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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1章[VIP]浪淘沙(六)
近丑时,殿前司都虞侯苗景贞在庆和殿外吹着冷风,遥望檐外纷扬大雪,心里像是被一块巨石压得喘不来气,他满脑子都是是泰安殿祭天仪式结束后,父亲回到?家中,交代他的那句:“我若有事,你莫认我。”
苗景贞立时跪在苗太尉的面前,仰头望着他,“父亲,您想做什么??在这个节骨眼上,您难道也?想学蒋先明吗?!”
“您让易扬辞官,让他们夫妻两个带着母亲离开?云京,根本不是探亲,而是避祸,是不是?”
苗太尉看着他,半晌才道,“景贞,你弟弟他不适合做官,当初是我想岔了,无论是文官还是武官,这官场,他都没法儿混,他那个纯粹的性子,说不得什么?时候就得折在这里头。”
“近些?日,嘉王与我的书信,都是你递的,你应该也?知道,你亲叔叔到?底是怎么?死的,”苗太尉提起自己英年早逝的弟弟,他按捺不住,“什么?私仇,他谭广闻哪里是因为私仇杀的天宁?”
“天宁为大齐死守雍州,这么?多年来,你我都以为他是死在耶律真的手里,谁能想到?,胡人杀不死他,反倒是咱们大齐朝廷里的人,害死了他!”
苗太尉眼眶湿润,笑得悲怆,“我做了几十年的武官,我为大齐打了多少仗,可是换来的是什么??君父的猜忌,弟弟的惨死。”
“我一直以为,若不是玉节将军投敌,何至于?居涵关失守,又何至于?雍州城险些?失陷,天宁惨死。”
“可是景贞,他没有投敌。”
这么?多年来,苗太尉心中对于?那个当年投身在他军中的少年一直存有难以言说的复杂情绪,他曾真心欣赏过徐鹤雪。
苗太尉永远记得,丹原一战,那时他领着护宁军在丹原与几万胡人大军僵持不下。
他破不开?挡在最前面的胡人精锐。
十五岁的徐鹤雪三次闯入帐中,恳求给他几百骑兵,苗太尉并不准许,徐鹤雪便一直立在帐外。
高原上昼夜温差大,少年从?白日站到?黑夜,没有挪动过一寸地方。
“兄长,你就让他试试吧!我觉得这小子行!”苗天宁将他从?大帐中拽出去,指着那少年,“你何妨让他一试?”
“试?这是能让一个黄口?小儿随便试的吗!”
苗天照怒目圆睁,“这是打仗不是儿戏!老?子是将军,就得爱惜我这些?儿郎的性命!给他试,他能保证让咱们的兵都全须全尾地回来吗!”
“能。”
木架上的火盆烧得正?旺,那少年清晰的嗓音落来,“苗将军,若您肯让我一试,我将他们带出去,一定能将他们带回来。”
明明才十五岁啊。
苗天照也?不知道这个少年身上究竟哪里来的信心,但他想起徐宪,那是苗天照心中敬佩的人,而徐鹤雪,是徐宪的儿子。
苗天照给了徐鹤雪七百骑兵。
也?就是这七百骑兵,绕后奔袭,如入无人之境,奇迹般地折损丹丘后方两千人,还活捉了泽冗。
那一战,苗天照大破胡人军。
那是他第一回领略徐鹤雪身上与年纪不符的战争天赋,当真是虎父无犬子。
“我对不起天宁,这么?多年都不知道他真正?的死因,我也?对不起徐鹤雪,竟也?如他人一般,信了他是叛国的罪臣。”
苗太尉在泰安殿打了架,头发都是乱的,也?没让人梳理,“他们就是仗着官家不愿意承认这桩错事,所?以才如此有恃无恐,如今,那个姓董的监生?被他们害了,还有六十余个后生?在夤夜司里等死,就连蒋先明和贺学士都被关在御史台的大狱里……这么?多人,谁不是敢说真话?的人?可是说真话?,就得死。”
“没有人,可以在官家的面前,在王法之上,为玉节将军徐鹤雪讨得一个公道,孟相公没有办法,蒋先明没有办法,就是再多,再热的血,也?都没有办法……”
“所?有人都在逼着我们放下这桩案子,他们都在看着我们,觉得我们拿不起这桩案子!”
“可是景贞,老?子是上过战场的人,胡人老?子杀了多少都数不清楚,还怕他们这些?弯弯绕吗?”
苗太尉扣住苗景贞的双肩,“反正?官家是不会再许我上战场杀敌了,我在军中有多少威望,官家对我就有多少猜忌,但你是老?子的儿子,你应该知道老?子憋屈了多少年,再不想如此了!”
“莲华教副教主张信恩是我与葛让两个一块儿借高官厚禄招安的名义,将他引诱来的,又将张信恩入城,恐有所?图的消息透露给黄宗玉,黄宗玉已经下令,今夜宵禁,子时侍卫马军司于?城中搜捕张信恩。”
“侍卫马军司里,有两个营是葛让的旧部,我们,就是要趁今夜搜捕张信恩之时,趁机杀了吴岱与潘有芳!”
“虽不能以王法还玉节将军与靖安军公道,我等也?要将此二人杀了,以此告慰玉节将军与靖安军三万人的英灵!”
“还有天宁,贵妃身怀子嗣,她在一日,吴岱就死不成,可是天宁的命债,我一定要吴岱还来!”
“儿啊,你在官家身边已经好些?年了,我的事你不要碰,到?时官家治罪,你亲自来抓我,如此,你也?能保住自己,保住你妻子阿夏,你母亲和弟弟弟媳,也?都要靠你来活。”
苗景贞眼眶骤红,“儿子怎么?能抓您?儿子怎么?能……”
“景贞,你必须这么?做。”
父亲的声音响彻耳畔,苗景贞呆立在殿前出神,他眼眶又热,却?听?殿门?一开?,他转过脸,只见几名宦官慌里慌张地出来。
他们很快朝白玉阶底下去,庆和殿里第二道门?还没合拢,苗景贞隐约听?见里面传来正?元帝的怒喝,“金丹!梁神福!”
口?齿似有些?不清晰。
不多时,太医局值房里的医正?们匆匆赶来,有人跑得急,才上了石阶就在湿滑的地面上滑了一跤,却?也?不敢怠慢,爬起来就往殿里去。
苗景贞心里不宁静,有班直让他去值房里歇着他也?没出声,他一手紧紧地握着刀柄。
几名宦官端着清扫起来的碎瓷片出来,快步往阶下去,梁神福似乎正?在隔扇之后,他说的话?苗景贞有些?听?不清,他干脆跨过殿门?,走近隔扇。
“官家要金丹……所?以……”
里面一个年轻宦官颤着声音道。
“官家要,你就敢给?”
梁神福厉声,“今时不同往日了,这金丹不是乱吃的!”
金丹可以缓解官家的头疾,苗景贞不是没有见过官家服用金丹,紫阳真人炼制的金丹也?一向是由御前班直去道宫里取的。
但他细细一想,才惊觉近来御前班直竟一回也?没有去过道宫。
“苗大人。”
殿外忽然传来一声唤,苗景贞回过头,只见来人竟是嘉王身边的宦官荣生?,正?值严冬,他却?满头大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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苗景贞走出去,令值守的班直将殿门?合上,才与荣生?到?露台底下,“你怎么?来了?”
“苗大人,殿下白日里说去接吴小娘子回宫,可到?宫门?落锁他也?没有回来,听?说昨儿夜里宵禁,外头在抓反贼,奴婢实在担心殿下……”
荣生?袖子上都是雪粒子,他胡乱擦了一把?脸上的汗,“殿下今日从?泰安殿出来就很是反常,奴婢越想越不对劲,苗大人,您说殿下到?底去做什么?了?”
荣生?心里很是慌张。
“殿下跟你说什么?了?”苗景贞立即问道。
“他说,如今谁若是碰玉节将军的案子谁就得死,还说,人到?了这个地步已经没有什么?好失去的了……”
荣生?此刻是万分后悔,“他还让奴婢多去南郊别苑照看李庶人,奴婢当时怎么?就没发觉什么?不对呢!”
如今想来,这字字句句,都透着决绝。
苗景贞想起父亲与嘉王的书信往来,想起父亲在家中与他说过的那番话?,他与枢密副使?葛让葛大人分明没有要将嘉王殿下卷进这桩事的意思,他们甚至瞒住了东府相公孟云献。
但如今看来,
嘉王殿下极有可能已经卷入其中。
苗景贞几乎是立时猜出,嘉王如此,也?许是想为他的父亲苗天照与葛让揽下所?有罪责。
可嘉王殿下,怎么?能死呢?
苗景贞紧紧地握着刀柄,他意识到?许多人的生?死存亡,几乎都在这一夜之间,可他真的能遵从?父命,明哲保身,亲手……去抓自己的父亲么??
“娘娘!娘娘您慢些?!”
苗景贞听?见这样一道担忧的女声,他一下抬头,只见贵妃被一众宫娥宦官簇拥着往白玉阶上走去。
贵妃根本没有办法安眠,嘉王说是去接她的内侄女,可这都大半夜了,宫门?都落了锁,她却?连茹儿的面也?没见到?,这令她心中十分不安。
又听?说庆和殿这边又请了太医局的医正?,她便匆匆穿衣,赶了过来。
“若贵妃进去,殿下未归的事可就说不清了……”荣生?瞧见这样一幕,心里怕得厉害。
苗景贞站着没动,看着上面梁神福从?殿内出来,伏低身子与贵妃说话?。
“荣生?,你是韩使?尊的干儿子?”
苗景贞忽然出声。
“是。”荣生?虽不知他为何忽然这样问,却?还是如实回答。
“那梁内侍也?就是你干爷爷?你们亲近么??”
“干爹不在,常是奴婢在干爷爷面前伺候,自然是亲近的。”
正?是因为这层关系,韩清才会将他安置在嘉王身边,如此才算放心。
“好,”
苗景贞颔首,站直身体,神情肃穆,“荣生?你听?着,嘉王殿下一定是为玉节将军报仇去了,如今摆在咱们眼前的只有两条路,一娘娘活,嘉王殿下死,二,娘娘死,嘉王殿下活。”
荣生?惊得瞪大双眼,嘴唇哆嗦,“苗大人……”
“嘉王殿下不能死,那么?贵妃就一定不能有翻身之机,如今光有私通这则罪还不够,因为黄相公还在查,他不查清楚,贵妃就依然是贵妃,所?以你我如今,要让贵妃再背上一则死罪。”
石破天惊的一番话?,令荣生?霎时呼吸都凝滞。
“不敢?”
苗景贞逼近他,“荣生?,今夜若不能成事,我全家都要死,而你干爹韩清是如何选的,不必我再提醒你一遍,对吗?”
“奴婢……”
荣生?后退几步,只这么?一会儿工夫,他想了很多,若是嘉王殿下出事,贵妃娘娘再将她的内侄女找到?带回宫中,那么?吴小娘子万一改变心意,将所?谓的信物解释清楚,以求自保,那么?到?时,他也?难逃一死,不仅他难逃一死,因着他与韩清,与梁神福的这层关系,还将带累了他们……
贵妃不会放过他们。
再者,污蔑皇室血脉,本身就是天大的罪过。
“奴婢该如何做?”
荣生?胸腔里的心脏疾跳不止。
“让贵妃进去,除此之外,我们还要劝住你干爷爷,荣生?,此事全在于?他,若他不肯,我们就都得死。”
苗景贞说道。
“娘娘,官家正?睡着,您还是别进去,待官家醒了,他会见您的……”梁神福躬着身子,不住地劝说,“这天寒地冻的,娘娘要多保重自个儿的身子啊!”
“太医局的人都来了两回,官家到?底如何了?你们这些?奴婢,谁知道你们有没有尽心服侍?”
贵妃气得胸膛起伏,“我要去服侍官家!尔等怎敢拦我!”
荣生?先朝着白玉阶走上去,见着梁神福打发了几个宦官快步下来,他拉住一人,“你们做什么?去?”
“梁内侍让咱们去请孟相公与黄相公入宫!”
荣生?闻言,松开?他,他看着几人匆匆冲入风雪里,他心里惊疑,如今还没有到?寅时,寅时之前,宫门?落锁,非要紧事不得开?。
可干爷爷竟在此时让人去请东府西府二位相公入宫,荣生?神色一紧,难道官家……
他立时快步朝阶上走去。
“娘娘,还请娘娘万莫为难奴婢……”
梁神福冷汗涔涔,实在不知该如何是好,见着一个宦官躬着身子上来,他定睛一瞧,“荣生??”
“奴婢拜见娘娘。”
荣生?先给贵妃行了礼,又对梁神福唤了声,“干爷爷。”
“嘉王殿下为何没有回宫?茹儿她在哪儿?”贵妃认得他,一见他便上前去踢了他一脚。
地面湿滑,荣生?被踢得一下摔倒,他赶忙爬起来跪在地上,“娘娘,想来殿下与吴小娘子定是因为什么?事耽搁了,待天亮些?,应该就回来了!”
梁神福当着贵妃的面,不好去扶荣生?,却?听?贵妃与荣生?这番对话?,他惊愕道,“嘉王殿下没回宫?”
“是。”
荣生?答了声,正?不知该如何劝梁神福放贵妃进殿,却?听?隔扇里隐约传来正?元帝的呼痛□□,贵妃一听?,立即不管不顾地往殿里去,“官家!”
守在殿门?两侧的御前班直顾忌着贵妃身怀有孕,拦也?不敢拦,梁神福才要上前,却?被荣生?紧紧拉住,那些?个宦官见贵妃气势汹汹,拔下金簪抵在自己颈子上,他们也?都不敢多拦。
“哎哟娘娘……”
梁神福见贵妃扔了簪子推开?隔扇进去,他回过头来,“荣生?!你做什么?!”
“干爷爷,您快过来!”
荣生?将他拉到?殿门?内的长廊里,走到?灯火昏暗处,“如今是出大事了!”
“什么?大事也?没有眼下这桩事重啊……”
梁神福惦念着里面的官家,想赶紧进去,哪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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荣生?“扑通”一下跪倒在他面前,梁神福吃了一惊,“荣生?啊,你这是做什么??快起来!”
“荣生?不起来。”
荣生?垂着脑袋,“干爷爷,您还不知道,嘉王殿下如今要活不成了。”
“什么??”
梁神福立时俯下身,“你在说些?什么??”
“孙儿对不起干爷爷……”荣生?隐含哭腔。
梁神福抓着他的衣襟,“咱家不是早与你说了,在嘉王殿下身边,也?得是官家的奴婢,万不可卷进不必要的事端里去,你可是将咱家的这番叮嘱都忘了?!”
“干爷爷,您是宫里的老?人,您知道在这里头,哪里有什么?不偏不倚……”荣生?压低声音,抽泣一声,“干爹他是如此,我亦是如此。”
“你们两个……”
梁神福心中骇然,手指骤然松懈。
“咱家将韩清和你,当成亲生?的儿孙来疼,”梁神福咬着牙,“可你们一个两个,却?瞒着咱家,如今,惹出事来了,连咱家,也?牵累上了,是不是?”
荣生?哭得鼻涕眼泪都淌出来,他抿紧嘴唇不说话?,伏低身子,一个接一个地磕头,一声比一声响。
韩清即便是到?了雍州,也?总是寄信来嘘寒问暖,还不忘捎带一些?雍州的吃食物件,而眼前这个荣生?呢,是韩清收的干儿子,也?是梁神福看着长到?这么?大的,眼见着荣生?磕得头都破了,梁神福心里不忍,要去拉他,却?不防一柄刀忽然横来他颈间。
梁神福吓了一跳,正?欲大喊,却?见持刀之人,正?是殿前司都虞侯,苗景贞。
“苗大人,你这是做什么??你想造反吗?”
梁神福到?底是在官家身边待了多年的,他还算镇定。
“只是杀一个宦官,不算造反。”
苗景贞压低声音。
外面风雪大作,守在外面的御前班直没有声响,这殿中的窄廊,只有他们三人隐在这昏暗之处。
“苗大人,万不可如此对待他啊……”荣生?吓得连忙祈求。
“我只是想问梁内侍两件事。”
苗景贞并未放下刀。
“什么??”
“官家如今病情如何?”
梁神福闭口?不言。
“干爷爷,我见您让他们去请黄相公与孟相公,可是官家有什么?不好……”荣生?跪在地上,拉拽梁神福的衣摆。
梁神福挥开?他的手,而苗景贞的刀刃抵得更近,梁神福心中一慌,半晌,他到?底还是开?了口?,“官家……有中风之兆。”
若非如此,他也?不会着急忙慌地让人去请东府西府两位相公入宫。
自官家用了名医张简的药后,身子就大不如前,今冬冷得厉害,官家反复受了好几回风寒,头疾又总是发作。
在泰安殿上举行祭天仪式,那几个时辰下来,更是让官家的病势一下更为沉重,何况那蒋御史还在泰安殿中,将官家气得呕了血。
如今,境况不大好了。
梁神福也?是六神无主,不知该如何是好。
苗景贞心中已经有了计较,听?见梁神福这话?也?并不算太过意外,他复而开?口?,“那我再问您,官家的病,是否不能服用金丹?”
此话?既出,梁神福的神情大变,“你……”
张简用的药与金丹相冲,这是官家早就知道的事,但他还是宁愿要一个自己的亲生?骨肉,也?要服下那虎狼之药。
服用过张简的药,就再也?不能碰一粒金丹。
“我听?官家已有些?口?齿不清,我不妨告诉您,我苗景贞今夜就将这条命系在我这把?刀上,我已然做了我的选择,您的干儿子韩清也?早就做了选择,还有如今跪在你面前,叫您干爷爷的这个人,那么?您呢?”
苗景贞用刀架在他的脖子,将他推到?隔扇上,透过隔扇的雕花缝隙,梁神福与苗景贞都看见殿内有数名医正?,贵妃正?坐在床沿。
苗景贞冷声道:
“梁内侍,您知道自己该如何选吗?”
堆砌的冰雪被冻得更硬,附着在檐瓦之上,被嶙峋灯火照得晶莹,孟府里,姜芍披着外衣,内知在侧为她提灯,两人匆匆穿过连廊。
书房里的灯还亮着,姜芍推门?进去,才发觉孟云献竟伏在书案上,已经熟睡,她走上前,语气里透着焦急:“孟琢,你快醒醒!出事了!”
孟云献被姜芍推醒,他的眼眶还是湿润的,恍惚地盯着面前的姜芍看了片刻,才喃喃了声,“阿芍?”
接着,他猛地站起身,环视四周。
屋中除却?他面前的夫人,与在旁提灯的内知,就再也?没有旁人。
“孟相公,先保重您自己,暂时放下我的案子吧。”
他忽然想起,那道淡薄的身影,伴随着这样一句话?,逐渐化为雾气消散在他的眼前,而他也?在未散尽的迷雾中,失去意识。
“孟琢,殿下出事了!”
姜芍不知他在找什么?,也?没工夫问,只将葛让命人送来的书信,递给他。
孟云献立时清醒许多,他将书信接过,展开?来一行行扫过,他的脸色一变,“他们怎么?能如此胡来……”
葛让,苗天照。
原来搜捕张信恩是假,借此强杀潘有芳、吴岱才是真。
他们竟将他,瞒得严严实实。
“他们……真是不要命了。”
孟云献握着信纸的手一颤,无力地垂下去。
“这信上说,殿下以性命相要挟,逼迫葛大人手底下虎啸营的林指挥使?,让他亲手杀了潘有芳,如今,殿下要为他们一力承担重罪,让他们咬死一句话?,说殿下假传圣旨。”
姜芍喉咙动了动,“葛让葛大人说让你劝劝殿下,这罪,他与苗天照来认,让你保住殿下的性命。”
孟云献一言不发。
他忽然想起嘉王抗旨回京那日,天还没有亮透,他们两个就在这书房中坐。
“我昨夜遇见一个人,他戴着帷帽,我虽看不清他的脸,可是孟相公,我也?不知为什么?,我看见他,就总是会想起子凌。”
嘉王满脸是泪,“他救了我,劝我珍重,可是那个时候,我听?他说这些?话?,心里像是被一刀刀地割过。”
“我不敢走,我再也?不敢走了。”
嘉王哽咽地说,“孟相公,我已经想过了,尊严我不要,什么?我都可以不要,反正?我如今孤身一人,就是死,我也?要死在云京。”
就是那日,
嘉王三拜九叩,高呼着“万方有罪,在臣一人”,从?御街到?皇城。
孟云献到?此刻才猛然惊觉,他的那句“就是死,我也?要死在云京”究竟是什么?意思。
嘉王回京,原本就存了死志,为徐鹤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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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靖安军。
既不能以王法还给他们应有的公道,那他就自己去讨。
“不能再晚了,再晚个几十载,这天下间,就再也?没有人会记得,会在乎他的清白。”
这是那日嘉王离开?前,对他说过的最后一句话?。
此刻,孟云献深刻领受了这句话?的深意。
“主君!宫里来人了!”
一名家仆匆匆领着一位宫中的宦官冒雪而来。
“孟相公,还请快些?入宫去吧!”那宦官进了门?,便焦急地说道。
“可是官家的病情?”
孟云献估摸着,此时似乎还没有到?寅时,这宦官出宫,定有大事。
“官家有中风之兆,梁内侍令奴婢们出宫请您与黄相公入宫!”宦官躬着身子,气喘吁吁地说道。
中风?
孟云献心头一凛,他立时道:“你先去喝一碗热茶,我换好官服,咱们就走。”
“是。”
宦官垂首,转身被人领着出去。
“眼下咱们怎么?办?”姜芍见人走远,一边去拿了衣裳,一边问道。
“阿芍。”
孟云献却?不抬手任她穿衣。
姜芍抬起头,发现?他眼中有泪意。
“我……”
孟云献声音发紧,“我见到?子凌了。”
“你……说什么?胡话??”
姜芍惊愕地望着他,却?见孟云献眼中的泪意很快汹涌,淌下来,他紧紧地抓住她的手,“他,他是徐景安,他是倪公子。”
“一个死去的人,时隔十六年返还阳世,这个阳世却?还在唾骂他,侮辱他,可他……却?又在边关,为我大齐的国土,为我大齐的百姓,又死了一回。”
孟云献颤声,“阿芍,十六年,无人还他清白,无人为他收殓,可他,却?还劝我,暂时放下这桩案子,他要我,好好地活着。”
“在他心中,我们这些?活着的人,远比他一个已经死了的人要重要,可是我们,我们愧对他啊……”
“我们为什么?要等?为什么?还要等?”
孟云献泣不成声。
“若我再等,我耻于?为人!”
孟云献立时将守在外面的内知唤来,“你去,让夤夜司的周副使?从?葛让那里将嘉王殿下接回。”
内知应了一声,转身出去。
孟云献将手中的信纸攥成一团,“如今,我只有将黄宗玉拉下水,尽力一搏了。”
第122章[VIP]万里春(一)
孟云献换了官服才出府,还不及上马车,便有人踩着厚重的积雪,一声声地唤:“孟公!”
那人穿着常服,腰间佩刀,孟云献回身,借着檐下灯笼的光打量他,“你?是何?人?”
“我有话要说?。”
青年似乎顾忌着那名来孟府传话的宦官,他走近孟云献的内知,凑上前去?,耳语一番。
内知倒吸一口?凉气,“啊”了一声,勉强稳住心神,赶紧走到孟云献身边来,躲着那宦官,压低声音道:“主君,殿前司都虞侯苗景贞令他来传话,鲁国公找的那名医张简给官家所用之药与金丹相冲,贵妃强闯庆和?殿,趁梁神福等人不注意,将金丹弄碎在?官家的汤药里……如今,苗大人已?将贵妃拿住。”
短短一番话,其中所透露出的深意却令人心惊,孟云献几乎是立时便想明白,苗景贞应该是知道他父亲苗太尉所做之事,又不愿意“大义灭亲”,才出此下策,赌上满门?性命,来保嘉王。
他立时改了主意,“去?,让周副使先将黄宗玉困住,不要让黄宗玉在?我之前入宫。”
内知立即去?叫人。
“你?先回宫去?吧,我随后就到。”孟云献扬声,对那宦官道。
宦官自不敢过问孟云献的事,他躬身应了一声,随即便上了马车。
天色黑沉沉的,寒雾在?昏黄的灯影里浮动,孟云献的马车停在?道路中间,宵禁还在?,侍卫马军司的兵士们立在?路中央冷冷地审视着那架马车。
葛让身披甲胄,拨开人群往前走,正逢孟云献被内知扶着从马车上下来,他唤了声,“孟公,我这就随您入宫。”
孟云献听见他中气十?足的声音,抬起头就见葛让展开双臂,由身边的兵士卸甲,摘刀。
“你?在?苦寒之地待了多?少年才被黄宗玉提携回京,如今又好不容易坐上枢密副使的位子,”孟云献一边朝他走近,一边说?道,“可你?今夜做下这桩事,你?是不要你?这条老命了啊葛将军。”
“我知道,您动刘廷之,目的就是为了让我取代他坐上这个位置,我也知道您这么做,是为了玉节将军的案子能多?几分胜算,”
葛让自己?摘下护腕,“嘉王殿下与贵妃最初合谋之时,我们之间便已?经在?来往,只是我尚对官家存有几分期望,所以我一直没有轻举妄动,您谋算的每一步都精妙,若是一般人,早该死了,可为什么偏他潘有芳和?鲁国公次次都能躲得过?次次都能毁尸灭迹?”
“那个叫董耀的后生让我明白,玉节将军的这桩案子,对我们这些想要翻案的人来说?,是催命符,对他们那些做下这等恶事,却十?六年逍遥法外?的人来说?,那却是护身符。”
“您看,他们甚至能以此案,来杀更多?的人,甚至诛您的心。”
葛让呼出白气,“您说?,这世上怎么有这样荒唐的事,为恶者,偏偏能以恶而安身,玉节将军已?经死了,可他们做下的每一件事,都还在?侮辱他!”
“老子这条命若没有玉节将军,早十?几年就死了,死在?战场上,被胡人的马蹄践踏,被他们养的猎隼啄成一团烂肉……”
葛让咬着牙,“我只恨当初没有收到那军令,若我知道玉节将军的打算,即便是没有军令,不必他谭广闻,老子一个人,也要带着我定乾军去?将那蒙脱活剐了!”
“在?泰安殿上,我就什么都想明白了,官家不想重审,此案就没有重审的可能,何?况官家本就不喜嘉王,一旦贵妃生子,嘉王一定会被再?打发到彤州去?,到时就更没有为玉节将军翻案的可能了。”
“只是,我没想将嘉王殿下搅进?今晚的这桩事里来,可他执意如此,还拿着匕首威胁我的部下……”
葛让有些愧疚,“孟公,您看,如今该如何?是好?”
“张信恩你?们抓到了吗?”
孟云献问道。
“抓到了。”
“活的?”
“活的。”
孟云献点了点头,“好,你?令人将他带上来。”
葛让虽不知孟云献的用意,却还是回头,令虎啸营的林指挥使去?将那张信恩提来。
张信恩穿着单薄的阑衫,被人五花大绑,看着竟不像是个造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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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而像是个斯文俊秀的书生,葛让狠踹他腿弯,迫使他在?孟云献面前扑通一声跪下去?。
“是我错信了你?们这些朝廷的走狗!要杀要剐,悉听尊便!”张信恩仰起头,满脸愤恨。
“先生看起来是一位读书人,怎么就做了莲华教?的副教?主?”
孟云献走上前。
“若不是朝廷逼得人没法活,谁又会寄希望于一个教?派来拯救自己??”
张信恩怒视着他,冷声笑道,“你?们这些人高官厚禄,绫罗绸缎,却不知百姓疾苦,多?少人被你?们这些做官的大人,有钱的乡绅,变着法儿的夺走田地,多?少人吃不上饱饭,又是天灾,又是人祸……人嘛,求不到你?们这些官老爷来救救他们,他们自然?就要求神拜佛,以期老天爷来救。”
孟云献俯身,逼视他,“那你?,怎么坐到了副教?主的位置,却还要我们来救?”
张信恩忽然?闭口?不言。
“若能高官厚禄,谁又想与朝廷为敌,是不是啊张副教?主?你?恨我们这些人,可你?,也想成为我们这些人。”
孟云献言辞犀利,撕破了张信恩这副言辞底下真正的,属于人的,私欲。
“这本也无可厚非,”
孟云献接着道,“可是张副教?主,你?想要的东西太多?,但你?却不见得有得到它们那个能力,你?若没有能力,我为刀俎,你?便是鱼肉。”
张信恩盯着他,“你?什么意思?”
“我要你?认下一桩死罪。”
“什么?”
张信恩愣住。
“引诱你?来云京的人其实是潘三司,他与你?说?好,只要你?能投诚,与他里应外?合,除掉莲华教?所有参与造反的教?众,他便能使你?摆脱反贼的身份,甚至举荐你?入朝为官。”
孟云献站直身体,徐徐说?道,“你?为此意动,冒险入云京城,岂知这根本就是圈套,潘三司将此事告知了黄宗玉黄相公,约定今夜子时于城中捉拿你?,你?心知上当,气急败坏,率领乔装的教?众潜入潘府,正逢潘三司与殿中侍御史丁进?在?正堂内争吵,你?听见丁进?在?与潘三司争吵,你?也没听清具体的事,只知道丁进?末了大喊了声,若潘三司不答应他,他便干脆将手里已?经写好的罪书送到御前。”
孟云献又道,“你?并不知道那道罪书上写了什么,你?也并不关心,你?没有再?细听,领着人将潘有芳杀了,连那丁进?,你?也没有放过。”
葛让在?旁,听得心惊,他愣愣地看着孟云献就在?这三言两语之间,就将潘有芳与丁进?二人的死,按在?了这张信恩的头上。
“笑话!我既没做过,又为何?要认下这死罪?”
张信恩撇过脸。
“若我说?你?认下这死罪,才能有一条生路可走呢?”
孟云献沉声。
张信恩一怔,抬起头,他并不知此人是谁,片刻,他冷哼:“谁知道你?不是看我反正要死,身上多?几重罪,也无伤大雅,可我偏不如你?的意!”
孟云献却忽然?俯身,抓住他的衣襟,“张信恩,你?没得选,你?若不信我,你?今夜就得死,你?若信,你?还有一条生路可期,你?说?,你?该怎么选?”
“我……”
张信恩哑口?无言。
孟云献吃准了他的心思,当即松了手,再?与葛让道,“至于吴岱,就说?是莲华教?教?众为泄愤,知道官家爱重贵妃,所以杀了吴岱。”
“这……官家真的会信吗?”
一夜死了两个朝廷命官,潘有芳还是朝中重臣,吴岱又是贵妃的父亲,这样的说?辞,只怕还不能解释清楚。
“宫中传来消息,官家已?有中风之兆。”
孟云献低声说?道。
葛让吃了一惊,“什么?!”
“所以葛大人,若不是因为这个,我还真没有把握能将殿下从这桩事里摘出来,”孟云献苦笑一声,“如今最重要的,不是官家信或不信,而是黄宗玉,这个人证,是我给黄宗玉的,潘有芳的死,他若肯认,那么吴岱的死,也就无足轻重。”
“殿下在?何?处?我得带殿下回宫。”
葛让不敢耽搁,连忙让人将嘉王殿下从后面的马车中请出来,嶙峋灯火里,孟云献看见嘉王浑身是血,发髻散乱,一张脸煞白,走的每一步路都很虚浮。
“殿下。”
孟云献见他要摔倒,便立时上前扶了一把。
看孟云献伸手来解他的外?袍,嘉王也站着没动,直到那身沾满血污的衣袍被孟云献扔给他身后的亲卫袁罡,他迟缓地俯身作揖:“孟公,我对不起您。”
“殿下这是什么话?”
孟云献与内知将他一块儿扶到马车上去?,车马辘辘声中,他将干净的外?袍递给嘉王,“殿下,换身衣裳,咱们好入宫。”
“我辜负您了。”
嘉王慢吞吞地接来衣裳,嗓音哑得厉害。
孟云献却问他,“殿下从回京那日,就已?经在?打算今日的事了,是么?”
“自从您将所有的真相都告知我以后,我就没有睡过一个安稳觉,”嘉王捧着衣裳,没有动,“我发誓,我要做官家身边,最亲近他的人。”
“我可以娶吴氏女,我可以忍着恶心在?官家一次又一次的试探中,对他说?,是,徐鹤雪就是应该被千刀万剐,是,我的老师太糊涂,是啊,我从前也糊涂,为他们两个人磕头磕出额上这道疤……”
嘉王眼眶又湿,却在?笑,“官家您没有错,错的是我,我从前糊涂,往后……再?也不敢了。”
“孟公,这些话,我都可以毫无芥蒂地说?出来,但我越是这样说?,我心里就越是明白,无论这是对于我们这些人来说?,多?重多?重的一桩冤案,官家都绝不可能,让此案真相大白。”
“自我成为官家的养子,在?宫中多?久,我就担惊受怕了多?久,生怕自己?不知何?时就没了命,朝臣们将我当做棋子翻来覆去?,官家看我的每一眼,都带着厌恶,”
“唯有在?彤州的那些年,我心里才真正安定过。”
嘉王慢慢地说?道,“但我知道我回不去?了,我也不敢再?回去?,老师的死,子凌的冤,压得我要喘不过气了,可是您看我,自老师死后,我虽借着写青词而得以留在?云京,也没有丝毫能力可以清查子凌的案子,这些,一直都在?靠您来做。”
“您做的已?经太多?太多?,可再?多?的证据又能如何??潘有芳不是已?经用董耀他们那些人证明了么?这桩案子,碰不得。”
“我知道您对我寄予厚望,可我却不是一个值得您如此对待的人,儿时我就懦弱,没有子凌,我就得受欺负,因为他,我少受了很多?欺负。”
“我如今什么也没有了,这一条性命,用来为他报仇雪恨正好,我不想再?听任何?人辱他,我自己?……也不想再?辱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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做人,不可以懦弱。
哪怕他生来就是这样一个懦弱之人,如今的绝境,他也敢从容地走。
“殿下,咱们未必就到了绝处。”
孟云献心里不是滋味,他收敛心绪,“您快换衣裳吧,官家中风,您作为养子,应该去?见他。”
嘉王闻言,猛地抬眼。
中风?
马车倏尔停下,孟云献挑开帘子,只见周挺站在?不远处,夤夜司的亲从官正将另一架马车围得严实。
“放肆!你?们夤夜司真是放肆!”
黄宗玉的怒吼声传来。
孟云献被内知扶下去?,走到周挺面前,“你?这样帮我,若今夜不成事,你?可能就保不住性命了。”
“下官,想救那六十?余人。”
周挺垂首,只道。
“你?是个好儿郎。”孟云献拍了拍他的肩,听见前面黄宗玉的声音,“我得赶紧过去?,他脾气大。”
周挺没说?话,退到一边,令晁一松等人退开。
“黄老啊。”
孟云献看见黄宗玉拄着拐,在?马车旁气得胸膛起伏,白雾不断从他嘴边呼出。
“孟琢!”
黄宗玉一见夤夜司的人退开,他铁青着脸,“你?要做什么?你?想做什么!”
“您知道潘有芳和?吴岱的事了吧?”
孟云献走到他的面前。
作为枢密使,黄宗玉怎么可能不知道,在?宫里来人传话之前,他就收到了消息,“葛让疯了!你?也疯了么!”
“让你?派去?拿葛让的人回去?。”孟云献直截了当。
“你?要造反?!”
黄宗玉抬手,颤颤巍巍地指他。
孟云献却笑,“您好像还不太清楚如今的状况,不若我来给您理一理?让侍卫马军司搜捕张信恩的命令,可是您下的?”
“是我下的又如何??”
“也就是说?,葛让是听了您的令,今夜才闹这么一出的。”
“我让他搜捕张信恩,我没让他杀朝廷命官!这是重罪!是死罪!”
“可潘三司和?丁进?,分明都是为张信恩所杀。”孟云献停在?他的面前。
“什么?”
黄宗玉如今也还不清楚具体的情况,他只听宫里传来官家中风的消息,便顾不得那头,匆匆忙忙往宫里赶,“你?莫以为你?能诓骗了我!在?潘府的那些人,都是葛让的旧部,是定乾军的人,他们分明是想为玉节将军……”
“黄老,您听我说?啊。”
孟云献打断他,“张信恩已?经招供,是潘有芳诱他入城,也是潘有芳将此事告知的您,他入城发觉不对,心知自己?活不成,便破罐子破摔,带着人闯入潘府,恰逢潘三司与丁进?在?正堂叙话,他便将潘三司与丁进?都杀了。”
“胡说?!明明是葛让他告诉我……”
黄宗玉的话音戛然?而止,他对上孟云献那双锐利的眼,“你?……是要用这人证逼我?”
“如果是潘三司,此事对您来说?,便没有任何?影响,可若是葛让……”孟云献扯唇,“黄老,葛让可是您从底下一路提携上来的人,他若有事,您只怕脱不开这其中的干系吧?”
黄宗玉咬牙,“孟琢你?……”
“黄老,葛让是个不怕死的,想必您也清楚,您今日若是不放过他,来日他在?证词上,也许就不会放过您,您做了还是没做,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有人信,您就撇不开。”
孟云献看黄宗玉脸色越发难看,他适时止住这话头,又回头看了一眼周挺等人,待他们退开些,孟云献压低声音,与他道,“您怕是还不知道,贵妃意欲加害官家,已?经被殿前司的人拿住了。”
“……你?说?什么?!”
黄宗玉瞪大双眼。
“您走得比我急,应该没收到这消息,官家用了张简的药,便不能再?用金丹,可贵妃将金丹磨成粉,掺入了官家的汤药里。”
“她竟敢如此行事?!”
“您不是在?查那个姓王的医正么?您到底有没有从他家中搜出贵妃的东西?她心中若没有鬼,为何?要趁嘉王殿下不在?宫中之时,加害官家?今夜嘉王殿下在?外?,也遇袭了!”
黄宗玉果然?紧张起来,“嘉王殿下如何??”
“我的人救了嘉王殿下。”
孟云献回头,望向那架马车,“他在?车中,人受了惊吓,此时话也说?不出。”
黄宗玉哪里是他说?什么就会信什么的人,“殿下与那徐鹤雪分明是旧友,今夜之事……”
他怀疑,嘉王殿下只怕也在?这桩事中!
“黄老,官家近来身子一直不好,如今又中了风,您也是时候该想想自己?走哪条道了,可我要提醒您,贵妃腹中的骨肉,血脉有疑,且不知男女,而嘉王殿下却是官家亲弟弟的骨肉,官家金口?玉言认下的养子,您若是一着不慎走错了道,到时,只剩爻县那一脉,您岂非有负官家?”
黄宗玉心中一动,若贵妃腹中真不是官家的骨肉,那大齐皇室的血脉岂不是就乱套了?
今日他若不为嘉王着想,一旦嘉王因此事而受牵连,那么又该由谁来继承大统?爻县太/祖一脉吗?
“爻县太/祖一脉已?经承了鲁国公的情,就不会再?承你?的情了。”孟云献忽然?出声。
黄宗玉闻言,心中一震。
鲁国公……
他竟早早地就?
黄宗玉正在?细想,却听刀刃滑出刀鞘的声音一响,随即一柄刀横来他颈间,黄宗玉大惊失色,“孟琢你?还要杀我不成?!”
“您应该也知道,我孟云献本就出身行伍,这么多?年,我这一身武夫的粗鲁也不是穿了这身文官的官服就遮掩得住的。”
孟云献将刀往他颈间抵近,“黄老,今日我们就不妨摊开来说?个明白,若您愿意与我走一条道,保嘉王殿下,我们便一道入宫,但若是您执意要置嘉王殿下于死地,我们这些人无论是为了嘉王殿下,还是为了我们自己?的性命,也要跟您来个鱼死网破。”
“黄老,我真心奉劝您,千万别做亏本的生意。”
第123章[VIP]万里春(二)
先是?潘有芳与?吴岱的?死讯,再是?宫门夜开,鲁国公在家中被这两个消息砸得头晕目眩。
潘有芳怎么能忽然就?死了呢?!
“说是?莲华教的?副教主张信恩杀的?,殿中侍御史丁进丁大人,也死了。”内知战战兢兢地说。
“张信恩杀他做什么?”
鲁国公赤着双脚在房中走来走去,“堂堂朝廷命官,能被那反贼轻易取了性命?不对……官家在泰安殿上吐血,宫里一?直也没个消息,以?往宫门上了锁若没有要紧事,是?绝不能开的?,谁开,谁就?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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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今夜开了宫门,只怕是?官家不好了!”
鲁国公一?时?的?轻松已经被潘有芳突然的?死讯打破,他原还以?为能借玉节将军的?案子将蒋先明按死,可如今蒋先明还在狱中,潘有芳却先死了。
“……真是?疯了。”
鲁国公心中猜出些什么,他浑身汗毛倒竖,不敢置信,“他们这是?破釜沉舟啊!”
为了一?个死了十六年的?人,为了那三万尸骨都不知化在哪儿的?靖安军,他们竟如此大逆不道?!
鲁国公不敢深想,越想,越是?胆寒,“若官家好好的?,他们如此作为,必死无疑,可若官家他……”
那么今夜,宫中必定生变!
“快!快给我穿衣!我要入宫!”鲁国公头皮发麻,立时?大喊。
年轻美艳的?妾室赶紧拿了木施上的?衣袍来为国公爷穿衣,鲁国公见内知要出去备马车,他忽然一?把拉住人,“二郎在殿前?司兵案中任职,你快让他起来,我有话与?他交代!”
快到寅时?,梁神福在殿外?吹着冷风,却依旧是?满头大汗,时?不时?地要用汗巾擦来拭去,苗景贞心中也十分煎熬,但他还是?安抚了一?声梁神福,“梁内侍,且宽心,咱们只等二位相公一?到。”
梁神福只觉得口舌都泛苦,平日里这苗景贞虽是?殿前?司都虞侯,但对他这位入内内侍省都都知却只有毕恭毕敬的?份儿,梁神福还收过他的?孝敬,如今想来,真是?悔不当初,若没有韩清这个干儿子,荣生那个不成器的?干孙儿,他也犯不着掺和到这些事里去。
但梁神福转念又一?想,在官家身边,迟早是?有这一?日的?。
就?是?他再不想掺和到里头去,两边的?人,谁都不会放过他这个离官家最亲近的?人,他只能选一?条道走,不选,更得死。
心里头叹了口气,梁神福忽听得苗景贞一?声“来了”,他精神一?震,抬起头,宫灯点映,两位老相公相扶着,正?被一?行人簇拥着往阶上来。
“不用你扶!”
黄宗玉铁青着一?张脸,挥开孟云献的?手。
“我可比您腿脚轻便啊黄老。”孟云献没将他这一?番推拒当回事,仍扶着拄拐的?黄宗玉,往上面走。
“孟相公,黄相公。”
苗景贞立时?上前?,俯身作揖。
“官家如何了?”
黄宗玉着急忙慌。
“哎哟二位相公,官家还在昏睡当中,您二位快些随咱家进去吧!”梁神福连忙说道。
黄宗玉与?孟云献即刻进了庆和殿中,隔着一?道帘子,贵妃闭着眼躺在一?名宫娥的?怀中,其他宦官宫娥跪了一?地,班直们的?刀就?在眼前?,他们一?个个地也不敢抬头,只低声抽泣着。
“贵妃这是?怎么了?”孟云献问道。
“娘娘哭叫了一?阵,晕过去了。”
梁神福令人掀开帘子,迎二位相公入内,浓烈的?药味扑面而来,里面太医局的?医正?们一?见二位相公,便退到两旁。
龙榻之上,正?元帝闭着眼,胸口缓慢地起伏,一?呼一?吸之间,胸腔里似乎有浊音,黄宗玉见梁神福用帕子去擦正?元帝唇边的?口涎,他心里一?惊,立时?回头看向太医局的?医正?们。
“官家确是?中风无疑。”
其他医正?们连呼吸也不敢,秦老医官只得颤颤巍巍地上前?说道。
“这就?是?那碗汤药。”
梁神福令年轻的?宦官将一?只玉碗奉到孟云献与?黄宗玉面前?,“医正?们也已经看过,里面确实?有研磨不干净的?金丹碎粒。”
“官家喝了没有?”
黄宗玉心脏突突地跳。
梁神福摇头,“发现及时?,咱家拦了下来。”
官家还没有清醒过来,黄宗玉与?孟云献不便在殿中多留,二人走出去,就?在殿外?吹着冷风,黄宗玉拧着眉,“官家这般情?形,怕是?……”
孟云献却看向长?阶底下,说,“寅时?了。”
寅时?了,百官要入宫了。
“丁进为何在潘有芳府里?”黄宗玉只觉太阳穴被风吹得鼓胀发疼。
“我怎么知道?”
“那你手中那份丁进的?罪书,又是?从?何而来?”
“他亲手写的?,有人送到我手上,我也不知是?谁送的?,也许,是?他自己送的?。”孟云献说道。
“……那你叫我如何与?百官解释丁进的?死?靠那个张信恩的?说辞么?那再具体些呢?丁进为何要威胁潘有芳?”
“这个就?要看您黄相公了,您最是?与?人为善,只要礼送得好,您有时?也愿意为那些个朝臣平一?平他们的?事端,即便丁进没求过您,说不得他什么亲戚,正?好求了您却没求上的?。”
“……你!”
黄宗玉咬牙切齿。
他是?常在河边走,以?往也没个湿了鞋的?时?候,但如今,他却是?整个人都在这潭泥水里了。
寅时?天色还是?漆黑的?,天上落着雪,朝臣们一?个又一?个地冒着风雪赶来庆和殿,所有人得知一?夜之间,潘三司与?丁御史被杀,一?时?哗然。
“那张信恩果真如此凶残?!竟能杀了潘三司与?丁大人?”翰林侍读学士郑坚满脸不敢置信,“黄相公,其中是?否另有隐情?!”
那莲华教的?张信恩杀潘三司做什么?!
“诸位应该也知道,莲华教在南边作恶多端,纠集信众,说是?求神佛庇佑,实?则是?为谋逆!他们信众之广,且根底有深,咱们朝廷几?番围剿,也未能灭其根本。”
黄宗玉说着,叹了口气,“潘三司是?费尽了心力,才将这莲华教的?副教主张信恩引来云京,我们本想借此人来将莲华教连根拔起,岂料他太过狡猾,提前?识破了我们的?打算,又自知逃脱不得,便索性将潘三司杀害。”
“他那四散溃逃的?教众为泄愤,还杀了贵妃的?父亲吴岱。”
“谁能证明?”
郑坚怎么也接受不了黄宗玉的?这番说辞。
黄宗玉盯住他,冷声道,“张信恩还活着,这是?他亲口认下的?供词。”
“只怕没有这么简单吧!”
这道声音中气十足,文武百官皆朝阶下看去,只见鲁国公提着衣摆,一?步步地踏上来,“夜里侍卫马军司搜捕张信恩,葛让葛大人为何亲自前?去?”
“国公爷,葛让是?我让他去的?。”
黄宗玉说道。
“您让他去的??”鲁国公走上来,将衣摆撂下,“谁都知道如今这个时?候,徐鹤雪的?旧案闹得沸沸扬扬,葛大人昨日才在泰安殿上与?人为徐鹤雪而争执,夜里,就?亲自带着侍卫马军司的?人搜捕张信恩,偏偏也就?是?在这个当口,潘三司,丁大人,还有娘娘的?父亲吴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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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死了。”
“国公爷此话何意?”
“谁人不知,侍卫马军司中,有葛让葛大人定乾军的?旧部!”鲁国公迎上黄宗玉的?目光,“黄相公,您本是?清清白白,可万莫让人蒙蔽了去。”
黄宗玉的?胡须被风吹得来回拂动,他嘴唇微动,没说出什么话来,孟云献便上前?一?步,“听国公爷这意思,是?葛让故意领着旧部,趁搜捕张信恩之机,连杀两位朝廷命官,还有娘娘的?父亲?”
鲁国公冷声,“张信恩区区一?个反贼,如何能有这般能力?”
风雪呼啸之声掩盖了诸多朝臣的?议论之声,郑坚等人神色各异,而中书舍人裴知远恰在此时?赶来,他被寒风呛了嗓子,话也说不出,只得一?边咳嗽,一?边给鲁国公与?二位相公作揖。
“那么我倒要问国公爷,”
孟云献往前?走了两步,他对上鲁国公的?视线,“若真如国公爷您猜测的?这般,那么依您之见,葛让杀吴岱,是?他轻信蒋先明等人的?话,铁了心要为徐鹤雪报私仇,可您倒是?说说,他为何杀潘三司?”
鲁国公瞳孔一?缩。
“蒋御史呈交的?那份谭广闻的?罪书里,有吴岱,却好像并没有潘三司啊,那么葛让,杀潘三司是?为什么?”
孟云献言语清淡,实?则步步紧逼,“还是?说,国公爷您知道为什么?”
“我不知道!”
鲁国公几?乎被孟云献这三言两语逼出冷汗,他本能地反驳。
“既如此,那么国公爷又如何笃定,潘三司,丁大人,吴岱三人的?死,是?葛让为徐鹤雪报仇所为?”
孟云献一?双眼扫过庆和殿前?的?这些朝臣,“丁大人与?徐鹤雪有什么相干?潘三司与?徐鹤雪又有什么相干?他葛让,为何敢不要这身官服,甚至不要性命,不顾王法,也要为一?个死了十六年的?人报私仇?”
“我孟云献想问诸位,有谁,敢为徐鹤雪如此?”
有吗?
朝臣们面面相觑,又窃窃私语。
他们神色各异,正?是?风声鹤唳草木皆兵之时?,谁敢应孟云献这句话?谁不怕如蒋先明等人一?般,被投入大狱等死?
是?不要这官身了吗?
是?活够了吗?
谁敢在此刻,为已经在十六年中,就?快要为人所淡忘的?那个十九岁的?叛国将军喊一?声冤?
他们不敢。
因为近来的?事,已经吓破了他们的?胆。
孟云献笑了一?声,“国公爷,您看谁敢?”
鲁国公头皮发麻,他当然知道孟云献这番话底下暗藏的?锋刃,他与?潘有芳亲手做成了如今这个局面,令朝臣在徐鹤雪的?这桩旧案上,即便心中生疑,也不敢多说一?个字。
可此刻朝臣的?不敢,却反倒成了孟云献用来反驳他的?有利佐证。
孟云献徐徐说道,“国公爷,王法在上,您又凭何以?为,葛让敢呢?”
黄宗玉在旁,眉头松懈了些许,他心里不由暗叹,好个孟琢。
“此事应该让官家来决断!”
郑坚忽然说道。
“对!潘三司这等重?臣,忽遭横祸,我等身为同僚,无不心中悲切,此事,应当交予官家决断!”
“请官家决断!”
“请官家决断!”
一?众朝臣俯身,朝庆和殿的?殿门作揖,高呼。
“官家在泰安殿上受了风,又呕了血,病势忽然沉重?,”黄宗玉面露忧色,语气凝重?,“贵妃又趁此加害官家!官家如今尚在昏睡当中!”
“贵妃?贵妃如何会加害官家?!”
这番话犹如惊雷一?般在百官之中炸响。
鲁国公亦大睁双眼。
“官家此前?用的?药与?金丹相冲,这几?月以?来,官家再未服用一?回金丹,而今日,贵妃强闯庆和殿,令梁内侍等人退到帘外?,在官家的?汤药中放入金丹碎末,这些,既有太医局的?医官为证,又有梁内侍为证。”
黄宗玉提振声音,“还有一?桩事,我昨日未向诸位言明,是?担心查得不清楚,但如今,我已经将始末都查了个明白,两月前?,贵妃宫中私自处置了一?名宫娥,也是?自那时?起,太医局的?一?位姓王的?医正?频繁出入贵妃宫中,说是?为贵妃的?父亲吴岱诊病,贵妃忧心父亲病情?,故而寻他问话。”
“但就?在昨日,那名失踪的?宫娥被人从?御花园的?花丛里翻出尸体,她有个亲妹妹在尚服局,她亲自辨认了那宫娥的?尸体是?她亲姐姐无疑,她心中悲痛难忍,便趁着为贵妃送新衣的?当口刺杀贵妃,不成事,便一?边逃一?边大喊她亲姐姐是?因为撞见贵妃与?王医正?有私,所以?才会死于?非命。”
郑坚不由道,“黄相公!皇室血脉,怎能,怎能……”
“郑学士,此事我比你知道轻重?,若没查出个物证来,我如何敢在此与?尔等谈及此事?贵妃的?用物,都在那姓王的?医正?家中搜出来了。”
“再者,贵妃若心中无愧,又为何要趁官家在病中不清醒的?时?候,在汤药里掺入金丹碎粒?”
黄宗玉双手按在拐杖上,“幸好梁内侍与?殿前?司都虞侯苗景贞苗大人发现及时?,制住了贵妃,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官家病重?,两日都不知事,朝臣们到了此刻终于?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
“那位王医正?呢?”
郑坚问道,“黄相公可询问过他?”
“人已经死了,就?在前?不久,他为贵妃诊脉,错开庸方?,官家治了他死罪。”黄宗玉说道。
人都已经死了,又还要如何往下深究?
鲁国公面上冷沉沉的?,“二位相公何时?竟如此齐心了?”
孟云献却反问,“奉官家敕令,我与?黄□□推新政,为官家做事,如何不该齐心?”
“官家病笃,偏偏此时?贵妃出事,孟相公,黄相公,您二位果真就?没有私心吗!”鲁国公扬声质问。
“我等在此,皆是?听二位相公的?一?面之词,岂知这其中,到底有没有什么出入?”郑坚紧随其后。
“难道说,二位相公是?想趁此时?,做些什么吗?!”
“尔等怎敢诋毁二位相公?”
“这些话你们也说得出口?二位相公受官家倚重?,如何能有什么私心?”
两方?又争执起来,吵嚷不止。
正?在此时?,有班直上前?来报,“孟相公,黄相公,殿前?司都指挥使王恭王大人领着禁军来了,此时?正?与?侍卫马军司在永定门外?对峙!”
王恭?
黄宗玉一?听,心里一?跳,他低声询问,“到底出了何事?”
那班直满头汗水,当着二位相公答道,“禁军之中传言,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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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什么?”
“说嘉王殿下欲举事谋反!”
黄宗玉险些站不住,孟云献立时?扶住他,抬起头,只见身着甲胄的?禁军分成两路,整齐划一?地带着兵器朝庆和殿来。
为首的?,正?是?殿前?司都指挥使王恭,还有枢密副使葛让与?他身边的?侍卫马军司都指挥使杨如烈。
两方?从?长?阶底下上来,都还持着兵器在对峙。
王恭对孟云献,黄宗玉,鲁国公三人俯身抱拳,他在升任殿前?司都指挥使之前?,在地方?任上镇压反贼时?受了重?伤,失了声,一?句话也说不出,他身边的?一?个年轻班直代他唤道:“孟相公,黄相公,国公爷。”
“王大人这是?做什么?”
孟云献抬了抬下颌。
“听闻宫中有异,大人特来护驾。”
那年轻班直代王恭答道,随即又高声唤,“殿前?司都虞侯苗景贞苗大人在何处!”
苗景贞立时?上前?,俯身朝王恭作揖,“苗景贞,见过都指挥使大人。”
“苗景贞,官家如何?”
年轻班直问道。
“官家尚在昏睡,并未清醒。”
苗景贞如实?回答。
“王大人,二位相公口口声声说贵妃与?人有私,谋害官家,可我却以?为,此事蹊跷得很呐,若贵妃真行事不端,她此时?加害官家,便能洗脱自己身上的?疑点了吗?”
鲁国公在旁出声道,“王大人,你可是?官家亲自提拔起来的?殿前?司都指挥使,三衙禁军都握在你的?手里,即便你口不能言,官家也还是?让你坐到了这个位置,如此天恩,你可千万不要辜负了官家!”
王恭不能说话,这些年也有一?套比划的?本事,他身边的?年轻班直见了,便问道,“不知嘉王殿下在何处?”
“嘉王殿下去接吴小娘子的?路上遇袭,受了惊吓,回宫后先去梳洗,不多时?便要来见官家。”
孟云献说道。
王恭皱了一?下眉,那葛让按捺不住了,开口道,“不知哪位大人想审我?我这身官服尽可除去,趁着官家不在,将我投入大狱也使得!”
葛让说着,冷笑,“反正?诸位是?铁了心要给我葛让的?头上,安一?个谋逆的?死罪了!”
“葛让!你到底是?何居心你心里清楚!”
鲁国公怒目圆睁,“官家病笃,你们便想为嘉王谋事是?么!”
“国公爷可万莫如此说话!我侍卫马军司无论何人,都担不起此等重?罪!”侍卫马军司都指挥使杨如烈沉声道。
大雪寒天,两方?禁军就?在这庆和殿前?对峙,鹅毛般的?雪花拂过他们冰冷的?甲衣,被围在其中的?百官心中不免惶惶。
“嘉王本就?是?官家的?养子,我们何必要为嘉王谋事?”
孟云献扯唇,“何况官家如今还在,国公爷,那我要说,你们如此,难道是?有心为贵妃谋事?”
“孟相公慎言!”
郑坚惊出冷汗。
孟云献厉声,“若不是?贵妃,那么在尔等心中,是?想为谁?”
众人此刻,心中无不浮出一?个地方?——爻县。
只这么一?想,他们立时?便垂下头去,不敢在此事上多言,爻县……那岂不是?太/祖一?脉?
谁敢啊?
可有人敢啊。
鲁国公的?脸色又青又白,一?时?语塞。
王恭没有什么举动,他身边的?年轻班直也很安静,而孟云献却在此时?,对王恭微微一?笑,“王大人,您来。”
王恭抬起眼,无声询问。
“黄相公有话对你说。”
孟云献淡声。
“……?”
黄宗玉瞪着他。
“有什么话是?我们不能听的?吗?孟相公,黄相公您二位是?要做什么?”郑坚等人言辞逼人。
王恭果然不动。
直到嘉王出现,才打破这殿前?的?死寂,郑坚看着那位衣衫单薄,提着一?个木盒的?嘉王殿下走上来,他立时?出声,“官家无旨,不能让嘉王在此时?入殿!”
“不能让嘉王入殿!”
声音此起彼伏。
王恭回过身,站在阶上,看着那位嘉王殿下提着衣摆上来,他又是?铣足,不着鞋袜。
“作为养子,我只是?想见一?见病中的?爹爹。”
嘉王松了衣摆,在王恭面前?站定。
“官家还没有清醒过来,嘉王殿下请回。”王恭伸手比划,身旁的?年轻班直出声。
嘉王平静地盯着他,“王恭,你凭何拦我?”
王恭不说话,双手也不比划。
嘉王绕过他,朝前?才走两步,刀刃出鞘之声顷刻齐发,他定住,回过头,只见殿前?司与?侍卫马军司的?人已剑拔弩张。
王恭抬手,年轻班直看着,扬声道,“苗景贞,都指挥使大人命令你,不许放任何人进殿!”
在殿门前?的?苗景贞紧握刀柄,抿着唇,俯身。
黄宗玉只见这副架势,心里头不免有些着急,但见孟云献在侧,并不说话,他便也没有出声。
嘉王将目光挪向这露台上的?官员,最终,他的?视线落在鲁国公的?脸上,泛白的?唇,忽然一?扯。
鲁国公知道这位嘉王殿下是?何等懦弱温吞的?性子,但此刻见他忽然一?笑,鲁国公心里也不知为何,竟有些瘆得慌。
嘉王却一?句话都没有对他说,他仿佛没有将王恭的?话放在心上,他往前?走,百官便只得让出一?条道来。
他们看着这位嘉王殿下,看着他一?步一?步地走到殿门前?。
苗景贞与?御前?班直都俯下身,不敢拔刀,却也不敢让,他们都是?殿前?司的?人,众目睽睽之下,殿前?司都指挥使王恭的?命令在前?,便是?苗景贞,也不能让一?步。
“王恭,我若往前?,你便要杀我吗?”
嘉王没回头,只盯着朱红的?殿门。
“殿下,请不要在此时?,为难我等。”年轻班直代替王恭说话。
“你们为不为难,干我何事?”
嘉王的?声线裹着冷风落在每一?个人的?耳畔,“谁要杀我,只管来就?是?,反正?今日我无论做什么,都一?定会受人指摘。”
“我为了爹爹,全都领受就?是?。”
他往前?,苗景贞只能退。
一?退再退。
“都指挥使大人……”苗景贞抬起头,望向王恭,欲言又止。
难道他们真敢对嘉王动手么?不,王恭不敢,他只得令苗景贞不许再退,又让身边的?年轻班直到嘉王面前?去劝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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殿下,您回去吧。”
“官家若说要见您,自然会见的?。”
苗景贞见此,不由大步走到王恭的?面前?,压低声音道,“大人,官家已经中风,贵妃又险些毒害官家,您……”
王恭忽然抽出刀来,抵在苗景贞颈间。
苗景贞的?话音戛然而止,他抬起头,对上王恭审视的?目光。
鲁国公等人见此,不由露出些得色,谁料孟云献却在此时?上前?,徒手握住王恭的?刀,锋利的?刀刃割破他的?手掌,殷红的?血液流淌而下。
王恭面露惊愕,手中的?刀不敢动一?下,他抬头,迎上孟云献冷冽的?目光。
“王大人,嘉王殿下是?官家亲口认下的?养子,少时?便得封亲王之位,如今,他不过是?想去他爹爹的?床前?侍疾,尔等,怎敢肆意揣度他的?孝心?”
这话,是?在说嘉王的?孝心,却也不是?。
王恭看着刀刃上沾染的?血,又听孟云献这番话,他心里什么都明白了。
黄宗玉拄着拐过来,“王大人,国公爷不也说了,即便是?你上任之前?得了失语症,官家也仍旧让你坐上了这个位置,即便是?为了官家,你今日也万不可辱嘉王殿下。”
此话就?更令王恭心惊,他眼皮几?乎一?颤。
他敢确信,
黄宗玉知道他失语之症其中的?缘故。
正?在王恭因此而愣神的?刹那,只听得殿门处一?声惊呼:“殿下!”
王恭抬头,只见嘉王攥着一?名御前?班直的?手,而那班直手里握着的?刀,已抵入嘉王的?肩。
王恭心惊肉跳,他嘴唇微动,一?把拉住身边的?班直,班直立时?大喊:“住手!快住手!”
殷红的?血染红嘉王的?衣袍,他疼得满背都是?冷汗,却只半睁着眼,凝视着面前?这个惊慌失色的?班直,他一?松手,班直立即脱力,摔倒在地上。
“王大人!”
鲁国公见朱红的?殿门大开,他连忙唤王恭。
所有人都在看王恭。
王恭立在原地,看着嘉王走进庆和殿,他闭了闭眼,将抵在苗景贞颈间的?刀刃撤下。
寒风呼啸,鲁国公等人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道殿门合拢。
“殿下提的?是?什么?”
梁神福在殿门里面的?窄廊里,躬身询问。
“给贵妃的?。”
嘉王轻声。
隔扇被人从?里面推开,还有数名御前?班直提着刀守在贵妃面前?,她悠悠转醒,最先看见映照灯火的?刀刃寒光。
她吓了一?跳,抬起脸来,正?见嘉王走进来。
贵妃立时?喊道,“殿下,殿下茹儿在哪里?你快让她来,你快……”
“她走了。”
“走了?”
贵妃的?嗓音变得有些尖锐,“她去了哪儿?!”
这一?刻,她仿佛才回过神来,“赵益!是?不是?你!这一?切,是?不是?你所为!”
嘉王走到她面前?,将手中提的?木盒放到地上,他审视着她疯癫的?模样,隔了会儿,才抬腿踢倒那木盒。
盖子翻开,里面一?颗血淋淋的?头颅霎时?滚落到贵妃的?裙摆处,冷透的?血沾湿她的?衣料,宫娥惊声尖叫,宦官们瑟瑟发抖。
贵妃定睛一?看,那花白乱发之下的?头颅,正?是?她父亲吴岱的?脸。
“啊!”
她大声惊叫。
“小声些,娘娘,万莫惊动了我爹爹。”嘉王笑了一?声。
“赵益!赵益!”
贵妃嘶声力竭,发了疯似的?要朝他扑去。
御前?班直们忙将她按下,又以?她的?披帛将她的?嘴塞住。
帘子被躬着身的?宦官们掀起,嘉王转身走进内殿里,也许是?方?才贵妃尖锐的?叫声惊动了榻上的?正?元帝。
他睁开双眼,倏尔见嘉王身上沾着血,朝他走近,他的?胸腔里杂声更重?,他嘴唇艰难地动了动,“梁神福……”
梁神福听见这嘶哑的?声音,心头一?惊,他连忙到榻前?,眼睑都浸着泪,跪下去,“官家,官家,奴婢在……”
正?元帝见他跪下去,登时?一?双眼血丝更甚,“连你,连你也……”
梁神福伏趴在地上,泣不成声。
“爹爹,喝药吧。”
嘉王环视四周,将搁置在桌案上,已经冷透了的?,被太医局的?医正?们看了又看的?那碗汤药端来,他全然不顾自己身上的?伤口还在流血,兀自在床沿坐下。
“殿下,那药不可啊!”
梁神福浑身发抖。
嘉王却充耳不闻,他舀起一?勺汤药,“爹爹,即便您是?天子,生了病,怎么能不用药呢?儿子永庚来服侍您。”
他抬起眼,只见正?元帝怒视着他的?目光,好似觉得他是?一?个全然陌生之人,他将汤匙抵在正?元帝的?唇边,“爹爹何故如此看我?是?觉得我不像您记忆中的?那个在您面前?连话也不敢说的?养子了是?么?”
嘉王扯唇,“永庚有今日,全拜爹爹所赐。”
“您知道您每回看我,我心中有多害怕吗?我生怕您一?个不高兴,我就?要丢了性命,我生怕您看着我额上这道疤,就?想起我曾两次违逆过您。”
“我越是?怕您,您就?越是?逼我,”
嘉王惨笑,“逼得我如今,也不识得我自己了。”
“朕,该早些,杀了你。”
正?元帝艰难地出声。
嘉王却趁此机会,将汤药灌入他口中,汤匙抵在正?元帝的?唇齿,嘉王满脸都是?泪,却冷冷地注视着这个给了他半生恐惧的?君父,“爹爹您真的?很会让朝廷里的?那些人为您而争,为您而斗,他们做对了的?事,是?您英明,他们做错了的?事,是?他们愚蠢,可是?您好像没有意识到,您也是?会老的?。”
此话犹如针尖一?般戳刺着一?个帝王的?心,正?元帝嘴唇颤抖,又惊又怒。
“您身体康健时?,天子敕令,莫敢不从?,可当您躺在这张床上,连口齿都不清楚,他们就?会想啊,若您不在,他们的?后路又在哪里?”
嘉王嘲笑似的?,“一?旦他们思量起了后路,您,也就?不再重?要了。”
一?个帝王的?自尊,在此刻被他击个粉碎。
正?元帝脖颈间青筋鼓起,呼吸急促。
嘉王又将一?勺汤药抵入他的?口中,苦涩的?药味弥漫,他握着汤匙的?指节泛白,“听说这金丹不会让您立死,只会让您的?病势再沉重?些。”
他抬起手,药碗落地,“砰”的?一?声。
梁神福伏在地上,身体不住地抖动,却根本不敢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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头。
嘉王俯身,身上的?血液滴落在锦被上,眼眶被泪意憋得发红,他凑在正?元帝的?耳侧,轻声道:“这样也好,爹爹。”
“我要您亲眼看着,我是?如何撕下您的?脸面,看我是?如何告诉天下人,您错了,您修道宫是?错,身为君父,不将子民放在心中是?错,处死我的?老师更是?错,您在位二十余年,处处皆是?错。”
“最重?要的?一?件事,”
嘉王眼眶中的?泪意跌落,“我要告诉天下人,死在十六年前?的?玉节大将军徐鹤雪,是?冤枉的?。”
“他没有叛国,他没有对不起大齐任何一?个人,是?您对不起他,是?大齐,对不起他……”
“我赵益,再不会辱他一?个字。”
“我要为他平反,您不愿还给他的?公道,我,一?定要还给他。”
“我要您亲眼看着我,还给他这个公道。”
第124章[VIP]万里春(三)
天?明,蜡残。
冬枣柑橘摆满供桌,倪素坐在蒲团上,一?颗又一?颗地数,整整三百颗冬枣,八十一?颗柑橘。
一?个不少。
兽珠在碗碟中间,香灰落了它满身,倪素将它拿起来,用帕子擦拭干净,她?一?手扶着桌角起身,双腿麻得厉害,她?缓了片刻,才慢慢地走出屋子。
她?惦记着青穹,慢慢地走到对?面的连廊,轻敲了几下房门,青穹在里面不应声,她?推开门进去,床榻上鼓起来一?个山丘。
他在被子里没有动,倪素想起在雍州时,他阿爹去世,他便是如此,不分昼夜地逼迫自己?睡觉,渴望睡着后梦见?幽都。
倪素没说话,她?转身出去,将房门重新合上。
清晨的冷风刺得人脸颊生疼,倪素强打起精神,洗漱,穿衣,她?平日里不爱用妆粉,但见?铜镜里的自己?脸色实在是有些差,她?便动作生疏地给自己?上了些妆粉,用了口脂。
饭总是要吃的。
即便她?不吃,青穹也?要吃。
倪素打开医馆的大门,外面的行人在她?眼?前来来去去,行色匆匆,地面湿润得厉害,倪素将大门合上,往卖早食的食摊走去。
“倪姐姐!”
在食摊前等?热饼子吃的阿芳一?回头,就瞧见?了她?,“你?要吃什么馅儿的饼子?我?请你?吃吧!”
倪素伸手摸了摸她?的脑袋,“不用了,我?要买很多,你?阿爹给的钱,你?省着用。”
“是你?们家那个怪哥哥吃得多吗?”
阿芳问。
“他不是怪哥哥,”
倪素纠正她?,“他叫青穹,‘战血拭我?剑,此剑破青穹’的青穹。”
“战血……”
阿芳没听太明白?这句诗,她?只识字,没有念过多少书,“这是什么诗啊?”
“一?个将军的诗。”
“啊,那怪哥哥的名字还挺好听的。”阿芳说。
食摊的摊主恰好在此时将热热的饼子用油纸裹着给她?,她?吹了吹,也?没走,而是对?倪素道,“倪姐姐,咱们一?块儿去瞧热闹吧?”
“什么热闹?”
“小娘子还不知道?前日被夤夜司的那些杀神抓走的那些人,今儿说是要放了!”摊主一?边炸饼子,一?边搭话。
“要放了?”
倪素反应过来,是何?仲平他们。
“昨儿晚上忒不太平!那莲华教的副教主张信恩可真是胆大包天?,一?晚上连杀了两个朝廷命官!连娘娘的父亲都没放过!”
在一?旁的油布棚里吃馄饨的好些人的谈论之声落来倪素的耳畔。
“可不是么?昨儿晚上宵禁,外头的动静可不小啊,听说潘三司和那丁大人死时正在一?块儿,那张信恩是说杀就杀啊……”
“这一?夜之间,天?都变了好几番了,官家好像也?病重了。”
“小娘子,要几个饼子?”
摊主喊了声,不见?回应,抬起头来,“小娘子?”
“五个。”
倪素恍恍惚惚。
为什么是张信恩?哪里冒出来的莲华教张信恩?不是他吗?潘有芳和吴岱,不是死在他的手里吗?
摊主将五个饼子递来,倪素立时将其塞到阿芳手中,又给了她?一?些钱,“阿芳,劳烦你?帮我?将这些饼子送回去给青穹,他生着病,你?就在连廊上喊他一?声,将饼子放在桌上就好,多谢你?了。”
阿芳嘴里还咬着饼子,见?倪素说罢转身就跑,她?一?句话也?没来得及多问。
南槐街的石板路被来往的车马碾得坑坑洼洼,融化的雪水积在缝隙里,她?顾不得被泥水沾湿的鞋袜,满耳寒风呼啸。
地乾门外,夤夜司的大门前,倪素拨开人群,正见?那大门徐徐打开,身着玄色袍服的夤夜司亲从官从里面出来,紧接着,便是数名穿着阑衫的年轻人从里面走出,他们个个身上带伤,衣冠虽不整,却精神奕奕,身姿挺拔。
“请把我?们的东西,还给我?们。”
何?仲平在周挺的面前站定。
“你?……”
晁一?松上前正欲说话,却被周挺拦住,“还给他们。”
“大人,那些文集可不能……”
“我?说,还给他们。”
晁一?松只好令人将那些从他们这些人家中搜来的东西,全都搬来,还给他们。
“何?仲平,你?这样,光宁府是不会?要你?再去做事了。”
晁一?松不禁说道。
何?仲平却笑,“不要就不要,做官若不能说真话,若不能为人,我?做来干什么?”
他抱着自己?的包袱转身,道旁挤满了看热闹的百姓,他一?边走下阶,一?边迎着他们的打量,片刻,他忽然从包袱中取出那些书册,一?页一?页地撕,一?页一?页地撒,“诸位,我?请诸位看看张公的诗文,请诸位记住他这个人,我?也?想请你?们看看他眼?中的徐鹤雪,我?们不是在盲目地为这个死了十六年的人脱罪,我?们只是想要一?个真相,你?们,难道不想要吗?”
“今日我?活着走出这里,我?还要说真话!我?还要疑,还要辩!”
“哪怕是死。”
那些跟着他走出来的年轻人也?当街打开自己?的包袱,将里面的书册拿来一?页页地撕下,“对?!我?们还要疑,还要辩!”
“到底是谁!要我?们闭口不言?到底是谁在怕我?们重新翻出此案!”
此时没有下雪,然而纸页如雪,漫天?飞舞。
它们随着寒风而飘飞,又轻轻地落下,或落在地上,被泥水浸湿,或落在人的身上,被人捧入手心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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附页的遗言,是一?个将军的一?生。
它触碰着人们的记忆,让他们想起,十六年前以叛国罪被凌迟处死的那个将军也?曾认真护佑过大齐的国土,大齐的百姓。
少年之身,无边功绩。
人们忽然记起,他死时,竟只有十九岁。
“倪小娘子……?”
忽然的一?声唤,令倪素回过神,她?侧过脸,在人群之间,与何?仲平四目相视。
“倪小娘子怎么在此?”
何?仲平立时朝她?走来。
倪素朝他笑,“来看你?们。”
“何?公子,我?为我?兄长有你?这样的挚友而感到高兴。”
“我?……担不得这话,”
何?仲平听她?提及倪青岚,心里还有些难捱,“我?害了霁明兄,也?因?为霁明兄,我?更知道自己?应该做一?个怎样的人。”
他自嘲,“虽然我?这样的人,官场未必容得下,什么都没做成不说,还惹了官司。”
“我?却敬佩你?们。”
倪素说。
何?仲平闻声,一?怔。
倪素看着他,认真地说,“我?还要谢谢你?们。”
她?俯下身,作揖,“真的,谢谢。”
“……倪小娘子?”
何?仲平忙摆手,“你?这是何?故啊?”
“我?曾识得一?个人,他一?生光明,却身负冤屈而不得雪洗,我?问过他,是否有怨,是否有恨,”
倪素站直身体,“他对?我?说,他仍愿寄希望于世间敢为人抱薪者,虽我?死,而有后来者。”
“你?们让我?知道,为何?他不怨也?不恨,因?为世上就是有你?们这样的人,血是热的,心是热的,他肯为人抱薪,而你?们,也?肯为抱薪者而抱薪。”
“这世间的公理正义,是烧不灭的火,即便不在王法?,也?在人心。”
“你?说的这个人,我?很想认识他。”
何?仲平说。
“你?们已经认识了他。”
倪素又朝他低首,随即走过那些抛撒书页的人身边,逆着人潮,走向夤夜司。
“倪素。”
周挺看见?她?,走下阶来。
倪素朝他施礼,“小周大人,我?想问你?一?件事。”
“你?说。”
周挺发觉她?的上了妆粉,点了口脂,眼?底却还是遮不住疲倦。
“昨夜杀潘有芳与吴岱的人,是谁?”
周挺抿唇,“倪素,不要问。”
“不要问的意思是什么?不是张信恩对?吗?”
“……这些事与你?无关。”
“与我?有关。”
“有何?干?”
“我?为我?亡夫而问。”
只听得她?这样一?句话,周挺握紧了刀柄,迎着她?的目光,他的原则不容许她?过问官场里的事,可听她?说,她?的亡夫,徐景安,周挺沉默半晌,才低声道:“倪素,此事,你?可以当做,是我?们所?为。”
“你?们?”
倪素追问,“是你?们,而不是一?个人,是吗?”
周挺不知她?为何?要这样问,但他还是颔首,“是我?们。”
非只一?人。
那就不是他。
若不是他,那么潘有芳与吴岱的魂火也?不必他用术法?引入幽都,他也?不会?消失不见?……
倪素猛地低头,盯住自己?的衣袖。
袖子边空空如也?,没有那一?缕淡雾依附着她?。
她?忽然惊觉,
若杀了那二人的不是他,而他返还阳世的目的又已经达到,是否幽都就不会?再给他时间,是否他已经……
倪素仰起头,寒雾浓浓,天?幕发灰。
他回去了吗?
回去做星星了吗?
倪素的胸腔里充斥着酸涩的情绪,眼?眶湿润,这一?刻,她?不知是该高兴,还是该难过。
“倪素……”
周挺想要安抚她?,身上却没有什么帕子,他只得与她?找着话说,“如今官家病重,虽不知事,但要为玉节将军翻案,却还有些困难。”
“为什么?”
“鲁国公还在找贵妃的内侄女,他铁了心要以此来掣肘嘉王殿下。”一?旦鲁国公找到那吴氏女,坐实嘉王陷害贵妃的这桩事,贵妃腹中的骨肉就还有希望,至少在贵妃的孩儿尚未出世之前,嘉王就不可能继位。
“鲁国公还想拉拢王恭,”
怕倪素不知王恭是谁,他便解释了一?声,“王恭是殿前司都指挥使,三衙禁军都在他手里,他似乎也?与鲁国公一?样,想拖到贵妃产子之后。”
王恭虽肯放嘉王进殿,却也?并未拿定主意,此时究竟要不要奉嘉王为储君。
“再者,谭广闻的罪书上只有吴岱,没有潘有芳,他们已经将证据毁得差不多,如今要翻玉节将军的案,定潘有芳的罪,就必须有鲁国公的供词。”
“可鲁国公是宗亲,若没有个有力的由头,我?们不能轻易拿他,更不能讯问。”
“那若是,”
倪素抬起脸,“我?状告他呢?”
周挺一?怔,“……你??”
“我?上过一?回登闻鼓院,我?知道那里的规矩,为官者,不能敲登闻鼓伸冤,但我?是民,我?还是靖安军旧人。”
倪素擦了一?把脸,冷静地说道,“我?是倪公子的遗孀,是靖安军的人证,我?要上登闻鼓院,状告南康王父子勾结吴岱,潘有芳,害死我?大齐的玉节大将军,害死那三万靖安军将士。”
“如此,你?们便能讯问他了,是吗?”
“……登闻鼓院的杀威棒,你?难道忘了吗?”
周挺不知她?这样一?个柔弱的女子,为何?一?定要一?次又一?次地将自己?置于危险的境地,他心中难掩震颤。
“没有忘。”
倪素望着他,“但是我?不怕,只要你?讯问他,用尽你?周副使的手段,撬开他的嘴,我?就什么都值得。”
“我?答应过他,我?要为他求一?个干净的身后之名,我?也?要为靖安军,求一?个一?尘不染。”
第125章[VIP]万里春(四)
“殿下果真给官家用了……”
裴知远坐在?炭盆边,却觉得烧红的炭火怎么也烤不热自个儿冰凉的腿脚,他话?没说尽,小心翼翼地抬起?头。
“有些事?,你们为臣的不敢,”嘉王没有束发,身上穿着一?件宽松的镶兽毛边襕衫,肩上的伤痛得他脸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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煞白,他先瞧了一?眼裴知远,再看向坐在?一?旁的孟云献,“即便是孟相公,您为人臣,也终究有不能为之事?。”
无?论君父仁或不仁,为臣者,从入官场之始,少?有人能跳脱出为臣的本分,越是能臣,他便越是逃不出“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父要子亡,子不得不亡”的三纲五常。
人臣忠于?国,事?于?君,即便是孟云献,他心中就算清楚新政失败的根本原因在?何处,他所能做的,也只?有一?个“等”字,等君父重新记起?他,利用他,再尽力让自己活得久一?些,捱过严冬,祈盼春来。
“还有苗景贞,即便是满门性命都攥握在?他一?人手里,他也难以做得更果断一?些。”
若苗景贞不被人臣的伦常所束缚,他的手段就会更果断,那碗掺了金丹碎粒的汤药,也不会等到嘉王亲自去喂。
“你们都在?守着那一?套君君臣臣,父父子子,我原本也是如此。”
嘉王伸出手,炭火的温度烘烤着他冰凉的手掌,“可我不这么做,死的就不止是我一?个人,葛让葛大人要死,苗太?尉要死,孟相公您也要死,所有与我相干,或与子凌相干的人,都要死。”
“我不怕东窗事?发,也不怕为人诟病,这是我自己选的路,不干净,”嘉王泛白的唇微扯,“那便不干净吧。”
淡薄的日光照着檐上积雪,殿外风声凛冽,炭盆里噼啪作响,孟云献端着茶碗,热烟扑面,他半晌才道,“殿下,您的确救了很多人的性命。”
“如今却还有一?样棘手的事?,贵妃虽被幽禁,但往常一?直随时在?贵妃身边的那个宫娥被处置前,却提起?了那吴清茹,鲁国公如今正是抓着这一?点,若他找到吴清茹……”
裴知远谈及此事?,不由道,“殿下,吴清茹留着便是个祸患,您为何不事?先将她杀了,却反而?将她送走?”
侍立在?旁的亲卫袁罡忍不住开口,“裴大人,殿下原本就抱定了为玉节将军报仇的死志,若不是官家中风,只?怕殿下他也不会活……”
袁罡倏尔住了口,顿了一?下,转而?道,“殿下放过她,也是因为善念。”
“可朝堂之上,善念无?用。”
裴知远言辞委婉,但嘉王却听得明白,他放过贵妃的内侄女吴清茹,在?他们眼中,便是妇人之仁。
“那时我不知自己还有命活,我那时之所以借金簪一?事?对付贵妃,也不过是想在?临死之前,令她饱尝流言之苦,她腹中的血脉有疑,所有人都要重新审视她,即便她生出皇子,那皇子究竟能不能继位,也是未知数。”
“再者,吴清茹才不过十五岁,她许多话?都藏不住,我早知她不是吴家二?房正妻的亲生女儿,只?是贵妃要一?个可以利用的内侄女,他们才将庶女当做嫡女,送入云京,与我定亲。”
“她的亲生母亲是个被休弃的妾室,人在?袁罡手中。”
如此一?来,即便嘉王死在?当夜,吴清茹也绝不敢现身,为贵妃坦诚一?个字。
再之后?,为议储,朝堂上要怎么争,怎么斗,嘉王都不关心,只?要贵妃不得安宁,他到了九泉之下,才会安宁。
天上不见落雪,但还是冻得厉害,孟云献与裴知远离开重明殿,夹道里的宫人们正在?扫雪水。
“孟公,咱们如今,正缺一?个问罪鲁国公的由头啊。”
裴知远叹了口气,“他是宗室中人,即便官家如今病得已经?口不能言,咱们也还是不好动他。”
“若是能动,还能由着他大张旗鼓地派人去找吴清茹?他家里那个二?郎,在?殿前司兵案中任职,颇有人脉,三衙禁军如今传的那些不利于?嘉王殿下的流言,也正是他们父子所为,王恭那个哑巴,不肯来见您,便说明,他也存了想等贵妃产子的心思。”
流言到底还是流言,贵妃有罪,已不能翻身,但她腹中的孩儿却还是朝中旧党想要抓住的救命稻草。
嘉王是张敬的学生,而?孟云献是张敬的好友,再者,嘉王又与玉节将军徐鹤雪有过年少?友谊,无?论是反对新政的官员,还是反对为徐鹤雪翻案的官员,他们一?个个的,都不愿看到嘉王继位。
这是他们站在?鲁国公那边,想尽办法要为贵妃腹中的孩儿洗去流言的根本原因。
“怕什么?咱们还有黄宗玉,他如今是不想跟咱们一?块儿使力也是不能了,他以前与王恭是打?过交道的,好多事?,咱们不知道,他却知道,他就是磨破嘴皮子,也得往王恭面前凑。”
便是如此情势危急,裴知远听了孟云献这番话?,也不由笑了一?声,“孟公,您真是打?算好了要将黄相公跟咱绑一?块儿,他可比我要擅长明哲保身,如今,却是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了。”
“诶,您要去哪儿?”
说着,裴知远见他转了道,便问了声,“不回政事?堂吗?”
“你回吧,我去御史台。”
自贺童与蒋先明先后?被关入御史台的大狱,孟云献还没有去探望过,牢狱里寒湿气重,又十分昏暗,味道也大。
御史台的刘大人小心翼翼地请孟云献往里走,这牢里烧着火盆,有些地方?还有些热乎气,到最里头,火盆架得多,照得就更亮堂。
孟云献最先看见牢门里枕着草席正安睡的贺童,他身上没穿外头的袍衫,白净的内袍应该是加了棉絮的,看着有些厚实,但在?牢里待的,看起?来便有些脏兮兮的。
贺童正睡着,鼾声很响,孟云献见他头上裹着的细布几乎被斑驳的血迹浸透,他放轻声音:“怎么将人打?成?了这样?”
“……哎哟,”
刘大人压低声音,脸上的神情有些无?奈,“孟相公,您是没见着陈大人,就是那日审贺学士的那位,陈大人才提了已去世的张公几句,说到张公的罪责,贺学士他直接就抡起?了凳子往陈大人脑袋上砸啊……”
“也不知贺学士哪里来的这把?子力气,您只?见着贺学士脑袋有伤,却还没见过那陈大人,他如今是鼻青脸肿,左臂都骨折了!”
“若非如此,贺学士又怎么会被关到这大狱里头。”
孟云献一?怔,再看贺童,鼾声如雷,睡得正香,他正想再问一?问那位陈大人的境况,却听旁边的牢房里铁链擦着地面发出声响,随即又是窸窣的枯草摩擦声。
他侧过脸,正见贺童隔壁的牢房里,正是除去了官服,只?余一?身内袍的蒋先明,他的境况比贺童要窘迫得多。
脚踝与手上都带着镣铐,身上的衣裳也不是夹着棉絮的,如此阴冷的牢室,他一?副身骨单薄得厉害。
“他到底是你们昔日的上官,你们何至于?如此待他?戴着镣铐,连一?件棉衣也不肯给吗?”
孟云献皱着眉,质问身边的人。
“孟相公,”
刘大人冷汗涔涔,低下头,“我们也不想如此,是,是蒋大人他……一?定要我们如此待他。”
此话?既出,孟云献立时沉默。
他与蒋先明四目相对,片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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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大人,容我与蒋大人单独说一?些话?吧。”
“是。”
刘大人没有丝毫犹豫,立时带着所有人都走了出去。
火光在?铁盆里跳跃,贺童的鼾声不断,孟云献步履很轻地走到蒋先明的牢门前,审视着他,“蒋净年,你这是在?罪己。”
“我所犯的,本是死罪。”
蒋先明的声音一?听便是没有用过多少?水米,干哑得厉害。
孟云献问道,“官家病重了,你知道吗?”
“我知道,但犯了死罪的人,无?论如何都只?有这一?个下场,即便官家来不及治我的罪,之后?也有你们,来治我的罪。”
御史台到底还有愿意好生待他的故旧,一?夜变天的事?,他们自然也都在?第一?时间来牢里与他说了。
“一?个被利用的人,愿意用自己的死,惩处自己的过错,而?那些真正身负重罪的人,却用尽了手段,哪怕为此堆砌起?无?数命债,他们也从不罪己,更不认错,”孟云献看着他,“我知道你蒋净年是一?个敢作敢为之人,我也知道,玉节将军的这桩冤案,压在?你的身上,让你喘不过气来,你觉得自己只?有被凌迟至死,才算赎罪。”
蒋先明不说话?,也不抬头。
“可是蒋净年,你这不是赎罪,而?是逃避。”
孟云献看他死气沉沉,全无?从前那般脊背直挺,无?愧于?人的模样,“玉节将军已经?死了,你就是再死前次万次,也换不回他的性命,你这么做,根本毫无?意义。”
“孟公,您该恨我,”
蒋先明终于?出声,“不该劝我。”
“你以为,是我在?劝你吗?”
孟云献至今仍无?法确定自己当夜所见是否只?是一?场幻梦,他的手在?袖间蜷握,“蒋净年,是有人要我告诉你,那本账册,那五千三百六十万贯钱,已经?让他知道,你是一?个好官。”
账册。
五千三百六十万贯。
那是杜琮的旧账上那些蠹虫们贪墨所得,蒋先明将这个数字记在?心里,一?刻不忘。
他一?下抬起?头。
“他说,他曾问过你,同样是这一?身官服,有人干净,有人肮脏,你觉得自己是哪一?种?”
几乎是在?孟云献的话?音才落,蒋先明便立时想起?那个遇袭的雨夜,他身上带着暗账,而?那名戴着帷帽,手持长剑的年轻公子曾这样问过他。
张敬死后?,蒋先明再没有见过他。
“……他是谁?”
蒋先明见过他,却不知他的容貌,不知他的名姓。
“他是雍州战死的倪公子,是官家下令追封的怀化郎将,圣旨上写着他的名字——徐景安。”
孟云献靠近牢门,齿关磨了磨,“蒋净年,我今日请你好好审视徐景安这个名字,我要告诉你,这个名字之下,是三万人的血债,是一?个将军的死。”
“你说他是谁?”
孟云献深吸一?口气,一?手穿过牢门,攥住蒋先明的衣襟,镣铐碰撞发出轻响,蒋先明踉跄几步,一?张脸抵在?门上,这一?刻,他听见孟云献压抑的,发哽的声音:“我们这些活着的人是有多无?用,才会让一?个已经?死了十六年的人,以残魂之躯重返阳世,为他的三万将士报仇雪恨。”
字字如刀,刺进蒋先明的胸腔,碾碎他的血肉。
“……您,”
蒋先明青黑的胡须颤动,他双目大瞠,颤声,“子不语,怪力乱神!”
“若非亲眼所见,我也不敢相信,可我就是见到他了,我老成?了这样,你也不算年轻了,可他呢?他还是十九岁的样貌,站在?我的面前,对我说,他希望我能暂时放下他的案子,他不愿更多人因他而?死。”
孟云献紧紧地盯住他,“蒋净年,他甚至还让我对你说,你身上穿的官服,是干净的。”
他倏尔松手,蒋先明随即摔倒在?地。
蒋先明只?觉得满耳轰鸣,死去十六年的人还魂,如此荒唐的事?,他却越想越心惊,他甚至想起?那夜,有一?个戴着帷帽的女子在?那位公子身边,与他说过的话?。
“你所说的冤,到底是怎样的冤?”
“令我身边这个人浑身是伤,令他虽有师友而?不能见,虽有年华而?不得享,虽有旧冤而?不得雪。”
他记得自己对那位公子说,“若公子有冤,我蒋先明一?定为你雪洗平反。”
这段记忆,也几乎要将蒋先明的五脏六腑全都碾碎,他禁不住深深地回想那个淋漓的雨夜,他挖掘着有关那个神秘的年轻人所有的细节。
雨夜,剑声。
红痣。
蒋先明猛然想起?那个人苍白的手背,嶙峋筋骨之间的一?粒红痣。
雍州刑台之上,
那个被凌迟处死的少?年将军在?艳阳底下流了很多血,那些血,更衬得他再也无?法抬起?的手背上,那颗红痣也好像洗不掉的血。
蒋先明忽然大吼一?声,他俯下身,脑袋一?下又一?下地往地上撞。
这样的动静,饶是贺童睡得再沉,也被吓得一?下睁开眼睛,鼾声即止,他坐起?身,就看见站在?隔壁牢门前的孟云献,而?牢门内,蒋先明好像发了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