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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武,不得对恩人无礼!”季文喝止道。

他知晓以自己几个无能为力,却想给侄子挣一条活路,艰难道:“恩人,莫非再无办法了吗?”

林长辞摇了摇头。

那双凤眸往下垂时,天生带着悲悯,仿佛心怀慈悲的神祗。

季文神情颓然地坐在地上,听林长辞叹道:“若早来几日,或许有救。但如今魂魄尽数散开,即便拼凑完整,也回不了肉身,不如早入轮回。”

村民们麻木地沉默了片刻,季文深吸口气,仿佛下定什么决心,勉强打起精神道:“待我……我与村中商量商量。”

他擦干泪眼,扶着洞壁起身,走之前回了头,对地上的侄子柔声道:“贤侄,舅舅走了,一会儿再来看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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别怕啊。”

……

南越。

天色将明,在层层叠叠的宝塔上晕染出艳丽的绯红。

枫叶片片垂落风中,开满繁花的山丘顶上,婢女无声地举着托盘,殷勤为家主奉上精心准备的茶点。

一只搭着黑纱的手掀起半边帘帐,露出冰冷端庄的面庞。

宋临风抬眸,淡淡瞥了一眼天色,道:“日子已经到了,你要留下来?”

宣隐衫垂眸看着棋局,捻了一枚棋子:“我既为宋家夫郎,怎能独身出局?”

他似乎在思索下一步怎么走,宋临风浅浅品了一口茶,道:“既然要留,便留到最后吧。”

“留久一点。”她轻声说:“比我,比巫真更久。”

……

天色熹微,温淮留下驻守山洞,林长辞和季文回到了村中。

“咱村的人重情义,定然有很多人不依。”季文耷拉着眉毛,眼里含着说不出的伤感:“到时候又该怎么办才好?”

村头的院门里冒出个人,一看是他,立刻开口喊住:“师伯。”

林长辞道:“只你一人在此?”

李寻仙指了指门内:“丹桂师姐也在,徐师兄要我转告师伯,村中情况不寻常,他已去附近联系了小尾巴,让师伯不用担心。”

林长辞颔首,问他:“你怎么不同他一起去?”

李寻仙乐呵呵道:“我教小山识字呢。”

刚过寅时,村中已有许多人起来了,各自带着干活的农具,交谈间见季文和林长辞从外面回来,目光有些迟疑。

季文带外人出去做什么?难道他泄了秘?

“大家停一停,听我说句话。”

季文捏紧了拳头,主动走上前大声招呼村民。

林长辞默默站在他身后,与村民们怀疑的目光一一相接,并未开口。

“昨夜,我和大武他们去了……”

他才起头,只见身后苍白病弱的青年猝然拔出长剑,斩向某个无人之处。

凌厉剑气荡开尘土,村民们被糊了视线,急忙大叫着后退,不知道他这是发什么疯。

“做甚么!莫非这人也染上狂病了!”

林长辞面色凝重,脚尖一点,消失在了原地。

他身形再次出现时,已是在接近村口的地方,提起青霜又是一斩。

他没有看错,方才季文说话时,这里站着一个模糊的黑影。

魔气酷烈,速度极快,能躲过他的突然发难,除了巫真不做他想。若巫真在此动手,这些村民都没法活下来。

他御剑追上去,李寻仙听到动静,跑出来道:“师伯!我叫师姐来助你!”

“不必。”林长辞脸色肃然,瞬息已飞出数里,远远传音给他:“你和丹桂好好保护村民,即刻与你师兄联络。”

最后一个字落下,他也消失在李寻仙的视线中。

情况紧急,林长辞只来得及吹响暗飞声,便一路追着巫真上了雪山。

他知晓前方或许会有设伏,也做好了最坏的准备,但飞上来后,除了凛冽寒风剐着肺腑疼痛,竟毫无其他阻碍。

“何必藏头露尾?”

他冷冷地落在松软雪地上。

花了几刻钟追到这里,巫真连头也没冒一个,灿烂朱红从云端浮现,暖金色无穷无尽地铺洒上连绵数百里的山顶,恢弘而壮丽。

日出时分,青年持剑,衣衫单薄地立在雪地里,警戒着随时有可能出现的敌人。

他的肤色比雪还要苍冷,浓墨般的长发在霜风里飘飞,青衫镀上金色,宛若传说里的山中谪仙。

落仙山上寂静得只有风声,林长辞布下阵法,锁定了魔气的方位。

红眸中是冷然战意,他正要收剑去寻,眼前忽然一黑。

晕倒了?

他以剑身杵地,愕然发现并不是自己的原因。

不,不对!

他还直直地站在雪地里,风声、飞雪、浮云……一切都没有变。

——只有日光不见了。

怎么回事?

林长辞心底升起一个荒诞的猜测,不详的预感瞬间爬满了整个后背。

他抬头,朝着太阳升起的地方看去,红眸睁大,努力想要看清那个方向。

在微弱的天光里,他看见了一个瘦高的背影。

少年转过身,面无表情,眼睛微微阖上了。

方才他还在山下调解着村民的争吵,可谁也不知道他为何会突然出现在落仙山上,林长辞的面前。

在注视中,李寻仙睁开了眼。

他眸中无悲无喜,未曾张口,林长辞的耳边却响起了他的声音。

“天道有缺。”

“寻仙?”林长辞心头惊疑,向他迈出一步。

“天道有缺。”他重复道。

林长辞停在原地,绷着嗓音:“……何解?”

他说:“以血补天。”

第107章天黑

无边无际的浓墨席卷天地之间。

像谁骤然吹熄蜡烛,大袖一兜,把日光藏匿袖中。

剑尖在雪地轻点,替林长辞探明前路。他一步一步前行,直到站在李寻仙面前。

熹微光芒里,少年人面色平静,双手笼于身前,脊背挺直,如文士般优雅,眸中威严而从容。仿若有人暂时借用了这具躯壳,跨过天堑与他对话。

林长辞心中一震,眼前目光是如此熟悉,却一时想不起在何处对望过。

他定定地问:“何为缺?何为补?”

“损不足以奉有余。”李寻仙伸出一只手,遥遥点向日出之地,温声道:“天地机缘,皆有定数。损有余而补不足,自当以血偿之。”

一点盈盈金光从他指尖所指方位升起。

金光穿过风雪,越来越近,上面的人影也逐渐清晰。

“师尊!”

那人的声音穿透黑夜,送到林长辞的耳边。

林长辞捏诀,青白光芒冲天而起,向来人昭示着自己的方位。

温淮收剑落在雪地上,和李寻仙对视一眼,心中立刻察觉出不对劲。

他不露声色地握上剑柄,问:“李师弟?你为何在此?”

李寻仙静静和他对视一瞬,又越过他,与林长辞对望,忽而叹息:“速速去吧,莫要失了先机。”

他垂下眼帘,紧接着双腿一软,狂喷出鲜血,跪倒在地。

“李寻仙!”

温淮离得近,先林长辞一步将人扶住。

李寻仙身体颤抖着,不断有血从鼻端和嘴里涌出,下巴到衣襟尽数染红,即便如此,他竟还未失去意识:“师伯,我刚才……我刚才算到了下半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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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终于算到下半句是什么了!”

他抓紧林长辞的胳膊,咧开嘴,露出近乎痴狂的笑容:“以血补天……以血补天,不错!正是补天!”

林长辞封住他周身大穴,脸色难看道:“别说话,什么都别想,静心!”

“我……我全明白了!”他艰难地坚持着,按住剧痛的额角,断续说道:“天之道,已支撑不了损耗,师伯,我……”

他说一个字,就吐出一口血,满嘴鲜红,脸色白如金纸,嗫嚅着还想说话。

林长辞气他不听话,立刻使了一发巧劲,将人打晕过去。

李寻仙又一次窥见了天机。

让他继续说下去,定会性命不保。

“先下山。”林长辞皱眉道。

“是。”

温淮翻出一个瓷瓶,倒出枚乳白色丹药,喂进去后一把将李寻仙背起。

二人御剑升空,本打算以灵识探路,前方竟亮起了浅淡的光。

只见远山之外,日头慢吞吞地挪着位置,重新把天地照亮。

不同的是,比起方才日出时,日光黯淡了许多,似蒙了一层阴翳。

而在太阳下方,一块诡异的黑色定在那处,定睛去看,也找不见任何棱角,仿佛破了个大窟窿。

天地异象看得人心头发沉,宛如末日般的预兆。

林长辞要把李寻仙平安带下去,此时来不及,也不敢细想,只沿途防备着可能出现的袭击。

“本尊请你来看的这场景,有意思么?”

飘忽的声音出现。

青霜急停在半空中,林长辞动作比反应更快一步,摆出了防御架势。

他冷凝抬眼,没有丝毫意外。先前追逐的人影正立于不远处的雪里,黑袍于寒风中猎猎起舞。

人影身上察觉不到浓烈的死气,看来不是巫真本体,仅为一道神念化身。

林长辞讥讽道:“堂堂魔尊,要将鼠辈做到底?”

巫真取下黑袍,毫不避讳地露出整张脸,任凭两道灵力锁定。

他勾起唇角,道:“你也看见了,本尊不来,非是不想,而是不能。”

如季文描述的那样,这张邪气逼人的俊美面庞上,深深爬着黢黑裂痕,十余日过去,又添了几道,活像碎裂的瓷像,叫人惋惜。

林长辞开口毫不留情:“你要死了?”

巫真不但不怒,反而笑出了声:“哈哈哈哈,本尊若真的山穷水尽……你才要担心。”

他把“山穷水尽”四字咬得重些,温淮冷道:“原来魔尊是来耍嘴皮的。”

“残魂?还未散么?”巫真阴冷地瞥了他一眼,又把目光重新落到林长辞身上:“难道,你不想知道,玉镜台究竟是个什么东西?”

这句话叫林长辞心头微微一动,纵有心探究前世死因,但后面那道孱弱的气息也容不得耽搁,遂冷淡道:“恐怕要叫你失望了。”

说罢,他不再废话,一剑刺出,将巫真身影搅了个粉碎。

化身破除时僵硬一瞬,巫真面上神情更显诡异,余下声音在风里飞远:“好得很,但愿来日,你也能如今日一般果决。”

召回青霜,林长辞归剑入鞘,施令道:“下山。”

……

山下已乱成了一锅粥。

村民们争执半天,始终定不下对山洞入魔之人的定夺,犹在吵嚷,丹桂一转头,发现李寻仙不见了。

她逡巡一圈没找到,心想兴许是蹿哪里去了。

一直旁听大人们吵架的小山却跑上来,扯了扯她的袖子道:“仙子姐姐,李哥哥刚才消失了。”

“消失?”丹桂疑惑道:“你看见啦?”

小山比划了一下:“我看到他本来站在四叔旁边,忽然就不见了。”

丹桂放开神识,的确未在附近发现他的气息,心中微沉,道:“这孩子跑哪去了?”

村里闹魔修的关头,失踪可不是件好事。

但师尊临走前交代她保护村民,没法随意走动,只得对小山道:“不要乱跑,待在我身边,寻仙的事等我师兄回来再处理。”

小山乖乖牵着她,丹桂放完信鸽,村民这儿已快吵翻了天。

“说了不行就是不行!连儿他们没问题,病好了就能回来!”

“爹……”

“你给我闭嘴!还有你们,凭啥为几个外人说话?”

“就是,我不也发过狂,当天吃了点生肉,这不是好了?”

“他们是啥人还不知道呢,咋能说啥信啥?大文,你糊涂啊!”

“你们不信,我信大文!季连差点把俺妹子掐没命,咋的,就因为他疯了可以不管!”

几人吵得脸红脖子粗,里正看不下去,手杖敲了敲地,提高声音道:“都别吵了!”

老人不高兴地拉着脸道:“不管咋样,他们毕竟是我季家村的人,怎么处置都不由外人说了算。老朽并非偏颇谁,大文,你多带几个人,把他们捆好带回来,叫大家看看他们现在恢复如何,还会不会伤人。看过以后,村里再做决断,怎样?”

“老季头的话我自然没意见,但……”

话还未完,众人头顶忽然黑了下来。

他呆了一下,旋即抬头望天,其他人也停止了争吵,稀奇道:“怎么天黑了?要下雨?不,不对……难道是天狗食日?”

这个说法让不少人乱了套,好端端的,怎么会有天狗食日?难道上天看不下去他们的争吵,故意降下惩罚?

更有人想起古书上说,天狗食日为天子无德,天下将要大乱,当下更是惶恐无比,连忙跪地祈求道:“老天爷,我等并没有伤天害理,季家村远在极北也不受天子管辖,还请老天爷息怒,饶了我等吧!”

其他人纷纷照做,一时之间,请罪声、祈愿声四起,夹杂了一两句抽泣。

然而大半个时辰过去,天迟迟没有重新亮起,反而村外传来了呼嚎。

“救命!大武又发病了!救命啊——”

察觉到几道混乱魔气接近,丹桂当机立断,飞身出村,拦在村口前。

三四个人被身后人追赶得跌跌撞撞,中间有人还受了伤,见到手持长剑的丹桂,马上求救道:“仙子救命!”

不须他们说,丹桂已持剑迎了上去。

“尔等在此线止步,不可进村。”

她在面前划了一条线,将魔气拦截下来。

追赶者看似还有人的模样,实际已堕为魔物,怎能听懂她的话?他们嗅着新鲜血肉的气息,径直闯向村子里。

丹桂毫不犹豫,手起剑落,越线的魔物扑通一声跪倒,髌骨浸出鲜血。

饶是如此,魔物也没有畏惧之意,它“咯咯”咬着牙齿,完全激发出了嗜血的本能,站不起来就以手刨地,眼睛涨得通红,看得满地跪拜的村民们害怕,不约而同后退了数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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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大郎?他咋变成这样了!”

“大郎彻底疯了!”

这人身体不正常地鼓了起来,丹桂原本还在对付其他闯线的魔物,见势立即调转攻势,提醒:“各位后退,他要自爆了!”

此话一出,村民们脸色骤变,忙不迭转身逃跑,一名村妇却逆着人流跑出来,冲丹桂喊道:“仙子,求您救救我男人!他本性不坏!”

事态紧急,丹桂偏被她抓住了手臂,只好以剑阻拦道:“后退!”

她捏诀展开护盾,冲上来的魔物被灵力掀翻后仍不死心,龇着牙往前冲。村妇见势,推开丹桂喊道:“大郎,你好好看看,是我啊!”

魔物眼睛发亮,一把抓住了她。

村妇以为他还有几分理智,正要继续呼唤,下一刻,犬齿擦着脖颈过去,划出一道长长的血痕。

扭曲可怖的面容骤然放大,村妇吓懵了,双腿僵直得无法动弹,被丹桂猛地一拽,一剑洞穿了魔物的腰腹。

魔物一下子瘪下去,丹桂擦去剑上的血,低声道:“别犯傻,他已经不是你的大郎了。”

怕再有人莽撞,她干脆在村口设了道屏障,把屏障外的魔物一一捅了几剑,才收剑进来问:“怎么回事?”

村民们吓得不轻,刚刚反对外人的村民也没了声音。

季文焦急地抓住一个逃回来的人问:“恩人不是跟你们一起在洞里吗?”

“他突然走了,说……说是有人在喊他。”那人上气不接下气道:“我们本想等他回来,结果大郎他们突然开始发狂,伤了好几个人,我们拼了命才逃回来!”

等他喘匀一口气,对丹桂哀哀求救道:“仙子,受伤的人多半跑丢在路上了,您能救救他们吗?”

丹桂仰头看天,道:“不用我去救。”

“可是他们受了伤,如果不救,只怕活不下来。”那人急道。

丹桂指了指天:“有人帮忙送回来了。”

众人闻言抬头,惴惴不安地等了好一会儿,才从渐渐亮起的天光里看到有人御剑接近。

待行到村口,上面的人跳下来,顺势扔下两个倒霉蛋。这两人虽受了伤,好在不重,能强撑着行礼:“多谢恩人。”

林长辞走在前面,温淮背着个人跟在身后。

丹桂瞧着那人身形熟悉得很,接着听见师尊严肃吩咐道:“丹桂,替他们疗伤后来寻我。”

“是。”丹桂应道。

擦肩而过时,她看清了温淮背上的人正是遍寻不获的李寻仙。

他跑哪里去了?怎么伤得这么重?

此刻就算有疑问,也只能压在心底。待丹桂处理完村民和李寻仙的伤情,徐凤箫已赶了回来。

他对林长辞行礼道:“师尊,我本与后方跟踪之人谈妥,可此番天地异象一出,他们皆不愿再前进,恐前方有诈。依我看,师尊也莫要以身犯险,速速回宗,从长计议。”

林长辞叹道:“天地异象倒是与魔尊关系不大,但回宗之事,我允了。”

对天地景象做手脚,巫真还没有那么大能耐,更别提他复生后气息强弱不定,不等做出什么,就会被反噬。

但林长辞与他的化身交谈时,注意到了一个细节。

巫真对此番异象毫无惊异,说明早已知晓。

再者,他突然提起玉镜台……是否说明,从玉镜台中,巫真已预知了此番大劫?

第108章结盟

临走前,徐凤箫为村中化去了魔气。

那些村民变的魔物已没了神志,念其无辜,平日并无作恶,被修士们亲自送入轮回。

可巧,铁匠铺的瓮里最后藏着的魂魄相对完整,林长辞顺手为其补了魂,一并投入轮回中去。

魂魄一旦补全,便恢复了记忆,他想起这些日子疯魔似的经历,也看见了哭成泪人的爹娘,一时恍若隔世。

可惜鬼魂无泪,尽管他心中万分不舍,也知晓此世走到了尽头。

他对林长辞长长一拜,叩谢过后,又转身拜别爹娘,趁着时辰未过,自行往轮回去了。

他爹娘哭倒在地,亲朋也无不泪眼,村中氛围低落了好半天。待到送别时,丹桂敏锐地察觉到村民们嘴上不说,眼神却少了些抵触,更多的是无奈。

见这些外人果真要走了,小山的娘也似乎下定了什么决心,把孩子往前一推,推到林长辞跟前,急道:“恩人请慢!”

林长辞诧异看向她,听她道:“小山虽小,但人还算机灵,愿献与恩人做仆从,从此做牛做马绝无二话,以报恩人救命之恩!”

想是她先前嘱咐过,被推过来的孩子虽不安,却并不惊慌,眼神小心地在他们和自家娘亲之间打转。

林长辞拒绝道:“他还年幼,本座身边亦不缺侍奉。”

这就是不要他了?小山立刻跪下,恳求道:“我……在下季小山,愿为恩人差遣,还请恩人收下我!”

马车上,李寻仙倚着软榻,脑袋昏昏沉沉的,听见外面一番动静,掀起车帘看了看,踉踉跄跄地下去了。

小山看到他,不由自主往他的方向靠了靠。

李寻仙忍着几乎开裂的头疼,问道:“你跟我们走,你娘怎么办?”

“我娘……”小山嗫嚅着往回看,老妇擦擦眼角,道:“只要小山有出息,娘就是死也瞑目了。去吧,乖孩子,不要担心娘。”

不知道她哪来的决心要送走独子,其他人多是不解,李寻仙却懂了。

他叹了口气,弯腰把小山扶起,顺便摸了摸根骨,对林长辞道:“师伯,我看他根骨不错,想替我师父做主带回去,您看如何?”

他不是无的放矢的人,林长辞稍感意外,仍是同意了。

小山欣喜地拉着他的手,跟他上了同一辆马车。

出村前,他依依不舍地看向远去的娘,鼓起勇气大声喊:“娘,等我学会仙法,就回来看你。”

老妇站在村民间不说话,揾去眼泪,冲他摆了摆手。

灵马脚程快,不到半日便飞出了近百里,趁着孩子睡着,丹桂给李寻仙诊脉,放轻声音问:“他还这么小,你该让他留在他娘身边的。”

李寻仙揉着耳□□道缓解头痛,顺便偷偷瞧了瞧林长辞。见他闭目养神,没有搭理这边的意思,才小声道:“小山毕竟把我们吸引进了村,那几户人家因他间接失了亲人,面上不说,心里也会怪罪的。我们走后,他们孤儿寡母的不好过。”

丹桂没想到他看似大大咧咧,实际心思如此细腻。

李寻仙被她盯得不好意思,苦笑道:“投奔兄嫂时,我也寄人篱下过一段时间,倒能体会小山他娘的心情。”

“若你师父不同意怎么办?”丹桂问。

李寻仙道:“山上人少,我的月银挺宽裕,大不了就当养了个弟弟,师父不会说什么的。”

离宗两旬,马车一进宗门地界,便有人来请林长辞去主峰紧急议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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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从天暗数日,修真界无不为之震动,数年平静荡然无存。持续这般久、范围涵盖如此辽阔的天地异象极为罕见,莫说凡人,就连不少修士也道心动摇,动乱四起。

不论是宗门太上长老还是隐世强者,这些天都陆续出关,翻找搜寻着昔年囤积的各种古籍,最后终于得出一个结论——天道损缺。

天上的那块黑色便是损缺之处,在这些天里,它不断变化,从纯黑减轻,变淡,最后定型成黑得发红的颜色上。

若要挽救,则需“补全”。古籍上没有交代“补全”的具体方法,只能由修士们各自猜测,众说纷纭。有人说要找到女娲补天时遗失的补天石,有人说需要修士耗费灵力织成大网补上,还有人说献祭魔修,清洗人间罪恶后,天道会自行圆满。

修士们的言论传到凡间,不知怎的变成生灵无德,天塌降罚,人世就要毁灭了。

动乱让民间生出不少魔障,散修小宗自顾不暇,只有大宗门能予些庇护,派出几队弟子前去清剿。

距离天塌那日过去了大半月,紧急议事开了又开,总算商议成了宗门结盟之事。

天上的黑块位于南方,大小宗门世家共七十二名同盟达成统一,决定前往南越与中土交界处设立据点,一边观测变化,一边寻找解决办法。

暮岁临近尾声,各宗门世家的使者们接二连三地到达划定的地界内,分别挑了山头建立自家宗门的据点。

但地界左右不过百丈,来来去去不免共用山头,使者们吵了几日,终究还是做了妥协。

为了互相照应,大宗营帐旁总会挨着几个小宗营帐,古来便少有人行的山林里此时热闹非凡,惊得飞鸟都逃去了别的地方。

各宗来人身份皆有不同,有无足轻重的长老,也有一宗之主。

等大多数完成了安营扎寨,世家牵头,组织了一场同盟集会,叫使者们彼此认了脸,又选了此处地位最高的殷怀昭作为同盟盟主,以免各自为战。

这些天,同盟和各宗私下朝南越派了几十次探子,但知道的消息仍然十分有限。

“南越如今是什么风向?”有人问。

另一位穿蓝袍的修士摇摇头:“谁能知道?那边几大世家把消息把持很紧,根本透不出几个字,我们宗的探子过去,没到半天就被扔出来了,险些坏了根骨。”

“这么狠辣?”其他人也凑过来听,咂舌道:“那边的世家可真是无法无天。”

蓝袍修士道:“何止,南越民心也乱得很,听说用了铁血手段镇压,如今什么都不肯说。那几个家族又以宋家唯首是瞻……”

“还有么?”

他摊手道:“更多的就不清楚了。”

见其他人正要失望离去,他再度开口倒:“对了,我想起来了,探子潜入某个世家府上时,听到有人谈话……”

“说什么?”

那人压低声音,示意他们靠拢过来:“说如今变成这般模样,皆因天道被夺了机缘。”

“什么意思?”这几人来了兴致,干脆在旁边坐下,催促道:“你说啊。”

“这……”蓝袍修士左右看看,面露难色,结了个隔音阵法,嘱咐道:“这仅是我一人的猜测罢了,诸位千万不要说出去。”

“你就放心吧,我等听过就忘,定不会泄密!”

见他们信誓旦旦地保证,蓝袍修士才隐秘地朝某个方向扬了扬下巴,用口型道:“玉镜台。”

听他这么一说,又看所指方向,众人心里霎时明白过来,睁大了眼,七嘴八舌讨论道:“真和那位有关?”

“那人复生的确有悖天理,我先前猜过,但不如老兄你大胆,真敢说出来。”

“咱们几个小心点,别被人听去了。”

“正是呢,那边的人可凶着,大家千万莫要声张。”

“是极是极。”

……

傍晚,神机宗营帐。

营帐位置稍偏,在同盟营帐的东南角,林长辞不喜人多眼杂,特地要求扎营在此。

枫叶千枝复万枝,萧萧暮吹惊红叶。林长辞立在溪边,不知在想什么,枫叶随水流,黯淡天色别有一番静谧。

听见熟悉的脚步,他转过头,不远处,温淮提剑匆匆进了营地。

男人一身缙云色外袍,腰间革带裹束极紧,上面坠着小刀,臂甲只戴了一边,一进来便寻找林长辞的身影。

“温淮。”

林长辞出声唤他。

温淮周身冷冽肃杀的气息骤然一散,大步走过来,在他面前稳稳停步。

“师尊,事已办妥。”

林长辞颔首,没有多问,单将他没戴臂甲的那只手拉起来,袖子卷上,果不其然,青筋毕露的手臂上添了几道伤口。

他手紧了紧,问:“谁伤的?”

温淮任他拉着,道:“我自己弄的。”

他和若华奉命去了南越一趟,探查近日增多的魔修踪迹。可惜几大世家眼线太密,温淮与其中一人交上手,为了减小动静,将祸水东引,他故意划破手,以血气引来周围魔物,从而顺利脱身。

林长辞默然,知晓实情定然不是他说的这样轻松,道:“下次莫要以身犯险。”

温淮翘了翘唇角,似乎很喜欢听他关心,敷衍保证几句后,乖乖被他牵回帐里搽药。

帐里点了几盏灯,但终究比不得扫花庭明亮舒适,淡淡药香在帐里散不开,熏得衣袍上皆是这个味道。

“若华呢?”林长辞问,“她怎么没和你一道回来?”

温淮抬起包扎好的手臂,答道:“三师姐去和殷怀昭商量夜间巡逻之事了。”

他把剑放在一边,替林长辞收起纱布膏药等杂物,又倒了两盏茶来。

“她让我转告师尊,南越这边的魔修比预计更多,不好贸然动手。而且几大家族行事乖张,我们与宋家又有旧仇,她会借殷怀昭等人之手去打交道,还望师尊勿要出面。”

只听最后一句,林长辞就明白了这个徒弟的苦心,中土世家里,与他关系最近的应当是白家。

可白西棠那事到底闹得不好看,若华不希望他受委屈,主动搭上殷怀昭这根线,弟子出面比他本人出面要好许多。

林长辞叹道:“劳她费神,但为师并非无能之人。”

即便不与白家联手,他亦有其他世家的在世好友,递个话不成问题。再者,这几日世家的人快到齐了,白家也不例外,再想退避,他们毕竟还是师兄弟,明面上总要打交道。

听说,白家此番来人,是白西棠。

第109章今宵

温淮显然听说过白家来人是谁,抿了抿唇,生硬道:“师姐拳拳之心,师尊领了便是。”

说着,他干脆躺到林长辞的双膝上,扯过他的宽大袖袍,盖在自己脸上,闷闷道:“到时候,我陪师尊去见小师叔?”

林长辞摸了摸他的头发,道:“营地同盟尚多,他不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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乱来,你安心做事便是。”

温淮似乎轻哼了一声,翻身按在林长辞腰际,唇落颈窝里,鸟雀似的啄了几下,厮磨半晌,把人抱上了榻。

林长辞知道他在吃哪门子醋,便陪他躺了一会儿,但怎么也睡不着。

天缺宛如悬在头顶的利刃,而不知所踪的巫真、即将到来的白西棠和各有心思的盟友则是这场结盟下不见锋芒的刺。

内忧外患俱在,他一闭眼,恍惚觉得自己还活在前世,即将走入某个埋伏好的陷阱之中,稍有踏错就会万劫不复。

风雨来临前的夜,总是如此叫人心神不宁。

夜里的山林比白日更寂静,虫鸣一声声拉长,催着他快些睡去。

林长辞默念一会儿清心咒,仍静不下心,睁开眼睛望着营帐顶蓬。

枕边人早听见他辗转反侧,觉察他不同寻常的心事重重,起身拉着他道:“出去走走罢。”

林长辞问:“去何处?”

温淮指了指天:“看看月亮?”

吹灭灯烛,二人相携出了营帐。

外面夜色昏昏,月亮也蒙了层阴翳,苍白晦暗,静静照着大地。

不比从前皎洁清亮,但林长辞被温淮牵着手慢慢散了会步,在晚风中穿行,竟也觉得浮躁散去不少。

两人不知不觉便出了神机宗营地,走到溪流上游,无数重红枫掩映月光,看不见波光粼粼,只闻溪水在黑暗里流淌。

“师尊不在的时候,我常这样看月亮。”

温淮率先打破了安静。

林长辞抬眸看他,轻声道:“嗯?”

温淮仰着头,线条利落的侧脸被月光笼上朦胧轻纱,眉目挺拔,投下深深的影子,宛如写意晕染。

他道:“我看着月亮,心里想,师尊既然还活着,会不会在哪个地方,哪片夜空下,正和我看同一轮月亮?又会不会想起卧云山,想起他的弟子们?”

林长辞不言,握住他的手,静静伫立在他身边。

温淮吐出一口气,继续道:“偶尔也会想起很久以前的事,那时蝗灾盛行,乡里没有余粮,我就一座城一座城地流浪、讨食。那时也爱看月亮,有月无云,意味着明日是个晴天。”

“我喜欢晴天,若是下雨,得躲到人家屋檐下,十有八九会被撵出去。但晴天不一样,路好走,吃的也好找。要是哪天捡到几个铜板,又遇到好心人家施舍一碗麦饭,几个馍馍,那天就走了大运。”

林长辞极少听他说起过幼年流浪的经历,心中一软,看向他的侧脸,问:“没人雇你去做工么?”

温淮摇摇头:“我无房无田,爹娘又都不在了,没法立户籍。”

林长辞微微叹息,收紧了手,轻声说:“可惜,那时为师并不识你。”

卧云山虽不算豪奢,但养一张吃饭的嘴并不成问题,若早些遇见,他这个小徒弟能少吃点苦头。

温淮却笑了笑,反覆上林长辞的手,道:“说来惭愧,自打进了宗门,我心底最幸福的事是能吃饱肚子,而不是学本事。我这样说,师尊会不会觉得很没志气?”

他凑到林长辞面前扬起眉毛,眼前成熟的人影忽然和多年前那个兴致勃勃捧着灵果朝他献宝,却因腐坏而掉眼泪的少年重合起来。

林长辞自己都没察觉到自己露出了一丝笑意。

青年不常笑,因而总有种冷清的隔阂,恍若白露时节的远山,神清骨秀,却不可近前。此刻一笑,眉目舒展开来,凤眸微弯,恍若初雪消融,含着一池春水,好不温柔。

温淮呼吸微顿,随即道:“师尊该多笑笑。”

他手指抚上林长辞的眉眼,想了想,道:“我好像……极少见师尊笑。”

分明性子不算孤僻,又面冷心热,却甚少在他人面前展露笑意,若要追溯,恐怕只有白西棠见过最多。

见温淮说着说着就闭上嘴,眸色微暗,林长辞大抵猜得到他在想什么,顺着他的手亲了亲。

唇瓣似若有无地擦过指尖,温热如羽毛,轻轻扫过了心头,温淮下意识收回手,喉结滚了滚。

他勉强压下唇角弧度,随手扯了根草茎,在枫树上抽来抽去,清了清嗓子道:“看来我天生便运气好,不仅活着进了神机宗,学了本事,还见到了师尊。”

“这时又不说后悔拜入我门下了?”林长辞拿二人重逢之初温淮刺他的话打趣。

温淮道:“弟子从未后悔过。”

含着笑意的眼睛里,二人对视半晌,温淮缓缓再度靠近他。

“师尊,”他声音又低又沉,直直望向林长辞眸底:“弟子说了这么多,不过是想告诉师尊——你是我心之所向,亦是全部依托,不论如何,还请你保重好自身。”

他没用尊称,也没有挪开视线,似乎想让林长辞明白,此时的他不止是弟子,更是他的道侣。

林长辞怔了怔,旋即颔首。

面前放大的脸仍未离去,热气相接,烫得他心底轻颤,随后阖上眸子,主动靠近了对方的气息。

温淮扶着他的后腰,并没有拒绝这一吻。

此刻深林寂寂,暗香浮动,长风穿过千林,风声被误当作脚步声,于是惊心动魄,草木皆兵。

察觉到怀中人逃离的意图,温淮扶住他的后脑勺加深了吻。唇齿抵死缠绵,喘息细碎,手心将衣裳攥了又攥,直到二人嘴里血腥味弥漫,鲜血咸甜的滋味渗透,才堪堪在混乱的夜色里分开。

兴许是近来多事之秋,生与死沉甸甸地压在头顶,又或许今夜的风太过温柔,一时心绪乱纵。彼此寻到一个松气的间歇,便身不由己地将自己溺入其中,相拥取暖。

但不可否认,偶尔的放纵令人着迷。

“师尊,你真好看。”

温淮低着头,用鼻尖轻轻蹭他,声音发腻。

他唇上破了口,却浑不在意,好似得了最荣耀的功勋,在林长辞唇边咬了咬。

林长辞撇开半分脑袋,轻轻喘息了一会儿,红眸斜睨,哑着嗓子道:“接下来的事,得回了营帐再说。”

“弟子遵命。”

温淮勾起嘴角,将他抱起,不顾会否有人撞见,径直往营帐而去。

今宵还长,他们会有足够的时间去迎接天明。

……

南越,宋家。

此时的失魂林已化为一片炼狱。

无数魂魄可怖地哀嚎着,被炼化进火焰之中,化为狰狞丑陋的恶鬼。

“不孝的东西!不孝啊!”

须发皆白的老人靠侍女搀扶着,颤颤巍巍站在一边,气得手臂发抖,指着宋临风唾骂道:“你背祖叛宗!我当初真是瞎了眼,选你这么个不肖子孙当家主!你就不怕死后被打入畜生道吗!”

面对他的痛骂,宋临风无动于衷,甚至噙了冷冷笑意:“那只能先请您下去,帮我面对列祖列宗的怒火了。”

老人睁大眼,不相信她真敢做出这样灭绝人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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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事:“你!你敢!”

“来人,替我请老爷子先行一步。”宋临风立刻吩咐旁边侍女:“加把火,莫要让老爷子受太多折磨。”

此话一出,老爷子面色剧变,威胁道:“你敢这么对我,即便做了家主,我也能叫人把你拉下来,你信不……”

他话音未落,侍女松开手,迎面而来的火焰顷刻将人影吞噬。

痛苦的哀嚎传出,响彻整个失魂林,又很快被掐断,最终化为熊熊烈焰的养料,逐渐有吞没整个失魂林的架势。

宋临风在一旁冷冷旁观,前方热浪滔天,火舌试探性地舔上她的裙摆,她却连眉毛都未曾皱一下。

待失魂林彻底陷入火海之中,再无回转可能,她才挥手打开出去的通道,最后看了一眼此处,低声道:“感谢我吧,没让你们毫无价值地消散……宋家,我会保全。”

“家主,此处已支撑不住,还请速速离开。”侍女屈膝道。

宋临风不再犹豫,身影消失其中。

在她之后,火浪滚滚而来,携失魂林的怨气出现在宋家上空,直冲天际。

……

近两日,南越上方的黑块又开始变化,似乎缩小了些,深色稍褪,能让人辨认出其中隐约的赤红。

结盟的宗门世家生怕有变,一催再催,急切盼着还未抵达的同盟使者快些前来商讨。

然而,比白西棠更快到来的,是联盟中骤然兴起的一股流言。

这股流言提到了被许多修士忽视已久的玉镜台,并以玉镜台为引,发散到了其他话题,短短两日便甚嚣尘上,矛头直指林长辞。

“前辈可知玉镜台?那可是上古仙器,平常修士难以驾驭。”

“既是仙器,想必除去预知之能,定有些我等不知的妙用。”

“自然,仙器与普通法宝不可同日而语,否则碧虚是怎么复生的?”

“可碧虚长老那案不已经翻了吗?”

“前辈糊涂啊!您想想,如今修真界只有两人复生,一为碧虚,二为魔尊,这二人生前都见过玉镜台,若是毫无关系,有可能吗?”

“就是,而且这般出名的仙器,若有逆天改命之能也很正常,只是逆天改命到底要夺取机缘,指不定……”

他没说完,但众人心领神会,默不作声交换眼神,露出“你知我知”的神色。

“无稽之谈。”殷怀昭从心腹口中得知这事,皱眉道:“林长老复生前的所作所为无人不知,补魂几乎耗了半条命。我瞧他们中间不是没有受过恩惠之人,连这点恩情都不惦记,当真是白活了。”

他吩咐心腹去遏制这股风气,不要让林长辞知晓。可惜若华温淮那几个徒弟近日在外奔波,否则不等殷怀昭知道,他们早上门去掀了人家帐子。

殷怀昭吩咐得快,但流言比人腿更快。

溪边下游,不少修士聚在一处说话,林长辞本以为这些人在商量对策,路过时却听见了自己的名号。

“碧虚的身体情况……啧,大家没觉得有问题么?”

“谁说的?我早觉得不对了。年初我师妹可是看着他出山的,病秧子一个,风吹吹就倒,现在倒越发康健了。”

“说不定真藏着玉镜台呢,不然魔尊为何只寻他麻烦?说起来,我瞧着丹霄也有点不对劲……”

几人说得浑然忘我,丝毫没察觉不远处的冷意。

“不对劲?”一个温雅的声音插入他们谈话,一字一顿道:“不妨和在下说说?”

“你自己不会看吗?丹霄那修为……”

待看清说话的人时,议论声戛然而止。

来人生得一副极好的面容,眉眼温软如春华,气质清贵,白衣似雪,分明御剑而来,浑身却无一丝急迫,身后跟了数位仆从,一言一行无不符合世家公子的规范。

“在背后搬弄是非,妄议他宗长老,也是尔等宗门教义所授?”

他说话不疾不徐,甚至含了半分笑意,却叫人心中一抖。

在场无人不认得这张声名在外的脸,以及他与众不同的身份——碧虚长老唯一的师弟,白家少主人,白西棠。

怎么撞到他跟前了?

他知道,那岂不是等于碧虚也快知道了?

有人冷汗涔涔地辩解道:“我……我等并非是背后道人长短,只是……”

白西棠做了个止住的手势,并不看着说话的人,而是微微勾起唇角,望向他们身后。

“师兄,别来无恙?”

第110章掀桌

既被发现,隐藏就变得毫无意义。

披着雪青色大氅的青年自枫林后踱步而出,他立在风里,身形清瘦,面色无喜无怒,叫人捉摸不透。

他似在后面听了一阵,并不惊诧,那双寒星似的眸子扫过众人,将修士们精彩的表情尽收眼底。

话题主角不置一言,修士们却被他锐利的目光看得失了言语,不由自主低下头,再多的辩解在此刻也是苍白无力。

白西棠信步上前,轻声问:“暂别一月,师兄身体可好?”

撞入林长辞眸中的冷意,他巧妙地停在几步外,既不生疏,也不如昔亲密。

二人之间涌动着某种古怪的氛围,谁也没有先动,等着对方开口,寒风涌动,其他人在这一刻都成了背景。

静了几息,林长辞开口:“既然来了,便去殷盟主处记名。”

他主动给了台阶,白西棠却不顺着他下,问:“我若走了,这些人怎么处置?”

他笑意微妙,示意性地看了一眼静若鹌鹑的修士们。

修士们本因事主未提及,竭力想减少存在,悄悄揭过这一页,可白西棠三言两语又把话题拉了回来。

林长辞撇过了头,道:“清者自清,我自会遣人报与殷盟主。”

白西棠看着他,笑笑:“一犬吠形,百犬吠声。”

他把刚才没迈完的步子走完,站到林长辞身边,无形做起了主,道:“我来得晚,没听全,只听见了师兄的道号。诸位对盟友如此热忱,不妨把方才所说的话为师兄与我复述一遍,如何?”

被讽为“犬”本就叫修士们面色难看,这话更使他们尴尬到了极点,个个脑袋都要埋进土里去,无人应声。

白西棠露出意料之中的神色,左右看看后,缓步行到一人面前,道:“若我没记错,阁下乃是灵星门赵义长老首徒瞿问卜?”

那人涨红了脸,不敢称是,怕给师门丢人。

白西棠继续问:“方才我似乎听道友说,师兄藏了玉镜台?”

这人连连摆手,结巴道:“这……这只是在下一家之言……做不得真,在、在下被流言蒙蔽了眼睛,望林长老和白公子莫怪!”

白西棠叹气道:“看来瞿道友不愿与我复述了?”

瞿问卜支吾几句,白西棠似有所悟,笑意不减,道:“原来瞿道友认为,在下的面子不够,亦或是白家面子不够,不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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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让瞿道友开尊口?”

瞿问卜哪敢应这话,在世家大族面前,他们小小一个灵星门能算什么?他正要解释,就看白西棠脚步调转,又朝另一人走去。

被点到的人退了一步,生怕自己被扣一顶大帽,忙不迭道:“白公子,在下方才只说碧虚长老的身体有问题,这也是出于对长老康健的关心,并非其他!”

白西棠仍没有放过他,微微挑了眉,问道:“阁下的意思是,其他道友曲解了你的原意?”

好个死道友不死贫道,其他人本就心虚,暗地对这人怒目而视。

白西棠极有耐心,挨个点了名,语气从容不迫,不像逼问,倒像寻常寒暄,叫被问到的人进也不是,退也不是,被缠的艰难得很。

“白西棠。”林长辞叫住他。

白西棠鲜少有这样咄咄逼人的时候,现在这样作态,不知是真的为人出头,还是专程做给他看。

恰逢此时,得知消息前来接应的文书也到了,朝在场修士们一拜,对白西棠道:“白公子,盟主这边有请。”

白西棠走了两步,忽而停下,对林长辞道:“师兄,不与我一起去么?”

他淡淡而笑,白衣与身后苍风霜气融为了一体。

林长辞冷冷看他,文书不好催促,只能躬身候着,几息后,青年终于迈动了步伐。

中心营帐。

殷怀昭原是派人为白西棠登记,得知林长辞一同来此,心头一跳,放下手中事务,主动出了营帐迎接。

“林长老,西棠。”殷怀昭冲两人点头打过招呼,示意道:“可要进来喝杯茶?营地简陋,比不得宗内,还望长老莫嫌。”

“茶便不喝了。”林长辞道:“林某此次来,仅为一事。”

他道:“殷盟主可听闻近来同盟中兴起的流言?”

还是让林长辞知晓了,殷怀昭暗地苦笑一声,正色道:“此事乃殷某失察,殷某也是昨日才知晓,本不想扰长老清净,已吩咐人去遏制,到底办事不力,晚去一步,还请长老恕罪。”

他把责任全往自己身上揽去,林长辞也并非不讲道理的人,道:“此事非殷盟主之过,只是人言可畏,林某不愿叫人平白污蔑,劳烦殷盟主替在下做主,将同盟召集,林某自会说个清楚。”

白西棠眸中闪过一丝兴味,殷怀昭没有丝毫轻视,即刻取下腰间盟主令,递给心腹道:“照林长老说的做。”

心腹领命而去,约一刻钟后,他回来复命:“宗主,各方使者已至集议堂。”

殷怀昭点头,对林长辞做出“请”的手势,道:“殷某与长老一同前去,必不叫人污蔑长老清白。”

集议堂。

堂中坐满了人,除去在外执行任务的人以外,还在营地的使者们尽数被请来此处。

不少人有些不明就里,不晓得殷怀昭葫芦里卖的什么药,突然召集,难道天象有变?和他们不同的是,某些修士深深垂了脑袋,生怕被人注意。

殷怀昭等人进门时,不少修士都察觉到一丝凉意,待抬头,见林长辞从身侧过去,看也不看他们一眼。倒是身后的白西棠目光流转,不着痕迹地在他们脸上停了停。

“诸位。”

殷怀昭请林长辞二人坐下后,才落座于上首,做出一个安静的手势。

他道:“今日请诸位前来,是为一则谗言。”

小部分人还在状况之外,面面相觑,更多的人看着面色冷淡的林长辞,已瞬间明白过来。

才被教训过那几人尤其惊讶,微微睁大眼睛,没想到碧虚竟这样不依不饶。

殷怀昭道:“近来,殷某听说联盟中兴起一股流言,流言内容不为别的,只为诋毁碧虚长老。碧虚长老是何等高风亮节之人,殷某以为,吾等齐心协力,明智通达,一听便知此乃离间盟友的卑鄙伎俩,偏巧有人信了。”

他以“谗言”和“离间”定性,落在有心人耳朵里,就是偏向了林长辞。

当即有人沉不住气,开口道:“吾等自然通达,但既然未曾做过,何必惧怕流言蜚语?”

殷怀昭笑容变淡,鹰眸微眯,看向他道:“道友岂不闻,一朝被谗言,二桃杀三士?”

那人道:“若道心坚定,自然不会被流言困扰。”

“道心坚定?”林长辞一字一顿,重复着这四字,眼神冷冽:“既然这位道友道心坚定,应当能回答林某几个问题?”

那人觉得莫名,道:“为何是你问我?”

“既是阁下先开的口,为何不许林某提问?”林长辞道:“若是道友恐露了怯,便罢了。”

那人果然受不了激,冷哼道:“请问吧。”

“林某请教阁下,可有听过近日流言?”

“自然听过。”

“流言从何人之口传入阁下耳中?又有何佐证?”

那人警惕起来:“你想诱我出卖盟友?若叫其招了恨,受了暗算,岂不是我之过?”

“原来你也知晓,如今在座的各位皆是盟友?”白西棠笑了笑,适时插嘴道:“我还以为师兄犯了何等事,不在盟友队列内,才遭人背后针砭呢。”

那人面上青一阵白一阵,挤出话道:“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

“是么?那你便说说,本座究竟做了流言中的何事。”林长辞面色不变,淡淡道:“本座可以道心起誓,若确有其事,叫道心破碎。反之亦然,阁下可愿?”

道心起誓已是修士间极为严重的誓言,殷怀昭不愿在结盟初期就使盟友对立,打圆场道:“还请这位道友慎言,勿轻信流言,林长老也请息怒,莫要中了魔修离间之计,叫心怀不轨者钻了空子。”

熟料,那人听不得“心怀不轨”几字,气血上头,猛地起了身,道:“不就是起誓么?谁不敢?我莫凡乐以道心起誓,若林长辞没有用过玉镜台,我莫……唔…放开!”

他同门死死捂着他的嘴不放,生怕得罪不该得罪的人,硬生生拖了下去,擦汗告罪道:“殷盟主、林长老明鉴,我这师弟年少轻狂,受了挑拨,回去叫师父罚他,请林长老千万别听他胡说八道。”

林长辞红眸淡漠,不带任何感情地扫视在场的所有修士,提高了声音:“本座知道,一言不足以服众。若有疑者,大可趁现在提出,本座不会追究。若无人提出,本座只当无人质疑,日后再要背后诋毁,休怪无情。”

此话既出,四座皆静,有了前车之鉴,谁也不想做出头的椽子。

半柱香过去,林长辞指节在桌上不紧不慢地敲着,淡声道:“无人发问?”

角落终于有人站了起来,是名穿蓝袍的修士,一来便问:“敢问林长老果真未曾私藏玉镜台?”

林长辞抬眸打量他一番,眸底似略微一哂,道:“并未。”

“那林长老用了何法复生?是否与玉镜台相关?玉镜台下落何处?如今天地失其机缘,是否为玉镜台所夺?魔尊又为何只寻林长老,不寻他人?抱歉,在下心中疑惑甚多,林长老可能解惑?”

他一串连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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炮似的发问让殷怀昭听得皱眉,白西棠品茶的动作亦是微顿,唇角笑意转冷。

林长辞却面色不变,答道:“不知,无关,不知,不知,亦不知。”

好个敷衍的回答。

有人心中不愉,偷偷抱怨道:“莫非是看不起我等?”

蓝袍修士面色也有些难堪,道:“林长老只是不知?为何不解释?”

林长辞不再看他,捻起茶盖,拂了拂茶沫,似是闲话道:“若本座没记错,十三年前,你与魔修在甘城交战,损了一魂一魄,后来送到本座这里补了魂?”

蓝袍修士捏紧手,讪讪道:“此事……在下自然感激林长老,可我们现在说的是玉镜……”

林长辞打断他,道:“本座并非挟恩图报之人,只是想问阁下,既要解释,若本座当真解释了,你便会信?若不信,又待本座如何证明?道心起誓?一死清白?”

已有人对蓝袍修士投来鄙薄的目光,他强撑着面皮道:“怎会?林长老若愿说,我自然信。”

“方才本座便说过,不知。”林长辞淡淡道:“你信了?”

蓝袍修士哑口无言,胸口起伏半晌,终是在其他修士异样的目光里退下。

很快,又有人站了出来,忿忿道:“林长老的解释便是‘不知’二字?此话简单,我也会说,莫非没有更多可以辩解?还是林长老看不上在座的诸位,不屑解释清楚?”

林长辞冷冷看向发问的人。

这些人大都十分陌生,他并不认识,可一张张陌生的脸上,质疑、探究、贪婪……种种情绪却分外眼熟——就如同前世断魂塔下的那些人。

复生?不过前世重演罢了。

面对心怀各异、存心不良的数道目光,林长辞觉得有些疲倦,阖眸揉了揉额角。

再度睁眼时,红眸中已然恢复淡然。

重演又如何?他前世不惧,如今更不会畏缩。

在他正要开口时,一道冷厉的声音忽然插入。

“好得很!十年前围剿我师尊还不够,这次又想故技重施?”

众人转头,见一人逆着日光踏入。

他手中灵剑血痕未干,剑气凛然,沿途滴着血,浑身凶煞之气骤然惊醒了堂中众人。

“丹霄君!”

有人惊呼起来。

没人敢和那双凌厉的眸子对视,许多人脸色煞白,暗想谁把这尊煞神招回来了?

“魔修肆虐,我等奋力拼杀之时,尔等不说同气连枝,共伐魔尊,反而调转矛头,直指同盟?尔等不觉此行可耻?”

温淮冷笑一声,大步走到林长辞身侧,抓起他的手腕。

“诸位不觉,本君倒觉得,与尔等作为同盟颇为耻辱,还请殷盟主准许,神机宗卧云山就此脱离同盟,自行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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