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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1章道侣
摞下话,温淮一提长剑,冷脸大步从假山后离开。
他这样的举动堪称失礼,林长辞没想到他已经肆意妄为到不分场合,顿生恼意,张了张口,眼前一阵阵发晕。
他按住心口深吸了几口气,殷怀昭连忙起身抚了抚他的后背,宽慰道:“林长老莫要动怒,当心气坏了身子。”
他也没想到温淮敢在林长辞面前表露得这般明显,像是一点也不怕被林长辞知晓心意,叫他心中有了些别的计较。
他给林长辞重新斟了一杯茶,递到面前。
林长辞喘匀了气,勉强接过茶喝了一口,茶水温热得十分熨帖,稳了稳心头。
“多谢。”他轻声说:“管教不严,让殷宗主见笑。”
殷怀昭不经意地坐近了些,叹息道:“这并非长老的错,丹霄君许是已习惯了独立处事,性子又桀骜不驯。依我看,林长老也莫要同他置气,不如让他出师,全了他不愿受束缚的心思。”
林长辞闻言摇头,道:“此法并不适用于他,殷宗主的好意我心领了。”
温淮在别的事上或许好说话,在出师这件事上是绝对不肯的。
殷怀昭一笑,缓缓道:“长老既不愿他出师,又力不从心,要不寻个道侣,请其代为管教。”
他最后几个字说得很轻,眸光定定落在林长辞脸上。
青年方才气得急了,长眉蹙起,目若寒星,颊边染上一抹病态的酡红,淡色的唇沾了些水痕,落在他的眼中,有些难以言喻的艳丽。
他喉头微动,头一回升起了想要将之攀折的冲动。
“林长老觉着如何?”
低沉的声音在耳畔响起,林长辞一抬眼,触及对面人直白浓烈的目光,不免怔了怔。
鹰眸中满是兴味,专注地凝视着他的眼睛,他思绪还未回笼,便下意识避开了对视,含糊道:“他这性子岂是道侣能拗过来的。”
殷怀昭就盯着他笑道:“我说的并非是为丹霄君寻道侣……而是为长老。”
“哗啦!”
池中锦鲤忽然惊起,又重重落下,溅起一池的水花。
莫名黏着的氛围被水声打破,二人目光皆落到池塘中。
殷怀昭饶有兴致道:“真是奇了,莫非鱼能听懂人话?还是说早已修出神识,想作林长老的道侣?”
这句打趣无声消弭了方才的凝滞。
兴许是要下雨,夕阳也收敛了光华,远处飘来几片黑云。
殷怀昭抬头看了一眼,道:“今年的夏秋凉得分外快,真是稀奇,几百年不见这样的时候了。”
他主动转移话题,林长辞自然没有重提的理由,品了口茶,便心照不宣地接着新话头聊了下去。
殷怀昭不愧为一宗之主,粗中有细,眼明手快,不熟悉的人总会将飞焱宗的人归于粗枝大叶之流,殊不知这是对飞焱宗最大的低估。
暮色几乎完全消失时,两人才结束了这场对谈,林长辞将他送到扫花庭门口,命随侍弟子陪同下山。
“林长老,七夕之约可莫要忘记。”
临走前,殷怀昭对他挑了挑眉,笑容明朗。
扫花庭四处已点起了灯,夜风低低拂过脸颊,有些微凉的气息。
林长辞迈上台阶,独自回到内室,把两盏落地的灯笼点亮。
他默默看着摇曳的烛光,想起与温淮的那番争执,忽然觉得有些可笑。
他何时也变得这样容易置气了?
温淮再怎么样,到底才度过几十年岁月,不及他的零头,性子不够稳重是常事。
而他修炼了数百年,怎么还会轻易叫心绪起伏,数百年的清心戒躁莫非全然白费?
真是越活越回去了。
如是想着,他叹息一声,在榻前坐下,击掌招来了守在廊下的随侍弟子。
小弟子进来时还捧着刚熬好的药,林长辞看了一眼,道:“放在这里罢。”
他问这名小弟子:“我记得你入门已有半年?”
少有地被长老搭话,小弟子受宠若惊道:“回长老,正是。”
“想家么?”林长辞淡淡道。
小弟子以为这是对他的考验,不敢说想,诺诺道:“弟子……弟子已入了仙门,抛却诸身杂事,怎敢……”
林长辞见他说的结巴,好半天没说完,抬了抬手道:“在我面前无需如此拘礼,想就想,不想就不想,直言便是,我不会罚你。”
得他这话,小弟子才鼓起勇气道:“弟子有一点想,只有一点点。”
林长辞颔首道:“既然想念家人,这几日便下回家吧,算是月假。”
小弟子眼睛亮了一下,很快又暗下来,道:“弟子不能走,鹤师叔嘱咐了弟子要照顾好长老。”
林长辞道:“这山是本尊说了作数,还是鹤说了作数?”
他的声音不怒自威起来,小弟子哪里敢反驳,连忙道:“不敢,弟子这便下山。”
“去吧。”林长辞说:“鹤那里,我自会与他说。”
小弟子走时,背影带了几分夜色都压不住的欢欣,林长辞看他的身影消失在外面,默默喝完了苦涩的药汁,又服下一枚金莲子。
胸中钝痛减轻,他没有丝毫睡意,在心中盘算起来。
弟子们的生辰礼皆已备好,林容澄也算是托付给了师弟,随侍弟子待鹤回来便全数遣散……他一桩一件地清点着如今还有余力做的事,确定没有错漏后,微微松了心弦。
重活一次,他终于可以为自己安排身后事,弥补前世的遗憾。
若还有其余的,便随它去吧。
夜寒露重,今年的夏秋之交格外清冷凄寒,林长辞从书架上取了一卷诗集,还未看几篇,听见门外响起几声隐约的脚步。
莫非是小弟子去而复返?
他感到奇怪,在肩上披了外袍,举起烛台走到廊下。
细小的花瓣在风里飘飞,花香淡淡,庭院外伫立着一个熟悉的人影。
林长辞目光落到地面的影子上,淡声问:“何事?”
温淮一言不发,手中搂了个东西,兀自跨过门槛进了庭院,朝他这边走来。
“站住。”
林长辞喊住他,借烛光一看,发觉他手里的竟是玉枕,有几分匪夷所思,道:“你拿自己的枕头过来作甚?”
那双黑白分明的眸子强势地盯着他,里面写满了执着。
“自是来陪师尊。”温淮冷笑道:“长夜苦寒,师尊若是实在想要道侣,弟子自荐枕席,切莫因他人几句甜言蜜语扰乱心神。”
林长辞微愣,旋即道:“你听见了?”
温淮绕过他走进内室,冷道:“我倒希望自己没有听见,殷怀昭此人面上朗朗君子,内里竟如此道貌岸然。”
林长辞不免纠正了一句:“莫要在后面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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排人家。”
“我说他,师尊不高兴了?”
温淮绷着脸,比他更不高兴,恨声道:“是了,师尊对他和颜悦色,还应了七夕之约,我又算什么?也敢置喙师尊的决定?”
他显然气得不轻,说话也是阴阳怪气的,恨不能回身抓住林长辞的领口,问他到底要怎么样才能看得见自己。
小师叔、鹤、殷怀昭……甚至连先前离开的那名小弟子也是,师尊可以对任何一个人轻言细语,甚至应允七夕这样的日子。
为何一面对他,总是有意冷落,装作视而不见?
温淮回头看了一眼仍立在廊下的人。
林长辞整个人都被笼罩在柔和昏黄的烛光里,清瘦肩头披着宽大的外袍,发钗已取了,长长的乌发散在肩上,分外温和,仿佛一碰就会碎掉的梦。
却不是独属于他的梦。
林长辞看他当真拿着玉枕进了内室,迈步也跟了进去,皱眉道:“温淮,为师没让你妄自菲薄,但也莫要太不知分寸。”
温淮把玉枕往床上一扔,厉声道:“我把自己的位置摆得很清楚。”
他转身将林长辞手中烛台夺走,撑在他的身侧,眸中神色愈发幽深汹涌,不由分说地低头吻了下来。
林长辞被他搂紧了腰,往怀里一带,箍得死死的,外袍从肩头滑落下去,挣扎间被抵到了床柱上。
温淮的吻有几分咬牙切齿的意味,手指卡住下颚,强硬地撬开了林长辞咬紧的牙关,吮得他的舌头又麻又疼,几乎喘不过气,喉间发出微不可闻的轻哼。
暴君般的人予取予夺半晌,终于松开了手,离开林长辞的嘴唇。
林长辞的嘴唇木得不像自己的,还未呵斥,忽觉一只手探入了衣襟,往不可言说的地方滑去,气急道:“逆徒,当真想欺师犯上不成?”
他捉住那只作乱的手,却被温淮一把推到了床榻上。
两个方枕挨在一起,并排摆在床头。
温淮喉结滚了滚,抵着鼻尖,冷凝地盯着他道:“师尊,我想通了,不论我在你心里是个什么样子,再怎么努力去改,只怕也为时已晚。倒不如及时行乐,做前些日子没做完的事,你觉得呢?”
他扯了扯唇角,并不想笑,脸上出现一丝冷嘲般的神色:“如此,免得叫其他居心叵测之人钻了空子。”
温淮自暴自弃地想,师门之耻又如何?
骂名不过过耳烟云,总归早被林长辞骂了个淋漓,他不在乎。
林长辞可以选择道侣,但道侣的人选,只能是他。
除此之外,别无它选。
第72章贪欢
灯笼颜色昏昏,夜风穿堂而过,烛光摇摇晃晃,飘忽得厉害。
床帏透出的影子也摇晃。
呼吸一寸一寸收紧狭窄的空间,带着薄茧的手指一勾,挑开衣衫,半敞着素白清瘦的景色。
不需更多动作,余下的衣衫也随动静滑落了臂弯,皮肤露在微冷的秋意里。
“孽障。”林长辞一把扯过衣襟,怒声呵斥:“你在逼我动手么?”
身上的人抬眸看他,眸底晦暗不明,面对呵斥,也只是死不悔改地弯了弯唇,缓声道:“师尊早就该动手了。”
他叼着衣带,腾出一只手按在林长辞背后,把肖想多年的人紧紧扣入怀中。那只手沿着脊骨一路往下,按在柔软的腰窝凹陷处,指腹轻轻抚弄,痒痒的,毛毛的,带了些说不清道不明的酥麻。
如同有细小的电从背后窜起,林长辞浑身一个激灵,红眸圆睁,压着怒气从喉咙里挤出两个字:“混账!”
他从来不是任人宰割的人,剑指携灵气立刻抵上温淮的后颈,妄图给他警告,然而某些地方依旧不太安分。
火焰一簇簇点燃,在温暖干燥的掌心里或轻或重地滚烫灼烧。温淮不容拒绝地逼近,温热吐息喷洒在鼻尖,咫尺相接。
眉山映香雪,素指采茱萸。
林长辞肩头颤抖了几下,脑中空白须臾,连怒气也停滞了半晌。
他只觉一阵发黑,气得头晕目眩,几乎忘了使用灵力,喝骂着“逆徒”二字,伸手就要把人掀下去。
手腕被温淮半空截住,身上的人微微一哂,反而索要更多。
他将林长辞的双手反剪在身后,随后捏住下巴,吻得又细又密,舌尖探入,不放过分毫城池,仿佛某种隐秘不宣的惩罚。
这一系列举动像一道又一道的惊雷,劈得林长辞有些头晕目眩,喘息声愈发急促。
“狼心狗肺的东西……当真……白养……”
含糊骂声被舌尖搅弄得不成音节,林长辞只能发出一些无意义的语气词,若有其他人听见,只会觉得不像斥责,更像嗔语。
即便如此,他也顾不了那么多,被逼得一退再退,直退到床柱边也不被放过,头回体会到抵死缠绵的滋味。
安神香燃了过半,白衣终是尽数松散开来。
温淮的背脊也出现了道道红痕,他毫不在意,借着烛光作画,反咬回去,留下更多属于自己的痕迹。画至末尾,他俯首贴在怀中人不住喘气的胸膛前,听见其中砰砰作响。
多少次午夜梦回,他总是从失去这个人的噩梦里醒来。
二人的发丝交缠在一起,分不清谁是谁的,温淮支起上身,认认真真用目光描摹着林长辞的模样。
林长辞从未在床笫之间被人如此仔细地打量,凤眸似是含威,又像嗔怒,一口气堵在胸中不上不下,嗓子哑得不成样:“滚下去。”
“喊我的名字。”
温淮爱看他这幅动情的样子,鼻尖蹭了蹭他发红的眼尾,嗓音同样沙哑:“师尊,我喜欢听你喊我的名字。”
好个不要脸的东西。
林长辞见他不仅不觉羞耻,反而得寸进尺,正待再骂,忽然僵住了。
他濡湿的红眸不可置信地盯着身上人。
春色争忍方寸乱,玉山倾颓琼露凝。
温淮却不急不忙,甚至有些慢条斯理地放开手,用手巾擦去掌心的东西。
“啪!”
这是林长辞第二次打他。
温淮脸上赫然一道红色的掌印,被打得偏过头去,竟还能笑出声。
他俯下身,布满红痕的脊背危险地耸动,死死禁锢着林长辞的腰,低声说:“师尊若是生气,便多骂几声,多打几下,莫气坏了身子。毕竟,这只是个开始。”
林长辞气得脸颊通红,眸光凌厉似剑意。
“没脸没皮的畜生!”
他含着无匹的怒气,嗓音却带了几分不由自主的哽咽:“谁教你这般欺辱尊师的?非要我昭告天下,把你赶出师门才甘心?”
“不甘心。”温淮定定地看着他的眸子,寸步不让道:“但,就算弟子是个畜生,师尊也别想有其他人。”
“滚!”
林长辞已然怒极,根本不想听他说话,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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起腿想把他踢下去。
温淮握住脚踝,把人拖回自己身前,低头吻去凤眸眼尾被逼出来的水痕。
知晓接下来会做什么,林长辞气极作色,红眸里大有继续下去就一剑结果彼此的狠意:“尔敢!”
他提高声音,灵力化为数道剑气,直指床帏之间。
剑气带着凛凛寒意,把旖旎驱散,氛围登时变得剑拔弩张。
温淮闭了闭眼。
“师尊,你的剑锋,从来是向着敌人的。”
说罢,他睁开眼,竟平静地抬起手,握住了其中一道。任凭手指割破,鲜血顺着手臂流淌,也一声不吭。
夜色深沉,万籁俱寂,血珠滴落的声音分外清楚。一滴一滴落在床褥,洇开的殷红惊心动魄。
温淮松手,没有看自己的手心,转而将血抹在林长辞的脸颊边。
他再度勾唇,慢慢俯下身,要叫林长辞看清他的每个表情:“今日,我愿领教师尊的剑锋。”
林长辞定定地看着他。
两人的视线在空中交汇,没有人开口打破这份安静,如同正在角力。
血腥味压过了安神香的气味,在飘摇的床帏间格格不入。
最终,剑气没有落下,温淮也仅是紧紧抱住林长辞。
林长辞转头,见这人贴着他的肩膀不动,面色有几分沉郁。
“不是狂悖得很?”林长辞冷道。
温淮闻言抬眸,思考了什么,替他一点点擦去颊边的血。
“弟子是不太听话。”
说完这句话,他顿了顿,半晌才深吸一口气,继续道:“但是,我亦不愿与师尊成为怨偶。”
温淮语气淡淡,把自己手上的血也擦干净,为林长辞穿好衣裳,随后并指作剑熄灭了烛光。
“所以,就这样吧。”
这句话过后,床帏间安静了半晌,黑暗里交织着呼吸声,谁都没有再动,也没有再说话。
林长辞尽管被折腾一通,怒气蓬勃,却抵不住困倦,疲乏很快如如海潮般涌上来。
他睁着红眸,听着温淮均匀的呼吸,极其想抛下修养,一脚把人踢下去。但他每次一转头,温淮便也转过来盯着他,反复几次,他心中恼怒,不知不觉阖上了眼。
这一觉睡得莫名的沉,直到天亮许久才醒过来。
身侧的位置已空了,锦被好好地盖在他身上,被角悉心掖过,屋内充斥着安神香燃尽后的淡淡香味。
昨晚的事实在太过荒唐,林长辞黑着脸不去回想,思考着收回不将温淮逐出师门的前言。
身上的亵衣比往日的大了些,他皱眉系着衣带,听到脚步声从珠帘外传来。
温淮外袍松松披着,神情有几分食髓知味的慵懒,撩起珠帘走到他面前,低声道:“师尊醒了?”
他熟稔地拿起衣带帮林长辞系起来,俨然一副缠绵后的亲昵模样。
林长辞把衣摆从他手中扯出,冷厉道:“还敢出现在我面前?”
温淮嗤笑一声,挑眉道:“虽然知道师尊此刻不愿再见我,可师尊最好还是学会适应。成了道侣以后,总归是要睡一张床的。”
系好衣带,他又替林长辞穿上外袍,整理好领口与衣袖,轻笑道:“师尊穿我的衣裳倒是合适。”
林长辞刚被那句“道侣”砸晕了一下,又听到“我的衣裳”的字眼,愕然道:“这件亵衣是你的?”
难怪,他总觉得比往日的亵衣更宽大些,却从未往这方面想过。
温淮勾唇凑过来,轻声道:“自然,师尊的亵衣也在我这里。”
林长辞怔怔看着他,背脊发凉,从未觉得这个弟子有现在这样陌生过。
先前只觉得温淮叛逆逾矩,悖逆人常,足够叫人头疼,却从未想过那已是他收敛过的结果。
温淮肆意妄为起来,一概规矩束缚全都抛却脑后,随心所欲,连廉耻人伦也退居于心情之后,对管教更是充耳不闻。
他想,温淮的性子根本无谓于梦境或是现实。
乖巧听话的是他,沉默寡言的是他,发疯偏执的也是他……温淮早就变成梦里的那样了。
十年岁月足以改变太多,他早已错过了恰当的时机,只是到底不愿承认,心存幻想,以为或许存在一点小小的可能,能把温淮纠正回来。
林长辞突然有些无力,从开始,这段关系就是一个错误,他不该盲目纵容,更不该向温淮允诺那点甜头,到如今,他纵的这把火究竟是烧到了他自己。
事已至此,他还能做些什么呢?
他并非神仙,难以做到将这样的温淮引回正轨。
好一会儿没听见林长辞说话,温淮以为他还在生气,放缓了声音,怀柔道:“师尊,昨日你把我气得那般狠,怎么叫我控制得住?”
林长辞倏忽抬眸,道:“你也知道错了?”
“知道。”
但不改,温淮在内心想。
“一想到师尊七夕要与他人度过,我难受得厉害。”他垂眸,似乎昨夜那个狠厉又咬牙切齿要自荐枕席的人不是自己似的:“师尊知晓我的心意,为何要如此伤我?”
他微微低头,浓密的眼睫挡住眸子,两边的鬓发垂在脸侧,有几分乖顺。
林长辞见他变脸这般快,不免冷笑:“你自找的。”
“对,我自找的。”
温淮笑意淡了淡,旋即道:“七夕那日,我要陪师尊一起去见殷宗主。”
第73章道心
他当真去了,那还了得?
林长辞果断拒绝道:“不准。”
殷怀昭这样细心的人,一点点蛛丝马迹都逃不过他的眼睛,只怕二人昨日的异常已经引起了他的注意,只是未曾宣之于口。
这段关系从始至终便是一段不伦之情,怎能暴露在他人面前?
“真的不行?”温淮眯眼问。
他神色叵测,像是在思考什么。
林长辞何其了解他这幅神色,知道他心里定然在打别的主意,道:“说了不准就是不准,你若敢偷偷跟来,休怪我无情。”
依他的秉性,极有可能嘴上答应得好好的,实际缀在后面当小尾巴,伺机做一些出格的事,到那时任是林长辞再想替他圆上,也百口莫辩了。
孰料,温淮仅是点了点头,很轻易地答应下来:“好。”
他摩挲着林长辞的唇角,眸光幽深:“既是师尊要求,弟子自当遵从。”
林长辞怀疑地看了他一眼,没有答话,摆明了不信,转身往屋外走去。
今晨果然下过雨,地上湿漉漉的,落红层叠铺满了小径,连风也带着湿润的气息。
风里还有淡淡的药香,随侍弟子早早熬好了药,也许是听从温淮的命令,直到林长辞出门时,依然没人敢送上门来,见了他才问:“长老可要现在用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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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长辞道:“端来罢。”
随侍弟子先用手巾把庭中湿漉的石凳与石桌擦拭干净,在上面垫了一层褥子,恭敬请林长辞坐下,才去端出了药碗。
今日的药汁不如往常的苦,林长辞喝了两口,问:“今日药性没有尽数熬出来?”
随侍弟子连忙解释道:“回长老,不是的,是温师兄吩咐弟子加了几枚祛苦味的丹药,此丹药于药性无碍,长老可放心服用。”
温淮说的并非空话,他是个习惯少说多做的人,说了要让林长辞适应,从前便已替代鹤插手他日常生活里的琐事,今日更是连喝药这样的小事都要干预。
无论林长辞去往哪个方向,总会有他的气息存在。
没得到回答,随侍弟子有些忐忑地抬眼看着林长辞。
“下次不必听。”林长辞道。
他心情不太明朗,正想着如何将人逐出扫花庭时,温淮从身后走过来。
随侍弟子十分懂得看颜色,立刻把空碗撤了下去,一步也没多留。
“你……”
林长辞还没说完,温淮已迅速接近了一瞬。
“不错,味道果然没有以往苦涩。”
他舌尖抵了抵上颚,显然对尝到的味道很满意。
林长辞怒瞪了他一眼,低喝道:“再敢这般,莫怪我撵你出去。”
随侍弟子的脚步还没走远,温淮听到了的,但并不在乎。
绷着这根弦的似乎自始至终只有林长辞,他按了按额角,心想,自己莫非即将飞升,这才被天道遣了一宗情债来渡劫。
数百年前,他还只是个弟子的时候,从师父和某些前辈大能口中听过情劫一词。多是苦修成百上千年的修士遇到命定的某个人,或是妖物修成的模样,就此动了情念,堕入相思苦海。
道心坚定些的,尝尽情念苦痛后拔剑斩掉意中人,修成无心无情的大道,飞升上界。
道心不够坚定,性子又优柔的修士,迟迟不得解脱,最后作茧自缚,困在情海之中就此陨落。
林长辞昔年只觉得后者过于心慈手软,不过一场相思,如何解脱不得?修士迈入修炼一途本就是为长生证道,怎可耽于情爱之事。
可故事里那点欲说还休的滋味,他到如今才彻底明白过来。
温淮是他的弟子,他不可能动手将他当做情劫斩去,亦难以放纵自己溺入其中,两下徘徊,忧思百转。
温淮俯身,气定神闲道:“师尊若要撵,昨日便撵了。”
他如今已不会再因林长辞几句恶声恶气的话而乱了方寸,往日那个乖顺体贴的弟子恍若他人。
林长辞拧眉,不愿多给他一分眼神。
雨后的风带了凉意,远山辛夷花开遍满山遍野,他瞧了几眼,颜色还算喜欢,打算前去散散心。
温淮跟在他后面,二人不约而同地没有御剑,一前一后下了扫花庭,放慢步子往山麓而去。
走到灵瀑边的连廊时,林长辞忽然察觉到一丝若有若无的魔气。
他警觉地抬头,卧云山上哪里来的魔气?
他和温淮对视一眼,温淮立刻调转了步子挡在他前面,循着魔气的源头而去。
魔气隔得不远,此处是后山,灵瀑流经,少有人行,再往下便到了兰池。
这是何等深重的魔气,连灵瀑里的灵气也压不住,林长辞心底暗惊,对魔气的主人有了个猜想。
连廊外树影深深,挡住了伫立在灵瀑边的灵壁,二人绕过灵壁,见后面藏着一个纤细的身影。
果然是她。
林长辞绕过温淮走上前,轻声道:“婉菁。”
婉菁转过头,脸上有未干的泪痕,见到林长辞,激灵了一下,连忙擦了擦眼睛,行礼道:“师祖。”
“你在这里做什么?”
林长辞不露声色地问。
婉菁道心还在,却无法控制自身魔气,这是为何?
婉菁抽了抽鼻子,低声道:“我来接些灵泉。”
她面色有些红,气息滞涩,真气紊乱,林长辞收回搭脉的手,问:“你师父呢?”
婉菁小声道:“师父去访友了。”
南越一行,终是给小姑娘留下了伤痕,她根基本就浅薄,若是动摇道心得不偿失,林长辞道:“你且坐下,让你师叔为你运功。”
婉菁依言盘坐,无需林长辞示意,温淮已自觉走到她身后坐下,伸手开始梳理灵气。
半晌,她脸色好了许多,已可以自如使用灵力,本该向林长辞告退,却有些犹豫。
她看了一眼温淮,小声对林长辞道:“我有话想单独和师祖说,可以么?”
温淮微微挑眉,和林长辞对视后,很自觉地绕到灵壁另一侧。
听他脚步声渐远,婉菁松了口气,她沉默一会儿,先问了林长辞一个问题:“师祖,娘亲曾说,魔修血脉并不一定都是坏的,可是……那些在魔修中有头有脸的人物,他们的子女也是如此么?”
“我还是凡人的时候,曾听说有些大官犯了事,被株连九族,流放千里。凡人寿命短暂,所苦者不过生老病死,所求者更莫过于荣华富贵,那么……修士呢?”
她面色有些惶惶,紧紧盯着林长辞,想从信任的长辈这里得到一个答案。
她问的问题不算太出乎意料,凡人出身的弟子多有类似的困惑,他们还未获得长生,便已经隐隐预感到了修士与凡人间的那道天堑。
林长辞摸了摸她的头,道:“在修真界,修士亦是寻常之人罢了。”
有人隐居山林,将皮囊视为外物,从不关心他人;有人热衷争斗,以杀人夺宝为目的,使不少无辜修士遭殃;还有人虽有天赋,却只爱游历四海,广交志士。
他轻声说:“有些修士手上沾过的鲜血不比魔修更少,可仅仅因为未承载魔修的血脉,他们便得到了一块免死金牌。”
婉菁似乎听懂了他想说的意思,怔怔看着自己的手,道:“我没杀过人,也会承载父辈的罪孽么?”
“往昔不可追,也不必追。”林长辞道:“你已经知道自己的身世了,是不是?”
婉菁咬着嘴唇不说话。
见状,林长辞心底已有了答案,没有追问下去。
婉菁眼底逐渐再次漫起水汽,细声道:“师祖,我不想要这样的身世。”
她抬头抓紧林长辞的衣袖,恳求似的道:“前尘如何才能斩断,请师祖教我。”
她还太小,林长辞叹了口气,道:“前尘是劫亦是缘,只要坚持本心,切莫动摇,总有一日飞升上界,便能彻底割舍了。”
“本心……”婉菁怔怔复述了一遍,低头道:“可我……弟子没什么崇大的志向,只想好好活着。”
“这如何不算本心?”林长辞放缓了声音,道:“在修真界,活着也并不算一件很容易的事。”
得到他的肯定,婉菁心中安定不少,擦干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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泪道:“那弟子的本心,便是希望大家一起长生,师祖、娘亲、师父、师叔……还有寻仙师兄,千岁万年地活下去。”
她脱身于凡尘,飞升或修成大道的目标对她来说还太过遥远,长生不老便是最大的希冀了。
这样鲜活憧憬的神情已有很久不曾见到了,林长辞目光温和,道:“既然如此,便要更加努力练功才是。”
“是!”婉菁终于纾解了心事,脸上渐渐有了笑意。
她容貌中的娇艳初露端倪,比起从前镇上那名清秀的小姑娘,仿佛脱胎换骨:“师祖,我这便回去练功。”
林长辞颔首,看小姑娘带着些许蹦跳离开了灵壁,等到人不见了,眉头才再次皱了起来。
他先前与若华叮嘱过,宋临风不可能轻易放过魔尊之女,要提防她动手脚,如今果然如此,一段身世险些动摇婉菁的道心。
如果今日他没有察觉此处有异,婉菁道心逐渐被腐蚀,往后卧云山不免多了个破绽。
第74章赴约
西南,群山之中。
白家依山而建,背倚青山俯临溪涧,层层叠叠的吊楼与飞檐错落有致,绵延于相邻的几座山里。相较于中原宗门世家的绣楼朱甍,白家显得更为清丽雅致。
若是有幸得到白家邀约,穿过曲折的吊楼,便能见到藏在群山之间的玉湖。
莲池秘境就落在湖中心之上,开启的时候,整面碧玉的湖泊都开满了大小不一的金色莲花,淡淡金光飘洒在湖面上,夕光映照,如陈旧古画,分外古雅。
东面最为高大的一座吊楼上,风吹动檐角一行纯银铸就的风铃,泠泠响声散开,廊下立着一名清隽的白衣公子。
他容色淡淡,仰头望着摇晃的风铃,不知在想什么。
有人从他身后走来,道:“西棠,你此番难得在族中停留这么久,为何不去后山看望你的弟弟妹妹?”
白西棠没有回头,淡淡道:“我去不去有何区别?”
他身后的人走上前与他并肩,是个中年男子,容貌与白西棠有六分相似,神情温和。
中年男子劝道:“你既是下一任家主,多多亲近,让他们熟悉你的气息,说不定就能从中悟出什么,早日点化。”
“若是连这等小事也需要我,族中怕是无人了。”
白西棠微微一哂,往下走去。
中年男子跟在他身后,继续劝道:“你觉得这是小事,那什么才是大事?飞升还是结契?若论飞升,你暂且未到那等境界;再谈结契,倾慕你的修士何其多,你却至今未择定哪位,这叫二叔与你还有何可谈?”
白西棠道:“我心中已有心仪之人。”
“你那师兄?”中年男子闻言一愣,道:“回族中这些时日甚少听你提起,还以为已经淡了。既然心悦,为何还未同他说明?”
他的话不知触动了什么,白西棠沉了眉目,道:“我的事我自有筹谋,二叔不必多管。”
中年男子却偏要继续说下去:“依我看,七夕是个好日子,你还来得及赶回去。早些将人带回来见见族中长辈,也好趁老祖还在的时候替你们主事。我白家风景秀丽,灵气充裕,结契后便叫他在此住下,调养好身子,多多双修替你提升境界……”
白西棠拂袖,斜睨他一眼:“二叔,慎言。”
说着,他下了吊楼,背影冷淡:“我回来仅是为了对付宋临风,旁的勿要再提。”
没有人可以在他手上这样伤害林长辞。
中年男子噤声片刻,目送他远去,忽然道:“我方才的话是也为他好,你知道,他的命并不属于他自己。”
名动天下的碧虚长老死而复生,不知道有多少蠹虫正暗地里觊觎,就算起初再叫人震惊,大半年过去,这些人也该缓过神来了。
白家在这种时候蹚浑水并不理智。
风里远远留下一句话。
“无论如何,我只要他。”
身为白家下一任家主,白西棠有资格说出这样的话。
中年男子不再反驳,只是看着他的背影,淡淡叹了口气。
……
离七夕愈来愈近,温淮白日待在扫花庭的时间也愈发长了。
那晚之后,他就一直与林长辞同床共枕,毫不避嫌,纵有若华等人前来探望也明目张胆,如果不是林长辞谨慎,几次险险将此事抖落在众人面前。
林长辞正觉烦心,中途收到了白西棠的来信。
信中提及林容澄已到白家,送入了莲池秘境调养,鹤本想早些返回卧云山,被他留下暂且看护几日。族中有事绊着,他一时半会儿回不来,托了殷怀昭约林长辞出去散心,希望林长辞勿要介怀。
七夕当日,殷怀昭如约而至。
几座车舆停在神机宗宗门外,玄红二色的车架饰以鎏金装饰,每座车舆皆套着雪白灵马,高调豪奢,颇有气势,引得神机宗弟子们纷纷侧目。
殷怀昭今日衣袍难得换个颜色,金蚕丝织就的天青色外衫,银线在霜色袍子上绣着火形暗纹。
素雅的颜色减淡了英煞之气,衬出几分温文尔雅的意味来。
“林长老。”
他下了马车,笑着对林长辞致意。
林长辞也对他微微颔首:“殷宗主。”
殷怀昭上下打量他几眼,感叹道:“长老今日风姿当真是仙姿玉容,举世无双。”
林长辞闻言稍稍一顿,道:“谬赞了。”
他只穿着平日里常穿的一件白衣,并未特地打扮,连发钗也没换过,难为殷怀昭能不眨眼地夸出口。
殷怀昭笑意不减,不着痕迹地看向林长辞身后,试探道:“林长老今日一人出游,不带随侍弟子么?”
林长辞看了他一眼,道:“不带。”
他知道殷怀昭在暗示谁。
莫说殷怀昭,他自己也颇意外,温淮竟没有出尔反尔,答应了他,今日果真没有偷偷跟上来。
只是到底心里不高兴,昨夜又狠狠折腾了他一番。
他出门赴约时,温淮正抱着他盖过的被子补觉,没有丝毫反应,不知有无听到动静。
殷怀昭亲自替他撩起车帘,随后上来,道:“出发罢。”
按理说,一宗之主到另一个宗门拜会,无论如何都该和对方宗主见上一面,以示礼节,也表露对对方的尊重。但殷怀昭从头到尾都没有表露出这个意思。
赶马的弟子心领神会,待二人坐稳便驱马扬长而去。
马蹄带起的尘土扬了匆匆赶来的外门长老一脸,他绿着脸擦了一把,心道自己就不该赶这宗巧。
马车在林间飞驰,帘外景色时隐时现。
殷怀昭凝视着对面的林长辞,声音和缓:“林长老那日所说之景,我特地命人布置好了,然山间终究冷寂清幽,不似七夕盛景。我看……不如先去山脚庙会逛逛,待月色升起,我再与你登船赏月,焚香对弈,可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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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长辞可有可无地点头,道:“有劳宗主费心。”
人间的七夕正是热闹时节,可于他而言,并无过多期待,或许是数百年的寿命里见过太多次红鸾烟火,冷透之后,余下的不过是零星的灰烬。
他忽然想起端午放灯那夜,他将温淮托付给那名清丽的女修,独自一人走上出城的路,心底也是这般平静。
或许还有少许寂寥。
这些寂寥里,有多少无关扫花庭里的那个人呢?
他不知道,也不愿去想。
行至少有人烟处,灵马蹬地而起,带着马车飞上了半空,远远朝东而去。
……
至山脚庙会,方到午时。
殷怀昭一路上体贴极了,马车上准备了许多糕点瓜果,连灵茶也配了好几种,不时说些笑话解闷。
他如此多劳,林长辞自然也不好太过淡漠,便同他聊了一会儿。殷怀昭委实健谈,又风趣细心,待马车落地,他才发现已过了近两个时辰。
城中熙熙攘攘,人来人往,卖同心结的铺子叫卖尤其婉转。
殷怀昭与林长辞一人高大俊朗,一人清冷如月,揽客的姑娘一见便笑着将他二人拦下,道:“二位公子,买个同心结么?俗话说风前带是同心结,杯底人如解语花。我见两位生得标志,又十分相配,不如买一个挂在城北庙里,岁岁今朝常相伴。”
殷怀昭听得一脸兴味,拿起一个似乎想问问价钱,林长辞轻咳一声道:“姑娘误会了,在下与这位公子只是友人。”
他将姑娘递过来的同心结挂回架子上,殷怀昭眼底隐隐有些遗憾,目光一转,忽然落在他手腕上,道:“林长老手上有伤?”
露出的一截素白手腕上,红痕尤其醒目,不像伤痕,隐隐有些齿痕,缱绻极了。
姑娘看一眼便明白过来,半是害羞半是促狭地笑了一声,心道这公子看着人高马大,原来还没开窍,不知道这“伤”是谁吮出来的呢。
林长辞立刻放下了袖子,心中微沉,道:“多半是小虫咬的。”
殷怀昭定定地看着他,挑眉道:“哦?原来卧云山上竟有如此胆大的虫子,敢咬林长老?”
他似笑非笑,像是已察觉了什么,林长辞不愿暴露,敛眸道:“即将入秋,此等虫子胆大些也是有的。”
“怕只怕这虫子连天生剑心的剑罡都不惧,秋后照样活得好好的。”殷怀昭叹气道:“长老若不早早除掉,只怕后面要吃苦头啊。”
卖同心结的姑娘听不懂他们在打什么哑谜,正好旁边又走过一名路人,连忙将其拦下,再度卖力介绍道:“这位公子,要买同心结么?古人云,心心复心心,结爱务在深,今日七夕可是赠定情信物的好时机,我们这里还有香包……”
那人声音低沉,语气淡淡:“是么?我全要了。”
熟悉的声音让林长辞下意识抬眼。
温淮换了锻着流云的新发冠,高马尾垂在身后,绛红色圆领袍华贵明艳,高大俊美,眉飞入鬓,腰间照例佩了长剑,这样讨喜的颜色被他硬生生穿出几分凌厉。
他气定神闲地接过同心结,适时向林长辞这边看过来。
温淮对二人微微勾唇,低声道:“真巧,师尊,殷宗主。”
——意料之中。
林长辞心底涌起这个词,暗叹一声。
他就知道,温淮的保证向来是不作数的。
第75章糖画
温淮笑得出来,殷怀昭却有些笑不出来。
他对温淮可能当小尾巴的情况早有防备,特地先领着林长辞来庙会逛上一遭。
庙会上人山人海,热闹非凡,温淮总不可能在摩肩擦踵里大海捞针。
没想到他当真跟装了狗鼻子一样灵。
“是很巧。”殷怀昭不着痕迹地上前半步,和林长辞并肩以示亲昵:“丹霄君一人逛庙会么?”
温淮瞥了林长辞一眼,唇角扬起,抚了抚同心结,道:“自是与心上人一起。”
殷怀昭明知故问:“哦?就是不知哪家姑娘这般有幸了?”
眼看温淮要回答,林长辞怕他乱说话,打断道:“殷宗主,这位姑娘还要做生意,我们还是莫站在此处说话了,四处走走罢。”
他这般说,殷怀昭自无不应,笑意加深:“都听你的。”
旁边正好有一座茶楼,见几人进来,气度不凡,小二连忙迎上来道:“三位贵客,大堂已没座了,请问要上楼么?”
殷怀昭步子一顿,纠正道:“是两位。”
他示意了一下身边的林长辞,小二十分懂得看眼色,立刻变通道:“二位贵客请,这位公子也请。”
虽然不明白三人分明一起进门,互相还有眼神交流,为何要分为两拨,但小二还是热情地把他们都领到了楼上雅座。
雅座临窗,下方行人如织,晴光映照在女子们的纸伞上,传上来笑语连连。
林长辞在马车上尝过几种灵茶,相比之下,这座茶楼的茶水味道并不出众,他浅浅品了一口,垂眸往窗外看去。
青年侧颜淡漠温润,凤眸漫不经心地半垂,每一处线条都恰到好处,肌肤白到近乎透明,宛如一幅随性挥洒的水墨画。
殷怀昭兀自欣赏了几息,注意到温淮选择了旁边的一张桌子,坐下来点了壶一模一样的茶。
二人目光在空中交汇,红衣高马尾的人故意端起茶盏,挑眉道:“殷宗主该不会介意我和师尊喝一样的茶吧?”
殷怀昭嘴角扯了一下,道:“怎会,丹霄君大可放心饮用。”
温淮低头品茶间,似乎突然想起街边买下的那些同心结,道:“这么多同心结,我一人也用不了,方才见殷宗主像是很喜欢,不如拿一个,送给小师叔?”
他当真递了一枚过来,殷怀昭推拒道:“我与你师叔只是关系,莫要误会。”
“是么?真是太巧了。”温淮微笑道:“我正好听见师尊说与殷宗主亦是友人关系,殷宗主真是好友遍天下,叫在下钦佩。”
“过奖。”殷怀昭勉强笑了笑。
他发现他和温淮打过的交道还是太少了,原先以为丹霄君是个嘴上沉默少言,行动雷厉风行的人。
现在看来,仅是此人惯于动手不动口罢了,若真正耍起嘴皮子,并不逊色于他。
林长辞听见二人斗嘴,收回望向窗外的目光,见温淮拨弄着手中的同心结,赤红色醒目得很。
温淮正好朝他看来,笑容温和了些,道:“师尊喜欢么?”
林长辞怎么好回答这话,道:“太过铺张。”
殷怀昭又笑起来:“喜欢丹霄君的修士何其多,纵使一人一个,也是不够分的。对了,丹霄君的心上人何在?正巧你师尊与殷某都在,不如这会儿便带来,见过了长辈,殷某再为你保媒说亲,也好成就一段佳缘。”
他故意以“长辈”二字刺温淮,温淮眯了眯眼,道:“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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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丹霄君的心上人竟就在此处?”殷怀昭装作不知,惊讶道:“这可得叫殷某好好猜猜了。”
他左右打量,声音戏谑:“是那边的蓝衣姑娘?还是刚上楼的这位黄衣公子?啊呀,一时抉择不出,看模样都与丹霄君相配极了……”
他笃定温淮不敢在这样的地方大胆暴露心上人的身份,正要相激,对面的林长辞忽然放下了茶盏。
他淡淡道:“既然殷宗主与我这劣徒相谈甚欢,便请温淮继续陪宗主说话,林某去见位故人,暂且离席片刻。”
殷怀昭心中有些惊讶。
没想到温淮还没被他逼入下风,林长辞就先开了口。
林长辞起身往楼下而去,温淮本想追上去,被他盯了一眼,道:“莫要乱走,好好陪着殷宗主,我稍后便回。”
听这口气,倒不像是心虚,约莫当真有故人要见。
殷怀昭看向窗外,白衣身影很快出现在长街中,穿过人群,停在一个糖画小铺前。
正在煮糖水的小贩慈眉善目,打扮朴素,看不出什么出众之处。
同样望着窗外的温淮却皱了皱眉。
有些眼熟,他一定在哪里见过那张脸。
……在哪里呢?
见小贩站起身对林长辞笑了笑,指着糖画说了什么,独一无二的神态让温淮心里一动,猛地想起了此人是谁。
竟是神机宗山脚城里的那名和尚。
端午时,师门一道下山游玩,顺道在那名和尚的摊子上抽了图签,只是过后便忘了,没放在心上。
原来此人是个假和尚,烫了戒疤的头顶如今已蓄了长发,穿了俗衣。
师尊专程去寻他做什么?温淮心里觉得有些奇怪。
糖画铺前。
小贩笑着一指:“客人,这些糖画的价钱都已说清楚了,不知要哪个?”
林长辞没有挑选糖画,淡淡道:“你故意引我下来?”
他在楼上看得一清二楚,小贩和他目光相接时,明明白白做了个算命的手势,表示自己还记得这位客人。
林长辞打量着他周身的装束,道:“你还俗了?”
“非也,身在凡尘,心在极乐。”小贩笑着揖了一礼,道:“我引客人来此,是见客人命数似乎有变,想不收钱,替客人再算一卦。”
命数?
林长辞回想了一下,当初他在此人摊上抽到一张红纸,后来被若华替换成了画着如意图案的签,和尚说自己不会解签,那又何来命数之说?
小贩道:“我此番仍不解签,只作引导,请客人从此间抽出一支。”
他捧出一个求签筒,林长辞皱眉,没有贸然伸手,道:“为何如此执着此事?”
小贩叹口气,道:“天意如此,时日还未到,客人只管抽签便是。”
他看起来像个神神叨叨的江湖骗子,林长辞却探不出他的修为,心下微微一惊。
此人要么没有丝毫修为,要么修为远远高于他。
前者不大可能,后者多在闭关,神识能连通天地,若非感应到大劫将至,不肯轻易出关。
莫非……他神情不觉渐渐严肃起来,小贩好似什么都没看到,将求签筒往前一递,笑容温和:“客人,请抽签。”
他身上只有平和,彻底的平和,除此外感觉不出其他的气息。
林长辞看了他一眼,从求签筒里随意取了一支。
小贩再次找出解签的画册,同样递过来,请林长辞自行寻找。
林长辞翻了几页,图上画着一枚燃烧的红烛,烛身不断有烛泪滑落,烛光微弱,似乎随时要熄灭。
倒和他现今的境况吻合,林长辞默默地想。
他并没有遮掩,小贩自然也看见了图,诧异了一瞬,道:“此命数好生凶险,果然变了不少。”
这时,小锅中的糖水终于煮好了,他舀了一勺浇在案上,画了一个纯粹的圆。
待干透后,小贩以签为棍,用铜尺铲起来,递给林长辞,笑笑道:“经历这许多,客人心性竟能风雨不改,真是难得。此枚糖画赠予客人,当做开张。”
林长辞和他对视,见小贩眸中含着洞悉般的笑意,一时怔住了。
他不知该如何形容这个目光。
目光清澈如斯,比许多大能更为圆融如意。
这绝不是属于凡人的目光,澄静空清,静和明|慧,如同早已彻悟,淡然至极,却并不疏离出尘。
——简直像庙中神佛活了过来。
“客人?”
小贩轻声说。
恍惚只是一刹那的事,待林长辞回神时,他已接过了这枚糖画。
小贩微微一笑,不再看他,低下头去做自己的事。
他目光平静,手上不停忙活着,和真正的小贩没什么两样。
刚刚的对话似乎全然不曾存在,二人仅做了一宗普通的买卖罢了。
林长辞拿着糖画往回走,走了几步又停下来回头。
可人群熙攘,来去的人将那个不起眼的糖画小铺挡住了,等重新露出空隙时,那里空空如也。
什么都没有吗?
林长辞看了几息,终究低头尝了一口糖画。
很普通的甜,他许多年都未再尝过这个滋味,含着凡尘烟火的味道。
游船从茶楼边的桥下经过,歌女抱着琵琶,在船头咿咿呀呀地唱着:“今日阶前红芍药,几花欲老几花新……”
剩下的糖画嚼碎后,除去舌尖那点甜,刚才所见似是大梦一场,寻不着分毫踪迹。
“开时不解比色相,落后始知如幻身……”
林长辞听着唱词,好像忽然就有了兴趣,并未急着上楼,移步河边听她们继续唱道:“空门此去几多地?欲把残花问……”
“师尊。”
见他久久未回,温淮径直从楼上飞了下来,落到他身边,道:“方才那人是谁?”
第76章桂香
林长辞摇了摇头。
他不知道那人究竟是谁,只知道并无恶意。
他低声道:“不是叫你陪殷宗主说话吗,怎的自己下来了?”
温淮凉凉道:“师尊真以为我和他有许多话可说?”
他随手往林长辞腰间系了个同心结,恰逢此时,殷怀昭也下了楼,踱着步子走过来,似笑非笑道:“原来这结是给林长老的。”
“总归用不完,我待会儿支个摊子全数送了。”温淮回敬了一句:“殷宗主若是想要,拿去便是。”
殷怀昭竟微微颔首,好似觉得他说得很有道理,真从他手里取了一枚,看向林长辞。
林长辞有种不好的预感,果然,殷怀昭上前一步,把这枚同心结也系在了他的腰带上,笑道:“殷某借花献佛了。”
两个同心结挨挨挤挤地并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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系着,有着说不出的别扭。
林长辞眼皮一跳,再次强调道:“殷宗主,林某待宗主是友人……还是不要做这等让人误会的事了。”
“误会么?”殷怀昭咀嚼了一下,按住了他的手,轻声道:“殷某的心意,林长老可愿听一听?”
漫不经心的表情从他脸上褪去,不论旁边人是何表情,认真地看着林长辞。
被这样一双鹰眸盯着,林长辞只觉如芒在背,委婉道:“殷宗主,有些事点到即止,兴许留有更多回旋的余地,你觉得呢?”
另一只手探了过来,硬生生掰开二人的手。
温淮冷笑道:“殷宗主当我不存在?”
殷怀昭也笑:“殷某与林长老的事,丹霄君有何指教?”
“自然是……”
“温淮。”
林长辞看向他:“既是出游,便莫要争口舌之利了。”
温淮拧眉,不高兴他向着殷怀昭说话,但见林长辞只取下来殷怀昭所系的同心结,并未取他的,心头又忽然得意起来。
他瞥向殷怀昭,眸中有着隐秘的挑衅。
“殷宗主。”林长辞又转向殷怀昭:“不是说散心么?我方才听闻城南有个园子,桂花开得正好,一起去看看?”
青年拢了拢袖子,薄唇微抿,暗红色眸子停在殷怀昭脸上,殷怀昭情不自禁放轻了声音:“好。”
他手臂微微隔开路人,护着林长辞走入人群,二人身影很快消失在长街的熙攘里。
人群外,红衣高马尾的人一步未动,立在原地,看着他们离开的方向,眸色愈发暗了下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