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山后,温淮夜夜留宿在扫花庭。
鹤回来才喘了口气又跟若华去寻婉菁,其他师兄师姐平日不常来,林长辞若不开口,没人能管得了他。
林长辞有心治一治,偏巧温淮每晚挑着他独自在扫花庭的时候上来,像个登徒子,赶着林长辞吹灯的时刻进门,一刻也不差。
虽然他很自觉地打地铺,但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怕洒扫弟子无意撞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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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长辞赶过他几回。这人却总是故态复萌,早晨答应得好好的,晚上还来,叫他无可奈何。
林容澄回山后一直昏迷不醒,却查不出任何异样,林长辞将他搬了上来,暂时住在扫花庭偏殿,每日都去探望一回。
神机宗虽然不比从前,底蕴仍在,十余天中,林长辞在藏书阁查遍了古籍,终于得出一个结论。
林容澄患了失魂症。
他的失魂与寻常失魂不同,魂魄没有离体,反而深藏在识海之中,除非有人进去找到唤醒,否则神识将被一直封印其中,除非自己挣脱。
但进入昏迷的人识海中本就是一件危险的事,林容澄还太过稚嫩,没有刻意修炼过神识,根本承受不了比他更强大的神识,识海会崩溃。
事情一下就进入了无解的局面。
林长辞四处搜罗能提炼坚韧魂魄的药材,打算炼制一些药汁。
但他这几日查询古籍本就夜以继日,知晓问题所在后更是没有任何休息便开了炉子熬药,几次睡在炉子面前。
温淮见不得他这样操劳,特别是某日撞见他呕血后,脸色难看得很,从此说什么也不要他亲力亲为,几乎搬到了扫花庭,只为整日盯着他。
林长辞知道自己身体情况不算乐观,也不想让其他弟子担心,一副如临大敌的样子,便暂时停了手,打算等鹤回来后让他替自己继续炼药。温淮明白他的顾虑,偶尔也会去看看林容澄。
便宜师弟如今倒是不会醒来与他争夺师尊的宠爱了,可长睡不醒也并非他想要的结果,心底很有几分五味杂陈。
温淮很少这样安分地留在山上,他伤好得快,今日与师兄师姐一起准备若华的生辰宴事宜,明日被某个峰的长老请去切磋剑术,因着剑法出众,时常被徐凤箫拉去给外门弟子演示一番,也不总在扫花庭中。
若华一去便是半个月,一众师兄师妹已把生辰宴大半细节都敲定了,她的信才到卧云山。
信中提及她已找到了婉菁和李寻仙,但李寻仙情况十分危险,希望林长辞传信给白西棠,请他尽快去某地会合。
林长辞觉得奇怪,白西棠离开便是为了寻他的徒弟,按理说那孩子带着白西棠的信物,他寻找起来应当比若华更容易些,但最终确实若华先找到了两人。
他依言给白西棠去了信,结果又等了快十日,若华才领着婉菁回了卧云山。
“寻仙那孩子的情况太不妙了,我与小师叔碰了头,小师叔说要把他带回族中莲池秘境休养一阵,师尊不必担心。”
许是这些时日的奔波,她身上风尘仆仆,面目憔悴了些:“好在婉菁没有大碍,只是魔气又控制不好了。”
林长辞松了一口气,问:“他们怎么会在半路失踪?”
若华叹道:“不是失踪,是被宋临风捉去了。”
宋临风?摊上此人准没好事,林长辞心中一紧,道:“宋临风对寻仙动了手?”
若华摇摇头,面色凝重:“婉菁说,她被宋临风软禁在宋家多日,不允许送出任何信鸽与传书,连李寻仙也不能见。那孩子偷偷挖了地道带她逃出去,很快宋临风的人就追了上来。”
现在想起这事,她还有些后怕:“不知道宋家哪里养的一群地痞无赖,狗鼻子似的满城乱窜,差点就抓住他们了,若是婉菁落到他们手里,后果不堪设想。”
林长辞已紧紧皱起了眉毛,问:“后来呢?”
“后来的事,婉菁说的不是很清楚。”若华道:“李寻仙硬生生凭借着卜算找到一条生路,二人在荒郊野岭流浪数日,才被我找见。”
林长辞是领略过李寻仙的卜算天赋的,当下沉声道:“他用了‘天算’?”
否则李寻仙那样浅薄的修为根基,不可能逃得过宋临风。
若华点点头,也觉得此行颇险:“那孩子受了很严重的反噬,七窍流血,神魂透支,我找到的时候,他意识模糊,全凭婉菁拖着他藏在山野。”
林长辞依然觉得不对劲。
纵使天算再绝境逢生,以宋临风的修为和手段,对上李寻仙便是绝对的碾压,要抓到他们并不是件难事。
李寻仙根骨不适合修炼,修为浅薄,上次给他卜算已反噬晕倒,这次卜算了数次,竟还有挽救余地,莫非……宋临风在故意放水?
可她为何要这样做?
他不信宋临风没有察觉到婉菁身上的魔气,也不看不出婉菁和巫真有不一般的关系。
想到这里,林长辞立即对若华道:“婉菁身上可有异样?宋家步步惊险,连用的香也分三六九种,当心她在给婉菁身上留了后手。”
若华闻言道:“此番回来得匆忙,还不曾仔细探过,待她醒了,我再寻医阁的长老为她检查一番。”
二人说话之间,温淮已从其他峰赶了回来,抱着剑进门,和若华打了招呼。
见天色不早,若华便告辞道:“师尊,我先回去照看婉菁,她多半已醒了,看不见我估计会怕。”
“去罢。”林长辞道。
若华转头看向温淮:“师弟要和我一起走么?”
温淮摇头,兴许是和林长辞倾吐了一路险境,若华放松不少,此时还有心情笑他:“日头都要落山了,你还不走,堂堂丹霄君又要赖在师尊这里蹭饭?”
孰料,温淮当真从纳戒中取了一些食材道:“正是如此。”
他取出一坛酒,在若华面前晃了晃:“还有几日便是师姐生辰了,我和其他师兄师姐准备了一桌好宴,还挖了大师兄偷藏在院里那棵梨花树底下的酒。到时候若被他追杀,师姐可莫要忘了维护我。”
红泥的封还没开,已能嗅到淡淡酒香。
若华本就好酒,此时噗嗤一笑,眉目间淡淡的愁容终于彻底消失不见,拉着林长辞的袖子晃了晃:“师尊也会来的吧?”
她好久没有像小女儿一般撒娇,林长辞很吃这一套,眼神温和许多,拍拍她的脑袋道:“自是要来的。”
“真好。”若华笑嘻嘻道:“真好啊。”
原本以为只会在梦里才有的团圆,如今却真的实现了。
林长辞又揉了揉她的头,看她脚步连蹦带跳地离开了扫花庭。
温淮走过来,碰了碰他的肩膀道:“师尊。”
林长辞回身往内室走去,道:“回来的正好,你那里可有册子,看看今年余下的月份里还有几人生辰?我一道将贺礼备齐。”
温淮亦步亦趋跟在他身后,见他在矮榻上的窗边坐下,也在旁边坐下来,把头搁在他的肩膀上,懒懒道:“准备这么早做什么?我算算,就剩大师兄、七师姐和八师姐三位还没过生辰罢了……对了,师弟的生辰是几月?”
林长辞道:“年前,早已过了。”
“过了么?”温淮没放在心上,道:“师尊不操心药材,又开始操心起师兄师姐的生辰了?医阁的人早已嘱咐过,师尊最紧要的是多休息,不要劳心费力,贺礼的事到那时再想不急。”
林长辞敛眸,沉默了一下道:“罢了。”
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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实是他操之过急了,也许……他还有一点余力,能支撑着他活到那个时候呢?
温淮见他嘴唇丝毫没有血色,直起上身将花窗关上,道:“外头风大,师尊先回屋,别染了风寒。”
他把林长辞半扶半抱地带进了内室,习惯性地摸了摸指尖,却见他手上斜斜一道疤痕,疑道:“如何受的伤?”
林长辞看了一眼,抽回手道:“无事。”
温淮仔细看看,暗红色的长痕,像是烫出来的痕迹,以为他又开始悄悄熬药,语气绷起了几分:“师尊舍得给师弟熬药,却舍不得给自己上药?”
“不是熬药。”林长辞欲言又止了一下,最终道:“涂过药了,不必管它。”
案上摆了本看到一半的剑诀,还有些宣纸与墨汁,看不出上面画的什么,细细长长,像是草药的叶,又像是长剑。
温淮收拾了一番,才坐到案前,不管林长辞怎么说,重新给他涂了一遍药。
他看着上好药的伤痕,很快抬起眼来,和林长辞对视了一会儿。
扫花庭静悄悄的,傍晚斜阳照进来,黄昏的日光分外柔和,倒映在眸中,宛如碎金点点。
眼见他凑近了几分,林长辞轻声问:“想做什么?”
温淮眼睫轻轻颤动了一下,好像被惊起的鸦羽,身子却靠得越来越近,声音低沉。
“自然是……做那日没做完的事。”
眼前人的面容无限放大,凌厉的眉目平和下来,眼底倒映着影子。
只有他的影子。
林长辞忍不住放轻了呼吸。
他耳朵里再听不见其他声音,只能听到慢慢贴近的呼吸声。
夕照里,一双影子无限试探,接近,最终轻轻触碰在了一起。
第67章弦外
过了几日,若华的生辰宴到了。
林长辞清早起来,见温淮已练完了剑,额角带着细密的汗,招呼了他一声便去净面。
他陪林长辞用了早膳,又替他熬了补汤,盯着他喝完,才回自己的居所换了一身衣裳。
林长辞照例去看了林容澄,和鹤交代了今日需要熬哪些方子,说着说着,便叹了口气道:“容澄原是最喜欢这些热闹事情不过的,如今他躺在这里,真是叫人哀毁骨立。”
“公子莫要太伤心。”鹤道:“若华师侄生辰,公子应当高兴才是,此处有我照看,定然无恙。”
他心里不太好受,林容澄亦是他看着长大的孩子。南越一行,三个后辈伤了两人,早知如此,之前说什么也要把这三人留在山上。
午时将至,有随侍弟子来请林长辞,他才离开此处,和温淮一同去了山顶偏殿。
杨月水已在那里张罗着了,偏殿的门大开着,檐下吊了风铃与圆形的灯笼,灯笼用软烟罗蒙住,里面早早点起烛火,柔和缥缈的芯子将殿内稍暗的角落照亮得如梦似幻。
殿前香炉塔焚着香烛,淡淡的檀香飘满院落,林长辞穿过缭绕的白烟,轻轻咳了一声,问:“一切都已备好了?”
杨月水出来迎他,笑道:“万事都已备齐,师兄妹们也提前几日告知了,若华这会儿大抵还在屋里梳妆,应当欢喜得很呢。”
林长辞微微颔首,由她扶着进了殿内。桌案上放了各色时令果品和蔬饼,为图热闹,徐凤箫还请了山下的伶人来吹奏曲子。弟子们都很积极,担心这里缺人手,许多人连剑也没练,一大早就来了。
此时殿中正候着三五位,见林长辞来了,纷纷迎上来喊道:“师尊。”
日头正旺,人气繁盛,一看便有蒸蒸日上之意味。
林长辞上下看了,觉得十分不错,道:“费心了。”
“这是应当的,若华最爱热闹。”杨月水笑笑,很快停了一下,道:“只是小师叔那边……他与弟子还在族中,无法赴宴,昨日婉拒了宴请。”
林长辞摇头道:“无妨。”
李寻仙的情况着实不算好,白西棠忧心也属实正常,若非他身虚体弱,也是要前往探望的。
一想到此,林长辞又思及仍在沉睡的林容澄,心底不免叹息。
三人进了殿内还没坐下,就听外面风风火火的声音:“师尊!”
林长辞回头,若华姿容明艳,光彩照人,显然好好打扮了一番,新做的红裙裙摆从深至浅,鲜妍轻媚。
她跳过门槛,欢欢喜喜地抱住了林长辞的手臂,道:“师尊来得比我还早,叫我好生惭愧。”
“从昨儿就在嚷嚷要穿最漂亮的衣裳,怎的快午时才来?”杨月水捏了捏她的脸:“梳妆了两个时辰,真真是个大小姐。”
若华笑着躲开她的手,叹道:“我何尝不想早早来,只是婉菁做了噩梦,我哄了她许久,这才绊住了。”
“对了,小姑娘呢?”
杨月水往门口打量。
若华道:“她约莫迟会儿才来。”
说着,她打量了一下偏殿,道:“这里面有些暗,今日阳光正好,不若搬到外面用膳,师尊以为如何?”
林长辞顺着她的意思道:“也好,天朗气清。”
众人闻言,便将桌案瓜果等搬到前面假山上的亭中去了。
温淮扶着林长辞往上走,他身子贴得很近,担心其他徒弟看出端倪,林长辞低声道:“我自己走。”
温淮不露声色地把他抽了一半的手拉住,道:“前日落了雨,青苔有些滑,还是我扶着师尊吧。”
说着,他一手搭着林长辞的手掌,一手握在肘下,容不得人挣脱,稳稳扶了上去。
当真没有规矩,林长辞瞪了他一眼,几人在亭中坐定,用了些糖饼,还未等到婉菁。
若华遣人去问,不知听到了什么消息,面色微变,顿了一下,道:“多遣几个随侍弟子好好照看,再去医阁抓些药。”
“小姑娘怎么了?”杨月水见她神情不对,道:“你是今日的寿星,多陪陪师尊,我替你去看看吧。”
她们二人关系极好,她去若华也放心,便点了头。
开席后,徒弟们陪着林长辞说笑饮酒,若华不时说几句俏皮话热络气氛,席间虽然热闹,还有唱曲声不断,林长辞却看得出她有些心不在焉。
杨月水迟迟不回来,不知道婉菁如何了。
酒有些烈,他只喝了一口便烈得有些受不了,放下杯子缓了几下,才同其他人继续说话。
众人看出他不胜酒力,心照不宣地没有让他参与行酒令,转而去劝温淮的酒。
温淮才不搭理他们,给林长辞倒了一杯清茶解酒,又夹了些清淡的菜。
除去过年,席间的弟子们已许久没有这样团聚过了,他们不再是安心学艺的年纪,平日里各人有各人的事,难得聚一次未免高兴,许久都没有散席,说着谈着,竟很快到了傍晚。
日头不知何时躲进了云里,乌云蔽日,凉风顿生。
“要下雨了?”
若华抬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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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了看天色,道:“这几日确是凉了许多,应当快入秋了。”
林长辞咳嗽了几声,稍微咳得有些撕心,气息剧烈地起伏。弟子们不约而同停下交谈,担忧地看着他。
知晓他身体不好,只是没想到最近看起来越发虚弱,各自心里有些不安。
温淮正要取药出来,被他抵住手指,暗示性地推拒掉了。
“我无事。”林长辞咳嗽完,苍白着脸摇摇头:“雨快来了,回屋罢。”
众人连忙把桌案搬回殿中,前脚刚搬完,后脚雨便落了下来,淅淅沥沥,越落越大。
伶人也躲了进来,着急地用手帕擦拭着琴筝牙板,为了填补这段空子,有人横笛清吹起新曲来。
笛声绵长细柔,呜呜咽咽,雨声里竟似有几分幽怨。
众人皆望着昏昏的天色,默然听着。
不知是在听雨还是听笛,好一阵无人说话,似乎各怀心事。
林长辞打破沉默,举杯道:“你们也困了,不如喝完这一盏残酒就散了吧。”
又有随侍弟子进来,在若华耳边说了什么,若华看起来放心不少,只是心底到底担忧,强笑道:“师尊困了么?我可预备着划拳喝酒到天明呢。”
“师尊辛苦,身子不比我等,也该歇息了。”一个弟子接话道:“师姐若不嫌,我们留下来陪师姐喝酒便是。”
若华点头,对林长辞道:“师尊好生歇息。”
看林长辞起身,温淮也起身道:“我送师尊回去,待会儿就不过来了。”
他找了柄伞替林长辞撑雨,二人联袂离开偏殿,沿着廊下潜行,身形渐渐隐没在夜色中。
灯花、人语和丝竹管弦之声随着雨声远去,雨水流过脚下,冲刷着碎石杂草,雨里再听不见其他声音,似乎有几分寥落。
林长辞道:“扫花庭只有几步路了,不必陪着我。”
温淮低头盯着他的眼睛,道:“师尊今日比昨日咳嗽多了两次。”
他牵起林长辞的手看了看,印子淡了不少:“这里的伤倒是好得很快。”
林长辞刚才喝了酒,这会儿寒风一吹,免不了有些头疼,再次咳嗽了几声,见掩唇的手巾有些红色,悄悄收进袖中。
他问:“见你师姐生辰如此热闹,你羡慕么?”
温淮沉默了一下,道:“若说不羡慕,自然是假的。”
他可以不要师兄师姐在一处说笑,也不要宴席与丝竹,只要林长辞陪着他就好了。
他不贪心。
如是想着,温淮借着撑伞,悄悄握住了林长辞的手,道:“明年生辰,师尊单独陪我过,好么?”
林长辞竟没有训斥他得寸进尺,只勉强笑了一笑,道:“好。”
温淮盯了他两眼,心里察觉某些不对劲之处,还没问出来,林长辞便道:“好好撑伞,你肩膀淋湿大半。”
“无妨。”温淮道:“待会儿用个灵诀便干了。”
林长辞口中还有些腥味,但不想让他看出来,左右已至扫花庭外,想了想道:“湿气化在体内到底不好,自己回去换一身再过来。”
温淮眼睛一亮,抓住重点道:“师尊是许我今夜留宿?”
林长辞轻声道:“就算我不说,你哪天不是死皮赖脸地留下来?”
虽然不睡床,却赶也赶不走。
温淮翘起嘴唇,方才对师姐的艳羡之意顷刻消失得无影无踪,把他送到檐下,声音也欢快了几分:“师尊且稍待,我去去便回。”
他撑着伞再次进入雨中,脚步快了几分,晦暗的夜雨里,那道身影几乎快看不见时,林长辞忽然出声叫住他。
“温淮。”
温淮回过头来,听他道:“待会儿莫要惊动了他人,若是换好了,直进内室便是。”
他声音平稳如常,雨里离得太远,看不清神色,温淮却听出了不同。
林长辞的尾音带了一点点颤音。
二人隔着雨帘,谁也看不清谁,却定定地对望了半晌。
温淮喉结上下滚了滚,应道:“是。”
第68章夜雨
潇潇雨声中,夜色渐渐深了。
夏秋之交的细雨总是这般缠绵,似乎不停歇地下一整晚。
伫立雨中的扫花庭影影绰绰,紫花垂往廊下,花瓣逐着满地流水,雨水如烟波氤氲,隔开了缥缈的灯火。
林长辞在窗前点了一柱香。
香身是淡红色,甜得有些发腻,不是他喜欢的味道。淡淡的烟蔓延在半开的窗前,香气将雨水浸透,林长辞盯着零星冒着红色的顶端,说不清在想什么,脸上和身上渐渐开始发烫。
他轻轻拉开一点领口,听到脚步声从庭外传来。
外面的人已看到了烛火,似乎想进来,又怕唐突,于是一步深一步浅,仿佛摇曳不定的心思。
林长辞静静看着窗外的雨幕,等了几息,高大的人影撑伞破开了细雨,宛如一柄归鞘的刀刃。
夜气转凉,温淮却换了一件轻薄的外衫,外衫裁剪得宜,衬出他的宽肩窄腰,身形高挑。每一寸锦缎都细密地刺入金线,烛光一照,锦缎便流过朝霞般的光华。
难以想象他也选择一匹这样贵气的料子定做衣裳,林长辞从没看他穿过,很有几分大家公子的气势。
上了台阶后,温淮收起伞,沥去雨水靠在廊下。
他顺着烛光指引,缓步进了内室,在门口停住脚步,轻轻叫了一声:“师尊。”
事到临头,从来厚着脸皮的人倒显得扭扭捏捏,眼睛遮掩不住紧张。
没得到应允时,他尚敢动手动脚,像个无赖,如今心底的人已触手可及,他反倒不敢确认,唯恐是场幻梦。
林长辞对他招了招手,温声道:“过来。”
仿佛回到拜师那日,温淮怔了一下,忽然卸下了浑身拘束,大步走了进来。
林长辞呼吸很轻,拨了拨烛芯,将灯火调得暗了些,起身往榻上走去,走了两步回首道:“不是叫你过来么?”
温淮这才梦醒一般迈动脚步,喉结上下一滚,鼻端闻到莫名甜香。
他心里痒痒的,从身后揽住林长辞的肩膀,低声问:“师尊要就寝了?”
林长辞微微转了转头,面色十分平静:“嗯。”
他外袍在温淮来之前便已解了,此时轻轻一拉便滑落在地,穿着里衣上了床榻,伸手将床帐放下来。
温淮抢在床帐落下前钻进了床帏之中,抿了抿唇,直勾勾地盯着他看。
他的目光有如实质,比烛火更炙热,灼烫得令人不敢轻易对视。
林长辞垂下眼睫,把领口拨开了些,轻声说:“看过双修的秘籍没有?”
“没有。”
温淮凑过来,贴着他唇角一点点地舔舐,把他嘴唇舔得湿漉漉的,声音低不可闻:“师尊教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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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手指按在林长辞脖颈后,另一只手扶着后腰,呼吸相触,暖热的气呼入领口。
手掌下的身子僵了僵,他停了一下,问:“叫师尊难受了么?”
林长辞调整了一下呼吸,闭上眼睛道:“未曾。”
他尽可能让自己不要再想起题诗石上发生过的事,缓缓放松了身子,主动环住温淮的腰。
温淮像是受到什么鼓励,吻得愈发痴缠,手从衣摆探入,温热的掌心贴了上来。
林长辞的内袍叫他扯了几下,没有扯掉,反倒叫衣带打了死结,怎么扯也扯不开。
“师尊……”
他嘟囔了一声,林长辞按住他乱动的手,自己将死结解开。
唇齿交缠的声音在夜雨里分外清晰,旖旎暧昧,让人心中发颤。细雨依然在下,清寒的夜风吹不进床帏,温暖的身躯沉沉覆了上来。
林长辞被他吻得透不过气,素白的皮肤揉搓到发红,暗红色眸子也湿润起来,似乎含情带泪。
温淮紧紧盯着身下人的眼睛,朝思夜想的景致就在眼前,他却仍觉得不真实,嗓音微哑,反复确认道:“师尊,你当真愿意同我……”
“嗯?”林长辞脸颊发烫,任他又吻了一下,道:“怎么了?”
“我只是想知道。”温淮撑在他身上,追问道:“师尊为何忽然答应了。”
臂弯中的人长发散乱,领口大开,素白与乌黑是最曼妙的对比,上面干干净净,泛着淡淡的粉色。
不急,温淮想。
他们有一整夜的时间,足够他给师尊尽情地印上自己的痕迹。
他绝对不会像上次中毒那般鲁莽,也不能让师尊害怕他,他会温柔一点,再温柔一点。
温淮期待着从那张被吻得熟红的嘴唇中听到他喜欢的答案,可令他始终无法忽视的是,林长辞的红眸里没有任何羞恼,也没有欢愉,只是平静安和,宛如一潭池水,无悲无喜。
若师尊当真愿意,为什么会是这样的神情?
说不清为什么,温淮心里突然空了一下。
林长辞抬眼,淡淡道:“我病体沉疴,比不得普通修士。”
“所以呢?”他愣愣地追问了一句。
怀中人声音很轻,却说着最残忍的话:“未来还会遇到何事,我并不能预料。既然你一心想要,不如先给了你,也免得叫你一直惦记。”
仿佛一盆冷水兜头泼下。
温淮顿住了,从里到外淋了个透心凉。
什么叫免得他惦记?
静了好久,他才嘶哑地问:“师尊,在你心里,我就是这般急色之人?”
林长辞没说话,似乎默认了。
方才的意乱情迷骤然消失得无影无踪,温淮深吸一口气,觉得刚才还热腾的心冷透了,连手指都开始发凉。
他从床上坐起来,定定看着林长辞。
他的师尊衣衫凌乱,面颊淡红,嘴唇被吻得殷红,是他曾经夜夜梦中的模样。
可这个人却说出了如此摧心的话。
他根本没把自己的身子当回事,只当做一味药,一份贺礼,或者任何一个可以当做生辰礼的东西送了过来,并不在意温淮想要的到底是什么。
贵重至极,也残忍至极。
“我在你心里,竟是这个样子的……”
温淮怔怔摇头,好像心被剜了出来,蓦然苦笑出声,“竟然是这个样子。”
他脸色惨白,笑声越来越大,似乎在说着内心的不敢置信,又像是自嘲,一边凄凉地笑着,一面跌跌撞撞退下了床榻。
“轰隆!”
一道惊雷忽然落下,乍然照亮了烛光昏暗的内室。
“温淮。”
雪亮光华里,林长辞也坐起来,见雷光映出温淮脸上的一道水痕。
他哭了。
林长辞系好内衫,拨开床帏去抓他的手,被他后退躲了过去。衣袖划过指间,冰冰凉凉的。
温淮哑声道:“我对师尊,从始至终都不是如此浅薄之情……如果师尊认为我是这种人,还是趁早将我逐出师门的好。”
二人间静得可怕,他怔怔地看了林长辞一会儿,转身离开了内室。
温淮走入雨中,连伞也没撑,分明应该狼狈的背影,却带了几分孤冷意味,始终没有回头。
林长辞默不作声,看着那道背影消失在夜雨里,片刻后轻轻叹了口气。
怎么会变成这样呢?
他握了握手指,手背上的伤口在香中药性的激发下有些发疼,那是铸剑留下的痕迹。
林长辞原以为自己还能给温淮打一柄剑,以安抚他这些年被冷待的心,可火炉中溅起的火星落在手背,灼烧出一道长长的伤痕。
他这才知道,一切只是他以为罢了,他已连火也控不好,又如何锻造无坚不摧的寒铁,打出一柄适合温淮的剑呢?
伴随着一声声惊雷,寒风把雨吹斜,浸湿了庭下台阶。
现在什么都看不见了,唯余空茫细雨。
林长辞拢着袍子,忽然拼命咳嗽起来,跌坐在榻上,清瘦的背脊微微颤抖。
手指间再次沁出暗红色,肺腑翻涌着逆行的气血,他弓着身子伏在床榻,咳得好像要把心呕空一块,几乎起不来身。
呼吸闷闷的,闻不见甜腻的香气,鼻间也是淡淡的血腥味。
林长辞不知咳了多久,胸口闷痛,终于忍不住晕了过去。
只是这一次,再也没有人从雨中回来。
……
第二日,林长辞醒来时,头沉得像是染了风寒。
他被搬到了床上,被褥好好盖着,染血的手巾不知去了哪里,窗户也关好了。
他按着心口又咳了几声,听见动静,鹤推门而入,道:“公子。”
他手里端着一碗药,一看便知是新熬的:“公子睡觉怎么连窗户都忘了关,寒气吹进来可还了得?”
“鹤?”林长辞看了他一眼,问:“昨夜你来过?”
“我见雨下得越来越大,过来替公子关了窗。”鹤舀了一勺药汁,递到林长辞唇边道:“先喝药罢。”
林长辞闻言,微微敛眸,没再说什么,将药汁一饮而尽。
兴许是鹤的药熬得及时,他没有感染风寒,虽然咳血的时候越来越多,日子倒是如先前一般过着。
与公子不同的是,鹤觉得他与温淮近日不大对劲。
先前公子被无礼唐突,尽管恼怒,还是抛弃芥蒂,去拦急着送死的温淮。
但自从他亲自把人从南越带回来以后,二人之间的距离就变了。
公子默许了温淮一些过界的举动,平日也少有呵斥,不知是终究软化下来,还是仅仅不想看温淮再一次送死罢了。
林长辞要做的事,鹤是从来不会置喙的。只是最近二人反倒像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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颠倒了过来,林长辞对弟子们关心得多了,温淮却极少来扫花庭,即便来也很少说话,和他沉默以对。
这般怪象,由不得鹤不注意。
关注到这一点的并不止他一人。
没过几日,鹤正在熬药,抬头见若华溜了进来,悄声问道:“鹤师叔,小师弟对师尊……是不是不对劲?”
第69章梦魂
鹤不露声色地问:“怎么个不对劲法?”
若华或许察觉到了什么,为了公子清誉,他却不能认下。
若华道:“生辰宴那晚,我从山顶下来,见小师弟衣衫不整地站在扫花庭外,既不撑伞,也不进去,深更半夜爬上屋顶淋雨,实在是奇怪。”
“师侄他……或许刚被公子训过,有些接受不了。”鹤试图圆上温淮行为的怪异之处。
若华道:“他还一个人喝闷酒。”
鹤硬着头皮道:“兴许是太冷了,喝酒暖暖身子。”
没办法,公子不愿让其他人知晓此事,不论用多拙劣的借口也要搪塞过去。
若华看向他,直直看了好一会儿,鹤也知自己借口拙劣得可笑,心虚道:“你要相信你师弟。”
“不。”若华很冷静道:“我相信他,但对师尊抱有其他心思这点,是他那晚亲口对我说的。”
鹤眼皮一跳,道:“喝了酒的醉话不能当真。”
若华微微一笑:“这个自然。”
但鹤还没有松口气,她继续道:“若他真敢对师尊有如此不伦之心,无需师尊动手,我就先将他腿打折。”
她笑容明媚,不似说笑,鹤只好顺着她的意点了头。
心底暗想,这下好了,除了公子,前头又多了个师姐在等着。
温淮如果要一条路走到黑,还是自求多福罢。
……
今年的暑热去得分外快,还没落几场秋雨,山风就开始转凉。
那晚之后,林长辞发觉温淮开始有意地躲着他。
纵使不得不见面,温淮也会特意离他远远的,偶尔朝他看来,眸中冰冰沉沉,尽是幽怨。
林长辞知晓他回去后定然气闷许久,又拉不下脸,才一个劲地用这种眼神看他。
即便猜到这人的想法,林长辞也没有如何安抚,他剩下的时日不多了,不能全数花在温淮身上。
在他给剩下的弟子备齐明年的生辰贺礼后,白西棠给他来了信,随信附了几枚金莲子,叮嘱他服下。
金莲子没有千金引那般起死回生的逆天功效,更多用于温养。林长辞服了一颗,金莲子入口便化为暖流,沿着四肢百骸蔓延开来,尽管对经脉的裂痕上无济于事,却减轻了疼痛,叫他好受不少。
信中提到李寻仙的情况已有好转,林容澄需要的药也找到几味,但灵草一旦枯萎,药性便会大减,最好将林容澄送去白家。
此言正和林长辞的想法,他之前想过将林容澄托付给白西棠看顾,若有一日他不在了,林容澄也能多个长辈依靠。
于是林长辞写了回信,托鹤一路护送林容澄。
鹤在此事上难得有些异议,他知晓公子身体不好,又喜静,担心那些随侍弟子不知轻重,照顾不够周全。
眼下天凉得快,公子夜里无人看着,只怕容易染上风寒。
但他拗不过林长辞,只好在走前拉着林长辞千叮万嘱,并表示自己送到后若无其他事,会尽快返回卧云山。
鹤走以后,扫花庭只剩下了林长辞一人。
庭前那株活了三百年的梨树一夜忽然全开了,纷扬如雪,旦夕谢尽,宛如朝生暮死的幻梦。
花谢的时候,林长辞站在窗前遥望。
他曾见过卧云山的满山春色,如今只得一枝梨白相伴。
重生之初,在边陲那座深山里,他常坐在竹楼前读诗品茶,一整日便这样慢慢消磨过去。
林长辞想着,给自己重新沏了一壶茶,茶香袅袅升起,消散在风中,仿佛肩上的重担忽的被吹散,只余松快。
漫天梨花雪中,远山飞鸟归去,他看了一会儿,金莲子的余热让四肢百骸暖洋洋的,不知不觉眼皮沉沉落了下去。
他起先睡得并不沉,怕自己这一觉会长睡不醒,但今日阳光太好,风也温柔,他一睡下去便做起了梦。
梦里黑暗蔓延,他在河中行着夜路。水声欸乃,冰冰凉凉,随着脚步哗啦作响,没到他的小腿,衣摆沉甸甸地浸透了水。
黑沉夜色里,千盏河灯沿途依次亮起,载沉载浮,灯火在风中闪烁,指引他逆流而上。
四周寂静如天地初开,林长辞独自在寂静里跋涉。
他不知道自己为何沿着这条河走上去,只觉得一定有人在前方等他。
河水尽头,一座有些熟悉的小庭伫立在黑暗中,门前挂了两盏大红灯笼,檐下系着长长的红绸,烛光影影绰绰,一副喜事将至的样子。
林长辞抬头,见庭前门槛外站着一个高大的身影。
温淮逆着烛光,轮廓分明,看不清脸色,似乎正在盯着他,暗红色喜服带着长长的拖尾,一直垂到水中。
他气息平缓,即便看见林长辞,眸光也没有丝毫动容,更无喜色,二人隔着远远的一段距离对视。
半晌,温淮朝他迈开步子,一步一步走入了河水中。
眼前人太平静,平静到压抑,仿佛山雨欲来。林长辞下意识后退半步,发现自己身上也穿着暗红色喜服。
喜服全身皆用千金难得的霞光绫织成,袖口描着凤凰,金丝银线捻出的线细如蛛丝,绣出的暗纹又轻又薄,环佩莹润,古玉雕成的双鱼叠在禁步上,比他见过的所有喜服都更华贵庄重。
他没能退后,被温淮猛地压入怀中,那只手重重扶在他的后腰,隔绝了他逃离怀抱的可能。
“师尊。”温淮用鼻尖蹭了蹭他的鬓角,唇角掀起一抹冷厉的笑:“终于等到你了。”
他脸上含笑,眼底的偏执却叫人毛骨悚然,林长辞心中一跳,背后升起丝丝寒意。
他只在通观秘境的镜前,见过温淮这样的神情。
温淮捏着下颚逼他抬起头来,在他嘴唇轻轻落下一吻。
炙热的气息将林长辞烫得心中一颤,不顾他后退,撬开齿关肆意地掠夺。林长辞简直要被他毫无章法的吻啃得窒息,呼吸沉沉间,温淮的心跳愈发明显,身上热得他几乎承受不住。
但他很快发现,并非是温淮太烫,而是他浑身太冷,冷得像几欲冰封的河水,毫无活气。
发现怀中人若有若无的抗拒,温淮停下亲吻,抵在他鼻尖,好似情人间的喃喃低语:“师尊不喜欢?”
没等他回答,温淮笑意骤然冷了下来,逼视着他的眼睛:“就算不喜欢,师尊也最好学着接受,毕竟还要这般过上很久。”
他将林长辞打横抱起,转身往岸边走去。
“今日是我们的道侣大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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兴许是想到什么,温淮笑了笑,语气重新变回温存,手指在他背脊上轻轻摩挲:“师尊,去看看我们的洞府如何?”
林长辞说不出话,只能任他抱着往上走,心里开始困惑,分不清这到底是现实还是梦境。
温淮走了几步,莫名停下脚步,低声问道:“师尊为什么不说话?”
他垂眸看着林长辞,指腹用力摩挲着怀中人的嘴唇,温热的气息接近,似乎又要吻下来。
“不理我,是不高兴么?”
他嘴唇抿成一条直线,冷冷盯着林长辞的眼睛。
温淮不是真的在对他说话,更像是自言自语,言行喜怒无常。
林长辞已发现了他的不对劲,却连点头或摇头的动作也做不出,如同被封在了一个冰冷的壳子里。
“……是我忘了。”
温淮怔怔地摸了摸他的脸,“师尊早就不在了啊。”
指尖触感冰凉,不是活人的温度。
他蓦然低笑起来,胸腔震动着,笑声愈来愈大,直到响彻整个河面。
林长辞心中一惊,见他似是走火入魔,有几分神志不清。
他顿了顿,把脸紧紧贴在林长辞冰冷的颊边,笑声越发凄楚:“为什么……为什么,师尊不疼我了么,为什么连成亲也不愿意看看我?”
那双近在咫尺的眼中全是血丝,带着十足的狰狞。
“弟子花了一百年终于把您找回来了,可师尊为何一句话都不跟我说?你看看我啊,师尊!你看看我!”
温淮疯了似的将他按倒在水中,凶狠地撕咬上来,眼底有几分歇斯底里。他不顾林长辞的竭力挣扎,手上将过家家似的喜服粗暴扯开,奢华昂贵的配饰与禁步碎了一地,如星辰沉入河水。
这本就是他给林长辞一件件穿上,佩好的行头。但此刻看着一动不动的人,他却不能再骗自己。
——他的师尊回不来了。
暴怒之下,温淮把喜服撕得七七八八,里面的身躯光洁干净,苍白如纸,宛如一碰就会碎掉的梦。
他忽然怔怔地停下手,喘息了几声,俯身钻进林长辞冰冷的怀抱。
河水漫过二人的胸膛,林长辞拥着怀中的人,感觉他的肩膀在微微颤抖。
寒风吹过,岸上的红灯笼明灭了几下,明明应当是喜气的场景,却有着说不出的悲哀。
没有什么比孤家寡人更适合形容此刻的温淮。
他仿佛一头离了群的孤狼,伏在林长辞身上想寻求安慰,尽管他清晰地知道唯一能给自己安慰的人已经死了。
看着这样的温淮,林长辞心有不忍,伸手想摸摸他的脑袋,身体冷不防一颤,忽的从冰冷河水里剥离出来。
一切都消失了,他睁开眼,浑身冷汗涔涔,掌心残留着喜服的质感。
日影西斜,风也凉了下来,阳光被面前的人挡住,逆光的脸有几分看不真切。
梦中的人就站在他旁边,腰间佩着长剑,正弯腰摸他的脸。
见他醒来,温淮不自然地收回手,低低唤了一声:“师尊。”
林长辞神思还未从梦里抽离,不免盯着他多看了几眼。
眼前的温淮神情十分正常,语气平淡,身上是常穿的黑袍,眼底还有没散尽的幽怨。
不知为什么,林长辞心头一阵发闷,或许是从没见过温淮像梦中那般疯狂,也不想他变成那样,目光有些复杂。
温淮却错解了他的意思,不大高兴地抿唇道:“惊扰师尊,我这便离开。”
林长辞坐起身子,想喝口热茶缓缓,身子仍未缓过来,手指颤抖着探出去,被温淮握进手中。
温淮终于察觉了他浑身的冷汗,往外走的脚步一顿,灵力不要钱似的顺着手指渡了进来。
“染了风寒?”
林长辞咳嗽了几声,没能回答他的话。
他皱眉,似乎思考了一下,半是别扭,半是不容拒绝道:“鹤师叔一走,随侍师弟也不机灵……暂且由我照顾师尊如何?”
第70章信约
这些天的退避只是表象,一旦发现还有机会,这个人本能地又开始蠢蠢欲动,即便林长辞不给台阶,他也可以自己给自己递梯子。
林长辞拒绝道:“不必。”
温淮如今根本离不得他,往后怎么了得?
他算是看清楚了,温淮会变成梦里的那个样子,除了性格使然,与他也有极大的关系。与其让本就偏执的人越陷越深,不如趁早帮他斩断情丝。
圈着他的手用了点力,温淮长眉一皱,不死心地问:“师尊方才还咳嗽,脉象浮缓,果真不必?”
林长辞把手轻轻挣脱出来,道:“你鹤师叔还有几日便回来了。”
言下之意,就算操心也轮不到温淮操心。
零星的蠢蠢欲动再一次被按死,温淮被拨开的手顿了一下,似乎又想起那夜的刺心,静了静道:“那便罢了。”
他在心底自嘲地笑了笑。
也是,等鹤回来,自有他照顾的地方,自己无端端地凑上来做什么?还嫌不够惹师尊嫌么?
温淮垂了眼,凝视着面前这张镌刻在他每晚梦里的脸。
林长辞生得一副好面容,肤白如玉,眉似墨染,眼尾微微上挑,凤眸被纤长眼睫半遮半掩,看不清里头的神思。
他鼻梁窄而直挺,侧脸既有剑意般的孤绝锋利,又不失温润内敛,很有几分清贵的气质。
也足够清冷薄情。
他眼神不断滑下去,从眉宇到鼻尖,再到嘴唇,仿佛要将这些日子没看见的份儿补足似的,半晌才出声道:“弟子还要修炼,先行告退。”
他提起剑,转身朝往庭外走去,刚走到门口,外面来了个小弟子。
小弟子一见面前的人是丹霄君,连忙行了一礼,问道:“见过师兄,请问林长老可在庭中?飞焱宗宗主前来拜会,托我引见。”
温淮停下脚步,道:“名帖何在?”
小弟子从袖中取出,他接过看了一眼,道:“长老正在小憩,不见。”
“丹霄君分明才与林长老见过,何故独独拒我?”
殷怀昭的声音比人先至,只见玄红两色锦袍的男人自一丛翠竹后走出来,俊朗的容貌含着笑意,稍微提高了声音,往庭中传音道:“林长老,殷某前来拜会,不知可有空闲?”
没过一会儿,一名随侍弟子出现在庭前,对他作揖道:“殷宗主,我们长老请您进来品茶。”
殷怀昭挑眉看了温淮一眼,跟在随侍弟子身后大步迈进了扫花庭。
假山后立起一面屏风,殷怀昭绕过屏风,就见一身青衣的林长辞坐在池塘边,茶水泛着袅袅热气,闻起来像是新茶。
“林长老。”殷怀昭弯唇道。
林长辞对他颔首示意:“殷宗主,请坐。”
说着,他眸子微微一动,注意到嘴上说着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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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的人此刻跟在殷怀昭后面又返回来,道:“方才不是说要去修炼?”
池塘边只有两张椅子,本是主人与清客对谈所用,殷怀昭一坐下,这里自然没有了温淮的位子。
温淮顺势抱着剑站到他身后,抿唇道:“既是客来访,我身为师尊徒弟,帮忙招待不是理所应当?”
他目光移向殷怀昭,眯了眯眼,意有所指道:“况且,殷宗主算是师尊的熟人,弟子怎敢怠慢。”
殷怀昭不以为意,先品了一口茶,叹道:“果然是好茶。”
他放下茶盏,打量了几眼林长辞的气色,道:“长老形容憔悴,看来南越之行不甚顺遂?早知应当将我宗灵药带些来。”
林长辞微妙道:“殷宗主的消息倒是快捷。”
算算时日,他从南越回来已近一月,多数时候在休养,连宗内许多长老都不见,也不知晓他曾离开过,殷怀昭却能准确知道他去了南越,还受了伤。
“长老勿要多心。”殷怀昭笑笑道:“前些日子收到了西棠的信,方知林长老此行如此凶险,殷某只恨不能早些知晓此事,好去南越接应。”
他取出一沓信纸,似乎一点也没有瞒着林长辞的意思。
林长辞没有查看别人往来书信的习惯,婉拒道:“殷宗主的话我自是信得过的。”
“林长老还是看看为好。”殷怀昭道:“这里面亦有西棠专程写给你的话。”
林长辞从他手里接过,展信一看,前面几页简略提及了南越之行,包括宋家的奇怪之处与宋家老爷子的事情。
他没想到白西棠还冒险去过宋家老爷子院里,具体做了什么不得而知,往后再翻,最后一页终于提到了自己。
“七夕将至,君若无事,可代我约师兄下山散心,一为替师兄纾解心绪,淡去南越阴翳,二为不负佳期。师兄若问起,可将此信交予他。”
“前日寻仙梦作一剑客,与师兄同游山川,并吟诗曰‘镜与人俱去,镜归人不归’,醒后不明梦中之意,我便卜了一卦,得之复卦,其意为事有转机。”
“卦本身虽吉凶不明,但我认为其此时出现也算小吉。不知道卦象应在何事上,师兄久居山中恐凝滞无益,故而托君七夕起行。”
“多劳费心,西棠留书。”
看到最后一行字,林长辞怔了怔,道:“西棠为何不单独传信于我?”
殷怀昭道:“约莫也是写了的,只是灵鸽还未送到。不知长老意下如何?”
鹰眸中的目光和熙,紧紧落在林长辞身上,期待着他的回答。
林长辞敛眸避开了他的眼神,答非所问道:“真是劳烦殷宗主专程走一趟。”
“这等小事何足挂齿。”殷怀昭放缓了声音:“和林长老有关的事,殷某总是有闲暇的。”
温淮不知这二人在打什么哑谜,又听他们心照不宣地一来一往,难免有些烦躁,松开抱着剑的手,按在林长辞的肩上,不露声色道:“师尊身体不好,殷宗主若是要办什么事,不如交予在下。”
殷怀昭弯唇道:“岂敢劳烦丹霄君?”
“师尊的事便是我的事。”温淮斜斜盯了他一眼。
这话让殷怀昭笑意加深几分,笑叹道:“可惜,此事丹霄君怕是替代不得。”
见他皱眉不解其意,殷怀昭低头品了一口茶,慢悠悠道:“殷某欲与林长老相约七夕下山游玩,丹霄君也要来么?”
……七夕?
温淮恍若晴天霹雳,下意识转头看着林长辞,想寻求一个否定的答案。
他心心念的人却没能给出这个答案。
林长辞只是把信叠好,递还给对面的男人,道:“既然殷宗主有此雅意,又是林某师弟所托,自无不可。”
他对信中李寻仙所梦的“镜与人俱去,镜归人不归”稍微上了点心,此“镜”可是彼“镜”?又是否与玉镜台相关?
修士对气运机缘之事大多有几分信奉,既然白西棠卜出事有转机,不妨出去撞撞运气,若能改变什么,便是最好不过了。
温淮眸中流露出一丝不可置信,手上不觉加了一分力。
得到想要的回答,殷怀昭露出笑意,颔首道:“既然如此,不知林长老喜静还是喜闹?殷某一介粗人,届时若有不足之处,还往长老多多包涵。”
林长辞淡淡道:“我喜静。”
“喜静么?”殷怀昭思索道:“我听闻离神机宗百里外有一小湖,其位于悬崖绝壁之上,夏秋之时,常可见月出云海,尤为清丽。不如我遣宗门弟子把守各处要道,设一湖心亭,请乐师弹奏新曲,再添几盘时令瓜果,灵酒清露,共赏七夕月色,如何?”
他这么一说,林长辞倒真的思考起来,道:“不必如此费心,驾一叶扁舟泊于湖上,焚香煮茶,赏月放灯即可。”
“林长老果然风雅。”殷怀昭抚掌称好,忽闻“嚓”的一声。
他抬眸一看,立在林长辞身后的温淮脸色冷如冰封,似乎心中正当盛怒,竟生生把椅背的木头掰下一块。
那双眸子里的怒气几乎凝成实质,朝他直直逼视过来。
殷怀昭明知故问地揶揄道:“丹霄君这是怎么了?莫非七夕无人相邀,心下艳羡?”
温淮却不理他,按在青年肩上的手不知何时摸上了那道细白脆弱的脖颈,手指卡住下巴,微微弯腰,在林长辞耳边轻声细语:“师尊好生有闲心,这便当着我的面与殷宗主商议起怎么度过七夕了?”
他动作亲昵,语气平静,眸底却暗得仿佛风雨欲来,静得骇人。
林长辞心头一跳,怕殷怀昭察觉什么,拉下他的手低喝道:“放肆。”
“我放肆?”
温淮面色不变,强硬地反手一抓,把他的手扣进掌心,冷笑道:“师尊可听过一句话?只闻新人笑,不问旧人哭。”
“丹霄君这是……?”殷怀昭眯眼道:“怎能对你师尊如此不敬?林长老,弟子还是需要管教的好。”
温淮的手指扣得很紧,铁了心要和他作对。
林长辞一面跟他暗自较劲,一面强作镇定道:“他性子从来如此,是我疏于管教,让殷宗主见笑了。”
他能感觉到身后的人动作愈发恼火,圈得他手腕生疼,偏生二人面上都看不出什么,只是动作稍显暧昧。
殷怀昭伸出手来,替林长辞解了围,道:“丹霄君私下也就罢了,在外切不可对林长老如此不尊重,若是叫人看去,定会说林长老教徒无方,徒叫他背了骂名。”
温淮一甩手:“干你何事?”
“温淮!”林长辞语气严厉起来:“怎能对殷宗主如此说话?”
虽被冒犯,殷怀昭仍然不甚在意,摇摇头叹道:“我为丹霄君好,丹霄君不领情也罢,不必因此生气。”
温淮扶着腰间的剑,冷冷凝视林长辞半晌,狠声道:“好,师尊跟他一条心,我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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