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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棠,你……”白季秋正想嘱咐白西棠以自身为重,就见白西棠似下定了什么决心,没等他说完便飞了出去。

“西棠!”

白季秋急得哎呀一声,他就知道白西棠不会乖乖听话。

那可是魔尊啊!他这么冲上去,自己不怕有个三长两短,他们这些老家伙不能不怕。

急归急,还得硬着头皮跟上去。

白季秋已做好为外山赴死的准备了,未曾想,山涧底下突然冲上几道各异的剑光。

尽管剑光来势汹汹,巫真已有防备,错开半分,和最后一道剑光擦身而过。

“师尊!请恕弟子来迟!”

剑光的主人大喊。

另外几道剑光纷纷止住身形,挡在林长辞面前,齐齐道:“请恕弟子来迟!”

林长辞微怔,一眼扫过去。

除了徐凤箫外,杨月水、若华等人皆在,卧云山亲传弟子竟来了大半。

随后赶来的白家守卫满头是汗,主动落到白西棠跟前,请罪道:“少主人,属下拦了,没拦住这几位……”

白西棠漠无表情,挥手让他退下。

亲眼见师尊完好无损,徐凤箫终于放下了心,对若华道:“师妹,随我上!”

不须他说,若华早做好了准备,瞳孔骤然一缩。

一道黑影以完全来不及反应的速度跨过双方之间的距离,探手抓向她脆弱的脖颈。

见此突变,离得最近的杨月水挡在她面前,两人合力堪堪躲过致命一击。

巫真狭长的双眸微眯,红眸笼在阴影里,布满了阴鸷杀气,声音冷如寒冰:“你是何人?”

淡淡的几个字,带着令人不寒而栗的威仪。

若华连忙催动灵气抵御,厉声道:“自然是你的敌人。”

巫真眸中划过一丝狠戾的幽芒,蓦然勾起唇角:“敌人?那你身上为何有我的魔气?”

面前的女子艳若桃李,长眉扬起,朱唇饱满,红衣炽烈如火,剑法也凶,只要撞入眼帘便不可能忘记。

他可不记得有过这样一位露水情缘。

众人为他的话一头雾水,要知道若华尊者出身神机宗,从来与魔修势不两立,十余年前还参过战呢,怎会跟魔尊有牵扯?

若华也心下困惑,忽然双眸一睁,福至心灵。

巫真说的魔气不是她——是婉菁!

小师弟带婉菁回来时说过身世,但既愿意收为徒弟,她便不可能介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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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时她想过,魔尊已经死了,婉菁却是活生生的,与其放任这孩子被魔尊残部利用,还不如让自己将她引入正道。

如今婉菁早就学会了收敛气息,也有了道心,寻常修士根本无法辨认出她有魔气。

哪知眼前的人一个照面便看破,脱口而出“我的魔气”。

她忽然冷汗涔涔,不想分辨猜想的真假——难道说,面前的人是魔尊?

魔尊死而复生了?还是说他根本就是假死?若巫真知道自己还有子嗣,婉菁会被怎样?

数个问题一窝蜂涌入脑海,她强作镇定,冷脸道:“你在说笑?我乃正道修士,如何会有魔气?休想挑拨离间!”

言毕,她再度欺身攻上,徐凤箫配合默契,无需多言便掩护她跟魔尊交手。有了助力,白家门客们不再作壁上观,不大的一方天地里,霎时间充斥着各色灵气和呼喝。巫真却好似认准了若华,从数十人进攻中斗转腾挪,追着若华下狠手。

若华察觉到修为差距,并未强撑,一面接招,一面引着他往白家门客的包围圈中去。

却不想,巫真的真正目的并非杀人。

趁若华应付无暇,巫真刹那逼近,伸手做了个抓取的动作。

下一刻,他手中多出一物。

那是一支珠钗,玉料不透,并不值钱,顶端雕琢的玉茗花却栩栩如生,使其看起来十分精美。

第96章归去

“是它。”

巫真笃定道。

他手指一抹,萦绕珠钗的魔气立刻浮现出来。

就像修士皆有各自的气息一样,魔修之间亦有不同魔气,而珠钗上的魔气,正和巫真同源。

这意味着珠钗的主人是手足,或是至亲血脉。

巫真诞生自尸横遍野的战场,不可能有任何手足,也就是说——他尚有子嗣在人间。

哪个姬妾偷留下来的孩子?

巫真心里一哂,淡淡的不悦后,几乎立刻锁定了珠钗上的追魂香。

宋家的香,他不会认错。

看来宋临风早就见过他的子嗣,并且隐瞒下来,从未对外透露。难怪……一副有恃无恐的样子。

刺向面门的一剑打断了思绪。

若华不依不饶,追上来要抢回珠钗,巫真以玉箫一阻,魔气霸道地反覆,将汹涌剑气扑灭。

巫真旋即近身,身形飘忽不定,沙哑道:“我的血脉在哪里?”

若华板着脸不答,与紧跟其后的徐凤箫联手逼退巫真。

“师妹!”徐凤箫也看见了那一幕,当下便传音道:“那珠钗……”

他拿不准若华的意思,假如若华不惜代价也要抢回珠钗,他也只能奉陪。

师妹总说温淮疯,但她发起疯来一样制不住。若华那张秾丽的脸上怒气勃发,握剑的手都紧了几分,似乎会随时冲上去给巫真来一剑。

这大抵就是一脉相承吧,徐凤箫不着痕迹地瞄了一眼持剑的师尊,暗暗叹气。

若华咬了会儿牙,还是退了一步:“先杀退他,护着师尊回山,珠钗的事再做计较。”

徐凤箫悬着的心落了回去,主动打前锋,提剑杀向巫真。

他身法莫测,一个错步便踏出几丈远,人影尚在几步开外,剑气已袭至巫真眼前。

几缕头发被吹断,巫真却扯了扯唇角,表情似讥似讽。

“想留我?你还做不到。”阴冷沙哑的声音近在耳边,徐凤箫的剑穿过去时,人影如晕染般散开,唯余哂笑:“十月初九,落仙山,叫你师父来赴会。”

巫真的身影彻底消散前,屈指在剑身上一弹,剑尖微颤,毫厘之间改变了方向,险些刺向其他人。

若华见势不对,立马掩护师兄退回来。

一声啸响袭至她耳畔,寒毛竖起,若华下意识转头,瞬间想起身后是徐凤箫。

如果她躲开,徐凤箫定然来不及反应。

电光火石之间,若华做出了选择。

她以剑罡护住周身,护腕挡在头边,做好手骨碎裂的准备,预想中的疼痛却并未到来。

“咔——”

“退!”

短促碎裂声后,熟悉的命令响起,随即有人拎起她和徐凤箫,眨眼间退至数百步外。

若华放下手,急道:“师尊!您怎么上来了,刚才那一下可有伤着您?”

林长辞松开手指,安抚道:“魔尊为撤离耍的小把戏,莫担心,倒是你,可有被魔气侵袭?”

若华摇摇头,还要追问,见师尊向旁边示意,发现山石间插着一柄断剑,剑身补满裂痕,十分眼熟。

另一头,温淮收起了投掷的动作,想是蓦然发力,呼吸又急又短,狠狠咳嗽了几声。

杨月水扶着少年,面上含忧,对若华无声示意。

若华不得不暂歇追问的心思,长眉压下,收剑道:“先让魔尊嚣张两天,待我等修整完备,再捉他也不迟。”

漫天灵力洋洋洒洒,白家门客仗着此处是白家主场,大手笔地花费灵力,攻击不时波及栈道,即便如此,依然叫巫真逃出了手心。

不过半晌,徐凤箫凑过来禀报:“师尊,魔尊逃了。”

山谷中起了雾,不是魔气,却也雾蒙蒙地遮着远山,修士捏诀起了大风,吹散雾后,早已寻不见巫真半分踪影。

林长辞远眺群山,总觉得巫真不会轻易离去,事情不简单。他敛眉沉思片刻,白季秋与白家门客们已一一围了上来,门客们生怕受到迁怒,好生亲热:“几位高徒英勇侠义,我等先谢过几位仗义出手,解了白家之危!”

见徐凤箫等人不受礼节,不接话茬,为首的那个也不尴尬,叹道:“只恨魔尊委实狡诈,竟瞒天过海诈死这么多年……此番逃离白家,怕是纵虎归山,鱼入大海,我辈少不得再结盟围剿一回。”

他这话含着几分试探合作的意思,毕竟除魔卫道,谁不希望有个嫉恶如仇的同盟呢?

可卧云山的众人依旧不接话,白季秋知晓白家这次做派把人惹恼了,连忙打圆场道:“过些时日再商议也不迟,林长老可有受伤?此番解围之恩实在叫白家惭愧,对贵客多有失礼。若有需要,白家药阁必予取予求。”

闻言,林长辞摆了摆手,簇拥的弟子们散开,他从中走出:“不必,我等即刻辞行。”

“但……”有人偷偷瞟了一眼自家少主人。

和过去不同,白西棠站在数步以外,并没有看这边,他微微屈身,似乎在关怀眼前的族人,白袍委地,有种孤零零的错觉。

林长辞只冷淡地瞥了一眼,便收回目光:“阁下以为,本座是在同你商议不成?”

他语气并不如何严厉,却不容置喙。那人吞吞吐吐,感觉身上威压一重,连忙俯身让步:“不敢,是在下逾越,还请长老宽宥!”

白季秋见此,也不再多拦,只是心底暗暗叹了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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侄儿的这场梦该醒了。

白家众人默契地让出一条道,林长辞目光过处,无人敢抬头对视。

末了,他从杨月水手中亲自接过温淮,声音放轻:“莫强撑,师尊这就带你回山。”

少年人幽冷眉目间的杀气终于散去,忍了又忍,险些将血吐在林长辞的袖袍上。

林长辞连忙将人扶到怀中,渡了些真气进去,但温淮反应并没有好多少,真气在经脉里打转一圈,又原封不动地退了出来。

“温淮?”林长辞觉得他情况不对,低声喊了几句。

温淮紧紧抓着他的手腕,力道之大,连抓出红印也没松手。他动了动嘴唇,终究一头栽倒下去。

……

卧云山。

鹤端着药碗走进内室,低声问旁边的小弟子:“退热了么?”

小弟子苦着脸摇摇头。

按理说修士不会轻易感染风邪,可婉菁小师姐前儿起了热,到今天还没退下去,真是奇怪。

鹤眉心也有一点忧色,坐在床边,把药碗放下,轻轻用手背碰了碰她的额头。

婉菁蓦然惊醒,猛地从床上坐起。

“婉菁?”鹤连忙唤她。

她双目无神,直勾勾盯着前方,喃喃道:“还给我……我的……”

“婉菁!”鹤唯恐她撞邪,加重了语气。

少女柔婉妩媚的眉目间倏忽激发出一股戾气,好似与看不见的敌人隔空对峙。

她嗓音转冷,森森道:“我记住你的模样了,等我找到你……”

“婉菁!”鹤感觉她的魔气蠢蠢欲动,喝止道:“醒来!”

他并指划圈,轻点在少女眉心,清明灵台,短暂遏制住魔气的溢散。

婉菁声音顿了一瞬,重新睁眼时,戾气消失得无影无踪。

她把眼神转到鹤脸上,怔怔看了好一会儿,似乎很委屈,没等鹤发问,眼眶立刻红了,扑进他怀里:“娘亲,有人抢我的东西!”

……

白家。

魔尊复生,族长未归,少主人受了情伤,烂摊子还得几位族老收拾。

白季秋左看右看,简直焦头烂额,吩咐人把栈道重新加固好,又转头清点给林长辞的赔礼。

此番白家真是赔了夫人又折兵,幸好没请其他世家观礼,否则就成了笑话。

白西棠自知强求失败,不愿和林长辞促膝长谈,借口养伤便躲回了内山。

尽管他有无受伤这事大家心知肚明,也不好在这个节骨眼深究,只好默许他暂不见客。

徐凤箫知晓师尊不喜琐事,全权揽过跟白家打交道的事宜,提了不少条件,两日后,一行人带着赔礼启程离开白家。

温淮那日晕了几个时辰便醒过来,但脾气作风与往常不大相同,林长辞心下诧异,好在杨月水提前告知温淮用了秘法,此时也不算太忧心。

据杨月水所说,这种秘法能改换面貌,混淆血脉,但会将实力压制在较低的境界,易伤根骨。即便一切顺利,也需要不少时日慢慢恢复原貌。

温淮几年前从九极通观带回秘法,只用过一次。

听完解释后,林长辞问道:“恢复原貌需多久?”

温淮现下顶多十五六岁的模样,观其言行处事,也的确是那个年纪的脾性。若要等上一两年,不知自己还有没有如此宽裕的时间。

杨月水道:“少则一旬,多则一月,师弟应当就好了。”

林长辞稍微放了心,温淮根骨尚好,后遗症不算严重,有他们一行人护着,没几日便可回到宗内。

他离开那天,白西棠没有出面相送。登上车辇前,林长辞心有所感,回首群山,隐约见山顶一抹素色飘飞。

来时匆匆忙忙,去时浩浩荡荡。

徐凤箫怕有闲杂人等不长眼,也怕魔尊杀个回马枪,回宗打出了神机宗的名头,倒是惹得路上好些散修前来拜望。

这般行了五日,终于被一场大雨绊住了脚。

第97章闲话

大雨下了两日整,山路泥泞难行,若华提议御剑回宗,徐凤箫认为离宗越近越应保持警觉,杨月水便带人便寻了个山洞避雨。

山洞约四五丈宽,弟子们扫去尘土与枯枝败叶,不知从哪里搬出一张矮榻,四周围上浅色纱帐,又熏了艾香。

做完这些,有弟子来请林长辞上去小憩片刻。

留了几人在洞口驻守后,其他人也退到山洞中,听着连绵不绝的雨声,聊些可有可无的话。

“师姐,你脸色好差,歇会子吧。”

浅黄色衣衫的女子主动上前接替若华,被若华按住手轻轻摇头:“不了,还有一日便能回山。”

她脸色虽倦,眸中火光却分毫未减。

“你不必担心我,我有分寸。”她宽慰师妹道:“大家皆是人困马乏,我修为高些,无甚大事,你莫要累坏了。”

师妹索性拉住她的手,坐下陪她说话。

“小师弟方才出来讨了些灵果,我瞧他那样子,无端端想起他入门的时候,还只有那么一丁点大呢。”她用手比出个高度,笑笑接着道:“就比他那把剑高些,天天追着师尊跑,以为我们没发现。”

说着,她眼角有些恍惚:“好像一眨眼,小师弟就长高了,有了自己的主意。”

若华用剑鞘轻轻拨了一下火堆,又添几根树枝进去,唇角浮现出笑意:“他那性子,总归要吃许多亏,多亏了师尊不计较。”

说着,她转头望向洞中,想起什么,低声道:“小师叔那边虽闹得难堪,但到底是师叔,你回去多盯着些,叫底下的师弟师妹莫要乱传……尤其别传到他徒弟那儿,知道么?”

师妹问道:“师姐,你这话说得好像不回去似的?”

若华摇摇头,叹道:“回去也待不了几日,魔尊现世,我身为尊者,必定要代表宗门应战,端看世家和宗门何时联合。”

师妹听出她话中的慎重,不由握紧了她的手:“师姐放心,我会照顾好婉菁。”

“嗯。”若华笑笑,微有倦色的面容好似忽的点染上妆,重新焕发容光。

她抱着剑往山壁上一靠,长长吐了一口气:“若此战顺利,婉菁往后也不必担忧了。我不在时,劳你多看顾些,莫让她又跟李寻仙跑了。”

师妹了然一笑:“再过几年就管不了啦。”

若华也笑:“到那时再说吧。”

日暮时分,连绵两日的雨终于停歇。

山涧的风格外冷,浸润着霜意,林长辞拢好大氅,回身给温淮也披了一件披风。

温淮稀奇地拎起披风下摆瞧了瞧,唇角虽弯着,眸子却暗得深不见底:“这披风从未见师尊用过,是哪位师姐借的么?”

下摆短了些,系带有折痕,一看便知曾被人用过。

林长辞自打发现温淮记忆也也随秘法退回十六七岁,便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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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当他脑子同容澄一样不好使,系上最后一根系带,随口道:“嗯。”

披风是某年冬天下雪时,鹤从山下收了几匹兔绒回来,特地给林容澄缝制的。

林容澄爱惜,只穿过几次,幸好温淮现在忘了林容澄的存在,否则又要开始拈酸。少年半低着头,林长辞错眼一看,竟似容澄就在眼前。

“师尊醒了?”

徐凤箫探了半边身子:“若是师尊休整完备,我等即刻启程如何?”

“也好。”林长辞微微颔首:“夜长梦多。”

见洞口的弟子又要抬出车辇,他阻止道:“左右不过一日脚程,御剑即可。”

徐凤箫道:“那师尊便乘我的剑吧。”

他唤出灵剑,正要扶林长辞,站在林长辞身旁的少年温淮却不露声色地抓住林长辞的手,借着袖袍遮掩一一缠扣五指,指尖刮擦过手心,带起轻微的痒。

林长辞下意识蜷起手心,被他握得更紧。

温淮上前半步,如常道:“不必劳烦师兄,我来即可。”

徐凤箫嘴角扯动一下,知道师弟的心思,却还是有些好笑:“你来?你的剑都碎了,就莫逞强了。”

“碎了?”温淮微微睁大眼睛。

林长辞不确定他还记不记得先前打斗的事,只见他眉毛越皱越紧,平和了好几日的眉目再度溢出杀气,几乎是从牙缝里一个字一个字地挤出来:“我的剑……是了……是了!黄易安派徒弟暗算我,把师尊打的剑弄坏了!”

“暗算你?”林长辞微怔,还是头一回听他说起断剑的缘由。

他用眼神询问徐凤箫,徐凤箫别过头,似是躲闪。

温淮煞气腾腾地往外走,好像立刻就要去杀人,林长辞不得不拉住他,提醒道:“黄易安已经死了。”

温淮脚步一顿:“谁杀的?”

他眯着眼,冷声道:“还未让他赎清罪孽,他怎敢……不,不对,师尊,您为何在此?”

少年猛地想起什么,神色惊惶哀恸,眼眶通红:“您……您回来看我了?”

薄暮的天光黯淡,在他眉宇间留下浓重阴影,那张脸的怒气还未散尽,又转为悲痛,看上去诡谲而骇人。

温淮猛地按住头,眼角抽搐着,眼下浮现不正常的红色。他露出痛楚的神情,真气也紊乱起来。

“定神,静气。”

林长辞当即摁住他的肩膀,手指轻抵在眉心,安抚住他即将暴动的神识。

这前言不搭后语的样子,多半是灵气冲撞秘法的压制,数年记忆在脑海里糅成一团,若不及时止住,恐怕会走火入魔。

林长辞眉头微蹙,对徐凤箫道:“再休整一个时辰。”

说罢,他把温淮带回矮榻,垂下四周纱帐。

像第一次引气入体般,林长辞坐在温淮身后,以极为温和的灵力缓缓替他梳理逆行的真气。温淮几次想转头没能得逞,看不见林长辞的焦躁让他轻咬了一下牙齿,十指抓挠在金丝木边栏上,掰下几块木刺。

他喃喃道:“师尊……师父,不……我,我的剑坏了……师尊。”

“为师知晓,凝神。”林长辞低声哄劝,见他不为所动,只好把手递过去让他握住:“闭上眼,随我的灵力运行周天,莫让杂念占据了心神。”

温淮抿着唇,摩挲着林长辞的指节,初具凌厉的少年脸上似乎有几分委屈:“我的剑坏了。”

他对这点耿耿于怀,安静了一阵后,林长辞感觉手背一凉。

一滴眼泪砸下来,身前的人低头,把他的手贴在脸颊边蹭了蹭。

不同的力道,却让林长辞想起卧云山的噩梦里,他被穿着喜服的温淮埋在颈窝沉默的模样,同样的小心翼翼,像是怕他下一刻就碎了。

林长辞指尖一阵湿润,于是把温淮转了过来,见少年眼泪果然又流了满脸。

平日装得再凶,始终改不了爱哭的性子。

他心中暗叹,取出丝帕,仔细地替人拭去:“怎么又哭了?为师不是好端端地在这么。”

温淮上一次在自己面前哭是什么时候?被同宗弟子欺负时?献坏掉的灵果时?还是写绝笔信时?

林长辞语气和缓,伸手把他揽进怀中,凤眸中多了些笑意:“剑坏了,再打一把便是。”

这般精心的对待倒叫面前人得寸进尺,方才还泪流满面的温淮顺势靠近,双眸通红地盯着他,下一刻,闭着眼往上一撞。

林长辞险些被他的牙齿撞破嘴唇,仰起头后退,温淮却不要他退,揽住腰往怀中贴紧,抵着唇一路舔舐,微凉而柔软,濡湿的触觉一路蔓延到鼻尖。

纱帐虽不是透明如蝉翼,也能隐约瞧见人影,林长辞没料到他行事如此随心,被咬了舌尖才想起推他。

温淮任他隔开半寸的距离,眼眶依旧红红的,竟倏忽笑了起来。

“果真如此……师尊,原来真是这样。”他双眸亮晶晶的,半跪在矮榻上,又靠了过来:“师尊早已允了我的心意,对么?”

他像是发现了什么珍宝,眼神明亮,唇角翘起,露出一小截尖尖的犬齿。

许是少年模样的温淮太有背德感,林长辞这几日没同他太亲近,更未提及这一茬,乍被抓住真相,叫他面色有几分不自在。

温淮伸出手,把他紧紧圈入怀中,好似圆了某个年少时的梦境。

顿了一瞬,林长辞终是回抱住他,手顺着脊背轻轻往下抚,直到温淮紊乱的真气逐渐平复,才拍拍手臂,示意他松手。

温淮紧搂不放,抬手设了个结界,忽道:“师尊,弟子想告知一事。”

“何事?”林长辞为他设结界的动作有些诧异。

温淮转过脸看向他,眸色晦暗,脸上带了些不明的笑意:“一件只有我知晓的事。”

他指了指自己,语气似有骄意:“不是之前的‘我’,是这幅模样的我。”

林长辞心中微动,但见他端坐下来,闭眸运气,以神识做引,引他凝出魂丝。

银白的魂丝在二人之间只出现了几息,就被温淮的神识拽入了识海。

与此同时,林长辞周身一轻,再睁眼时,也以神识的姿态进入了温淮的识海。

有人轻轻牵起他的手,高大挺拔的身姿万分熟悉,他抬眸和他对视一眼,暂时压下疑问,任温淮的化身带他向前走去。

第98章割魂

两人在识海中漫步片刻,周遭情景变了又变,宛如混沌里脱出的泥模,未具雏形便融化在水般的影子里,再随着水波轻漾化出万象。

化身带林长辞停在一处逼仄的巷道里,抬手一指,他眼前忽然暗下去,随后,一点远远的光亮了起来。

林长辞打量一番,见巷道拔高数十尺,褪下剥落的沙土,显露出庄严繁复的石雕。

层层叠叠的影子在巷道拂过,行到尽头,古朴晦暗的观门轰然洞开,嘲风与狴犴分立两侧,迎接着即将到来的造访。

门后的黑暗大片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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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吞没了狭长的巷道,石雕随着人一同都沉了进去。

林长辞进来便觉得此地甚是熟悉,待眼睛渐渐适应黑暗后,更加确定这里是何地。

黑暗好似绸缎,点缀着诸天星宿,星空底下,是无数纵横错落的书架,一眼望不到尽头,影子飞纵的声音没入虚空,寂静宛如天地初开。

“九极通观?”林长辞问。

在针落可闻的静里,温淮的化身没有回答他,而是领着他再上前几步。

果然,前方出现了两个人形,一人踏在半空,看不清面目,只见衣着简朴,与当初在镜子前为林长辞引路的人并无不同;另一人半跪在地,衣摆破碎,不知是谁的血染红了腰际,身量清瘦,正是少年时的温淮。

泥偶似的人形动也不动,却有交谈声响起。

“碧虚长老林长辞果真魂飞魄散否?”

“神机宗,碧虚长老林长辞,千余日前重新投入世间,三魂七魄未散,冥府簿无其姓名。”

下一刻,地上的泥偶动作变了,变为跪叩的姿势,像在朝上方的人行礼。

林长辞知晓这一段是温淮在向九极通观的人询问他的下落,温淮自己也说过,通观的人告知下落后,他便被送出了秘境。

可面前的场景还未结束,在通观之人以“远山长”暗示后,化身蓦然收紧了握着林长辞的手。

“世间因果,有情皆孽,阁下之惑既解,则当与通观奉上代价。”

面对此言,地上的泥偶未多反驳,任通观之人拂袖,从他身上斩去了什么。

林长辞心底一缩,下意识上前几步,被化身牢牢拽住了手。

“师尊,别过去。”化身低语:“旧事罢了。”

既是旧事,为何从未提过他付出的代价?

林长辞不赞同地蹙眉,道:“那也不该瞒着为师,莫非能瞒一辈子不成?”

化身不再多言,似是被训得低下头,好一副可怜的做派。

前方泥偶再次变化,把林长辞的目光吸引过去,为温淮暂时解了围。

随着那一斩,泥偶的脑袋咕噜落地,在地上不停翻滚,滚着滚着,长出四肢和脑袋,变成一个简陋的小人。

小人冲着林长辞跑来。

它手短腿短跑不快,更多的是在地上边爬边跑,到了脚下,鼓起勇气抱住林长辞的小腿,抬头看他。

林长辞感觉它有什么话想对自己说,但没有五官,小人开不了口,只得呆呆地看着。

他弯腰把小人举起来,仔细观察了几眼,急得小人直指自己的脸。

林长辞便用指尖给它描摹了个大致的五官,小人刚有了嘴,迫不及待地发出声音:“师……师父,师父!”

它声音细微,挥舞着两只泥做的细细手臂,动作极其激动:“师父!”

林长辞怔了怔,它叫自己什么?

化身把小人他手里接过,倒提着一条腿甩了甩,甩得小人哇哇乱叫。

“救……哇哇哇,师父!哇哇!”

“你在做什么?”林长辞抬手制止道。

温淮的化身躲开他的手,继续甩动小人,最后把小人摇晃得没了声音,似乎晃晕过去了,才停手递给林长辞。

林长辞一接过它就发现不对,小人歪倒在手上,一点银白色从后脑勺冒出来,似有似无的,泥做的身躯无法容纳,只能任它逸出。

“这是……?”

林长辞脑中升起某种猜想。

他的红眸微不可察地收缩,手轻颤着抚上小人的脑袋。魂丝试探性地环绕在小人身上,那银白色果然欢喜地沿着魂丝溶淌。

——温淮向通观付出的“代价”,竟是这般……果真这般!

林长辞哑然半晌。

回过神来,他叹了口气,十分想问化身一句:“值得吗?”

在帮助温淮从蛇身回到人身时,他就发现温淮的魂魄不全,三魂失了一魂。但温淮以“心性未受影响”为由拒绝告知他真相,纵使生疑,也不好强行撬开嘴问到底。

这下真相大白。

温淮竟是以一魂作为代价,换取他的下落。

值得吗?林长辞面色复杂,定定地看着手上的小人,素来如臂使指的魂丝蜷曲在小人怀中,好似有千钧重,叫他难以承受。

他闭了闭眼,涩然道:“温淮,你会恨为师瞒了你十年么?”

“不恨。”化身轻声说。

他蹲下身,半跪在林长辞面前,将林长辞的另一只手拉到面前吻了吻,仰头看着他。

“能等到师尊,我已心满意足。”

温淮的目光专注而忠诚,仿佛获得了天大的恩赐,眼中尽是面前青年的影子。

林长辞手上的小人好像堪堪清醒过来,也一骨碌翻了个身,牢牢抱住林长辞的手指。

“你,”林长辞欲言又止:“你可真是……”

他还能说什么呢?温淮眸底那份真挚的热烈几乎要把他灼伤,让他说不出那句“痴儿”。

林长辞声音低得好似叹息:“起来。”

化身如约起身,旋即被一只手落到头顶,轻轻揉了揉。

他极为喜欢地蹭蹭温暖的掌心,顺势再次扯过小人,道:“师尊莫忧,通观虽索取一魂,却未带走。”

他知道林长辞想问什么,把小人往地上一扔。

只见小人如方才般滚落在地,越滚越大,大到与八九岁的孩子身量无异时,从地上爬起,朝一个方向跑去。

林长辞瞧着它的背影,说来也怪,这小人未着衣裳,也无毛发,即便是女娲捏的,也只能称得上一句简陋,偏偏他瞧着有些莫名的眼熟。

小人一鼓作气跑进了阴影中,林长辞正要跟上去,阴影倏而化作竹林,隐约有清风拂过,吹起一片“沙沙”声。

“就是这样。”化身站到林长辞身后,解释道:“我只知它大约流落在世间某个角落,更多的却是不知了。”

听到最后,林长辞眉毛微挑。

九极通观不愧有通天手段,连离体的魂魄也能存留下来,他问:“未曾消散?”

温淮摇摇头:“未曾。”

这也正是他不受影响的原因,这一魂还活着,仅是离体,自然影响不了他的心性与修炼。

尽管从未听闻过如此匪夷所思之事,林长辞的心情却舒展了许多。

此魂仍存,总比魂魄不全的好。

只要还存在于某个地方,总有一日能找回来。

……

既已知晓秘闻,林长辞没有在温淮的识海中待太久,二人一同回到山洞中时,时间方过去一柱香。

确认温淮状况稳定后,卧云山众人启程,遵从林长辞的命令御剑回宗。

半日功夫过去,宗门已遥遥可见。

弟子们悬着的心都暂且放下,若华说着去看婉菁先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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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步,杨月水替她留了下来。

徐凤箫对林长辞道:“师尊,我和师妹先去同宗主商议魔尊之事,晚些再来回禀。”

林长辞道:“不必,我与你们一道去。”

他太久不理世事了,魔尊重现,势必会打破平静。

与其如此,不如掌控先机,也好叫魔修知晓,那场战役,修真界不惧重来一次。

林长辞催动灵力,飘逸的鹤影很快出现在远处天际。

几息过后,灵鹤化作一位高挑清俊的男子落在他面前,行礼道:“尊主。”

“嗯。”林长辞上下打量,见他没什么变化,道:“你先将温淮带回山,我与凤箫他们见过宗主再回来。”

鹤来不及追问他家公子这些时日经历了什么,目光落到温淮身上时,显然愣了一下。

“鹤师叔。”少年温淮乖乖行礼。

鹤询问的眼神抛向徐凤箫,徐凤箫道:“鹤师叔莫怕,秘法的副作用,师弟过些时日就变回来了。”

“原来如此。”鹤重新变回灵鹤,无需吩咐,温淮已爬上了他的后背,宽大羽翅将少年稳稳笼住。

临行前,灵鹤口吐人言:“尊主,李寻仙师侄前日来找过您,今次回来,是否要见他一面?”

林长辞有些诧异,李寻仙找他?莫非是为了白西棠的事?

白西棠这段时日多半不敢回宗,李寻仙若要通过他传达什么话,恐怕也无法了。

即便如此,林长辞依然道:“去张帖子,让他明日来罢。”

“是。”

鹤了下来。

林长辞转过身,一对童子已抬着车辇等在阶梯底下,徐凤箫对他伸出手:“师尊,请。”

林长辞并未让弟子搀扶,他心念一动,青霜出现在手里。

修长的手向空中轻抛,只是瞬息,身形已立于飞剑之上。

青年一身素衣宽袍,黑发在风里翻飞,微微侧过脸,清冷俊美的面容一如往昔,红眸寒光熠熠,正是锋芒出鞘时。

“走罢。”他淡淡道:“是时候去主峰了。”

第99章天算

神机宗今日发生了一件大事。

快入夜时,宗主忽然发了诏令,召集全宗三十二峰长老尊者前去主峰议事。若有闭关者,则由首徒全权代替参事。

出了何事?

众人东猜西揣,不少人猜到与魔修的漏网之鱼有关,待进门时,见端坐于宗主下首的林长辞,心中纷纷咯噔一声。

竟连碧虚也在,莫非天要塌了?

要知道自打碧虚回宗后,就甚少与其他峰往来,更不卖宗主面子,偶有的朝会从不亲临,通常是执剑堂的徐凤箫和丹霄君轮流过来。

宗主对他有愧,宗内也心照不宣地保持缄默,谁敢多招惹?

几乎每个进门的长老都是一副震惊的表情,坐下来便想与其他人讨论。虽说传音保险,可谁也不知道林长辞如今修为进境如何,倘若被抓包岂不是丢人现眼?因此一个两个都欲言又止,憋得心中难受,只好互相递眼色。

对于这些小动作,林长辞只当没看到,神色淡漠地品茶。

堂前的香燃至尾声,天彻底黑了,宗内四处亮起烛火,荧荧煌煌。不时有值守弟子提着灯笼穿过山路,身影在流云间时隐时现,是神机宗最寻常的夜晚。

可就是这样寻常的夜晚,主峰议事堂内诞生了最令人惊骇的消息。

“魔尊还活着?!”

“什么!”

“怎么会……不,宗主,会不会是白家弄错了?”

不少人额上冒出涔涔冷汗,也来不及擦,当即看向林长辞。

难怪……难怪碧虚会在此处!

魔尊复生的消息对于修真界来说,不及天塌,却也与天塌无异了。

修士与魔修的抗争虽自古有之,但并非不可调和,让二者争斗愈发激烈的正是百年前巫真的出现。

他诞生自战场的煞气,天生比其他生灵少一情,就算后来夺了人身,给自己取个“巫真”的名字,也当不成人。

巫真无情,又冷酷果决,单枪匹马击杀了前任魔尊。魔修心腹们听说魔尊被一个毛头小子杀了,气急败坏地前来挑战,结果只是给巫真脚下添了数具枯骨。剩下的心腹纷纷怯战,不得不服,寥寥几个有过异心的人,皆是下场凄惨,于是巫真迅速确立了地位。

新任魔尊的脾气阴晴不定,常常杀人,属下为了讨好,便大肆搜刮金银宝器,明珠美人。凡间与修真界深受其害,尤其是各宗优秀弟子,常被魔修盯上猎杀,一时间,不少宗门的后起之秀人人自危。

几年后,各大宗门忍无可忍,终于联合起来对魔修宣战,这也正是修士与魔修战役的开始。

巫真的强大有目共睹,因此最初几十年里,修真界并没有投入太多力气,也不占多少优势。等巫真自尽的消息传遍后,这场战役才迎来转机。

在座的大部分人都清楚,数十年前战役大胜的关键是巫真的消失。

若非如此,修真界即便获胜,也是惨胜。

宗主一言不发,见底下众人心里各自有了筹算,才开口道:“既然都到齐了,接下来便共同商议退敌之策罢。”

……

天边曙色浅淡浮动之际,林长辞回了卧云山。

庭前紫花瀑落了一地,青年踏着满地落花上了玉阶,见屋内微微透着烛光。

他推开门,窗边一灯如豆,温淮伏在案上,像是睡着了。

林长辞放轻了脚步,走到他旁边,见他手臂下似乎压了什么。

约莫是听见声音,少年一下便睁开了眼,见林长辞倾身正要看他,那张清冷俊美的脸倏忽放大,不由微怔,喉结上下滚了滚。

“为师回来了。”林长辞在他旁边坐下。

随着温淮直起身子,被他压在手臂下的东西露出来,林长辞拿起一瞧,发现是林容澄的发带。

林长辞一顿,道:“你拿这个做什么?”

温淮垂眸,语调有些凉凉的:“我也想问,师尊何时给我添了个师弟?”

他勾住发带末端,道:“师尊去看过师弟了么?鹤师叔说,您特允师弟住在偏殿,衣食用度一概照您的规格来,想来……师弟一定很乖巧听话罢。”

句末有种熟悉的阴阳怪气,林长辞哭笑不得,道:“你素日与你师弟相处得不错。”

尽管温淮爱醋,谁的醋都呷过一口,但自打林长辞与他明确心意后,温淮就收敛许多,有时还会主动关心林容澄。

“是么?”少年低下头,抿唇扯着发带不放:“可师尊独独留了师弟,莫非是觉得我与其他师兄师姐关照不够?”

林长辞哪里听不懂他言下之意,看他一定要拽发带,便松手给他了。

温淮得了发带,表情却更不高兴,把脸趴伏到林长辞肩膀上,半晌不说话。

这样依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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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情态,若是由几天前的温淮做来必定惹人怜惜,偏生过了几日,他眉眼已开始舒展深邃,向青年的轮廓变化,很有往日的影子。

林长辞一看到这张脸,就想起温淮死皮赖脸留在扫花庭的混不吝行为,怜惜之情还没出现就已消失殆尽。

他手指抵着温淮的额头推了推,没推动,温淮反把头埋进颈窝,声音闷闷的:“师尊若不需要我,弟子就先行告退了。”

话是如此说,人一步都没挪。

林长辞只得道:“谁说要赶你走了?”

温淮蹭的一下抬头,眸子牢牢盯着他:“真的不赶我走?”

林长辞看了一眼床榻,意有所指:“先前有人厚脸皮要自荐枕席,如今倒是知趣了,晓得避嫌了。”

温淮顺着他的目光望去,隔着珠帘,隐约看见了两个玉枕并排放着,心念一转,登时明白了什么,眉梢肉眼可见地染上几分雀跃。

“不避嫌。”温淮磨了磨牙,道:“我才不要避嫌,师尊的枕边人只能是我。”

他哼哼两声又笑了,似乎没想到还有这般跌宕,一时兴起道:“弟子为师尊梳个头发吧?”

见林长辞默许,他起身转到青年身后,手指穿进发丝间,在脖颈后停留一瞬,随后穿过微乱的发尾,抬手小心翼翼取下了发冠。

手中乌发又长又细,宛如上好的锦缎,光泽柔和,篦子梳在发间,有极轻的沙沙声,分外悦耳。

不知为何,温淮忽然希望这一刻久些,再久些。

最好久到窗外的星辰起了又落,浮云散开到天边,朝霞奔腾着绵延,天下大白,而人世喧嚣已然散尽,唯余此时的二人。

“温淮?”

林长辞察觉身后的人许久不动,不免出声唤他。

温淮回过神,道:“嗯,嗯。”

他仔细篦了一遍乌黑的长发,又换了玉梳,正要从头梳过,忽见一点银光。

温淮将之挑出,竟是一根银丝。

他愣了愣,下意识皱眉,以为自己看错了。

修士大都能活几百岁,依照师尊的境界,少说能活千岁,可以说他正值青年也不为过,怎的有了华发?

温淮胸中错跳一拍,某种不安骤然袭上心头。

仿佛他握住的不是银丝,而是蜡烛即将燃尽的余辉。

“怎么了?”

林长辞第二次觉察他的走神,微微转头,少年连忙松手,让那一缕银丝重回乌发的掩护中。

他深吸一口气,若无其事道:“无事,只是记起师弟似乎想让我告知师尊一件事,但如今这样子,倒怎么也想不起来。”

“想不起来便莫想了。”林长辞怕他又像前几日那样真气逆行,道:“我回来前去看过容澄,他已恢复正常,只是精神稍微不济些。若有疑问,晚些召他过来问问就是。”

温淮一面应声,一面盘好发髻,替林长辞戴好玉冠,再插上长簪。

身前的人略一抬眸,于镜前和他对视。青年最适合这般端正素雅的模样,神清骨秀,风姿琅然,愈是衣衫整齐,便愈是惹人想将它弄乱。

温淮于是俯下身,撩开了林长辞的衣襟。

一个试探的吻落在脖颈,林长辞抓住不安分的手,瞥他道:“这是白日,想乱来?”

“弟子去把门关上?”温淮从善如流道。

林长辞危险地乜了乜他,放开手,自己对镜理好衣冠。

“你若闲着无事,就替你师姐跑一趟腿。待会儿李寻仙来了,省得再多费口舌解释你如今模样。”

“他有天算,何愁算不出来?”

“那可不是能轻易动用的东西。”

二人你一言我一语地说着话,好巧不巧,外面传来了通报。

大概是专程打听过林长辞的行程,他回来不到半刻钟,李寻仙便踏着朝阳赶到了扫花庭。

“见过师伯,见过师叔。”

他一一恭敬行礼。

李寻仙的外表叫二人颇为吃惊,他眼下青黑,眸中血丝纵横,头发枯槁,活似苦熬了几个月未歇息,憔悴得不像样子。

“这是发生了何事?有人欺负你?”林长辞拧起眉毛,声音转冷。

虽说白西棠山头再没别人,只收了这么一个徒弟,可也说不准宗内又有了恶霸,看李寻仙势单力薄便来欺负。

李寻仙摇摇头,嗓音干哑:“回禀师伯,弟子并非受了欺侮,而是因为……天算。”

他艰难地说出后面两个字,怕林长辞不信他,直接从怀中掏出了一本蓝色的册子:“师伯请看!”

蓝色册子本是无字,被李寻仙哗哗翻页,似乎被朝霞覆上一层淡淡的赤色,随着页数翻动,那抹赤色越扩越大,却又在定睛一看中消失,好像方才的赤色只是错觉。

瞧见这册子,林长辞眼神严肃起来:“先前不是叮嘱过你,不能随意动用天算么?”

李寻仙再次摇头,张了张嘴想为自己辩驳,或许不知说什么好,终是苦涩一笑。

“师伯,不是我想用它,而是这两日,它忽然在梦中开始自行推算。”

“它算了三日,始终只算出一句话。”

“——天道有缺。”

第100章熟人

近来修真界最轰动的消息,当属魔尊复生。

名门大宗在担忧,散修们亦是人心惴惴,毕竟数十年前的战役,和魔尊打过交道的毕竟是少数。而这少数人里,又有近半数在那场战役里陨落。

魔尊是在白家现身的,因此白家最近门庭若市,前往拜访的世家宗门一茬又一茬,族长不在,白西棠就是再不想见客,也被迫出来接待。

而宾客们从白家外家人口中得知那日林长辞力战魔尊,又纷纷向神机宗递帖子,希望见见林长辞。

林长辞本就不喜与生人往来,但架不住挡回去一个,还有下一个,一来二去,干脆让徐凤箫对外放出消息,专程安排出一日见客。

见客的地方在主峰见贤堂,宗主也想借此机会跟其他宗门通通气,最后干脆举办成了盟友会的雏形,凡是递了帖子的都能来旁听。

到了那日,世家宗门与散修零零总总来了数百人,比某些宗门大比还热闹。

林长辞去得晚了些,见贤堂已坐了四五十来号人,有些叫得出名字的,有些是陌生面孔,年轻活泼,或许是前辈带着来见见世面的新秀。

他一出现,在场所有人都默契地停止聊天,起身朝他见礼。

这可是与复生的魔尊交过手的人,无人敢于轻视。

“诸位免礼。”

林长辞还了一礼。

温淮抱剑立在他身后,十几日过去,他身形和记忆都恢复成原样,也不怕见人,干脆跟着林长辞一起来了。

林长辞只坐了一会儿,便不堪应付各种提问、寒暄和攀附,眉宇涌出一丝冷意。温淮瞧出他精力不济,主动揽下寒暄的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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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那张冷脸往前一站,前来聊天的人登时少了许多。

谁不知道丹霄君寡言冷淡?也许话还没说几句,剑下已添了一具尸骨。

大家不想自讨没趣,三三两两各自讨论起来,唯有一人借着人群遮挡,悄悄去了堂后。

林长辞就在堂后小院中透气,听见脚步声,以为温淮也不耐应付,抬头一看,眉梢染上一丝诧异。

“陆道友。”

眼前人正是许久不见的陆云璟。

从九极秘境回来后,温淮与沈扶风都中了情毒,他焦头烂额地处理温淮的心意,根本没心思去管其他。只听说沈扶风被陆云璟带走了,后续如何却是没听说过,不想今天能再见到陆云璟。

“林长老。”陆云璟行礼后,似乎想上前一步离他近些,又踌躇几分,拘束道:“上次一别,扶风多有失礼,还望长老莫要见怪。”

虽说是替人道歉,陆云璟的真实意图却好像不在于此,眼睛直直地盯着面前人:“长老的爱徒无事吧?”

林长辞避开他的目光,淡淡道:“他无事,倒是沈公子一介凡人,可有留下什么暗疾?”

提到这个,陆云璟眼神有些飘忽,道:“扶风是在下挚友,自是会倾尽全力救治,长老无须担心。”

“这便好。”林长辞并不想跟他寒暄太过,但陆云璟明显还有话想说:“林长老……”

“前边聊得好好的,你们两人怎在此处说悄悄话?”有人笑着岔进来:“莫非嫌前头扰了清净?”

真巧,又是熟人。

殷怀昭笑容悠悠,黑衣线条比先前干练许多,赤红花纹如翻飞长缎,繁复灵动地绣在前胸与腰侧,刻意收窄的袖口衬着臂甲,腰间系了把重剑。

温淮走他身后,瞥见陆云璟,顿时眸子一眯,大写的不待见。

他也没想到在他眼皮子底下,这人还能溜进来找林长辞,遂越过殷怀昭,站到林长辞旁边:“陆道友怎的在此?”

这是神机宗的地界,不是人人都能随处走动的。

陆云璟面色有几分尴尬,道:“我……在下是来替扶风上次失礼赔罪的。”

“赔罪?”温淮挪动半步,有意无意地把林长辞挡住小半:“师尊向来宽宏大量,既已赔过罪了,便请回前堂吧。”

被摆出赶客的姿态,陆云璟也不好意思再待下去,不过走前看向了殷怀昭:“殷宗主可要一同回去?”

殷怀昭笑容不改,道:“陆道友先回吧,殷某还有话要与林长老说。”

凭什么他就可以留下来?

陆云璟看看他又看看温淮背后的林长辞,见没人想解释,万分郁闷地离开了。

他一走,温淮让开身位,替殷怀昭拉开椅子,自己也在林长辞身边坐了下来。

“殷宗主说的话,在下可听得?”

他虽这样问,并没有要走的意思。

殷怀昭倒了两杯茶,道:“丹霄君自然听得。”

他把一杯递给温淮,一杯递给林长辞,笑容忽然收了起来:“容殷某冒昧,西棠如今究竟是怎么回事?”

林长辞没想到他一来便开门见山,问:“殷宗主这些日子没有去过白家么?”

“正是去过,才想问问。”殷怀昭叹了口气,道:“我见西棠时,他憔悴了不少,受了些伤,说起魔尊也是心不在焉,像受了什么打击。”

受伤?那日白西棠基本没有和魔尊正面交过手,怎么受的伤?

林长辞打开茶碗的动作一顿,侧眸问:“可有伤痕?”

殷怀昭抬起手给他比划:“这么长一条,从虎口到手腕后,像被什么东西抓了,差点见着骨头。”

林长辞垂眸,用碗盖拂了拂茶沫。

白西棠出师前有师父护着,出师后有他这个师兄护着,突然听说他受伤,未免有些不习惯。

短暂的沉默里,身边人反应各不相同。

温淮舌尖暗自抵了抵犬齿,似乎不乐意白西棠的消息让林长辞分神。殷怀昭瞥了一眼林长辞的神情,面色变得微妙。

他再度开口道:“西棠是和林长老闹了别扭不成?”

“何意?”林长辞侧头看向他。

白西棠不可能把事情原原本本告诉第三个人,殷怀昭估计猜到什么,在诈他。

殷怀昭微微勾了勾唇角,道:“走之前,殷某问过他,回去顺道去一趟神机宗见见林长老,问他肯不肯跟殷某同行。林长老猜,他说了什么?”

林长辞无需多想也知道答案:“他拒绝了。”

今日白家只派了一个外家族老前来,态度可见一斑。

“他说,”殷怀昭慢慢道:“林长老哪日愿意见他了,他再来。”

林长辞眸色冷下去,借着品茶掩饰面色不虞。

白西棠竟然还如此执迷不悟。

先前二人吵架时,他对白西棠说,若还不清醒,自己情愿不再见他。白西棠不想清醒,执着地等他回转心意,怎么不是一种缘木求鱼?

这时,只听得温淮意味不明地笑了一声,语调上扬:“小师叔有魄力。”

若是师尊一直不愿意,小师叔岂不是一直见不到师尊?

天下竟有这样的好事。

他心情肉眼可见地明媚,看看天色,对林长辞道:“师尊,弟子预计前方的人已来得差不多了,咱们这便回去?”

林长辞放下茶盏,道:“走罢。”

……

谈事总是容易折损心力,尤其是与世家之人打交道。

一天过去,尽管不是林长辞在左右斡旋,却也相差无几,回到卧云山时,眉目倦怠疲惫,连药汁也没喝,兀自去了里间修炼。

温淮把煮药的小童赶去用膳,自己坐在炉火前盯了一阵,见徐凤箫脚步匆匆,跨过门槛往院中走来。

“大师兄?”温淮从小厨房的窗扇探出身。

他问:“这么晚了,来寻师尊有什么要事么?”

徐凤箫见他在此,脚步一转,便进了小厨房:“也不是什么要事,师尊呢?”

“师尊在修炼。”温淮坐回去,继续盯着炉子,不时扇上两下:“若非要事,不妨告诉我?正好待会儿要给师尊送药。”

“你这是把自己当扫花庭的副主子了?”徐凤箫笑了笑。

他也在旁边坐下,扔了两根红薯到灶孔里,神情复而慎重:“虽然不是要事,我总觉得还是亲自和师尊说才安心。”

那日回去后,魔尊的话一直在他脑海里回响。

“十月初九,落仙山,叫你师父来赴会。”

他原是不想告诉林长辞的,这话怎么看怎么像圈套,等着林长辞钻进去。可若不说,徐凤箫也无法笃定魔尊会做出什么来。

他思考几天,始终安不下心,最终决定将选择权交给师尊。

若莽撞地替师尊做出选择,未来出现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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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可挽回的事,他是不会原谅自己的。

二人就着煮药的时间说了会儿话,等药煮好了,徐凤箫的红薯也烤好了。

“给。”徐凤箫递给他一个,“走吧,去见师尊。”

两人一前一后进了屋内,温淮端着药去里间,却不见林长辞的身影。

他放下药炉,放出灵识感应,诧异地发现林长辞在屋后数里外的地方。

师尊在那里做什么?

温淮从屋子的后侧门出去,数十步园景后,长年未被使用的后屋此时亮着烛火,热气滚滚而来,离得远也能感觉到暖意。

后屋连着兰池的一小段池水,灵气充裕,周遭生长的花草都要比其他地方鲜活些,但此时那些花草无精打采地垂着头,似乎被炽热压得没劲。热气里时而出现“噌噌”磨刀声,时而响起哗哗水声,并不难辨别林长辞在做什么。

可就是这份好认,却叫落后温淮几步的徐凤箫心中惊愕。

莫非……师尊在打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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