以为我太累了,还想开解我,我心里有点愧疚。”
头顶那只手收了回去。
白西棠神情似乎有些僵硬,淡淡道:“你倒关心她。”
李寻仙点头:“毕竟我们是同一个镇出身的同门,怎能不关心呢?”
城隍庙中静了一会儿,只有炭火烧灼的声音响着,李寻仙抬头,这座城隍庙荒废多年,塑像已有些歪斜,如同神祗倾身俯压,手执法器,正要诛杀庙中邪祟。骤然对上塑像的眼睛,一股极大的压迫感扑面而来,塑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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投下的阴影里,白西棠就在那里立着。
李寻仙一个激灵,说不清为什么,违和感密密爬上了脊背,他下意识喊:“师父。”
白西棠无甚表情地瞥他一眼。
他踱步走来,居高临下:“若以后,婉菁做出什么荒谬之事,你也要为她担待吗?”
李寻仙下意识道:“这……端看她做的是什么事吧?”
“若是杀魔修?”
李寻仙道:“当今魔修肆虐残酷,悖逆天时,杀之应算替天行道,怎会荒谬?”
“若那魔修与她有关,是她的……亲人呢?”
李寻仙怔了怔,有些卡壳:“这……即便如此,魔修也……应当也祸害了天下,她若师出有名,不违逆道心,其他人又怎能责怪?”
他觉得自己这话还算中肯,反过来劝白西棠:“师父,您瞧,师伯不也有魔修血脉,可他为人刚正,秉持大义,婉菁有这样的师门,又有嫉恶如仇的若华师叔教导,定然不会走偏,假如杀了极恶之人,我辈岂能因血脉而苛责?假如当真如此行事,后世只怕会笑我是浅薄之辈。”
白西棠复杂地看了他一眼,片刻后,他叹了口气,手再次摸上李寻仙的发顶,低声道:“不要忘记你今日的话。”
李寻仙慢慢闭上了眼睛。
他呼吸变得悠长,好似过了一瞬,又好似过了无限长,意识混混沌沌,在半睡半醒间沉浮半晌,终于再次挣扎着睁开了眼。
外面夕阳漫天,仍是他最开始睡去的天色。
“师兄,你醒了?”婉菁叫他。
李寻仙恍惚了一下,左右看看,他还靠着城隍庙的台子,塑像端正立于台上,神情慈和,身边坐着婉菁。
看天色,他最多睡了一刻。
怎么会有如此清晰的梦?奇也怪哉。
他嘀咕几句,婉菁靠过来,好奇道:“你在说什么呢?”
他立刻站了起来,怕婉菁偷看梦境似的,挠了挠头,道:“哈哈……哈,没什么,做了个奇怪的梦罢了,天色不早,我们赶紧回城吧。”
婉菁微笑道:“好。”
她起身浇灭火堆,离开城隍庙时,左手不露痕迹地虚虚一掐,一道黑影悄无声息没入了阴影中。
……
郡府,书房。
如今城中掌权的人变了,里面处理公务的人也变了。
林长辞坐在案前看着舆图。
平城的疫病没防住,邻近几个城池也陆陆续续出现了染病者,好在有平城打样,李督邮又是个爱钻营的人,早就急急地传了名声出去。这几日,其他城池派人来求取方法,林长辞就是再不喜人多,近来也见了不少人。
“多谢仙人赐教!我等这便回去禀告城守。”
最后一个城池派来的小吏也离开了,林长辞独自看了小半个时辰的舆图,揉了揉额角,起身去寻温淮。
拉开门,他和刚回来的人险些迎头撞上。
温淮扶住他,问:“师尊忙完了?”
林长辞道:“嗯,陪我出城走走。”
“好。”温淮放下送来的集册,顺手搂住他的肩:“这几日师尊总蜷在城中,气色都差了些,依我看,公务交给那督邮便是,何苦如此辛勤?”
林长辞摇头道:“督邮能力不强,若全交给他,城中人命才要被耽搁。”
二人出了城,没有走远,绕着城墙慢慢地走。附近魔修被清理得很干净,还有宗门弟子编的队交替巡逻,倒比其他地方更安全。
路上不时有弟子遇见二人打招呼,如今城中事务由林长辞一手主持,他们就是想不认识也难。更何况林长辞在修真界有着鼎鼎大名,又生得如此出众,弟子们说不好奇是假的,打完招呼,都偷偷打量他和温淮。
温淮神色如常,暗暗牵紧了林长辞的手,林长辞倒未露出不悦,面色淡淡,从容地从众人目光里穿过。
“碧虚长老好年轻啊……身边是他的道侣吗?”
“不曾听说过他有道侣呢。”
“但那架势,不是道侣还能是什么?”
弟子们自以为再说悄悄话,嘀嘀咕咕地远去,温淮听得眉毛微挑,俊脸露出某种似笑非笑的表情,末了,他把林长辞手一攥,撒娇似的贴近他肩头。
“师尊,等回了卧云山,我们就举行道侣大典,好不好?”
林长辞斜睨他,唇角不觉微弯:“想要名分了?”
“名不正则言不顺。”温淮拉长了声音,低低道:“莫非,师尊喜欢偷……?”
被林长辞危险的眼神盯着,他勉强把后面的“情”字咽了下去。
但他并未气馁,停了停,再接再厉道:“若师尊喜欢这种滋味,我倒也无妨,只是少不得扫花庭要受些罪,半夜三更被飞贼打扰了。”
林长辞沉默了一下,道:“好好说话。”
说得这么遮遮掩掩,好似二人关系见不得光。如今早已见了光,就差过个明路,这人竟是越活越回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