耍完嘴皮子,温淮心情大好,翘着唇角又陪他散了一刻钟步,才道:“回去吧?已绕了半座城。”
林长辞摇摇头:“走完。”
他这两日看舆图的时间极多,好似对平城地形起了兴趣,非要亲自走走。
于是温淮牵着他走完了整个城墙,待停步时,天色黑透了,淅淅沥沥下起了小雨。
温淮撑了柄伞,问:“发现了什么?”
林长辞在城门口沉思,温淮也不急,默默加固了灵力屏障,又把他的披风领口收紧,免得寒风吹着。
良久,林长辞仰头看向夜空,眸中带着显而易见的困惑。
然而夜空中空无一物,只有无尽的雨。
林长辞收回视线,摸了摸毛领,若有所思,道:“回去吧,等到晴夜就知道了。”
第116章流纹
南越,宋家。
马车辚辚压过石板,停在西角门前,管事掀开帘子,上面下来的人身形精干,衣裳是四花罗缎的,装扮十分华贵,神情却有些忐忑。
“家主醒着吗?”他低声问管事,顺手递了一袋灵石。
管事不着痕迹地把它塞进袖子,提点道:“家主这会子正生气,前一位没凑够人数,不敢交差,家主刚刚才发落……你凑齐了么?”
想到家主的酷烈手段,这人牙齿有些打颤,道:“还差三个,实在是没办法了,老兄可能帮我美言几句?”
“如今哪里还能美言?”管事苦笑了一下,见他面色刷白,宽慰道:“不过你也不要太怕,南越如今的状况瞒不过家主,只要不少于七成,她是不会从重发落的。”
“是,是!这我就放心了。”
他做好心理准备,等到宋临风宣召后,俯首进了屋内。
屋里有淡淡的血腥气,像是才被侍女们打扫过,榻上垂下一角黑纱,但在进门的人看来,那像是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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条随时准备索命的黑蛇。
“人齐了?”
那人唯唯诺诺道:“在下收的两个小村跑了几人,故而没能凑齐,恳请家主再宽限一日,在下定然把人抓回来。”
宋临风俯下身,勾起他的下巴,轻声道:“我倒是可以等,但,天道也能等?”
她弯唇,绽放出极其艳丽的笑容,似毒蛇吐信:“我也不想再折腾你们,若是今夜凑不齐,你自己就缚罢。”
后面伫立的管事面色一变,小心请求道:“家主,看在他前些日子尽心尽力,稍微宽限一日……可以么?”
“前些日子是前些日子。”宋临风挽起黑纱,露出的白皙手背上,几条血痕分外惹眼:“如今中土在救,南越却来不及杀,你猜猜,哪边更快?”
不等管事回答,她便冷声道:“杀人还需按命格,一个个地搜罗了杀,那边救人却不管是谁,成群地救,让他们这样行事下去,还有多少时间够我们耗?”
管事不敢顶嘴,和前面的人一起伏着身子,大气也不敢出地听她责骂。
“天色越来越红,多亏了这些正道的草包!一点脑子不长,说他们一味愚善,却只对中土愚善。若非南越补救,这世道早就覆灭了,还在那里做着剿灭南越的春秋大梦,日日放些蠹虫进来添乱。”
她越说越厉害,说到最后,低低骂了一句:“蠢货!”
所有人都把头低了下去,没人愿意在这个时候触她的霉头,管事亦是如此,可越不想发生的事,就越会发生。
宋临风骂完,头一个叫的就是他:“起来,巫真呢?”
管事深深躬腰道:“巫真大人已经去了中土。”
“给他传信。”宋临风冷笑道:“告诉他,我复生他这么久,不是叫他到处躲懒的。”
……
天色一天比一天红,到了除夕,已红如灼烧,宛如夕阳永恒地停留在这一刻。
联盟附近的战斗愈发频繁,还有不少魔修浑水摸鱼进了后方,把不少城池搅得一团乱。
各大宗门都开始重视这次的魔修之祸,平和了不到一甲子的天下再次陷入混乱,流火夜袭,兵祸和疫病并起,黎民无辜遭殃,皇帝重病,连王朝也在摇摇欲坠的边缘。
不少修士这些年疏于修炼,受了魔修的突袭,想寻林长辞补魂。但林长辞退居平城,修士们就算想来也不易,只好寻求殷怀昭。
一日后,殷怀昭的信函送到了林长辞手上,他打开一看,里头除了惯例的嘘寒问暖,还问他何时能回联盟,盟中不少修士受伤,少不得他施以援手云云。
前些日,林长辞为了补魂,耗费了过度的神识和魂力,平城又不是好的休养之地,神魂如今也没恢复过来。他思忖了一会儿,回信道平城离不得他,联盟若实在需要补魂圣手,可寻玉带尊者前来坐镇。
相较于他来时,城内境况已好了太多,因治疗得当,染病者痊愈近半,染病而亡的仅不到十人,这对于民众来说可谓天方夜谭。这几日,病愈之人逐渐迁出长棚,死里逃生一回,不免和家人抱头痛哭,城中也迅速流传起了林长辞义诊的美名。
百姓们偷偷送了些瓜果鸡蛋到郡府门口,城中粮食吃紧,他们还能有这般举动,很快传遍了周围几座城,连带着李督邮的名声也水涨船高。
但这些事对林长辞没有太大影响,除去义诊,他不常在人前露面,反而抓紧冬日里不多的晴天,绕着城外转圈。
谁也不知道他是何用意,温淮耐心地随行保护,没有多过问。
等林长辞第七次出城查看时,入夜的天空里,浮现出碎光点点的星辰。
林长辞哈了口白气,在温淮的陪伴下登上城墙,仰头看着来之不易的晴夜。
冬日的星辰比夏日少了许多,今晚是个无月之夜,如今能分外清楚看见的,只有最亮的几颗排布。
就是这几颗,足够了。
林长辞收回视线,俯首望去。
登临此处城墙俯瞰,平城一览无余。城池轮廓不像其他城四四方方,倒更像个圆。说不清建城之初是否已规划好了纵横,但这样圆整的城墙在历代都尤为少见,民居也沿圆边城墙一圈圈排列,偶尔交错,拱卫着中心郡府。
林长辞以心念为凭,画出城池轮廓,又按民居大致排列画出城内线条,再望向天上星辰,将其与地面一一对应,旋即瞳孔骤缩。
他想得没有错,这个方法勾画出的图案线条并不陌生,他早就在某个地方见过了。
——玉镜台背面。
那些金箔印刻的星辰纹路,一圈又一圈,缥缈修长,恰如此时此景。
他心中一动,想到什么,低声吩咐温淮:“在此处等我。”
话音未落,青年已脚尖轻点,飞下了城墙。
郡府书房中。
林长辞用了最快速度找出城志,径直翻开,一目十行地寻找自己想知道的答案。果然……果然如此。
平城最初修建的年份,和归海宫建成时日极为接近。
归海宫位于魔尊巫真开拓出来的一方领域中,在他死后,没有继任者的它失去传承,很快崩溃消散,无人再有缘踏入。
平城的各种纹路像玉镜台,是有意为之,还是什么?
林长辞放下书卷,心中升起浓浓的无力。一环既解,又立即出现了新的疑问,除非遇到巫真本人,否则,他大概是不会知道答案了。
他蹙眉将城志放回原位,吹熄了灯,回到城墙,等候在此的温淮却不见身影。
风里有浅浅的腥气,林长辞立刻意识到,在他离开后,这里发生了一场交战。
温淮和谁交战?魔修?
莫非魔修学会了潜伏,突破重重防线,想混入城中?
他拔出青霜,沿着温淮留下的痕迹一路追去。
可那痕迹到一半便断了,好似凭空消失,甚至没有进入城郊密林。
这不对劲,林长辞狐疑地环顾四周,愈发觉得奇怪。从线索来看,除非二人缠斗到此双双失踪,否则无论是泥土点子、草屑,亦或剑气,总能留下战斗的印记。
一个想法忽然出现在脑海里,他意识到什么,抬头看去。
不,温淮不是没留下东西,而是难以留下。
凭空消失……莫非战到此处时,二人双双腾空而起,去了空中交战?
狂风渐起,薄薄的云覆住了星子,黯淡夜色里,稀薄的灵气让神识更难施展。
林长辞御剑而起,飞了近百尺的高度,放眼望去,空无一人。
温淮到哪里去了?
他心中莫名不安,吹响了暗飞声,等了一息,没有鸟鸣回应。
他正要放下,头猛地一偏。
玉箫裹挟着劲风从鬓边擦过,留下细窄血痕。
林长辞侧身闪过攻击,青霜脱手而去,击飞回转的玉箫。他空手与来人过了数十招,捏诀一召,数十道剑影浮现,斩退了袭击者。
对面的人手指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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勾,唤回玉箫,哑声道:“你说巧不巧,本尊刚要放你们一马,你就上赶着来找死。”
林长辞还未好透的神识收了回来,气血一阵翻涌,勉强咽下,冷冷道:“巫真?你不怕死了?”
熟悉的阴冷面容从黑影中出现,巫真冷冽一笑,长眉微挑:“鹿死谁手还未必。”
他像是感叹,又像是心情愉快:“本不想搭理宋临风,但你送上门来,本座正好对她有个交代。”
林长辞紧握剑柄提防他偷袭,分出神识探查,依旧没有寻到温淮的气息。他心下微沉,见玉箫再度劈面疾来。
二人这会儿正在平城上方打斗,城内还有许多凡人和宗门弟子,林长辞欲把巫真引走,巫真却看穿了他的想法,不依不饶缠在此处。
半空中灵气明明灭灭,激昂兵戈声不断,已吸引了不少弟子的注意。
林长辞凝聚内力,向下方传音道:“各派弟子听我调遣,保护凡人,左右散开,勿要叫魔修有可乘之机。”
底下弟子听到“魔修”来犯,睡意立刻消失了大半,这些天来的战斗经验让他们默契地打开了灵力屏障,还有人不知上方具体情形,想上来助他,刚刚御剑升空,巫真看也不看,腾出手一击,那人眼睁睁地被拍飞出去。
眼见玉箫追着人影,林长辞呼吸一紧,青霜刹那飞出,人随剑影闪现而至,硬生生受了这一击。
这是他和巫真第二次交手,神识有损,本就难以战平,巫真没有顾忌,更是胜了一筹。
肺腑俱震,青年喷出一口鲜血,自半空坠了下去。
他眼前发黑,勉力稳住身形,召回青霜,正欲飞上去再战,可下方不知有什么东西,将他浑身一卷,整个吞噬掉了。
林长辞只能用“吞”来形容这种感觉。
仿佛一股暖流,从上下分别覆盖过来,带着温存的包裹,把他挤压向更深处。眼前短暂地失明了一会儿,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感知不到,落到后面,他好似被埋在土中,周遭分外狭窄。
很快,林长辞意识到自己正顺着某个渠沟流下去,漫长而无止境的流动中,他渐渐掌握了身体的控制,勉强坐起了身,等眼前能视物后,不由怔住了。
目之所及,宛如天河倒悬。
极深的黑暗里,点点星辰汇聚成交错翻飞的数条溪流,碎光浮沉,粲然生辉,缓慢地流向未知远方。
林长辞就坐在这样一条“溪流”里,他咳出一口鲜血,随即以衣袖擦去,伸出手,指尖所触之处,星河冰凉清澈,灵力骤然涌入,将空空荡荡的经脉盈满。
他深吸几口气,待喉头灼烧的刺痛减轻后,拄着剑起了身,往周围打量。
这是什么地方?
第117章解惑
“嗒,嗒,嗒。”
脚步声响起在寂静的空间中。
无数白色人影穿行在星点光芒的溪流里,身形飘忽如云,林长辞回首,他们高冠博带,衣袂飘飞,宛如千万年的亡魂回归冥河之畔。
无人为这其中唯一的生者停步,他们渐行渐远,白色身影在黑暗里如灯笼般飘飘忽忽远去,仿若指引前路。
林长辞静静观察了一会儿,选择跟随他们的方向前行,摸不着的水流没过脚踝,层层涟漪破碎了星辉,漾出一圈又一圈粼光。
行到某一处,白影尽数消散,天地初开般的寂静里,骤然响起了歌声。
“叹亡人辞灵到中央,中央有座黄莲台,亡人殇家黄莲台,从今一去不回来。”
“未知生,焉知死,未知生死不回来。”
苍老的声音喑哑地唱着,曲调似是山歌,空旷渺远,分外苍凉。
林长辞循声望去,布衣的老者立于星辰璀璨之处,以手轻轻打着拍子,向无人处高歌。
待一曲散尽,老者转过身来,对他微微一笑。
林长辞握剑的手一紧,愕然道:“……是你?”
算起来,这应当是二人第三次相遇。
给他批过两次命的,萍水相逢之人。
“是天意。”老者气息慈和,对他做出邀请的手势:“请到我的身边来。”
林长辞略略迟疑,见他眼神安定,不锐利不热络,安详得宛如秋日的月亮,便提步慢慢走了过去。
在此人身边,他感受到了久违的平和与宁静。
老者一撩衣摆,道:“我知道,阁下一定有许多事情想问,不必心忧,我们品茶详谈。”
随着他做出坐下的动作,二人身边幻化出了茶桌茶椅,林长辞也没有惊讶,随他一起坐了下来。
他的第一个问题是:“足下究竟是谁?”
这是他心里埋藏最深的疑问,此人气息毫无破绽,圆融澄静,一丝一毫的波动也无,总是在某个关键时刻出现在他的面前,不知来历,无影无踪,像是一个本不该存在的人。
老人富有耐心地在火上炙茶,悠悠道:“我听闻,你等修士为齐心解决此番天道错漏,组成一支联盟,自称为联盟使者。”
他一手握着竹夹,一手往上指了指:“照你等说法,我应当为天道之使者。”
红眸微微放大,林长辞神色一怔——他的答案既在意料之外,又在情理之中。
难怪……难怪此人深不可测,遣词用句似是而非,恍若身在尘事之外,又未脱离凡世。既为天道使者,如今降临人间,莫非也是为天道之缺而来?
林长辞暂时按下这个想法,问出了第二个探究已久的问题:“玉镜台究竟是何物?”
“顾名思义,是镜。”
答案似乎太过通俗,老者轻轻笑了。
他放下烘烤出香气的茶饼,在星河般的溪流上做出俯按的动作。
因他而起的涟漪立刻平静下来,好似一瞬冰封,清晰映照出了二人的倒影。
他的手继续下落,直至按在水面,示意道:“此乃玉镜台。”
原来自己竟落入了玉镜台内部?
林长辞眉头蹙了起来,第三个问题接踵而至,玉镜台为何会出现在平城?
老者继续为他解答道:“世人皆以为玉镜台能观未来,然其不知,镜有两面,一正一反。正为今,反,则是尔等所以为的‘未来’。”
说到这里,他收起手,重新以竹夹夹起茶饼,细细碾磨着。
“若不是未来,那……”
老者道:“是抉择。”
林长辞何等通透,只是瞬息便悟了他话中之意。
玉镜台中的“未来”是观镜之人做出抉择后的场景,也就是说,若避开相应的抉择,未来是否就会改写?
似乎知道他在想什么,老人淡淡道:“相同抉择,阁下做过不止一次。”
林长辞起初不解,随即心里一动。
他想起来了,他每次从玉镜台中所见,都是同样的场景,他的身影在镜中燃烧,天色赤红如血,最后化为飞灰消失殆尽。
怎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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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此?林长辞心中发凉,难道不管他怎么做,都会不由自主走上同一条路么?那并不是什么好兆头,光是回想,便觉得心口密密发疼,宛如被烈火炙烤。
“无法可避?”
老者叹道:“既是阁下的抉择,为何来问我?”
这话便是不可避了,林长辞深吸一口气,决定转移这个话题:“平城与归海宫亦是镜面正反?”
水在炉上温热,沸如鱼目,老者筛了茶末,道:“然也。”
心口的疼痛缓了过来,林长辞闭了闭眼,决定问出最后一个问题:“前辈可知,以血补天?”
老者终于正眼看向他,手上动作停下,眸中含了哀悯。
像是看逝者的眼神,目光落在他身上,又穿过了他,不知去往了何方。
“天道有缺,你可知是何意?”老人果然知晓此事,却并未直言,转而问起了前句。
林长辞道:“天道失了机缘,有了缺漏。”
老者颔首道:“正是此意。”
“天道并非缥缈不可寻觅,它亦需机缘,以平衡利害、损补与行道,然而其与下界长短相系,倘若下界夺取过多,天道无补,便会出现缺漏。若不及时补上,缺漏便会越来越大,以致无可弥补,天地重入混沌。”
茶炉上,茶水咕噜咕噜冒起了泡,如涌泉连珠,热气氤氲,模糊了二人的视线。
林长辞为老者的答案陷入了沉思,下意识道:“既缺少机缘,补天之血,莫非……乃生灵祭之?”
这个答案让他悚然一瞬,想抬眸寻找老者的否定。
但老者仅仅是用哀悯的目光再次看着他:“此血,端看阁下抉择。”
林长辞喃喃道:“原来,是我?”
他重生这一遭,也许的确夺了天地造化,联盟那些人猜得没错,天道有缺,他需以身还之,方才能令机缘归位。
“不必自责。”
水终于沸腾如鼓浪,老者往其中投入茶末,舀出一勺水,宽慰道:“天有定数,非人力可控,即便不是阁下,也会有人补上此数。再则,补天之血有许多可选,阁下可想一一了解?”
他袖袍一拂,震起流云,幻化出姿态各异的人影。它们比先前那些白影小了许多,落在茶台上,或行或坐,或飞或立,一动不动地任人打量。
“请看,机缘者乃天道所需,万民血为众生秤盘。”
枯瘦的手指一一点过小人,老者语气平静,不偏向任何一者:“阁下今日既见了我,便有资格做一回抉择。另一位大机缘者选择了万民之血,阁下可有异议?”
林长辞不知他口中另一个人是谁,但机缘与冷漠并存者,无非也就那么一点范围。
以万千黎民之血换取自己苟活,他做不到。
几息的沉默是最好的回答,老人挥了挥手散去流云,含着笑意,继续煮起了茶。
“罢了,即便阁下能做抉择,也不到时候,有人已为你保了一线生机。”
林长辞讶然道:“何人?”
老者似乎有问必答,伸出两指,往茶台上擦去。浅色木纹被擦出血一般的颜色,血掩盖住了三个字,林长辞极力想辨认清楚,却终究看不出所以然。
血色很快淡去,老者收回手指,又道:“天道缺漏并非全然坏事,亦是此界气运所在,若你抉择得当,来日可能飞升上界。”
飞升。
多么遥远又熟悉的词,修士迈入修炼一途,无论如何,都只为飞升。林长辞沉默着,他已看到了尽头的门槛,却不知为何,心中并不如想象般松快。
茶终于煮好,淡淡清香飘溢在这方天地间,老者给二人各自斟了茶,道:“请。”
林长辞垂眸轻抿一口,茶水入口温热,化作一股暖流,顷刻融入了四肢百骸。
他意识到,这正是他身体日渐好转的原因,就像七夕那枚糖画。
他开口想再度发问,老者把茶一饮而尽,手指按在了他的心口:“解惑至此结束。时机未到,阁下的‘情’还未断。”
他放下茶碗,带着慈和笑意的面庞逐渐在白气里,毫无预兆,就像他出现时一样莫名。
“情断之日,飞升之时。”
林长辞霍然起身,向前迈出一步,然而老者已消失得无影无踪,空余茶香袅袅,无人能再解答他的疑问。
他握紧了剑柄,无法不去思考老者临走前的话。
情断之日……他当真能割舍温淮,飞升上界?那该是何等悲绝的境况,他才能这般决绝?除非,温淮出了事。
想到此处,林长辞不免有些发急,青霜出鞘,往黑暗里划出一道白光。
白光是一道不断扩大的撕口,不一会儿,撕口之外,极有标志性的金色地砖出现在眼前。
待黑暗尽数褪下,林长辞四下一看,正是归海宫。
一回生,二回熟,更别提他是第三回来这里,并不意外地在宫室中穿梭,微微提高了声音:“温淮?”
路过主殿时,他吹响了暗飞声,下一刻,微凉的风袭来,陌生而熟悉的怀抱把他整个罩住,动作冷冽凶悍,浓烈的血气驱散了茶香。
来人仿佛裹挟着狂风骤雨,叫林长辞第一时间拔了剑,在认出身前之人后,缓缓收了回去。
“温淮?”林长辞拍了拍他。
不料,温淮没有回应,反而把他搂得更紧,手掌狠命掐着腰侧,好像要把他揉入骨血。
林长辞被按进他的怀中,按得实在太紧,有种呼吸不过来的错觉。
“唔……轻些。”
林长辞抵着他肩膀推了推。
他本就受了伤,被这样铁箍似的抱着十分难受,可温淮却不动如山,声音像是在哭,又像是在笑,每一个字都是从喉咙里挤出来似的发狠:“好啊,好啊……真的是你,师尊,你好得很!”
语气阴鸷而偏执,林长辞愣了愣,不顾紧收的怀抱,挣扎着起了身,去瞧面前人的眼睛。
那是一双泛着血丝的眸子,带着兽性的锋利,压抑着嗜血的冲动,攻击性太强,以至于落在林长辞身上时,莫名有种要被撕咬啃食的凉意。
林长辞按在他肩上的手加重几分:“温淮!”
他太熟悉这个疯狗似的眼神了,偏执、阴冷,难以控制——是镜子那头,抱着他尸身成婚的“温淮”。
第118章夺君
意识到这件事时,林长辞神情空了一瞬。
镜中的温淮怎么会出现在这里?难道说,他不是某个抉择后的模样,而是一个活生生存在的人?
“温淮”像是想认真打量他,又不敢细看,掐着腰的手愈发用力,嗅了嗅他的气息。
好似感受到了一点暖意,于是不可置信转为困惑,不加修饰的长眉轻蹙,微微靠近了些。
林长辞看着这样的人,一口气忽然堵在了喉头,不上不下,心脏像是被谁攥住了似的。
面前的温淮是失去关照的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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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唬人的凶狠下,藏了说不清的麻木和困顿,宛如锈迹斑驳的刀刃,常年落在风雨之中,已失了卧云山上那份气盛。
无人会去养护这样一柄伤人的刀,锃亮的刃面在一次次交战中翻卷。
“温淮”把肩上的手拉下来,敏锐地察觉到他眸中怜意,摆出一副恶狠狠的神情。
他目光逡巡在青年的面容上,如刀般掠过眉毛、眼睫,从修长挺直的鼻梁滑落,停在嘴唇上。
他轻轻磨牙,像野兽进食前的某种必要准备,凑到林长辞面前,贪婪地攫取着气息。
林长辞按住他的脸,以手挡了挡,分明是拒绝,他却低低笑了起来。
男人的笑声越来越大,贴着他胸腔震动,带着无法忽视的悲凉。
他笑了半晌,像是累了,停下来靠在林长辞的肩上,轻声道:“师尊,这么多年了,你还是回来看我啦。”
炙热吐息喷洒在薄薄的衣衫下,林长辞被他再度裹在怀里,身前宛如压了一座山,不得不放缓声音,跟他商量道:“你先将我放下。”
“温淮”抬眼看着他,握住青年羸弱苍白的手腕,往上牵起。他几近痴迷地把那手掌贴在自己脸上,以脸颊蹭蹭,享受活人才有的温暖,呢喃道:“对,就是这般,师尊,再和我说说话吧。”
手心下的皮肤粗砾,线条嶙峋,还有未愈的伤痕,下巴尖得瘦过了头。
林长辞摸得直皱眉头,心中长叹一声。
他怎么把自己作弄成这副模样?
“松手,为师不走,好么?”林长辞轻轻道。
“温淮”却罔若未闻,把他举高了些,俯首埋入他的怀中,手指在伶仃手腕间流连忘返,似乎格外喜欢这一处的暖意:“真的不走?若我入梦,师尊就会在这里等我?”
听他声音宛如梦呓,似哭似笑,一点酸楚漫上林长辞的心头,轻轻揉了揉身前人的发心。
“会的。”他轻声说:“若你听话,我自然会来看你。”
“骗人!”
不知哪里触碰到了逆鳞,“温淮”猝然抬眸,双目赤红,再度恶狠狠地盯住他,咬牙切齿:“师尊一直都在骗我,若是真的,我怎么只换来一具空壳!”
他猛地把林长辞推倒在地,欺身而上,扼住他脆弱的脖颈,嘶哑道:“为什么连做梦也要骗我!为什么!”
“咳咳。”
林长辞没个防备,被呛得咳嗽两声,道:“你疯了!”
他手上灵力还没打出,千钧一发之际,远处一道剑气袭来!
“放开师尊!”
一声含着杀气的怒喝响起。
脖子上的手一松,林长辞方要反击,被另一人跪伏着拦腰搂入怀中。
温淮急急道:“师尊,可有受伤!”
他目眦尽裂地看着林长辞脖颈上的红痕,懊恼自己晚来一步,满心涌起了杀意。
但待他抬眸,杀意不免凝滞了一瞬。
对面那人竟和他生了同一张脸!
那人身着黑衣黑袍,背负一柄重剑,面容虽一模一样,气质却悍然孤冷,凶狠阴鸷,与他大不相同。
温淮拇指一顶,皎日出鞘,剑尖指向对面。
“你是何人!胆敢冒充本君!”
对面的人本在咬牙冷笑,一见他手中那柄有几分眼熟的剑,表情一下子绷紧了,似是愕然:“这剑……你怎会有这柄剑?!”
“谁许你动它?”他暴怒起来,拔下重剑,迎面斩向温淮:“这分明是我的剑!”
酷烈的剑风当头斩下,在金砖上留下半尺深的裂痕,“温淮”的战斗风格比温淮更为恐怖,煞气腾腾,不是魔修胜似魔修,一招一式毫无仁慈可言,只要落在身上,便能瞬间将人斩成两半。
温淮不可能对抢夺师尊的人给予礼遇,他境界极高,但接此人的招,竟然有些吃力。
对方对他的剑招烂熟于心,甚至其自身所用招式、力道与习惯几乎无两,过了百余招,温淮暗暗感到心惊。
不知有意无意,两人打斗都刻意避开了林长辞,凌厉的剑风很快摧毁了主殿的奢靡摆设,桌椅碎裂,博古架歪倒在地,断成数块,各种琉璃珠宝、花瓶古物摔碎一地,金光一映,好似星汉密布。墙上与地上也免不了受到波及,两人才能合围的立柱被拦腰斩断,每一击都足够狠辣,仿佛有着生死之仇。
温淮到底经验浅薄些,落回林长辞身边时,微微喘着粗气。
与之相比,对面那人便从容许多,见他靠近林长辞,眼神一厉,气急败坏道:“你怎敢碰本君的人!”
重剑再次出手,却被青霜拦下。
“温淮”动作一顿,难以相信地看着林长辞,张了张口,声音竟有点发颤:“师尊,在梦里,你也不肯站在我这边么?”
林长辞握紧青霜,有些不忍看他的神情,道:“这不是梦。”
“不是梦,那是什么?”他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难看的笑,冷森森道:“若是现实就更好了,师尊给我留了一具空壳,却和其他人情意绵绵……看我每日对着空壳发疯,像一条狗一样,有意思么?”
他好像认定了这是在梦里,撤回重剑,大步靠近了林长辞。温淮一剑洞穿他的小腹,他却看也不看,强硬地将林长辞拽入怀中,狠戾道:“看着我!”
血从剑伤贯穿处流淌出来,他毫不在意,反而更进一步,任凭它染透了身前这一抹青衫。湿漉漉的手指抚上林长辞的脸,在颊边留下淋漓血痕。
见他得寸进尺,温淮怒极,又是一剑刺出,圈住林长辞的腰往自己怀里带:“别碰我师尊!”
“温淮”不退,始终紧紧地抓着林长辞,固执地让他看向自己。青年被二人夹在中间,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前后如极其笃实的墙,一旦说话便带起震动,血腥气蔓延在鼻端,分不清谁的心跳偏快,一下一下,随血滴砸在心头,砸得呼吸乱了一瞬。
“你师尊?”
“温淮”简直要被温淮气疯,重剑狠狠掼在地上,厉声道:“你不过是个梦境之人,怎敢与我抢夺师尊?本君定要将你就地格杀!”
他感觉不到痛似的,一下从伤口拔出了皎日,不顾伤势还要再战,林长辞怒然出言道:“给我住手!”
这一声含着无匹的怒气,两个温淮双双停了手。
林长辞冷脸呵斥:“一上来便要打要杀,不管前因,像什么样子!你们不问这是何地,如何离开,却因小事大动干戈,脑子丢在外边了不成?”
温淮抿唇后撤,依旧防备地握着皎日,对面的人也退了半步,在他的呵斥里默了默,忽然道:“师尊,你……这是你第一次入梦来看我。”
林长辞纠正道:“这不是梦,我说过。”
他呆呆地看了林长辞半晌,把重剑收了起来,像是没听见先前那句话,视线牢牢锁着青年:“我是不是让您失望了?”
林长辞垂眸道:“的确失望。”
“温淮”的眼眶一下子红了,他后牙咬紧,抬起手想擦去林长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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颊边的血迹,手哆嗦了好几下,迟迟不敢落下。
“为师很失望,你没有照顾好自己。”
注视着他有些疯疯癫癫的模样,林长辞掩去眸底痛惜,轻叹道:“即便为师当真入梦,也绝不会想看到这样的你。温淮,若为师不在了,你到底还有师兄师姐,为何要因为逝者而把自己作践成这副模样?”
对上他目光中的失望与心疼,“温淮”猛地退后几步,几乎撑不住,哑着嗓子道:“那……那为什么师尊不来看我?”
他方才还杀意滔天,冷厉无情,这时忽然被抽去了骨头,血色尽失,像个做错事的孩子,手忙脚乱藏住了哀痛,小心翼翼地寻求一个答案。
温淮收剑,沉默地立在了林长辞身后。
他听见师尊唤对面的人什么,恍惚间似知晓了此人的身份,一时没有开口。
一师一徒相伴而立,刺痛了“温淮”的双眼,他额上青筋鼓起,怒意再度浮现,想说什么,终究只是手发着抖,转身逃避了林长辞的目光。
地上忽然开始剧烈地震动,轰隆声回响在主殿的每一个角落。
地龙翻身?
不对,归海宫并不在凡世之中,应当是此处要毁了。
“我们走。”温淮拉着林长辞上了皎日,对面的人也想拉住他,却被落下的横梁隔开。
砸落、损毁的木梁与砖瓦数不胜数,灰尘簌簌落下,殿顶也摇摇欲坠。
最后一眼,林长辞只看见了“温淮”失魂落魄的眼神,和他下意识伸向自己的手。
“咔嚓——”
碎玉声响彻天地。
……
平城之外。
最浓烈的魔气已经消散,那个强大的敌人离开后,众人才赢得了片刻喘息,惶恐而戒备地看向击退魔尊的“功臣”。
无数血尸挨挨挤挤,匍匐在少女脚下,黑气如水,顺着素白裙踞流淌,还有一丝缠绕着她的长剑。少女漫不经心地归剑入鞘,娇艳的面容格外动人,却也格外叫人畏惧。
她回头,对后方的宗门弟子道:“还站得起来么?”
面对她伸过来的手,那弟子避如蛇蝎,急急退了几步,一直卡在嗓子里的声音终于喊了出来道:“你……你是魔修!”
第119章誓言
寒风呼啸而过,伸出的手无人敢接,于是婉菁轻轻收了回来。
她伫立在那些人异样的目光里,动作有些紧张,却挺直了脊背:“若我是魔修,方才就不会和那人对战,更别提保下平城。”
对面的大宗弟子支吾道:“可,可你好重的魔气啊。”
他谨慎地用剑鞘点了点地上的邪物,问:“还有趴在你脚边这些,是血尸吧?我听师父说过,血尸被魔尊豢养在地宫,没有自己的意念,只会杀戮。如果你真的是吾辈同道,它们为连魔尊都不从,单单服从于你?”
血尸被剑鞘惊扰,张嘴猛地撕咬了一下,吓退不少人。这些大宗的弟子恨不能缩到自家师兄师姐身后,惶惶打量着婉菁,生怕此人突然撕开面具暴露邪性,把他们都杀了。
婉菁一脚踩在血尸头上,强迫它闭上嘴。
她分辩道:“它们听从我,就能证明我是恶人?它们行动不能自主,难道我也不能自主么?我虽有魔气,却秉持师父教诲,恪守本心,从未伤人。”
弟子们既畏且惧,想跟她争辩,又怕说急了叫对方破罐子破摔,绞尽脑汁思考间,一声巨响惊起所有人。
“泠琅——”
清脆的碎玉声响彻天地之间。
地上的人们下意识抬头,覆盖天穹月余的黯淡颜色如琉璃般碎裂,炸成碎星,层层叠叠落下。没等它们落到地上,已在半空化为火焰,翻卷飞舞,似千山落红竞相盛放。
比火焰更浓烈的,是失去幕遮后灼烈艳绝的天宇。
黑夜亮如白昼,天尽头的南越上方红得像要滴血,大地也被映得一片通红,看得人心慌意乱。
久违的熏风拂过面颊,似谁烧了暖炉,瞠目结舌许久,才有人语无伦次地喊叫了起来。
“怎么回事?刚刚碎的是什么?”
“不会是真的要灭世了吧?救救俺,俺还有俩孩子没长大,俺可不能死啊!”
“师兄……师兄!师兄你在哪!”
“不会是碧虚长老做的吧?有谁找到碧虚长老了?”
修士与凡人乱作一团,乱糟糟地寻找各自的主心骨,城里城外喧哗不绝,不少百姓和流民自城门奔逃出来,勉强被一些理智尚存的弟子拦住。
没多久,城内负责维系秩序的修士们终于挤出了城,劝慰着奔逃未果的百姓,想把人重新带回城中。
李寻仙亦在此列,他一眼便看到婉菁,走过来问:“师妹,你没事吧?”
婉菁下意识避了避,把剑往身后藏去:“我无事。”
李寻仙其实看到了对面的人周身萦绕的黑气,以及脚边那些无法忽视的血尸,他轻轻瞟了一眼,像是什么都没注意到,关切道:“我听他们说,今日来犯之人是魔尊巫真。巫真很强,你受伤了么?”
旋即,他轻蹙眉头,担忧道:“若是有伤,千万不要硬撑。”
婉菁垂下眼睫,轻轻“嗯”了一声。
李寻仙还想再问,周遭人声一静。
他惊诧地环顾四周,见同道们脸上一片空白,婉菁也不例外,手中长剑没握稳,好险被他接住了。
李寻仙心中嘀咕蹊跷,忽然听见了一个声音。那声音在脑海里直接响起,威严淡漠,分不出男女,每一个字都如钟鼎轰鸣,震得他肺腑微颤。
“九极将倾,阴阳失衡。天道有缺,以血补天。”
几息后,修士们总算恢复了意识,彼此面面相觑。
通过同伴们的眼神,他们确信不是自己一人得到这样的讯息,因此也万分惊诧。
婉菁喃喃道:“以血补天?”
她仰头看着赤色长天,面色惊疑。好惊人的传音,能让在场的修士都听见那句话,谁有这样广阔的力量?莫非是天道?
低头时,她见李寻仙仍保持那幅发懵的神情,不免问道:“你怎么了?”
等她重复了一遍问题,李寻仙才如梦初醒般,一个激灵回过了神:“刚刚,有人在我耳边说话。”
“说的可是以血补天?”
“嗯……算是吧。”少年的目光飘忽一瞬,眼底暗藏凝重。
以血补天乃是天算借他的口说出来,他早已知晓,在其他人回神时,还有人在他耳边诵经似的说话。
“死与之生,一往一返。死于是者,安知不生于彼?若以生向死,可求一线生机。”
李寻仙听不解地在识海问:“可我若死了,又何来一线生机?”
诵经声停下,换成了某种更像活人的语气,苍老温和,似乎在哪里听到过。
老者好似带了半分无奈:“止言,此劫过后,尔即刻当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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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随着一声叹息,脑海中奇怪的感知骤然消失,李寻仙脑袋一沉,在婉菁的呼唤清醒过来。
见婉菁还在看他,他藏起眼中的困惑,托词道:“不知林师伯在何处,我先前还见他和魔尊交战受了伤,但愿他无事。”
婉菁试探性地问:“城中如今没有主事的长老,我们不如去找你师父吧。”
“别。”李寻仙似乎察觉自己语气太急,和缓了些,道:“师父这会儿应该在城西安顿百姓,一定很忙……我们还是先别去打扰他了。”
他努力让自己不去看婉菁身边的黑气,放平语气:“去寻找一下林师伯的下落吧。”
听到此言,有宗门弟子连忙传音给他:“李道友,她有魔气,你小心些。”
李寻仙恍若未闻,道:“师妹,我们走。”
婉菁点了点头,眼角上翘,有意无意瞥过传音之人,跟在李寻仙身后离开了城门口。
二人在附近搜寻了一通,其他弟子也在心惊胆战地翻找,生怕听到碧虚长老陨落的消息。
魔尊离开得那样轻松,林长老应当出了大力,或许此刻身负重伤也说不定。
搜到城郊密林外,一道清冷的声音传入耳畔:“你们在作何?”
婉菁惊喜转头:“师祖!”
两道身影从密林中出现,前面的人一身青衫,袖袍角落染着血,后面的人穿着黑衣,形容尚且完整,袖子与臂甲上都有许多细小的伤痕。
李寻仙见了林长辞,惊奇地打量了几眼,林长辞注意到他的目光,问:“怎么?”
少年拱手道:“师伯身上似有紫气,想必已有灵窍与天地相通,快至飞升瓶颈了。”
闻言,其他几人都诧异地看着他。李寻仙才金丹,竟能感受到这些?林长辞对他的话尤为惊异,自己还未察觉到身上的变化,只觉神识比以往更敏锐,莫非这孩子又在窥探天机?
但如今不是讨论此事的时候,林长辞甫一回到现世,就以神识搜寻魔尊所在,免得他为祸城中。
令他没想到的是,巫真早被击退,平城守住了,而守城功臣不是别人,正是婉菁。
不需要以肉眼观察,他还未靠近婉菁,就感受到了源源不断的魔气,面色肃然,对婉菁道:“你的魔气……”
周围有些探头探脑的别宗弟子,见他似有责问之意,主动上前禀报道:“长老明鉴,您消失以后,我等并不是魔尊的对手,为了保护百姓,已做好死战觉悟。但这位婉菁师妹说她有办法,让我等将魔尊引去城外,我等听从了,却不知是这般手段!”
抱着绝不坐以待毙的想法,他们引出魔尊后,婉菁现身而出,独自向这个强大的敌人迎战。
就在他们心惊胆战,以为此人定要飞蛾扑火时,地下忽然传来簌簌动静,紧接着,带着浓烈腐臭味的血尸纷纷破土而出,冲着二人攻去。
修士皆知血尸乃是魔尊豢养驱使之邪物,惊骇逃窜间,尘烟后的战斗已落定。
二人身影分开时,婉菁毫发无损,巫真被血尸逼退了几丈远。
“好!果然是上好的躯壳!”巫真亮得吓人,笑容恣意,伸手抓回玉箫,道:“本尊允许你暂时保管你的脑袋。”
婉菁脸色一冷,身上出现了无名魔气,毫不客气地回敬了一剑。
她的魔气有些诡谲,绵绵不绝,一曲三折,似蛇缠绕,缠上一丁点就甩不开,连巫真也不愿沾染。
他低声骂了几句,很快消失在平城外。
虽说婉菁击退魔尊有功,可身负魔气,加之驾驭血尸,哪个看起来都不像正道修士应有的样子,总得给个交代罢?
林长辞以手巾掩唇,轻咳了几声,道:“去郡府说。”
城外如今正乱着,也不知巫真会否杀个回马枪,左右天色都是一副不祥之兆,急也无用,不如坐下详谈。
进城后,不少弟子中途被指派去安抚百姓流民,整顿城中秩序等,待到了郡府,一行人只剩下寥寥三四人。
李督邮钻出来对林长辞点头哈腰,他刚才不知躲在哪个犄角旮旯,此时头上还挂着一片绿叶,模样滑稽。
林长辞淡淡颔首,在上方落座,道:“尔等有何话要说?”
为首的宗门弟子道:“禀长老,这位师妹身有魔气,操纵血尸,恐不是我等同道。”
林长辞目光落向婉菁,她倔强道:“敢问这位师兄,我可有驱使血尸伤害任何一人?”
“这……倒是没有。”那人犹犹豫豫地道,就差脸上写着“现在没有难道将来也没有”了。
李寻仙帮腔道:“既然没有,诸位为何这样不信任师妹?在大家险些死在巫真手里的时候,是师妹挺身而出,守住了平城。如今外敌暂退,你们将就开始否定师妹的功劳,不觉有愧吗?”
这话说得其他人急赤白脸,不好反驳,一旦反驳就是冤杀忠臣,难免心下郁忿。
林长辞知道,这些人没讨到好,心中大约些许记恨。同样的魔修血脉,同样的人言可畏……多像啊,婉菁简直在重蹈他的覆辙。
他忽然注意到婉菁在看自己,和他的红眸对上,婉菁好似下定决心,铿锵有力道:“师祖,我婉菁愿对天起誓,绝不会以血尸伤害任何一位同道。若违此誓,道心即刻破碎,不得圆满!”
众人纷纷吸了一口凉气。
她才多大,就敢起这样狠辣的誓言,真的不怕应验吗?
林长辞神情肃然,轻轻击掌,道:“好,本座见证此誓,愿你谨记今日誓言,勿失勿忘。”
“是。”
婉菁昂然道。
他又扫向其他人,眸中含着威严:“婉菁既已起誓,魔修之事,尔等勿复重提。”
“是,我等知了。”其他弟子心不甘情不愿地道。
……
回到厢房中,林长辞这才感觉战斗后的疲倦漫上来,他压下倦意,对温淮招了招手:“来,为师给你上药。”
温淮关好门,走过来渡了些灵气,摸摸他的脸,道:“师尊脸色这样差,先休息一日罢。弟子仅受小伤,无需上药。”
林长辞闭眼摇了摇头,道:“没时间休息了,既然不必上药,便去门口替我安排车马罢,明日回联盟,我要见殷怀昭。”
第120章告别
原打算天亮出发,但天还不亮,林长辞便被天上的动静惊醒。
亮光在风里呼啸着下坠,扰乱了灵气波动,修士对灵气又格外敏感,想来城内被惊扰的不止他一人。
林长辞睁眼,温淮已起了身,披上外袍道:“师尊莫急,我去看看。”
三更时分,天色仍赤红如血,宛如夕阳永远缀在那里,笼盖四野。搅乱灵气的是从天而降的流火,数道慧锋划过天际,熠熠火光照亮半边平城。
但它们没能落入平城内,刚至平城上空,便被修士们联手搭建的阵法挡住。
流火撞上灵力屏障,碎成了点点火星,于风中消弭,宛如短暂的烟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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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应当无事。”温淮感知了半晌,道:“灵力屏障还算稳固,左右今日便会有其他宗门的长老赶到,师尊别担心,回去再歇息会儿吧。”
林长辞微抬着头,仰观天穹,表情没有半分松动。
平城有修士镇守,也有阵法守护,可是其他城池呢?
“师尊?”温淮唤他。
林长辞转过身,道:“我心中到底有些没底,路上再歇吧,收拾齐备就回联盟。”
四更过后,郡府后门悄悄套了车马,静静等待远客离去。
但林长辞要离开的消息不知怎么传了出去,城中百姓一直追到了城门,不舍地挽留这名救平城于水火的恩人,流民们也破天荒离开了李督邮划给他们的一小块地盘,和城民一起把城门口前围了个水泄不通。
“仙人,您走了平城可怎么办啊!”
“是啊仙人,俺家媳妇劳您相救,如今已大好,天天嘴里念叨您的恩情!您可千万不能走啊!”
“林长老,林长老……”
马车陷在人群中难以前行,林长辞掀开车帘,顿时落入一群殷殷切切的泪眼里,怔忪一瞬,竟有些不知如何自处。
青年极少被这样热忱纯粹的谢意包围,难得束手束脚。分明是他最不喜的人多口杂,但此时就算喧闹,却也因城民的真心而显得格外质朴。
不少人用力挤过人群,殷勤地往马车上塞着自家种的瓜果蔬菜,就算是平日里舍不得吃的白面也拿出来紧急烙了些饼,一面奋力塞,一面还不忘嘱咐:“仙长!这是我老娘烙的饼,可好吃了!您一定要带在路上尝尝!还有这个,这是我兄弟家特地叫我送来的鸡蛋,仙长莫要嫌弃,他可感谢您治好了他的病呢!对了,还有这……”
城民努力跟着马车一个一个地介绍,似乎忘了面前人是能呼风唤雨的修士,还当他知冷暖,怕饥饿,扒着车辕不肯放手。
林长辞眼睫微颤,心中某处柔软的地方似被触动了一下。
他略微平复了心情,以灵力使声音传了出去,语带安抚:“诸位莫要拥挤,尔等好意,林某心领了。如今林某暂回联盟复命,不日便有别宗长老前来接替坐镇,平城往后一切如旧,无须担心。”
虽说会有其他长老前来,但民众们认定了恩人,哪怕跟不上灵马也要相送,追着马车一路恳切挽留,直至出城十余里方休。
马车内。
尘烟外总算看不见人影了,林长辞才轻轻松了口气,心中有着万般滋味。
今日阵仗叫他有些恍惚,仿佛前世那些诛心人言都成了过眼烟云,冷冰冰地隔着年岁,听不真切。城民们热切的呼唤犹在耳畔,一声声的,压住了阴霾。
温淮把暖炉塞到他手中,顺便捂住了他微凉的双手。
林长辞回过神,见他手指上的伤口尚存了几道,知晓这个人涂药向来不细致,便摇摇头,取出药膏,把他的手托起来细细搽匀。
沿途不算颠簸,马车里安安静静的,温淮任他摆弄,涂完后收回手来,左右打量了一下。
林长辞收起药瓶,开口道:“你不好奇么?归海宫中的那个人?”
温淮默了默,如他所愿地低低问道:“那也是我?”
林长辞颔首道:“是你,也不全是你。”
温淮于是不再说话,低头有一搭没一搭地拨着剑穗,等着林长辞的解释。
林长辞看出他不太开心,细思片刻,猜他多半是因为“温淮”伤了自己,而自己还为“温淮”说话而不悦,便问:“即便是你自己,也要生气?”
“当然。”温淮霍然转眸,沉沉地看着他的脸:“没人可以那样伤害你,就算是我也不行。”
林长辞避开他的目光,试探性地问:“……若有一日,为师不在了,你会让自己变成那样么?又或者,会恨为师抛下你么?”
他最后几个字说得很轻,像是怕温淮听见,可温淮又怎会听不见?
师尊亲口对“温淮”说出了失望,温淮同样听得清楚,他知道自己应该怎么回答。
可他没有回答。
果然如此,林长辞心底苦笑,温淮不答,便是最好的回答——他一定会重蹈覆辙。
这样的性子,他如何能放心得下呢?
“温淮。”林长辞按住他拨弄剑穗的手,让他看向自己,轻缓地问:“假若真有那日,你要照顾好自己,好吗?”
温淮抿唇,默不作声地靠上来,黑眸暗沉,圈住腰埋在他的怀中,似乎应下了,又似乎没出声。
……
二人回到联盟时,附近巡查的若华赶了回来。
她行迹匆匆,衣摆有燎过的痕迹,肤色也黑了些,冲着林长辞见礼道:“师尊,平城可还好?”
林长辞道:“已有好转,你这是射落了流火回来?”
若华带他们往殷怀昭的营帐走,叹息着点点头:“是啊,昨日盟中修士不多,应付有些支绌。”
林长辞环顾四周,发现联盟的营帐的确撤去了许多,问:“他们去了何处?”
“去帮忙了。”若华擦去额上汗珠,道:“其他几座城出现了魔修的踪影,单靠原先的巡逻分队已忙不过来,于是加了些人手,还有些悄悄去帮南越邻近的村子,近来抬出了不少焦黑的尸体,都迁到那边埋了。”
她随手一指,又叹气道:“这天真是一天一变,明明在腊月里,昨儿一破,彻底变成了日暮,也不知后面还要死多少人。”
林长辞亦是心中沉重,又听她问道:“婉菁没随师尊回来么?”
温淮替他答道:“平城缺不得修士,让她暂驻一阵,师姐不必担心。”
那小姑娘身上的魔气还没收敛干净,若是回来,定会被若华察觉,她也怕师父担心,故而托林长辞帮她找个借口。
到了盟主帐前,小厮行礼道:“长老请稍待,我家宗主有事在外,半刻便回。”
他本想请几人进帐等候,但林长辞摆手拒绝,他见附近有座山头,正好可以登上去看看联盟如今的营帐分布。
但上了山头后,不须远眺,便能看到近处屋舍交纵,浓烟滚滚,凡人哭声不断,似是遭了流火侵袭。好些修士正从倒塌的屋舍下救人,顺便防备着可能再度降临的流火。再远一些,路边倒着无人收殓的饿殍,尸体还未腐臭,瘦得令人揪心。
修士镇守的地方尚且如此,其他更多没有修士帮忙的地方又会如何?
温淮紧了紧握剑的手,出声道:“师尊,我去助他们。”
真是艰难的世道,若华目露不忍:“我也去。”
二人离开后没多久,小厮来请林长辞:“长老,宗主已归,可要现在前去议事?”
哭声依旧在遥遥传来,像是再不能忍受下去似的,林长辞硬起心肠,收回目光,转身随小厮下了山。
殷怀昭已候在了议事堂,嘴唇微干,拂去身上黑灰,见人进来,仓促对林长辞拱了拱手:“林长老。”
林长辞还了一礼,道:“林某长话短说,可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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殷怀昭做出“请”的手势,替二人斟上茶,听他开门见山道:“殷宗主可听见了昨日天道之言?”
“以血补天?”殷怀昭像是渴极,几口喝完了茶,又续了一杯,边饮边道:“林长老还知道些别的什么?”
林长辞道:“补天所需之‘血’,我业已知晓,殷宗主应当也猜到了几分?”
殷怀昭喝茶的动作一顿,随后仰头一饮而尽,手指在茶杯上摩挲。
片刻后,他低低叹道:“苍生黎民。”
血从何处而来?自然是生人。
上古未开混沌之时,以活人祭祀,祈求天道回应之事并不罕见,但如今天下已开民智,修士们自觉仓廪实而知礼节,除去魔修邪修,正道几乎无人肯做这样的事。
天道给出这样的昭示,难道当真山穷水尽了吗?
殷怀昭心下沉重,听林长辞道:“其实,还有一条路可走。”
他忙问:“何解?”
林长辞没有正面回答,只轻轻道:“机缘。”
答案有些没头没尾,殷怀昭深锁眉头,正在苦苦思索,林长辞又道:“我知晓殷宗主此番见我,也是想将林某留在联盟施展拳脚,但请恕林某不能久留,不日便要启程赶路。”
对面的人微愣,不由问道:“你要去何处?”
林长辞淡淡道:“落仙山。”
殷怀昭是何等聪明的人,莫说有关系,就算没有关系,他也能猜个五六分,登时悟了林长辞未尽之语,心中咯噔一声,下意识阻拦他:“不可!”
林长辞直视着他,问:“有何不可?”
殷怀昭沉默了,他忽然发现,那双红眸中的疏离冰冷,不知何时已变成了沉甸甸的悲悯。
一时间,劝解的话似乎都变得苍白而乏力,林长辞在悲悯人间,他莫非不是么?既如此,他又有什么理由留下这位心怀天下的同道呢?
长风送来悲戚哭声,不论是帐中之人,还是帐外四处奔波之人,有谁能装作无知无觉,不为哀鸿遍野所动?
对视间,殷怀昭哑了口,头一回体会到世间并无双全法的艰涩。
他喉结滚了滚,不敢让自己去看林长辞,问:“……丹霄君那处,需要殷某帮忙遮掩么?”
“不必。”林长辞语气轻松了些,道:“他跟着我。”
殷怀昭先是诧异,随后苦笑道:“林长老可真能舍得。”
若叫他眼睁睁看着林长辞赴死,他是不愿的,林长辞这样疼爱他的弟子,竟愿意让温淮亲眼见他殉道。
林长辞何尝不知残忍之处,唇角苦涩道:“不舍得,但他会恨我。”
他起了身,告辞道:“林某先行一步,殷宗主珍重。”
殷怀昭也起了身,将他一路送到了帐前,分别之时,他定定看着他,似乎要把林长辞此时的模样刻进心底。
半晌,殷怀昭躬身抱拳,闭上眼睛,戚声道:“长老高义,殷某拜服。祝君,此去顺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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