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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棠池
浴房内,水雾氤氲,施晏微因他口中的这句话微微失神,脑子里可谓嗡嗡作响,发僵的?身子久久不曾有所动作。
池水中的?宋珩见她呆愣在屏风旁,迟迟未有?动作,原本贴靠在池壁处的后背便挺直起来,立时高?出水面?一大截,露出大片健壮坚实的胸肌。
“娘子不肯动,可是要?我亲自来替你宽衣?只怕我手底下没个轻重,恐会扯坏了娘子的衣裳。”宋珩一面?说,一面?迈开箭步往石阶处走,迈上台阶,水位顷刻间下降至他?的?腰腹处。
施晏微吓得闭上了眼,似乎生怕瞧见什么骇人的?东西,低垂着头,只声如蚊蝇地说道:“莫要过来,妾自己?脱就是。”
宋珩得到满意的?答案,这才停下脚步,略停顿一会儿?,冲她浅浅一笑?,徐徐折了回去,将两条粗壮的?铁臂搭在池沿处,好整以暇地看着施晏微除去身上的?衣衫。
不多时,厚重的?冬裙散落如花,歪歪斜斜地落在绣金线的?重台履上,那素色诃子和月色里裤亦随之显露出来。
施晏微强忍着羞耻心不允许她的?双手继续动作,咬着下唇跟块木头似的?杵在那儿?,沉默着不发一言。
那诃子看上去着实有?些碍人眼。
宋珩等?得有?些不耐烦,修长?的?手指一下轻一下重地叩击着青石地面?,沉着声好整以暇地说道:“继续脱,娘子穿着里衣,擦不得澡豆,倒要?如何?沐浴?”
温热的?泉水散出阵阵雾气,贴在施晏微白净的?玉面?上凝结出细小晶莹的?水珠,沾湿她的?鬓发。
话到这个份上,施晏微知他?耐心即将告罄,偏他?素日里在她面?前又是个鲜廉寡耻的?,少不得心生愤恨,强忍着冲他?破口大骂的?情绪去解诃子上的?系带,面?上一副无悲无喜的?从?容模样。
宋珩目光灼灼地逡巡在她的?雪肤上,格外多瞧了两双明月几眼,只觉得竟是比初见时了许多。
见她闭着眼,不由蹙起眉来,随后出言令她睁开眼,要?她看他?。
施晏微自知无从?反抗,双手握了拳,咬牙缓缓照做。
四目相对间,宋珩越发口干舌燥,再?难抑制体内熊熊燃起的?火焰,眸光里满是对她的?渴望,不由滚了滚喉结,扬声唤她过来。
施晏微麻木地脱去罗袜,粉嫩的?小脚悄无声息地踏在青石地砖上,一步一步地走向池子,下了石阶,缓缓靠近宋珩。
温热的?泉水渐渐漫过她的?心口,只露出一段光滑白皙的?肩膀来。
宋珩大掌勾住她的?腰肢,另只手取下她发间的?银簪和钿头,随手搁在一边,继而将手指往水面?下藏。
施晏微恼恨于那些不由自主的?反应,稍稍支起下巴,几乎是本能地抬起手去推他?,欲要?与他?拉开些距离。
“好生无用?的?小娘子,这才哪到哪儿?。”宋珩忽的?收回手,嗓音带笑?。
腰上的?力道随之散开,施晏微险些站不住,下意识地往池壁上撑手。
宋珩眼疾手快,复又揽住她的?纤腰,将她往自己?的?怀里带。
头顶上方传来宋珩发自内心的?赞叹声:“娘子肤白胜雪,莫不是九天之上的?梨花仙托生的??”
施晏微无心与他?周旋太久,心中暗道今日横竖是要?挨过这一遭的?,倒不如早些结束的?好,也省得浪费彼此的?时间。
想毕,踮起脚尖伸出手主动去勾他?的?脖颈,微微阖目,静静等?待狂风暴雨的?降临。
宋珩让她攀着他?的?肩膀,将她紧紧抱在怀里,垂首在她耳畔轻声问她:“娘子今日倒是主动,许久不曾,可有?想我?”
施晏微还是头一回在他?尚未行事时听他?说出这样的?话,清亮的?眸子里不由掠过一丝惊诧之色来,然而还不待她对此做出反应,宋珩便已她。
水面?上漾出道道极重极深的?波纹,潺潺水声中夹杂着女?郎低沉的?莺啼声。
玉露混入泉水之中,施晏微不由自主地紧紧搂住宋珩的?颈项,水中的?热意游走在四肢百骸间,烫得她额上生汗。
宋珩取来澡豆往她背上抹,待她平复下来,便又不管不顾地将人带到池壁处。
池水荡开的?波纹来到玉石砌成的?池壁处,激起的?浪花溅到池面?的?地板上,晕出大片形状各异的?水渍。
施晏微不觉间红了眼眶,温热的?眼泪顺着脸颊划至宋珩的?胸膛处,与他?身上的?汗珠和水雾混在一处。
她寻不到脱离这片苦海的?方法?,是以只能通过抓挠宋珩来缓解心中的?痛苦和压抑。
良久后,宋珩方肯将她放下,极尽温柔地拭去她面?上的?泪痕,却并不打算就此让她出浴穿衣。
双眉折起,似她的?煺。
施晏微的?抽泣声淹没在无尽的?水声中。
良久后她因体力不支摇摇欲坠,宋珩叫她唬了一跳,动作微顿,待反应过来,连忙抱起她出了浴池,将他?的?外袍胡乱放至长?案前,放施晏微坐下。
“可有?哪里难受?”宋珩凝着她的?脸颊,神色焦急地问她道。
施晏微实在觉得热,身上也没力气,喉咙里亦是干涸得厉害,只别过头不去看宋珩的?身段,低低道了句口渴。
宋珩听后,嘴里便打趣她无用?,莫不是要?热化了。
说完,自去替她倒了被水送过来。
施晏微侧着脸接过青瓷茶碗,叫宋珩离她远些,这才肯饮下碗里的?清水。
宋珩恐她受凉,自去披了外袍取来巾子替她绞发,又将她身上的?水珠擦去,穿了衣裙。
施晏微发觉他?只给自己?穿了裙子,里裤却还在衣架上挂着,遂轻启丹唇提醒他?,未料宋珩那厮却又解了外袍,置在地上,随后跪于其上。
此番举动,自然惹得施晏微心生疑惑。
宋珩不给她反应的?时间,抱了她下来,却只让她背对着他?,并未与她对视。
施晏微十指扣着案沿,玉笋般的?指尖微微发白,唇间时不时地透出骂他?的?字眼。
都后来,话都说不全,逃也似的?往那长?案上伏。
宋珩拉她回来,在她耳畔轻声细语地哄着她,而后将细密的?吻落到她的?肩颈处。
施晏微膝盖不适,实在有?些生气,回头去看宋珩,指责他?这样膝上会破皮。
眼前的?女?郎眼泪簌簌而落,仿佛一支带雨的?梨花,可怜极了。
“娘子当真娇气。”
宋珩嘴上虽嗔怪她,却还是心软地松开了她,重新将她放至长?案之上,俯下身来吃去她的?泪珠,继而覆上她那盈润的?檀口,吮吸她的?唇瓣,轻咬她的?舌尖,极尽缠绵。
流苏珠帘后的?贵妃榻比不得他?的?身高?,宋珩躺得十分?勉强。
施晏微则是发髻散乱,整个人皆由他?主导控制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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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过了多久,施晏微半睁着沉重的?眼皮,目光涣散,神情恍惚。
冬日昼短,未至酉时,落日便已西斜。
宋珩将自己?收拾齐整,而后动作熟练地替施晏微穿上贴身的?衣物,打横抱起她迈着沉稳的?步子出了浴间。
外头侯着的?内侍见他?抱着女?郎出来,很是识趣地指了条避开前殿出去的?路。
当天傍晚,施晏微是由宋珩抱着,侧坐在马背回的?长?安城。
宋珩仿佛有?用?不完的?力气,即便行了大半个下午的?事,这会子仍是精神饱满的?,面?上不见半分?疲惫之态,一路抱着施晏微往上房而去。
施晏微睡了一路,在他?停下步子将她放到罗汉床上盖好被子后,反而醒了瞌睡,迷迷糊糊地想起什么事,正好借题发挥一番,旋即抬手抚上空无一物的?发髻,嘴里只嗔怪道:“妾的?簪钗尽数掉在了海棠池里,家主欲要?如何?赔我?”
宋珩垂下眼帘与她对视,凝视着她那平坦的?小腹,随手取来一颗时令的?新鲜果?子,握在手里把玩。
哪怕隔着纤薄的?果?皮,亦能摸到里面?饱满紧实的?果?肉。
那果?肉撑起果?皮,无端叫他?想起什么。
今日下晌,宋珩大抵是十分?受用?,唇畔尚还带着浅浅的?笑?意,尽量用?温和的?语调与人说话:“长?安城中不乏首饰铺子,明日一早我便叫冯贵买来一匣品相上好的?簪钗,送与娘子当做赔礼可好?”
施晏微思忖片刻,端起茶盏喝了小半杯润嗓,轻张檀口,吐气如兰地道:“妾不喜欢那些个样式复杂的?,家主只消叫冯郎君买些简单大方的?就是;如那玉石钗和银钿头,妾就很喜欢。”
依施晏微所想,坠流苏的?步摇容易发出声响,自然是不能要?的?;倘若簪钗上宝石太多,容易叫人认出不说,处理起来亦比较麻烦,不比朴实无华的?银簪直接熔成银子来得实在。
宋珩听了,只含笑?道:“既是赔给你用?的?,要?什么样的?样式自然是你说了算。你明日若还能下得来床,可与冯贵同去。”
施晏微不知在他?身上败了多少回,到了现下小肚子和腿间还不大爽利,明日定然是出不去府门的?。
傍晚的?寒风透过窗棂的?缝隙吹进屋里,二人的?衣袍被那道凉风微微吹起,绛紫色与藕粉色交缠在一处,色彩鲜明。
施晏微畏寒,下意识地往宋珩温暖的?怀里缩了缩,两弯不描而黛的?远山眉少不得轻轻皱起,似有?什么心事。
宋珩仍替她揉着小腹,大抵知道她是因明日不能出府犯愁,一时竟有?些懊悔自己?为何?要?提及此事叫她心生烦忧。
“娘子若有?什么喜欢的?样式,明日只管说与他?知晓,他?素来细心,定会不会叫娘子失望。后日便是冬至,按照惯例,圣人将会带领宗室和百官前往南郊祭天,待朝会过后,圣人在大明宫的?含元殿赐宴,我会安排人前来接你进宫。”
大明宫象征着王朝无上的?权力与荣耀,但在施晏微眼中,同样也是一座囚困住万千女?子的?巨大牢笼。
施晏微心不在焉地点头应下,并未去搭他?的?话,只盼着他?能在长?安城里多逗留些时日,才好叫她寻个适当的?机会妥妥帖帖地逃出他?的?手心。
见她在自顾自地想着些什么,宋珩似乎有?些不满于她的?冷淡态度,竟是主动找了话题与她交谈起来。
他?的?话语再?平和不过,甚至带了几分?期盼的?意味,然而当施晏微第二次被他?的?话语打断思绪后,只觉他?今日着实是有?些聒噪,勉强提起精神顺着他?的?心意答上两句。
从?他?口中所述之言,施晏微知晓了他?的?晋王封号乃是昨日新册的?,江晁乃是数年前册封的?魏王。
以宋珩如今的?权势,似乎并不需要?在意有?没有?晋王的?头衔,或许他?只是在替他?的?阿耶宋临感到不值,宋临为朝廷鞠躬尽瘁多年,却在身死后才被追封为赵国公;而那江晁本不过是叛军投诚的?出身,却能在宋玠身死前便被封为魏王。
魏王,晋王。施晏微咀嚼着这四个字,没来由地想起西晋取代曹魏的?历史事件来。
不论?圣人和宗室此举是否是有?意为之,宋珩被封晋王的?消息传到魏王耳中,少不得会回招致他?的?不满。
河东和宣武的?关系本就是剑拔弩张的?,如此一来,无疑是火上浇油。
施晏微正想得入神,宋珩那厢忽的?想起什么来,坐直身子一本正经地掀开施晏微身上皱巴巴的?冬裙,将裤腿绾至她的?膝盖上,一双幽深的?星目盯着那两道乌青凝了片刻。
“可还疼?”宋珩口中关切问道。
施晏微点了点下巴,诚实答:“疼。”
宋珩起身取来药膏,先往她膝上摸了厚厚一层,再?唤人送热水进来,待净过手后,又往别处上药。
施晏微的?身体在他?的?手下不受控制地起了反应,引得她立即推开宋珩,垂下纤长?的?卷睫,颇有?几分?恼恨地道:“不敢劳烦家主如此,妾自己?来就好。”
宋珩淡淡道了句好,慢条斯理地拿巾子擦了手,狭长?的?凤目定睛看她,似乎很是期待她接下来的?举动。
施晏微意识到他?想看什么,指尖一僵,涨红着脸道:“家主先背过身去可好?”
“若我说不好呢?”宋珩一脸痞笑?,全无往日里端方持重的?模样,活像是胭脂坡下寻花问柳的?纨绔子弟。
施晏微实在做不到在他?面?前那般,越性搁了药,冷言冷语地道:“家主若不肯背过身去,我晚些时候再?用?这药也是一样的?。”
宋珩面?上笑?意愈深,没脸没皮道:“娘子不乐意我替你上药,又不肯用?自己?的?手,不若由我代劳,再?叫娘子亲眼看着可好?”
说话间双眸向下看,顺势就要?去解腰上的?蹀躞玉带。
施晏微被他?的?动作和嘴里近乎变态的?疯话吓得头皮发麻,当即沾了药膏。
昏黄的?烛光映在施晏微莹白如玉的?芙蓉面?上,但见她面?色酡红,卷睫微颤,俨然一副羞怯至极的?模样。
宋珩抚上她耳垂处的?细小耳眼,“娘子怎的?这般会长?,便是上药也能勾得人心痒难耐。今日在海棠池里,娘子可吃够水了?”
施晏微收回手放进铜盆里清洗干净,别过头不肯去看宋珩,阖上目往引枕上靠了,假装没听见他?嘴里问出的?话。
宋珩只当她这是害臊,故而并不过分?追问于她,将她捞进怀里轻抚她绸缎般柔软的?墨发,指腹抚上她的?檀口,自顾自地说道:“想来娘子也该吃些旁的?东西才是。”
话毕,正要?唤冯贵去膳房催一催,忽听门外传来一阵扣门声,钟媪在外头回话,道是晚膳已经备好。
宋珩拔高?音量道出个进字。
钟媪这才推开门,侧过身让身后的?两个婢女?将食盒提进去布膳。
宋珩替施晏微夹了几块葫芦鸡,还不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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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钟媪等?人将门带上,嘴里没羞没臊地无人说话:“娘子身上太瘦,抱在身上轻飘飘的?,像是一阵大风都能将你刮走了,倒也难怪经不住事,往后定要?好好用?膳。”
施晏微听着他?的?这些胡话,真恨不得将耳朵堵上才好,只埋着头小口用?膳。
二更过后,宋珩拥着施晏微和衣而眠,一夜无话。
施晏微直睡到天晓,方才起身。
膳房里炖着补血益气的?红参当归乌鸡汤,家厨将那鸡汤往小盅里装好放进食盒,鸡蛋面?和酱肉装在第二层,而后小心翼翼将食盒地转交给莺儿?。
施晏微被人盯着喝了半盅鸡汤,钟媪见她实在吃不下了,这才肯作罢,与莺儿?一道将碗碟杯盘撤下桌。
冯贵一早便在廊下候着了,见她用?过早膳,笑?盈盈地进前询问施晏微喜欢什么样的?首饰,施晏微倒也不藏着掖着,直言不讳地先要?了一对金银镯子和戒指,再?叫买些款式简单、不嵌玉石珍珠等?物的?金银簪钗。
待冯贵走后,施晏微看会儿?消食,便往浴房里泡热水澡去了。
至午时,冯贵匆匆回府,果?真捧了一匣子的?首饰回来,施晏微先将镯子和戒指往手上套了,再?挑出几件样式普通的?首饰拿布包好,悄悄往罗汉床下藏了。
是日,宋珩傍晚方归。
施晏微本想聊会儿?字,奈何?手上酸乏的?厉害,提笔落字后就不住打颤,只得无奈搁了笔,唤人来将笔墨纸砚收走。
宋珩行至廊下,照见莺儿?迈出门来,便问一句娘子在屋里做何?,莺儿?恭敬回答道:“回晋王,娘子正在灯下看书呢。”
“无需通传,退下吧。”宋珩说完,抬腿跨过门槛,将门合上。
施晏微以为是莺儿?关的?门,并未抬头去看可有?人进来,直到宋珩来到她身侧,立了好一阵看她手里的?是何?书,施晏微这才渐渐觉出似乎有?人在后头拿眼瞧她呢。
甫一抬首,冷不丁地对上宋珩深邃如潭的?眸子,施晏微下意识地合上手中的?书本,低声询问他?可用?过晚膳了。
宋珩将她的?这一细小动作看在眼里,心中很快就反应过来她这是在怕他?的?表现,不禁生出两分?怅然来。
这些时日他?对她已经足够宠爱和纵容的?了,这会子又不是在床榻上,她为何?还是会有?意无意地害怕他??
宋珩负于身后的?右手握成拳,浅笑?着问她:“娘子身上可好些了?”
施晏微生怕他?又要?自己?当着他?的?面?上药,忙不迭点头道:“上晌去浴房泡了热水澡擦了药,现下已好多了,家主无需挂怀。”
宋珩轻点下巴嗯了一声,上前讨好似的?将人打横抱起,嗓音温柔:“今夜的?上玄月别有?一番景致,我抱着娘子去院子里共赏如何??”
只要?不做那种事,施晏微还是很乐意在他?面?前表演的?,将头埋进他?怀里道了声好。
宋珩臂力惊人,似乎单手便可轻易托住她,另只手伸出去推了门,为着让她舒服些,复又恢复到两条手臂横抱她的?姿势。
空中玄月弯弯,月华如银。
清冷的?光辉洒将下来,铺了满地的?银霜,覆在绿叶上,映出点点银辉。
施晏微观他?今夜这般有?闲情雅致,想来是心情不错的?缘故,遂轻张檀口试探道:“钟媪和莺儿?这几日伺候得甚好,我也想赏些银钱赏她们,家主可否叫管家送些碎银与我使?”
宋珩想也没想,旋即便应下了她的?话。
“娘子提出的?这件事,我应允了;礼尚往来,我这里有?一桩事,娘子也要?应允了才算有?来有?回。”
他?素来我行我素惯了的?,对待她的?态度亦是高?高?在上的?主人姿态,又能有?什么事是需要?她应允的??
施晏微的?大脑飞快地运转着,可任凭她想破了脑袋,实在想不出宋珩能有?什么事需要?来求她。
“家主不妨先说与妾听听。”
宋珩闻言,认真道:“此番回了太原,娘子嫁与我做孺人可好?不论?你将来诞下小郡王还是小郡主,只要?有?我在一日,定会护你们周全,无人敢编排他?们的?庶出身份。”
话音落下,施晏微不由心凉半截,恨不能今夜就跑了才好。
他?口口声声询问她的?意思,可实际上断不会容忍她说出拒绝的?话语来,但凡她此处露出一丁点不愿意的?样子,宋珩定会顷刻间冷下脸来,快的?堪比翻书。
她在他?眼中不过是身份低微的?孤女?,即便有?弘农杨氏这一落魄士族贵女?的?身份,然而放在他?如今的?权位前仍是不够看的?,能嫁与他?做孺人已是抬举她,又岂有?容她拒绝的?道理。
施晏微清醒地认识到这一点,自然不敢在他?面?前说出不愿意的?话来,少不得在他?面?前做足了戏,佯装沉思片刻,语重心长?地道:“从?前是妾不曾与家主好生相处过,这才不愿与家主做妾。可经过这段时日的?朝夕相对,妾瞧见了到了家主的?英明神武,感受到了家主对妾宠爱和纵容,心中又岂会一分?动容也无家主既愿意正经那妾进府为孺人,妾自然也是愿意的?。”
宋珩垂眸与她对视,凝了笑?意狐疑追问道:“娘子方才所言可是出自真心?”
施晏微的?眼神未有?半分?闪躲,像只带刺的?刺猬,不阴不阳地道:“家主问了妾,却又不肯信妾的?话,若是如此,家主又何?必问妾,直接将妾绑进宋府岂不更为便宜?”
宋珩闻言非但不恼,反而缓了面?色,复又轻笑?起来,“你若一早这样与我说话,我倒还信些。娘子也莫要?恼我,实是你先时性子太过执拗乖张,这会子又答应的?干脆,不免叫人生疑。”
施晏微暗暗盘算着如何?逃出生天,自然无心赏月,只心不在焉地由他?抱着,再?不肯多言什么。
“娘子在想什么?”宋珩轻声询问。
“没什么,家主预备何?时回太原?”
宋珩道:“大抵要?过了这个月十五。”
如此算来,待过了十二月初十冬至日,她还有?至少五天的?时间可以趁着出府之时,寻找逃跑的?时机。
施晏微心里有?了底,眨了眨水汪汪的?桃花眼,“外头冷,妾也乏了,回屋可好?”
宋珩凝视着她的?那双清眸,喉结微不可擦地上下一滚,低沉的?声调无端带了些克制的?意味,“好。”
二人归至房中,宋珩将人放回罗汉床上,不待施晏微坐直身子,便又忘情地捧住她的?下巴与她交吻起来。
次日,南郊的?圜丘祭天大典即将举行,宋珩天未亮便已起身,因怕吵到她的?好睡眠,索性轻手轻脚地下了床,于衣架前披上外袍往偏房去洗漱更衣,草草用?上两块胡饼后一溜烟望府外去了。
许是昨日泡了两回热水澡,用?了三回药的?缘故,施晏微的?身子好上许多,虽不能做剧烈些的?运动,下地慢行确是无碍的?。
施晏微上晌便收到了管家送来的?百两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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银,依旧往床下的?包裹里藏好。
午睡过后,又有?寺人前来接她进宫,对方似乎直接将她当做宋珩的?爱妾对待,言语间满是恭敬。
施晏微上了马车,一路由人引着信步来到含光殿。
数座半人高?的?莲花灯轮将殿内照得亮如白昼,王朝宗室、文武百官齐聚一堂,于席间推杯换盏、把酒言欢,台上的?宫廷女?乐有?奏五弦琵琶和瑶筝者、吹筚篥和笙箫者,又有?击先鼓和板鼓者,皆身着天青色的?冬裙,长?发绾成高?髻,错落有?致。
宋珩初封晋王,一众宗室和朝臣轮番敬酒,饶是他?酒量再?好,到底两手难敌四拳,至宴会散时,隐有?几分?醉意。
施晏微沉静在那些丝竹声和伶人弄戏中,并未过分?关注宋珩的?举动,宋珩知她喝不得烈酒,少不得还要?替她挡些命妇敬来的?酒。
两名侍卫搀扶着宋珩上了马车,一路畅通无阻地回到府上。
宋珩不肯轻易让人近身,冯贵只得叫上施晏微帮着看顾一二,施晏微看在他?为自己?挡酒的?份上,轻轻顺着他?的?后背看他?往鎏银铜盂盆里吐了一回。
冯贵将温热的?茶水递给施晏微,由她伺候宋珩漱口,待这一切做完后,冯贵命人将盂盆拿走,又叫送来热水和干净的?巾子。
“还要?烦请娘子替家主擦身。”
冯贵说完,也不管施晏微应还是不应,起身退了出去。
施晏微勉强擦过他?的?上半身,下身自然是无论?如何?也不肯替他?擦的?。
他?身上的?酒味太重,施晏微有?些闻不得,索性拿开罗汉床上的?小几,取来被子往罗汉床上凑合一晚。
夜色渐渐深了,施晏微不觉间熟睡过去。
至后半夜,也不知外头是几更天,施晏微被一阵呛鼻的?味道唤醒。
待她反应过来时,这才发觉火势极大,门框早已烧了起来,正欲起身夺门出去唤人来救火,又见房门上方的?横梁砸了下来,不偏不倚地挡住她的?去路。
去洛阳
上房内,火势以极快的速度蔓延着,单凭她自己的体力,要从这间起火的屋子里逃出去谈何容易,少不得要借助外力。
惊惶间想起宋珩今日夜里吃多了酒,还在里间?的床上躺着,照着在现代学习过?的知识,手忙脚乱地摸出手帕拿水沾湿了捂住口鼻,佝偻着身子提了茶水走到里间?,照着宋珩的脸泼上去,将他唤醒。
宋珩立时便被那茶水泼得清醒过?来,未及大动肝火问问是哪个嫌命长的胆敢泼他,便被一阵浓烟呛得轻咳两声。
施晏微忙不迭分出一块巾子让他捂住自己的口鼻,高声提醒他道:“家主,屋里走水了,咱们若再不出去,恐有性命之忧。”
不必她说,宋珩这会子也瞧见那熊熊燃烧的火光了,来不及多想?,拿起衣架上的斗篷裹到施晏微的身上,他自己则是一身歪七斜八的中衣拥着施晏微出了里屋,半点不怕火烧似的寻找火势稍小些的窗子,不过?堪堪两脚便将整扇门?踹倒在地,赶在房梁塌下前?护着施晏微一道逃出门?去。
二人逃出生天,这才?发现整座府邸皆已陷入火光之?中,骇人的厮杀声此起彼伏,仅仅是须臾间?,数支长箭直冲他二人而来,宋珩眼?疾手快,勾住施晏微的纤腰一一躲过?。
墙上越来越多的箭矢朝这边射过?来,施晏微吓得四肢发软,冷汗连连,顾不得心内对他的厌恶,求生的本能?令她不由自主地紧紧地环上宋珩的腰背。
彼时宋珩无兵器在手,自然难以抵挡。
二人才?刚躲过?一阵乱箭,忽而一支冷箭直朝施晏微射过?来,眼?看就要刺进她的肩背,宋珩顾不得思量,电光火石间?徒手接停箭身,尖锐的箭镞擦破他的掌心,殷红的鲜血顷刻间?泊泊而出。
正这时,程琰和几名精兵找了过?来。
“节帅。”一个高瘦的兵头匆匆忙忙地递给宋珩一把长剑,神色焦急地道:“府上的火乃是绑了油布的火箭所致,现下已有不少士兵或困于?房中,或葬身火海,逃出来的士兵中亦有被他们射杀的,想?来整座长安城都不安全,节帅需得速速撤离。”
话音未落,二三十余个身着黑衣蒙着面?的练家子越过?院墙直取几人而来,宋珩抬手指了指不远处的山石给施晏微看,侧过?脸看向她,压低声音道:“娘子先去山石后避避,待我料理完这些个贼人,自会护着你一道全须全尾地出府去。”
施晏微听了,连忙重重点头,旋即松开他颤抖着身子往山石后躲,尚未站定,便见宋珩等?人与那些黑衣刺客缠斗在一处。
墙外还有源源不断的冷箭和火箭射进来,府上火光冲天,战况不容乐观。
双方拼杀地正胶着,忽而一阵遒劲的狂风毫无征兆地刮了起来,乌云遮蔽了玄月,豆大的雨珠随着那阵疾风扑簌簌地往下坠,火势很快得到控制,越来越多的河东军从火海中逃了出来。
当真是天不亡宋珩。
施晏微小小的身影藏身于?山石后,脑海里没来由地浮现出这样一句,心乱如麻。
她不想?给宋珩做妾,更不想?与他生儿育女。
她是万万不能?随他回去太原的。
思及此,施晏微拢了拢身上的玄色鹤羽斗篷,尽量将自己隐匿于?无边的夜色中,贴着墙从后院的角门?而出,将腿间?和膝上的不适悉数抛至脑后,百米冲刺似的朝那日与莺儿在园子里去过?的水上石亭处跑去。
良久后,宋珩杀得双眼?猩红,冷冰冰地看着那些死士尽数应声倒地,鲜血和雨水顺着他手中的剑刃滴落在地,砸出浅浅水坑,散出阵阵浓厚的血腥味。
血水染红了他的月色中衣,似是害怕会吓到施晏微,宋珩细心地抬手拿袖子擦去面?上的血痕,这才?一步一步走向那块山石。
漆黑的夜幕中,一道惊雷自空中降下,短暂地照亮了整间?院落,宋珩借着那道电光定睛一瞧,只见嶙峋的山石后竟空空如也,并无半道人影,亦无任何打斗过?的痕迹。
宋珩瞪大眼?睛,有一瞬间?的失神,待反应过?来此间?发生了何事?,仿若晴天霹雳。
杨楚音竟在他与那些死士厮杀的时候,抛下他悄无声息地跑了!
她怎么敢!
明明昨日夜里她还蜷在他怀里,温声细语地说愿意嫁与他做孺人。
却原来,都是哄骗他的!
亏得他方才?竟还鬼迷心窍地徒手为她接下那支锋利的箭矢
当真自作多情,可笑至极。
愤怒,怀疑,不甘,自嘲数种?情绪同时涌上心头,宋珩额上青筋凸起,凤目冷得骇人,握成拳的指节发出咯吱的沉闷响声,咬牙切齿地欲要唤人随他去寻她回来。
程琰见状,恐他气昏了头忘了大局,忙上前?劝他道:“情势危急,节帅切莫因一小小女郎乱了大局;况她弃节帅而去,节帅若不顾性命去寻他,是把自己放在何种?位置上?北地还需杰帅镇守,万望杰帅三思。”
宋珩听他说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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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才?稍稍平复了情绪,理智回笼。
可若是她叫人掳了去呢?宋珩关?心则乱,正欲这般欺骗自己,又听程琰无情地掐灭他的幻想?道:“娘子若真是被贼人掳了去,方才?便该挟持了她来威胁节帅;再者退一万步讲,若是他们想?在事?后以娘子相胁,却又为何要做得不留痕迹?当多留下娘子被他们劫走的迹象才?是。何况节帅素有不近女色的名声在外,他们又凭什么认为一个小小的女郎便可威胁到节帅?”
宋珩再没了欺骗自己的借口,双拳握得越发紧,指骨相触碰发出沉闷的声响。
程琰知他大抵是想?明白了,遂一鼓作气同他提议道:“为今之?计,先以绳索坠城而出与城外的人马汇合,即刻返回太原才?最紧要。”
冯贵肩上和腰背皆受了伤,纵然知晓宋珩放不下杨娘子,这会子也少不得劝上两句:“家主在长安并非无可用?,何况此去河中至多不过?两日,届时家主再令人前?往长安传信,召集人手暗中探访杨娘子的踪迹不迟;杨娘子不过?一介娇弱女子,又无过?所在身,想?来短时间?内出不去长安城。”
被枕边人背弃的滋味必定不好受罢。冯贵如是想?着,只拿同情的眼?光去看宋珩,又恐被他偏见,不过?略看几眼?,便垂了头。
如冯贵所想?,彼时,宋珩只觉心里空落落的,又似有一块巨石压在心口,沉沉的闷闷的,呼吸都不大顺畅了。
说不上是愤怒多一些,还是遗恨多一些,只闭上眼?深意数口气,硬生生将胸中那股滔天的怒火压下,沉默片刻后,捏着拳头沉声道:“随某杀出府去。”
于?是众人拼杀至马厩,取来墙上的绳索、马鞭,翻身上马直奔城南明德门?而去。
那些黑衣死士穷追不舍,除宋珩和程司马外,得以逃出长安城的不过?寥寥十余人。
营帐外巡夜的士兵远远照见一队人往这边而来,少不得戒备起来,又燃了几支火仗照明,按上剑鞘高声喝道:“来者何人?”
冯贵闻言,一路小跑着上前?,挥动手臂扯着嗓子喊道:“休得无礼,节帅归营。”
为首的兵头闻言,拿火仗照向他们,随着距离的拉进,宋珩高大如山的身躯映入眼?帘,无需看清他的脸,单从身形便可确定眼?前?的人是他们的节帅无疑。
“节帅归来,卑下有失远迎,还望节帅责罚。”
彼时的宋珩尤未从施晏微逃离的消极情绪中剥离出来,幽深的黑眸黯淡无光,面?上不复往日的神采,取而代之?的是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样,只板着脸冷声吩咐道:“无妨,速去鸣金唤醒兵士,即刻返回太原。”
那兵头见他衣衫不整、鬓发散乱,心下便知定然是长安城中出了大事?,忙不迭地点头应下,旋即调转马头敲响铜鼓,又叫人去营中取来一身干净衣物奉与宋珩穿。
宋珩的掌心和肩膀处皆受了箭伤,鲜血染红白色中衣,军医诊过?脉后,小心翼翼地替他处理完伤口,撒上止血消炎的药粉,再用?干净的布条包扎。
做完这一切,观他精神尚好,确认那箭上无毒,军医方安下心来,正要说些注意事?项,忽见宋珩阴沉着一张脸,冷声问:“可有法子让手心处的箭伤留疤?”
军医疑心自己是不是听错了,正要开口确认一番,上座传来宋珩低沉的声音,他将方才?那句话又重复了一遍。
“自是,有的。”军医惊愕不已,连带着话都说不利索。
宋珩眸光幽暗,让他说。
军医便只给了防止伤口腐化的药粉,又拿干净的布条包扎。
“换药三日后,便无需再用?药,尽量少沾些水,自会慢慢结疤。”
宋珩低低应了一声,大步迈出营帐。
外头的将士们皆已做好离开的准备,宋珩骑上青骓马,领兵望太原而去。
*
如施晏微所料,这场大火引起了府上一行人等?的反应,那守门?的小厮和门?外的侍卫不知所踪,许是急着往府里救火去了。
施晏微因为紧张,两只手都在发抖,她强迫自己镇定下来,一气呵成地取下沉重门?栓,接着头也不回地跑出府去。
冰冷的雨水连绵不绝地落到她的发上和面?上,顺着她的脖颈没入衣襟之?下的雪肤之?中,冻得她的浑身直打冷颤,长睫亦被雨水沾湿,模糊了视线。
可她丝毫不敢放慢脚下的步子,她满心满眼?只有一个念头:绝不能?叫宋珩的人抓她回去。
她甚至不敢去想?象,倘或宋珩将她抓回,等?待她的将会是什么样的狂风骤雨。
施晏微不知道自己跑了有多久,直至雨势渐小,乌云散去,月辉重现,她于?清冷月色下,瞧见一盏上书“杏林”二字的灯笼。
乃是一间?半大不小的医馆。
施晏微疲乏至极,于?门?前?驻足,艰难地伸出冻得发僵的右手重重拍门?,而后静坐在石阶处拧去发上的雨水,又往手上哈气摩挲掌心来给自己取暖。
身上的大氅不多时便被那些寒凉的雨水浸湿大半,施晏微冻得嘴唇发紫,四肢抑制不住地瑟瑟发抖。
耐心等?了好一阵子,不见有人出来开门?,施晏微鼓起勇气又敲了一会儿,心道若是这回还是无人过?来开门?,她便去别处寻一间?客栈住下。
就在她欲要转身离去时,忽听到门?后传来一道细碎轻微的脚步声,紧接着,门?被打开,一个十二三岁药童装扮的少年掩嘴打着哈欠,探出半个身子来。
“娘子可是有急症要瞧医工?”
施晏微还在搓手,打着寒颤回答道:“小郎君可否先容我进去医馆里面??外头实在太冷。”
那药童见她浑身湿漉漉的,脸色更是苍白如纸,想?是在外面?冻得不行,瞧着甚是可怜,不免心生怜悯,忙将人请了进去。
施晏微攥着斗篷遮住身上的中衣,抬腿迈进门?槛,只屈膝与人施礼,“事?出无奈,扰了小郎君的清梦,还望小郎君见谅。”
“娘子无需自责,吾往日这个时辰也该起身碾药了。娘子的病症若是不急,不若与吾同去药房向火取暖,待家师起身,再替娘子诊治不迟。”
那药童一壁说,一壁将人往药房引,动作熟练地取来火折子燃上蜡烛,又拿火策刨开埋住碳火的灰,添了几块新?碳。
那碳比不得宋府烧的银霜炭,燃烧后升起的灰色烟雾略有些呛人,施晏微颔首应下他的话后,忍不住垂下头轻咳了几声。
药童观她这副模样,又见她面?容姣好,身上披的大氅更是材质不俗,心下便知她定然不是市井人家出身了,否则又怎会闻不惯这样的碳火味。
有道是医者仁心,这小药童虽尚在从师阶段,但心性却是早早养成,因见她身上的斗篷湿漉漉的,便开口提点道:“女郎若不嫌弃,那边墙上挂着一张粗布毯子,娘子可将其披上御寒,再将这件湿了的斗篷搭在椅子上烘干。”
性命攸关?的节骨眼?上,焉能?感染风寒。施晏微也顾不上与人客气了,自去取来那毯子往半旧的松木粗纱屏风后躲了,解下身上的斗篷披上那条半旧的毯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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施晏微自屏风后出来时,那药童已坐在矮凳上拿碾槽碾药了。
火炉上的陶釜内烧着热水,散出的水汽隐隐透着股淡淡的姜味。
待那水烧滚后,药童招呼她自己拿陶杯取干姜水饮下驱寒。
施晏微与人道谢,自去案上取来陶杯倒拿干姜水喝。
干姜驱寒效果甚好,施晏微不过?饮下半杯便觉得胃里暖烘烘的,也不似先时那般手脚寒凉了。
一夜没怎么合过?眼?,施晏微虽觉身心疲乏,头脑却异常清明,眼?下外头是个什么情形她还不得而知,焉有能?心思瞌睡休息。
不知不觉间?到了卯正时分,天边渐渐泛起鱼肚白来,施晏微抚了抚那大氅,虽还未干透,相比起先前?已经好上太多,趁着现下尚还无人过?来,先往屏风后去换了回来。
好容易等?到辰时,药房外传来一阵扣门?声,药童过?去打开门?,但见一位着青色圆领长袍,年近五旬、长须微霜的中年郎君走了进来。
药童朝人叉手施礼,平声说道:“师傅,这位娘子是寅时就过?来候着了的。”
施晏微未着外衣,仅靠着宋珩的那件大氅遮住身上的衣物,不免有些局促,只说她是过?来买些治疗风寒和跌打肿痛的药。
只是买这样的药材又何需大晚上的冒雨过?来,那医工和药童听后虽觉奇怪,总不好窥探病人的隐私,故而只在询问一番后开了副性温些的药方子。
昨夜事?发突然,施晏微叫那火光吓得惊慌失措,保命要紧,哪里还能?想?起拿回藏在罗汉床下的首饰和银两,是以这会子身上只有两枚戒指和四只镯子,无奈之?下,只得取下手上的银戒作为药资。
医工见状,拒不肯收,只婉言拒绝道:“这些药用?不上百文,娘子的戒指少说也可值上三五两银子,如何使得。”
话音方落,又听得一道极为温柔的女声传入耳中,乃是一四旬出头的中年妇人,上着一件宝相花纹直领半臂褙子,下穿桂子绿高腰孺裙,肩上一条红绫披子,披长发绾成椎髻,生得一张鹅蛋脸,杏眼?朱唇,皮肤白皙,依稀可见年轻时的秀丽风姿。
就见那妇人浅笑道:“大郎,彘奴,过?来用?早膳罢,一会儿该来人瞧病了。”
说话间?,执着托盘踏进屋中,见施晏微攥着那件并不合身的大氅,神色不安地立在二人对面?,隐约间?瞧出些什么,遂将托盘搁至案上,将人拉到一边,轻声询问起来。
施晏微道是出来的急,尚还未及更衣。
那妇人闻言莞尔一笑,引着她往自己的房中而去,自箱底取出她年轻时穿过?的冬裙,为缓解施晏微紧张不安的情绪,温声说着俏皮话:“娘子身形太过?瘦削,想?来穿上会有松垮,但总好过?这件拽地的鹅毛大氅不是?”
施晏微连连谢过?,在她的指引下往屏风后将那冬裙换上,这才?恢复到往日的神情,大大方方地与那妇人走出屋去,取来药包坚持送与医工。
“医工若是觉得这戒指太过?贵重,只消将余下的银两充作布施药材的银钱即可;倘或有需要帮助的穷苦人家,医工替我施药,也可算作善事?一桩。”
妇人听后,少不得劝上自家实心眼?的郎君两句,那医工这才?肯勉强收下。
真心诚意地道:“既如此,某先替那些受药之?人谢过?娘子的仁人之?心。”
彼时天色大亮,医馆外的行人渐渐多了起来,施晏微不好再多留,问这附近可有质库,那妇人指了条路出来,施晏微堪堪记得直走右拐,瞧见一条三岔路后左拐,再往后就记不下了,沿路问过?去,不出两刻钟,便寻到了那间?质库。
施晏微取下手上那只在她看来再普通不过?的两只银镯递了过?去,没有一丝犹豫地道出死当二字。
伙计取来三十两银子,施晏微伸出双手接过?,拿巾子包了拢进大氅里,接着进了一间?成衣铺买来两身衣裳并一顶帷帽,付好钱后出得门?来,正巧遇上一辆驴车。
车上扬着小皮鞭的老丈见施晏微手里包袱颇多,因问:“娘子可要乘车?”
施晏微腹中空空,更兼一晚上都没怎么睡过?,这会子早累得不行,两腿直发虚,暂且先往那驴车上坐了。
于?是那老丈又问她要去何处。
长安统共有一百零八坊,施晏微未曾得见过?长安城的舆图,除却知晓宋珩的宅子所在的坊叫兴宁坊外,哪里还能?再叫得出旁的坊名来。
正犯愁间?,忽想?起高中时背过?的唐诗:“自言本是京城女,家在虾蟆陵下住”。
施晏微心道:现下只要能?离兴宁坊远些,去何处落脚都好;何况那琵琶女幼时便住在虾蟆陵,想?来不会是那等?达官贵人扎堆居住之?地。
想?毕,因道:“烦请老丈送妾去虾蟆陵。”
老丈得了生意,焉能?有不高兴的道理,立时笑容满面?,只扬声道:“得嘞,娘子且坐稳了,老身这就送娘子去虾蟆陵。”
驴车虽不比马车行得快,却很稳当。
过?得半个时辰,毫不起眼?的驴车驶入人潮如流、喧嚣热闹的常乐坊。
老丈放缓了车速,嘴里问她:“娘子在何处下车?”
施晏微思忖片刻,幽幽道:“寻一间?客房多些的客舍停下罢。”
话音落下,老丈拐进调转车头驶进一条巷子,又行了小半刻钟,方收拢缰绳停车。
施晏微付给老丈十文钱,自下了车往客舍里住下,又叫茶博士送些饭食到客房。
不多时,茶博士送来饭食,施晏微佯装不经意地随口问上一句:“京中近日可有什么不寻常的事?发生?”
茶博士只当她是从外地过?来的小娘子,遂说起昨日冬至圣人前?往南郊祭天的事?,又道今年的大朝会十分热闹,各地节度使都进京朝贺来了。
施晏微未听他说起河东节度使遇刺身亡的事?,一颗悬着心这才?安下一些,暗道他或许已经脱困,连夜往河东去了。
他虽可恨可憎,到底庇护北地免遭战火多年,昨日夜里又护着她出了火海、替她接下暗箭,她只想?此生与他再无瓜葛、永不相见,倒不至于?一心盼着他就此死了才?好。
客舍中人来人往、鱼龙混杂,施晏微不欲久住,寻思着需得在元日前?离开长安,再寻个干净安全些的宅子住下。
施晏微屋里实在饿的厉害,一改常态足足用?了两大碗米饭,略歇息片刻,自去楼下打来一盆热水,草草洗漱一番后,往膝上抹了些药活血化瘀的药膏,自往床上躺下安歇去了。
一觉睡到次日的卯正,施晏微穿戴齐整往楼下去用?早膳,特?意择了里面?靠墙的位置坐下,虚虚掀开帷帽的一角用?着早膳。
昨儿宋珩遇刺离京的消息尚还未传开,至今晨,却已流传至坊间?了。
施晏微耳听着邻桌那几个圆领少年郎的交谈声,越发稳下心神来,暗道宋珩一时半会儿怕是分不出心思来派人抓她回去了。
今日已是腊月十一,再有不足二十日便是元日,往来虾蟆陵亲自采买各色商品的商贾格外多,这其中最受商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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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睐的莫过?于?郎官清酒。
日落过?后,天色渐暗,前?来打尖住店的客人寥寥无几,施晏微轻挽罗裙下楼,与垆边卖酒的女郎王二娘攀谈起来,询问京中可有可靠些的牙行。
施晏微戴着帷帽,王二娘虽瞧不见她的样貌,但见她行止间?自有一股闲闲秀美之?态,气质卓然出尘,不似小门?小户出身,倒像是来虾蟆陵经商的女东家。
王二娘打完算筹,记下数字,笑问道:“西市的永平坊倒是有一间?成记牙行,娘子可是欲要采办什么大宗货物?”
施晏微不置可否,与人道谢过?后,便将话锋一转,问起虾蟆陵的风俗特?产来。
王二娘温声道:“娘子既问起这话,便不可不提郎官清酒。每年不知有多少外地的商人特?意往来虾蟆陵采买郎官清,若是在长安城里卖到十文一碗,到了洛阳、扬州等?地,少不得要二十文钱一碗哩。喏,娘子可要来一碗尝尝?”
施晏微吃不得酒,连连拒绝,少不得岔开话题:“明日我要往西市去,带些胡饼与娘子吃可好?”
王二娘笑眼?弯弯,“既是娘子盛情,自是却之?不恭,妾要吃‘古楼子’。”
施晏微点头应下,于?是二人闲聊一阵,过?了二更,施晏微回屋安歇,一夜无话。
次日天明,施晏微一早雇了驴车往西市的成记牙行而去。
牙婆见施晏微着一身藕色绸缎襦裙,外罩一件宝相花纹大袖披衫,脚蹬云纹衔果翘头履,通身气质如兰,自是将她认作外来的女商,忙往屋里引,又叫婢女奉茶进来。
“不知娘子欲要买人,还是买物?”
施晏微从容不迫地道:“家慈病重,妾急着归家探望,偏那过?所文书少说也得数日方能?批下,妾为此食不下咽,不知娘子此处可有法子无需过?所也能?登船往外头去?”
牙婆听她如此说,当即回过?味来,也不管她嘴里的话有几分真几分假,
弋?
只知这单生意若是做成了,来的是快钱。
“原是为着这个,这却也不是什么难事?。只如今元日将至,倒不大有商队往扬州、姑苏等?地去了;若是去洛阳、荥阳,倒还有几支商队,却不知娘子欲要往何处去?”
时人颇喜茶道和香道,便是这达官贵人鲜少亲自踏足的牙行之?中,亦置着一个莲花三足铜熏炉,炉中燃着清泠的青木香,甚是芳香宜人。
施晏微不知牙婆口中的荥阳是何地,当下只道自己是要往洛阳去。
牙婆闻言,面?上笑意愈深,额上立时便显出两道深深的皱纹来,“天底下竟有这样的巧宗儿,明儿正好有一支贩酒和绸缎、瓷器的商队去潼津乘船往洛阳去。只是那路引上的随行婢女与娘子身量不甚相似。”
施晏微听了还是觉得心中不大放心,因问道:“那商队缘何独差一个随侍的婢女呢?”
牙婆急于?做成这单生意,当下倒也不瞒她,只竹筒倒豆子似的将这里头的门?道和盘托出:“娘子不知这里的门?道,那路引上可写随行仆从,有的商队东家人精,通过?牙行招揽一些无路引的客人充作仆从同行,以此来赚些银钱;待回去的时候,再由牙行介绍回去的人补上,又可挣来一道钱;便有临时一个两个寻不到的,只说是仆从或跑或死或转卖给了旁人,那官差取来吃他们的孝敬,亦不会过?分深究。”
恐施晏微心里还是有些信不过?她,那牙婆遂又敛了面?上的笑意,正色道:“娘子且去外头随意打听打听,成记牙行的东家崔氏一族在长安城中做了近百年的生意,何曾行过?那等?骗人的勾当;这般娘子若还是觉得不安心,大可给京中的亲朋放出话去,只说三两个月后还不见报平安的信件来,大可往长安府里告去。”
施晏微闻听此言,这才?稍稍放下心来,当即与人交付了定金。
那牙婆满脸堆笑地收下二两银子,自往那册子上勾了一笔,朗声提醒她道:“那路引上的婢女描述乃是:‘身材匀称,黄脸,浓眉,面?有春癣’。还要劳烦娘子稍加修饰一番,于?明日辰时来到此地,自会有人引着你们与商队汇合。”
施晏微点头应下,一路信步出了牙行,便往附近的脂粉铺子买来黄粉、石黛和胭脂等?物,而后又去临近的坊买来王二娘点名要吃的古楼子。
古楼子中的羊肉似是提前?腌制过?,加之?放了胡椒去腥提香,隔着金黄酥脆的面?皮便可闻到一股浓浓的肉香味。
王二娘含笑谢过?施晏微,趁着午后客舍里客人少,往那矮凳上坐了,借由柜台挡住身体,难掩喜色地垂下头去吃手中的胡饼。
施晏微用?过?晚膳,又来楼下与王二娘话别一番,王二娘并未主动探听她要往何处去,只情真意切地祝福她道:“妾与娘子虽只是萍水相逢,却自有一番女郎间?的惺惺相惜,妾无甚可为娘子做的,唯有遥祝娘子此去一帆风顺,今后平安喜乐,顺遂无忧。”
“如此,倒要借二娘吉言了。”施晏微莞尔一笑,恐惹得王二娘愈加伤怀,当即转身上楼,连夜收拾好行李包袱,早早睡下。
第二日卯时起身梳洗,先拿黄粉仔仔细细地抹了脸,而后以石黛描粗双眉,再用?木簪簪尖轻沾胭脂往面?上出一片小红点来,略擦些茉莉香粉定妆,这才?戴上帷帽,背起包袱下楼结账,退还房间?的钥匙。
掌柜抬首望向窗子外头,见满窗漆黑一片,因问道:“外头天还未亮,娘子孤身一人,这便要走了?”
施晏微平声回答道:“昨儿已叫了驴车约定时间?,今日卯正便要出发。”
话毕,迈出门?去,在客舍外上了车。
来至牙行前?,已有五六人候在此处,那牙婆唤一小子领着他们几人往安化门?去。
那商队不过?十余人,施晏微跟在队伍后方,静待城门?郎对照过?所盘点人数。
彼时天色已亮,领队的郎君自怀里掏出一把铜钱,拿袖子遮住二人的手,私底下将那把铜钱往城门?郎手里方,那城门?郎稍稍垂眼?凝了一眼?,接过?来轻车熟路地往兜里藏了,不过?草草过?了一眼?众人的相貌。
“你,将帷帽掀开。”那城门?郎的目光凌厉地扫过?来,对着施晏微高声命令道。
施晏微依言照做,并无半分惊慌之?态。
“黄脸,桃花癣”那城门?郎对着过?所低喃一阵,抬首瞧了瞧施晏微的脸面?,粗略上下打量她的身形一番。
施晏微特?意穿了宽松的袄裙,又往身上多穿了两套里衣,遮住纤瘦的身形,自是不怕那城门?郎对着她看。
“人数不差,且出城去吧。”城门?郎恰到好处地缓了面?色,挥手道。
商队为首的中年男人听了这话,连忙叉手又施一礼,语气里带着讨好的意味说道:“烦郎君劳动了。”
队伍后方的人群中,施晏微心上的大石落了一块,不动声色地轻出两口气,踩着脚踏上了一辆半旧的马车。
那马车车厢狭窄,却又足足坐了五六个人,可谓是伸个胳膊都费劲,自然也就无空闲的地方安置火盆了。
不过?好在她今日衣裳穿的厚实,加上车厢内人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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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倒不觉得有多冷。
商队在官道上行驶三日,这才?赶到潼津城,先往一处便宜的客舍住下,翌日一早往渡口处去登船。
登船时,那船家虽也查看过?所,相较于?那日晨间?遇到的城门?郎,却是又松泛不少,只堪堪对过?男女人数和年龄身形便放了行。
熹微的晨光中,施晏微登上船去,与另外两个女郎分在一间?船舱内。
起初那两个女郎瞧着互相并不认识,但因二人同是洛阳人氏,说着相同的乡音,不免彼此心生相近之?意,不过?一刻钟的功夫便已聊到一块去了。
空间?有限的卧榻上,施晏微静静坐着,掀开粗布帘子透过?窗棂往外看,但见旭日升于?山腰之?上,天边霞光万道,远山重峦叠翠、薄雾缭绕,倾泄而下的暖白金光铺在水面?上映出粼粼碎金,美如画卷,引人入胜。
施晏微正陶醉在这山水美景之?间?,忽听一道带着豫西乡音的女声朝她问道:“这位娘子可是洛阳人氏?”
“妾非是洛阳人氏,此去洛阳,乃是探寻远亲。”
那女郎闻言又道:“听娘子的口音,倒像是北地人氏?”
施晏微叫她听出口音来,倒不好否认,并不说自己究竟来自北地的哪一个州,只含糊其辞道:“妾幼时长在北地,近些年才?随族中亲人来长安落脚。”
话毕,推说自己要去外头解手,出了船舱往甲板而去。
一连两日,施晏微皆是避着她二人洗漱安歇,未尝将真正的面?貌示于?人前?。
施晏微从她二人的言谈举止间?,大抵可以猜到先时问她话的女郎乃是往来长安和洛阳营生的歌姬、清客,因素日接触的人颇多,是以才?会知晓北地的乡音。
她身侧的另外一名女郎,乃是在长安绣庄里帮工的绣娘,一年里至多也不过?归家一两回。
三人同在一间?船舱里住着,一来二去间?,自然就有了交集,那清客只叫施晏微唤她甄二娘,施晏微每日与她二人闲聊打发时间?,日子过?得倒也不算无趣。
开阔的河面?上,船只顺着水流流向直取洛阳而去。
施晏微每日晨起,皆会自窗边望向两岸青山,心中期盼着能?够早些抵达洛阳。
又越一日,入夜过?后,天色寒凉,施晏微独自披了斗篷去甲板处观星赏月,寒凉的晚风吹动她的衣摆,她却浑然不觉冷,只沉浸在这无边的月色之?中,思绪飘远。
耳畔是流水潺潺和朔风缓缓的自然之?声,施晏微只觉一颗心沉静极了,自她被宋珩囚在身边后,已经有许久不曾有过?这般宁静恬淡的心境。
施晏微昂首仰望空中明月,心道此时此刻,恐怕也只有这轮明月是她和爸妈、陈让和好友煊煊唯一能?够共赏的吧
朦胧月色下,施晏微的眼?前?依稀浮现出父母亲朋和陈让的音容,怅然间?,不觉垂眸朗声道出一句诗来:“古人今人若流水,共看明月皆如此。”
话音才?刚落下,身后竟有一道清朗的女声应和道:“唯愿当歌对酒时,月光长照金樽里。”
施晏微立起身来,循声看去,隔着帷帽的纱帘,眼?前?显现出一道纤长的身影。
那女郎似乎十分健谈,浅笑着叉手道:“江上风冷,娘子缘何不在船舱内歇着?”
施晏微叉手回礼,驱散脑海里的万千愁绪,亦朝人莞尔一笑,声温如和煦春风:“今夜星月交辉,于?船舱内观赏,岂非辜负太阴星君的一番美意?”
南北朝佛教盛行,至唐时,又以道教为国教,是以时人多奉行佛道两教,那女郎似是信道,耳听得施晏微提及太阴星君,因道:“娘子所言是极,今夜太阴娘娘作美,自然不可轻负。我听娘子的口音,倒不像是洛阳人氏,可是前?去洛阳探访亲友么?”
施晏微闻言轻轻摇头,只随口编出一套半真半假的说辞来:“妾乃晋阳人氏,因考妣早逝,无奈随族中长辈往都城长安落脚,因妾年岁渐渐大了,家中长辈便欲将妾嫁与一年长的鳏夫做继室,妾不愿,遂离了家,又闻洛阳繁华,不输京都,是以欲往神都洛阳寻个活计谋生。”
那女郎似是被她坎坷的命运所触动,敛目叹息道:“古往今来,女郎自记事?起便束缚颇多,相较于?郎君亦有诸多不公之?处,生存在这世道上自是更为不易的”
说话间?,又恐施晏微耽于?女则女戒的那套论?调,听不得她的这些离经叛道之?语,遂将话锋一转:“我与娘子投缘,少不得问上一句,不知娘子贵姓,家中行几?”
施晏微虽瞧不清她的脸,但见她脊背挺得笔直,偏髻斜飞,发上金钗熠熠生辉,言行间?透着股从容果决的气度,不似那等?拘泥于?内宅庶务的妇人,颇像是一位超脱于?男尊女卑那套思想?之?外,有眼?界有见识的女户,自是对她心生好感。
何况此去洛阳,人生地不熟,恐多有不便之?处,若能?结识一位热心肠的洛阳当地人氏,自可省去诸多麻烦。
思及此,施晏微将心中早就盘算好的称呼宣之?于?口:“妾姓郑,家中行三。”
郑三娘。林晚霜在心里默默念了两遍,含笑道:“原是郑三娘,妾姓林,名晚霜,家中行二,洛阳人氏,郑三娘只需唤我二娘就好。”
施晏微因有意要与她结交,便又问起洛阳城里可有价格公道、干净整洁些的客栈,若要租房,去哪个坊较为安全便利。
林晚霜略思忖片刻,平声回答道:“从善坊靠近南市,距洛水不过?嘉猷、睦仁两小坊之?遥,既有客栈可投,亦有不少小院可供租赁,娘子下船往码头雇了驴车,左不过?小两刻钟便可抵达。”
施晏微听了,又与人施礼道谢:“妾谢过?二娘,日后在洛阳安定下来,自当请二娘吃茶答谢。”
林晚霜观她举手投足间?并未半分扭捏、谦卑亦或是逢迎之?态,且她为避婚事?竟孤身一人离京去往洛阳,私心暗道自己方才?许是想?岔了,那郑三娘原是与她活得一样通透的明白人。
“三娘除却读一些诗集外,可还有读过?《女则》、《女戒》、《女论?语》等?书?”林晚霜凝视着她问到,期盼着她能?与自己投缘。
施晏微复又摇头,沉静道:“不曾读过?,妾只听人说过?诸如《女论?语》中‘立身之?道,惟务清贞’的糊涂话,自此越发不肯碰这些书。若有那闲功夫,倒不如多读两遍李太白的‘人生在世不称意,明朝散发弄扁舟’。”
忽而四下狂风骤起,那遒劲的风儿吹气施晏微帷帽上的轻纱,半露出里面?白生生的一张玉面?来。
二人目光相触的一瞬间?,林晚霜的雪肤花颜亦映入施晏微的眼?帘。
林晚霜二十有六,痴长施晏微八岁,加之?从商数年,虽保养得宜,瞧着亦是不可避免的多了几分成熟老练之?气,彼时耳听施晏微亲口说她不喜《女论?语》等?书,顿生三分亲切之?感。
便又道:“我家就在询善坊的河渠旁住着,娘子在只消在瞧得见河的地方稍加打探一二,自可知晓”
正说着话,又见楼梯口处露出映出一道橙黄的光亮,乃是个豆蔻年华、一袭青色裙袍的瘦高少女,当下扯着清脆的嗓子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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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道:“家主,外头起大风了,天上的阴云眼?瞧着就要遮蔽明月,约莫是要落雨了,还请家主速速归舱安歇吧。”
那女郎生得一张圆脸,杏眼?樱唇,迈着莲步朝她二人款款而来,又对着施晏微屈膝行一礼,这才?往林晚霜肩上披了件半新?不旧的锦缎斗篷。
林晚霜无兄姊,身边只一个小她五岁的阿弟,因他近两年常往西域各国经商,故而元日方归家住上三两个月。
昔日闺中好友嫁的嫁,生分的生分,倒是许久不曾有过?投缘的人相聊,这会子见施晏微性情和善,又是个不为世俗所缚的,焉会不想?与她相交,因道:“我与三娘相谈甚欢,明日戌时,若无雨雪,你我二人还在此处相见可好?”
施晏微凝一眼?遥山迭翠,指尖轻轻拢了拢身上的斗篷,旋即颔首道:“二娘盛情,怎好推辞。”
话毕后退一步,插手施礼与林晚霜别过?,沿着木阶下到船舱之?内。
次日,施晏微依约于?戌时来至甲板上,却发现林晚霜早在此处候着了,甚至还叫婢女搬来两张矮凳,安置了炭盆和小几,盆中碳红如铜,散出阵阵热气。
“郑三娘盖上小毯避避寒气罢。”率先说话的是昨夜的那名圆脸婢女,将施晏微引到矮凳处坐下,将那绒毛小毯盖在她的腿上给她取暖。
林晚霜偏头看了那婢女一眼?,和颜悦色地道:“这里无需侍奉,你且回去歇着,我过?会儿就回。”
漫漫星空之?下,施晏微隔着帷帽与人说话,“依二娘之?见,还需几日可达洛阳?”
洛阳城
林晚霜常年往返于洛阳和苏杭等地多次,便是往南的泉州、江城、岳阳等地亦有所涉足,彼时。只见她抬首瞧了眼两岸萧瑟寂寥的冬山,便又将视线落在施晏微的帷帽上,温声道:“今日?乃腊月十?九,依我看,至腊月廿三晌午,怎么也该到了。”
施晏微闻言,将两手悬停在炭盆上方取暖,含笑打趣她道:“二娘言语间如此笃定?,想来是胸有成竹,必定?是将这沿途的风景都赏遍了,方能知晓这船只现在何处,何时能至洛阳。”
话音落下,林晚霜勾了勾唇角,望向那满河碎银和水中清月,朱唇轻张吟起诗来:“张若虚有诗云:‘不知江月待何人,但见长江送流水’。依三娘看,这空中明月究竟待得是何人?”
晚风抚过河面,吹皱一汪东水,碳上跳动着数颗火星子,施晏微透过轻纱去?看对?面的林晚霜,沉吟片刻后幽幽道:“此时此刻,皎洁月华撞入你?我之怀,所待之人自然是月下的你?与我。”
无边月色尽数收于二人眼底,林晚霜不由莞尔一笑,瞧瞧侧过脸来看向施晏微,嘴里打趣她道:“如三娘这般的回答,我还从?未听过,却不知三娘师从?于哪位名?家?,竟有这样别?具一格的哲思。”
林晚霜说完,往自己和施晏微的茶碗里满上茶汤,握在手里徐徐吃着。
施晏微见状,便也端起?茶碗来。
是夜,二人相谈甚欢,聊至二更方归。
太原城。
宋珩较出发时足足提前了三四日?返回太原。
翠竹居中,薛夫人才要唤人送来热水进?来洗漱宽衣,忽听院中传来一阵熙攘喧闹之声,乃是一腿脚麻利的媪妇并两个小子奔到廊下,火急火燎地来报说:“家?主归!家?主归!这会子已过了府门往垂花厅去?。”
在场众人闻言,面上皆是喜色,独薛夫人的面色微不可擦地沉了一沉,心下暗道:照理说,总该等到腊月下旬方至太原才是,缘何这样快就回来了。
心内虽如此想,又恐叫人瞧见了没得惹出闲话来,遂敛目密而不发,只勉强挤出一抹浅浅的笑意,由疏雨替她披上温暖的凫靥裘后,由人搀扶着出得门去?。
夜路难行,一众人等唯恐薛夫人磕着碰着,堆雪急急命人备来步辇去?往垂花厅,又叫人去?点了碧纱灯来。
宋清和那处却是无人知会一声,独薛夫人和宋聿那处得了消息。
祖江斓因临盆在即,宋聿为防压碰到她,只耐心哄她入睡后便往偏房里安歇,他这会子方抽身迈出门槛,就见院门处透出一片火光,一个小厮正大步流星地往院里进?。
宋聿才刚哄睡了祖江斓,恐那小厮没个轻重吵到她,忙不跨步上前,示意他动静小些,这才将人引到院外问有何事。
那小厮微微佝偻着腰,嘴里喘着大气,略平复心跳一阵子,恭敬道:“禀郎君,家?主已归,冯二郎传家?主之命,特令奴来请郎君往垂花厅走上一遭。奴手上提着灯,便替郎君照路同去?可好?”
宋聿听了,不由眸色微凝,朝人缓缓道出一个孤零零的‘可’字来,旋即迈开沉重的步子往垂花厅,长睫微垂,凤目稍敛,施施然若有心事。
原来,自宋珩离开太原前往长安后,一日?晨间,那负责采办府上瓜果菜肉的周大娘往膳房里去?送鳜鱼,赶巧儿听见喜儿和善儿说起?杨娘子去?岁冬日?做与她们吃的素三鲜水饺和桂花酒酿小圆子,那周大娘这才想起?那日?瞧见的身影像谁,当下脱口而出,道是她曾在济病坊外见过一位与杨娘子身形颇为相似的女郎。
膳房内的众人听后都只当她是看错了人,又道杨娘子离去?时带了不少?银两,又做得一手色香味俱佳的糕点甜饮,好端端的倒去?那济病坊做何,是以皆未放在心上。
独那名?唤同贵的小郎君心眼实,听后立时就起?了心思,又听宋三郎院里的小厮说他近来正派人往外头打探杨娘子的消息,遂起?意往他院子在守了三五日?,这才得以将周大娘瞧见杨娘子的事说与宋聿知晓。
宋聿本就对?施晏微无端去?往无亲无故的长安城存着疑惑,当下听同贵如此说,自然疑心更甚,遂亲自命人去?府外去?寻了王银烛过来问话。
王银烛来后,只道杨娘子从?未与她提起?过要去?长安城的事,自杨娘子离开宋府后,杨娘子还曾来寻过她两回,告知她自己在青枫浦过得很是安稳充实,与那四位东家?娘子皆相处得甚好,还将从?前落下的弹琵琶的喜好也重新拾起?了。
既在青枫浦过得好好儿的,缘何又要突然往长安去?呢?宋聿心中越发不安,便顺着这条线亲往青枫浦去?寻了三位常在楼里的东家?问话。
那柳三娘道:“娘子打算办路引去?长安的那段时日?的确发生过一些怪异的事妾依稀记得,入秋的一日?雨夜,曾有一个身形如山的郎君于街边驻足,他望的方向分明是杨娘子的卧房。后来杨娘子去?拿路引之后,整个人失魂落魄地回到楼里,还将自己关了一个下晌。”
崔三娘道出的话语与柳三娘口中的杨娘子将自己关了一个下晌的说辞一般无二,独多出一句杨娘子自言有了新的去?处,那去?处是在太原城中,还是去?了那路引上的目的地,她就不得而知了。
宋聿将这些信息串联在一处细细想了小半日?,忆及他临走时王银烛面上那副欲言又止的模样,少?不得又去?寻她一趟,将柳三娘与崔三娘的话一齐说与她听了。
身形如山。银烛甫一听到这四个字,脑海里没来由地浮现出黛岫居里,家?主看杨娘子的眼神;那日?园中,家?主几位反常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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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言关心杨娘子,以及她临出府那日?,家?主同她提起?杨娘子时目光柔和的场景……
“是家?主,那人一定?是家?主郎君,家?主待杨娘子,并非如面上那般无情?他”再往下的话,银烛说不出口,亦不能说出口。
宋聿非是蠢笨之人,听到此处,心下自然俱已明白?,能够令都督府上一干人等直言杨娘子确已得了过所文?书出得府去?,除却他的二兄宋珩外,还有何人能够轻易做到。
数月前,二兄曾往蘅山别?院调去?几名?婢女媪妇,他却只当二兄欲要闲暇时去?别?院小住,丝毫没有起?过疑心。
只不知阿婆和二娘那处他是如何糊弄过去?的。
宋聿根本不敢想象杨娘子若是为二兄所迫当了他的外室,叫他强占了身子,内心该有多么的无助和绝望
“卑下有一胞妹,名?唤楚音”杨延离世前的话语不断萦绕在耳边,愧疚之心压得他几乎快要喘不过气来,久久无法?平复心绪。
当日?夜里,宋聿独自一人不管不顾地闯进?蘅山别?院,虽未能得见杨娘子,然而正房内却俨然一派女郎闺房的陈设,那妆台上的铜镜簪钗、胭脂粉盒等物?更是昭示着此处确有女郎住过无疑。
宋聿板着一张黑脸将练儿崔媪等人唤至跟前,喝问她们住在此间的女郎唤作何名?。
练儿和香杏二人立时就叫他那阴沉骇人的气势吓得说不出话来,独刘媪是见过风浪的,尚还可以在人前强装镇定?,从?容不迫地道:“回郎君,老奴并不知晓娘子的名?谁,只知她姓杨,素日?里唤她娘子。”
那一瞬,宋聿犹如五雷轰,胸口很闷,好半晌才又问她们杨娘子去?了何处。
香杏不知这里头的厉害关系,只如实答了,道是与家?主一同去?了长安城。
……
宋聿的思绪尤处于那日?夜里得知真相后的混乱之中,垂花厅外的圆形拱门却已显现在眼前。
脑海里复又浮现起?杨延含泪而亡的场景来,那些原本暂且被他有意不敢去?想起?的愧疚感少?不得再次压上心头。
月色下,隔着那扇雕花的朱漆木门,宋聿竟有些不知该用?什么样的心态,去?面对?这位他曾经除却阿耶外,最为敬仰的二兄。
微凉的晚风拂动西?墙下花架上的忍冬藤,借着月色映在窗纱上的剪影随之微晃,宛若一副活过来的水墨画。
冯贵自屋内迈出门来,照见宋聿心事重重地立在阶下对?着满架的忍冬藤发呆,当下也顾不得他心情?如何,只迈下台阶来至宋聿跟前,叉手行礼,扬声唤他道:“郎君,太夫人和家?主正在屋里等着您进?去?呢。”
万千思绪被这道声音打断,宋聿回过神来,心不在焉地嗯了一声,沉吟数息后抬腿踏上石阶,跨过门槛进?到屋中,与上首处的薛夫人和宋珩施一礼,“阿婆,二兄万福。”
薛夫人观他面色有异,又见宋珩神情?肃穆,隐约能猜到大抵是长安局势不大好,三郎那厢心里藏了事,只不知是否是有关于杨娘子的。
橙黄的烛火中,祖孙三人各怀心事,直至婢女奉上新烹的蒙顶山茶,薛夫人淡淡扫视那茶碗一眼,沉着声令人退下后,方听宋珩道出他在长安遇刺一事。
薛夫人闻言,不免霜眉紧皱,凝了眸子去?看宋珩,嘴里关切问道:“那些人下这样的狠手,二郎可有受伤?”
宋珩不动声色地微微垂下眼帘,左手拇指按着右手掌心那道将要落疤的伤口,语调沉沉地道了句:“不过是些皮外伤,现下皆已大好,阿婆无需为此忧心。”
薛夫人深知他的脾性,他既如此说了,便是不喜让人再提起?他身上的伤来,遂将话锋一转,执起?小几上的茶碗悬停着,直言不讳地道:“那人竟胆大妄为到在圣人脚下明晃晃地对?二郎动手,想来是不愿再屈居于人下,早做了万全的准备;长安城中只怕也不会太平多久,终究是大厦将倾罢了。二郎可有打算?”
宋珩执起?茶碗轻抿口茶汤润了润发涩的嗓,而后轻启薄唇道:“自是按兵不动,那老匹夫要做何且随他去?做,待他担下这道遗臭万年的骂名?,才是河东军起?事的时候。”
薛夫人听后觉得有理,对?他的心智很是放心,当下徐徐颔了首,意有所指地道:“你?阿耶就是愚忠,这才折在晋州;二郎少?时起?便文?韬武略,素来杀伐决断,断不会有妇人之仁,阿婆是放心你?的。”
宋珩没有搭话,薛夫人想起?宋聿来,便又拿眼去?看他。
此时烛光落在宋聿的脸庞上,照亮他眼底的那抹黯淡,引得薛夫人连连偏头看他。
禅椅上的宋珩亦察觉到了他今日?夜里的异样,忽地搁下手中茶盏,深邃幽暗的目光不偏不倚额地落到他的那双黑眸上,不疾不徐地问了句:“三弟这些时日?掌着太原城内的大小事宜,可有遇到棘手之事?”
宋聿这会子还是不想面对?他,恍然间被他的问题问得回过神来,只摇头敷衍道:“一切都好,并无棘手之事,二兄多虑。”
宋珩听了,越发觉得他不对?劲,又问:“方才某与阿婆所言,三郎可听进?去?了?”
宋聿闪躲开他投过来的目光,抬首看一眼上首处的薛夫人,缓缓开口:“二兄与阿婆高瞻远瞩,某自愧不如,自当依从?。”
薛夫人不过垂下眼帘与他对?视须臾,当即便读懂了他神色间的意思表达,只面不改色地拨动着手里的檀木佛珠,稍稍拧眉温声道:“老身今日?也乏了,不好在此妨碍你?们年轻郎君谈话,这便先行一步回屋安歇。”
话毕,高声唤来疏雨和堆雪二人,由她二人搀扶着出了门,登上步辇出了园子,径直往翠竹居回。
薛夫人走后,屋中便只余下他们一母同胞的兄弟两人。
熏炉中燃着番邦新进?贡来的名?贵旃檀香,熏得满室清香芬芳,叫人难以忽视。
窗外透进?来的皎洁月色,无声浸在宋珩的衣袍、玉面和墨发之上,越发衬得他沉静如水,风姿秀逸。
宋珩轻嗅着那股清香,漆黑的眸子里却是寒光四射,当即改了自称,口中意味深长地道:“三郎自进?来时便对?着某摆脸色,可是心中有何不满之事,要避开阿婆与我私下说?”
宋聿耳听他如此说,也懒怠再与他打什么哑谜,只开门见山地问他道:“我只问二兄一句,万望二兄能够据实相告。”
一语落地,宋珩不过轻笑一声,一双凤目坦坦荡荡地凝视着他,扬声道:“你?我乃一母同胞的兄弟,自然无需那些个弯弯绕绕,三郎心里若有什么话,但说无妨。”
有道是‘清水下杂面,你?吃我也见’。
宋聿见他明明做了错事,却还一副坦荡无愧的模样,心下的不忿自是又添了两分,越性将眉一挑,拔高声调质问道:“杨娘子可是叫二兄使了见不得光的手段,生生被你?困在蘅山别?院,做了二兄你?的外室?”
宋珩听后无动于衷,反冷笑起?来,敛了目大方承认,甚至都没看宋聿一眼,只浑不在意地盯着手心里的血痂看,嘴里反问道:“是又如何,难道三郎要为了她忤逆指摘你?的兄长?”
眼前之人那副冷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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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话语和淡漠的神情?,皆令宋珩感到无比陌生。
瞳孔因为震惊微微放大,急得噔的一声立起?身来,攥着桌角一脸的不敢置信,绷着脸颤声道:“二兄,你?明知她是,她是”
宋珩见他为着个外人这样质问自己,当即也沉了面色,似乎就连眼底都结出了一层寒霜,眸色极为冰冷,此时非但没有丝毫愧疚之意,反勾起?唇角轻嗤一声,“是什么?是你?救命恩人之人?莫说是她兄长救了你?的性命,便换做是她救了你?的性命,但凡是我想要的东西?,使出百般手段千般谋算也要将其捏进?掌心。不过是个拿来摆弄解闷的玩意,值当我去?顾及她的意愿?”
宋聿似是没想到他一直以来敬重有加的兄长,竟会如地痞无赖一般说出这般轻贱人的话来,不由瞪大眼睛怔怔看他,嘴里诘问道:“二兄!她是活生生的人,不是什么可以任人随意拿捏的死物?,你?这般枉顾她的心意强占民女,就不觉得自己做错了么?”
“错?三郎莫不是这段时日?在太原忙昏了头?”宋珩猛地站起?身,霎时高出他半个头来,居高临下地看向他,沉声问:“自我掌管河东以来,何曾行差踏错过半步?”
强大的压迫感铺天盖地般地袭来,宋聿不由想起?年少?时,阿耶考校他二人骑射拳脚功夫时,宋珩总是可以轻而易举地与阿耶打成平手,乃至于他长成后,便是阿耶也只能在他面前落得个下风。
阿耶生前每每唤他二人对?练时,宋珩总会先礼而后兵,笑着朝他道上一句:‘万望三弟手下留情?才是’。
然而事实上,每回狼狈落败的人都是他,且输得十?分难看。
这几乎给他的孩提和少?年时期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心理阴影,焉能不惧怕他。
“这不一样!二兄岂可做出这样的糊涂事来。”宋聿强压下心间那股他再熟悉不过的不安感来,深吸数口气给自己壮了壮胆后,梗着脖子反驳宋珩道。
宋珩亦未曾想到他敢这样同他说话,自是眸色愈深,只轻描淡写地道:“有何不一样?我若执意如此做,三郎你?待如何?莫不是要与某断了兄弟情?分,不顾阿婆和宋氏一族的颜面,也要助她脱离苦海?”
阿婆二字入耳,宋聿不由眉心微动,两手攥着拳头默了好一阵子,垂下鸦睫,有些不敢置信地喃喃低语:“二兄这是何意?”
宋珩暗自嫌他胸无城府,太过耿直,难当担当重任,只耐着性子提点他道:“三郎当真以为阿婆不知此事?那杨楚音性情?执拗乖张,作性脑后生反骨,不肯与人做妾,偏又与某成了好事,依阿婆的意思,待哪日?她想通了,再抬她入府不迟。三郎若执意要为了一个死人在意之人将事情?闹大,伤了你?我兄弟情?谊暂且不论,倒叫阿婆横在你?我中间左右为难,岂非平白?叫她悬心?某素来是不怕叫人揭挑的,只不知三郎现下有了家?室,是否可以做到全然不在意身外之名??”
话到这个份上,宋聿自知胳膊拧不过大腿,亦做不到豁出一切去?不孝阿婆、忤逆兄长,弃宋氏一族的名?望于不顾
想到此处,却又不肯轻易死心,只放缓语调,明知故问:“二兄话中的意思,便是我将事情?闹出去?,二兄亦不肯放她离去??”
然而宋珩冷漠的声线却又化作一柄破梦杵,无情?地击碎他最后的一点幻想,声音冷冽去?寒霜,“但凡是我下定?决心要做的事,何曾有过转圜的余地,三郎不必再心存妄念;她既叫我占了身子,便是死了,也只能是我的鬼。”
穿堂风吹在身上,宋聿的一颗心仿佛随着宋珩的话语坠入幽暗的冰窖之中,蚀骨的凉意令他心中生寒,甚至有些不敢去?直视宋珩的眼睛。
他把手抡成拳头,像是用?尽最后一丝气力迫使自己将杨氏兄妹的音容至脑海里驱散出去?,阖了上目,无奈与人妥协道:“二兄既不肯放手,至少?也该给她一个名?分,好好待她才是。”
“这原是她不识趣,数次违逆于我;此番长安之行,我在情?势危急之时尚且想着护住她,可她却趁我与人厮杀之际,狠心弃我而去?;难道三郎以为,她被寻回后,还配做我的妾室?我还肯留她一条性命,已是对?她最大的仁慈和让步。”
说至后半段时,宋珩的语调可谓是咬牙切齿,眼里透着隐隐的怒意,原本俊朗的五官亦变得僵硬难看起?来。
宋珩脑海里不受控制地浮现出那日?夜里的场景,似乎就连手心里的伤疤开始隐隐作痛,顷刻间,袖下的指节发出一道低沉的咯吱声,手背和额上的青筋亦绷了起?来,无边的怒火涌上心头,险些令他难以自控,欲要拂袖将那案上的器具尽数扫落到地上。
杨娘子竟刚毅果敢至此,生生从?二兄的手心里翻了出去?。宋聿听后惊叹之余,心中对?她的敬佩之情?油然而生,发自内心地期盼她能先躲过这阵子的风头,千万莫要被二兄的人寻到,待日?后二兄娶了妻生了子,自会将她淡忘。
宋聿想到此处,缓了神色平声道:“天色已晚,二兄连日?赶路劳顿,早些回屋安歇才是。官署和军中的一应事务,我明日?再细细报与二兄知晓不迟。”
这才是他同自己说话时该有的样子。宋珩的态度缓和下来,轻嗯一声,观他面色已恢复平静,交代他几句,负手迈出门去?。
冯贵早在檐下等候多时,见他出得门来,忙迎上前,跟在他身后往退寒居去?。
宋珩一进?院子,便有他平日?里用?得颇为顺手的下属在里面侯着,正是为着此番寻人一事而来。
冯贵将他二人让到书房,轻手轻脚地退了出去?,站在门外守着。
宋珩将情?况与人说了,三申五令若有蛛丝马迹,立时快马加鞭传信过来;倘或在城中寻着人了,不可伤她分毫,务必将人毫发无损地带回来。
那人领了命,兀自退下,自去?召集人马前往长安。
冯贵知他连日?心情?欠佳,睡眠不好,先前赶路没有条件备下什么,现下回了太原,要什么都有,便叫厨房熬了安神汤。
宋珩此时的脸色着实不大好看,他亦不想叫下头的人瞧见他烦忧苦恼的一面,自个儿往砚台里添了清水研起?磨来。
待研出黑色的墨汁,兀自取来狼毫蘸墨落字,纸上跃然浮现出数行诗句来,皆是他曾经教施晏微写过的。
好端端地怎的又想起?她来,着实恼人。
他竟还在挂念一个欺骗了他,叫他颜面无存的女郎。
对?她的思念如海岸边袭来的潮水般不可抑制,宋珩自认志怀高远,素来不耻于沉湎女色,故而很是厌恶和唾弃这样的自己,心烦意乱地又蘸了些墨,欲要划去?那些碍人眼的诗句,可当笔触悬于纸张上方时,却又无论如何都下不去?手。
好多个日?子,他在蘅山别?院的书房,拥着她,握着她的手,悉心教她一笔一画地哥颜应方的字体。
他与她明明也有相契合的地方,他也愿意给她一个名?分,护她周全,令她一生顺遂无忧。
她为何要弃他而去?,还是在他的眼皮底下。
他究竟有何处配不上她,竟叫她这样瞧不上他,甚至不惜孤身一人去?面对?池塘外的恶劣环境。
宋珩思来想去?,不得其解,大脑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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隐隐抽痛。
漆黑的墨珠自笔尖落下,滴在纸上,晕染开一片,盖住两三个字。
额头处抽痛的频率越来越高,宋珩搁下手里的狼毫,欲要将那纸张揉成一团扔掉,偏生眼前浮现出那女郎在他身下泣泪求饶的娇弱模样来。
腹下生出一团火来,抑制不住。宋珩拿砚台将那纸张压了,急急迈出门。
两刻钟后,宋珩净了手,由着那些冰冷的水珠挂在皮肉上,好似这般就能减缓些心内的烦忧。
案上置着的那碗安神汤已然凉了,宋珩却并不在意,端起?来一饮而尽,盼着今夜能睡个好觉。
兀自躺在空荡荡的大床上,辗转反侧。
身边少?了什么,总觉得少?了什么,担心她在外面叫那起?子好色、喜欢折磨女郎的豪强给夺了去?,是以便有那药效在,亦起?不到什么作用?,翻来覆去?睡不着,直至后半夜方浅浅入眠。
一连数日?,皆是如此,安神汤也做不得数,效果甚微。
腊月廿三。
洛阳南市码头,瑰丽的朝霞嵌于白?云之上,映出万丈金光,如梦似幻,引人瞩目。
船只靠岸后,施晏微跟随商队下了船,与林晚霜话别?后,雇来驴车去?往从?善坊。
车辆前行,离了码头,驶入街道,但见城中车水马龙,往来行人络绎不绝,宽阔的街道旁高楼林立,屋舍俨然,粉墙环绕。
大街小巷处的商贩叫卖声此起?彼伏,驻足于摊前的女郎墨发高束,大多以面示人,额上花钿图案各异,举手投足间尽显大方从?容之态,亦不避讳与郎君相谈,民风较之明清颇为开放。
洛阳作为王朝的东都,经济繁荣,人口众多,自是寸土寸金,即便是位置偏些的客舍价格亦不便宜,施晏微与那掌柜的杀了好一阵子的价,最终以八十?文?钱一晚的价格订下一间客房。
施晏微叫膳食博士送来一碗馄饨,另付给他四文?钱,尽数吃完后又喝了些热汤暖暖身子,稍加休整一番便出了客栈,去?寻可供租赁的房子。
若是托牙行当个中间人,要寻到心仪的宅子自然会简单许多,可她这会子统共就只剩下二十?五银子并一对?金镯子,那镯子不到万不得已时她并不打算当出去?,是以每一文?钱都得花在刀刃上,又如何舍得拿出租房价格的一成白?白?送与牙行呢。
思来想去?,到底还是决意自己多费些心思去?寻较为妥当。
此后两日?,施晏微前前后后跑了不知多少?条巷子,终是在坊西?的甜水巷里寻到一座半旧的小宅子,里面除开厨房和净房,统共只有两间半大不小的房子;正房略大一些,可分为里外两间,若是家?中来客人,可叫客人往另一间房和正房的外间塌上将就一晚。
只这样一间宅院,施晏微可谓是磨破了嘴皮,方将价格杀到一年十?一贯钱。
次日?上晌,双方在拟定?的契书上各自签字画押后,施晏微连带押金一共付给房东十?二贯银钱后,腰包瞬间就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瘪了下来。
施晏微往集市上采买来一些日?常需要用?到的器物?和粟米时蔬,钱袋里便只剩下最后二两银子,少?不得为接下来的生计犯愁。
至掌灯时分,施晏微燃上蜡烛,决意明日?拜访过林二娘后,再往别?处去?找活挣钱。
她会写字算账,又能下厨烧菜,洛阳城中不乏书斋酒楼,何愁找不到活计谋生。
施晏微打定?主意,早早烧了热水洗漱安枕,身边没了令她恶心讨厌的人,只觉心内十?分宁静,不过一刻钟便入了眠,直睡到翌日?的卯正二刻方才起?身。
彼时天边才刚泛起?鱼肚白?来,朝阳藏在层层叠叠的云朵之中,微微泛出点点金光。
施晏微动作娴熟地穿上厚重的冬裙,自拿了锄头往西?墙下去?挖地,欲要往里面种上些果蔬花草。
没有宋珩出现的地方,似乎就连挖地都是足以令人心情?愉悦的。
待到晌午,施晏微生活起?锅,炒了一荤一素,用?过饭后戴了帷帽,自去?询善坊探访林二娘的居所。
林二娘乃询善坊内有名?的女户,名?下有酒楼和茶坊各两座,又有瓷器铺一间,脂粉铺子一间,是以施晏微不过稍加询问,不消多时便已寻至林府。
那守门的家?丁早得了林晚霜的吩咐,若有一自称郑三娘的娘子来访,无需通传,只管将人请进?府中即可,若她不在,便叫人在厢房候一候她。
施晏微随府上媪妇进?了二门,就见其内碧瓦盈檐,雕栏绕砌,堆石为垣,迂回的长廊连接着亭台楼阁,假山上藤萝葱绿,廊外随处可见花树绿植,可谓十?步一景。
一路穿亭踱廊,那媪妇于一座清幽的院落前放缓步子,施晏微掀开帽帘,抬首去?看院门正中的匾额,见其上书“兰泽小筑”四字,心中暗道林二娘果真是个清雅之人,便又放下纱帘往里进?。
那媪妇轻轻扣了门,隔着门往里传话:“家?主,郑三娘到了。”
只一瞬,屋中便传来林晚霜清脆爽朗的声音:“快快将人请进?来。”
“郑三娘子,请。”那媪妇上前一步轻轻推开门,稍稍弯腰做了个请的姿势。
施晏微忙叉手与人行礼谢过,轻挽罗裙跨过门槛,迈入屋中。
林二娘立时搁下手中的账册,偏过头来看她,门外的暖阳与施晏微的身影一道映入眼中。
“这会子进?了我的屋子,还戴那劳什子做何,快快取下罢。”林二娘一壁说,一壁走上前来挽她的胳膊,将她让到罗汉床上。
她身侧的婢女蒹葭自施晏微手中取过帷帽,往那三折绘墨竹屏风后的红木衣架上挂了,又听林二娘吩咐道:“命人烧了红泥火炉送来,再备一套酒具,我与三娘温了郎官清酒筛着吃。”
蒹葭恭敬道声是,正要退下,忽听施晏微颇有几分局促不安地道:“二娘,我吃不得酒,这郎官清不比果酒,只怕两杯下腹便会意识不清。”
林晚霜闻言,自是迁就于她,当即对?着蒹葭改了口道:“二娘既喝不得酒,便改喝茶罢,你?去?命人送来烹茶用?的器具,再取两块新得的紫笋茶饼来。”
施晏微扭头与她对?视,“谢过二娘。”
“三娘吃不得酒,本应改吃茶的,此乃人之常情?,何需谢过。”林晚霜话毕,又问起?施晏微如今可有落脚的地方。
“我在甜水巷里租了一间院子,二娘若得空,自可前来,我烧好菜与你?吃。”
林晚霜绽唇一笑,大方应下:“好,明日?我得了空,定?要去?你?家?里做做客的。”
二人正说着话,忽听外头传来一阵嬉闹声,紧接着又有一道推门声,夹杂着孩童瓮声瓮气的话语声,“阿娘,舅父今日?带我去?逛了南市,我在修善坊见到了好多好多长着大胡子的胡人和碧眼的胡姬,还买了好多好多的陶人和木雕,喏,我给阿娘看。”
说话的女童乃是林晚霜的独女林楹,今年不过六岁的年纪,正是天真烂漫的时候。
施晏微定?睛打量她,但见林楹头上梳着双鬟髻,发髻正中簪着一支金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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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树头钗,身穿茄色狐皮袄子,紫绫夹裙,足蹬鹿皮小靴,生得面如满月,粉雕玉琢,一双葡萄大眼格外水灵透亮,惹人喜爱。
视线往后移,又见她身后跟着一个高挑挺拔的郎君,瞧着至多不过双十?出头的年纪,剑眉之下的丹凤眼修长疏朗,高挑的鼻梁下薄唇微抿,显得他整个人沉稳端方。
那一袭月色刺修竹翻领长袍和腰上系着玉石皮质革带,将他的蜂腰猿背展露无遗。
林楹直奔林晚霜而来,一头扑到她的怀里,回过头去?看落在后面的林樾,嘟着樱桃小嘴催促他道:“阿舅,你?走快些呀。”
被她唤作阿舅的郎君三步并作两步走进?门来,将那鼓鼓囊囊的小包袱放至林晚霜面上的小几上,待与她施过礼后,这才转过身来,凝了眼眸去?看斜前方坐着的客人。
施晏微耳听得林楹唤那郎君为阿舅,便知他就是林晚霜口中一母同胞、往西?域经商的阿弟无疑了。
这会子见他回过身来看她,自是从?罗汉床上立起?身来,稍稍垂了下巴,朝人叉手行礼,温声道:“郎君万福。”
林晚霜一把将林楹搂在怀里,笑盈盈地看向眼前有些痴傻的呆雁,朗声提点他道:“大郎,这位是郑三娘子,你?随我唤她三娘就好。”
林樾听了,这才堪堪回过神来,侧过身来后知后觉地回了一礼,唤她三娘。
施晏微颔首应了一声,复又往那软垫上坐下,抬首去?看眉眼颇肖林晚霜的林楹。
这一瞬,林樾方得以看清施晏微的脸。
入眼的女郎绿鬓朱颜,明丽绝俗,一双桃花眼儿似藏着盈盈秋水,不点而赤的朱唇润如樱桃;细腻的肌肤如梨花经雨,洁白?胜雪,端的是姑射神人入尘烟,令人见之忘俗,心生好感。
林樾虽无心科举入仕,却也是在书院里读过十?年书的,自知无端盯着女郎看乃是无礼之举,又恐唐突了佳人,遂克制着收回目光,只偏头去?看在林晚霜怀里撒娇的林楹。
即便隔着冬日?里厚重的衣料,林樾还是清楚地听到了自己的心跳声,也不知是不是屋中的碳火烧得太旺,就连手心也生出一层细密的汗来。
林晚霜将那小巧玲珑的陶人握在手里,又递给林楹一只木雕的玉兔,声线和蔼地唤着她的小名?:“明月奴给阿娘看了这么多好东西?,也送一个给对?面的阿姨瞧瞧可好?”
林楹眨了眨眼,学着大人的样子作沉思状,沉默片刻后颇为认真地点了点,张开小嘴对?着林晚霜道出一个好字,旋即迈开短腿走向施晏微,一脸期待地询问道:“阿姨,你?瞧这只兔子好看吗?”
施晏微双手接过,垂下纤长的卷睫绽唇一笑,将那木雕的小巧玉兔拿在手里仔细端详一番,甫一抬首,正巧撞上林樾那双不知是在看她还是在看林楹的乌黑清眸。
林樾像是进?学时开小差被先生抓包的少?年郎,不由耳根一红,迅速地低了下头。
施晏微略顿住手上的动作,微不可擦地敛了敛笑意,错开视线看向林楹:“当然好看了。明月奴年纪虽小,眼光却甚好,将来可定?是要青出于蓝了。”
说话间拿眼去?看林晚霜,打趣人的意味十?足。
林晚霜眼皮微垂,看一眼林樾,又看一眼施晏微,顺着她的话玩笑道:“我如今只在坊里有些名?声,明月奴果真能青出于蓝,将生意做到整个洛阳才好呢,我和大郎也能沾些光。”
正说着话,蒹葭领着三四个婢女送来烹茶用?的一应用?具,林晚霜将怀里的林楹交给林樾照看,笑问施晏微可通茶道。
施晏微摇头给出否定?的答案,林晚霜见后越发来了兴致,颇为耐心地手把手教施晏微烹茶。
本着技多不压身的理念,施晏微在她的指导下学得十?分用?心,丝毫未曾察觉到林樾不经意投来的目光。
不知不觉间,小半个下晌竟悄然过去?。施晏微恐误了时辰,遂起?身辞别?林晚霜,由人引着离开林府,继而往坊市上去?寻事做。
施晏微才刚离了宋珩身边不过十?余日?,自不敢贸然外出做工,何况在后厨帮工戴着帷帽或是面纱也不成样子,多少?会影响到工作效率,思来想去?,到底是抄书较为妥当。
本朝已有雕版印刷术,但因雕刻成本高,是以印刷的多为一些广为流传的书籍,如那等孤本、流传度较低的书籍,仍是依赖于抄书人逐字逐句地将其誊抄下来,整理成册交于雇主。
抄书的活计不限于特定?的场地,只在自己家?中即可完成,且又是按字数计费,尚有一定?的议价空间,实乃眼下的最优选。
施晏微打定?主意,专往大的书斋里去?。
消息来
施晏微向附近的商铺打探一番,果真寻见一间规模颇大的书斋,迈开步子跨过门槛进到?斋中。
店内的博士见有人进来,忙不?迭迎上?前?来,询问她欲要买些什么样的书籍。
施晏微摇头,道?她并非是?来买书,而是?欲要寻些抄书的生意。
那姓陈的掌柜听了这话,抬了眼?来看向她,观她是个身形柔柔弱弱的女郎,心中不?免存了些疑虑,只将手搁在柜台处,身子往前?一倾,上下打量起她来。
“不?知娘子擅写?何?人的字体?”陈掌柜欲要将她打发走,少不?得客套地问上?一句。
施晏微隔着帷帽垂下的轻纱,朗声道?出“颜公”二字。
时下的郎君喜好颜筋柳骨,雇主多有愿意花高价寻人以颜柳二人的字体抄书的,偏那二公的字极难写?好,不?知有多少郎君都只是?粗通皮毛,故而陈掌柜初听施晏微要寻抄书的活计时,下意识地有些不?看好她。
陈掌柜手上?正好积了三本待抄的书,当下听施晏微说会写?颜公的字体,自是?提起精神来,一改方才的散漫态度,又?问:“娘子既说自己擅于颜公的字,可否写?出三两句诗与某鉴赏一二?”
这样问大抵便是?有戏的意思。施晏微听了,没有片刻的犹豫,当即点头应下。
陈掌柜见状,忙挥手示意方才招待她进来的博士取来笔墨纸砚,亲自将纸铺平后拿笔洗压了,又?叫人研磨。
待那墨研磨好后,施晏微提笔蘸磨,只照着宋珩先时手把手教给?她的技巧落笔,不?消多时便在白纸上?落下一首韦应物的《滁州西涧》来。
陈掌柜信手将那纸张捻起,垂首凝眸仔细看过一回,心内自忖这小?娘子写?的虽算不?得好,总算并无太大的差错,竟是?将颜公字体的特点摸得大差不?差,倒也勉强可用。
况且听她口音并非是?久居洛阳的人氏,正好也可压一压她的价。
陈掌柜一手摸了摸下巴上?的胡子,一手从容不?迫地将那沾了笔墨的纸张搁了,只转头吩咐身后的另一个博士,令其去将上?月客人需要誊抄的书籍取来。
那博士低低应了一声,自去将那几书本悉数取来,而后照着陈掌柜的意思送至施晏微的跟前?。
陈掌柜浅浅一笑,故作亲切之态,只含笑道?:“娘子不?妨挑挑想抄哪本。”
施晏微吃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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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准抄完一本书究竟需要多少时日,字数太多她怕抄完所需的时间太长?,字数太少的只怕又?拿不?着多少银钱,略思量一番,最终择了那厚度适中的书本。
陈掌柜看一眼?封面上?的书名,却?是?敛了敛面上?的笑意,似从容又?似严肃地道?:“娘子既择定了这本书,接下来就?该开门见山地议价了。”
议价乃是?不?可或缺的环节。施晏微颔首表达赞同,温声应下:“掌柜且先报一个价就?是?。”
陈掌柜见她答应的爽快,将正常的抄书价格往对半压了,伸出手指道?出一个银钱的数目来。
施晏微还是?头一回做抄书的生意,又?哪里能够知晓真实的市场价格,当下观陈掌柜不?似那等奸诈的面相,忽而心中并不?过分设防;但她到?底也在现代生活学过过二十四年?了,也做过一些实习和兼职的工作,并非毫无社会阅历,是?以便将价格提了一些。
未料那陈掌柜听后立时答应下来,爽快地取来一纸契书与施晏微签字画押,将那书本交到?施晏微手中。
因是?头一回与施晏微打交道?,陈掌柜格外多留了个心眼?,竟是?连抄书用的纸张也不?肯提供,只告诉施晏微该去何?处买纸。
施晏微将书捧在手里,翻开稍稍看了几页,辞别陈掌柜,信步离了书斋自往别处去买纸,货比三家后,最终选择在陈掌柜提及的那间铺子买纸。
待捧着书纸回到?家中,窗外天色已暗,施晏微在清水里放几滴油,下二两面,面快熟时放上?几片新鲜的菜叶一并煮了,并不?加汤,只装进碗里加些盐、酱油和醋伴着吃。
施晏微在家和大学时都爱这样吃,只是?这里没有辣椒等物,不?免觉得清淡了些。
一碗杂面吃下去,不?知不?觉间,空中明月高悬,星光点点,遒劲的北风吹打着窗子和院中孤零零的一棵桂子树。
施晏微拿着碗迈出门去,见那桂树孤零零地立在在寒风中摇曳不?定,一派萧瑟寂寥之景,越发起了在院中植花种树的心思,只等开了春天暖和些便着手实施。
一日匆匆而过,施晏微一觉睡至次日清晨,只对付着在锅里摊了块葱香煎饼吃,自往窗下坐着聚精会神地抄起书来。
临近晌午,施晏微抄抄停停,却?也抄了好几页纸,遂将手中的笔搁了,迈出门往廊下去舒展筋骨。
抄书的活计着实累人的紧,不?过将将一个上?晌,施晏微已是?腰背发僵,手腕发酸,略动一动后便往罗汉床上?挺尸歇息去了。
施晏微睡了小?半个时辰的午觉,忽被门外颇有几分节奏感的扣门声吵醒,旋即懒洋洋地掀开被子,揉揉惺忪睡眼?下床穿鞋,照了铜镜整理好发髻和衣衫后往院门处走。
生活在现代尚要警惕陌生人敲门,更何?况这里还是?没有监控的古代,施晏微透着门缝努力?往外看,很是?警惕地盘问起外头的人来:“门外是?何?人?有何?事?”
话音刚落,就?听外头传来林晚霜似笑似嗔怪的声音:“这才过得一日,三娘就?忘了昨日同我说过的话了?”
熟悉的女声传入耳中,施晏微立时安下心来,取下门上?的长?条木栓,推了门,忙不?迭地将人请进院子里来。
“阿姨。”三人当中就?属林楹的小?嘴最甜,几乎是?从林晚霜的身后窜上?前?来主动与施晏微打招呼。
要将一个六岁的孩童抱起来还是?颇费力?气的,施晏微细胳膊细腿,并无那样大的气力?,只半蹲下身子,抬手抚了抚林楹红扑扑的小?脸蛋和绾成双髻的墨色秀发,莞尔一笑道?:“阿姨现在就?去集市上?买来新牛乳,做糖蒸酥酪与明月奴吃可好?”
林楹作性不?认生,加之昨日送了施晏微一只木雕的兔子,这会子倒真像是?将施晏微当成她的亲亲姨母了,一双杏眼?笑眯成两弯玄月,点头如捣药,“好。”
施晏微牵起林楹的小?手站直身子,笑盈盈地将人引到?屋里,又?往炭盆里添了两块新碳,叫林晚霜和林樾将姊弟向火取暖。
林晚霜和林樾往木椅上?坐下了,瞧见案处置着的书本和密密麻麻写?满文字的纸张,霎时就?反应过来她应当是?在替人抄书挣钱。
门外洒将进来的阳光照在那些早已干涸的墨迹上?,施晏微见他二人盯着那些书稿看了一会儿,上?前?面色从容地将书合上?后拿起,挪到?人高的半旧书架上?放了。
有道?是?无功不?受禄。三娘为避不?称意的婚事果决地选择离开长?安,前?往人生地不?熟的洛阳,必定是?是?个性子坚毅刚强,既选择了自力?更生,定然不?会无端接受旁人的银钱馈赠。
林晚霜如是?想着,暗暗拿眼?去瞥林樾一眼?,眼?神示意他莫要一时心热胡乱说话,免得好心说了错话,反倒不?美。
林樾会意,忙点头示意他知道?了,林晚霜这才收回目光,去逗林楹解闷。
施晏微放好书,回过身来,特意将昨日林楹送与她的木雕玉兔寻出来拿给?她玩,颇有些不?好意思地看着他们?姊弟两个道?:“寒舍简陋,倒要难为二娘和大郎将就?则个。”
林晚霜听了她这话,却?只是?扯着嘴角浅笑,真心实意地道?:“三娘说哪里的话,何?来将就?一说,这间屋子虽不?大,但胜在整洁温馨,我瞧着很是?舒心;况我与大郎是?见识过人情冷暖的,自家道?中落后到?尚未发迹时住的院子还比不?得三娘的这座宅院呢。”
见识过人情冷暖的。她在发迹前?,与她阿弟应当也是?吃过不?少苦头的吧。施晏微被勾起好奇心,正犹豫着要不?要问上?一句,便听林晚霜又?对着还没坐热椅子的林樾道?:“今日的晚膳既然是?三娘出力?,那么一应瓜果菜品自然该由我们?姊弟二人来出才是?。你且领着外面那两个小?子乘车往集市上?走一趟,买些新鲜的瓜果蔬菜回来。”
林樾干脆利落地点头应允一声,问了施晏微喜欢吃什么菜和果子,一一记在心里,这才昂首跨出门去,叫车夫解下绳子赶来马车,奔往附近的集市。
林楹玩够了那木雕兔子,便觉有些无聊,在屋里转来转去的,施晏微见了,自去寻来一条红绳教林楹翻花绳,林晚霜在边上?看着觉得稀奇,少不?得问她,施晏微只道?这是?她少时从家乡晋阳学来的。
林晚霜视施晏微为心心相惜的良友,自然不?疑有他,沉吟片刻,凝眸看着施晏微与林楹玩耍,忽而轻张丹唇,柔声道?:“二娘不?知,我原是?出自官宦之家,因婚后三年?无孕为郎君所不?喜,后怀上?明月奴,大家方待我和善些;未料一朝分娩,郎君见我诞下的是?个女郎,越发冷待于我,不?多时便纳了两房妾室;后我阿耶为奸人所害丢了性命,自此家道?中落,那人便又?起意将我休弃。那时大郎不?过十六的年?纪,得知此消息为着我不?管不?顾地闹上?门来,道?是?他光脚的不?怕穿鞋的,逼着人将休书改为合离书,又?为我多方奔走讨回嫁妆;我从前?奉行夫为妻纲,只认为女郎出嫁后离了夫家便无处安身立命,可当我与他合离自立女户后,这才发觉,原来这天底下郎君能做的事,女郎亦可做好,譬如经商、读书明理、游历山川江河”
不?曾想,她竟有过这样一段辛酸困苦的往事,好在最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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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还是?从那些泥沼里脱开了身,拥有了当下尚算美满的生活。
倒也难怪她不?喜那些诸如《女则》、《女戒》之类的书了。
施晏微感慨于她曾经的坎坷命运,亦为她能在一定程度上?冲破男性加在女性身上?的无形枷锁而欣慰,遂偏过头来与她对视,眸色炙热而温柔,面上?带着笑意发自内心地夸赞她道?:“有道?是?‘沉舟侧畔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二娘在身处绝境时并未自怨自艾,而是?敢于冲破枷锁直面坎途,终是?创造出一片天地,三娘的这份坚韧和勇气,不?比这世间的任何?一个郎君差。”
林晚霜静静听她说完,不?由心念俱动,心内暗道?自己果真没有看错人,便又?委婉地道?出抄书伤眼?,收入微薄,洛阳租房价格颇高,并非久长?之计,问她将来有何?打算。
施晏微闻言,轻轻折起黛眉,心中虽不?愿欺瞒她,却?又?不?好轻易在她前?提起宋珩,没得倒惹得她替自己忧心。
凝神思忖片刻,口中半真半假地回答她道?:“实不?相瞒,家中长?辈逼我所嫁之人乃是?京中一权贵,那人、专横霸道?,又?贪图美色,恐不?肯轻放于我,少不?得派人多放查探寻访;我若这时在洛阳城中抛头露面,只怕会无端招来祸端,思来想去,终究还是?暂且避上?一年?半载较为妥当。”
这世上?,女郎本就?势弱,若再无好的出身和亲族庇护,命运大抵都是?凄苦的。林晚霜因她的遭遇稍稍顿住,叹息道?:“听三娘如此说,抄书确是?你眼?下最好的选择。其实细细想来,你我二人尚还算幸运,这普天之下,不?知还有多少饱受磨难的女郎无法?脱出苦厄……”
许是?这样的话题太过沉重,似乎就?连林楹都察觉到?了气氛不?大对,支起小?小?的下巴来,抬首看向林晚霜和施晏微,瓮声瓮气地询问她二人道?:“阿娘,阿姨,你们?方才是?在说什么不?开心的事吗?”
女童糯生生的话语入耳,脑海中的阴云散尽,施晏微调整好心情,唇畔勾出一抹笑意来,安抚她道?:“怎会,我们?只是?在讨论你阿舅去集市上?会买些什么东西回来。明月奴希望阿舅买什么馅的胡饼和毕罗?”
林楹颇有几分认真地想了一会儿,选择相信她的话,又?听有毕罗吃,一双杏眼?立时就?睁圆了,很是?欢喜地回答道?:“我喜欢樱桃毕罗。”
一旁的林晚霜听了这样的俏皮话,亦跟着她二人轻笑起来,抚上?她的发顶朗声道?:“这样的时节可没有樱桃给?明月奴吃,需得待到?明年?春日。”
话毕,与施晏微一块陪着林楹玩了好一阵子,又?外头传来敲门声,施晏微叫林晚霜不?必动,自去外头给?人开门。
林樾满载而归,瞧那架势,竟是?将施晏微往后几天要吃的菜一并都买了回来。
施晏微还从未亲手杀过活鱼活鸡,所幸林樾买来的鸡和鱼都是?处理过的,否则她还真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手忙脚乱地将东西送到?不?甚宽敞的厨房,还不?待施晏微道?出让他去屋里歇息就?好的话,就?听林樾那厢张了唇,道?出他的厨艺很是?不?错,不?比他阿姊的差,手脚也快,再三请求帮着她一起下厨做菜。
盛情难却?,施晏微不?好驳了他的一片好意,自是?点头应下。
有林樾从旁打下手,不?多时就?帮着施晏微将那鸡和鱼烧成香菇炖鸡和红烧鲫鱼,另制一道?香葱煎蛋、蒜香豆腐和清炒芸苔。
一时饭毕,林樾复又?帮着施晏微撤下碗筷,因冬日水冷,便叫施晏微先回屋里向火取暖,有他来清洗碗筷就?好。
施晏微拗不?过他,谢过他后,兀自回到?屋里,往林晚霜的身边坐下,因问林樾缘何?会做这些厨房里的活。
林晚霜似乎早料到?她会有此问,偏头与她对视,嗓音带笑:“我起先才刚合离时,王家并未归还我的嫁妆,那时候明月奴还不?到?两岁,离不?得母亲照顾,跟着我们?出来的只乳母和周媪两人,大郎少要不?得帮着她们?多料理家中诸事。”
二人聊了一会儿,林晚霜忽想起什么趣事来,笑着问施晏微道?:“三娘可知大郎的小?名唤作什么?”
实在是?没头没尾的一句话,直问得施晏微抿嘴摇头。
“大郎出生第三日时开始皮肤发黄,我阿娘急得立时命人去请医师来瞧,医师道?是?无碍,过得十余日自会好;整整十日后,大郎方退了黄,阿耶阿娘安下心来,索性给?大郎起了黄奴的小?名。”
林晚霜说着,掩嘴轻笑起来,那清朗的笑声像是?会传人,惹得林楹随着她的笑声一齐笑。
一旁的施晏微见她母女二人笑得开怀,自是?忍俊不?禁,眉梢带笑。
正这时,林樾从厨房回来,听见三人的笑声,于门槛处照见施晏微春花一样柔美的笑靥,虽一时摸不?着头脑,却?还是?被眼?前?之人的温婉笑颜吸引去了大半的心神。
林樾往西域走了两趟,与热情爽朗的胡姬亦打过交道?,早不?似少时那般羞于与女郎交谈相处,然而他这两日每每到?了施晏微的面前?,总是?显得有些局促不?安。
林晚霜似在他的眸光里看到?了隐隐的克制和无法?掩藏的好感,只不?动声色地挥手示意他快些坐下,状似不?经意地问他:“大郎今岁前?往西域经商数月,到?过哪些国家?”
施晏微对汉唐时的西域文化颇感兴趣,当下听林晚霜有此问,心内亦来了兴致,笑眼?看她,一脸期待地看向林樾。
察觉到?施晏微的温和目光投了过来,林樾微不?可擦地滚了滚喉结,将修长?的手指搁在椅子的扶手上?,悄悄收拢,只用半高不?低的音调回答道?:“这两年?去了高昌国、于阗国、喀喇汗国和康国等地……高昌国多葡萄酒,于阗国和喀喇汗盛产各色玉石和宝石,康国多鸵鸟,国人喜饮酒,擅歌舞,贵妃喜欢的胡旋舞便是?出自康国。”
施晏微听得津津有味,仿佛可以借由他的语言置身于西域诸国,故而一双清澈明亮的桃花眼?就?不?曾离开过他的身上?,直到?林樾的话音落下,她仍意犹未尽,嘴里问道?:“大郎此番可有带回高昌国的葡萄种子?”
女郎那道?宛如莺啼的声音似一阵清爽的雨后细雨,绵绵软软地落到?心上?,引得他的一颗心扑通扑通跳个不?停。
林楹极力?克制自己的情感,颇有几分遗憾地说道?:“不?曾带回种子。三娘若想种葡萄,明年?我再往康国走上?一遭,定挑了最好的种子回来送与你种下,想必不?消多时,便能爬满架子,夏日里还能遮阳乘凉。”
见他如此热心,施晏微怪有些不?好意思的,连忙替自己描补道?:“我方才不?过是?随口一问,大郎不?必放在心上?。外头的院子瞧着光秃秃的,想来还是?搭起花架种些蔷薇花的好。”
蔷薇花。林樾暗暗记下她想要种的花,随声附和两句,便又?继续说起在西域各国的见闻来,也好叫她们?打发时间。
一晃又?是?大半个时辰过去,但见窗外落日西斜,暮霭沉沉。
施晏微恐夜路难行,遂劝林晚霜三人早些归家,林晚霜和林樾起身与人辞别,自牵起林楹的小?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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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了院子,在施晏微的目送下登车而去。
女郎的音容在脑海里挥之不?去,林樾眸光微沉,心内暗骂自己这般惦念一个与他无甚干系的女郎实非君子所为,可又?无法?全然自控,只得默默念起清静经来。
林晚霜观他这副模样,自是?明白了他的意动,却?也不?急着求证什么,且由他跟着自己的心走。
这日过后,施晏微又?于家中接连抄了三四日书,鲜少出门,转眼?已是?腊月廿九。
洛阳城解除宵禁七日,城中各坊的集市上?人头攒动,往来车辆络绎不?绝,商贩的吆喝声响彻大街小?巷,更有牵着骆驼的胡商穿行其间,热闹非凡。
施晏微一早起床,戴上?帷帽将自己的脸遮严实了,提起竹篮往府外去采买桃符、年?画、春幡等物,自个儿站在椅子上?将那春幡和桃符挂了,又?将年?画往门窗上?贴齐整了,这才往屋里生了炭火取暖。
是?夜,太原的天气格外寒凉,阴云遮闭明月,群星黯淡,星河隐隐,遒劲的北风刮得树枝乱颤、枯叶纷飞,有降下瑞雪之兆。
退寒居。
正房内,两柄莲花灯轮照得整间屋子亮如白昼,商陆推门而入,奉上?一盏新烹的蒙顶山茶,宋珩抬手接过,眼?神示意她退下。
商陆会意,默声退出门去,正要轻手轻脚地将门合上?,就?见冯贵提着灯健步如飞地往这边奔来,略迟疑片刻,待回过神来,冯贵已至廊下。
冯贵在她跟前?立住,稍稍后退一步,商陆立时明白他的意思,只站在门框处扬声往里通传道?:“家主,冯郎君有话要回。”
“可。”宋珩翻书的动作略顿了须臾,只惜字如金般地道?出一个字来。
冯贵听了这话,便挥手让商陆自去下房歇着,他则三五个大步迈进门去,随手将门轻轻带上?,径直走到?宋珩身前?,朝那禅椅之上?的人屈膝叉手施了一礼。
宋珩微抬眼?皮,快速地扫视他一眼?,示意他可以回话了。
“禀家主,河中传了消息过来。”冯贵一壁说,一壁自怀里取出一封密信来。
那信封处的火漆印章犹在,一眼?便知并未开启过。
宋珩信手毫不?费力?地毁去那道?漆印,动作极快地将里面的信纸取出,张开来看。
既是?河中传来的消息,那么里头的内容定然是?有关于杨娘子的。
冯贵不?动声色地在内心自忖一番,暗暗凝眸观察着宋珩的一举一动和面部神情,见他面上?虽是?一副云淡风轻、不?甚在意的样子,可在拆信时的动作显然是?透着几分急切的,便知家主心中应是?记挂着杨娘子的。
思及此,冯贵心中不?由暗生喜悦之情,盼着杨娘子在长?安能够安然无恙,待他日被家主寻回后,只消与家主低个头认个错,想来家主便不?会过分责怪于她。
片刻后,宋珩起身来至灯轮前?,将手中信纸往烛火上?燃了,单从面色来看,喜怒不?辩,平静地仿佛一潭幽深的死水。
冯贵瞧不?出他此时究竟是?何?心境,犹豫再三,才敢壮着胆子试探性地问他道?:“家主,可是?长?安那边有杨娘子的消息了?”
话才问出口,宋珩忽的回过身来垂眸看他,狭长?的凤目幽暗而深邃,冰冷的眸光直看得冯贵脊背发寒,心跳几乎都要漏掉半拍,后悔自己一时脑热,不?小?心犯了他这些天以来的忌讳,问错了话。
正当冯贵惊慌失措之际,想要说些什么替自己描补描补,宋珩却?又?自行敛去了目光中的寒芒,信步踱至罗汉床前?,接着慢条斯理地坐了下去,缓缓开口道?:“她倒机灵,特意吩咐你买了那一对素银镯子,只是?她没想到?,那万宝斋工艺独特,非旁的首饰铺所能及,那镯子的暗扣处刻了万宝斋特有的云纹,是?以并不?常见。她质出的那两只镯子已被那质库送至寄附铺转卖,不?过十余日便已卖出一只。眼?下只查到?她那日出了质库后,雇了驴车在虾蟆陵的一间客舍住下。”
冯贵听后长?出一口气,旋即舒展眉头,嘴里附和道?:“想来只需与客舍里的人细细打听一番,自可得知杨娘子的去处。”
外头的风似又?急了一些,拍在窗棂上?啪啦做响,那风儿寻到?缝隙钻进屋中,吹得二人衣摆飘扬,冯贵觉得有些冷,下意识地紧了紧身上?的衣袍。
宋珩像是?感觉不?到?冷,食指尤轻扣着檀木小?几,低低嗯了一声。
他已有十余日不?曾睡好,精神头比不?得从前?那样好。
这期间,薛夫人得知杨楚音在长?安城出逃之事,专程过来劝过他莫要太过执着于此事,再挑个合眼?缘的放在身边伺候便罢了。
宋珩口中只管敷衍着应下,实则心中一刻也不?曾放下过抓她回来消解怒火的念头。
“外头这样大的风,长?安怕是?也要落雪了。”宋珩垂下眼?帘自顾自地低喃一句,继而吩咐冯贵命人送热水进来。
冯贵若垂下头,有所思地道?声是?,自去唤商陆送热水至房中。
宋珩洗漱更衣,掀被上?床,抚着左手手心里那道?已经脱掉痂衣的伤疤,脑海里没来由地想起在别院时与施晏微同床共枕、耳鬓厮磨的时日。
眼?前?仿佛浮现出她那稍稍受不?住力?道?便会水色氤氲的眼?儿,轻轻一掐便会泛红的雪肤,还有那不?盈一握的纤细腰肢
她的身子那样绵软纤弱,分明是?一只该放在笼中精心饲养的雀儿,又?怎会经受得了外面的风吹雨淋呢?
他须快些将她寻回,狠狠地亲自罚她,折了她的翅膀,叫她再也离不?得他身边。
宋珩想象着她的音容,身上?渐渐发了热出了汗,实在忍不?过了,遂将右手往下,床榻便随之晃动起来,发出吱呀响动。
手臂渐渐发麻,宋珩恼恨于自己未能自控,身边没了她,旁人纵有天姿国色、风流媚态,竟都入不?得他的眼?,却?是?连看一眼?的功夫也无,这会子起了意,又?久久不?得纾解出来。
她莫不?是?那等会夺人心魄的妖物。
宋珩胡思乱想着,却?不?曾停歇,良久后方勉强解脱出来,心里不?甚快意,连带着次日晨起后,早膳也用得不?如从前?那样多。
这段时日宋珩饮食不?佳,崔媪看在眼?里急在心里,叫厨房准备了好些新鲜的菜色,奈何?宋珩始终食欲缺缺,少不?得往薛夫人的翠竹居里走上?一遭,回禀此事。
薛夫人听了,立时就?知他这是?心里还放不?下外头那位,成心跟他自己拧着。
这边打发崔媪回去,又?叫浣竹去请宋珩过来一趟。
薛夫人坐在罗汉床上?,手里捧着一方精致的葡萄纹纯银小?手炉,见宋珩进前?来与她施礼,忙叫坐下,仔细打量起他来。
“二郎瞧着又?瘦了,精神头也比不?得从前?好。”薛夫人轻叹一句,自是?又?开始劝他放下对杨娘子的心思和执念,与其像先前?那般互相算计折磨,倒不?若就?此撒开手的好。
撒开手放过她,除非他死,否则绝无可能。
薛夫人是?有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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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纪的人了,这样的话自然不?能说与她听。宋珩眸色深深,似是?痛下决心,状似犹犹豫豫地点了头,“阿婆无需为某忧心,某以后只当她死了就?是?。”
听他如此说,薛夫人虽未能全信,却?也信了三分,心内暗忖:待时日再长?一些,他自会慢慢将杨娘子忘干净。
到?底是?沾过女郎的男郎了,又?岂会真的死心眼?地只栽倒在她一个人的身上?,早晚有瞧见旁的女郎时候。
薛夫人兀自思量一番,安心不?少,又?与他说了些旁的话,交代务必照料好自己,可不?能再这样瘦下去。
宋珩应了,推说外头还有事做,当下辞了薛夫人,骑了马往军中去。
乾安四年?,十二月三十日。
皑皑白雪掩盖住大地本来的颜色,世间万物仿佛都化作银白色的霜雪,绘成一副漫无边际的雪景图。
长?安城的百姓们?尚还沉浸在迎接元日的喜悦中,丝毫不?知大明宫已被两万身披甲胄的宣武军团团围住,当清晨的第一缕光亮照进金銮殿中时,年?仅十七的圣人在群臣的注视下,无奈颁布禅位诏书。
江晁头戴八旒冕冠,一袭金线刺七章纹的紫色鷩衣,腰系十二事蹀躞带,面上?不?辨喜怒,只信步上?前?接过那方明黄色的诏书,无声握在手里,眉宇间威严自显。
霎时间,追随江晁多年?的各镇节度使?及文武官员,尽皆拜倒在地,恭贺魏王受诏。
其余官员,若有胆大不?从的,皆被推出明堂当场斩杀,那帮摇摆不?定的官员见状,为保全性命,只得跟着下拜。
至此,一个延续了长?达二百八十余年?的王朝无声落下了独属于它的帷幕。
神都洛阳。
远山银装素裹,近处碎玉盖舍。
施晏微裹着厚厚的冬衣,手执扫帚扫去小?径上?的积雪。
天色阴沉,庭中朔风呼啸,冰寒刺骨。施晏微叫那风儿刮得面上?生寒,一双洁白的素手更是?冻得通红。
好容易清扫完积雪后,施晏微搁下手里的扫帚,转身回屋将门关严实了,窗子留一道?缝,这才倚着门框往手上?哈气取暖。
呼出的气体遇冷拧成一片细小?的白雾。
施晏微似是?觉得有趣,接连哈了好几口大气,用力?搓着手,待指间恢复知觉,她方去寻火折子点燃枯枝生起碳火,自去里间搬来矮凳坐在炭盆边向火。
窗外天光渐渐大亮起来,碳火散出的热气驱走身上?的寒气,施晏微起身拿撑杆半支起窗子,随后研磨蘸笔,如往日那般坐在罗汉床上?抄起书来。
过了辰时,就?听院外传来一阵响亮的敲门声,施晏微暗道?明日就?是?元日,今夜子时就?要迎接新年?了,却?不?知是?谁寻上?门来。
思量一番,不?紧不?慢地将笔搁到?砚台上?,掀了小?毯下床出得门去,沿着清晨才刚扫出的小?径来至院门处,扬声问来人是?谁。
门外的郎君朗声道?:“郑三娘,是?某,询善坊的林大郎。”
施晏微闻言,轻车熟路地取下门栓,轻轻推开门,浅浅一笑与人见礼,因问道?:“大郎这会子过来,可是?有事相告?”
林樾忙回她一礼,只觉她不?施粉黛亦如姑射神人,立时就?跟个涉世未深的少年?郎似的微红了脸,低了下巴垂了眼?眸,真心诚意地道?:“三娘孤身一人客居洛阳,府上?的阿姊和明月奴都挂念着你,某特来请三娘过府共度佳节,万望三娘赏脸随某走上?一遭。”
她与林晚霜虽然投缘,结成好友,到?底非亲非故,又?怎好往她府上?去过元日呢。
施晏微沉吟片刻,终是?婉言拒绝:“大郎、二娘和明月奴的心意妾心领了,只是?妾已习惯了一个人住着,况且元日的吃食也已备好,便不?去贵府了。”
林樾向来不?会做那等强人所难之事,见她拒绝地干脆果决,也不?好再多言什么,只叉手施一礼,悻悻回到?马车之上?。
林楹满怀期待地望向他,见迟迟未有人跟上?来,努了嘴问:“阿姨没来吗?”
车厢里燃着碳火,温暖如春。
林樾遗憾又?无奈地朝她点点头,放缓了声调安抚她道?:“阿姨家中有事,不?便与我们?一道?回去。外头风冷,待天气暖和些,阿舅再带明月奴来此处寻阿姨可好?”
林楹自幼被林晚霜姊弟和乳娘等人娇养着长?大,是?个不?达目的不?罢休的倔脾气,当下不?管不?顾地掀了帘子,三步并作两步三下车去,林樾手忙脚乱地跟下车来,倒叫立在院门处欲要目送林府马车离去的施晏微吃了一惊。
但见林楹身穿藕色的冬裙,白玉一样的脖子上?带着坠和田玉的银项圈,蹬着大红的羊皮小?靴小?跑着来到?施晏微跟前?,眨着水灵的杏眼?,白嫩嫩的小?手轻轻扯住她的袖子,张开粉嫩嫩的小?嘴娇声央求道?:
“阿姨,阿娘在家中一直跟我和阿舅念叨你,阿姨若不?肯与我们?回去,只怕阿娘要念得我和阿舅的耳朵都起茧子了……明月奴也很喜欢阿姨,阿姨与我们?一道?回去过元日可好?”
说话间,还不?忘拿眼?儿去望施晏微,攥她衣袖的双手亦是?由松变紧,那架势瞧着大有施晏微不?松口,她就?不?撒手的意味。
林楹着实生得可爱娇俏,声音更是?绵软轻柔,实在叫人有些不?忍心拒绝。
将林楹一并带出去并非出自他本意,实是?林楹心中记挂着她,加之数日不?曾出门,听他要来从善坊请施晏微过府,吵闹着定要随他同来不?可。
林樾知晓林楹十头牛拉不?回的驴脾气,眼?见施晏微迟迟不?说话,大抵是?心中有所动摇,只好硬着头皮违背施晏微的本意劝道?:“奔闻由南几声五群乙巫二耳七舞尔叭依正理昨日落了一夜的雪,外头天冷风寒,明月奴素来畏寒,且才不?过六岁的年?纪,如何?经受得住三娘若执意不?肯答应,某也未必能劝得住她,倘或受了风寒,可怎生是?好”
话毕不?由长?吁短叹起来,解下身上?的斗篷披到?林楹身上?,自个儿却?冻得摩拳擦掌。
林楹适时轻轻晃了晃她的袖子,嘟着小?嘴委屈巴巴地道?:“阿姨不?肯随我们?一道?回去过元日,可是?因为不?喜明月奴?”
舅甥二人做到?这番田地,施晏微心中犹豫不?决,只弯了腰去反握住她那双胖嘟嘟的小?手,温声哄她道?:“明月奴生得这样可爱,阿姨怎会不?喜明月奴。”
“那阿姨为何?不?肯跟我们?回去?”
一句话问得施晏微久久搭不?上?话来,见她的小?脸果真叫那寒风吹得微微泛红,自是?不?好再拒绝她们?的一番美意,只叫林樾带着林楹先去马车内坐着取暖,她回去取了门锁锁好门就?来。
林樾连声应下,乐呵得心花怒放,面上?却?是?不?显半分,做出一派端方持重的模样,忙不?迭牵起林楹冻红的小?手先行上?车取暖。
雪天路滑,往日里两刻钟便可抵达的路程,今日却?是?足足走了能有三刻钟不?止。
林樾唯恐唐突了施晏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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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牵着林楹先下了车,又?叫车上?婢女搀着施晏微下车。
为迎元日,整座林府到?处都是?张灯结彩的,那花梨木门上?桃符高挂,各色春幡随风飞扬,府中当差的婢女媪妇皆着色彩鲜艳的新衣袄裙,一派喜庆热闹的景象。
三人一路徐行来至垂花厅,林晚霜早坐在宽敞的罗汉床上?候着她们?了,周媪和林楹的乳娘坐在屏风后玩双陆棋,林晚霜的贴身婢女锦鳞则给?她们?点筹。
那鸡翅木罗汉床上?铺了西域来的彩线包边羊毛毯,修剪过的羊毛根根洁白挺立,瞧着就?叫人觉得暖烘烘的。
林楹自个儿脱了小?靴一股脑地爬上?床去,取来小?几上?的九连环拿在手里,认认真真地解了起来。
约莫小?半刻钟后,林楹渐渐失了耐心,那九连环她从前?日一直解到?现在,却?是?一环也没有解下来,遂拿不?认输地给?施晏微看,问她可会解。
施晏微不?是?此间人,没有玩过九连环,只在古装电视剧里看演员玩过,故而接过来后不?过试着解了一阵子,便也败下阵来。
林樾看了过来,有心在她面前?展示一番,又?恐叫她瞧出来,只佯装镇定道?:“三娘让我试试可好?”
“好。”施晏微点了点头,将那被她握得有些发热的九连环递给?林樾。
林樾触上?九连环的一瞬间,那股温热似是?透过他的指尖直触心房,令他的耳尖有些隐隐生热发红,头脑也不?甚清明起来。
平素只需小?半刻钟就?可解开的九连环,今日竟是?足足摆弄了一刻钟方才尽数解开。
林楹看着被林樾轻松解开的九连环,心中只觉得十分神奇,立时欢呼雀跃起来,嘴里直夸阿舅聪明厉害。
林樾暗暗斜眼?去看林楹身侧的施晏微,见她面上?亦挂着赞许的目光和笑容,不?由心跳加快,抛却?胸中羞怯,投其所好地同她说起西域的美景和人文风俗来。
今年?因多了施晏微与她们?一起过节,倒显得整间垂花厅又?热闹了两三分。
午后,几人不?过略用些小?食果腹,待入得夜后,便有数名婢女媪妇鱼贯而入,捧来十余道?不?同的菜色上?桌。
林晚霜经历过人生低谷,越发向往无拘无束,周媪和林楹的乳娘蕊娘都是?陪伴过她走出困境的贵人,锦鳞尽心侍奉她将近四年?,是?以心中早将她三人视作亲人,迎接新年?的团圆饭自然也叫她们?一起围桌共吃。
周媪先叫林楹喝了屠苏酒和椒柏酒各一小?口,而后是?施晏微和林樾,再是?林晚霜、蕊娘和锦鳞,最后才是?她自己将这两种酒各喝了一杯,以期辟邪驱毒,延年?益寿。
喝过酒后,一大桌子人其乐融融地用过团圆饭,窗外天色大暗,乌蒙蒙地不?见半点月光,独数颗星子稀疏零星地挂在天边。
院中的铜火盆里正燃着熊熊烈火,盆边有小?厮勤勤恳恳地往里面添着柴火,确保火焰高燃。
去岁元日,施晏微在宋府中也曾看到?过这样的场景,被时人称为庭燎,有祭神驱邪和红红火火之意。
不?多时,婢女取来一些小?烟花与林楹玩,林楹笑呵呵地接了过来,拉着施晏微和林樾去院子里玩。
施晏微不?怕燃放小?烟花,却?有些害怕响声颇大的爆竹,林楹见她有些害怕,不?敢自己去点,遂将爆竹埋进雪里,牵起施晏微的手后退两步,只叫身侧的林樾去点。
林樾点燃那爆竹后,林楹连忙扯扯施晏微的衣袖,接着捂住小?巧玲珑的耳朵,示意她快些照她的样子和动作做,一派认真教她做事的模样。
施晏微被她活泼可爱的样子逗得莞尔一笑,捂了耳朵叫林樾快些躲到?她们?这边来。
随着嘭的一声响,爆竹周围的积雪被炸得四散开来,点点白雪落到?了施晏微和林樾的发上?,黑发白雪,格外显眼?,林楹看后哈哈大笑,瓮声瓮气道?:“阿舅,阿姨,你们?头上?落了好多雪。”
含着笑意的童言入耳,施晏微连忙抬手去拍发髻,林樾见她的鬓上?亦悬着几粒细小?的雪珠,险些伸出手欲要替她抚去。
他有身份和立场做出这般亲密的举动?林樾生生压下那股不?合时宜的异样心思,只抚了抚自己的耳鬓,出完提醒:“这里,三娘。”
“谢谢。”施晏微笑眼?弯弯,嗓音带笑。
三人玩了一阵子,林晚霜便催促她们?快些回屋,仔细风冷受寒。
“三娘可会玩双陆?”林晚霜问。
双陆二字入耳,施晏微想起曾经在黛岫居里抱着踏云与宋清和玩双陆的场景,不?由感叹时过境迁,物世事无常,垂下眼?帘微微颔首回答道?:“自是?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