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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卿仙骨 木秋池 34882 字 8个月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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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1章当真

流筝醒来的时候,天?色微微亮,身旁已?不见了人。

她睁眼望着帐顶,发呆许久,想起昨夜的事情,情不自禁地扯起衾被将整个人蒙住,渐渐面红耳赤,呼吸绵软。

过了一会?儿,又?偷偷撩帐往外瞧,见屏风后隐约有个人影。心中?不由得纳罕:这个时辰不睡觉,又在憋什么坏水?

于是她蹑手蹑脚起身,鞋子也不穿,静悄悄走过去,攀着屏风边缘往外探头。

却见季应玄跽坐在案几边,乌发披散,遮掩着神?色看不分明,他抬起右手手腕,腕间一道血淋淋的伤口,一支业火红莲正攀在他腕上吸血,颜色逐渐变成鲜艳的金赭色。

吸饱血的业火红莲灵力大盛,凌空兜了一个圈,仿佛十分高兴,待看见躲在屏风后的流筝,又?悚然抖了抖,受惊似的钻进了季应玄的袖间。

季应玄也看见了她,匆忙垂下手腕,落下的宽袖遮住了腕间的伤口。

流筝抿着嘴唇不说?话,脸色微微发白。

“怎么?醒得这样早,是渴了吗,还是哪里不舒服?”季应玄若无其事地起身朝她走来?,却又?在流筝要抓他手腕时抬手避开。

流筝瞪着他半晌,对他说?:“我做噩梦了。”

季应玄说?:“只是个梦,醒来?就好了,你昨晚累得很,不妨再去睡会?儿。”

流筝说?:“你都不问问我梦见了什么?吗?”

季应玄不语,乌黑的瞳眸望着她,含着浅浅的温柔,却又?平和坚固,仿佛无论她说?什么?,都不会?令他心神?动摇。

“我梦见你又?骗我……剑骨于你并非可有可无,你所拥有的业火红莲的力量已?经竭尽,若是没有剑骨为?你续命,你会?死。”流筝抓着他的袖子不让他避开。

季应玄叹息道:“没有的事,不要杞人忧天?。”

“我杞人忧天?吗?”

流筝抓起他的右腕,被利刃划破的皮肉外翻,虽然止住了血,却没有愈合的迹象。

流筝又?是心疼,又?是生气,她说?:“在止善塔的时候,我和哥哥联手也不能?奈何那位莲生真君,哥哥想与他同归于尽,其实也没有多少胜算,但莲生真君突然失去了力量,这才让哥哥得手,我一直没想明白是怎么?回事,直到表哥他提醒我。”

墨问津嘴漏得像个瓢,流筝想打听什么?,三言两语就能?诈出?来?。

“你和莲生真君都能?操控业火,力量同源于掣雷城中?莲花境,若你毁掉莲花境,莲生真君的力量当然会?受影响,哥哥才能?将他一起拖进伏火阵中?,可是你……应玄,伤敌一千自损八百,你为?何从来?不说??”

季应玄不想提这些事,揽住她的腰,将她抵在屏风上,低下头亲吻她。

本?就松松垮垮披在身上的衣衫,如流水般滑落到地上,灯烛轻轻跳跃,将交织的人影映到花鸟热闹的屏风间。

悬空的一瞬间,流筝在他耳边说?:“我害怕。”

没有安慰,没有欺骗,他攥着她的动作更紧,许久,才轻声回应她:“多几次就习惯了。”

流筝鼻尖一酸,低头咬在他肩上。他的谎言一次次被戳破,如今他连敷衍的欺骗都不肯了,理直气壮地让她忧惧,让她不安。

温柔的动作下,藏着一颗好狠的心。

***

季应玄又?是接连几天?不见人影。

墨问津刚受了教训,不敢再向流筝说?三道四,这回就连墨缘溪也不肯帮她,还要反过来?同她算账。

“你什么?时候同莲主?暗度陈仓,来?撬我的墙角,我竟然是最后一个知道!”墨缘溪堵着流筝的路,一副气闷的模样,不肯放她出?门。

“此事说?起来?……”流筝心里转了几转,将锅甩在季应玄身上,“说?起来?都是季应玄的错,他说?不能?告诉你,免得你知道后再不肯帮他,还要反过来?拆他的台。”

墨缘溪听罢十分无语:“我是那样小器的人吗?”

流筝满面真诚:“表姐当然不是,都怪他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哼!怪我瞎了眼!”

“那表姐何必再帮他隐瞒,”流筝撺掇她,“你告诉我他去了哪里,我抓他回来?,给你出?口气,怎么?样?”

墨缘溪眼泪汪汪:“你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说?罢就甩手走了,流筝忧虑地望着墨缘溪离开的背影,心中?隐隐感到愧疚。

直到天?黑,墨缘溪还是不见人影,流筝心中?不安,于是去见了族长夫人,也就是她的长姨母李稚颜。

她将三人的关?系向李稚颜和盘托出?,欲行大礼赔罪,却被李稚颜搀起。

青春不再的长姨母握着她的手,长长叹息道:“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白讹的诅咒,原来?是要应验在你和缘溪身上。”

白讹说?:双雀夺枝,二女争夫,必阋墙而亡。

流筝心头遽然一跳,说?:“不会?的,姨母与娘亲能?躲开此谶言,我和缘溪姐姐也必不会?应谶。”

姨母和蔼地问她:“那你愿意将莲主?,让给缘溪吗?”

这一问直击流筝的软肋,她久久不语,指甲掐进了掌心里。

许久,方低低开口:“我……”

“她不愿意。”

身后传来?清冷的男声,流筝转头,看见风尘仆仆、一脸寒意的季应玄,跟在他身后进门的,是神?色犹带不情愿的墨缘溪,和一脸看热闹的墨问津。

季应玄握住流筝的手,将她护在身后,对李稚颜说?道:“上一辈的恩怨,不要往她们?小辈身上引,我知道族长夫人因旧情而意难平,你觉得是自己作出?牺牲,才成全了流筝的母亲与雁宫主?,所以今日想说?服流筝,叫她还恩于二小姐,是吗?”

李稚颜闻言变了脸色,目光躲闪地否认道:“不是,莲主?大人不要妄言。”

季应玄露出?一个冷淡的笑:“是我妄言,还是夫人你心中?藏私?”

迟钝如墨问津,也听出?了季应玄话里有话。墨缘溪走上前质问季应玄:“为?何说?我母亲心中?藏私,请莲主?大人明言。”

季应玄要开口,却被流筝狠狠掐了一下,只听她插话道:“今日只说?你我之事,不要议论无关?的人,尤其是长辈。”

李稚颜目光复杂地望着流筝。

“好,那就只说?你我。”季应玄从善如流:“还请族长夫人知晓,孤不是可随便易手的死物,旁人让不得,也取不得,就算没有流筝,也不会?有旁人。”

李稚颜尚未接话,墨缘溪忙应道:“莲主?大人的意思,我已?明白了,请不要将我娘的话放在心上,有冒犯的地方,我代?娘亲向莲主?大人和流筝妹妹赔礼。”

她要作揖行礼,却被流筝拦住,两人的目光交错,或落寞或隐愧,皆是无言。

季应玄打破了她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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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间的沉默,握着流筝的手往外走:“跟我来?,我有话与你说?。”

离开李稚颜的住处,两人沿着石径,来?到墨族聚落中?央的圆台处,这里地势高耸,可以望见天?上的繁星,也能?远眺整个聚落的灯火。

习习凉风抚过面颊,眼前人双眸如星,即使是神?情恼怒,也显得十分动人。

对视久了,很难不心软,流筝连忙垂下了目光,问他道:“方才你说?长姨母因旧情而意难平,是怎么?一回事?”

季应玄语气犹冷:“你先说?你不愿意。”

流筝不解:“不愿意什么??”

“不愿意将我拱手相让。”

方才他在李稚颜面前打断了她的话,是不想令她为?难,但是私下里,他一定要得到一个准确的答复。

流筝偏不说?话,季应玄攥着她手腕的力道渐渐收紧,直至她蹙眉,带着几分蛮横地要求她:“说?你不愿意。”

流筝抬目与他对视:“那你先告诉我,你这些日子鬼鬼祟祟地在干什么?。”

“是掣雷城——”

“应玄,我很好骗,是吗?”

流筝打断他,听她的语调,显然是真的动了气。

季应玄松开她:“罢了,你不必说?,我也不必说?。”

“季应玄!”流筝抓住他的袖子,气得声调都扬高了一度:“你什么?事都不告诉我,却要我事事听你的摆布,你到底把我当什么?!”

想起这些日子的担忧,流筝气得眼睛都红了。

“哥哥这样,你也这样,你们?一个两个,从来?当我是个娇弱的孩子,我真是受够了。好,你不说?,我也不问,只是从此之后,你也别再来?过问我的去向,我要与你一刀两——”

“断”字没有说?出?口,被季应玄的掌心捂了回去。他另一只手擒着流筝挣扎的手腕,将她锁在怀里,两人拉扯半天?,到底还是他先败下阵来?。

“流筝,别轻易说?这样的绝情的话,”他低低叹息一声,“我告诉你就是了。”

据季应玄所说?,如今外面的业火日益泛滥,隐约有滔天?灭世?的迹象。他这些日子正忙着到处用红莲收拢业火,做事急了些,所以之前流筝才会?撞见他用自己的血温养红莲。

季应玄安慰她道:“其实你不必担心,红莲吸收的业火都能?化为?我自身的力量,不过是早晚的事情。”

流筝说?:“过犹不及,只凭你自己,如何顾得了全部,何况仙门百家未必愿意领受你的好意。”

季应玄:“怎么?,你想帮我?”

流筝说?:“听说?姜怀阔出?事以后,太羲宫正群龙无首,眼下我已?安顿好母亲,正该回去重整太羲宫,也不全是为?了帮你。”

跟某些人混迹久了,也开始染上口不对心的坏毛病。

季应玄倒也不戳穿她,只笑了笑,叮嘱她道:“只要你记得用命剑,别让我担心就好。”

此事便算是说?定,两人往回走,路过墨缘溪的住处时,发现她院中?没有亮灯,不知又?跑到哪里去了。

季应玄宽解她道:“墨二姑娘心情不好,不是针对你,也不是你的错处。”

流筝说?:“当然不是我的错处,是你的错处。”

她问起季应玄对李稚颜说?的那番话是何意,季应玄的目光似不经意间掠过她身后黑漆漆的树丛。

他说?:“关?于白讹的传说?,你母亲告诉你的,并非全部实情。”

“表面上,姐妹二人与墨族族长墨源皆是青梅竹马,妹妹为?了成全姐姐而跟随雁宫主?离开墨族,实际上,姐姐心里喜欢的人,是将妹妹救回来?的雁宫主?。”

流筝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睛。

季应玄说?道:“所以,并非是妹妹成全了姐姐,而是姐姐成全了妹妹,白讹的诅咒被破开,不是因为?她们?想开了,而是因为?雁宫主?过世?了。”

流筝心中?五味杂陈:“长姨母她……她心里一定很难过吧?”

“人心幽微,不可洞烛。”季应玄说?:“也许她很遗憾,也许她已?经放下,这些心事,若非曾听她亲口说?出?,只怕连你母亲也觉察不到,百年的时间,谁又?能?说?她对墨族长没有几分真心呢?毕竟有些戏,演着演着,自己先当了真。”

最后一句,倒像是在说?他自己。

流筝握住他的手:“能?假戏真做,未尝不是一种缘分,是不是?”

季应玄含笑应了声是。

第62章隐瞒

季应玄似乎真的说到做到,此后外出镇灭业火,必然会带上流筝一起?。

金赭色的业火烈焰覆灭于不悔剑的剑光之下,露出火焰燃烧后的灰白色地面,流筝御剑落地,走向一旁抱臂看热闹的季应玄,向他?伸出手。

季应玄将早已备好的糖水冰饮递给?她?,看她?品尝后心?满意足地眯起?了双眼。

“向云郡的吃食,做的就是比北安郡好,这家糖水更是一绝,我回回来都要买一碗,你也尝尝。”

流筝将勺子递到季应玄嘴边,勺子里还有半枚被?她?咬开的糖渍杨梅。

流筝饮过了糖水,又?找他?要梅子饼,翻来翻去?却?没找到,季应玄将嘴里的杨梅核吐掉,笑她?道?:“我看你是耐不住周坨山里无聊,灭业火只是顺路,吃喝玩乐才是主要。”

流筝朝他?伸手:“把我的梅子饼交出来。”

季应玄说:“忘了买。”

流筝恼得拍了他?一下,拽起?他?的手就要往城里的方?向走:“现在陪我去?买。”

季应玄想说什么,奈何她?铁了心?要吃到这一口,不等他?开口已御剑而起?,待季应玄追过去?时,流筝正对着卖梅子饼的铺子发呆。

铺子已经关门许久,“吉铺转让”的糊纸被?风撕开,一半被?雨水浸得字迹模糊,一半在风里摇摇欲坠。不仅是梅子饼,周遭几家商铺也是关门的关门,歇业的歇业,方?才季应玄买杨梅糖水铺子,老板正慢吞吞地将门闩上。

流筝连忙拦住他?:“老板,怎么这么早就关门了?”

老板尚认得她?是个熟客,正要说什么,看到她?身后的季应玄,悻悻闭上了嘴。

方?才就是他?强逼自己开门,用一张护身符换走了一碗梅子糖水。

老板说:“快跑吧,殷王的军队很快就要打过来了。”

流筝颇为惊讶:“他?两个月前尚在北安郡,怎么动?作这样快?”

老板说:“听说殷王军队里招募了许多会吃人的妖怪,所以威力无穷,最喜欢吃你这种细皮嫩肉的小姑娘了,快跑吧!”

说罢再不管他?俩,自顾自地锁上门跑了。

见?流筝蹙眉沉思?,季应玄宽慰她?道?:“朝代兴替是凡界的规律,此事你不方?便插手,也管不过来。”

“我明白,大道?无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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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是身在其间,亲眼所见?,难免唏嘘,”流筝说,“而且方?才那老板说,殷王的军队里有会吃人的妖怪,所以才能势如破竹,短短两个月就从北安郡打到向云郡,这再往前,可就是皇城了。”

季应玄听出了她?的话外音:“你觉得殷王借了世外力,有违天道?。”

流筝点点头:“我管不过来,但有人能帮得上忙,至少保住一些百姓免遭妖魔屠戮,应玄,你在祝仲远面前,总有几分薄面吧?”

祝锦行死后,祝仲远露面接管了听危楼,又?经过几个月的整治,算来已经是听危楼的楼主了。

季应玄说:“好,此事我去?与他?说。”

待他?传完信,两人没有在向云郡久留,又?赶往下一处爆发业火的地方?。

时光飞逝,很快到了年底。

虽然流筝与季应玄在外镇灭业火忙了大半年,所做努力不过杯水车薪,地底的业火仿佛重开了束缚,从各处薄弱的地隙中钻出,短短半年时间,曾经走过的许多名山盛景都被?烧成了灰。

唯有周坨山尚算一片净土。

十数年前,周坨山曾爆发过一次业火,幸得季应玄相?救,之后季应玄在周坨山地隙处设下莲花阵,以抵御业火的再次出世,是以时至今日,周坨山再未被?业火侵袭,这也是流筝能安心?将母亲和师姐安置于此的原因。

然而,天灾可避,人祸难免,得知?周坨山可避业火,越来越多的难民向周坨山涌来。

宜楣师姐同墨家兄妹一起?安置流民,借用墨族的机括术为他?们建造临时安身的房子,又?将族中储存的大半粮食拿出来养活他?们。然而这种日子毕竟不能长久,几人正商讨着该怎么办时,仙门各派又?推举出几位使者,前来周坨山拜访。

拜访的目的只有一个:请墨族让出周坨山,举族迁走。

仙使的原话是这样说的:“业火肆虐,仙门百家有救世之责,余众亦有协助之任。然而仙门因受业火侵扰,无暇他?顾,须你们墨族让周坨山相?让,令各派掌门、长老休养生?息,于此地共商灭火大计,待平定业火后,或可于仙门中为墨族留一席之地。”

墨缘溪本就焦头烂额,心?情烦躁,听了这话,当场对其破口大骂。

来使骂她?不识好歹,说要给?墨族这群凡夫俗子一点颜色瞧瞧,祭剑的祭剑、召法器的召法器,墨缘溪也亮出机括,几人在周坨山山头打得不可开交。墨缘溪虽倚仗地势之利,可她?毕竟身无灵力,几个回合过后,仙门这些人摸清了她?的出招路数,很快占了上风,围着她?教训。

宜楣与李稚心?赶过来帮她?,见?势不好,连忙催动?玉符联络流筝。

饶是流筝这般好脾气,听罢缘由也气得拍案:“这哪里是借,分明是抢!”

季应玄倒是见?怪不怪,说道?:“自从凡人修仙之风渐偃,仙门生?就是仙门,一向自视与凡人有云泥之别,弱肉强食,看中便抢,已经不是第一回了。”

他?这话令流筝想到了剑骨一事,她?不免有些尴尬,收敛了脾气道?:“如此有违背仙道?天理,至少被?我碰上了,我不能坐视不管。”

季应玄问她?:“你想怎么管,帮墨缘溪打架么,你赢得了这一回,未必赢得了下一回。”

流筝道?:“先把这回赢了再说。”

季应玄含笑盯着她?,半晌道?:“去?吧。”

流筝问他?:“你不同我一起?回去?么?”

季应玄说:“仙门百家都知?道?墨族与掣雷城交好,他?们敢为难墨族,想必也会对掣雷城出手。虽说群聚蝼蚁难成大事,但我也该回掣雷城看看。”

流筝挽住他?说:“不如解决了墨族,我再陪你去?掣雷城?很快的。”

季应玄问她?:“你是舍不得与我分开吗?”

他?问得如此直白,流筝有些不好意思?,细若蚊蚋地“嗯”了一声,又?忙为自己找补:“主要是怕你出事,我知?道?你又?偷偷以血饲花,实力比不得从前,你的剑骨还在我身上,同我一起?行动?,总归安全一些。”

话说到了这个地步,几乎是不容他?拒绝。

其实流筝本不是粘人的性格,只是前几次同季应玄分离,总会发生?点意料之外的事情,何况季应玄近来鬼鬼祟祟,不知?又?在琢磨什么不敢告诉她?的主意。

有一种直觉,似有还无,笼在她?心?头,隐隐让人感觉不安。

流筝又?说:“咱们现在就走吧,再耽搁一会儿,缘溪姐姐要受人欺负了。”

季应玄灵机一动?,故意冷淡了几分脸色,说道?:“你知?道?我不想见?她?。”

“谁?缘溪姐姐吗?”

“为了你这位交浅言深的好表姐,你险些在李稚颜面前说出要将我让出的话来。”

“我不是没说么?”

“犹豫也算!”

听他?翻旧账,流筝又?开始一个头两个大,她?真没那个意思?,所谓犹豫,也不过是想把拒绝的话说得委婉些。奈何每每提到这事,季应玄总像是被?踩了尾巴,无理取闹,吵得她?只能举手投降。

“好了好了,应玄,咱们先不说这事了,救人如救火,我得赶快回去?。”

季应玄一副冷淡的表情:“你自己去?,我看见?墨缘溪心?里不舒坦。”

“那行吧……那你在客栈等我,我很快就赶回来,咱俩一起?去?掣雷城。”流筝说。

季应玄勉强点点头,算是同意了。

他?望着流筝的背影消失在眼前,一道?剑光远去?天际,黄昏暮影,夕阳暗金色的光芒斜斜照进菱花窗中。

客栈里外都空荡荡的,因业火肆虐、殷王作乱,人都不知?跑到哪里逃难去?了。

季应玄起?身走进内室,绕过屏风,看见?榻上尚未来得及收拾的凌乱衾被?,两个竹枕交叠在一处,流筝遗落下一枝珠钗,勾丝挂在半落的红帐上。

他?小心?将发钗从红帐下摘下,指腹轻轻摹过浓情欢愉后的遗痕,脑海中浮现出某个场景,瞳色渐渐加深,忽又?浮出一点难见?的温柔笑意。

流筝她?的胆量和热情,总是会超过他?的想象。

他?将发钗上缠着的发丝小心?收起?,响指点出一支业火红莲,红莲凌空化?镜,镜子对面露出了墨问津的脸。

“呦,莲主大人。”

墨问津依然是一副花里胡哨的腔调,回荡在空无一人的客栈里,听上去?也没那么讨厌了。

“小半年没给?消息,我还当你是心?软了,打消念头了呢。”

“之前没到时候,眼下却?是不能再拖了,”季应玄说,“莲生?真君他?终于露面了。”

墨问津拔高?了声音:“这祸害果然没死?”

季应玄说:“他?的修为远在雁濯尘之上,雁濯尘都能捡回一条狗命,遑论他?。”

“啧,看来这业火,还有太羲神女留下的那什么法阵,也不过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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墨问津不爽地嘟囔了一句,又?问他?:“说吧,需要我做什么?”

季应玄说:“流筝已经赶回周坨山,你要想办法帮我拖住她?。”

墨问津问:“多久?”

“最少半个月。”

这确实有些难为墨问津,他?从前满嘴跑马车,导致流筝对他?的话总是不采信,只怕他?越要留下流筝,流筝就越要往外跑。

季应玄激他?:“怎么,你连你人美心?善好骗的表妹都搞不定,还想去?跟雁濯尘打架?你若是将此事办砸了,我马上告诉宜楣师姐雁濯尘还活着的消息,听说这大半年过去?了,她?还是对你不冷不热的。”

“哎哎哎不可如此,不可如此!”

没人比季应玄更懂如何诛心?,墨问津不管想没想到办法,先一口应承:“我答应你就是了!保证拖住表妹半个月!只是……半个月以后呢?”

季应玄说:“那时一切已成定局,她?要做什么,都随她?去?吧。”

他?声音平和寻常,然而墨问津知?道?这句话意味着什么,心?中不太好受。

他?骂骂咧咧说道?:“我是问,半个月以后,去?哪里给?你收尸。”

季应玄笑了笑:“业火之中,无尸可收。”

第63章斗狠

剑光织成笼,墨缘溪被困于其中,四壁皆没有生路,渐渐收拢。

“压不住业火,治不了妖兽,只?有凡胎好欺负,是吗?”

墨缘溪双手交握着卷刃的机括剑,剑身光芒渐渐孱弱,已是力?量衰微。

她想起来,流筝曾与她讲过在太羲宫时如何逃脱祝锦行和姜怀阔钳制的经历,将爆炸丸药嵌入机括匕首中,利用匕首破碎时外泄的储藏灵力引爆丸药,其威力?无穷,仙门难避,有同归于尽的威力。

爆炸丸药,流筝给了她一些,本来她要拿去?开山夷地,用以安置流民,恰好带在身上。

墨缘溪望着半空中那几个仙门使者得意?且轻慢的嘴脸,恨得咬紧了牙根:“想抢我墨族的地盘,且看你们有没有福气埋在这里?!”

说罢拼着最后的力?气凌空,机括剑挥出的瞬间,外逸的灵力?引爆了爆炸丸药。

“轰隆——”

墨问津与宜楣赶过来时,远远只?见蓝焰炸开,凌空腾起一阵暗灰色的尘烟。

墨问津吓得一趔趄,目眦欲裂:“二妹——!”

“咳!咳咳咳!”

流筝只?觉得一副身躯碎成了一百零八块,踉跄几次才?从地上爬起来,挥开面?前尘烟,对被她铺在身下的墨缘溪道了句:“真是抱歉,来晚了一步。”

墨缘溪朝她摆摆手。

方才?爆炸的一瞬间,流筝御剑瞬移到她面?前,连人带剑,为?她挡下了爆炸的冲击。如今她还躺在地上,有三分是因为?方才?挨揍太狠,有七分是被流筝砸的。

“我谢谢你……”

话音落,头一歪,彻底昏了过去?。

围攻墨缘溪的仙使死?的死?,残的残,还剩几个外围的幸运儿,目瞪口呆地持剑对着流筝,一时间打?也不是,跑也不是。

流筝抬手,不悔剑抖落尘烟,飞进她掌中,冷刃森森对准那几人。

她说:“从前没杀你们,是念同袍之谊,可你们恃强凌弱,有违仙门正道,当逐出仙门,视同妖魔锄之!”

仙使嘴硬道:“你早已被逐出太羲宫,如今的太羲宫也不再?是仙门之首,你凭什么!”

流筝冷笑道:“很快就是了。”

话音落,剑光起,对面?那几人犹自?战战兢兢、瞋目怒视,已被剑光削落了头颅,几张纸符落在尸身上,他们的遗骸慢慢化为?飞灰。

墨问津从地上抱起墨缘溪,大松一口气,宜楣则跑来检查流筝有没有受伤。

“凭他们几个小贼,还不够不悔剑一砍——咳咳咳——”

流筝捂着胸口咳了几声,对满面?嗔怪的宜楣解释道:“这是表姐炸的。”

流筝随宜楣等人回村子,但见山坳野地里?挤满了来逃难的凡人,幕天席地、不避风雨地挤在一起。

宜楣叹气道:“除了业火,仙门百家竟也在四处掠夺,他们挑选不易受业火侵扰的地方,将寻常百姓赶得流离失所,实在太可恨了!”

流筝说:“也是太羲宫如今无力?再?掣肘他们之故。”

宜楣停下脚步,看了抱着墨缘溪走在前面?的墨问津一眼,低声对流筝说道:“师妹,我打?算离开周坨山,回太羲宫。”

流筝惊讶:“回去?做什么?”

宜楣说:“自?然是重振太羲宫门楣,掣肘仙门行事,这样才?能助你镇灭业火,否则留在这里?,我能做的事情实在太有限了。”

听闻此?言,流筝心?中微动。

她本打?算待业火势头稍缓后再?料理太羲宫的事,奈何大半年?了也未能抽出身,如果让宜楣师姐去?,她从前在太羲宫里?素有令名,又?是爹娘的亲传弟子,简直再?合适不过。

她紧紧握住宜楣的手:“师姐,万事小心?,若遇惊险,千万要玉符联系我。”

宜楣说:“你不妨随我一同回去?,你是师父的血脉,太羲宫宫主之位,如今只?有你能继承。”

“我……”流筝叹了口气,“我要与应玄先去?趟掣雷城。”

走在前面?的墨问津突然回过头来对她说道:“表妹放心?去?,料想那姓季的小子也不敢管束你。”

流筝笑道:“怎么,表哥要为?我出头?”

墨问津笑笑不说话,不知为?何,流筝总觉得他这一笑似有怅然。

她陪墨问津回村中安置好墨缘溪,经过这一夜的折腾,天色已经快亮了。流筝等不及早晨去?向母亲辞别,正要提剑赶往季应玄身边,却见墨问津急色匆匆推门进来。

“表妹!不好了,求你快去?瞧瞧缘溪吧!”

流筝被他拽着一口气跑到墨缘溪住处,但见她脸色惨白?地躺在床上,浑身冰凉,气若游丝,竟然是一副伤重垂死?之兆。

流筝吓了一跳:“表姐这是怎么了?”

机括灯将室内照得亮如白?昼,除墨问津外,流筝的母亲李稚心?和墨缘溪的母亲李稚颜竟也在场,李稚心?与流筝对视一眼,似有些心?虚地移开了目光,安慰李稚颜道:“流筝来了,姐姐莫要担心?。”

墨问津说:“方才?缘溪醒了一会儿,她说在引爆爆炸丸药之前,有个仙使往她的灵府中打?入了一缕灵识,企图逼她屈服。她本勉力?相抗,如今受伤虚弱,致使那灵识在她灵府中占了上风,正四处翻搅着折磨她……表妹,你可有办法让二妹压过那灵识去??”

流筝闻言心?头沉重,并指靠在墨缘溪的太阳穴处,果然感觉到两股力?量在跳动,一强一弱,拼争不休。

李稚心?走过来按住她的肩膀,说道:“宜楣刚离开,眼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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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有你能应付此?事,你试试能不能催醒剑骨,为?你表姐渡些真气。”

流筝叹息一声:“我试试吧。”

众人扶墨缘溪起身,流筝在她身后结莲花坐,阖目默念祭剑诀,催动剑骨,汇集命剑不悔的力?量于掌间,试着抵住墨缘溪两侧的太阳穴,徐徐为?她输渡真气。

灵识在内阻拦真气的输入,两方僵持许久,折磨墨缘溪的灵识忽然狡猾地撤走,藏匿在墨缘溪的灵府中不知踪迹。

流筝不敢在墨缘溪虚弱时搜刮她的灵府,只?好也跟着停下。

“有用是有用,但并非一时之功。”流筝检查过墨缘溪的气息后说道:“恐怕要多费些时日,守在表姐身旁,待那灵识再?出来作乱时,重复以真气从外对抗。”

她环视屋里?人,可是除了她之外,没有能做到这件事。

李稚颜欲言又?止,李稚心?不忍叹气,半晌,墨问津试探着问流筝:“表妹,你真的急着离开吗,能不能稍微多留几天?莲主要是敢生你的气,这回我替你撑腰。”

流筝垂目,温声道:“他不会的。”

话音落,远天夜色将阑的一线鱼白?处传来一声尖锐空灵的啸唳,一个硕大的黑影飞近,避开机括天网的攻击,收拢如轮的双翅,落在墨族村落里?。

墨问津出去?看了一眼,旋即便回,站在外面?嚷嚷道:“表妹,表妹,帘艮带信来了,你快出来!”

流筝闻言走了出去?,见来者果然是帘艮,他朝流筝行礼后,将护在掌心?里?的一枚红莲花瓣献给流筝,花瓣上写了几行字,正是季应玄的笔记。

“吾已听闻墨二小姐之祸,知卿为?难,不妨暂留山中,不必牵挂,吾已前往掣雷城,待此?间事了,再?往周坨山寻你。——玄。”

流筝心?中有些微失落:“怎么走得这样着急。”

帘艮说:“掣雷城的妖魔都不是省油的灯,见缝插针地出来作乱也是常事,莲主从来都是轻松应对,还请雁姑娘不必担心?。”

从前的季应玄有毁天灭地之力?,仙门百家联手尚奈何不得他,众人对他敬且畏,并坚信他会一直这样厉害。

可是只?有流筝知道,自?从莲花境被毁过一次后,应玄他的实力?大不如从前,须得以血养红莲,才?能使外界瞧不出端倪。

奈何他又?心?狠,一而再?再?而三地拒绝从她身上取回剑骨,尤其是八月十五那夜,两人行过鱼水之欢后,他真是越发?硬气,每次流筝一提还剑骨的事,两人总要吵架。

“你是觉得我现在不中用了,来可怜我么?”

“还是说,你后悔了,厌烦了我,宁死?都要甩开我,要让我从此?鳏寡孤独——不是?呵,那你难道不清楚,剖了剑骨,你会死?吗?”

“我本身无长物,若取回剑骨,该以何与你定情,我的心?吗?”

说着便并指为?刃,要刺进胸腔中剖心?,流筝尖叫着拦下他,心?疼苍白?的肌肤上留下的血痕,一抬头,望进他平静近乎冷酷的眼睛里?,浅浅的笑,暗藏着恃宠而骄的得意?。

比勇斗狠,流筝永远是他的手下败将。

因此?流筝暂不敢再?提还剑骨的事,只?能慢慢想办法,同时跟在他身边,无论他是要镇灭业火,还是收服从掣雷城里?跑出来的妖怪,都尽可能地先于他出手,不让他浪费那些用自?己的血肉养出来的业火红莲。

可是如今她不在他身边,他还能应付过来吗?

流筝捏着信怔忪,帘艮又?宽慰了她几句,不知她有没有听进去?。身后的屋子里?传来墨缘溪痛苦的嘶喊声,流筝忙转身回去?,没有看到在她身后,墨问津与帘艮交换了一个眼色。

半个月,只?要半个月就好。为?了能把流筝拖住半个月,几乎所有人都被季应玄遣来演上这一场。

比勇斗狠,流筝确实斗不过他。

第64章第64章

不知过?了多久,墨缘溪苏醒的时候,隐隐听见外面有人说话。

是?流筝和墨问津。

“……从前是表姐在照看这些逃难的凡人,她这一病,这些人的吃住也成了问题。”

“二妹她虽然聪敏能干,不过?也只有一双手,纵使她没事,每天奔来的凡人这样多,恐怕也难以支应。”

“从明天起,我帮表哥一起照看他们吧。”

“不必,你安心守着二妹,自?己也要好好休息。”

“我休息不了,”远远传来流筝的叹息声,“闲下来时,我心里?总挂念一个人,十分煎熬。”

墨缘溪仰目望着帐顶,直到墨问津告辞离开,她抬手敲了敲床缘。

流筝推门而入,擎着灯走进来,柔白的机括灯照亮她鲜活的眉眼,只听她高兴道:“能清醒便已去七分险,表姐这是?大好了。”

墨缘溪语气淡淡:“说不上?什么大好。”

流筝将灯搁在床头小?几上?,说:“那你坐好,我趁热帮你再渡一回真气。”

她并指按在墨缘溪太阳穴处,却被她抓住了手指。墨缘溪示意她坐下,不必再忙,目光复杂地?盯着她看。

流筝不明所以:“为?何这样看着我,可?是?哪里?不舒服?”

墨缘溪突然说:“他们在骗你。”

“他们……谁?”流筝愕然,心中隐约生出不妙的预感。

“表妹,你知道的,墨族听命于莲主大人,他的要求,于情于理?,我们都不会违抗。”墨缘溪抚着胸口,缓了一口气,接着说道:“即便他要去送死,我们也只得配合。”

流筝倏然站起身,紧抿的唇色渐渐苍白,不可?置信地?盯着墨缘溪。

“是?应玄让你们——你,表哥,甚至还有我娘和姨母,让你们起来拖住我,不让我去寻他,是?吗?”

墨缘溪点点头:“我灵府里?的神?识,是?你娘打进来的,纵使你不管我,我也死不了。”

流筝喃喃问了句“为?什么”,却不待她回答,转身就要往外走。

“流筝!”墨缘溪喊住她,“你这样是?走不掉的,即使走掉了,也找找不到他……他会躲着你。”

流筝沉默不语地?背对着她,肩头微微耸动,不知是?因为?生气,还是?因为?恐惧。

一次又一次……他欺骗她,这样一次又一次。

流筝问墨缘溪:“为?何要告诉我?”

墨缘溪回答道:“原因有很多,一则我有正事要干,不想仅为?了做戏拦住你便整日装病躺在床上?,二则……”

她顿了顿,忽而自?嘲轻笑道:“不过?是?将心比心,倘若我是?你,也绝不希望此时遭人欺骗,酿成一生的痛苦和遗憾罢了。”

流筝转身奔至榻前?,紧紧攥住墨缘溪的手,秀目里?满是?仓惶的泪水,咽声对墨缘溪道:“求表姐帮我,我想见?他。”

***

凡界皇城鄞州,如今也是?一片烽火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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烟的景象。

旗幡委地?,尸骨泥尘,烈火中楼阁倾颓,妖魔横行于青天白日间。

许多都是?掣雷城里?逃出来的妖魔,与不容于天道的魔修们一起,簇拥着殷王殿下的仪銮,浩浩荡荡涌进鄞州城中。

殷王坐在密不透风的鸦色长?辇里?,像抬了一副棺材。

一个奇形怪状的妖物跑来报信,跪伏在长?辇一侧说道:“启禀殿下,东宫太子府着火了,是?业火!”

轿辇微顿,沙哑散漫的声音穿透轿帘:“里?面的人呢?”

“还活着。”

“宫里?的皇上?呢?”

“也还活着,”妖物暗暗透出几分得意,“殿下说要亲取他们的性命,阎王爷也不敢越俎代庖。”

帘中透出几声低笑:“让火先烧着,去皇宫。”

皇宫与东宫相邻,皇帝起居的寝宫与太子的主院以飞桥相连,可?见?皇帝曾经对这位皇太子的爱重。曾几何时,父慈子孝,曾是?凡界皇室里?流传的一段佳话。

而今皇帝却被绳索捆缚,被几个畸形的魔物押着,像待宰的牲畜一般扔在鸦色长?辇前?。

灰白头发的老皇帝喉中发出“嗬嗬”的笑,高声道:“殷王,你与妖魔同道,失德至此,凭你也配得享天下?此天亡我!”

“父皇,你好好看看我是?谁。”

轿帘被挑开一角,露出一张年轻苍白的面容,老皇帝蓦然瞪大了眼睛,惊声如尖叫:“怎么是?你!怎么会是?你!”

轿辇中人得意道:“难道只许你骗我十八载,趁我病重要废了我,不许我也骗你一回吗?”

他起身走下轿辇,长?袍遮着他的嶙峋瘦骨,他抬脚踩在老皇帝的侧脸上?,脚下一碾,即是?一片血肉模糊。

他对老皇帝说道:“也许你还不清楚,吾道号莲生,世外之人见?了吾,要恭恭敬敬称一声真君。并非是?你择吾立为?太子,而是?吾择你立为?皇帝,吾能立你,同样也能废你……你瞧瞧,你瞧瞧,你这副愚蠢的样子,大概还不知道哪里?得罪了吾吧?”

“你忌恨吾得臣民爱重,一向想要废吾另立,凡人眼皮浅,爱争这方寸的权势,吾可?以理?解,可?是?你千不该万不该,派人推了城外的神?女庙——你敢推我师姐的庙,才是?真的活腻歪了。”

城外的太羲神?女庙……老皇帝想起来了。

民间拜财神?、拜灶神?、拜武神?,曾经也供奉过?一位太羲神?女,据说她数千年前?因救世而陨落。陨落的神?女无法给凡人带来任何好处,当感激之情殆尽,各地?的神?女庙逐渐冷落破败。

鄞州城外也有一座神?女庙,老皇帝年轻时就想将其推倒,为?自?己立生祠,不料皇后遭歹人劫持,于神?女庙中获救,受神?女娘娘保佑,诞下了皇太子萧似无。

皇太子常来神?女庙祭拜,近两年拜访得愈发频繁,去年从神?女庙中消失,数月后归来,俨然已是?一副痴傻的模样。

老皇帝趁机夺回东宫权柄,推倒了神?女庙,为?自?己建了一座生祠。

“近来受你监视和折磨的那个傀儡,是?你的殷王好儿子,而吾顶替了殷王的身份,来毁掉属于你的一切。”

老皇帝的脖子被踩断之前?,听清了他说的最后一句话:“立生祠?吾要让你魂飞魄散,连轮回都入不了。”

与此同时,东宫太子府中,季应玄拂袖收拢业火,将病榻上?的“萧似无”拽起身。

只见?那“萧似无”双目无神?,喘息微弱,似堪堪吊着一口气,随时都可?能断绝。

“原来是?将生人魂魄拘住,做了具活傀儡。”

一线红莲灵力穿进傀儡的灵府,傀儡的眼珠动了动,瞬间蓄满了眼泪。

季应玄问他:“你不是?太子,你是?殷王?”

傀儡点点头,眼泪落下。

“原来如此。”季应玄说。

怪不得他让祝仲远监视皇城的动向,祝仲远说皇太子闭府养病,从未露面,更?不曾与妖物交游,原来是?使了一记金蝉脱壳,捏了个病怏怏的模子,把殷王的生魂拘了进来。

真正的殷王殿下替萧似无受了不少虐待,四肢碎了好几块骨头。

他目光恳切地?望着季应玄,似悲似哀,季应玄救不了他,只能在他的魂魄被折磨得消散之前?给他个痛快,让他的魂魄尚有气力归入地?府,投进轮回。

季应玄离开东宫,赶往皇宫,看见?了惨死的老皇帝的尸体。

那些从掣雷城逃跑的妖魔仍然惧怕他,却又想在新主子面前?表现一番,借着新主子的威势,成百上?千的妖魔与魔修一同攻击季应玄,如遮天蔽日的蚂蟥扑过?来,尚未近得季应玄的身,又被业火红莲的灵力弹开。

红莲花瓣锋利如刃,割下妖魔首级如砍瓜切菜,霎时只见?凌空血肉横飞,金赭色的红莲延长?花瓣,将季应玄罩住,未曾有一点血污溅落在他身上?。

萧似无仍坐在鸦色轿辇里?,目光幽暗地?望着这一幕,枯爪般惨白的手指几乎勒进长?椅扶手中。

若非季应玄毁了莲花境,他怎会遭雁濯尘的暗算,跌入伏火阵下的封印中,毁伤一身骨肉,致使如今经不得风、受不得晒?

他每日用?花露沐浴,以珍珠敷面,就是?为?了保持容颜不老,希望将来再见?到师姐时,他仍是?她印象里?需要经她照拂的年幼师弟。

可?是?季应玄都做了什么……他这一身骨肉,几乎已见?不得人了。

更?可?气的是?,分明两人的力量同源于莲花境,凭什么自?己险些变成废人,而季应玄却瞧着毫发无伤,竟敢在他面前?用?业火红莲伤人,这简直是?在挑衅,是?在嘲讽!

见?证了同伴死状的妖魔们不敢再莽撞上?前?,随着季应玄步步走近,连忙步步后退,生怕被红莲缭绕的业火灼得体无完肤。

萧似无挑开轿帘,踩着伴轿魔修的头与季应玄交手,只见?金赭色的业火红莲与墨青色的灵力相撞,瞬间天地?变色,力量波及之处,砖掀瓦飞。

两人各自?后退数步,堪堪站稳。

萧似无已失去了对业火红莲的控制,如今他的力量是?靠吸食手底下的妖魔维持,灵力浑浊而含毒。季应玄着实被他恶心了一把,并指在手腕间一划,血液从伤口中涌出,红莲吸食他的血液后生长?,重又变得神?采奕奕,气焰嚣张。

“原是?如此,原是?如此!”萧似无抚掌而叹,“你毁坏莲花境后,重又用?自?己的鲜血浇养红莲,所以如今红莲只听你差遣,竟连吾也指使不动了。”

季应玄不是?流筝,懒得与他讲什么“太羲神?女在忧怖崖留下红莲种的初心就是?灭火救世”这种废话,云淡风轻道:“是?啊,可?见?时移世易,莲生真君已算不得什么东西了。”

萧似无被他噎了一句,恨得牙根发痒,可?惜又奈何不得他。

萧似无打算对季应玄好言相劝:“吾算什么不重要,重要的是?莲主你,身负如此灭世之力,怎么迄今还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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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孤零零一人?掣雷城里?的妖魔不服你,仙门百家?看不起你,就连凡人蝼蚁也敢轻看你的名号。莲主,不如我们合作,你想要什么,吾可?以帮你。”

季应玄望着萧似无瘦削的身形,为?他如今还能撑出这样的做派感到好笑。

他说:“孤想要你死。”

第65章同尽

这是莲生真君与西境莲主第一次交手。

尚未被业火红莲削干净的妖魔聚集在萧似无身后,希望借莲生真君的?力量保护自己?,不料莲生真君挥袖凌空,却将它们当成灵力的来源,片刻间便吸瘪了五六人。

干尸摔在地上四分五裂,剩下的?妖魔四散奔逃,莲生真君借着?这骤然强大的力量向季应玄攻击,季应玄翻身后撤,避其锋芒,掌间红莲绽成数丈高的屏障,硬生生接下萧似无这一掌。

“轰隆——”

如天雷响彻,大地开裂,四方震动。

季应玄受了伤,萧似无也没有讨到好处,他扶着?鸦色长辇站稳,仍希望与季应玄达成合作?。

“莲主大人,你这样与吾为难,仙门百家只?从旁看热闹,你输了,他们不会同情你,你赢了,他们也不会感激你,然而好处却?尽让他们得了。”

季应玄不应,目光幽冷平静,只?当他是跳梁小丑。

“真将吾逼急了,吾引丹自爆,你以为你逃得掉吗?”见他如此,萧似无耐心渐失,“你总得让吾明白,你为了什么。”

季应玄轻笑道:“为了你嘴里不干不净的?一句‘师姐’。”

萧似无先是愕然,继而恼怒:“我与师姐相识数千年,凭你也配置喙?”

至此,他彻底打消了与季应玄化干戈为玉帛的?念头,抓住几个尚未来得及逃走的?妖魔吸取灵力,几乎是不留退路地朝季应玄攻去。一红一玄如两道凌厉的?电光凌空交手,转瞬之?间已是数十招,萧似无惊讶地发现,季应玄步步都是死?招,真正想同归于尽的?人其实是他。

萧似无退开数步,抹去嘴角血痕,忽然又?一笑:“吾明白了,你是本就命不久矣,所?以才舍得对?自己?下这样的?狠手,你想拉上吾垫背。”

被他猜对?了,季应玄不再同他废话,割腕放血,霎时业火红莲大盛,向萧似无攻去。

萧似无已经讨教了他的?狠辣与疯狂,不想恋战,抓起几个妖魔抛向季应玄,只?见一阵幕天卷地的?黑雾,雾气散后,萧似无已经连人带轿辇一起消失了。

***

墨缘溪的?房门紧闭着?,墨问津来看过几回,墨缘溪总是隔着?房门说:“别来搅扰,流筝表妹正帮我渡真气呢!”

这样过了小一旬,始终不见流筝出来,墨问津终于觉出不对?,请来族长夫人破门,屋里只?见墨缘溪一人,正优哉游哉地摆弄一柄机括剑。

墨问津认栽地拍了下脑门:“表妹她走了多久?”

墨缘溪说:“记不清,但你肯定追不上。”

墨问津叹气道:“你可知这样未必会帮她,反而会害她!莲主那样自大的?人,此去尚未抱生念,他不让表妹相随,并?非怕她伤心,而是怕她卷进去。”

“表妹她从来也未置身事?外,”墨缘溪轻笑道,“哥哥,你别忘了,表妹她身负太清剑骨,是她要去保护别人,而非别人来保护她。”

人都走了,再争辩这些也没有意思,墨问津长吁短叹一番,失魂落魄地走了。

流筝在墨缘溪的?帮助下悄悄离开周坨山,先御剑赶往掣雷城,在城外徘徊许久,遇见夜罗刹帘艮,向他打听后才知道,季应玄根本就没有回来过。

流筝气得跺脚,揪住帘艮的?袖子不放:“亏我把?你当朋友,你竟然帮着?季应玄一起骗我!”

帘艮不好意思地挠头:“我也视雁姑娘为好友,但莲主可是我主上。”

“你上回因忠忘义,眼下要补回来,帮我个忙,”流筝说,“带我到莲花境去一趟。”

帘艮有些为难:“这……”

莲花境是莲主的?灵力渊源,只?有莲主本人才能打开前往莲花境的?密门。

可是一旬之?前,莲主突然秘密召见帘艮,在他额心打入一枚莲花印,给了他打开莲花境密门的?权限。

莲主大人吩咐他,倘若半个月后没有得到他的?消息,就用他教的?方法毁掉莲花境。

若说第一次毁掉莲花境是毁掉了莲主与莲生真君共同的?灵力渊源,第二次毁掉莲花境,就是彻底毁掉莲主的?性命。

那是他用自己?的?血肉培养的?、与他的?性命息息相关的?一池业火红莲。

莲主没有向帘艮解释这样做的?原因,只?是以一种从未有过的?和颜悦色又?意味深长的?态度对?他说:“帘艮,这是最重要的?事?,孤只?放心交予你去做,它?关乎比孤性命更重要的?东西。”

“你听他的?鬼扯!”

流筝听罢,态度愈发焦急:“莲主看重的?东西,他自会去保护,帘艮,帘大哥,你也知道毁掉莲花境的?后果,难道你忍心眼睁睁看着?他消亡吗?”

帘艮紧抿嘴唇,脸色阴沉得有些吓人,眼里却?满是迷茫和呆滞。

还有隐约的?动摇和犹豫。

“我希望他好好活着?,绝不会伤害他,帘大哥,你最该理解的?是我的?心情。”

流筝抓着?他的?袖子,眼中蓄泪,声音哽咽,瞧着?单薄又?可怜。夜罗刹虽是魔族,也见不得她这般小姑娘无助彷徨的?样子,许久,帘艮一跺脚:“也罢!我可以带你去莲花境,但你要跟紧我,不能做伤害莲主的?事?。”

流筝郑重点头:“我愿以性命起誓,与他同生共死?。”

再次踏入莲花境,流筝险些认不出这里。

上次跟随季应玄来莲花境中学习神?女剑法时,莲花境中煞气逼人,业火缭绕剑冢,莲心里的?火焰蠢蠢欲动,想要挣脱红莲的?束缚,吞噬陌生的?来者?,乃至闯出莲花境去。

漫天都是金赭色,火海里热浪如流,瞬间可吞金噬铁销骨。

此时的?莲花境却?变得十分温顺,曲折小径通往剑冢残壁,径旁红莲笼在薄雾般柔和的?金赭色微光里,感受到流筝的?气息,先是向两侧为她分开一条小路,又?亲昵地凑过来蹭她的?裙摆。

流筝蹲下身,试探着?触碰红莲花瓣。

帘艮忍不住从旁提醒:“雁姑娘,小心!”

流筝含笑道:“它?们很乖。”

红莲收拢莲心,不让莲蕊的?业火烫到她,流筝触碰到温暖的?花瓣,仿佛是活生生的?精灵。

她拂开红莲,看到了底下的?焰海,亦是十分温驯,仿佛涓涓水流。

流筝说:“在姜国塔的?梦境里,太羲神?女曾赠与姜国国君姒追雪雾圣莲,圣莲的?种子在忧怖崖下生根发芽,最初与地隙下的?业火相克相抗,后来渐渐发生了变化,能与业火相伴相生,甚至控制业火,这是圣莲的?第一次异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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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许连太羲神?女都未曾预料到。”

“圣莲的?第二次异变,是莲花境的?毁坏与重建。如今的?业火红莲不止是灭世?的?利器,不再依附于业火而生存。”

帘艮问:“那它?们靠什么活着??”

“血液,”流筝轻声叹息,“靠莲主的?血液。”

说罢,她从发间拔下一支钗子,狠心在腕间一划,鲜红色的?血液流出,随着?她倾斜手腕,滴进红莲的?焰心中。

帘艮大惊:“你这是做什么!”

流筝道:“别担心,我身上有莲主的?剑骨,我的?血,它?们也是认的?。”

果然,饮血后的?红莲倏然长高,花瓣亭亭舒展,色如丹砂而丝络如金,浓艳得几乎要滴落。

流筝起身,将自己?的?血液一路洒进莲花池中。原本姿态恹恹的?红莲次第开成一片,映得整座莲花境里红光弥漫,生机勃勃。

流筝靠在曾习过剑法的?残垣边休息,随意将手腕上的?伤口缠住。

她的?脸色因失血过多而显得苍白,手指抚过长壁,神?情温柔而沉浸,仿佛忆起了当初他教她剑法的?时候。

“可惜我太笨,那时尚未参透与他的?因果。”流筝轻声叹息。

***

季应玄与萧似无一路从皇城鄞州打到听危楼附近,两人凌空斗法,碧穹时而墨黑如渊,时而金红如血。

祝仲远带着?听危楼中子弟赶来,清剿追随萧似无的?妖魔,萧似无则不停地吸食它?们化作?煞气,一波又?一波地朝季应玄攻来。

“追随吾的?蝼蚁无穷尽,你用血肉养出的?红莲总有耗光的?时候。”刚挨了季应玄一掌的?萧似无抹掉嘴角的?血痕,阴声道:“今日吾必然将你耗死?在这里。”

季应玄面不改色:“不妨一试。”

话音落,缠绕在他腕间,本已因过度耗竭而萎靡黯淡的?业火红莲突然焰光大振,季应玄周身腾出业火热浪,瞬间将靠近他的?妖魔小怪烧成了齑粉。

萧似无一惊:“这是?!”

业火红莲突然无来由地盛开变大,澎湃的?灵力和炎气压得人难以喘息。

季应玄心中亦是一惊,但他很快猜到了缘由,必是有人用自己?的?鲜血喂养了莲花境中的?红莲,它?们才会突然迸发力量。

莲花境中的?红莲只?认他为主,除非……

“剑骨……是流筝。”

那她必然也知晓了他的?欺骗,恐怕很会就会找到他的?下落。

季应玄心中暗道糟糕,不敢再恋战,将红莲灵力汇于指间,漫天花瓣凝成一把?无形的?剑,凌厉的?莲瓣是锋利的?剑刃,随着?季应玄突现在萧似无面前,他将剑狠狠刺穿了萧似无的?心脏。

红莲灵力在萧似无体内爆开,满天花板与殷红的?鲜血纷纷扬扬落下。

而季应玄也因收到反噬,从半空摔落,听见身体里骨头碎裂的?声音。

这一招名?为“万芳同枯”,与剑修们的?命招类似,是伤敌一千自损八百,乃至于与敌人同归于尽的?招式。

幸而在萧似无炸开的?一瞬间,红莲似有感应,竟不惜粉身碎骨,将季应玄包裹住,使他不至于与萧似无同归于尽。

众妖魔见莲生真君已经消亡,纷纷作?鸟兽散,听危楼的?弟子们去追,祝仲远则连忙将季应玄扶起。

“莲主大人……”

断裂的?骨头几乎刺穿了季应玄的?身体,他仍然清醒着?,额角冷汗涔涔。

他没有在祝仲远面前露出怯色,只?简单低声道:“快帮我接骨,然后……吩咐下去,不要将我的?行踪透露给雁流筝。”

他还有事?情没有做完。

业火肆虐,生灵流荡,这并?非流筝希望身处的?世?间。

可是让流筝以剑骨之?躯相祭,他舍不得。

他还有一件事?要做,一件比杀死?萧似无远远更重要的?事?情。

第66章缈缈

待流筝循迹赶到听危楼时,战乱后的?痕迹已被打扫干净,唯余空气中淡淡的?血腥气,以?及地面上一团深黑如墨的血液。

这是萧似无的?血,因为?吸收了太多魔性而与常人不同,流经之处在岩石地面上留下了深深的?腐蚀痕迹。

有听危楼的?弟子贸然上前,被其灼伤,众人正不知该如何处理,忽听身后一女子道:“我来。”

有几个资历老的?弟子认得这位曾劈开过三十三重听危楼的?紫衣女剑修,忙去禀报现任楼主祝仲远,待祝仲远匆匆赶来?时,流筝已将地?上的?残血处理干净,抬手将不悔剑的剑光笼回袖中。

祝仲远向她作?揖:“多谢雁姑娘相助。”

流筝说:“你若真谢我,就告诉我莲主的?下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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