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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1章皎日

铸剑是一件极其费功夫的活计,莫说师尊已几十年没来过此屋,单说他回宗后身体每况愈下,又怎能如此受累?

徐凤箫心中一紧,但有人比他更快地出声:“师尊!”

屋内传来林长辞的声音:“进来。”

门吱呀一声打开,外面热浪冲天,屋内倒凉爽几分。

只见窑中火光正烈,浓浓的木炭味扑面而来,七个孔眼全部注满灵石,灵力做的罩子将其笼了个严严实实,避免灵气外泄。碾碎用尽的灵石累积在乌铁细口外,闪烁的柔碎珠光宛如星辰碎屑。

林长辞就坐在砧台旁,正仰头看剑,素袍外披了一件深青色披风,黑发松散系在脑后,比白日装束简单些。

他以指腹摩挲雪亮剑身,轻轻弹击,剑身发出长“铮”声,宛如清越龙吟。

“来了。”他对二人微微颔首,随后将手中长剑递给温淮:“试试如何?”

温淮神色怔忪一瞬,似是稍显意外:“给弟子的?”

剑柄入手,些许熟悉的手感传来,宛如旧友相逢。

他愣住了:“这是……我以前那柄剑?”

他最初的剑也是由林长辞所铸,锻入寒铁精魄炼成,吹毛断发,入手总有森森凉气,无论置身何等危险的境地,只需一握,便可定心神。如今也不遑多让,剑身经过研减,淬过火后冷却下来,研磨出的刃面清亮,微透薄寒,纹路细腻,只需一照,便能感受到迎面杀气。

“我将那柄剑回炉重锻了。”林长辞以手巾掩唇,轻咳两声,道:“其中寒铁精魄尚在,未失剑心,可用。”

温淮低头,似细细看剑,徐凤箫在身后看不到,林长辞却从剑身的反射中望见了他的眼睛。

眼眶通红,含了满腹酸涩。

这一刻忽然被拉回十余年前的某日,少年第一次得到属于自己的剑,怔怔然许久,不发一语。

他有许多话想说,许多委屈想吐露,但隔了十余年岁月,隔着一柄断过的剑,再多的话也变作浮云飞絮,夜风一吹,纠纠缠缠不知去了何方。

千言万语,终究凝成一句:“多谢师尊赐剑。”

林长辞见他紧紧握着剑柄,想碰又不敢轻易触碰,似默似痴,抬手轻轻揉了揉他的头。

“此剑予你,愿尔持道守心。”

淡漠嗓音唤了温淮的神思,他看看林长辞,又看看手中长剑,欢喜方才开闸似的漫上来,将他整个人飘飘忽忽地淹没。

他抬起亮晶晶的眼眸,在林长辞掌心蹭了蹭,接着后退一步,半跪下来,举剑恭敬道:“请师尊赐名。”

见状,徐凤箫也拱手道:“师尊重新开炉铸剑,乃是大事,还请师尊赐名。”

被两道殷切目光盯着,林长辞沉吟片刻,手指按在剑身,道:“便叫‘皎日’,如何?”

爣爣皎日,欻丽于天。

温淮握紧剑柄,唇角翘起:“是!”

“皎日……”徐凤箫品了品剑名,抚掌笑道:“皎日,丹霄,甚好甚好。”

温淮把新剑左看右看,宝贝得很,随意挽了一个剑花,只觉这柄剑尤其趁手,无一处不契合,再想起林容澄的那把剑,笑意更加明显,难得有股孩子气,就差拉着林长辞撒娇卖乖。

他将剑换至左手,右手顺势摸上林长辞手腕,渡入灵力的同时,不忘频频看向大师兄。

徐凤箫怎会看不懂其中赶客之意?他无奈地摇摇头,暗道小师弟真是尾巴翘到天上去了。

林长辞抽出手拍了拍温淮,道:“你去前面等为师。”

等温淮含着笑意,提着新剑,一步三回头地离开后,林长辞把目光转向徐凤箫,示意他随自己来。

二人出了铸剑室,在院中站定,林长辞问:“来寻我何事?”

徐凤箫登时正色起来,对林长辞躬身道:“弟子有一事想禀告,是……与魔尊有关的。”

林长辞颔首,听他斟酌道:“魔尊逃窜之前,让弟子给师尊带一句话。弟子担心是计,故迟迟没有上报。如今修真界满城风雨,弟子担心隐瞒误事。那日,魔尊说,他想与您定下十月初九,落仙山之约。”

林长辞眸子微眯,思忖片刻,道:“落仙山?”

自古天倾西北,那一方的群山巍峨耸峙,人迹罕至,至多有些修士开辟洞府闭关。落仙山是其中一座仙山,山高千丈,相传有神仙被贬谪于此,故以此命名。若有凡人进入,则会被谪仙请去做客,成为仙仆,再也回不了凡世。

神机宗离得远,驾驭灵马需七八日路程才能抵达。除了传闻中的仙人,落仙山并无其他优点,魔尊约在那里,意欲何为?

可惜无人能告知答案,就连“落仙”的山名也隐隐蕴含着不祥。

林长辞心中微沉,面上却并不显,道:“此事我知晓了。”

徐凤箫问:“师尊如何打算?若有计较,我等自当早做准备。”

林长辞仰头看向天穹,往西之处,可见星辰漫天,灿烂密布。

他观星不语,沉默了半晌,才道:“李寻仙歇息了么?若未歇息,请他到前面一叙。”

说罢,林长辞率先去了前屋。

温淮早在屋内等着他了,好不容易等到脚步,还是两人。

他心觉不对,抱剑起身,问道:“师尊,出了何事?”

林长辞摆手让他坐下,道:“一会儿便知。”

李寻仙果然未曾歇息,因着白西棠始终没回来,他暂且住在卧云山,时不时跟林长辞的弟子们学些术法剑招,虽然学得磕磕绊绊,好歹有人教了。

得知林长辞召见,他一撩衣摆便跑了上来。

“师伯召我有事?”

他眼巴巴地问。

最近几日休息得好,偶尔也能见到婉菁,这小子把自己拾掇整齐不少,头发梳得整整齐齐,面容清秀,一双眼睛狡黠无比。少年人正是抽条的年纪,劲瘦如细竹,身量长高了一大截。

林长辞提笔,在宣纸上落下“落仙山”三字,递到他面前。

“你不动用任何卜算法子,只仔细感受这三字,能辨吉凶否?”

李寻仙对这个要求不陌生,白西棠在时,也常用这种方法锻炼他的感知,于是接过来仔细瞧了瞧。

师伯的字相当漂亮,瘦长凌厉,顿挫干净,蕴含着无形的剑意。

李寻仙拿远了些,试图摒除剑意影响,在脑海里复写了一遍,随后闭起眼认真感悟。

几息过后,他缓缓睁开眼,道:“厉。”

不是什么好去处,但若获得卦辞指引,或许可以避开凶险。

林长辞又写下“十月初九”几个字,再度发问。

这次李寻仙的面色沉重了许多,摇头道:“凶。”

林长辞看着这张两纸,不知不觉陷入了沉思。

魔尊相约,若是吉才奇怪,但上天似乎在落仙山留了生路,只要找到对应的破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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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法,未尝不可全身而退。

赴约,需寻生机;失约,前路不明。

李寻仙小心地看着林长辞神色,问:“师伯,此地有什么问题吗?”

林长辞反问:“你感知时,可有什么特殊的感觉?”

李寻仙抚了抚纸面,琢磨了一下,道:“有,但不算太强。只觉得像雾里看花,看不清楚太多,可雾那边似乎有什么东西在吸引我过去。”

“可去?”

李寻仙迟疑道:“不去的话,或许会错过答案。”

“什么答案?”温淮挑眉问。

李寻仙不好意思地挠挠头,道:“其实那日我没说清,‘天道有缺’是天算的推演没错,但根据我自己的推算,后面应当还有四个字,只是不知晓是什么字。”

他怕林长辞责怪,又急忙解释道:“师伯勿怪,我自己推算并没有用天算,单用了师父教的几种起法,怎么算都觉得缺少后半句。但弟子驽钝,这些日子并没有推出后半句到底是什么,故而,故而……”

林长辞如何不明白他的为难,颔首道:“本座知了。”

李寻仙埋头,悄悄舒了一口气。

师伯和师父的年纪分明大差不离,严肃起来可真叫人心里打鼓,还是师父好,脾气总是特别好,不知师父何时才能回山?

注意到少年郎的不自在,林长辞看向徐凤箫,徐凤箫会意道:“天色已晚,弟子告退。李师弟可要与在下一同离开?”

李寻仙立刻自觉地起身:“师伯,弟子告退。”

徐凤箫领着他出了扫花庭,二人气息在夜色里渐渐消失。

温淮将新剑系在腰间,走到林长辞身后,替他揉捏着肩膀。本该高兴的一夜,因魔尊的话染上一丝风雨欲来的阴霾。

“一定要去么?”他低声问。

其实无需多问,他早就知晓师尊会做出何等的选择。

林长辞拿着“十月初九”看了一会儿,末了,阖上眸子道:“去。”

“可……”温淮张了张嘴,到底把后面的话咽下去,转而道:“既如此,我陪师尊一起赴约。”

林长辞微微摇头,睁开眼睛,红眸并无丝毫惊慌。

“虽是相约,却并未只点名我一人前往。”他眉梢微挑,沉沉道:“或许这同盟,也该提前拉起来了。”

第102章画卷

尽管话这样说,林长辞却并未掉以轻心。

天蒙蒙亮,神机宗藏书阁就迎来了久违的造访。

在浩如烟海的古旧典籍,童子帮他翻找了几个时辰,终于从架子深处找出几本落灰的典籍。

这些典籍大多是记载西北群山的传闻故事、地理志及城志,里面夹杂数十或数百字关于落仙山的描述。

古往今来,能在那里定居的修士极少,遑论凡人,即便开凿洞府,也多是些隐世不出之辈,能流传出的信息自然如沧海之粟。

而这些记述里,又有多数提及的是修士耳熟能详的谪仙传说,除此外便其不算独特的风光。

书堆从厚变薄,童子添了两回灯油,林长辞才从倒数第三本书中找到了些额外的消息。书中说,落仙山下有过一两个小城,但常年风雪,城中居民鲜少外出走动,后面再去时,怎么也找不到小城了,只找到一窝灵兽。

不知是因天寒地冻,笔者迷了路,还是小城居民乃灵兽化形。

这是本三百余年前的奇兽志怪小说,落款像是道号,或许作者还在世。林长辞下翻一页,见后面竟有插图。

待细看时,林长辞瞳孔一缩,翻书的手不由紧了几分。

图上是再寻常不过的山水图,重山层叠,离得极远,山顶云瀑如海奔泻,流下千丈之高,待涌到画面之前时,已尽数散去,仅余一棵雾中伫立的细瘦老松。

画面留白极多,却丝毫不显寡淡,应当出自名家之手,即便不懂丹青的民众看了,也能感受到扑面湿气。

但令林长辞神情微变的不是画上技法,而是画中内容。

——他见过这张山水图,就在归海宫。

前世临死前那段记忆,他着实很不愿回想,每次回想都宛如短暂的凌迟,叫他识海刺痛,心绪难平。可此时看着这张插图,他不得不重新寻回记忆的匣子,揭起一角,去追溯蒙冤的源头。

前世,林长辞领命探路,作为头一个抵达归海宫的修士,在确定主殿没有魔修埋伏后,便走进了奢靡富丽的寝宫,也走进了半旧屏风后的内室。

昔日珠光宝气的陈设被逃跑前的奴仆们偷窃抢夺,带不走的便砸坏推倒,珍珠玉石滚落一地,内室里的东西大都已尽数损毁,一副衰败之景。

混乱杂陈之中,唯一面白墙素雅,悬着一幅完好无损的山水图。

不知为何,那一处在归海宫末日般的境遇里保留了清净,没有脏污,也没有毁坏,观其周围痕迹,似是放过一张桌案。

早有归海宫流落出的奴仆称,玉镜台被安置于魔尊寝宫墙面之上。

如今从殿外进来,并没有看到其他镜台,唯有这面墙有些嫌疑。画上并无玄机,也无封印,林长辞取下挂画,见墙后有镶嵌过一面圆形物件的痕迹。

他将手贴在凹痕里,催动灵力,倏忽魔气迸发,青霜瞬间出鞘在手,却没有敌人。

林长辞转身,只见内室情景无声变化,方才糟乱的场景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金光辉柔,珠围翠拥,蟒蛇盘踞于两侧玉柱之上,冲着不速之客吐出殷红蛇信。

这定是寝宫损毁前的模样!

意识到这一点,林长辞连忙回头,见挂画后的墙壁上果真嵌了一块看不清的圆形之物。

这就是玉镜台么?他于欲定睛细看,周围奢靡的景象却一瞬消失。

重回现实,满地糟乱与华美幻境成了对比,宛如一生一灭。

随之而来的是流言中伤,被所有人觊觎的玉镜台换成挂画,谁也不信他未曾从中动手脚,虽清白由心,却毁于人言。

但现在——他定定地看着这一页插图,脑中思绪纷乱无比。

落仙山,原来这就是落仙山,巫真早有预谋,传闻是真的,他定然从玉镜台预知了什么,所以才选择诈死。

未来会发生何事?天算所算出的“天道有缺”又预示着什么浩劫?

莫非飞升之人渐少,正是因为“天道有缺”?若当真如此,巫真此番复生,是否已有了应对之策?

林长辞愈想愈是脑袋发疼,呼吸急促,一股脑涌入的问题仿佛一柄刀子,把脑海搅得绵绵钝痛。

他闭了闭眼,吐纳几息,强迫自己定下神来。

不管如何,天衍四九,人遁其一,即便是天道浩劫,也一定有生路留下。

他如是想着,等钝痛消退,才继续翻阅。

往后是讲述灵兽的部分,与插图并不相干,林长辞合起书卷,独自在幽寂里默坐了一会儿。

烛火又暗了,童子放下正在整理的典籍,正要添第三回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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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到响动,抬起头,见林长辞从上方的书阁飞身而下。

童子拍去衣裳上的碎屑,迎上去道:“长老可还需要找书?”

林长辞摇头,淡淡道:“这些足矣,这几本书待会儿遣人送来卧云山,走之前找杨师姐领赏便是。”

听到有赏,童子眼睛一亮,连忙应下。

卧云山。

扫花庭今日分外空寂,院中只有鸟鸣、竹叶沙沙与洒扫声,温淮有事外出,小弟子为林长辞端来药汤。

林长辞喝了药,坐在庭下赏了一会儿梨花飘飞,晌午后去了偏殿。

可怜林容澄身体还未大好,在偏殿日日盼,夜夜盼,盼的人总被师兄一个人霸占,见面次数屈指可数,尤是这两日宗内忙着结盟会谈,就更加难见。

微不可闻的脚步响起,还未进入殿中,已被殿内的人抱住了腰际。

“师父!”林容澄抬头看他,瘪着嘴委委屈屈控诉:“您都快三天没来看我了。”

林长辞神色软化,牵着少年的手往里走:“为师有要事在身,你这几日可有好好练功?”

“自是有的。”林容澄抓紧他的手,生怕一松就把人放跑了:“说不准再过一月,就能突破金丹期了!”

“好。”林长辞摸摸他的脑袋,表扬道:“进步很大,为师甚是欣慰,有什么想要的么?”

进入屋内,林容澄特地把椅子搬到他面前,怕沾灰,还用袖子扫了扫。

他踌躇道:“住在这里不缺什么,师姐也很好,我……我想要师父陪着我。”

若要其他的还好办,偏生是这个愿望,林长辞坐在上首,微微叹气道:“为师不日便要出门,恐不便带你。”

“师父去哪里?”少年巴巴地扯着他的衣服,面色失落:“真的不能带么?我不会添乱,也不会乱跑。”

林长辞无奈道:“非是不愿带你,只是此行凶险,不适合你去。莫要担心,快则半月便回。”

林容澄抿了抿唇,他向来知晓师父的脾气,说了不带,那就是如何费口舌也不会改变主意了。

他只得闷闷不乐道:“那我想与师父、师姐师兄他们一起吃顿饯别饭。”

他怕再被拒绝,急急握着林长辞的手,道:“只是一顿饭,应当可行的罢?我知道师父很忙,也知道师姐师兄最近很忙,前些天若华师姐来看我,说此去坎坷,不知何时才能重聚……”

少年说着说着,温雅面容上多了几分不舍:“我虽不能和大家同去同归,却也想好生话别。”

林长辞轻轻反握他的手:“你师姐自有分寸,倒是你,在山上也莫忘记修炼,鹤会留下来陪你。”

“不要。”林容澄忙道:“贺先生要保护师父,我在山上很安全。”

林长辞招来小弟子,要他去山下寻其他弟子商议宴席之事,顺便给宗外的温淮送了只灵鸽。

小弟子去了一个时辰,回来告知道:“禀长老,徐师兄不在宗内,若华师姐前日去了天知宗,杨师姐在核算今年山上事务的开销,托弟子告罪,恕她无法前来……”

一番禀报下来,能参加宴席的弟子不过一手之数,林长辞想了想,道:“总归事务繁忙,不能强求,待此间事了,再向你师姐她们讨顿宴席罢。今日就师父陪你,如何?”

林容澄方才黯淡下去的眼睛又亮起:“好,师父陪我!”

傍晚时分,偏殿内摆酒开宴,温淮从外面赶回来,踏着霜气进了暖融屋内。

他手里提着一包东西,路过林容澄身边时顺手放下:“给。”

林容澄拆开一看,里面是些蜜饯、酥酪之类的零嘴,都是他爱吃的,忍不住翘起唇角,别别扭扭地说:“谢谢……师兄。”

温淮哼笑一声,在林长辞身边留的位置坐下,问:“鹤师叔呢?”

“和婉菁她们随后就到。”林长辞把下首的酒壶端走:“今日宴席人少,便把酒撤了罢。”

一炷香后,鹤带着婉菁和李寻仙上来,五人正好坐满一张小桌。

宴过三旬,扫花庭掌灯,屋内的光变得柔缓暖黄,林长辞在烛光中抬眸,恍然想起年初之时,他在边陲远山中也吃过一顿这样的团圆饭。

快一年过去,稚嫩的眼神已经褪去,林容澄高了一个头,眉目开始舒展。婉菁还有一年便能及笄,出落得颜色姝丽,隐约可见倾国之色。

就连当初最不起眼的李寻仙,也脱去瘦小的影子,挺拔清秀,像读书人家的公子。

到底物是人非,他回了神机宗,白西棠错付心意,而宴席上的少年们也长大了。

第103章启程

结盟会谈后,其他宗门与世家中人并没有立刻离开神机宗。

也因此,他们才探得了其他人不知道的消息——碧虚长老及其爱徒近来似乎要离宗。

什么时候离宗不好,偏偏是最近?这个节骨眼上,林长辞的一举一动都会格外引人注意,有人暗地琢磨了一下,决定偷偷打听其去向。更有甚者,已打点好了行李,只待时机一到便跟踪上去。

是夜,卧云山。

“二师姐说,消息已经放出。”

温淮合上门扇,弹指将笼中烛火熄灭:“的确如师尊预料,有些不大安分的已经有了小动作,届时跟来的恐怕不在少数。”

月光从窗外倾泻,落在地上,摇曳着花瀑的影子。

他的气息靠近,林长辞往床榻里退了半尺,腾出一人身位。

“这般也好。”青年淡声道:“他们想追根究底,便让他们跟着。”

人总会相信亲眼所见的东西,虽说事以密成,也须知流言伤人,前世之事让他不会再将自身置于孤证的境地。

是阳谋,亦是人心。

身边微微下陷,温淮褪去外袍爬了上来,将头冠取下,头发散了满肩。

“明日就要启程,师尊早些歇息才是。”他掀开薄被,把自己裹了进去,只留一双凌厉的眼睛,一眨不眨盯着打坐的人。

阖眸修炼的人似有所察,凤眸微睁,俯视他道:“今日不修炼?”

温淮摇头。

他只露眼睛时,显得额外乖巧几分,所有锋芒全部藏起来,给了人好揉的错觉。

林长辞顺势替他往下拉被子,以免呼吸不畅:“怎的突然懈怠了?”

温淮的下半张脸露出来,将面前的手指咬住,玩了一会儿后,伸出长臂揽住林长辞的腰身,懒懒道:“这两日处理宗门要务,又替五师姐跑了一次腿。离开宗门地界半天,忽然收到师尊的灵鸽,这不,办完事就赶回来了。”

林长辞见他眸底的确含着浅浅的倦乏,便放下手,轻轻捋顺他鬓边的乱发。

“既如此,便好好休息。”

温淮唇角满足地翘起,捉住林长辞的手,主动把脸贴在他微凉的掌心,蹭了蹭就不再动弹。

半晌,床上人的呼吸匀净起来,林长辞以为他睡着了,正要悄悄抽手,手腕上那只手紧了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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温淮再度睁开眼,也不知方才究竟睡没睡着,似乎在思考什么。

“说起来,师尊此番果真要带上李寻仙?”他双眸一眯,道:“他根基太浅,虽有辨认吉凶之能,对魔尊却不一定起效。”

林长辞道:“天算既已启示,带上也无妨。再则,他亦渴求知道‘天道有缺’的下半句究竟是什么,若是不带,我才要担心他剑走偏锋。”

他摸了摸温淮的头发,探身解下床帐,把月光拦在了纱帐外:“睡吧。”

温淮却不睡了,支起身子环住林长辞的肩,追着讨了一个吻。

柔软的唇贴着下巴,吻至耳侧,似有若无地擦过喉结,再一点点往下挪去。

他分明有手,却一手撑着床榻,一手握住半边清瘦肩头,以牙齿轻咬,扯开了衣襟。

舔舐似的吻弄得林长辞酥麻发痒,微颤着倾了身,任黑发垂落下方之人的脸颊边。

半边脑袋探入里衣,被温暖的气息包裹起来,唇舌追逐着线条起伏,在肌肤上留下战栗的痕迹。

黑暗里一切感受都被无休止地放大,林长辞呼吸微急,将作乱的脑袋按住,低声道:“明日还要赶路,别闹了。”

察觉怀中人还要继续,他语气多了一丝抱怨:“这几日莫非亏待了你不曾?”

温淮恢复后,缠着他胡闹过不止一回,隔两三日便要讨一次债。而且胃口越来越大,隐隐有过火的趋势。

“嘶。”

话音未落,他被咬了一口。

唇瓣在齿痕上反复摩挲,又爱又怜,如同安抚,可这般缠绵的安抚却更叫人难捱。

林长辞脸上发烫,抿唇把人从衣裳里揪出来,语气已是有了恼意:“要闹等回来再闹,现在,闭眼。”

温淮得了便宜,乖乖缩进被子里,脸色看不清楚,那双眼睛倒是亮得很,隐隐含着笑。

“好,回来再闹。”

他握着林长辞的手,一根一根扣入指缝,“师尊说的,我记下了。”

……

旦日,一行人于清晨出发。

因着有意让消息散出去,林长辞等人出行特地选了宗门的马车,有意无意地从小路经过。虽然只乘坐了山门到山下驿站的一小段路,也足以让有心人窥见门徽。

待到正式上了路,撤去门徽的马车后面牢牢跟了几只小尾巴。

察觉到这一点,林长辞敛眸,心中未免冷笑,比起前世,这些人的想法当真是毫无进步可言。

车驾摇摇晃晃往西驶去,路上没有遇到太多波折,到第八日时,覆雪的远山已遥遥可见。

这次出动了两驾马车,前车作为掩护,与后面的马车离了约有三里。后车更为宽敞,盖了毛毡,烧着暖炉,林长辞偶尔和温淮低声交谈,李寻仙被暖意熏得昏昏欲睡,哪怕途径颠簸也丝毫不影响他的困意。

前车安置着徐凤箫与另一位师妹,两人轮流探路,确保不会中伏。

望山跑死马,马车眼看着快驶到雪山脚下,实际却还离着百里。徐凤箫飞身回来,告知林长辞前方十几里外有座村落,商议过后,决定今夜在村中留宿。

但在离村落五里外的地方,有人奄奄一息地倒在路中,拦住他们的去路。

打前锋的马车停下,徐凤箫谨慎地提着剑下去,将人翻过来一看,发现此人只是个半大不小的孩子。

他浑身瘦骨嶙峋,衣衫脏得没法看,污血涂遍了整张脸,嘴唇青白,就这样躺在路中央,也不知道死了没。

徐凤箫探了探鼻息,察觉他还有些呼吸,便渡入灵气,护住微弱的心脉。

“师兄,出了何事?”

车帘一掀,师妹从马车上下来,看见地上的小孩,惊道:“哪里来的人?莫非是村中跑出来的?”

没等徐凤箫回答,那孩子眼皮微动,像听见了什么关键字,猛地抓住他的手臂。

青白的嘴唇蠕动,发出一两句低若蚊呐的声音:“别去!别去村子……有,魔……”

他还没说完,就像用尽了力气,脑袋深深垂下。

徐凤箫连忙把孩子递给师妹:“丹桂,你快看看他还有救么?”

丹桂把他抬上了马车,她平日在灵草园任职,也算通晓医理,翻开小孩的眼皮看了看,又把过脉,道:“只是受伤后挨饿受冻了一阵子,不算太麻烦。”

她把小孩抬上前面的空马车,点起火炉,施了几针,待孩子吐出淤血,便给他喂了点热茶,再辅以药丸,稳住了他的伤情。

不过多时,后面的马车赶了上来,见他们的车驾停在前面,温淮主动去问发生了何事。

很快,他回来答道:“大师兄他们救了个孩子。”

林长辞奇道:“孩子?”

一路坦途,偏生在山脚受了阻。

他心头觉得怪异,既担心是魔尊伏兵,又怕果真一条人命,思忖片刻,依旧下了马车:“带我去看看。”

外面霜寒甚严,飘起了小雪。温淮为他裹上大氅,刚牵起手,李寻仙也蹿了下来,假装什么都没看到,跟他们一起去前面的马车看稀奇。

“怎么回事?”

徐凤箫见他来了,撩起车帘道:“师尊,这孩子是方才在路上捡的,受了些伤。我听他说别去村子,似乎不太平,想等他醒来问个清楚。”

林长辞被扶着进了车厢,他坐在前方,素白的手指在小孩腕上一搭,凝眉道:“经脉里有少许魔气。”

“是魔尊?”丹桂紧张地问。

徐凤箫也探了探,道:“非也,魔气没有霸道到那个程度,应当是普通魔修。”

这样偏远的地方也有魔修涉足——魔尊多半来过了。

想到这一点,几人的神情都不由凝重几分,就在这时,躺着的人醒了。

他在几人的注视下悠悠睁开眼,立刻被逼仄空间里的几个陌生人吓了一跳。

“你,你们……”他情不自禁地缩了缩。

“别怕,我等不是坏人。”丹桂安慰他道:“你怎会在路上晕倒,又提醒我们不能进村,可以说说原因么?”

她长得面善,嗓音沉稳,身上草药味带着天然的亲和气息,孩子怯怯看了几眼,鼓起勇气搭腔道:“村里,有魔修,他们杀了好多人家!我,我昨天才逃出来,你们不要去!”

说着,他擦了擦脸上污血,着急冲几人磕头道:“几位,大恩大德无以为报,请赶快离开吧。”

这孩子看起来不过五六岁的年纪,口齿还算清晰,李寻仙见他可怜,扶起他道:“小弟弟,你莫慌,我等是修士,专门除魔卫道。魔修来你们村里多久了?他们有几个人?住在村子何处?”

小孩一下回答不了这么多问题,着急地比划道:“好多天了,他们从山上下来,全是山里生出来的,每天都有!你们快逃吧,不要跟他们打,他们还有会笑的妖怪帮忙!”

会笑的妖怪,莫非是笑靥奴?

林长辞和温淮对视一眼,随后按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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剑柄。

看来这村子是非去一趟不可了。

第104章讹兽

村外。

这是一座有百余户人家的大村子,虽坐落在群山脚下,依旧不与其相接。立于官路远眺望去,唯见乱云千叠,苍山负雪。

天色阴阴,飘绵小雪渐落大了些。

路上泥泞得很,掺了霜气的风呼入肺腑,带来一阵刺痛。

林长辞设了一道灵力屏障,把霜风隔绝在外,继续看着手中书卷。

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越是接近村子,越是闻到一股浓浓的腐败味。

并非尸体腐烂后的难闻恶臭,更像有物什发霉后被闷在某处,不见天日,经年累月积攒下来的滞涩之味。但越是往北便越是干燥,一路上庄稼苗都难见几株,怎会发霉?

马车在村前的一棵枯树边停下,温淮跳下车,走到前面的马车敲了敲窗棱:“师兄,走一遭?”

话音未落,徐凤箫已出现在车辕上。

他望了望村子,又看看后方,试图把温淮按回去:“你出来探路,谁保护师尊?你先回去,我一人足矣。”

“咳,正是师尊把我撵下来的。”温淮不自在地瞟了眼后边,眼神飘忽,随即对车内的李寻仙道:“李师弟,师尊方才唤你过去。”

“啊?我吗?”李寻仙从窗口探出头。

他正陪着小孩说话,还送出了身上的干粮,听说林长辞召见,不敢怠慢,跟徐凤箫一起下了马车。

落地时,他冻得哆嗦了一下,道:“真冷。”

不愧是雪山脚下,比中土的冬天冷多了,真不敢想那些住在这里的人是怎么熬下来的。

他小跑几步,蹿上后方的马车,钻进去就问:“师伯,您叫我?”

“嗯。”林长辞面色淡淡,把一卷书递给他,指着上面的某一页道:“你看看这个。”

李寻仙接过书卷,看向他指的位置。

翻到的这页绘了插图,图上画着几只兔子,不,应当说是像兔子的某种小兽。它们毛发洁白,或蹲或藏,在山石与草丛里嬉戏,有一两只盯着画外的人,做出像是捂嘴的动作。

与寻常兔子不同的是,它们面容稍显奇特,面中较平,眼睛细长,第一眼看上去就叫人心里不舒服。

“这……”李寻仙迟疑地问:“这不是兔子吧?”

他偷偷看了眼书卷名,《山海奇兽志怪录》,嗯,不像林师伯爱看的书。

林长辞道:“的确不是白兔。你在白家,可见过它们?”

这个问题让李寻仙有几分诧异,但他仔细回想了一下,竟还真有印象:“见过几只,但都长得很普通,没有这么奇怪。”

他指着图上的兔子道:“它们没有尾巴,我见过的长着尾巴,也十分温顺可爱。”

林长辞眉间虑色并未因这话轻松几分,听他又补充道:“对了,师父说过,我若是想吃,可以捉去烤了。假如是奇兽,师父应当不会如此轻慢吧?”

“是奇兽。”林长辞捧着暖炉轻声道:“但因稀而奇,还是因其他而奇,便不好说了。”

李寻仙觉得他这话意味深长。

不过认真想想,师伯说的也对。师父家中是世家大族,传承千年,那得是何等的底蕴深厚,散养一些奇珍异兽也没甚么奇怪,是他少见多怪了。

于是他低下头,又周详地观察了画上奇兽,好奇道:“我还是第一次见和寻常家禽相似的奇兽,师伯,它到底是什么东西啊?”

林长辞接过书卷,本想回答他的问题,目光却久久停在一处,好似神思已去了别的地方。

李寻仙耐心等待片刻,他才回过神来,语气有几分慎重:“讹兽。”

传闻中,此兽面容姣好,身形如兔,能说会道,善于欺骗人心。

他带着藏书阁借出来的几本书,本是想再看看与落仙山相关的资料,不曾想竟发现了此兽。

一旦知晓讹兽的存在,往日白家那些疑点重重、奇怪独特的举动便如拨云见日,迷障尽散。

在白家,白兔纹样几乎无处不在,内山影壁、吉服大带及草丛中随处可见的白团子……白家竟养了满山讹兽?

林长辞握着书卷的手一紧,忽然想到了什么。

白家的手或许比他预料的更长,其他出现过白兔的地方,是否同样有过他们的手笔?比如说,摇金渡后山中的那只尸变的兔子躯壳。

他终于知晓当时灵光一现却被打断的时候,他想到什么了。那时他已有猜测,但讹兽千百年未曾出现,已成上古传说,谁也没想到它会在某个家族中静静繁衍,他更是因为对白西棠的信任,不敢妄下定论,错失了提前知晓真相的时机。

白家比他想的胆大,却也更谨慎。他们敢堂而皇之地将讹兽用作图腾,散养在内山,却又放了许多白兔以混淆视线,纵使往上古妖兽的方向猜测,也会被寻常白兔迷惑,玩了一出灯下黑。

可是,白家养那么多讹兽,究竟有何目的?放任讹兽吃掉死尸,又想养出什么东西来?

凝眉思索间,他听见李寻仙惊奇的声音:“讹兽?传说中吃了不能说真话的妖怪?”

他庆幸地拍拍胸口,松口气道:“幸好我没有真的捉来烤了,师父怎么也不告诉我,差点就不能说真话了!世上竟真有这种妖兽存在,我还是头一回见呢。”

他没意识到自己曾与危险擦肩而过,犹自好奇讹兽的特别。

这时,两道气息由远及近地回来了。

“师尊。”

温淮的脚步停在马车外,禀报道:“村中魔修已被我和大师兄清理干净,可要现在进村?”

林长辞撩开车帘,端详了一下外面的人。温淮形容尚好,鬓发未乱,衣衫整齐,多半应对得极为轻松。

傍晚时分,两辆马车一前一后驶入了村中。

风里飘扬着淡淡的血腥味,飘绵小雪也掩盖不住。马车甫一出现,便有村民扶老携幼而来,急急忙忙冲着这方下拜。

“多谢恩人!多谢恩人!”

他们挡住了去路,徐凤箫骑着灵马道:“不必谢我等,要谢便谢我等师尊罢。”

他亲自去了后面的马车,扶着林长辞下来,众人一看,忙又是感恩,又是叩谢。

但他们还没跪下去,便被灵力托住了。

林长辞浑身裹在大氅里,往四周环顾几息,问道:“为何村中皆是残魂?”

村民们面上发愣,听不懂残魂二字,后面下来的李寻仙主动道:“你们村里死的人是不是被做了什么法,连个齐整的魂魄都没留下来?”

这下有人听懂了,立刻义愤填膺道:“仙人真是神机妙算!那凶煞杀了我妹夫,还把他放进一口大缸放血,放着放着,大缸里就冒出青色的火……”

说着,他揩了揩眼泪:“可怜我那妹夫,被他们烧了个干净,连完整的尸身都没有!”

李寻仙听得咂舌,皱眉道:“好狠毒的手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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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长辞静静地听着,随后抬手一指,问:“你所说的大缸,可是在那个方向?”

这人道:“对对,就是那里!恩人怎的知晓?难道说,邪祟还未除尽?”

村民们骤然变色,惊惧地往这边挪了几步,生怕有什么凶煞再杀出来。

林长辞淡淡道:“我去看看。”

魔修虽许多嗜杀之辈,面对凡人,倒不至于闲心大发,连魂魄都一个个撕扯干净,其中必定有异。

几人护着林长辞往那个方向而去,村民们唯唯诺诺跟在背后,彼此目光中透露出不安。

那里是村中唯一的铁匠铺,昔日烧炼铁水的大缸空荡荡,愈是靠近,愈能闻见浓烈的腥臭。

林长辞似未闻见难闻的味道,径直绕过大缸,进了窄小的屋内。

一地铁屑被踩得咯吱作响,此处残魂最多,林长辞召出魂丝,与此同时,青霜悄无声息地出现在腰间护主。

银白光芒出现时,屋内的人仰头便见到十几个残魂挤在一处,因被撕扯得太碎,已看不出狰狞的死相,也分不清谁是谁的一部分,混混沌沌绞成了一团。

屋外的村民们看不真切,却也看到什么东西在林长辞手里显了形,惊得瞠目结舌,直呼神仙。

魂丝捕捉了一缕残魂,送到林长辞跟前,他手指拨弄几下,红眸中满是冷肃。

这些魂魄不是被炼了什么邪器,而是被人吸收了。只因魂魄强度参差不齐,又多是凡人,才留下如此多的杂质。

他传音问温淮:“你们进村的时候,有多少魔修?”

“六个。”温淮道:“村里死了四个,逃了一个被大师兄杀了,还有一个本就是死的。这群人实力很弱,至多筑基。”

他们修为如此浅薄,根本用不上残魂,必定是去供奉给了别人。

——巫真?还是谁?

如果供奉巫真,为何他本人不亲自来抽取,而是驱使这些修为劣等的魔修?更别提这些魔修从山中冒出来,每天都来村子也没杀掉几户,其中还有死的。

林长辞福至心灵,回头望向最初搭腔的村民:“你的妹夫是从家中被掳掠的么?”

“是……是啊。”他道。

“掳掠他的魔修有几人?用了什么手段将他掳掠出来?”

他们一问一答,李寻仙退出屋子,在附近转悠起来。他自从进了村子就不大舒服,左看右看,见村民们不约而同地回避了视线,心里犯起嘀咕。

看起来怎么像心里有鬼的样子?难道魔修跟这个村子本身有点干系?

他眼珠微转,转身回了马车。

小孩还在车上坐着,见他上来没太紧张,只是一脸害怕。

“恩人……”

李寻仙道:“嗯,你怎么不下去?”

小孩绞着衣摆道:“我……我怕魔修。”

“魔修已经被杀干净了。”李寻仙问他:“我看村里的人都来了,你有亲人在里头吗?”

小孩闻言,便想扒着车窗看一看,但手刚抬起来,又硬生生忍住了。

他抬头,怯生生劝说道:“恩人,你们快走吧,不要在村子里多留,晚上还会有魔修的。”

“真的吗?”李寻仙看他的样子,似乎知道点什么,循循善诱道:“魔修从哪来?山里?还是……”

他压低声音,诈道:“村里?”

小孩吓了一跳,问:“你!你怎么知道!”

第105章夜行

李寻仙也没想到,随便一诈就获得了真相。

他赶紧轻咳两声,缓住表情,不让小孩发现自己的惊讶,似模似样道:“我们修士,自然有修士的办法。”

小孩还做不到像大人一样收敛好自己的情绪,瞧着有几分惶恐,于是李寻仙继续吓唬他:“你们不说,我们也知道。但如果你老实说清楚,我师伯也不是冷酷无情的人。”

到底是个孩子,犹豫不过半晌,便在李寻仙刻意不语中败下阵来。

他小声道:“村里从前不是这样的……叔叔伯伯都很好,但是有天来了群奇怪的人。来的那天夜里,有的叔叔不见了。”

李寻仙等他继续说,不想他说了几句就沉默了,欲言又止地看着自己。

“后来呢?”李寻仙问。

小孩嗫嚅道:“后来……我不能说了,他们会杀了我娘的。”

李寻仙拍拍胸脯,保证道:“有我师伯在,不会有事的。修士生来就会除魔卫道,你知道为什么我们会来这里吗?正是因为上天指引!”

他抬手指了指天,继续忽悠道:“魔修算什么?它能逃得过天的眼睛吗?”

小孩被他说得一愣一愣的,小心翼翼抬头看了看天,最终起身下了车。

“诶?等等我。”

李寻仙没料到他直接离开,连忙跟着他一起下去。

“堂伯伯。”

小孩脆生生开口喊道。

众人转头一看,见车上下来个眼熟的小孩。

他脸上已经被擦得很干净了,怯生生地喊道:“堂伯伯,这几位恩人救了我。”

“小山!”很快,人群里有个老妇人冲上来抱住他,哭道:“我的小山,你怎么样!”

她拉起孩子的手,上上下下打量几眼,又紧紧把人抱住:“你叔叔说你自己跑了,你怎么这么傻?”

孩子看到她,眼中也盈了泪,回抱道:“娘,我无事,恩人不但救了我,还给我吃了灵丹。你瞧,我现在可好了。”

他娘不断摸着他的头,看着林长辞等人颤声道:“这些……这些仙人,是你请来的?”

小孩点头,道:“几位恩人怕我再被魔修所伤,就来了村子除魔。”

他的出现让村民们面面相觑,被唤作“堂伯伯”的村民,正是被林长辞不断盘问的人。

他擦了擦额角并不存在的冷汗,拱手道:“真是太劳烦几位恩人了,村中情况还好,恐耽误几位行程。不知几位恩人准备往何处去?”

“自是去山中。”

林长辞观察着他们的神色,缓缓吐出后半句:“正巧,替你们寻寻魔修的源头。”

那人不出所料,面色僵了一下,道:“何必如此劳动恩人?每年这几月都有大雪封路,上山恐怕极难,不若在村中留下,让我等款待一番,开了春再上山?在下季文,若是恩人不嫌弃,可住我家中。”

村民们紧张地看着林长辞,生怕他拒绝。

青年红眸一扫,淡淡道:“也好。”

竟然意外地顺利?没想到他这么好说话,村民们暗地松了口气,连忙和季文张罗着腾出最好的屋子给几位。

季文安排好地方,似是无意看了看小孩,小孩瑟缩了一下。

李寻仙从旁边路过,顺手把小孩的手牵住,温和道:“我见与你有几分投缘,要不要过来,我教你几招简单的防身招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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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有几个村民慢慢围了过去,见李寻仙拉着小孩,彼此眼神交流了一下,若无其事地各做各事了。

小孩急忙跟上李寻仙,回头对他娘道:“娘亲,我跟恩人一起,不用担心我。”

村民给林长辞等人留的屋子正好在村头,四五间排屋,还带了一个小院,可以称得上宽裕。到底雪天寒气太重,林长辞略有些头疼,早早进了屋子歇息,温淮取了副药在炉上熬煮,顺便和丹桂师姐将今夜要住的屋子收拾齐整。

为了让有些人别起不该有的心思,徐凤箫双指夹符,在村中似模似样地晃了一圈,看得村民又畏又敬。

不晓得他在驱什么,只知道恩人手段厉害,邪祟定然纷纷退避了。

夜色渐渐笼罩住这座偏远的古村,魔修的尸体与血污已被清理干净,徐凤箫回了村头小院,村民们也不敢多逗留,各自回了家,开始闭门不出。

小院的烛火在雪里飘摇,明灭不定。

丹桂替灵马卸了嘴笼,听见徐凤箫的脚步声,转头道:“师兄,阵法已布好。”

“嗯,那孩子呢?”

“那间。”丹桂指了指其中一间屋子:“李师弟在套话呢。”

她摸摸马脖子,灵马乖顺地蹭了蹭她的脸,任她牵去马厩。这时,林长辞的屋子“吱呀”一声开门,温淮走了出来。

“今夜上山?”

徐凤箫对他无声地做出嘴型。

出乎意料的,温淮摇了摇头。

他微微勾起嘴唇,传音道:“有人会替我们上山的。”

……

夜半三更,雪落得愈发大了,几乎看不见五步之外的动静。

偏生这样一个风雪夜,好几人不惜多添几勺灯油,也要提着灯笼偷偷离开家门。

薄袄拼成的披风在夜里飘飞,像一列影影憧憧的鬼魂,飘忽着没入黑暗里。

他们寂静无声地行了一阵,有人忍不住打破寂静。

“大哥,我心里还是不踏实。”走在中间的男人压低声音:“恩人们个个都有神仙手段,就算睡了,可谁知道他们会不会留一只眼睛在我们身上?万一暴露咋办啊?”

前面的男人回头,面色不虞道:“咱们都出村了,你说咋办?莫非你想回去不成?”

观其长相,正是白日里和林长辞搭话的季文。

灯笼险些被风雪扑灭,中间的男人连忙护住烛火,道:“我……我就说说,回去,唉,这也不成啊。”

看其他几人做贼似的心虚,季文怕离了心,宽慰道:“怕啥,我们只是去提个醒,可不做什么出格的事,再说了……”

他加重语气道:“谁家没有一两个人误入歧途?阿乐他们只是生病了,过阵子一定会好的。”

话说到这个份上,没有人再敢退缩,于是继续默默前进。

跋涉了一个多时辰,差点在风雪里冻僵时,前面的人搓了搓手,停在一处山包前:“到了。”

所有人精神一振,放了灯笼,上来齐心协力搬走山包前的一块石板,很快,黑漆漆的洞口露了出来。

浓烈的腐坏腥气从里面冲出,为首的季文险些吐出来。

这才几日过去,里面又变了样。他脸色难看地捂住口鼻,提着篮子走进去。

“贤侄?”他喊道:“贤侄,我来看你了。”

过了一会儿,里面传来像是低吼的回响。

听到这个声音,季文勉强放下心,回头招了招手,后面的人跟着进来,取出怀里的火把杆点燃。

他们挨挨挤挤地走在只容一人通过的阴冷小路上,时不时踩到些丢弃的碎骨肉、血块和死蝙蝠。

这样冷而干燥的天气,死物虽腐坏不快,却也不断变化,酝酿出难闻的腥臭。

待行至山洞尽头,眼前骤然宽广起来。约十余尺宽的地方挤了七八个人,每人都脸色萎靡,苍白不似常人,他们蹲在地上,眼珠血红地盯着来人,手上似乎系着麻绳,被穿蚂蚱一般连在一起。

和这群人对视的时候,季文说不怕是假的,但他还是强撑着胆子,把篮子放在其中一人面前。

“贤侄,舅舅来给你送饭了。”他一边揭开篮子上的白布,一边小心嘱咐道:“村子里昨日来了几个仙人,你们这几日千万莫要再跑出来,等他们走了,我再来给你们送饭。”

被他唤作“贤侄”的高大男人冲他龇了龇牙,犬齿锋利,活似某种野兽。他兴奋地盯着季文的脖颈,随着白布揭开,立刻被篮子里的血腥味勾去了注意。

香气扑鼻的食物就在眼前,手被系得极紧,挣脱不开,他便毫无形象地跪趴下去,张大了嘴撕咬,狼吞虎咽地享用起生肉。

见他被食物暂时安抚住,其他人也纷纷放下篮子,找到自己家的那位喂食。

季文一面看,一面不住叹气。昔日能干的贤侄变成这般模样,说不惋惜是假的。

都怪那群怪里怪气的人,村中人好心好意地招待他们,他们反倒把村子里的青壮年都蛊惑得昏了头,为了钱财和婆娘不惜卖命,结果被作践成这样。

“吃吧,吃吧。”他情不自禁低声道:“吃完就好了,吃完你们就能醒了,等你病好,舅舅就带你回家。”

地上的人囫囵吞枣吃完,看着空荡荡的篮子,呆滞片刻,一字一顿沙哑地喊:“舅……舅。”

季文擦了擦眼泪,欣慰道:“诶,舅舅在这呢。”

侄子转动脑袋,歪头看他:“舅舅?”

他糟糟懵懵的神情叫季文心疼,连声道:“舅舅在这,在这呢。”

侄子缓缓朝他爬去,看似可怜狼狈,接近的一瞬间,锋芒陡现!

黑影以几乎看不清的速度扑上来,腥臭的牙齿划过脖颈,拉出一条长长的伤痕。

季文来不及反应,只觉浑身寒毛乍起,心跳停了一瞬,僵直在原地无法动弹。

吾命休矣!

正当他脑海中闪过这句话时,破空声响起,黑影扑杀的动作骤然顿住,直直地跌落在面前。

偷袭不成的侄子躺在地上,愤恨哀嚎着打了几个滚,不知何时弄断的麻绳缠在他身上,紧紧束缚住他的行动。近乎黑色的血淌了满地,新鲜的血气吸引过来了其他怪物。

又是几道破空声响起,将这些怪物轻而易举地钉在原地,给了所有人撤离的时间。

当他们连滚带爬地跑进狭道时,一人从狭道中缓步而出,极强的气势逼得人步步后退,被迫退回洞里。

“原是这般?”

来人轻声说。

他微微低了头,红眸垂下,俯视着在场的人,清冷面容一半隐没在暗色里,看不清是忧是怒,宛如无悲无喜的神祗。

数道剑气在他身后浮现,感受到灭顶之灾,怪物们畏惧起来,连地上血肉也来不及再吃,一个劲地往后躲。

“且慢。”又一人从他背后走出:“我来便是,无需脏了师尊的手。”

说着,这人拔出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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剑,金色灵力在洞中流转,照亮怪物们惊恐的眼眸。

千钧一发之际,季文扑到林长辞的脚下,大喊道:“剑下留人!”

他咬牙道:“恩人,他们……他们不是怪物,是我们的血亲啊!”

第106章上山

剑光停了一拍,似乎在等季文解释。

冰凉的风从狭道灌入,吹得人后心发冷。

劫后余生,季文尚且心有余悸,可看着满洞瑟缩的怪物,惊慌的同村人,以及持剑而来的恩人,他擦去额头冷汗,忽然落下泪来。

“村里头原先不是这样的……”

季家村在雪山脚下生活绵延已有几百年,这里山路崎岖,又兼偏僻,村民们甚少出行,靠着打猎和偶尔经过的行商过日子,倒也平和顺遂。

可十余日前,一群不速之客将平和打破了。

他们穿着面料奇特的轻薄衣服,手臂系着黑纱,在冰天雪地里来去自如。为首的人进了村,请求村民帮忙救救同行者。

被救的人长袍罩住全身,面容也陷在暗色里,看不清长相,露出的下颌极其浓丽,鼻若悬胆,唇若涂脂,天然一副好相貌。可这样惊人的脸,却爬了两道狰狞的裂痕。

叫看过的人都倒吸一口气,裂痕没有流血,血肉乌黑,仿若两道蜿蜒长虫,破坏了整张脸的美感。

“多谢你们救我。”

被异样的目光盯着,伤者仍然十分平静,嗓音略哑。

“区区小事,何足挂齿。”村医心道他还没给这人用药,这人就醒了,哪里是他救的,“诸位这是从何处来?”

奇怪的是,同行者没有一个回答他,依旧是伤者开口:“南越。”

村医惊讶道:“大老远来这儿?这儿可什么都没有。”

伤者笑了笑不说话,等村医帮忙煎好了同行者提供的草药,他才再度开口:“我不会在山下停留太久,你有什么愿望么?”

“什么意思?”村医道:“你要报答我?不必不必,太客气了。”

“我必须要满足你的愿望。”那人脑袋动了一下,转向某个方向,弯唇道:“嗯……我知道了,你想要你娘的病消失。”

村医大惊,不明白他为什么知道自家老娘得了病,却一刻钟后看见重病沉疴的老娘主动来了前院,好似感觉不到病痛,神情木然地对伤者行礼。

小村子中,向来是一点点的风吹草动都瞒不住别人,于是第二天伤者住的院子人满为患。

他们挨挨挤挤在院落中朝拜,请伤者施法的时候,伤者只说了一句话。

“我还有很重要的事要做。”他指了指山,“若有愿望,就在山下呼唤吧,我会听见的。”

随后,这群外来人就消失在院中。

几乎所有村民都以为此人是山神显灵,急急忙忙把行礼一收拾,带上一两只牲口作为献祭,跋涉数个时辰抵达山脚,祈求山神回应愿望。

“他们没有回来?”林长辞问。

季文苦笑着摇头:“回来了,但回来的,不止是活人。”

第二日,一家妇人浣洗衣服时,见三四人顺河水漂来,叫人打捞起来一看,立刻骇然震动——这些几人正是先前去供奉的人。

若是全部死了,倒也算界限分明,可半天后,其他失踪的人全部回来了,言行与平日无异,问及此事,只说那人会帮他们实现愿望。当晚,他们中有人便发了狂,袭击村民,还联合前几日的外来者袭击村民。

从那晚起,普通村民也偶尔会出现发狂病症,偏偏有人事后清醒过来,神志如常,村中自此陷入某种混乱的境地。

而没有清醒的人被家人们关在此处,希冀着他们尽早清醒。一个村的人谁不是沾点亲带点故,加之无法预料谁会发狂,只能默默吞下这口气。

村民将发狂的人送来山洞,清醒就带回去,已是这些日子心照不宣的行动。

听完前情,林长辞掐诀,看着洞中飘飘忽忽的魔气道:“凡人若堕入魔道,意志多半已崩溃,怎会清醒?”

季文叹气道:“恩人此话不假,但清醒的人没有什么特别征兆,没法分辨。不瞒恩人说,我前几日也发过狂。”

林长辞诧异地挑了挑眉,指尖按在他的命宫,从中窥见了一株枯萎的魔种。

季文感觉脑海一痛,眼前模糊了一下,再清晰时,又没察觉有什么异常,惊讶地摸着眉心道:“这是做了什么?”

林长辞翻过手指,指尖萦绕着一寸黑气。

“这是魔修种的魔气。”他看向温淮,话却是对季文说的:“凡人未曾入道,经脉狭窄,若种入魔气,则能在极其短的时间内生根发芽,为其所用。”

温淮皱眉,拉过他的手,把黑气拂开,道:“如此猖獗,莫非巫真已穷途末路?”

季文呆了一下,旋即一阵后怕,后心冒出冷汗。

他怀着微渺的希冀问林长辞:“恩人,我侄儿他们……也能变回来么?”

林长辞沉默地看着他。

季文心中咯噔一声,仰着脑袋一错不错地看着他,语气近乎恳求:“恩人,他们只是病了,过一阵就会好的,对吗?”

见林长辞仍旧不语,季文的心直直坠入了冰窟,缠着手去抓林长辞衣摆。

温淮上前半步,以剑鞘委婉隔开,道:“若有救,师尊自然会救。”

二人都看得出来,这些人神志崩溃,没有清醒的那一天了。

“可、可是……”季文心怀侥幸道:“咱们都变回来了啊!”

他急得声音都颤抖起来:“怎么会变不回来呢?侄儿他没有做过坏事,待人也好,神仙不是讲善有善报,恶有恶报的吗?”

林长辞微微叹息一声,道:“他们回不来,因为,他们的魂已经散了。”

他目之所及,躯壳空空荡荡,只剩一点嗜杀的本能,没有魂魄,一个也没有。

“不可能,你骗我们!”旁边村民起身大喊。

他实在不能接受这样的结果,自家大儿在山洞过得好好的,就等着变回来了,结果这个来历不明的人告诉他,大儿回不来了,怎么可能呢?

他愤恨道:“你们难道和那群人是一伙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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