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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1章对剑

一番话又急又促,劈头盖脸砸下,林长辞听得哑然半晌。

他定了定神,拂袖将对面的人挥退,沉声唤道:“西棠。”

“你说的全是自己的一厢情愿。”

白西棠一怔,复而神情复杂。

“师兄并不认为自己是什么神像,你,我,都只是芸芸众生中的普通修士罢了。”

林长辞闭了闭眼,继续道:“是,前几百年的我为证大道,无心情爱,不曾在意过你的心思。如今开情窍,也并非单为了温淮,若无他,我便不渡情劫了么?他不过得了青睐,你便要杀他,为何不先杀我?”

白西棠后退一步,垂眼喃喃道:“我……我已……”

他想到什么,咽下后面的话,脸色变幻一番,很快恢复了平静。

修长手指在玉佩上拨弄了几下,白西棠微微勾唇:“师兄可知晓,川泽纳污,山薮藏疾,瑾瑜匿瑕。如今因为一时意气而抗拒,来日焉知不会释怀?”

“我亦知晓言以足志。”林长辞冷笑道:“你若想强逼,便动手罢,也让我看看你的本事。”

说完,他率先拔出佩剑。

天生剑心的剑气不可小觑,曾让许多魔修为之头疼,没想到,自己也有一天会被剑锋所指。

白西棠收起笑意,亦拔出佩剑。

几息之间,两道雪白剑光便交锋了数十招。

二人还在学艺时,常常以对方为敌手,对招拆招尤为娴熟,是对彼此剑法最熟悉之人,一招一式烂熟于心,闭着眼都知道下一剑会从何处杀到。

两柄剑不停缠斗变换,寒意凛凛,白西棠的思绪却在剑光中飞逝,倏忽回到了少年时。

“啪!”

“噌噌!”

“唰!”

两截竹枝打得难解难分。

百余招后,粗一些的竹枝已占了上风,剑意汹涌锐利,总能将细长些的竹枝逼得险象环生。

但细长竹枝的主人并不服气,抿紧了嘴,脸憋得通红,试图以力量扳回一局。

然而依力量而言,他也并不是对面人的对手,最终在两百一十七招时败落。

“胜负已分。”

对面的少年收手站定。

他挺拔如一株青竹,有清越凌远之姿,眉如墨画,眸似寒星。

败落的少年将细长竹枝扔掉,揉了揉酸麻的手臂,嘟囔道:“师兄剑法如此精湛,何必还找我对练,反正我也赢不了。”

“正是赢不了,才要多练。”青竹似的少年声音清澈:“西棠,你要多些耐性。”

白西棠取下腰间水囊,咕噜咕噜灌了几口,抱怨道:“可我又不求成为剑法大家,只要能自保不就足够了吗?”

“你啊……”对面少年叹息一声,接过水囊,也仰头喝了一大口。

白西棠替他将粗竹枝放到一边,坐在石头上扇了扇风。

少年用袖子擦了擦嘴,道“你若是不这么惫懒,剑法早有小成。”

“我只不过比师兄少练半个时辰剑罢了……”白西棠瘪瘪嘴,显然有些委屈。

少年道:“涓流虽寡,浸成江河。”

他见白西棠神情闷闷不乐,低着脑袋不说话,一副蔫了吧唧的样子,终究心软了。

少年从腰带上解下钱袋,点了点碎银,道:“罢了,看在你近日有进步,咱们下山去买酒?”

听到买酒,白西棠眼睛一亮,从石头上蹦起,一下挂在少年身上:“师兄真好!我想喝桂花酒!”

少年歪过脑袋躲开他不安分的爪子,道:“真不客气。”

白西棠主动把两根竹枝收拣起来,又勤快地扫开打斗时卷到地上的落花碎叶,不一会儿便整理好了现场,催促道:“都收好了,快走吧师兄,再晚两刻桂花酒就卖光了。”

“着急什么?”

少年念了一句灵诀,一柄剑倏忽从远处飞来,剑身孤绝清瘦,剑刃如水面透亮。

“我今日带了剑,咱们御剑去。”

“青霜!”

白西棠立刻认出了熟悉的剑,咂舌道:“师兄好大手笔。”

少年挑眉,点点他的眉心:“若去迟了,你怕又要哭出来了。”

白西棠笑嘻嘻地捂着额头,师兄舍不得他伤心,他知道。

“今天买酒的事莫让师父知道。”少年不忘嘱咐。

“这是自然。”说着,白西棠主动跳上剑,抓住少年的手臂。

青霜剑载着二人稳稳从山头飞出,清风吹面,群山在脚下变小,晴空高远,仿佛天地间任意之处皆可逍遥。

白西棠心中升起一股豪气,道:“等师兄青云直上成为天下第一剑,我出门在外就报师兄的名号!”

闻言,少年转头看他,不免笑了笑。

他生得清冷,一笑似冰雪初融,凤眸微弯:“好一个青云直上……若有那日,自当照拂。”

“啪!”

佩剑被打落,脱手而出。

少年含笑的面容与面前师兄渐渐重合在一起,触及红眸中的锐意时,白西棠陡然回神。

三百多年了……他竟然想起了那么久以前的一段无关对话。

可师兄不再是当年哭一哭就会心软的师兄,他也不是喝一壶桂花酒就会满足的师弟了。

“专心。”

林长辞嗓音冷彻。

他自然注意到白西棠心不在焉,知晓对方放水,没有用出全部实力。单论剑术,白西棠还真奈何不了他,一时被他逼得落入下风。

这不是他想要的,心无旁骛的战斗才能不留遗憾,白西棠未尽全力,自然不会轻易释然。

林长辞抿唇,正待用言语激他一番,听见外面传来小童匆忙的脚步。

“少主人,外山有客递名帖,乃是神机宗执剑长老,可要一见?”

这个名头乍听有些茫然,但白西棠很快反应过来。

“徐凤箫?”白西棠扯了扯唇角,意味深长道:“还真是小瞧他了。”

他的预想中,温淮纵使搬救兵,也会优先选杨月水和若华几个师姐。

她们常行走在外,富有名气,性子要强泼辣,相较于其他名门修士更为不好惹。相比之下,徐凤箫就低调许多,连声名也多是在宗内而言。要是宗内有名的长老论名次,他甚至不在前列,如同月亮投下的影子,模糊而难以捉摸。

坦白来说,白西棠对这个师侄印象不错,此人谨慎细心,温良恭俭让,有群而不党之才。

林长辞蹙眉看向童子,确认道:“来人仅执剑长老一位?”

徐凤箫不晓得白家是怎样的龙潭虎穴,有些托大了。

他心中暗叹一声,收剑归鞘,肃杀的氛围暂时解除。

童子诺诺称是,生怕二人再打起来,忙问:“三老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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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待客,少主人这会儿可要去见见?”

见师兄面色怫然,白西棠蓦然绽放出轻笑。

他温声道:“见,自然要见,而且,我还要请师侄留待几日观礼。”

这事不提便罢,一提,林长辞拔剑的手再次蠢蠢欲动。

白西棠唇角微翘,似乎心情回暖,命小童服侍好林长辞,整理衣冠后自行去见徐凤箫了。

他走得从容,毫无在林长辞这碰了一鼻子灰的自觉,相较之下,林长辞的心情就没那么美妙。

他看向小童,淡淡道:“本座要见弟子。”

小童为难:“这……没有少主人吩咐,请恕奴无法满足贵客的要求。”

“怎么?令族族长已让贤于他?”林长辞哼了一声:“莫说他还没当家,即便当了家,也做不得本座的主。”

“族长若在,自是听命族长,可族长如今不在族中……”

小童被红眸中的威压盯得额头冷汗涔涔,几乎控制不住人身,好在威压只持续了一会儿便消失了。

林长辞收回目光,冷淡地往外山方向望了一眼,片刻后,终究转身回了屋内。

小童对着背影行了一礼,恭谨守在门外。

……

来的人是徐凤箫,这倒是在林长辞意料之外,不过也说明温淮意识到了什么,没有莽撞行事,令他欣慰不少。

大徒弟是自己看着长大的弟子,无论是实力还是天资都名列前茅,届时即便动手,有自己护着,也能全身而退。

林长辞敛眸沉思,来到桌前掀开茶盖,换了茶叶。灵水沏出的香气幽微清远,是神机宗今年的新茶。

他品了一口,心中不知不觉放松些许。

大徒弟的出现代表他们有后手。徐凤箫一贯心细,不会轻易闯白家,最大的可能是卧云山还有其他人一同前来,正藏身于暗处,让温淮公开露脸,当做诱饵吸引斥候注意。

一想到这个可能,未免想到容澄,不知他现下如何了。

林长辞轻叹一口气。

他推开窗,外面是金粉熠熠的莲湖。

近日池中又开了许多朵,微风拂过,吹得莲花摇摇晃晃,大朵大朵的花苞挨挤着舒展,满池莲叶翻卷,仿佛夏末初秋的缩影。

天空依旧是明媚的青蓝色,灵力变得更为浓郁,温厚乖顺地淌入经脉,林长辞思索几息,转身回到榻上,摆出修炼的架势。

近日温养成效显著,神魂的裂痕已被细细补好,可还不够,他必须将神魂凝练得更实,以便再次召出青霜剑影。

三日后,若是白西棠依旧执迷不悟,就莫怪他不顾情面了。

第92章吉服

傍晚。

外山的不速之客已经离开大半个时辰,白季秋找来时,白西棠仍然端坐在茶室内。

茶桌上以茶水代笔,描了几笔卦象,旁边散落着未收拾的茶叶梗。

白季秋掀开帘子走进来,未开口便被卦象吸引了注意。

密云不雨,自我西郊。

“受人牵制么……”

他心中暗道,侄儿所求之事怕是不顺。

卦象明明白白地告诉他,易受他人插足,需静待时机,暂且忍耐蓄养实力。

可侄儿明显不想等,也等不了。

若白西棠知道白季秋这时心中所想,多半会自嘲一笑。他曾等过一次,结果并不如意。好不容易有补救的机会,却又是重蹈覆辙之象。

难道在天意看来,努力争取转机是错误的么?

白西棠眉目笼罩着一层阴郁,挥手将卦象拂去,淡声问:“二叔前来有何事?”

白季秋叹道:“还不是为了三日后的事。”

他摇头,侄儿向来宽和温顺,唯独在他师兄这事上尽显反骨,身为长辈颇觉头痛。

“你胡来的事已经被族长知晓了,可想好届时要怎么说?西棠,我们几个陪你胡闹无妨,可你不能当真叫自己栽在里头,明白么?”

意料之中没有得到回应,白季秋不放心,又叮嘱道:“与你那师兄结契后好好修炼,待遇到飞升机缘,你父亲便是再恼你,这厢也能说得过去。”

白西棠轻笑,低声说:“二叔便这么放心我能与师兄成事?”

“你的性子,我还不知?”白季秋也算是看着他长大的,垂眸道:“幼时看上什么,活的没有,死的也要抢过来,心眼子比旁人多好几倍。你说说,那几个不成器的哪次抢过了你?”

族长也说过,他这个儿子似乎从娘胎里就带了心眼,修炼天赋不算卓绝,但在与人相处的事情上尤为聪颖,无师自通地知晓怎样博得美名。

他不欲多谈这个话题,问道:“你徒儿怎的不带回来了?是个卜卦扶乩的好苗子,若要养传人,还是带在身边的好。”

白西棠起身收好茶梗,道:“待此间事了,再教他本领不迟。”

天下要乱起来了,李寻仙在身边,倒不如在神机宗来得周全平安。

白季秋又问:“你堂兄那边打算怎么处置?”

“还能怎么处置。”白西棠嗤笑一声,面带讥讽,随后想到什么,声音复而柔和:“自是等与师兄结契后,交由师兄全权处置。”

白季秋不赞同:“好歹是同族,打断骨头连着筋,你若交给外姓人,他们家脸面搁在哪里?”

白西棠抬眸轻瞥白季秋一眼,他眸子乌黑莹润,看似随意的眼神,却叫白季秋心中一凉。

他意味不明道:“白家有前途的子辈,可不止他们几个……内山多的是呢。”

说罢,他也不管白季秋的脸色,提起衣摆跨过门槛,温声道:“若是二叔无事,我便去替师兄挑吉服了。”

……

月在天心,更漏声断。

清风送来浅淡松香,已过了二更,仍有人迟迟未眠,满腹心事。

屋内并未点灯,倒是那双眸子中的亮色比烛火更甚。

身后传来“吱呀”声,他闻声转头,见装扮素淡的女子进门,对他颔首致意了一下。

“师姐。”

温淮低声喊。

杨月水朝他怀里扔了个东西,道:“打听到了,师尊在内山,三天后就跟小师叔举行道侣大典。大师兄留在白家接应,你跟若华谁去?”

温淮接住,冷笑道:“自然是我去。”

说起这件事,他就气得想笑。好个小师叔,故意示弱留师尊做人质,师尊看破不说破便罢了,竟然想暗度陈仓,真当他会顾忌脸面不成?

徐凤箫也没见到师尊,这是杨月水等人没想到的。

白西棠铁了心要先斩后奏,他们只得按原有想法行事。无论是谁都不能强行左右师尊的决定,不管怎样,先把师尊抢回来再说。

若师尊其实愿意,是她等误解,到时候自会请罪。

种种念头在杨月水心中一闪而过,她抬眸,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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温淮指间把玩着一只短笛,与师尊常带在身边的那支相似。笛身约有一指长,笛骨温润莹亮,似上好温玉雕琢而成,末端雕有层叠迤逦的纤长鸟羽,不见鸟首。

她蓦然想到什么,问:“这是暗飞声?”

几年前有个秘境出世,其中灵草机缘虽乏善可陈,但出了一本还算有趣的法宝炼制手册,其中便提到了“暗飞声”。杨月水之所以记得它,是因为手册中信誓旦旦地写道,此法宝一式两支,需以精血饲养七七四十九日,分别成于阴时与阳时。炼成后互为伴侣,即便相隔千里,亦能收到另一支笛声长久传响。

她当时嫌暗飞声炼制条件严苛,仅有传信之用,不曾尝试,没想到温淮偷偷炼了,还成功了。

鸟尾在此,鸟首在谁手里?

其实无需问也知道答案。

温淮最在乎的只有师尊,另一支不在师尊手上才奇怪。

“师尊听见了么?”杨月水遂问道。

温淮收起短笛,道:“他知道我在,但知不知晓其他事,不好说。”

从来是师尊的暗飞声传响他的暗飞声,这次反过来,师尊也没让他等太久。

暗飞声虽说千里传音,实际也仅限于传音,想要更多却是不能,有些鸡肋,不知师尊是否能够领悟他的意思。

温淮面色冷凝,杨月水知他心中不痛快,便没有多说,只道:“秘法使用时间不要太长,会伤及经脉的。”

得到温淮回应后,她才离开屋子。

……

三日后。

白家外山的许多族人虽不知晓是何缘故,也能察觉内山传出来的喜气。

那喜气并不张扬,低调地藏在一盘盘喜饼、内山婢子往来的神情和管事亲自去裁的红绸缎中,听说就连白家自己的绣坊也连夜赶工,将多年前做好的某套吉服裁改妥当,务必贴合内山某位贵客的身量。

少主人有喜事了?

谜底并不难猜,内山只有本家的人,但本家也分尊卑,能让绣坊连夜改动吉服的无非那么几位。

而那套吉服正是多年前为少主人备好的。

令外山族人困惑的是,少主人无论是成婚还是结契,于白家而言都是天大的好事,为何不大方昭告天下,向世家们发喜帖,宴请宾客观礼。

以白家的分量和声名,贺喜的人定会将外山门槛都给踏破,对新人而言也图得吉祥,一箭双雕。

有人本想去问,但很快又发现了另一件事——内山这氛围,似乎不完全是喜事?

门客侍卫和护院比平时多了一倍,盘查十分严格,送个口信跑个腿也要盘问,严格得连只苍蝇都飞不进去,更别提暗中若隐若现的数十道强悍气息。

氛围之肃杀,叫丫鬟小厮跑腿时战战兢兢,生怕出什么岔子。

内山不是有阵法么,用得着如此大动干戈?莫说抢亲,就算防备刺杀也绰绰有余了,少主人真是小题大做,有人腹诽道。

也无怪乎外山族人会这样想,负责镇守的门客也不理解。

不少人酸溜溜地想,少主人可真看重这位贵客啊,又是改吉服又是大阵仗防备的,好似得了全天下都觊觎的宝贝。

那位贵客呢?人家可不领情。

连着三天,一扇院门都没开过,不知晓是什么模样。听说吉服送进去人家碰也没碰,端着股孤高劲。

也不是没人猜过贵客身份,起初好些人猜是碧虚长老,毕竟碧虚长老进内山的事不少人都晓得。但师兄弟结为道侣可谓喜上加喜,原是一段佳话,何须这般遮遮掩掩。

碧虚长老约莫也是来观礼的罢。

若有可能,林长辞倒真的希望自己是来观礼的,而非戏台中人。

三日之约的当晚,外山便遣了数名绣娘送来吉服。

珍藏多年的华服裁改后依然精致规整,从里层的汗衫、单衣、道袍到外层的蔽膝、大绶一应俱全,金丝银线紧密规整,蹀躞带与环佩俱是上好岫玉,内嵌金质细纹。大带上绣着双面图案,正面为月宫玉兔戏绣球,背面祥云与锦鲤相互环绕,面料精贵,做工繁复,无一处不适合林长辞的身形。

给他过目后,绣娘们又抬来一方木箱,打开的瞬间,光华满室。

绣娘恭敬道:“此乃族长所承之喜服,请贵客一试。”

这套喜服是白家上任家主祖母的陪嫁,极美极奢,单说这料子,乃是千年一出世的霞光绫,沉水不湿,着火不坏,入土不腐,且自带淡淡的香气,可谓是世间最贵重的礼服之一。

林长辞垂眸,红眸被霞光绫柔和的光泽映着,宛如通透红玉。

面对绣娘们殷勤的态度,他不知该说什么好。

说白西棠图谋已久,还是他这辈子也没想到会穿两次喜服?

第一次是在梦中,温淮孤家寡人,抱着他穿喜服的尸体崩溃,第二次被白西棠强逼结契,大有强人所难之意。

每次都非两情相悦,说是喜事,实际一点喜悦的氛围也无,当真可惜可叹。

第93章惊变

九月廿一,霜降。

山外打了初霜,冷得好似一九天,白家族地的内山却春风拂面,四处喜气洋洋。

迎亲的一行人天不亮便候在了院外,寅时一至,童子打开院门,身后是被傧相和御者簇拥的青年。

青年脸色冷淡,与喜庆的氛围格格不入。

他身上的吉服配色明艳绚丽,华美繁复,神情庄穆冷定,凤眸含威,衣带当风,环佩泠泠。不像结契,倒像神仙降世。

傧相等人对碧虚长老之名早有耳闻,今日见了真人风姿,更不敢轻慢。

一行人护送林长辞从院中出发,沿途花灯一盏皆一盏亮起,纷繁若梦。莲池水波荡漾,在花灯映照下散发金辉,将前路妆点得幽明似幻。

“贵君,请。”

出了院门后,傧相对林长辞的称呼也变了,他一面在前引路,一面扬声说吉祥话。

“前路新荷携成岁,此时榴花同佳期——”

御者抛出石榴花瓣与碎金,把林长辞脚下铺出一片绚烂的红,吉服衣袂闪过流光似的色泽,宛如红霞之中的点点星辰。

白家自认心虚,来观礼的人不算多,大多是喜爱热闹的小辈。他们年纪尚小,没见过内山这般喜事,感觉既新鲜又兴奋,跟在迎亲队伍后欢呼起哄,去捡撒在地上的花瓣和金叶子。

“这是我的!”

“分明是我先捡到的,还我!”

“别捡啦,贵君走远了!”

小辈们嘻嘻哈哈地吵闹追逐,落红随风吹起,迎亲队伍一路吹吹打打,竟也有几分凡俗结亲的热闹景象。

这条路是前往外山的,尽管再低调,也终究要去外山走一遭,在族人的见证下方能得到祝福。

傧相半弓着身子带路,面上喜笑颜开。俗话说伸手不打笑脸人,眼看着新人脸色不好,却并未动手,他便知晓自己安全了,态度更为热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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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行人行至第一座拱门时,竟已有人在外等候。

门外,青年身着与林长辞刺绣图样相近的银白色吉服,文雅中更添一分华贵,脑后发髻整齐束起,饰以玉冠,双鬓只余一两缕碎发,温润清丽的脸庞净肃不少。

他面含浅笑,见到林长辞当真一身吉服装束,飘渺俊逸,不由眸中一亮,轻声道:“师……师兄。”

不是定下在桥头见么?少主人怎的提前来了?

转念一想,今日好事将成,少主人激动也在所难免,傧相反应很快,立刻扬声说起吉利话:“此门却出分两立,回首齐看燕双飞。桃面不须歌扇掩,螓首羞闻笑语归——”

御者簇拥中,林长辞缓缓行至白西棠面前。

白西棠笑意加深,想牵林长辞的手,被林长辞目不斜视地避开。他却也没尴尬,微微一笑,极其自然地站在林长辞身旁。

若不看两人一冷一热的神情,单看外形,倒也极其登对。

少主人本就生得柔和多情,有他在旁,碧虚长老那股不可逼视的清冷也消弭些许,变得平和不少。

出了三道拱门,连接内山与外山的小桥静静伫立在雾气中。

桥前站着几位来观礼的白家长辈,林长辞目光一扫,发现多是先前来拜会过自己的人,心下暗哂,原来这群人早就惦记着这回事了。

约莫是林长辞面色实在没有结契的喜悦,几人多少有些不自在,轮番上前说了吉祥话,又送出贺礼后,没有再多挽留,目送两人联袂上了桥。

桥上落红千瓣,桥下浮花逝水。

雾气朦胧,人影憧憧,锣鼓声被冲淡,时近时远,宛如行在梦里。

下了桥,绕过影壁,饶是傧相早有准备,也被外面守候的人吓了一跳。

不少外山族人不顾形象地挤在门口,连栈道也站满了人,就为了瞧一眼新人。

迎亲仪仗在前开路,喜气冲天的锣鼓唢呐声后,紧跟着傧相与御者。众人探头探脑,脖子都要望断了,终于望见人群中一点绯色。

那并非纯粹的红,而是绣了金丝、穿了温玉、洒了金箔,以秾丽颜色交织出的华贵色泽,贵气端肃,多一分过奢,少一分嫌淡。

穿着它的青年却并未被压住,以自身极冷极端庄的气质将其驾驭住了。

看清林长辞面容后,人群中响起一阵惊呼。

不少人认出了那张脸——碧虚长老,竟然当真是碧虚长老!

少主人和他师兄修成正果,真是大喜事,他们激动之余,又懊悔地想,可惜没能早打听到另一方身份,否则贺礼该多备点添头。不过,白家对这桩亲事到底怠慢了些,若多请些世家宗门,自家脸上也增光不是?

话又说回来,碧虚长老这般盛装打扮,倒真是举世无双,难怪少主人要藏着捂着不让人看。

观礼的人戏谑什么,不在林长辞思考的范围内。他不露声色地四下打量,并未在人群中看到徐凤箫的身影。

白西棠斜睨了一眼,抿唇笑道:“师兄莫急,我怕师侄太激动,将他安排在了观礼厅中,一会儿便能见到。”

说着,他意有所指道:“终究还是太过仓促,没等到其他师侄赶来参加,不免有些遗憾。”

林长辞冷冷瞥了他一眼。

虽是冷意,白西棠仍笑吟吟的,并不怕他的目光。

银白色吉服的青年终于纾解了这些天的郁气,笑容里也多出喜气,走在林长辞身边十分和谐,和谐到刺眼——刺某个人的眼。

一道剑气破空刺来。

白西棠偏头躲过,眸子微眯,划过一丝微妙,随后恢复如常,高声道:“何人胆敢行刺!”

出乎意料的,人群中出现了一张万分熟悉的脸。

那张脸少有棱角,温和清丽,如一株沾了春水的海棠,眸中是熊熊怒火。

“你是什么人?竟敢冒充我与师兄结契!”

对面的人抢占先机发问。

观礼的族人听见熟悉的声音,不由讶然往那个方向看去,差点以为自己看错了,惊讶声此起彼伏。

对面怎么也有一个少主人?!

而且,对面的人穿着少主人常穿的白袍,按理说,更符合少主人平日里的模样。

白西棠面上短暂愣神,反应过来后嗤笑道:“这话难道不该是我问?你是何人?竟敢冒充我?”

说罢他召出雨丝剑,直指对方面门。

那人丝毫不怵,气极反笑,正要拔出真正的雨丝剑,却忽然神情一滞。

——他竟召不出雨丝剑了。

众人一看,嘘声一片。本命灵剑做不得假的,真假已分!

那么问题来了,对面那位到底是谁?瞧着和少主人十足十的像,气息更是完全相同,即便术法易容也没这么毫无瑕疵的。

林长辞瞧见雨丝剑时,眸底闪过短暂的愕然。

他想到什么,探究似的往身边人看了一眼,又迅速收敛了惊愕,面色重归平静。

对面之人虽没召出雨丝剑,也没落下乘,气势外放:“谁是西贝货,你自己知晓。今日有喜事,我不想见血。你若是知趣,现在离开,可以既往不咎!”

大概是他的语气太过自然笃定,有好些族人狐疑的往迎亲队伍这边瞧来。

无法靠气息分辨,他们也不知道谁真谁假,难道说本命灵剑这种东西会叛主?

今日真是见稀奇了。

“既往不咎?”白西棠好似听到什么笑话,冷笑连连,狠声道:“该说这句话的人——是我。”

说罢,他毫无预兆地拔剑,脚尖点地,往对面跟前杀去。

来观礼的人太多,有不少挤在栈道,一时出了点乱子。族人们喧哗着四散,可路就那么一条,一不小心你踩了我的鞋,我撞了你的胳膊,摩肩擦踵地往周围挤,逼得迎亲仪仗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侍卫和护院纷纷出手,按原有吩咐护在林长辞周围。

他们虽也迷糊,却也知晓身后这位贵客才是最要紧的。

认错少主人不要紧,在场那么多族人,更别提护山阵法尚在,少主人能真的被刺杀?若贵客出了什么岔子,他们可是要领罚的。

凌厉剑气刹那杀到,吹起对面人鬓边长发。

他面色微变,靠着身形轻灵,灵活地闪避了十余剑,嘲道:“这般剑术也想冒充我?”

若论剑术,白西棠不及林长辞,却也不是花架子,这会子雨丝剑舞出的水平和平日大差不差,绵绵不绝,林长辞却一眼看出剑势软绵,没有尽力。

是不想尽力,还是不能尽力?

他蹙眉,暗中升起担忧,对面的人亦是敏锐察觉这一点,抓住机会,把白西棠逼到离林长辞远些的地方。

但这场闹剧没持续太久,不知哪位白家长辈匆匆赶来,制止了二人:“都给我住手!”

“姨母!”

“姨母!”

二人几乎不分先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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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喊。

被称为“姨母”的白家长辈定睛一看,脸上浮出震惊。

在确认两人不会再动手以后,她左右瞧瞧,仍是好半天说不出话。

依她的修为,竟分辨不出谁才是真正的西棠,不论气息还是血脉感应,二人俱如出一辙。

怎会有此等事?

白家姨母心中大感荒谬,要知道,即便是亲兄弟,气息亦不可能完全相同,除非有人用歪门邪道伪装,故意混淆血脉。

想到这里,她面色一冷,今日是西棠给自个求来的道侣大典,这样的大喜的日子也有人来破坏,真是造孽。

白家姨母先问林长辞身边的白西棠:“你是真的?”

“自然。”白西棠毫不犹豫地答道。

“他是西贝货。”对面的白西棠脸色立刻变得可怜,委屈道:“姨母,我才是西棠,前番回来,我还来看过您呢。”

这话倒是不假,白家姨母再度看向林长辞身边的人,眼神不由自主凌厉些许:“你有什么话要说?”

被她质问的人毫不慌乱,不紧不慢道:“我的血脉,莫非不是最好的证据?”

白西棠在族内的行踪算不得机密,但凡有心打听,都能大概知道他去了哪位长辈家中,赴了什么宴会,相比之下,从内山走出来的人可是切实验证过血脉的。

白家姨母显然被问住了,有些游移,目光下意识看向在场的另一个主人公,想听听他的说法。

林长辞抬眼,和她的目光直直对上,冷凝而沉默。

白家姨母看出他不悦,猜他多半还有怨,也不好出声招惹,便道:“孰真孰假,我自会派人去内山宗祠求得答案,不过,我先讲丑话说在前头……”

话音未落,变故陡生。

迎亲仪仗为首的人忽然七窍流血,惨叫一声倒了下去。

林长辞心中一跳,眸中生死间的危机感瞬息席卷了后心,他来不及多想,闪身避开几尺,回首见守在身边的侍卫被一手穿心,面上维持着惊骇的神色,身体已软绵绵地垂下去。

“啊——有鬼,有鬼!”

后方的小辈们惊叫着溃散,不过一两息,又是一人倒在血泊中。

林长辞心中危机感还未解除,后心发冷,再度退开半尺,伸手欲拔剑,白西棠想也不想,把他护至身后,徒手与突然出现的大手对了一掌。

那大手是魔气所化,一击溃散,又很快化出更多的手。

迎亲队伍和观礼人群混在了一起,尖叫声和吵闹的动静把惨叫掩盖下去,不知是谁率先被手抓住拖走,一些人被带得站不稳,摔倒在人群里,乱得分不清敌我。

柱子上不知溅了谁的血,地上踩着的人也不知是死是活,白家姨母刚击退面前的魔气,转头看到这一幕,立刻道:“开启阵法!大家莫怕,往后退!”

她试图安抚在场人的慌乱,然而与正在杀人的魔气相比,无疑是杯水车薪。

另一个白西棠没多言,直接将冲向族人的魔气全数拦下,掩护着人群后撤。

林长辞身边的“白西棠”用雨丝剑挡了几招,似乎不大顺手,另一个白西棠见状,冷笑一声:“还给我!”

他扬手,雨丝剑果然受召而去。

“白西棠”手中失了剑,冷脸拉着林长辞往内山方向后撤,余光看见什么,抓起结契礼用的长弓,唰唰三箭射出。

一箭射天,一箭射地,还有一箭冲着空中无人之处。

“你当这是在道侣大典射天地?”

另一个白西棠不忘嘲讽两句。

“白西棠”不回答,凝重地看向最后一支箭的去向。

乍一看,那一箭似乎空射,飞到一半,却似被未知之接住,牢牢定在那里。

魔气化作的大手顷刻集结过去,化作一人高的雾气。

这雾气和内山的雾气不同,黑而沉,没有一点透光,俨然极深极浓的魔气凝聚于此,非是普通魔修所能做到。

雾气中有人笑了:“很敏锐。”

嗓音沙哑,一点杀气也没有,尽是慵懒,然而这份慵懒却更让人心中发寒。

如同神明面对蝼蚁,毫不在意对方生死。

另一个白西棠脸色阴沉,质问道:“……是你?”

“是我。”雾中的人叹息道:“很久没见这道秘法了,有些怀念。”

说罢,他弹指一挥,一道魔气打在“白西棠”身上,尽管他面色剧变,横弓抵挡,仍然退到影壁面前才停下。

待终于稳住身形,脸色已是青白交加。

秘法终于维持不住伪装,“白西棠”的模样淡去,尘烟后面露出了一张属于少年的面容。

少年眼神泛着毫不掩饰的杀气,林长辞上前的脚步顿住,眼睁睁地看着一张有些熟悉的脸庞出现。

他眉目幽冷,唇红齿白,任谁来看都要说一句好相貌,偏偏杀气横生,让人不寒而栗。

“容澄?”

林长辞下意识喊出那个名字。

不,他立刻反应过来,不是林容澄。

是温淮!

第94章青霜

大典还未开始,就变成了乱战。

外山与内山往来的隘口一时之间乱动不安,无辜族人们四处奔逃,争先恐后挤入栈道。

白西棠在前与魔气抗衡,白家姨母则掩护族人撤退,她修为算不得高,应付残余魔气正好合适。族人之中也有人反应过来,见白家姨母有些左右支绌,帮忙支起阵法,避免被魔气化作的小蛇钻空子。

人群惊嚷着且战且退,这时,从栈道的峭壁下又飞来几人,为首的人瞧着眼熟,正是白季秋。

上方的突变搅得山中灵力动荡,几个老家伙在下棋,远远察觉不对,还以为林长辞忍无可忍,和自家小辈打起来了。

结果上来后才发现,事情比预想的更坏。

面前的魔气究竟属于何人?如此深重森寒,绝非泛泛之辈……魔修又要卷土重来了?

白季秋暗暗心惊,疾步奔向白西棠,拂尘左右开弓,裹挟劲风,总算助他将黑沉沉的大掌击退。

与此同时,他也发现魔气真正的进攻点不在此处,而在林长辞那里。

林长辞身边多了个杀气十足的少年,模样肖似从白家离开的林容澄。白季秋看得清楚,林长辞对那少年颇为照拂,情愿自己挡在魔气跟前,也不叫少年动手。

那是谁?白季秋疑惑地跟白西棠对视一眼,后者对其身份心知肚明,却没有告知堂叔的意思。

“嚓!”

寒芒贴着面颊擦过,将林长辞脸上划出一道血痕。

温淮慢了半拍,压下胸口气血翻涌,眼神发寒,眼皮却不住下沉。

没想到白家藏的魔修是个劲敌,得快一些,否则秘法带来的后遗症会让他成为师尊的负累。

温淮咬了咬舌尖,强行让自己保持清醒,举起长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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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往一人高的雾气里射了几箭,旋即扯过林长辞的手腕:“师尊,走!”

几道灵力掠过天际,深深扎入雾中,唯余箭羽在外震颤,卸去一往无前的力道。

肆无忌惮蔓延的魔气被逼停一瞬。

雾中的人或许被惹恼了,再度出手,恐怖的威压往二人头顶压下。

温淮正拉着林长辞想往山涧跳下,半空被迫改了去向,旋身落到一处飞檐上。

他身形不露痕迹地微微一晃,林长辞急忙扶住,借着宽袖探了探脉象,脉细如丝,气浮柔濡。

他面色凝重,沉吟道:“青霜。”

温淮一听这话就知道他打的什么主意,立刻反驳道:“师尊不必出手,我能应付。”

他忘不了前几次林长辞出手后是什么样子,尤其是南越之行,至今想起来仍心有余悸。他此刻虽遭了不小的反噬,勉力提神,但尚有一战之力,就算不敌,还有大师兄接应,又何必让师尊徒增伤势?

一瞬间思绪百转千回,他欲往前一步,被牢牢拉住手臂。

林长辞重复道:“青霜。”

温淮能想到的,他也能想到,然而有一点无法忽略——半空中的魔气之强盛,与以往遇到的任何魔修都无法比拟,只有十余年前,魔修肆虐的时候才能寻到一两分踪迹。

当初魔修被尽数剿灭,近几年依旧死灰复燃,可见天道始终在平衡万物之道。

面前的魔修究竟是漏网之鱼,还是……

他不敢深想,只觉谜底将天下震惊。

从此人出现的那刻起,就不再是他二人能否从白家全身而退的问题,而是在场能剩下多少活口,白家面对这个魔修又有几成胜算。

威压一出,白西棠脸色也沉重起来。

他收剑,朝旁边拍了拍手,暗处突兀出现数道强横气息。

温淮与白西棠打斗时,他们藏在暗处,没有一道气息泄露,也没有一个人对温淮出手,此时竟尽数现了身。

他们中不乏合体期修士,一出现便唤醒护山大阵,牢牢把控住了场面。

林长辞目光复杂,瞥了一眼白西棠,看来师弟对温淮留了手,该说良知未泯么?

那群人出现后,白季秋随之出阵,肃面喝道:“大胆狂徒,安敢在此猖獗放肆!今日敢一人来闯,便莫怪生死有命了!”

说罢,他祭出法器,青玉柄的拂尘带着磅礴灵力飞出,挥退浮动在雾外的层层魔气,直指雾中人。

“不过如此。”

雾中人冷哼一声,以魔气化掌拍飞拂尘。

但拂尘一击蕴含的力道不小,终于把他从黑雾中逼出了真身。

那张面容甫一出现,不少修士都怔住了。

他的脸本是端正俊逸的骨相,偏眼尾上翘,带着一股挥之不去的邪惑。眉如墨画,眼似冷泉,被高挺的眉骨笼在阴影里,眼神淡淡。鼻若悬胆,唇犹朱漆,一张脸宛如被极尽偏爱的工笔,浓墨重彩。

他身形高大,半长的黑发在耳后束起,黑色长袍领口微松,外着茶色长衫,本是儒雅之风,却被极富攻击性的外表生生扭转为散漫不羁。

太像了……实在是太像了,白季秋心中一跳,脑海里浮现出某个名字。

不等他说出来,半空中的人转了转指间玉箫,红眸不带任何感情地看了一眼白季秋。

强烈的危机感升上白季秋的心头,拂尘随心念回到手上,下一瞬,他整个人倒飞了出去,被白西棠以灵力一护,撞在连廊的美人靠上,才堪堪稳住身形。

好深的修为!

出来掠阵的白家门客们心下一沉,死死盯着半空中的人,出手的刹那,他们就肯定了此人的身份。

林长辞的目光也定住了。

他瞳孔微微放大,心中却有种“果然如此”的尘埃落定感。

——魔尊巫真。

几百年前修真界最强之人。

“青霜。”

他耳边听不见其他声音了,只听见自己第三遍重复这句话。

在场的修士里,除去小辈,依旧有不少人根本没见过活着的巫真,也不知晓“魔尊”有多强,为何能强到让所有宗门忌惮。

林长辞是知道的,哪怕他只见过巫真一面。

那是在一百五十三年前的北边,他替师门送信,途中接到几大宗门向附近修士发出的求助书,请求散修们加入,共同对抗雄踞一方的魔修。

本着师门修士互助的训诫,林长辞前去参加了联盟。

彼时魔修已成气候,屠了一座小城祭旗,阵仗惊人。几个半大不小的宗门们难得拧成一股绳,仍花了大力气。战事结束后,遍地断臂残肢叫人作呕,侥幸尸身完整的修士也有面部损毁,血泥相和,几乎无处下脚。

神情麻木的修士们清点完阵亡人数后,林长辞主动请缨,想将替阵亡的修士补魂,散去怨气后送往轮回。

一开始进行得十分顺利,尚有余力的修士替他护法,大多阵亡者的亡魂也还在。知晓战事胜利,他们执念散去,配合地前往来生。

眼看一切就要完成时,天上降下一道惊雷。

修士们对雷劫的声音十分敏感,起身左顾右盼,想知晓谁在渡劫。

可看了半晌,所有人面面相觑,最后有人指着远处,惊叫道:“魔……魔修!”

还有余孽?

修士们登时戒备起来,往那个方向看去,只见一名黑衣男人信步闲庭,顶着雷劫走到了不远处。

他每一步都拉近数十丈距离,不过短短几息便来到了百余步外。

忽明忽灭的雷光里,此人面容英俊邪气,浑身皆是血腥气,红眸剔透,步伐松快得视雷劫若无物。

难道不是他在渡劫?

修士们脑海里不约而同地闪过这个念头,无他,从未见过有人扛着雷劫还能这般轻松,好似在自家园子里散步。

男子一一扫过修士们的脸,好像在寻找什么,嗓音淡漠:“方才杀了本尊部下的,是你?”

虽是问句,眼神却不容忽视地看向宗门队伍中的某个年轻弟子。

那弟子英雄年少,亲手斩杀魔修首领又是大功一件,立刻傲骨铮铮拔剑道:“是我又如何?你也要受……”

话音未落,胸口已破了个大洞。

鲜血倏忽飚出,溅了旁人一头一脸,而他面上还残留着惊愕之色。

没有人看清男人是怎么出手的,只知道那弟子当场便死了,而此人轻飘飘的用手帕擦了擦手心,好似拂去灰尘一样轻松。

他就这么当着所有人的面,杀死了宗门长老的得意弟子。

在场有两位宗门供奉的渡劫期大能,可依然没人能在他身上留下伤痕,更别提留下他的命,只能眼睁睁看他从容离去。

那是林长辞第一次亲眼见到魔尊,亦是唯一一次,再之后,就听见了巫真的死讯。

虽说眼前这个巫真气息奇特,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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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凝聚着混沌之气,比百余年前弱了不止一线,可谁又能知道魔尊是否还有后手?

他往白家门客那方看去,果然,认出巫真的人都已冷汗涔涔。

“你到底想做什么?”

出乎意料的是,一片死寂里,率先开口的是白西棠。

巫真很给面子地看了他一眼,平静道:“本尊只是来取走应取的东西罢了,也要向你交代?”

指间旋转的玉箫停下,所指的方向,是林长辞。

白西棠脸色变得很难看。

被玉箫所指的人自然莫名其妙,林长辞倒不晓得,自己从哪里跟巫真扯上了关系,但他知晓今日必定有一场硬仗要打。

“去我身后。”

他低声嘱咐温淮,眸子直直盯着巫真。

温淮没吭声,秘术的副作用正逐渐侵蚀他的经脉,喉头腥甜,隐隐能闻见血气。

少年的面色时而苍白时而压抑,不知是不愿变回本相,还是不能变回来,此时任林长辞往身后护也没有太抗拒,呼吸仍不大平稳。

林长辞回头看他,见他眼神涣散,知晓自己现在情况不妙,闭眼使劲晃晃脑袋,想清醒过来。

和师尊担忧的目光对上时,温淮犹豫了几息。

最终,他抿着唇,从某个鲜少使用的纳戒中取了一物。

那是一柄长剑,养护得极好,剑身孤瘦古朴,剑刃清亮,锐不可当,以最好的寒铁精魄炼成,甫一出现便激动地嗡鸣震颤,仿佛见到了阔别多年的友人。

——也是它唯一的主人。

“许久不见,”林长辞下意识喃喃道:“青霜。”

千载白衣酒,一生青女霜。

青白光华流转于刃间,握住剑柄,一种心意相通的感觉流遍全身,微凉的触感告诉他,青霜不再是一道剑影,而是他亲密的战友。

青霜出现的一刹那,在场所有修士的佩剑都嗡鸣起来,好似受到什么感召,又或者在向谁臣服。

白季秋面色微变,道:“天生剑心么?”

此类人受天道垂青,于剑道一途通达坦荡,其佩剑亦将为众剑之首。

从林长辞拿到青霜的那一刻起,巫真平静的表情就消失了。

他目光落在那柄长剑上,似乎有些忌惮,片刻,忽而一笑。

“罢了,你我之间,总归会有一战。”

他扬了扬下巴,微微提高了声音:“既如此,且让本尊看看天生剑心的本事!”

第95章恶战

千万道剑影从天而降。

林长辞一出手便端的是雷厉风行,致命的雪亮光华化为无数流光,即将坠到头顶时纷纷悬作利刃,宛如千树梨花开。

霎那间,数以万计的刃尖反射凛寒光耀,若新发于硎,剑气几乎实质化,刺得人双目酸涩,不敢久视。

每道皆是实影,任何逃离的可能都被封锁。

不止白家的一干门客,连白季秋也看得咂舌,同时一阵后怕。

碧虚长老已非全盛时期,依然有接管全场之能。

细看那些剑影,不论是剑气还是距离都控制得分毫不离,趋近完美,饶是他也不敢在没带防御法宝的情况下接下任意一道剑影。

或许是碧虚长老补魂之技名头太盛,天下无双,总有人忘记他以剑术起家,白季秋也是此刻才忽然醒悟过来——侄儿该庆幸碧虚长老没有真正与他翻脸,否则动起手没人能管得住此人,更别提还谋划着要杀了丹霄君。

届时见其爱徒身死,整个外山定要遭难。

他冷汗直冒,下意识转头寻人,见白西棠正仰头望着他师兄,没什么特别的表情。

漫天剑罡烈烈,对魔修而言如同克星,棘手的魔气也要避其锋芒。

巫真眯眼,身形隐入魔气中,手中玉箫同时飞旋而出,划出一道界限,摧毁落下的道道剑芒。

都说一寸长一寸强,它的体长对青霜而言不占优势。

但在巫真手里,它几乎化作逐月的流星,所过之处皆成齑粉,未叫青霜越过一步。

巫真的身形在魔气中时隐时现,每次出现必被林长辞的剑锋锁定。饶是如此,他眸中丝毫没有惊慌,反而多了几丝欣赏。

除去天生剑心这一点,林长辞的根骨必定也是上等,此人能走到大宗长老的位置不算徒有虚名。宋临风虽有僭越,给他挑的身体还算用心,待劫数过去,他可以考虑饶其一命。

粉碎威胁性命的剑气后,玉箫如银蛇般狂舞,不依不饶朝林长辞追击,被青霜一剑挑飞。

林长辞借此拉近和巫真的距离,人未至,剑光已抵魔气外。青霜轻盈细长,通体散发淡淡的青白色光芒,魔气经不住剑罡反复洗礼,不到一息便收敛破除。

一只修长的手率先从魔气中露出来,接住飞回的玉箫。

林长辞眸光一凝,先前并未注意,这会儿离近了才发现这只手毫无生机,隐入袖口的肤色惨白阴翳,还有几处看不真切的乌块。

待巫真完全从魔气中脱离时,林长辞心中沉了沉。

这幅面无人色的模样似乎和他以为的解除封印并不太像。

该如何形容呢?

面前的魔尊像是死人。

接下来几次有目的性的进攻让他更确认了这个想法,巫真用了某个拼凑起来的临时身体,这个身体不能说活着,应该用了某种秘法吊着死时的最后一口气,像个奇怪的容器,盛着巫真的魂魄。他无法在身体里存留天地之气,更无法使伤口疗愈。

然而这个推测让巫真愈发危险,他在疯狂竭取天地灵气的同时,能毫无滞涩地全数化为己用,面对他的进攻亦应对有度,不显劣势,怎能不叫人忌惮?

百余年过去,魔尊依然强得惊人。

这个认知叫人沉重,但转念一想,巫真这幅躯壳显然不能拖持久战,倒有几分发挥空间。

林长辞云剑一点,躲开玉箫的攻势,随即横剑在前,以剑指拂过剑身。

指腹所过之处,剑身寸寸注入精纯之力。

这种力量来源于灵气,纯粹灵力被一遍遍过滤后挤压到极致,一丝一缕可裂金石,青霜剑身亦有些震颤,若非寒铁精魄为骨,此时多半承受不住断作两半。

巫真一凛,以玉箫抵挡了第一剑。

“嚓”的一声,玉箫呜呜鸣响,箫身出现一道细微的裂痕。

不等玉箫飞转卸力,第二剑如约而至,剑风过处斫木断石,狂风掀起,如刀割面。

栈道亦受了波及,横梁木哀鸣片刻,还是不堪重负,从中断裂开来,随即摧倒了半条廊道。飞檐轰隆一声坠下,与垮塌的廊柱坠入山涧,山石飞溅炸裂,动静不绝于耳。

白家姨母早在二人对峙时就护着族人退到更远处的栈道,幸好手脚快,此刻无人受伤。

她神情凝重,望向林长辞的目光也多了几分审慎。

要知道白家一砖一瓦莫不以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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力加固,方才更是开启了护山阵法,即使是白家这代的青年翘楚也难以做到一剑裂山栈。

青年偏以一具病弱如斯的身躯做到了。

他顶着护山阵法压制,一剑逼退魔尊,一剑削塌栈道,虽说面无血色,一招一式却毫无衰竭迹象。这样的人,真的甘心被西棠幽禁吗?

亦或是此人从一开始就另有目的,被幽禁不过顺水推舟?

白家姨母想得入神,越发面沉如水,叮嘱族人道:“派个人去待会儿的行礼处寻神机宗执剑长老,多安抚些,切忌莫提这边……”

她细细叮嘱,族人不敢怠慢,很快领命去了。旁边留守的白家门客眼皮子都没抬一下,心说即便隔着两座山,神机宗的执剑长老又不是草包,这么大动静能不察觉?早晚的事罢了。这堂拜不成,莫说宾客,少主人自个估摸着还不知道怎么收场呢。

这厢各怀心思,那厢灵气明明灭灭,颇有撕裂整山的气势。

巫真身法诡谲如蛇,除了第一剑,基本不正面接林长辞的剑,偏生林长辞的剑不是那么好挡的,无论闪至何处,剑光始终如影随形,隐有雷霆龙吟之象。

可预见的威慑悬于头顶,三百招过后,巫真终于收起了眼底的轻松。

此人剑法急、迅、猛,有剑罡加持,剑法路数也刁钻。

若巫真试图暂避锋芒,下一剑必会更急更猛,如此叠加,最后变成一道避无可避的剑气,强逼着他接招。

如此消耗下来,即便他自恃能全身而退,也有些吃不消。

巫真眸色微冷,再次隐没于魔气中,被放纵的雾气无声围拢在二人身边,细看才发现它们不知不觉已织成绵绵蛛丝。这些“蛛丝”看似一碰就断,实则极为柔韧,斩断后亦会重新接合,韧而厚重,罡气宛如冲入水中,被轻飘飘卸去劲头。

等林长辞身形完全陷入“蛛丝”重围时,巫真轻点山壁,飞身至半空,幽幽吹响了手中玉箫。

箫声冲天而起,凄楚刺耳,魔气蔽日。

那日摇金渡的深山中遇到的果然是魔尊。

林长辞隔着迷雾回首,看不清外面的情况,入耳的唯有此起彼伏的惨叫声。

他心里一紧,温淮!

“呃啊————”

不少人被箫声压制住了神志,只觉头疼欲裂,耳朵淌出温热,伸手一摸,才发现流血了。

看着满手鲜红,惶恐压过了对魔修的敌视,一些人本就心智不坚,这时更是升起几分怨怼——少主人为何非碧虚长老不可?若碧虚长老不来,族中不必举行这场大典,更不会招来魔修!

等他们意识到自己在想什么时,不由吓了一跳。分明是魔修的错,自己怎会责怪少主人?

但一闪而过的怨气早被捕获,箫声逐渐变调平缓,其中寒凉之气不减,渗人骨髓,似有森森冷笑。

就连林长辞心急如焚杀出重围时,也不免恍惚一瞬,随即立刻用灵力封住耳朵。

那一瞬的森寒恍若重回断魂塔,他深吸一口气,握剑的手紧了紧,叮嘱自己要守住心神。

等他再度抬眼去寻温淮时,面上难免出现一丝错愕。

温淮竟完全不受箫声的影响。

放出求援天星后,他便扔掉了长弓,拔剑一一斩去周身潜伏的魔气,试图接应突围的林长辞。

巫真箫声断了一瞬,沙哑道:“残魂?”

像是前些日子献祭进山的那个短命鬼,倒是命大。

林长辞这时也回过神来,侧身避开巫真的一发攻击,回到温淮身边。

“别动手,寻个地方躲起来。”林长辞低声道。

温淮用衣袖擦去从耳朵蜿蜒流下的血,擦得半边脸都是,眸色冷暗,眉宇杀气越发浓郁:“师尊安心,伤不重。”

真正拖累他的是秘法后遗症,但他只需再坚持一会儿就好,自有人赶来接替。

巫真干脆利落地用玉箫截住温淮的剑锋,另一只手化出魔气大掌,和随后而至的青霜相接。

大掌勉强接下了这一剑,残余剑气穿过缝隙,斩去巫真鬓边一缕碎发。

冰冷的红眸宛如毒蛇窥伺,落到温淮身上,杀机毕现。

他停了箫声,似乎准备先杀温淮,忽而瞥了一眼下方众人,扬手甩出魔气,把剩下半截栈道一并炸毁。

白季秋等人疾退数步,避免成为被殃及的池鱼,但同时离林长辞二人更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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