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敲了敲窗户,小声喊道:“……师父?师父?你在里面吗?”
林长辞推窗,见林容澄穿着黑衣在外探头探脑,有几分哭笑不得,淡淡道:“进来。”
里面的人果真是师父,林容澄一骨碌便爬了进来,欢快道:“师父!”
他没站稳,跌落到林长辞怀里,反手搂住林长辞的腰,抬头欣喜道:“师父,你来南越后没遇见什么怪事吧?我一路上可担心你了!”
他欲再说,却见林长辞脸色不虞,立刻噤了声。
“长本事了,连师兄师姐的话也不听,当真以为自己能独当一面了?”林长辞眉毛紧皱,少有地责备起他:“独自溜出宗门便也罢了,为何把寻仙和婉菁也牵扯进来?他二人修为比你更低,假若路上出事,我该如何向你师叔交代?”
林容澄本来是个十分乖巧的弟子,才入宗几月,竟也变成这样,当真是温淮起了个坏头。
生活在山中时,他很少动怒,此时一生气,林容澄便立刻垂头认错:“弟子知错了,师父明鉴,我本只想找寻仙师弟算一卦,算算路上吉凶。谁知寻仙师弟叫我捎带上他,否则就告诉师姐,我只能带他一道出来。”
“那婉菁呢?”
“婉菁师妹是偷偷跟上来的。”林容澄揪着衣摆,讪讪道:“她说她想念娘亲了,保证只是跟我们一起来寻娘亲,绝不节外生枝,我和寻仙师弟正好都忘了带灵石……”
他精明得很,一边认错,一边用余光观察林长辞的脸色,见他神情稍微软化,便摇着袖子道:“师父,你不要生气,我已知错了,下次绝不再犯。”
林长辞知晓他只是嘴上保证,以后还指不定会怎样,有些头痛道:“你知道这是什么地方么?还敢夜探,嫌命大?”
林容澄软语解释道:“我并非这个意思,今晚是小师叔带我们一起进来的。”
林长辞微微一惊:“他怎会带你们进来?”
白西棠不是这么莽撞的人,知晓宋家危险还带他们进来,到底在筹谋些什么事?
“我也不知。”林容澄想了想道:“小师叔倒是没有给我们委以重任,只说莫被发现就行,我便自作主张来找师父。”
林长辞叹气道:“下次不许这样了。”
林容澄连忙点头,熟练撒娇道:“师父,我每晚都梦到你呢。”
“梦到什么?”
少年生得可爱,又是真诚认错,林长辞看得心里一软,揉了揉他的脑袋。
林容澄垂眸,放轻了声音:“我梦见师父背后一直跟着一位黑衣女子,在山洞中和师父对峙,随后离开山洞,走到树林中间……再后来不知怎的,师父与她都来到了一座府邸里,她手里拿着刀,我喊师父快跑,师父却听不到我说话。”
林长辞一怔,下意识追问道:“此人是何模样?”
山洞、树林、府邸……正好是他从失魂林出来所走过的地点,若林容澄真的梦见,未免太凑巧了些。
林容澄回忆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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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姿容艳丽,气质冷淡,黑衣也并非衣裳,像是一件外袍,但更多的却看不清楚了。”
他所说的和宋临风一一对应,分毫不错,林长辞心中有些悚然。
少年没有未卜先知的本事,也没来过南越,怎么会恰好知道这些细节?
林容澄见他神情严肃,惴惴不安地问:“师父,怎么了?”
林长辞想了一会儿,回过神摇摇头,最终道:“无事。”
世上多得是光怪陆离之事,林容澄的梦也算其中一种,因此小题大做,反倒叫林容澄徒增担忧。
林长辞宽慰道:“园中不便藏人,你师叔唤你来定是已安排好了去处,届时你跟他离开便是,莫要担心为师。”
林容澄在他手心里蹭了蹭,仰头问:“师父不跟我走么?”
他示意了一下自己的轻剑:“我带了剑来,到时候……”
他还没说完,窗外响起落地声。
林长辞往窗外看去,来人察觉到屋内多了个人,敲门的动静多了些暴戾。
“师尊!”
“师父!”
同时的两声拔剑在夜里格外清晰。
听到对方的声音,二人俱是一顿,随后收剑。
温淮推门而入,一抬眼便见林容澄扑在林长辞怀里,神色一冷:“师弟已这般大了,怎的还不知礼数?”
林容澄示威似的抱着林长辞,挑眉道:“我想念师尊,有何不可?”
温淮漠无表情地关上门,朝这边走过来。他五官凌厉,一冷下来便格外显凶。
“不成体统。”
这话本是林长辞斥责他的,他却搬来对付林容澄,一点也不脸红。
林长辞感觉林容澄的手指收紧了几分,警告似的瞥了温淮一眼,拍拍少年的头道:“你师兄吓唬你,不必当真。”
林容澄冲温淮哼了一声,扭头埋在林长辞怀里,看得温淮眸子微眯,脸色越发不善。
谁吓唬他?这人抱的什么念头他会不知?
他把剑从腰间卸下,脱去外袍,给自己倒了杯冷茶,喝过后故意往床上一靠,淡漠道:“夜深了,师弟也不想打扰师尊休息吧。”
林容澄不解其意,转头看向他。
见他若无其事地把被子一点点摊开,铺好床后,又点起暖炉,末了冲自己弯唇一笑:“宋家小气,我和师尊不得不住一屋,师弟也看到了。这张拔步床太小,容不下三人,只能委屈师弟早些离开了。”
第57章昏睡
好不要脸的说辞。
林容澄简直不敢置信,眼里没能掩饰住震惊。
那日他轻薄了师父,自觉负荆请罪,分明不得师父待见,现在竟还敢堂而皇之地与师父睡一张床?
用发丝想师父也不会答应。
他在这里自说自话,没见师父根本没有赞同一句么?
他心头一怒,松开手去拉温淮,然而床上的人不动如山,凭他如何用力也不起来半分。
林容澄转头去寻林长辞的帮助:“师父,你看师兄!”
原本今夜氛围有些紧张,他俩这么闹一通,林长辞头疼,一手拉一个,将两人拉开。
温淮趁机抱住林长辞,学着林容澄的语气,戏谑道:“师尊,你看师弟。”
“住嘴。”林长辞冷道。
林容澄使劲扒拉林长辞,试图把林长辞从他怀中扒拉出来:“说我不成体统,你才是最不成体统的那一个,师父明明不愿意!”
温淮挑眉道:“谁说的?师尊愿意和我睡一屋。”
林容澄怕伤到林长辞,不敢太用力,又掰不过温淮,不高兴地咬了咬牙,打算再跟他吵几句嘴,忽闻窗外一声呼哨。
林长辞推开窗户,往上方一望,一道瘦高的身影伏在斜对面的飞檐上招了招手。
那是李寻仙在冲他示意,身后素白衣袂一闪而过,林长辞回身道:“容澄,师叔来接你了。”
“师叔来了?”
林容澄愣了一下,不情不愿地松开手。
才见师父多久,这便要离开了。他苦恼地叹了口气,尽管心里再恋恋不舍,依然翻出窗外,走前不忘瞪了温淮一眼,道:“师父,我先走了,你要多顾惜身子,小心那个黑衣女人。”
林长辞颔首,目送他飞上檐角,和李寻仙会合后迅速消失在另一头。
看来白西棠知道该怎么送他们出去,倒是让他少操了一份心。
林长辞收回目光,碍眼的少年跳窗一走,温淮立刻关上窗,巴不得他早点离开林长辞的目光内。
林长辞责备道:“连你的师弟也容不下了?”
温淮转身,一下子挂在林长辞身上。他分量不轻,把人压得连连后退,直至抵在床柱边退无可退。
“唔。”林长辞撞在他的手臂上,被搂得死死的,声音里含着怒气:“温淮。”
温淮随意答了一声,双手环住腰在他怀里嗅来嗅去,像只辨认主人气息的小狗,声音闷闷的:“师弟可以被师尊拥怀,为什么我不行?”
“明知故问。”林长辞推了推他,眉毛蹙起道:“干容澄何事?不要得寸进尺。”
温淮笑了一声,抱着人往床边挪了几步,随后一起栽倒在床上,扯过锦被盖上。
被子兜头蒙下来,黑得看不清东西,身上的人压向他,不留任何余地,黑暗之中只能感受到炙热的气息在不断接近。
林长辞身体一僵,那日被按在题诗石上肆意亲吻的抵触全数翻涌上来,叫他本能地缩成一团。
“温淮!”
他语气里带着不易察觉的慌乱。
“嗯?”
温淮拉下锦被,把眼前光亮还给林长辞,蹭了蹭他的颈窝。
林长辞推他,不容拒绝道:“起来。”
温淮半撑起身子,想了想又压下来,委屈道:“我受伤了,师尊。”
什么伤叫他连起个身都没力气?
林长辞才不信他,被他拉住手,引导着往身后摸去,果然摸到肩胛上一道伤痕。
不长不短,不轻不重,要是他再晚点想起来,只怕伤口便已经结痂了。
尽管如此,到底是自己的弟子,他愿意主动说起受伤,已是转了性。
“先前已嘱咐过你小心行事。”林长辞皱眉道:“转过来。”
温淮却又不听话了,赖在他怀中哼哼唧唧,听不清在说什么,左蹭右蹭就是不动。
他身躯死沉,林长辞翻不过来,也不好再打一巴掌,恼道:“起来。”
“不起,师尊不撵师弟,专门撵我。”
温淮还在跟他闹脾气,林长辞无奈,皱着眉自己爬起来,不料刚刚离开铁箍似的怀抱,床上的人长臂一伸,又把他拦腰捞了回来。
“逆徒。”他恼火地低喝道:“还想再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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温淮眼睛闭着,嘴唇翕动,这次林长辞总算听清他在念叨什么:“师尊,不许……是我的……”
他被晃了好几下也没睁眼,不像清醒的样子。林长辞顿了一下,翻开眼皮,发现他眼睛快速地转动着,仿佛被魇住了。
不对,温淮气息没有任何变化,没有着道。
林长辞皱眉想,难道是今夜探路太累,所以这会儿倒头便睡?
“师尊。”温淮贴在他胸前,喝醉似的,低低地呢喃道:“是你把我捡回来的,不能不要我……不能丢……”
林长辞轻声道:“胡说八道,我只捡过容澄,何时捡过你?”
睡着的人是听不见他说话的,温淮往他怀中拱了拱,呼吸逐渐匀长。
只有魂魄出现问题才会说胡话,林长辞用神识一探,竟发现他神魂非但没有受伤,反而自行补回了些许先前流逝的部分。
这可不是寻常修士能做到的。
林长辞思忖了一下,但温淮神魂本就不全,他之前还没探究出原因,这会儿仓促,更加没法找出道理,便把无益的杂乱想法抛在脑后。
烛火摇曳不定,将床帐映出两个交叠的影子。
林长辞费了半天劲,总算半挣开温淮的怀抱,攀着肩膀将衣裳扯开一看,肩上的伤虽浅,却没有好好包扎,草草涂了点药便完事。
幸好无毒,他仔细涂了祛疤的药膏后,在伤口细致缠好了纱布,把散开的衣领合上。
就算在梦里,温淮搂在他腰上的手箍得很紧,一点劲不愿松,像是垂死之人抱着浮木。
今晚没法把他赶下去,林长辞知晓他伤还没好全,想了想,终究没把人喊醒,将他移到了里侧。
素来睡觉十分警觉的人今日终于得了一个好梦,睡得比昔日沉了许多。
他睡颜安安静静,林长辞多看了一眼,吹熄蜡烛,也阖上了眸子。
一夜无梦。
第二日清晨,洒扫的侍从还没出现,鸟儿便已在枝头啼叫了。
林长辞思绪模模糊糊,困倦异常,感觉身后的人动了动。
温淮抱着他的手已经松了,剑柄似的东西顶住后腰,随着他轻微的动作,下意识蹭了蹭。
林长辞一开始并未反应过来,意识到那是什么后,脑海陡然清醒,脸色难看得要命。
他正要起身把人踹下去,温淮在这一蹭之下也醒了过来,比他更快地翻身坐起。
他似乎没发现枕边人已经醒了,一通细微的动静后,悄悄去看林长辞的脸,目光有如实质。
这样的情况下,林长辞反而不好贸然起床,压下心中恼怒,闭着眼装睡。
确定他还没醒过来,温淮松了口气,不知在想什么,没发出一点声音,过一会儿,抬手摸了摸他的脸。
林长辞僵了僵,指尖难以察觉地绷紧,温淮却没有下一步动作。
他只是出神地看着他,凝视了半晌后,轻手轻脚绕过外侧的人爬下床,没一会儿,屋外响起水流哗啦声。
林长辞睁开眼睛,翻身平躺过来,身侧的锦被里温暖犹在,充满了另一个人的气息。
他默默地听着水声,南越入秋比中土更快,这几日下过雨,泉水应当十分寒凉。
温淮的性格真是难以捉摸,先前还蛮不讲理,这时却又忽然知道廉耻了似的,悄悄自己下了床,没有不知羞耻地闹他起来。
温热的目光仿佛还停留在脸上,温淮好像很习惯这样悄默无声地看着他。
从前世到重生,这个人这样看了他多久?
林长辞不自觉地往门外看了一眼,水声停了,很快开门声响起,他顺势翻了个身,装作才睡醒的样子坐起来。
“师尊。”
温淮一身的水气,头发沾湿几缕,不住往下滴着水。
林长辞假作不知晨间那段尴尬的事,只按平常性子,责备了他一声:“伤口涂了药岂能这么快沾水?”
温淮不愿让他晓得方才的事,含糊道:“师尊莫担心,我岂是如此粗心之人。”
他把木施上的外袍取下,穿戴整齐,重新在腰间佩好了剑,又是一幅端端正正的模样。
温淮穿好后,一面帮他系上外袍,一面道:“今日应当会重开失魂林,师尊待会儿小心些,不要离开我身边。”
“你们昨夜到底做了什么?”林长辞问。
温淮想了想,悠悠道:“说来话长。”
自打注意到有几个修士莫名失踪后,他找闲暇的空子悄悄探查了这几人的去处。宋家看守严密,不让来聘镇墓人的修士出去,他没找到那些人去向,就悄悄在剩下独居的修士身上做了记号。
昨夜他和白西棠在此事上一拍即合,他负责追查这些修士去向,发现三四个记号正好动了。
独居修士们被统一带到了离宋家十余里外的一个山丘。
山丘下有一条密道,从密道外刻着的地图来看,一头连着祠堂,一头连着宋家陵园。
此处山川灵脉流动十分奇怪,阴气流而阳气阻,修士本就如失了魂一般痴傻,到了此处,气息迅速衰弱下去,随后一个接一个地被家丁带进密道,记号彻底消失。
白西棠留在宋家牵制其他人,温淮大着胆子独自潜入密道,混入修士间,跟着家丁走上通往陵园的路。
他们才走了一半,家丁提着的灯突然熄灭。
家丁立刻意识到修士中有诈,几人黑灯瞎火里战斗片刻,温淮原本游刃有余,却听到某个方位传来一声啸响。
那里本躺着一名被他杀死的家丁,这人不知怎的又活了过来,气息比先前更强。
温淮一时大意,这才受了伤,他并没有多纠缠,很快寻机会脱身回了宋家。
林长辞听得拧眉,魂魄、失魂林、镇墓人……这些的共同点都与神魂相关。
人手折损,或许还被撞破了一桩大秘密,难怪宋家这两日要重开失魂林止损。
“你是说……”他抬眼看向温淮,终于明白了宋家的不和谐之处:“他们以修士的魂为引,用神魂献祭失魂林?”
世间邪法不胜枚举,有此类法术也不足为奇,多是用来积攒气运,以求飞升。
一般世家自觉名门正道,有道心约束,不会做这样的事,没想到宋家竟如此阴毒。
温淮猜的没错,早膳后没多久,一列淡桃色衣裳的侍女再度提灯翩然而来,伫立在小园门口,为首的侍女盈盈一拜,柔声道:“二位贵客,家主有请。”
第58章渐显
林长辞和温淮对视一眼,心里已有了个大概,嘴上仍问道:“所为何事?”
侍女恭谨道:“家主托奴转告二位贵客,失魂林重开,恭请贵客重新竞逐镇墓人。”
园门口的侍女们齐齐行礼道:“恭请贵客重新竞逐镇墓人。”
宋临风发话,自然没有拒绝的余地,林长辞也想看看她葫芦里究竟卖的是什么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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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人同她去了主院,里面早已有不少修士在此等候,皆是那日所见过的面孔,不过有些人已不在期间了。
白西棠立于这些人之中,卓乎不群,他生得清隽,又有世家公子风采,引得修士们频频打量。
他并不在意这些人或揣测或惊艳的眼神,这么多年来,他从来是修士们目光的中心。
林长辞见他身边跟着林容澄,顿时眉毛一皱,目光露出问询。
白西棠无奈地笑了一下,给他传音道:“师兄勿怪,容澄非说梦见一些不祥之事,一定得跟来。”
林容澄一大早便跑来了宋家,被侍女引到他住的院子外,便是不想带他,此时也不得不带。
单他一人在此,林长辞有些担心另外二人的安全,问:“婉菁和寻仙呢?”
白西棠道:“我已给他们传信,命他们去找鹤,师兄放心。”
他们传音间,侍女翩然来去,搬来许多交椅,给每人设了一个座位。林长辞的座位是主位之下第一人,不免引起其他修士惊诧和揣测。
“贵客,请用茶。”
侍女给他斟上茶水,幽幽香气溢出,和林长辞先前闻到的花香一样,他心里提高警惕,道谢之后便把茶盏放在一旁。
他注意到侍女仅称呼他、温淮和白西棠为贵客,唤其他修士为“大人”或“前辈”,明里暗里向修士们展示着这几人身份的不同。
想立他做靶子?
林长辞心中思量百转千回,香快燃至尽头时,宋临风终于斜披黑纱,在侍女的簇拥中施施然进了前院。
“各位道友久等了。”
她在主位端正坐下,笑意清浅,目光却如刀锋一一扫过众人。
修士们皆不由自主瑟缩了一下,无他,见过宋临风那日在失魂林中翻手云覆手雨的可怕修为,没人敢升起任何不敬的心思。
在他们之中,林容澄肩膀也微微颤抖了一下,却不是害怕,而是惊骇。
——就是她。
此人正是他梦中所见的黑衣女子。
她拿着刀,日日跟随在林长辞身后如鬼魂飘荡,直至昨晚的梦境。
黑暗里,女子终于举起了那柄瘦长锋利的刀,带着恣意的笑容,从背后一点一点将林长辞分解殆尽。
梦里全是血红色,熟悉的白衣也染浸泡在血水里,血水淌过林容澄的脚下。
他只能如石头般定在原地,眼睁睁看着师父倒在血泊中,面目模糊,那双抚摸过他头发的手也被血水淹没。
他又惧又悲,但在这模糊的血肉里,居然缓缓站起了一个人。
这人比林长辞高大,气息也更为危险,血肉组成了他的全部,没有头发,没有五官,可铺天盖地的魔气搅碎了滞留的灵力,林长辞浑身冰冷,动弹不得。
这场梦太过漫长,长到他醒来时,身上已被冷汗湿透。
林容澄却顾不得这么多,换了身衣服,立刻直奔宋家而来。
似乎察觉到林容澄的不同寻常,宋临风眸子在他身上多停留了一下,道:“失魂林已经恢复正常,正在等候新的镇墓人。知晓各位道友皆是为奇南香而来,我便不多废话,愿意继续角逐奇南香者,请随家丁引路前往失魂林。”
她的直爽倒是出人意料,修士们窃窃私语片刻,有人站出来道:“多谢家主体谅,我等甘愿赴命。”
宋临风拍了拍手,笑道:“道友果真勇毅,临风佩服,奇南香已备好,静候道友们归来。”
紫衣家丁们再次给修士们分发了银蛇手镯,在前方引路,带领修士们来到第一日待过的偏院。
林容澄也跟了上来,和温淮在林长辞身边一左一右,隐隐形成护卫之势。
管事新换了一位,意味不明地多看了几人一眼,没有出声制止。
温淮隔着袍子拉了拉林长辞的手,用口型对他道:“密道。”
林长辞用神识去探,发现此处并非不是那日的院落,而是障眼法。家丁们看似原路前进,实际越走越偏,引着他们出了宋家。
离主院越远,阴气越是浓重,行到离宋家三四里的地步时,修为最低的修士也察觉到了不对劲。
“我们这是去何处?”他疑惑问道:“管事是否搞错了?这不像是去往失魂林的路。”
没有家丁回答,他们平静地继续着引路的任务,管事笑而不答。
这下,修士们纷纷察觉不对,停下脚步,质疑道:“是不是你带错了路?”
“我看这里和那日的路十分相似,莫不是迷路了罢?这么大的府邸,有几处路相同也是正常。”
“我看是这人偷奸耍滑,不想我们拿到奇南香。”
听到他们的质疑,管事回身笑道:“请各位前辈毋疑,众所周知,失魂林是一方世家陵墓命脉所在,并非一时半会儿便能恢复过来的。家主也是为各位考虑,不愿各位等候太久,特地开辟了一条近路。”
“近路?”
一直没说话的温淮忽然走了出来,掂了掂佩剑道:“怕是通往黄泉的近路吧。”
管事没想到他会出来找茬,眯着眼问:“这位贵客是什么意思?”
“就是你想的意思。”
温淮拔剑往周围一挥,剑气涌出,金色的灵气锋锐无双,刹那破开障眼法,显露出周围的地形来。
一行人并不在四水归堂的天井旁,此处处于山丘合围之下,树林投下一片浓重的阴翳,阴气森森,冷得像是坟地。
最开始质问的修士打了个寒战,声音惊恐:“这是何处?你们究竟要把我们带到何处去?”
既然目的已经暴露,管事也无意与他们多做纠缠,家主那里没有失手一说,他若是办事不力,只会立刻步上一位管事的后尘。
他击掌几声,林中顷刻涌出许多家丁将修士们团团包围,他们身着红衣,气息强悍,比不少修士还强上数倍。
宋家想要谋财害命?
修士们纷纷拔出长剑或是拂尘,紧紧缩成一团,不可置信道:“这是你们家主的意思?宋家想与南越修士为敌?”
管事没兴趣回答这样无聊的问题,红衣家丁出现后,他就立刻消失在人群后。
林容澄也拔出自己的剑来,挡在林长辞面前。
“师父别怕,我保护你。”
林长辞摇摇头,拍拍少年的肩膀。
他并不害怕,只觉得奇怪。
这些家丁虽然强悍,却并不是温淮和自己的对手,宋临风不可能没留后手,她在筹划什么?
……
“已经决定好留下那个人么?”
主院后的小亭中,灰衣男子落下一枚白棋,问:“你分明知道,他的神魂比你遇见过的任何一人都强大,不是这些修士所能比拟的。”
他眉如弯月,眸含春水,一点强势也无,声音极其温柔。
宋临风紧接着落了黑棋,淡淡道:“你很在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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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子垂眸,道:“你明白,你的事我是从来不过问的,但这次实在好奇。”
“与你无关,别问了。”宋临风道:“你的伤好得怎么样了?”
男子下意识摸摸小腹,道:“好多了。”
见宋临风当真没有再开口,他苦笑一声,道:“临风,我们既是夫妻,又是同路人,我总要知道你的目的,才晓得能怎么帮助你吧?那人并不适合作镇墓人,我想不出你把人留下的理由。”
宋临风斜斜看他一眼:“怎么,你怕自己的地位受到威胁?”
男子叹了口气:“我若害怕这件事,便不会稳立在你身边这么多年。在这方面,我自觉还是有些手段的。”
宋临风悠然看了他几眼,道:“好吧,不逗你了,留下他的原因你未必没有想到,只是不愿意承认罢了。”
男子沉默了一会儿,问:“巫真?”
这个名字已逝去数十年,可仍然没法真的从他们的生活里淡去。
魔尊巫真,昔年诱宋临风私奔之人,后来不知为何与其分开,再不相见。
“是啊。”宋临风勾唇道:“你一定要求个答案,现在得到了,不开心?”
男子脸色黯淡,叹息一声。
这种事情怎么能开心得起来呢?
宋临风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另一个男子,甚至那人已死去多年,他依然无法与之相比。
见他越想越偏,宋临风摸摸他的脸,难得安抚了一句:“罢了,别多想,我并非是为一己私情,这只不过是我昔年答应他的承诺而已。”
她看向亭外,日头未落,天边已经隐隐泛红。
看了半晌,宋临风蓦然轻叹:“留给我们时间已经不多了。”
……
树林中。
温淮甩出符箓,逼退林长辞身边的家丁,随后回身一剑,把几人击倒在地。
林容澄怕他们再站起来,谨慎地补了两剑,随后拉起林长辞:“师父,往这边走。”
修士们已分散得七七八八,有不少人被家丁撵入林子深处,不知会遭遇什么样的命运。温淮昨夜探过此处,早已知晓地形,护着林长辞边打边退,往宋家反方向而去。
白西棠已经提前到那处接应了,只要此行顺利,他们几人都能成功离开南越。
可即将退到他心里划定的安全位置时,赤红的天边飘来一袭黑纱,他心中一沉。
宋临风果然追来了。
不过多时,黑色小点就迅速变大,飞到几人面前,乌纱一卷拦住三人去路。
宋临风落到地上,勾唇道:“不告而辞,似乎不是贵客所为?”
温淮冷冷道:“假借镇墓人之名屠戮修士,只怕也非世家所为?”
宋临风摇头道:“失魂林的确需要修士镇守。”
她并不着急,在几人面前踱步,半晌对温淮笑笑道:“我给你一个选择,如何?”
“前几天,失魂林中,在放弃你独自离开,或是双双死在失魂林里,你师尊选了第二个。”宋临风不常笑,她一笑起来却十分张扬美艳,叫人难以移开眼:“今日,我同样给你这个选择。”
“是放弃你自己让你师尊离开,还是两人一起留下来?”
第59章追逃
她说完后,几人间静默了几息。
隔着十余步的距离,温淮横剑在身前,做好了剑法起势。
宋临风把玩着手里的乌纱,扬了扬下巴:“想好了?”
温淮抢在林长辞前面冷冷道:“我拒绝。”
宋临风给出的两个选择,他哪个都不中意。那么多修士在场,宋临风却不惜亲自追他们一行人,怎会突发好心,其中必定有诈。
乌纱骤然如活物般翻卷展开,狂风乍起,如刀割面。
数道灵力蓬然炸开,混混沌沌散成雾气般的帘幕。
在这些帘幕的遮掩下,温淮与宋临风电光火石般过了几十招,锋锐剑气横扫开来,将碗口粗细的林木折成几段。
林长辞被狂风逼退了一步,手上捏诀,正要强行催动灵力,温淮已从帘幕里迅速脱身,挡在他面前,低喝道:“跑。”
话音未落,林容澄已拉起林长辞跃上了飞剑。
他头一回和这个便宜师兄齐心,却是在这样紧急的时刻。
温淮没有追上来,独自留在下方阻拦宋临风的脚步,林容澄肃着一张白净的脸,御剑飞速离开了此处是非之地。
这几月的努力终是有用的,他终于也能在师父有危险的时候派上用场了。
尘烟弥散到整个树林,看不清他们打斗到了何方,两人身手都极为厉害,修为又高,若不退避,只怕其他修士和家丁都得遭殃。
但温淮身上还有伤,怎能敌得过宋临风?
林长辞思来想去仍然放心不下,扔了一张符箓下去,符箓上的灵气四散,霎时朝他展示出尘烟中二人的方位。
宋临风的黑纱已层层缠绕在附近的树枝上,树枝绷到极限,随时有向中间倾压下来的可能。她宛如蛛娘,编织着巢穴,将温淮围困其中。
灵力顺着黑纱道道流转,柔软的轻纱此时如寒铁般坚不可摧。温淮去势不减,剑身划过黑纱,火花一闪而过,纱上没留下任何痕迹,他反被震得后退半步。
宋临风趁此空隙欺身而上,冷冷勾唇,不留余力地一掌击出。
林长辞眼睁睁看着温淮倒飞出去,落入树林深处,顷刻不见踪影。
不容他跳下,林容澄强行抓住他的手,喝道:“师父,走!”
平时说话痴慢,性子柔和的少年此时爆发出了难以置信的力量,竟让林长辞一时没能挣开被钳住的手。
“留下来吧。”
下一息,宋临风飞上半空,身形如鬼魅般难以捉摸。
林长辞拔出长剑,剑身与黑纱相触的瞬间,一个人影出现在宋临风身后。
温淮甩出数张符箓,同时手上的剑掷出,在半空中划出一道圆。
那是林长辞曾经教过的剑法最后一式。
宋临风察觉到背后的威胁,但已来不及了。
符箓只能困住她一瞬,可就在这一瞬,温淮的灵力凝聚到极致,随着圆圈的完成猛然爆发开来,重重将她抛了出去,砸向地上。
飞剑冲出山头,载着二人消失在天际。
地上的女人起身时,方才的飞剑已寻不到踪影。
她仰头静静地凝视了一会儿,起身黑纱游回身侧,贴着手臂缠上来,一点尘土也没沾染,又变回了那个气定神闲的家主。
黑色身影再度冲出来,宋临风看也不看,反手一挥挡下温淮的攻击,冷然回头道:“放弃吧,你伤得不轻,是敌不过我的。”
温淮并未收手,一击不中,再度隐入树林。
长剑横戈,他如拨弦般快速弹动剑身,剑气四面八方倾泻出来,让中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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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避无可避。
宋临风微微颔首道:“学得很快。”
温淮这一招正是模仿她黑纱的缠绕围困,因着没有长纱,便用剑气替代。不得不说,他的脑子很灵活,反应得也很快。
可惜受伤的人根本不是宋临风的对手。
宋临风再度挥出轻纱,如一条黑蛇般猛然蹿至温淮面前。
她随后拉近距离,简洁道:“太慢。”
巨大的灵力拍在胸口,温淮喷出一口鲜血,震得撞断了几棵树才停下。
“莫非你以为一个伤兵便能阻拦我想做的事?”
宋临风傲然道。
温淮在地上滚了数圈,咳嗽着从尘烟中站起,喘气道:“你果然想强留下师尊。”
他举起剑,冷冷道:“虽然我不是你的对手,可我若想走,你又能奈我何?”
宋临风打量了他几眼,忽的笑笑:“不,你是走是留我并不关心,我的目标自始至终只有你师尊罢了。”
尘烟飞扬,她的身形在其中渐隐:“你当真以为有人能逃出宋家的地盘?”
温淮愣了一瞬,立即追上去厉声道:“你做了什么?”
方才那一下,他的心突然跳得极快,强烈的不安感萦绕在身边。
宋临风顿了顿,弯唇轻声道:“宋家的花可从来不止美貌。”
……
眼看即将到达北面的宝塔,林容澄勉强松口气,激动道:“师父!白师叔一定在那里等我们,你……”
他说着回头,见身后病弱清瘦的青年脸色苍白,身子晃了晃,忽然吐出一口鲜血,仰头坠下飞剑。
他从长空坠落,白衣白裳皆尽飘飞,轻得像一片舒展的云,洒了几点殷红。
“——师父!”
林容澄心跳空了一拍,马上追了下去。
但他还没抓住那只毫无血色的手,便被另一人接了过去。
不知何时出现的灰衣男子飞上半空,打横接住坠落的林长辞。
他身形修长,黑发松松在脑后绾了个髻,生得一副多情好相貌,却面容悲悯,叫人提不起半点歪念。
男子抱着林长辞落到地上,怀中之人已失去了意识,唇角鲜血一直流到耳边,沾湿了鬓发,头沉沉地仰着,将毫无防备的脆弱脖颈暴露在人前,宛如濒死的谪仙。
男子的目光落在上面,似乎在想要不要将手放上去。
“师父!”林容澄紧随其后落在地上,执剑对着灰衣男子道:“放开我师父!”
这时他看到不远处停着一架华贵的马车,仆役们静静候在一旁,似乎早已等候着他们自投罗网。
灰衣男子含着春水的眸子看了他一眼,摇摇头道:“很抱歉,没法如你的愿。”
他声音也柔和,松开手,由仆役将林长辞扶上了马车。
仆役皆是清一色的童子,头发束起,一身月牙白衫子,仿佛误入某个与世无争的棋局中。
“请坐。”
男子对二人莫名客气,竟让林容澄也上了马车,对他行了一礼:“在下姓宣,名隐衫,是家主内人。”
林容澄探查不出他的修为,心中越发下沉,知晓自己与师父终是插翅难逃,不知道便宜师兄怎么样了,那么多努力怕是白费了。
半个时辰后,马车回到宋家,林长辞和林容澄被送入了主院,安排在宣隐衫的园子中。
这个园子难得没有宋家无处不见的小花,品味清新雅致,簇簇细竹在屏风和回廊中投下影子,池塘边种了数株高矮不一的棠花,花逐流水,凉风习习。
林长辞醒过来时,眼前白蒙蒙的越发厚重,看不见东西,耳朵里也时断时续地鸣了几阵。
他勉强支撑着坐起,肺腑剧痛,咳出几口鲜血,摸到旁边的人,凝神辨认了一下,低声唤道:“容澄?”
林容澄呼吸平稳,像是睡着了,被他碰了几下也没醒过来。
半晌,他才发出一声闷哼,迷糊道:“师尊,且再等等,我定会带你出去。”
林长辞怔了一下,问:“你唤我什么?”
林容澄从来只喊他“师父”。
可身边的人没有再唤,只重复道:“等我。”
说罢,他又昏睡了过去,林长辞搭在他手腕,没有中毒迹象,除去昏睡也没有受伤,可怎么也叫不醒。
“容澄?”
“别做无用功了。”
宋临风的声音响起。
她无声无息地进了内室,在榻边坐下,低声问:“此处居所可还合心意?”
林长辞勉强看清她所在的方向,冷道:“若我说不合心意呢?”
对面的人笑了笑,给自己倒了杯茶,道:“林长老真是挑剔,不合心意也无法,只能委屈你在这里多待一阵子了。”
林长辞问:“你把我徒弟怎么了?”
宋临风饶有兴致道:“你说的哪一位?若是拦我那位么……伤得不轻,被我扔进了失魂林,多半活不下来,劝你还是别太惦记了。”
林长辞的心彻底沉了下去。
温淮快死了?
……怎么会走到这一步呢?
他来这里本就是为救他,如今这人却因他的缘故,被丢到了最危险的地方。
失魂林那样残酷,温淮若留在里面,连魂魄都无法保全。
即便侥幸转世,也会不再是那个人了。
别后相思空一水,重来回首已三生。
大概是肺腑凌迟般的疼痛,让他再难感受不到更多的痛苦,只觉心口苦涩,口中也苦涩,仿佛骤然失去了什么,回首时空空落落,寻不到曾经留下的只言片语。
遗憾么?还是惘然?
他不知道。
唯余肝肠寸断。
内室静默良久。
林长辞闭了闭眼,轻声道:“你知道么,他一直是个很好的弟子。”
“他是外门的天才,聪明,却又固执。其他人都知道没可能的事,只有他愿意像个傻子一样继续坚持,犟得很。”
“他什么都不怕,唯独怕失去我。”
“是么?”
宋临风盯着他的脸,听他声音发颤,继续道:“要是他知道我没能带他回卧云山,任他独自被抛在这么远的地方,他一定很难过。”
“……一定很难过。”
哀戚浓重地压倒在这个脆弱苍白的青年身上,他分明没有露出任何悲伤的表情,却让人清楚地察觉到其中蛰伏的痛苦。
宋临风坐直了身体。
她情不自禁地握住黑纱,看着榻上的人,丝毫不敢眨眼。
林长辞说这些当然不是为了向她倾诉痛苦,而是某种余烈燃烧殆尽前的无声宣告。
这个人要动真格了。
第6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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胜筹
灵力磅礴缓慢地凝聚在这座雅致的庭院里,竹影停止摇晃,池水涟漪冻结,一切瞬息静了下来,落针可闻。
人声、鸟语和更漏声都忽然消失了,静到宋临风甚至能听见心跳。
她听说过人在死前最后听到的是清冽的风声,可从未想过这一刻过早地来了。
轻纱飘落在地,宋临风定在原地,忽然有些后悔。
她不该激怒一个绝望的人。
对面青年身形瘦弱,如狂风骤雨中的青竹,端坐榻上,眉目冷凝。
珠帘和宋临风的衣袂无风自动,一滴滴溅上清寒的水珠。
她抬头,发现屋内开始落起了小雨。
雨滴答滴答,越落越密,最后化为汹涌锋锐的灵力,肆意流淌在脚下,仿佛刀锋寒芒游过,搅碎了所能见到的一切。
青年缓缓起身,红眸发亮,毫无血色的手指一根一根握在剑柄上,鸦雀无声中,唯闻剑身出鞘清脆一响。
“唰!”
出鞘刹那,剑光刺目,照耀得黑夜亮如白日。
宋临风心头一颤,第一次升起莫大的忌惮。
他分明已是濒死之人,灵力支离破碎,宛如立在悬崖边的人,只需轻轻一推,就会万劫不复。可这样病弱的身躯竟能爆发出如此大的威能,灵力节节攀升,汹涌剑意几乎已达到了剑道的极致。
这便是天生剑心的厉害么?
身体比脑子更快一步地催着她退了数十步,厉声道:“停下,你不要命了?”
有宋家法阵在,林长辞不可能自爆成功,但经脉会彻底废掉,即便侥幸保全躯壳,亦与活死人无异。
宋临风不关心一个后辈的死活,可此人是她目前给巫真物色到最适合的皮囊,自然不能让他经脉俱废,否则巫真果真复活了也只是个废人。
时间即将不够了,她几百年才遇到这么一个神魂强大到足以容纳巫真的人,怎能轻易放手?
黑纱袭来,剑身一转,轻易地将其震了回去。
林长辞眉宇间威仪俱足,缓步下榻,衣袂飘舞间,每一步都在地上留下灵力震荡而成的涟漪。
青白色剑影从未如此灿烂过,晃得人睁不开眼的光华盈满内室废墟,惨烈地灼烧、摧毁。
摧毁一切并不可怕,可怕的是青年冷静地控制着灵力,如臂使指,杀意从始至终只凝聚在庭院之内,一步一盛,牢牢锁在宋临风身上。
青年手中长剑灼烧融炼又重铸,从铁水化为一柄崭新的剑,淅淅沥沥的灵雨中,冷芒刺破长空。
宋临风看不清剑身飞出的弧度,死期将至的危机涌上心头,她本能扬起黑纱,化为天幕挡在面前。
“撕拉——”
这一次,无坚不摧的黑纱也挡不住剑光。
黑纱撕开一指长的小口,宋临风喉咙一甜,唇角溢出血色,被剑气拍出内室,脚下踉跄,险险在池边停下脚步,惊险道:“你不怕死,你后面那位也不怕么!”
二人的灵力将内室震得粉碎,博古架、盆景和桌椅都碎成废墟,榻上沉睡的少年依旧安然无恙,被最熟悉的灵力牢牢护佑,连呼吸也没乱一丝一毫。
她的话像是骤然点醒了持剑的人,漫天剑光停了一拍。
宋临风继续道:“若你死了,他可就要彻底落入我的手中,怎么处置我说了算。”
那双肖似魔修的红眸眯起,青年眸光红得可怕,像是在掂量她话里的真假。
可已经走到这里,便没有回头路。林长辞自知强弩之末,此时唯一的生机即烧尽最后的灵力,把林容澄送出南越。
他已失去温淮,不能再失去另一位弟子。
如是想着,林长辞剑指擦过剑身,剑罡凝聚,金色灵气一闪而过,杀意再度锁在宋临风身上。
忽然,身后响起一声呼唤:“师尊。”
剑身停住,林长辞猝然回首,身后却没有他想的那个人。
林容澄安安静静的,在榻上沉眠。
林长辞继续催动灵气,手指出现一道道裂痕,渗出鲜血。他恍若未闻,脚尖一点,挥剑斩向宋临风。
那个声音再一次响起:“师尊,停手!”
不对,怎么会有温淮的声音?
林长辞眸子微微放大,心绪不稳,气息乱了一瞬。
宋临风立即抓住这个机会,黑纱缠绕上去,任凭长剑如何挑抹也不松,如滑溜溜的蛇,和林长辞僵持片刻,突然露出空门,在长剑刺出的瞬间打在他的手肘上。
林长辞手臂一酸,破绽顿生,宋临风重新站住优势。
一片废墟里,二人过了百余招,终是宋临风险胜一筹,挥手劈在他颈后。
长剑“哐当”一声落下,青年霎时软倒在地上,手指颤了颤,阖上双眸,鲜血汩汩在身下蔓延开来。
宋临风也是万分狼狈,发髻歪斜,衣衫上多了许多破损,好歹松了口气。
她冷着脸拍了拍手,外面忐忑不安的侍女们仿佛又找到了主心骨,顷刻鱼贯而入,开始有条不紊地收拾残局。
地上昏死的青年被送到了另一间闲置的小园,少年也紧接着被送了过去。二人并排躺在榻上,俱是无法唤醒。
侍女快步回到主院,见宋临风已由其他侍女梳好头发,换了身衣裳。
“家主,那位贵客已快不行了。”
宋临风皱眉,道:“想办法保住他的命。”
侍女请示道:“奴观他状况,恐熬不过今夜,可要用……”
最后几字被她咽下,但宋临风已经明白了她想说什么,道:“不必,吊着命就够了,把给老爷子准备的药匀半份到他院中。”
“是。”侍女正要领命而去,又被她叫住。
宋临风递出一枚白色丹药,嘱咐道:“这个也给他服下。”
天生剑心终究得天独厚,她要确保这个躯壳能平稳活到巫真醒来那日,就不能再给林长辞使用灵力的机会。
她看着镜中的自己皱了皱眉,目光忽然一凝,见镜中多出一个人的身影。
“是你。”宋临风眯了眯眼,道:“你回来做什么?”
此人竟能无声无息潜入她的院中,有几分本事。
“我来带走我的人。”
雪白的衣摆被夜风吹开,那人却分毫不为所动,道:“他要死了。”
“凭你?”宋临风冷冷哂了一声,道:“我不会让他死的。”
“我知道宋家主心系谁。”
对面的人笑了笑,取出一枚花簪,递给她道:“用此人来换,够不够?”
宋临风接过,随意探查了一下,脸色骤变,抬眼看向对方:“这上面的气息……”
“很熟悉,对吧?”
那人在她对面悠然坐下。
“你从哪里拿到此物?”宋临风下意识握紧了花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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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人微微摇头:“要唤回巫真,我的人不是你最好的选择。”
宋临风心中怦怦直跳,花簪上的魔气再熟悉不过,可她已经几百年没有再触碰到了。
——这枚簪子的所有者,竟是巫真血亲。
他留了后代在这世上么?为何自己不知道?
“此人在何处?”宋临风手指抵在簪子的尖头上,没得到回答,定定道:“说出你的条件。”
“宋家主果然上道。”对面的人轻声道:“我的条件很简单,第一,放了他,第二,我知道宋家有门秘法叫做‘借命’。”
“你们找来这么多修士,也是为了替老爷子续命吧?”
宋临风沉吟道:“恕我直言,此事无可奉告,但只是修补身体,宋家可以做到。”
“好,那我就对宋家的诚意拭目以待了。”
白衣的人颔首,起身道:“三日后正午,七里亭相见。”
七里亭位于南越最北边,选这个地方,摆明了不信任宋临风。
宋临风眯了眯眼,可花簪的主人驱使着她一探究竟,二人目光对峙半晌,最终仍然答应下来:“成交。”
待此人无声无息消失在房中,她静静打量了花簪一会儿,击掌将侍女换进来,冷冷道:“去,取一寸‘千金引’。”
……
漫无边际的黑暗里,一切安静如将死前的沉寂。
林长辞知晓这是最后的弥留之际,过了这里,便是彼岸。
能不知晓么?魂飞魄散时,他已经历过一次了。
可他等了良久,也没有彼岸引路,眼前反倒浮现出一面镜子。
当真阴魂不散。
他淡淡地凝视着玉镜台中的自己,镜中明亮,他身后一片绯艳红霞,是南越的夕阳,红得宛如火焰,火苗舔舐着衣角,很快将镜中的他吞噬殆尽。
仿佛是镜中的火给了他温暖的错觉,林长辞冰凉的手指也感觉到暖意,四肢百骸里冻结的鲜血再度流淌起来。
他胸口一闷,好像有股气冲破了穴道,令他忽的一颤,偏头吐出一口乌血。
寒冷的夜风吸入肺腑,呛得他一边咳,一边在疼痛中模模糊糊恢复了意识。
原来他还没有死?
林长辞咳了半晌,咳得嗓子都要裂开似的难受,怎么也缓不过来,偏偏这时有人俯身下来,给他嘴里灌了口温热的东西。
他连睁眼的力气都没有,只能任那人堵住嘴唇,撬开齿关,一口一口地往里灌。
有些苦涩,划过舌尖时还带点辛辣,像是药汁。
“唔……咳咳。”
他被呛得咳嗽几声,下意识抗拒着,那人松开了他,但不到一息,又灌来更多的药汁。舌头随着药汁一起伸了进来,似乎在查探他到底有没有咽下去。
林长辞被舌尖探得喘不过气,猛地一推身上人,睁开了眼睛,绷着声音道:“谁?”
他声音哑得没法听,好似叹气般低沉。
待他喘够了气,身上的人又开始给他喂药,这次是勺子盛着药汁,一口一口吹凉了送进来,喂得极有耐心。
林长辞喝了几口,总算恢复了少许气力,待他看清面前的人时,彻彻底底愣住了。
他颤声道:“……你还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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