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招魂 山栀子 64835 字 10个月前

“孟相公?”

贺童站起?来,“蒋御史您这是在?做什么!快别如此!”

孟云献冷声道,“蒋净年,他让你活着,你也不听吗?”

这话?一?出,蒋先明伏在?地上半晌,才抬起?头来,血顺着他的额头往下淌,他望着孟云献,喉咙紧得厉害。

“既然知道死者看得见我们的所行所为,那么我们便更应该审视己身,先正己,后?正人,这才是我们对已死之人的敬畏。”

孟云献面无?表情,“如今玉节大将军的案子还没能重审,你就是此刻死了,你敢到九泉之下,去见他和张崇之吗!”

“为他做些什么吧,你想想自己还能做什么,若不能为他,你也该为天下人。”

孟云献说罢,也不待蒋先明是何反应,他侧过身,看向脑袋上裹着血红细布的贺童,“你啊,说出去你是个正经?文人,谁信?一?言不合就将人家骨头都打?折了,还将自己弄成?这般不体面的样子,你老师若在?,他一?定吹胡子瞪眼,将你一?顿好骂!”

孟云献也不多待,如今官家在?病中,而?储君未立,还没有人来管贺童与蒋先明的案子,他这个时候也不好插手,只?能让他们继续待在?牢中。

刘大人让人来给蒋先明包扎脑袋,他动也不动,无?论刘大人说什么,他也像没听到似的,什么话?也不说。

贺童觉得他跟丢了魂儿似的,见刘大人他们出去,他才道,“蒋御史,孟相公跟您说什么了?您闹这么一?出?”

蒋先明还是不说话?。

贺童自觉没趣,他也再睡不着,索性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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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桌前,倒了些冷茶水在?砚台里,磨出墨来,用笔一?蘸。

笔尖落纸,沙沙作响。

这种书写的声音,令蒋先明迟缓地抬起?头来,他看见贺童在?桌前正襟危坐,手中握笔。

“贺学士。”

蒋先明忽然出声。

贺童转过脸,听见他问,“你在?写什么?”

贺童抿了抿唇,“是徐鹤雪的诗文,来的时候,他们跟我说,为了保我,我从前整理的那些他们都烧了,但好在?我记在?了脑子里,每一?个字都记得,我要把?它们重新默下来。”

“是因为你老师吗?”

“不全是。”

贺童将笔搁在?砚台上,郑重地说,“我从前恨过他,我觉得是他害了老师,可到头来才发现,我最不该恨他,我对不住他。”

“作为他的师兄,我心中有愧,实在?难捱,我想自己还能为他做些什么?大抵也只?有手中的这支笔,我想留存住他的痕迹,也想让世人记得他的痕迹。”

蒋先明听着他这番话?,便去看他砚台上的那支笔,浓墨如滴,他双手扶住木桩,“你说得对,我也还握得住笔。”

孟云献才出御史台大狱,便听一?名夤夜司的亲从官来报,“孟相公,周副使让小的来告诉您,有人要状告南康王父子。”

“什么?谁?”

孟云献立时问道。

亲从官垂首恭敬地说道,“倪素,倪小娘子,她自称亡夫徐景安为靖安军后?人,要状告南康王父子勾结吴岱潘有芳二?人,害死玉节大将军徐鹤雪与三万靖安军。”

“……倪素?”

孟云献一?下拉住他的手臂,“不可!此事?不可!”

“孟相公……”

亲从官小心翼翼,“已经?晚了,那位倪小娘子已经?敲了登闻鼓,入了登闻鼓院了。”

孟云献的手指骤然松懈。

登闻鼓院的规矩,若要伸冤,必先受二?十杖刑。

他记得,

她曾为她的兄长受过刑的。

她是子凌的妻,如今,她要再为子凌与三万靖安军而?受那二?十杖吗?

“快!命人去请黄相公,让他与我一?道,去登闻鼓院!”

第126章[VIP]万里春(五)

登闻鼓院大?门外挤满了人,他们皆是被登闻鼓的?声音吸引而来,一个个好?奇地伸长了脖子望向门内,杂声纷繁。

“那是倪小娘子啊。”

“先前她就敲过一回?登闻鼓,这回?又是为的?什么?她不要命了么?”

“二十杖啊……是个男人都受不住吧?她怎么胆子这样大??”

“……”

百姓们七嘴八舌,周挺立在?阶上,没有皂隶敢将他拦在?门外,但他却?并没有要进去的?意?思,寒雾弥漫,他静默地凝视正堂内,那个女子的?背影。

她身上裹着一件玄黑氅衣,漆黑的?兽毛领子,衣袂的?仙鹤绣纹泛着凛冽银光,那是一件男人的?氅衣,她将它裹在?身上,完全遮掩了她穿在?里面的?衫裙,乌黑的?发髻间也唯有一支珍珠花鸟金簪作饰。

正堂上,谭判院满额是汗,几乎不敢相信自己所听到的?,“你……说什么?你要告谁?!”

倪素扬声,重复:“民女倪素,要状告南康王父子勾结吴岱潘有芳,害死玉节大?将军徐鹤雪与三?万靖安军将士!”

她这道声音有力而清晰,无论是在?堂上端坐的?谭判院,还是在?大?门外聚集的?人群,他们都听得?清清楚楚。

这个草民,

在?状告宗亲。

不但是宗亲,其中还牵扯着才被莲华教副教主张信恩杀害的?朝廷重臣潘三?司,与贵妃娘娘的?父亲吴岱。

谭判院猛地一下?站起身。

他后背都惊出一身冷汗,“大?胆!你竟敢诬告宗亲?!”

倪素冷声道,“大?人还未审案,又怎知我是诬告?”

谭判院只觉荒唐至极,他一拍桌案,沉声质问,“你三?言两语,就牵涉了已逝世的?南康王,和如今的?鲁国公,其中还有才将将遇害的?潘三?司与娘娘的?父亲,凭你是谁?”

“凭我是官家追封的?怀化郎将徐景安的?遗孀。”

谭判院拱手?向天,“官家仁德,追封在?雍州战死的?徐景安为怀化郎将,却?不是让你这个为人守节的?小娘子,在?今日,来诬告他人的?!”

“若我说,他是靖安军旧人呢?”

“任他是谁,你也不能……”谭判院话?说一半,声音戛然而止,他脸颊肌肉抽动,正堂内一片寂静。

皂隶们亦面露惊愕,诸般视线落于倪素的?身上。

谭判院回?过神,立时道,“无稽之谈!谁都知道,靖安军在?牧神山全军覆没!哪里来的?什么旧人!”

“那么多?人死在?牧神山,有谁去收殓过他们的?尸体?谁又知道,尸山血海里,是否还有活口?”

倪素望着他,“你们这些半辈子都在?云京过着安稳日子的?大?人们,在?乎过吗?”

这般锋利的?语气,扎得?谭判院脸色一沉:“倪素,你这是藐视公堂!”

倪素低眉,“民女不敢。”

谭判院只觉口里泛苦,如今官家病重,并不知事,登闻鼓院的?这桩案子即便是送到御前,到头来也只可?能是他这个判院来定夺。

可?事涉宗亲,又涉贵妃之父,三?司长官。

还有他根本连碰也不想碰的?玉节大?将军徐鹤雪的?旧案。

这可?如何是好??

大?门外的?人群里杂声纷乱,他们都将倪素所说的?每一个字听得?清清楚楚,谁也没有料想到,那位在?雍州守城,诛杀丹丘大?将耶律真?的?英雄徐景安,竟然是靖安军旧人!

他们吵吵嚷嚷,听得?谭判院越发心烦,他盯住堂上的?这个年轻女子,“倪素,你已不是第一回?来登闻鼓院,你受过这里的?刑罚,心中应当有数,但本官还要提醒你,即便你受了刑,到那时你拿不出实证,便是死罪!”

这算不得?是善意?的?提醒,他言辞底下?满是威胁,他在?逼这个女子,此时若放弃,他尚能给她留些余地。

倪素却?好?似根本没有觉出他的?那番深意?似的?,只是平静地说道,“依照律法,鲁国公应当来登闻鼓院与我对证。”

谭判院的?脸色倏尔一变。

她还真?是不要命了!

无法,谭判院只得?招来皂隶,命他去请鲁国公来登闻院与此女当堂对证,随后他重新坐回?椅子上,理了理衣袖,“本官也不是第一回?见?你,你为兄长鸣冤一事,整个云京无人不知无人不晓,此后你又在?雍州救治军民,连官家都称赞你,奖赏你,你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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样的?女子的?确令人敬佩,但王法在?上,鼓院的?规矩不可?废,这二十杖,再无人能代你领受,你——知晓吗?”

“是。”

谭判院再无话?,他抬起手?来,几名皂隶立时将一张春凳抬上来,他们锁着倪素的?双臂,将她押到春凳上。

他们毫不留情,压着倪素的?后脑,令她的?脸颊抵在?冰冷的?凳面,即便她没有挣扎,但这依旧是他们施加给她的?一种令人心中屈辱的?威慑。

“倪姑娘!”

这道声音熟悉,但倪素被皂隶制住,不能回?头。

青穹在?大?门外被皂隶拦着,他一声声地喊,只见?正堂上立在?春凳两侧的?皂隶已经举起笞杖,他拼命地想要往里钻,却?被守在?大?门前的?人照着腹部?狠踢了一脚。

青穹踉跄后仰,周挺立时伸手?将他扶稳,随后看向那守门的?皂隶,“谁准你伤人?”

周挺穿着夤夜司的?袍衫,皂隶哪敢得?罪,他一句话?也不敢说,低下?头去。

周挺认得?这个青年,他在?雍州就常跟在?倪素身边,此时他的?头巾松散,露出半个光秃秃的?脑袋,所有人都在?看他过分苍白的?脸,以?及那双怪异浓黑的?眼睛。

“你是进不去的?,这是她自己的?选择。”

周挺松开他,说。

青穹眼眶憋红,他抬起头,眼睁睁地看着正堂上,一名皂隶手?中的?笞杖打下?去,一霎人群寂静,所有人都听见?笞杖落在?血肉身躯上的?闷声。

这不是倪素第一回?受刑,但她依旧没有办法不去恐惧这种几乎要碾碎皮肉筋骨的?疼,她浑身都在?发抖,双手?指节紧绷,本能地抓住春凳的?边缘。

又是一杖落下?,她终究还是忍不住惨叫出声。

极致的?疼痛传遍四肢百骸,寒冷的?冬日,她吸入的?每一口气都在?狠狠地挤压着她的?肺腑,越是疼,越是怕。

然而笞杖毫不留情地再度落下?,她眼睑满是泪意?,没有血色的?唇颤动着,她觉得?自己是离了水的?一尾鱼,在?人的?彀中,被尖锐的?鱼钩扎破了口舌,除了痛叫,什么话?也喊不出。

玄黑的?氅衣包裹着她的?身躯,鲜血浸湿衣摆,滴滴答答的?,刺目殷红。

“谭判院!”

周挺发觉不对,他立时走进去,“您打得?过重了!”

杖刑有杖刑的?门道,周挺在?夤夜司多?年,他刑讯过的?人数不胜数,如何看不清那皂隶的?手?段有异,“她是来伸冤的?,大?人如此重刑,难道是想打死人吗!”

谭判院识得?这位夤夜司的?周副使,自己这点手?段没能逃得?过此人的?法眼,他的?脸色一下?有些难堪。

“将人打死了还怎么伸冤!”

“倪小娘子一个弱女子,谭判院为何下?死手??!”

何仲平一听到登闻鼓院的?消息,便急匆匆地赶过来,他连衣裳也顾不得?换,“谭判院!谁准您徇私枉法!您究竟在?怕什么?是怕这桩案子您担负不起吗!是怕得?罪了谁吗!”

“大?人如此,是要偏私吗!”

与何仲平一道来的?那些年轻人也愤声道。

人群里不平之声渐起。

“她是在?雍州上过战场,救治过军民的?女子!如此可?敬之人,怎能由大?人您如此对待!”

“大?人若要打,我们来替她!”

“对!我们来替她!”

才因为丁进的?罪书而被放出夤夜司的?这些年轻人,又在?这登闻鼓院大?门外,铁了心地要代倪素受刑。

这多?像是那日,

倪素为兄长在?此受刑,他们这样一群人,也曾如此为她,为兄长,几十余人在?鼓院一同受刑。

那时,她身边还有他。

倪素痛得?神思恍惚,泛白的?唇却?扯了扯。

“放肆!”

谭判院站起身,肃声道,“她口口声声,称其亡夫徐景安为靖安军旧人,尔等又是谁?你们与靖安军有何干系?想要代人受刑,你们还没有这个资格!”

上一回?,何仲平尚能以?倪青岚挚友的?身份入鼓院受刑,但这一回?,牧神山旧案牵涉巨大?,没有人可?以?代倪素受刑。

但见?周挺在?正堂外,谭判院到底不好?再使什么手?段,只朝手?持笞杖的?皂隶使了个眼色,道,“继续。”

又是一杖打下?去,周挺站在?日光底下?,他看见?倪素的?脖颈青筋嶙峋,汗水涔涔,脊骨紧绷,带着哭腔的?痛叫嘶哑。

他的?手?紧紧地攥住刀柄。

“倪姑娘……”

青穹抓着皂隶的?手?臂,哭着喊,“大?人,求您,让我替她吧,我来替她吧……”

一杖接着一杖,所有人都在?注视着那个女子,她身上的?氅衣玄黑,令人看不见?什么血迹,然而濡湿的?血珠顺着衣摆滴落。

怎么会有人不怕刑罚呢?那个女子如果不怕,她也不会哭,她也不会浑身止不住地抖,可?没有人,听见?她求饶。

众人几乎不忍再看。

他们意?识到这不是什么能随意?凑的?热闹,这个女子,在?用她的?性命,翻开一桩尘封十六年的?旧案。

为一位将军,

也为三?万将士。

天寒风凛,吹得?暗自抹泪的?男女老少脸颊刺疼,鲁国公的?马车在?人群之外停稳,他被家仆扶下?马车,冷着脸由仆人拨开人群。

鼓院里,那女子被按在?春凳上,高高扬起的?笞杖上沾着斑驳血迹,守在?门口的?皂隶们退到两旁,将鲁国公迎进门。

“国公爷。”

谭判院一见?鲁国公进来,便立时命人,“快,抬椅子,看茶!”

鲁国公一言不发,走到正堂里,一撩衣摆在?那张折背椅上坐下?来,手?中接来一碗热茶,抬着下?巴,睨着那女子,“多?少杖了?”

“已有十杖了。”

谭判院忙说道。

鲁国公不紧不慢地抿了一口茶,抬起手?来,谭判院便立时让皂隶停手?,倪素虽有喘息之机,身上的?剧痛却?还是令她止不住地发抖。

她艰难地呼吸,眼睛勉强半睁着。

“你可?知诬告宗亲是什么重罪?可?笑我今日,竟还非来这鼓院不可?,你倒是告诉我,到底是何人指使的?你,让你这般不要性命地污蔑我与我父?”

鲁国公盯住她那张满是冷汗,苍白如纸的?脸。

倪素嘴唇翕动,声线也止不住地抖,“受谁指使?我受三?万英魂指使,要你们这些最该死的?人,去九泉之下?向他们赎罪。”

鲁国公神情一凛,“你好?大?的?胆子!凭你三?言两语,你便想定我与我父的?罪?可?笑!可?笑至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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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谭广闻的?罪书在?前,在?雍州的?监军韩清韩大?人与秦继勋将军,魏德昌统领,他们都亲耳听见?谭广闻招认,吴岱轻信丹丘日黎亲王,以?为丹丘要偷袭鉴池府,时任雍州知州的?杨鸣依附于南康王,而吴岱更是暗中与南康王勾结,令杨鸣夺了雍州军统制苗天宁的?令牌,私自调兵增援鉴池府。”

倪素只觉得?自己一呼一吸都是痛的?,她仍强迫自己保持清醒,“可?这消息是假的?,丹丘没有攻打鉴池府,却?偷袭了兵力空虚的?雍州……”

鲁国公心中骇然,他一下?站起身,“你住口!”

这个女子如何会知道这些事?!

“你当这里是什么地方,怎由你在?此信口胡说!”

“她没有胡言。”

周挺走入正堂,“谭广闻当日认罪时,我就在?侧,他亲口说过,当时支援鉴池府的?,除了那一半雍州军以?外,还有他。”

“当时,蒙脱以?青崖州徐氏满门性命相要挟,要玉节大?将军投敌,而玉节大?将军将计就计,下?令兵分三?路在?牧神山围困蒙脱,其时,吴岱却?催促谭广闻增兵鉴池府,杜琮更是假传军令,让他先去鉴池府,再赶赴龙岩。”

“可?谭广闻并不熟悉龙岩地形,他迷了路,致使三?万靖安军在?牧神山与五万胡人同归于尽。”

“彼时在?辇池的?葛让葛大?人,从头至尾都没有收到军令,而这个拦截大?将军军令的?人,便是三?司使潘有芳。”

“周挺!”

鲁国公冷声道,“你这是做什么!竟敢与这个来历不明的?女子一道,在?此污蔑我父?!”

“她的?来历还不够清楚吗?她名倪素,雀县人氏。”

周挺一低眼,就是她被汗湿的?鬓发,颤抖的?身躯,“国公爷来的?路上,没有听人说吗?她的?亡夫徐景安,是靖安军最后一个人。”

“那个人,已经为大?齐战死在?雍州,而她,在?为亡夫,喊冤。”

“她说是就是,何以?为证!”

倪素艰难出声,“那么国公爷您,又何以?为证?”

鲁国公几乎被她这道声音一刺:“谭判院!她的?刑罚受完了没有?”

谭判院如实答,“还有十杖。”

“那你还等什么?继续!”

鲁国公横了他一眼。

周挺立在?侧,他没有办法为倪素再多?说一个字,只见?皂隶又举起笞杖,一杖连着一杖,倪素的?双肩紧绷,她痛得?失去了理智,身体不住地抖动,皂隶伸手?按下?她的?后脑,迫使她的?脸重重抵在?凳面上。

“不许如此待她!”

何仲平见?状,在?门外大?喊。

“她是心甘情愿受刑,根本就不会挣扎!你们不许如此待她!”

“大?人!求求您!”

越来越多?的?声音,此起彼伏,有些娘子还带着哭腔,在?门外头一声声地求。

“谭判院!”

周挺压着怒意?。

谭判院充耳不闻,他与这位周副使根本就不是一路人,如今谏院里头多?少官员都指着鲁国公,若嘉王继位,他们这些反对新政的?人,莫说官身,只怕连性命都保不住。

“谭兆!”

蓦地,一道隐含怒意?的?声音从大?门处传来,谭判院猛地抬起头,只见?孟、黄二位相公拨开了人群。

“给我停手?!”

孟云献见?笞杖又要落下?去,“谭兆你听见?没有!”

谭判院吓得?不轻,他连忙从长案后走出来,让人停手?,然后迎上前,“孟相公,黄相公……”

黄宗玉臭着脸,拄着拐杖走得?慢,只见?孟云献像一阵风似的?从他身边飞快掠过,很快到了正堂里头。

春凳上的?女子,脸色煞白,抓着凳面边缘的?手?青筋鼓起,嘴里都浸着血,孟云献只看了一眼,他紧咬齿关,心头难捱。

“国公爷,此女怎么说也是在?雍州有过大?功绩的?,再说她的?亡夫徐景安还是亲手?杀了耶律真?的?英雄,徐景安为国而死,咱们这些人却?如此对待他的?妻子,是否太让人心寒?”黄宗玉慢吞吞地走上来,瞧见?地上的?血迹,他再看那女子,心中也泛起些复杂的?情绪。

鲁国公冷笑,“黄相公这是什么话??这刑罚是登闻院的?规矩,哪里是我定的??她要诬告我与我父,就得?受着!”

“可?我看你们是要将人打死才罢休,”

孟云献抬起脸来,这话?虽是对着鲁国公说的?,但那双眼,却?在?盯着谭判院,“人打死了,案子就不用审了,是不是?”

“这……”

谭判院后背都是冷汗,他小心翼翼地说,“二位相公明鉴,下?官并未让人下?死手?啊。”

“谭判院……”

倪素抖着唇,“还有几杖?”

“还有六杖。”

“好?,我受。”

听她此言,孟云献正欲说话?,黄宗玉却?一把按住他的?手?,随即道,“如今官家在?病中,我与孟相公身为宰执,自是要为官家分忧的?,谭判院,我们两个在?此旁听,你可?有异议?”

纵是心中千百个不愿,谭判院此时也只能道一声:“……不敢。”

“给周副使也搬个椅子。”

黄宗玉见?皂隶只搬来两张椅子,便道。

那皂隶只得?又去后堂里头搬来一张。

东府西府两位相公在?堂,谭判院自是如坐针毡,鲁国公的?脸色也十分不好?,他手?心里浸满汗意?。

笞杖抬起,再落下?。

孟云献放在?膝上的?手?紧握成拳,他不由闭起眼睛。

倪素忍不住这疼,她的?呼吸越发急促,断断续续地出声,“国公爷,您,不认您的?父亲南康王与吴岱有私……对吗?”

鲁国公睨着她,“吴岱犯下?的?罪过,与我父王何干?”

“如此,”

倪素才出声,又是一杖落下?来,她本能地想蜷缩起身体,却?发现自己使不上一点力气,她缓了又缓,“您也不认,杨鸣是南康王的?人?”

“一个死了多?年的?人,凭什么你说他与我父王有干系,就一定有干系?”

再一杖落下?,女子颤抖的?,痛苦的?惨声落在?每一个人的?耳畔,孟云献眼睑浸泪,他紧紧地握住椅子的?扶手?。

“那么……潘有芳呢?国公爷,”

倪素绷紧脊背,“潘有芳与吴岱之间的?干系,您与您父王都不知道,是吗?”

“你到底想说什么!”

倪素再受一杖,她脸上分不清到底是泪水还是汗水,喉咙哽着哭声,却?还强撑着,一个字,一个字地问:

“我……在?问您,您与潘有芳……之间,到底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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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有没有勾连?”

“国公爷,”

倪素唇齿浸血,“有……还是没有?”

鲁国公胸膛起伏,“你这女子,是要在?这堂上审我不成!”

“您怕了?”

倪素艰难吐字,“您怕了是不是?怕我这个草民吗?你们这些将万民踩在?脚底下?的?人,也会怕吗?”

“满口胡言!”

“那您,怎么不答?”

笞杖又一次落下?,青穹在?外面不断哭喊,但倪素听不太清,她还是没有办法习惯这痛,筋骨似乎都要剥离,她眼中又被逼出泪来,颤声,“国公爷,我……在?问您,您为何不答?”

她充血的?眼中毫不掩饰的?嘲讽,与重刑之下?仍不减锋芒的?逼问,竟将鲁国公逼出一身冷汗。

“有没有?”

“没有!”

鲁国公怒声,“管他吴岱还是潘有芳,他们做了什么,与我,与我父王有什么干系?!你若有本事,你不若到九泉之下?去问问他们!”

鲁国公的?话?音才落,皂隶又是一杖打下?去。

倪素的?发髻松散,金簪落地,发出清脆的?一声响。

她吐出血来。

孟云献猛地一下?站起身,周挺更是立时走上前握住皂隶手?中的?笞杖,他满掌都沾着她的?血,“够了!六杖已经打完了!”

鲁国公看着那个女子,她满嘴是血,却?不知为何,竟还轻笑出声。

她笑得?眼眶里积蓄的?泪珠滑下?脸颊,双肩颤动。

“国公爷,这可?是您说的?。”

孟云献走到鲁国公的?面前,“您说你们父子二人与吴岱潘有芳没有勾连,可?我却?有人证!”

“……什么人证?”

鲁国公只见?孟云献这般凌厉的?目光,他心头骤然一慌。

“满裕钱庄的?曹栋正在?我手?中,他亲口对我说,代州粮草案过后,那帮官员给吴岱,潘有芳,还有你们父子的?孝敬,整整五千三?百六十万贯钱,多?少的?民脂民膏,国公爷,可?有此事?”

孟云献字字逼人。

鲁国公神情一紧,他佯装镇定,“什么曹栋,我不认识!”

“国公爷,认不认识的?,要审啊。”

黄宗玉这才发觉孟云献的?心思,他起身,拄着拐走下?来,“是您先说您与潘有芳吴岱之间没有干系,可?如今有人证在?,您这番话?就显得?有些自相矛盾了。”

鲁国公脊背生寒,此刻,他猛然意?识到,方才那女子是在?引诱他,引他说出撇清干系的?话?,为的?就是此刻。

“蒋御史?在?泰安殿奉上的?那份谭广闻的?罪书是真?的?,上面虽只提了吴岱,可?仅凭吴岱,他能成多?少事?代州粮草案与玉节将军的?案子也未必没有干系,那粮草,本是要送到边关的?粮草!边关的?将士无粮,又如何为我大?齐守住国土?”

孟云献沉声,“满裕钱庄的?暗账是从十六年前开始的?,这么多?年,吴岱一个人抄没的?家财也不够那些钱,曹栋口中的?人也不止他一个,还有一个人便是潘有芳,他的?钱都补了道宫的?亏空,那么你们父子呢?你们又将那些百姓的?血汗钱,用在?了何处!”

“笑话?!他说什么你们便信什么吗!”

鲁国公厉声。

“国公爷,夤夜司最受官家器重,这等案子,若官家此时能好?些,他也必是要交给夤夜司来审的?,既然您与曹栋各执一词,那么,便只好?请您去夤夜司中,与曹栋对质了。”

黄宗玉适时出声。

若鲁国公一开始对倪素多?些防范,不急于与潘有芳吴岱撇清所有干系,只要他多?想一想,将满裕钱庄的?事全数推到已经去世的?南康王身上,他便能躲开这一局,作为宗亲,也自然能不受讯问。

但如今,他身上牵连了两桩案子,孟云献将玉节将军叛国旧案与满裕钱庄的?案子牵扯在?一起。

如此一来,他就必须要去夤夜司中与曹栋对质了。

鲁国公浑身冰凉,哑口无言。

登闻鼓院的?这桩案子审不下?去了,但夤夜司的?案子却?能审了。

只要鲁国公进了夤夜司,玉节将军叛国案就有希望在?此时正式翻开。

而那些与鲁国公站在?一起的?旧党官员,也必会惊慌失措,不得?不重新考虑起自己的?退路。

只要夤夜司能够制得?住鲁国公,嘉王所面临的?压力,也会因此而减少。

倪素视线低垂,冷风吹得?她尚且还能保持一分清明,她颤抖着伸手?,想要去捡地上的?金簪。

登闻院内外的?杂声敲击她的?耳膜,她浑身都疼得?厉害,手?指努力地绷直,还是够不到地面。

周挺俯身,将沾血的?金簪放到她手?中。

倪素后知后觉,抬起眼帘,“……小周大?人。”

她一出声,唇边就淌出血来。

“我知道你要说什么。”

周挺看着她,“我不会辜负你的?期望,我们都不会,你放心,我一定……”

一定撬开他的?嘴。

以?我的?官身作保,以?我的?性命作保。

“谢谢。”

倪素扯唇,喃喃了一声。

她紧紧地握着那支金簪,她想擦去珍珠上的?血迹,指腹越是摸索,越是擦不干净,她满眶是泪,脊背松懈下?来,脑中那根一直紧绷的?弦也应声而断。

失去意?识的?前一刻,

她觉得?自己好?像看见?了那个人。

他穿着她做的?衣裳,衣袂干净整洁,立在?恨水之畔,荻花丛中。

徐子凌,

你看见?了吗?

我们,

都在?为你。

第127章[VIP]万里春(六)

孟云献匆忙令人将倪素送出鼓院去救治,堵在?门外的百姓们不约而同地让出一条道来,无?数双眼睛看见她濡湿的氅衣底下,霜白的裙袂是触目惊心的红。

青穹背着倪素,一步步往前?走,哪怕关节僵硬,咯吱作响,他也?咬着牙尽最大的努力?,步履飞快,“倪姑娘,倪姑娘……”

他一边跑,一边哭。

老槐树底下停着一架马车,那是黄宗玉的,他特?地叮嘱将马车给他们用,夤夜司的亲从官们一路拨开人群,护着他们往马车那里去。

“青穹,你别哭。”

倪素眼皮颤动一下,“我们赢了。”

上一次敲登闻鼓,她是一介草民,一个孤女,身在?云京,只能作为被人利用的棋子?,告御状,以期上达天听。

这一回,她还是一介草民,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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孤女,但主动之?权却攥握在?她的手里,她是受刑的人,却也?是下棋的人。

她所求,也?不再?是上达天听,而是要每一个听见登闻鼓声的人,都能重新审视身负污名十六年?的玉节将军与三万靖安军。

潘有芳死了,死得轻易,最难的是,因为其中牵扯着权贵宗亲,他本应该担负的罪责仍然有人肯为他掩盖。

一个肮脏的人就是死了,也?依旧有人在?为他粉饰。

可倪素,却偏要这个为潘有芳粉饰身后名的人,成为玉节将军与靖安军的人证。

“我知道,我知道……”

青穹哭着回应她。

登闻院内,周挺招来晁一松,令他带着亲从官们将鲁国公?请出鼓院,往地乾门外的夤夜司去。

“我是赵氏宗亲,尔等怎敢如此待我?”鲁国公?脸色铁青。

“国公?爷这是哪里话,曹栋在?夤夜司而不在?登闻院,下官不过是请国公?爷入夤夜司中与其对质罢了,并不敢有其它用意。”

周挺低首,一番话有礼有节,不见丝毫不敬。

“大胆!大胆!”

鲁国公?被亲从官们簇拥着不得不往外走,他心中生寒,正欲唤自?己带来的家仆,然而夤夜司的亲从官们个个摸着刀柄,气势逼人。

“国公?爷若不放心,您的这些家仆,也?可以一并入夤夜司中服侍您。”周挺抬手,立时便有亲从官们将那些家仆团团围住。

“国公?爷,只是对质而已,他们如何敢对您不敬啊?您就放心吧,”黄宗玉拄着拐往前?走了两步,“毕竟牵涉太大,那曹栋若真诬陷您与南康王,朝廷必是要重重地治他的罪的!”

天又小雪,鲁国公?被夤夜司众人极为恭谨地请走,登闻鼓院外面聚集的百姓也?开始散去,谭判院额上是豆大的汗珠往下淌,他一句话也?不敢开口。

孟云献看着地上那片斑驳的血迹,“谭兆,你这个人,是真糊涂。”

“孟相公?……”

谭判院心头?一惊,冷汗涔涔。

孟云献却什么也?不再?多?说?,他走出正堂,黄宗玉拄着拐看那谭兆战战兢兢的模样,“她就不是个你使手段就会屈服的女子?,谭兆,你说?,这世上有多?少人敢二敲登闻鼓?”

闻所未闻。

谭兆心中浮出这四字来,莫说?是在?他做判院的这些年?,就是再?往前?数多?少年?,也?从没有过这样的先例。

孟云献走出登闻院,叫住周挺,“你我都清楚,如今只有让鲁国公?开口,让他成为玉节将军叛国案的证人,我们才能名正言顺地翻案。”

“是。”

周挺颔首。

“但要让他开口,你就必须要刑讯他。”

“我知道。”

“刑讯宗亲,是重罪。”

“我也?知道。”

请鲁国公?入夤夜司中与曹栋对质,不过是明?面上的托辞,只要鲁国公?入了夤夜司,周挺便要抓住这个机会,用尽他作为夤夜司中人这么多?年?来的刑讯手段,逼他开口。

若不能成,鲁国公?再?有翻身之?机,他便会丢官,甚至丢命。

孟云献点头?,“去吧。”

周挺没说?话,俯身作揖,随即便翻身上马,追着夤夜司众人而去。

黄宗玉的马车给了倪素,他便与孟云献同乘一驾马车,“真是瞌睡来了就有人送枕头?,咱们两个谁此时对鲁国公?动手,都有党争之?嫌,那倪小娘子?只是一介草民,徐景安为大齐守雍州国土而战死,她为其守节,又为其鸣冤,这实在?是再?顺当不过,分毫没有可让人诟病之?处。”

说?着,黄宗玉不禁叹了口气,“如此女子?,只可惜与我家二郎的亲事不成。”

“你家二郎如何能配她?!”

孟云献登时像被点着了的炮仗,“三十多?了也?没个正行!偏不害臊!她这样的小娘子?,只有……”

他忽然止住声音。

黄宗玉却被他这样剧烈的反应吓了一大跳,“孟琢!你跟我这儿急什么?!”

孟云献沉着脸,又一言不发。

黄宗玉懒得跟他一般见识,正色道,“只要周副使能将鲁国公?的嘴撬开,朝廷里那些旧党官员没了靠山,自?然不敢再?跟咱们鱼死网破,至于王恭那儿,他对官家再?是忠心,也?得要考虑清楚自?己的后路不是?只要咱们趁着鲁国公?在?夤夜司里的这个当口,多?使使力?,朝局一变,他再?不变,那就是他居心叵测了。”

二敲登闻鼓,可谓奇闻。

倪素这个名字响彻云京,而伴随着她的名字,则是玉节大将军徐鹤雪与死在?牧神山的三万靖安军将士反复被人提及。

朝堂之?上,市井之?间,越来越多?的人跳出此前?的强权威慑,止不住民意沸腾。

正元二十年?十二月廿六,到正元二十一年?元月初五,孟云献、黄宗玉二位相公?顶住朝中各方压力?,令鲁国公?在?夤夜司中受讯十日。

翰林侍读学士郑坚等人无?法,只得接连多?日在?庆和殿外跪请官家主持公?道,然而官家病势越发沉重,朝臣们只见嘉王频繁出入庆和殿,而他们却只能在?心里干着急。

鲁国公?那个在?殿前?司兵案里任职的二儿子?为将父亲鲁国公?从夤夜司中救出,他到处使力?,使得朝堂之?上,旧党官员对孟、黄二位相公?口诛笔伐,二位相公?若不立请鲁国公?从夤夜司中出来,便是谋害宗亲,危及社稷。

文?官的口舌与笔墨,是没有硝烟的战场之?上,最杀人不见血的刀。

鲁国公?在?夤夜司中到底不能使力?,那些依附于他的官员没了主心骨,已是惶惶不安,孟云献以雷霆手段,或施压,或拉拢,越来越多?的人开始动摇,开始向孟、黄二位相公?示好,到最后,庆和殿外跪着的朝臣,便只剩下郑坚等十几人。

开春的雨一下,雪就开始融了。

元月十六,宫中传出消息,官家已喂不进汤药,而鲁国公?还未能从夤夜司中出来,朝局风云变幻,贵妃的内侄女吴清茹始终没有现身,殿前?司都指挥使王恭深陷欲为爻县太/祖一脉铺路,图谋大事的流言之?中,他终于抵不住黄宗玉与葛让,苗天照等人的好言相劝,心生动摇。

雨夜淋漓,湿润的雾气缭绕。

嘉王临着栏杆,在?连廊里观雨,那厢亲卫袁罡守在?阶下,一见来人,便伸手阻拦,“王大人,殿下说?,只见您一个人。”

王恭身上淋了雨水,他闻言,视线越过袁罡望向那道银灰色的背影,他指了指自?己的嘴。

袁罡依旧道,“大人,您去就好。”

王恭无?法,只得留下那名年?轻班直,自?己撩起衣摆,走上阶去。

嘉王的手指拨弄着栏杆外浓绿的松针,指腹上沾着雨露,王恭走近,俯身作揖,却迟迟未见嘉王有丝毫反应,他心中打鼓,半晌,慢慢地抬起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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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却发现嘉王的一双眼睛正盯着他。

这位嘉王殿下,是出了名的懦弱温吞,但王恭此时面对着他如此目光,竟也?如芒在?背,不知如何是好。

“王大人,你终于肯来见我了。”

嘉王忽然开口。

王恭喉咙一动,他嘴唇紧抿。

“殿前?司都指挥使总领三衙禁军,在?你之?前?坐上这个位置的那四人,无?不是爹爹看重之?人,但很遗憾的是,他们都未能善终。”

嘉王看着他,“我知道你对爹爹一片忠心,可是光有忠心还不够,在?你之?前?的那四人被爹爹处死,是因为他们不忠心吗?”

说?着,嘉王摇头?,“不,是因为他们坐上了这个位置,便从爹爹心中看重之?人,变成了爹爹心中忌惮之?人。”

“那么王大人,为何你不一样?为何你在?这殿前?司都指挥使的位置上,可以安然无?恙?”

王恭心中一凛,他急忙比划着手势,但意识到班直不在?身边,嘉王看不懂他的手势,他便一下顿住,俯下身。

“爹爹已经喂不进汤药了,今日你也?在?庆和殿中见过他,你此时来见我,想必也?已经有了自?己的考量,我们索性便将话都摊开来说?。”

嘉王抬手将他虚扶了一把,“我虽是爹爹的养子?,却与爹爹同出太宗一脉,若非如此,爹爹当初也?不会封我为亲王,我知道你在?等爹爹的亲骨肉,可娘娘若心中无?鬼,又何必加害爹爹与我?再?者,爹爹只怕也?等不到娘娘腹中的孩儿出世,但国不可一日无?君,你说?,是不是?”

王恭张张嘴,没有声音。

“我知道你忠心于爹爹,也?知道你的这份忠心里,还有你的惧怕,”雨声淅沥,嘉王说?着顿了一下,才又道,“但你知道我,我不是爹爹,我不用你十年?如一日地装哑巴。”

装哑一事倏尔被点破。

王恭立时低下头?去。

“还不肯说?话吗?”

嘉王审视着他,“王恭,我说?,我准许你,往后在?我的面前?开口说?话。”

此话既出,王恭心头?一震,他一下迎上面前?这位嘉王殿下的目光,他嘴唇颤动。

这个秘密,从他得知自?己即将升任殿前?司都指挥使之?前?就开始了,他受重伤是真的,失语之?症,却是假的。

正是因为他知道在?他之?前?,这殿前?司都指挥使的任上已经死了四人,所以他忧惧之?下,才想出了这么一个办法。

只要他是一个哑巴,官家就不必担心他凭借自?己的口舌号令三衙禁军谋反。

为此,他十年?不敢在?人前?说?话。

黄宗玉此前?在?庆和殿外的那番话,就令他十分警觉,他知道这天底下没有不透风的墙,也?知道黄宗玉在?三衙里的人脉。

王恭在?家中也?不敢开口说?话,但他有一个说?梦话的毛病。

思来想去,应当是在?五六年?前?,黄宗玉奉官家敕令巡检禁军之?时,正逢他旧伤复发,在?营中卧床养病。

那时他发起了高热,人事不知,身边亲近的班直慌了神,出去喊医工的功夫,回来就见黄宗玉在?帐中。

班直见黄宗玉神色如常,而榻上的王恭气息平顺,没有什么声响,便没当回事。

但如今看来,

黄宗玉那时就已经发觉了。

但这么多?年?,他却一直按着此事,没有上禀官家。

“黄相公?也?知道你的不易,都是为臣的人,他做什么要为难于你?”嘉王仿佛察觉出他此时心中所想似的,“王恭,我也?不会为难于你,你,明?白吗?”

早春的雨露不断冲刷着松枝,满庭噼啪的声音如碎珠一般落在?王恭的耳畔,他望着面前?这位嘉王殿下,半晌,他低首:

“臣,明?白了。”

许久没有开口说?过话,王恭的声音嘶哑难听,但嘉王闻声,却扬起眉,伸手轻拍他的肩:“如此,甚好。”

鲁国公?在?夤夜司中备受掣肘,朝堂之?上的风云几度变换,官家病笃,以呈无?力?回天之?势,元月廿三,东府西府两位相公?令百官入朝天殿,共议储君。

旧党眼看着官家撑不到娘娘产子?,而贵妃腹中的血脉究竟有没有疑,他们到如今也?没有拿出实在?的证据。

殿前?司都指挥使王恭在?朝天殿上据理力?争,称嘉王为官家养子?,名正言顺的亲王殿下,理应继储君之?位。

他手握三衙禁军,更为黄宗玉与孟云献二位相公?增添一分威慑,以郑坚为首的旧党官员用尽了力?气与手段,在?春雨淅沥的二月初,还是未能阻止嘉王继太子?位。

至此,新党意气风发,旧党凄哀颓丧。

孟云献趁此良机,以太子?殿下赵益的名义?,赏赐,或升官,对旧党官员进行安抚,使得一部分担心自?己因党争而被迁怒的朝臣对太子?殿下感激涕零。

二月十九,太子?监国。

朝天殿上,夤夜司副使周挺呈上一份鲁国公?亲手所写,亲自?画押的供词。

却不是关于代州满裕钱庄暗账的供词。其上不但交代了代州满裕钱庄的暗账,还有鲁国公?的父王南康王在?世时,与吴岱、潘有芳二人勾结的始末。

吴岱令雍州前?知州杨鸣私自?调兵支援鉴池府,而潘有芳私自?拦截玉节大将军军令,命谭广闻支援鉴池府,贻误军机,致使玉节大将军徐鹤雪的三万靖安军在?牧神山全军覆没。

为掩盖真相,南康王与吴岱潘有芳二人借着丹丘王庭此前?意欲招降徐鹤雪一事大做文?章,以叛国重罪,使年?仅十九岁的少年?将军在?雍州受凌迟而死。

结合蒋先明?此前?在?泰安殿上呈交的那份谭广闻的罪书,这桩尘封十六年?的叛国冤案,脉络变得无?比清晰。

而孟云献一直在?寻找的,窦英章的妻小大抵是听闻了潘有芳的死讯,他们正赶上此时入京,在?孟云献与黄宗玉的面前?,奉上了窦英章被潘有芳加害之?前?,送到他们手里的那封信件。

信上记录着他受潘有芳的指使,陷害文?端公?主府校尉陆恒,并帮助吴岱与南康王父子?私吞文?端公?主府家财。

非只如此,

窦英章更在?信上直言,潘有芳曾指使他从牧神山将身受重伤的玉节将军徐鹤雪带回,为防止玉节将军说?出牧神山一战的实情,潘有芳给玉节将军灌下哑药,并差人将其送去雍州。

“列位臣工,为何不说?话?”

太子?赵益立在?阶上,“在?我没有告诉你们窦英章妻小之?事前?,你们吵吵嚷嚷,说?鲁国公?在?夤夜司中是被屈打成招,供词不足为证。”

“可他是宗亲,是我赵家人,夤夜司敢对他动刑?”赵益轻抬下颌,盯住底下一人,“郑坚,昨日我请你去夤夜司中探望鲁国公?,你如实告诉你的同僚们,国公?爷在?夤夜司中,过得如何?”

郑坚上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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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步,低首,嘴唇动了动,“国公?爷……的确安好。”

“有多?好?”

“衣着整洁,瞧着,还胖了些。”

郑坚语气发涩。

他昨日所见,的确如此。

“国公?爷可有亲口告诉你,他被周副使动了刑?”

“……没有。”

他没有与鲁国公?说?得上话,甚至没能靠近,那些夤夜司的亲从官簇拥着他,给他提鸟笼子?,奉茶点,看似照顾得无?微不至。

“好。”

赵益负手而立,“那今日,我倒是要问问诸位,如今究竟谁还有那个脸面,敢与我说?当年?的雍州军报便是铁证如山?那是铁证,那么今日的人证与物证,又是什么!”

朝天殿上鸦雀无?声。

“我在?问你们,为何不答?”

赵益一一审视着他们的面孔,“你们在?京为官,哪一个不比玉节大将军活得长??他年?十九,夺回的燕关,守住的居涵关,在?他死后,又都沦落于胡人之?手,十六年?了,竟没有一个人可以像他一样,夺回国土,护住那些遗民。”

“如此为国为民的一个将军,不是死在?战场上,却是死在?我们自?己人的手里……敢问诸位,尔等羞愧否?”

“郑坚,我在?问你。”

赵益忽然的一声,令郑坚双膝一软,一下跪倒在?地,他心中惶惶,“太子?殿下,这,这是官家的敕令,臣等……”

“大胆郑坚!”

赵益立时打断他,“你难道是在?怪罪君父吗!你的意思是使玉节大将军蒙受不白之?冤的人,不是南康王,不是潘有芳与吴岱,而是官家?”

“臣不敢,臣不敢!”

此话惊得郑坚满头?冷汗,他连忙伏低身体。

“二位相公?。”

赵益却看向身着紫色官服的孟、黄二人,“我想问二位相公?,为君者,是否只有对,没有错?”

“殿下……殿下这是在?意指官家么?”

有朝臣伏低身子?,“殿下万不可如此说?话啊!”

“殿下,这是在?朝天殿,您怎能如此……”

“请殿下慎言!”

谏院这帮老家伙的毛病又犯了。

“你们也?知道这是朝天殿?”

赵益平静地道,“我身为储君,不过是在?问二位相公?,为君之?道当如何,你们这些人,便要加罪于我吗?”

方才放言的几位朝臣一时哑声。

孟云献恰在?此时上前?,道,“殿下,臣以为,无?论是为君还是为臣,都应当审慎己身,做得对,才不会错。”

“那我如今要为玉节大将军与三万靖安军将士翻案,是对,还是错?”

黄宗玉上前?,“证据俱在?,殿下如何有错?”

枢密副使葛让按捺不住,立时往前?几步,“殿下!臣葛让,恳请殿下为玉节大将军徐鹤雪与三万靖安军翻案!”

“臣苗天照,恳请殿下为玉节大将军与三万靖安军翻案!”

苗太尉紧随其后。

“臣恳请太子?殿下,为玉节大将军与三万靖安军翻案!”

越来越多?的朝臣站出来,声音几乎响彻整个朝天殿。

明?朗的春光铺满朱红的殿门,赵益几乎被群臣身后的光线晃了眼睛,他的双手在?袖中紧握成拳。

“此案,我亲自?来翻,谁若阻我,我必杀之?。”

第128章[VIP]四时好(一)

自正元二十一年二月中旬到三月底,云京的春雨断断续续地下,沙沙的声?音听?得惯了,有时倪素的梦中也都是潮湿的雨。

她受的那二十杖并不轻,哪怕整整将养了三个多月,她身上?破损的伤处虽结痂,可?伤到的筋骨却还是疼得厉害,只能卧床。

青穹在?窗外移栽了一棵柳树,柔软的柳枝在?细雨里微荡,嫩叶如新,倪素趴在?软枕上?,一瞬不瞬地盯着?看。

“没有人会在?家中栽种柳树,”

姜芍将昨日趁着?没下雨才晒过的那件氅衣搭在?木施上?,衣袖边缘银线所绣的“子凌”二字有些显眼,她转过脸,“你们,是因为他??”

这三月来?,一直是姜芍在?此照顾倪素,为她换药,穿衣,帮她洗漱,连孟府也没回去?几次。

“近来?太爱下雨了,到了四月,雨就更多了。”

倪素的面容还是很苍白,“以往下雨,我便是煮了柳叶水给他?用,他?爱干净,哪怕是鬼魅,也总是很在?意自己的衣着?与行止。”

“他?一直是个礼数周全的孩子,”

姜芍走到她床前坐下,“云献与他?老?师是好友,他?以前也没少跟着?老?师来?我们家中,云献以前总与我说,若不是文端公主先将子凌送到了崇之先生那里,他?也想收子凌做学生。”

“他?考中进士那年,不止是崇之先生,云献他?也高兴得整宿没睡,迫不及待就想去?贡院瞧他?的试题。”

“我记得,”

姜芍眉眼带着?温和笑意,“他?有一回在?宫中的昭文堂内带着?殿下一块儿与那些宗室子打架,崇之先生发了好大?一通火,让他?在?院子里跪了一下午,那时天冷,他?夜里跑到我们家里来?,我亲自弄了锅子,让他?与云献一块儿吃。”

倪素忽然出声?,“他?从?前,是不是很爱笑?”

姜芍回忆着?那夜,锅子里的热烟在?灯影里漂浮,那少年眉眼生动,十分爱笑,她点点头,“是,他?模样生得极好,笑起来?也十分好看。”

倪素闻言,想起他?的脸,她其实从?没见他?真正笑过,大?抵这便是血肉之躯与残魂之身之间的差别,他?的五官始终不能如人一样生动。

虽是十九岁的模样,但他?却已?在?幽都游离百年,他?的手?还是会握笔,还是会握剑,却总是寡言的,也不会笑,他?常会安静地看书?,安静地听?她说话。

他?总是谨慎地审视自己作为残魂的身份,却依然会在?意衣着?的干净整洁,在?乎仪容,在?乎礼数。

“他?真的……不能再回来?了吗?”

姜芍轻柔的声?音倏尔令倪素回神,她抬起眼帘,满室残蜡,这三月以来?,她日日燃灯,“我之所以能够招来?他?的魂魄,是因为幽都宝塔里锁着?靖安军的三万英魂,这是幽都准许他?重回阳世的唯一意义。”

“而今,吴岱死了,潘有芳也死了。”

雨雾沙沙,晨风湿润,倪素的声?音很轻,“他?也不可?能再回来?了。”

房中一时静谧,姜芍心里也十分不好受,她原想说些什么安抚倪素,可?她看着?这个年轻的女子,她没有哭,甚至言辞都很平静。

姜芍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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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倏尔想起一样东西来?,便转身走到书?案前将一卷书?册拿来?,“阿喜,我差点忘了,你该看看这个。”

倪素伸手?接来?,只见封皮上?《青崖雪》三字,她心中一动,立时翻开,附页上?数行字迹苍劲有力,乃是一篇《招魂赋》。

倪素抬起头,“这是……”

“此书?是被关在?御史台大?狱中的蒋先明蒋御史亲手?所著,附页上?的《招魂赋》则是翰林学士贺童所作,贺学士也是崇之先生的学生,他?也是子凌的师兄,”姜芍将她身上?滑下去?的被子往上?压了压,“你手?中的这卷,是他?们二人亲手?所写,如今,此书?正是云京各大?书?局刊刻的最多的一卷。”

“他?们在?狱中听?说了你二敲登闻鼓的事,此书?,是他?们恳求云献,一定要交予你的。”

倪素一时说不出话,她只是怔怔地望着?附页上?——

归来?兮,归来?兮!英灵胡不归。

归来?兮,归来?兮!忠魂栖何处?岩溪鸟静,云高风清,湖水不息,长途千里,思无尽兮……

御史中丞蒋先明著《青崖雪》一书?,为玉节大?将军徐鹤雪撰写生平,而翰林学士贺童更是在?此书?中为玉节大?将军与三万靖安军作赋。

此书?一出,云京所有的书?局几乎刊刻不停。

一个已?经离世十六年的人,人们还能记得他?的名字,是因为他?是人人得而诛之的叛国佞臣。

太多人都忘了他?污浊的声?名之下,被掩盖的那段曾经。

但在?蒋先明所著的这部书?上?,人们又重新识得了他?,他?们记起,他?是青崖州徐氏的子孙,他?们记起,他?是天策将军徐宪的儿子。

其父徐宪生前死守屏江十年,使胡人铁骑十年不得深入北境。

而他?七岁入京,十三岁孤身一人送母亲的骨灰归乡,十四岁进士及第?,却弃笔提剑,远赴边关。

十五岁活捉亲王之子,十六岁夺回燕关千里,十七岁使胡人闻风丧胆,十九岁受封玉节大?将军。

因有苗天照与葛让二人的口?述,玉节将军徐鹤雪生前的每一仗,都被蒋先明详细而生动地铺陈在?字里行间。

“青崖有雪,而我负之。”

蒋先明以沉重笔触留在?页尾的这一句,既不成诗,也不成词,但它?却触动着?每一个读过此书?的人。

辜负那位将军的人,又何止一个“我”。

“如今这书?传得厉害,那茶楼上?都开始借着?这书?上?的内容,讲起玉节大?将军生前打过的仗,那些不识字的市井小民有钱的就在?茶楼里,没钱的都蹲在?茶棚子里头听?那些学生们一个字一个字地念……”

光宁府的杨府判坐在?后廊上?与陶府判说话,“就连我夫人,近些天也日日带着?孩子去?茶楼上?听?,老?陶啊,难道你没看过?”

“闹成这样,我怎么可?能没看过?”陶府判心里郁郁,“可?即便是如此,这些百姓日日在?光宁府外头请愿,也不是个事啊……咱们这些人,如何能管得了宗亲的事?”

从?二月中旬到三月底,储君赵益亲自主理玉节大?将军徐鹤雪叛国旧案,从?十六年前的雍州军报,到地方官员的证词,再到为玉节将军叛国议罪,定罪,其中牵涉的官员已?达百人之数。

如今,八十余名官员都被押入夤夜司中受讯问。

“要我说,他?们这些小民就是天真!即便如今太子殿下在?为玉节将军翻案,那鲁国公也是宗亲,他?们难道还想让太子殿下处死鲁国公不成?”

陶府判讨厌这阴雨绵绵的天气,说话时语气也十分不好。

“如今太子殿下正令翰林院与谏院在?议潘有芳与吴岱的罪,但那两个都已?经是死人了,蒋御史的一部书?,让百姓们记起来?玉节将军生前为国为民的所作所为,他?们心里觉得痛,又找不到宣泄之处,当年那桩事里,鲁国公毕竟是南康王的儿子,他?虽将所有事都推到了已?经去?世的南康王身上?,却也并不能说,他?就没有参与其中过,百姓们如今,恨他?得很啊。”

杨府判看着?雨势渐大?,便招来?一名皂隶,道,“你叫上?些人,在?咱们府衙外头支上?一个大?一些的油布棚子,莫让那些百姓淋了雨再受风寒,不值当。”

“是。”

年轻的皂隶应声?,转身步履飞快地出去?。

杨府判转过脸,又道,“老?陶,尹正大?人都没发话呢,你快别在?此烦闷,咱们只管将这儿的事上?奏朝廷,其余的,便都别操心了。”

四月,非只云京光宁府,还有一些地方州府,除了官员送到储君赵益案头的奏疏,还有万民请愿的血书?。

远在?雍州的监军韩清与将军秦继勋,统领魏德昌,杨天哲等人一并上?疏,雍州军民一心,恳请储君还玉节将军徐鹤雪清白公道。

“太子殿下,臣以为,鲁国公贵为宗亲,何况如今也无实证能够证明鲁国公当年也参与其中,万不能治其死罪啊!”

朝天殿上?,一名朝臣进言道。

“他?若未曾参与,又如何能交出如今这份供词?”葛让上?前一步,言辞逼人,“难道是南康王去?世前,还专门当着?自己的儿子,回顾了一番自己的生平功业不成?”

如此阴阳怪气,令那名朝臣脸色一阵青一阵白,但他?却分毫不敢与这位枢密副使葛大?人呛声?。

“鲁国公是宗亲,殿下如今毕竟还没有继位,怎可?以死罪治之?”黄宗玉却在?此时出声?,他?有些不悦地瞧了葛让一眼,“你只知逞一时言语之快,却不知如此,要将殿下置于何地!”

“难道就因为鲁国公是宗亲,便要对他?轻拿轻放吗!”

“只是不治死罪,又不是不治罪!”

“如此重罪,既不能治死罪,还有何意义?玉节将军的死,那三万靖安军的死,果真要让他?们烟消云散吗?”

“殿下不能在?此时杀宗亲!”

官员们又吵了起来?。

孟云献一言不发,只有黄宗玉急得满头汗。

“黄相公。”

赵益忽然的一声?唤,令朝天殿内一瞬安静下来?,所有人都随着?太子殿下的目光,朝黄宗玉看去?。

“臣在?。”

黄宗玉俯身。

赵益问他?,“您难道以为,如今是我一定要治鲁国公的死罪吗?”

“这……”

黄宗玉心内只觉得这话十分不好答。

“孟子有言,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

赵益双手?负在?身后,“荀子又言,水能载舟亦能覆舟,诸位为人臣,思社稷,也思民生,那么我问你们,民意二字,该作何解?”

满朝寂寂,朝臣们面面相觑。

“黄相公,”

赵益再将目光落在?黄宗玉的身上?,“您以为,我作为储君,是否要逆水行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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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臣……”

黄宗玉额上?汗水更甚,一时答不出。

孟云献忽然站出去?,俯身向太子作揖,随即才站直身体,看向百官,“光宁府的奏疏你们听?了,雍州的奏疏你们也听?了,所有送到殿下面前的奏疏,殿下也都让人念给你们听?了。”

“我要提醒诸位,我们如今是在?为受冤的人翻案,百姓在?看着?太子殿下,看着?你们这些大?人,那些在?边关为大?齐守国土的将士也在?看着?我们。”

“‘青崖有雪,而我负之’这句话,你们还有谁没有听?过吗?翻案,若不能一翻到底,有罪的人,若不能担负起他?应当担负的罪责,这还是翻案吗?”

裴知远在?旁,心中也是一动,他?不由开口?道:

“难道我们这些活着?的人,还要辜负玉节将军吗?”

朝臣们一时默然,什么话也说不出,黄宗玉脸色十分不好,却也不再开口?,赵益见此,便温言道:“我知道诸位是为我考量,不愿我落得个残害宗亲的不仁之名,我多谢诸位。”

“但如今民意汹涌,若我不能从?民意,是否也是一种不仁?”

如今民意沸腾,朝臣们也不是不知,但眼下这个境况,他?们又能怎么做?难不成要将那些在?光宁府前聚集的百姓收押?

这自然是不能的。

早朝既散,黄宗玉与孟云献二位相公留在?殿中,赵益从?阶上?走下来?,见黄宗玉面色发沉,他?便俯身作揖。

“殿下……您这是做什么?”

黄宗玉吓了一跳,“臣不敢受!”

赵益站直身体,“此前是我想岔了,正如您所言,押在?夤夜司中的那八十余人我不能都杀。”

黄宗玉一怔,“殿下……想清楚了?”

“是。”

赵益颔首,“孟相公已?经与我说过您的苦心,我若以将旧党一网打尽的法子来?化?解新旧两党的党争,亦是一种偏听?偏信。”

黄宗玉不由看向一旁的孟云献,他?方才还在?心里将孟云献骂得厉害,此刻却有点讪讪的。

“孟相公对我说,旧党有旧党的不到之处,新党亦有新党的不妥之处,若我一味偏心新党,其实也于新政无益,我要做的,是不偏不倚,做得对,才不会错。”

“殿下,臣就是此意啊!”

黄宗玉低首。

“是,我知道您的苦心,”

赵益扶住他?的手?臂,“但,黄相公,我可?以饶恕其中的一些人,却不能饶恕鲁国公,请您不要再阻我。”

黄宗玉抬起头,只见太子神情坚冷,先前的温和收敛起来?,此刻又是如此的不容置喙,他?张张嘴,什么话也说不出。

鲁国公原以为自己依照周挺所言,将十六年前玉节将军叛国案的真相说出,将所有的事都推到已?经去?世的父王身上?,他?便能走出夤夜司。

他?是宗亲,如今的储君若要继位,若要博得一个仁厚的好名声?,便绝不能对他?下手?。

可?谁知在?御史台大?狱中的蒋先明与贺童二人却不安分,他?们以笔为刃,剥开十六年的尘埃,让天下人重新记起那位玉节将军的不世功业。

无数人的痛惜,惭愧化?为滔滔江水,汹涌澎湃。

十六年前雍州的民意凌迟了玉节将军,而如今天下洪流般的民意,也终要杀人。

四月初五,

清明时节。

储君赵益下令处决三十余名犯官,而翰林院与谏院共议数日,也终究在?这一日,定下鲁国公的死罪。

鲁国公在?夤夜司中听?闻此讯,当场昏迷。

细雨纷纷的夜,夜市却冷清无人,百姓们身着?素衣,手?持灯盏,聚集在?文端公主府门口?。

“公主府里只有子凌十四岁之前的衣物,从?前官家下令将公主府家财收入国库时,他?的衣物……都被烧了。”

贺童才从?御史台的大?狱里放出来?,人清减了许多。

孟云献闻言,沉默了半晌,“如今咱们就是想找一件他?的衣物,也这样难。”

“孟公,您看咱们不若找些旁的物件代替?可?还有什么?”裴知远在?旁开口?道。

“没有,什么都没有。”

贺童垂下脑袋。

就是连今日公主府灵堂上?摆的那具棺椁,也是空空如也,什么物件也放不进去?。

“我有。”

这样一道女声?传来?,在?绵密的细雨中,没有撑伞的百姓们回头,只见那是一个身形清瘦的年轻女子。

她步履蹒跚,被人扶着?。

“是倪小娘子吗?”

“那是倪小娘子吧……”

“是她!”

人们认出了她,他?们不约而同地让出一条道来?,孟云献看着?自己的夫人姜芍与那个叫做青穹的年轻人一块儿扶着?倪素走过来?。

“倪小娘子,你手?中的是什么?”

裴知远见她怀中用披帛裹了什么东西,便出声?询问。

倪素伸出双手?,披帛散开,随着?夜风浮动,又被雨水压下,里面锈迹斑斑的,两截断枪展露在?众人的眼前,“这是玉节将军生前的银枪。”

“今日,我们便当此枪是他?的骨。”

众人都在?看她手?中的断枪,有些妇孺禁不住暗自抹泪。

“……好。”

孟云献哑声?,“阿芍,快扶她进去?。”

姜芍应了一声?,与青穹一块儿将倪素扶进公主府中,倪素一路走,一路看,公主府被封了多年,荒草丛生,还没来?得及清理修葺。

一墙月季映入眼帘,颜色深浅不一,葳蕤艳丽。

倪素倏尔停步,她忍不住想起某个夜晚,她与他?在?陌生的院落里,月季如簇,而他?小心地将她护在?怀里。

“月季有花刺。”

耳畔蓦地响起他?的声?音。

“阿喜?”

姜芍不知她怎么了,轻声?唤。

倪素回过神,摇头,抱着?断枪慢慢地走入灵堂里,一具空棺摆在?正中,倪素看见香案上?的牌位。

漆金的颜色,是他?的名字。

灵堂里白烛常燃,立香的味道浓郁,她俯身将断枪放入棺中,然后解下身上?的氅衣,递给青穹,“将它?给孟相公吧。”

“好。”

青穹接过氅衣,转身出去?。

文端公主府灯火通明,几乎整个云京的百姓都聚在?大?门外,他?们抬起头,看着?那位孟相公拿着?一件氅衣,站上?了屋檐。

蒋先明贺童等人都站在?底下,仰望着?他?。

夜风牵动孟云献的衣袂,他?立在?高处,双手?倏尔摊开那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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氅衣,面向北方,振声?:“徐鹤雪!”

才喊出这个名字,孟云献的喉咙一哽,他?强压着?心头的情绪,“徐鹤雪!魂兮归来?!珍肴玉粞,美?器琼浆,夫归处兮!五丰谷物,厚飨六牲,去?阻攘兮!天上?地下莫可?往!莫可?往!”

“魂兮归来?!天上?地下莫可?往!”

“魂兮归来?!”

百姓们一声?又一声?跟着?呼喊:

“徐鹤雪!魂兮归来?!天上?地下莫可?往!复归故居,复归故居!”

第129章[VIP]四时好(二)

清明雨夜,万人招魂。

倪素总觉得自己在做梦,做一?场关于?他的梦,从雀县到云京,再从云京到雍州,最终,又从雍州回到云京。

短短两?年而已。

相比起她人生?的长度,这只?是微末的两?年,可是她的这两?年,却是一?道孤魂在幽都?煎熬百年才等?来的时机。

她为他期盼这一?日,可当她真的身处这一?日,她却发现,这不是想象中的云销雨霁,天上依旧在下雨,她在檐廊底下抬起头,甚至不能看见一?颗星星。

“徐鹤雪!”

“魂兮归来!”

雨声淅淅沥沥,顺着?檐瓦流淌,高高的屋顶上,孟云献的声音几乎被百姓们的呼喊遮盖。

他在晦暗的光影里,浑身湿透,双手不断挥舞着?那?件氅衣,雨水浸湿他斑白?的发髻,他颈间青筋鼓起,用尽全力:“徐鹤雪!天地四方,离彼不祥,复归故居,复归故居……”

哭声渐起,有抱着?灯笼,宁愿淋湿自己,也不愿被雨水浇熄烛火的百姓,有书院的学生?,在京等?着?秋考的举子。

蒋先明仰面,眼眶发酸,却听身边的贺童猛地哭出声来,原本还?能压着?,可贺童越是听着?孟云献的一?声声呼喊,心里便越是钝痛得厉害。

他蹲下去,痛哭。

迟了?十六年,

整整十六年,怎么可能还?有魂魄招得回来呢?

“他一?定很恨我们……”

贺童带着?哭腔,“我们太迟了?,真的太迟了?……我们哪里来的脸面,要他回来呢?”

蒋先明喉咙干得厉害,他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却不知该如何与贺童说,那?个人回来过。

“他不恨。”

蒋先明紧紧地攥着?指节,“他连我……都?不肯恨,又怎么会?恨你呢?”

他的声音淹没在雨声里,贺童哭得没个样子,他夫人在旁撑着?伞,过来安抚他几句,没成想,她的温言细语反倒将贺童的眼泪逼得更收不住。

裴知远哪里见过他这副鼻涕眼泪收不住的模样,心里虽也难受得紧,却还?是俯身将他扶起来,“好歹是个做官的,你还?要不要脸面啊贺学士?”

“要什么脸面?我哪还?有脸面!”

贺童胡乱用夫人的帕子抹了?一?把脸,眼皮被雨水砸得发红,“我这个做师兄的,这辈子都?对不起他。”

雨下了?整夜,文端公主府门外的百姓们迟迟不肯离去,孟云献换了?身衣裳,捧着?夫人姜芍亲自做的热汤与倪素坐在灵堂的门槛上。

“你身上的伤,好些?了?吗?”

雨势渐收,孟云献开口,嗓音嘶哑得厉害。

“好多了?。”

热雾微拂,倪素望着?檐瓦处滴答下来的雨珠,“多谢您关心。”

“他以前,很喜欢在我家中跟我一?块儿用饭,”孟云献看着?她苍白?的侧脸,主动与她谈及往事,“他在崇之面前规矩得很,可是少年人嘛,总有些?不听话?的张扬,我不像他老师那?样严厉,所以在我面前,他要松懈许多,我不是他的老师,但他却也是我与崇之一?块儿看着?,从七岁长到那?么大的。”

“他很喜欢阿芍做的饭,阿芍说,你也很喜欢,是吗?”

“是。”

倪素点了?点头,“我做饭总是没那?么好吃,夫人在我家的这段日子,我与青穹两?个人都?很有口福。”

孟云献喝了?一?口热汤,嗓子好受了?些?,“你喜欢就好,往后,不若便在我府中住着?吧?阿芍喜欢你,她还?与我说,要将你收作干女儿,如此,咱们一?家人一?块儿住着?。”

“一?家人”这三个字令倪素心中一?动,她转过脸来,“我知道您与夫人待我好,能与你们成为一?家人,我心中很是甘愿,但我恐怕,不能留在云京。”

孟云献忙问,“你要去哪里?”

“我想先治好李庶人的病,”

倪素想了?想,说,“然后回雀县去,我要将兄长的骨灰带回去安葬,我还?有个婢女叫星珠,我想去看看她。”

“再之后,我也不知道自己会?去哪儿,就做个游医吧,为世上女子治隐症,让她们不为此所苦,不为此所耻。”

檐瓦间残留的雨露滴滴答答,孟云献静默半晌,道,“你这样的小?娘子,难怪子凌心中牵挂,若他还?在,就好了?。”

“他一?直在啊。”

倪素仰起头,檐上鸱吻被一?夜的雨水冲刷得干净如新,天色雾蒙蒙的,呈青灰色,“每一?个有星星的晴夜,您抬起头,不但能看见他,还?能看见他的老师,您的好友。”

孟云献不自禁随着?她的话?而抬起头。

庭内雾色朦胧,一?行人的步履声临近,孟云献定睛一?看,竟是身着?常服的荣生?等?人,簇拥着?那?位太子殿下。

赵益只?见连廊的栏杆上搭着?那?件氅衣,漆黑的兽毛领子,银线绣的仙鹤纹饰,他的步履变得沉重,迟缓。

倪素端着?碗,一?手扶着?门框站起身。

“民女倪素,拜见太子殿下。”

倪素低首作揖。

赵益猛地回过身来,“你……如何会?有这件氅衣?”

“我见过你,是不是?”

赵益紧盯着?她。

“是那?夜,我遇袭的那?夜对不对?”

赵益一?步一?步地走近她,“一?匹白?马,一?男一?女,女子是你,那?他……”

他反复梦见那?个夜晚,弥漫的雪,厚厚的冰,满丛荻花飞舞,那?个戴着?帷帽的白?衣人手中持剑,劝他珍重。

“两?年前,雀县大钟寺,我曾见过一?纸表文,表文之下,是一?件寒衣,”

倪素不答他,却道,“我烧了?那?件寒衣。”

赵益快步上阶,将那?件湿透的氅衣摊开来,袖口处的“子凌”二字映入眼帘,刺得他双目发疼,“既然烧了?,那?这又是什么……”

他认得爱妻昔真的字。

“那?夜是他,对不对?”

多么荒诞的想法,可是赵益就是忍不住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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样想。

“对。”

倪素颔首。

赵益乍听这一?声,他踉跄地后退两?步,荣生?伸手要来扶,却被他挡开手,他意识到,杀潘有芳的那?夜,他所见到的那?道如雾一?般消散的身影根本不是幻觉。

“子凌!”

赵益环视四周,“子凌!我是永庚!你出来见见我啊……”

他冲进灵堂,棺椁里只?有一?柄锈迹斑斑的断枪,油灯的焰光跳跃,他憋红眼睑,“徐子凌,我是赵永庚……”

“殿下!”

孟云献忍不住唤他,“子凌他……已经走了?。”

赵益猛地一?顿,他回过身,门外湿润的晨风迎面而来,他喃喃,“走了??”

三人坐在门槛上,冗长的寂静。

赵益忽然出声,“他为何不愿与我相认?”

“他不想殿下您再为他神伤难过。”

倪素轻声道。

赵益喉咙发紧,“可是,可是……”

“我要多谢殿下,”

倪素将一?碗热汤递给他,“如果不是殿下您与葛大人他们冒着?生?命危险,甘愿为他诛杀潘有芳,吴岱二人,他就真的消失了?。”

“即便身为鬼魅,他如今再不能与我们这些?活着?的人相见,但我们都?知道,他还?好好的。”

赵益声音发哽,“那?他,会?看得到如今的这一?切吗?”

“当然看得到。”

倪素笃定地说,“他总与我说,他并不在乎他的身后名,可我总是想为他求,如今,殿下你们都?在为他求,十六年了?,原本这天底下也不剩多少人记得他,在乎他了?,若是没了?你们,再往后,谁又会?在意他的污名之下,到底冤或不冤呢?”

“今日有万民为他招魂,是因为殿下做了?储君,是因为孟相公你们拼却性命不要也要为他翻案,还?因为,蒋御史的《青崖雪》,贺学士的《招魂赋》,他曾经是因民意而死,如今又因民意而得以陈冤昭雪。”

“但我知道,你们心中,没有一?个人是痛快的,我也一?样。”

“因为他已经死了?。”

倪素手中的汤已经冷了?,“殿下如今是储君了?,我还?想跟您说一?些?话?。”

“什么?”

赵益抹了?一?把脸。

“殿下您如今应当也看清了?什么是民意,它握在当权者的手里,是杀一?个清白?的人,还?是杀一?个恶贯满盈的人,都?不是他们的错。”

倪素顿了?一?下,“如今它握在殿下的手里,就请殿下以我郎君为鉴,莫使白?刃再杀冤魂。”

“子凌与你……”

赵益满是泪意的眼中浮出惊愕。

清风拂来,倪素将颊边的浅发绕到耳后,笑?了?笑?,“对不起殿下,那?时没能请您来喝一?杯喜酒。”

有宦官匆匆跑来,在荣生?耳边说了?几句话?,荣生?的脸色一?变,立时过来,小?心地说道,“殿下,官家怕是不好了?……您,快回宫吧?”

孟云献作为东府宰执,他一?听这话?,便知自己也该回府去换一?身官服入宫。

赵益与孟云献走到阶下,没几步路,他忽然停住,回过头,“我将文端公主府赐给你。”

倪素一?怔,本欲拒绝,可她的目光停在不远处那?一?墙月季,雨露在艳丽的花蕊间晶莹剔透,满地残红。

“多谢殿下。”

最终,她俯身。

赵益却摇头,“是我该多谢你,若没有你,昔真的病,怕就不好了?。”

公主府里还?没有收拾出可以住的卧房,姜芍才给那?些?百姓送了?热汤回来,便与青穹一?块儿带着?倪素回到南槐街的医馆。

一?夜未睡,姜芍帮着?倪素换过衣裳,便让她躺下休息。

外面没有雨声,半开的棂窗外,柳枝如丝绦一?样在风中飞舞,倪素盯着?看了?没一?会?儿,睡意袭来。

安静的室内,香案上的供果忽然滚落。

兽珠散出光来,抖了?抖身上的香灰,悄无声息地落来她的枕边。

浓雾,荻花,浩瀚的恨水。

天边乌云密布,电闪雷鸣,一?座宝塔在云间若隐若现,其中魂火点映,闪烁明光。

恨水之畔,那?道身影穿着?她做的衣裳,却一?点也不干净,衣袂都?沾着?血,红得刺眼。

他遥望云海,闪电的冷光时而落在他的身上。

宝塔里哀怨的哭叫尖锐,浓烈浑浊的黑气涌出,如飓风一?般拂来河畔,荻花丛簌簌作响,散碎的魂火被撕扯,收聚。

无论魂火如何挣扎,都?逃不脱怨戾之气的裹挟。

宝塔之上,金铃作响。

他在岸边静静地看,

直至无数魂火从塔尖掠出,他们凝聚出一?道又一?道朦胧的身影,那?是一?张张陌生?的脸孔,带着?伤,带着?血,穿着?破损的甲胄,手持兵器,军纪严整。

金铃还?在一?声一?声地响。

他与他们隔水而望。

“将军!”

“将军!”

“将军!”

三万人的喊声震彻这一?方天地,他们每一?个人都?挺直脊背,顶天立地。

“我靖安儿郎何在!”

年轻的将军一?开口,嗓音凌冽。

“靖安军在此!”

三万人齐声震天。

少年将军望着?他们每一?个人,“我们曾同生?共死,杀敌无数,你们是我徐鹤雪最好的将士!我因有你们做我的兵而为荣,生?前,我没能护住你们,让你们与我一?同背负骂名而死,死后,你们又因怨戾难消而困锁宝塔,好在如今,怨戾已除,你们,就都?入轮回去吧。”

他一?挥手,三万英魂化为点滴魂火,漂浮着?渡过恨水,朝他而来。

每一?滴魂火都?依依不舍地牵动他的衣袂,漂浮在他的周围,寒烟缭绕,魂火聚起来一?个人的身影。

他身上都?是箭矢留下的孔洞,身形魁梧高大。

“小?进士。”

这一?声唤,令徐鹤雪几乎泪涌,“薛怀。”

“活着?的时候我就不让您省心,”

薛怀脸上还?带着?斑驳的血,“没想到死后,也还?要您为我们而伤神,我们对不起您,将军。”

“是我没有护住你们。”

徐鹤雪往前两?步。

“将军是我心中最好的将军,”薛怀红着?眼眶,还?是朝他露出僵硬的笑?容,“虽然我们才见面时就打了?一?架,但是那?几年跟在您身边,我打仗打得痛快,我佩服您,跟在您身边,我从不后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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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亦是我最好的副将。”

徐鹤雪说道。

“有您这句话?,我心中很高兴。”

薛怀的身影越发淡薄,“若有下辈子,我还?愿意做边关的儿郎,若还?能再遇见您,我还?做您的副将,去他妈的君父,老子只?为百姓与国土!”

围绕在徐鹤雪身边的魂火逐渐离散,旧人的音容已不在,他一?个人静静地立在荻花丛中。

“玉节将军,你也回到你本应该回去的地方吧。”

一?道苍老而厚重的声音落来,几乎响彻倪素的整个梦境,那?道身影消散,宝塔恨水被雷声击碎。

她猛地睁开眼睛。

房中昏暗。

这一?觉,她竟从白?日睡到了?黑夜。

她剧烈地喘息,而房中的青纱帘随风而动,她听见细微的声响,月华顺着?半开的棂窗铺陈,她抬起眼帘,只?见书案上的纸鸢被这一?阵强风吹起。

她立时连鞋袜也顾不上穿,起身拂开帘子,去拾捡纸鸢。

她将纸鸢重新放回案上,转过身,外面月华正好,满天星繁。

“吱呀”一?声,她打开门,赤足站在檐廊底下,院中点着?灯,四下寂寂,她仰起头,满天星子犹如浩瀚江河。

她努力地分辨着?它们,试图找到其中最明亮的那?一?颗。

倪素找了?许久,看见两?颗星星挨在一?起,它们几乎一?样亮闪闪的,而在他们周围的其它星星都?要暗淡许多。

是他吗?

是他,和他的老师吗?

他们在天上相见了?吧。

“徐子凌,我应该会?变得很讨厌下雨了?。”

倪素望着?夜幕,“你最好每天都?让我看见你,从此我们两?个,一?个在天,一?个在地,我们,都?好好过。”

霜戈与小?枣在马棚里吐息,马蹄在地上踏来踏去。

倪素拿出来一?个铜盆,在其中用木柴燃起火,然后坐在阶上,她怀中是那?件她第一?回做给他穿的衣裳。

雪白?的缎子,上面有极漂亮的浅金暗花纹。

还?有一?件朱红的内袍。

他很喜欢这一?件,又总是怕弄脏它。

铜盆里的火越烧越旺,倪素用笔蘸墨,盯着?干净的纸张许久,才落笔:

“凡阳妻倪素,虔备寒衣,奉与郎君徐鹤雪。”

她吹了?吹湿润的墨迹,将它放在衣袍里,火星子迸溅着?发出噼啪声,她松手的刹那?,衣衫落入火盆中,火光吞噬着?衣料,烧尽表文。

火焰炙烤得倪素脸颊发烫,她坐在阶上,眼睑无声湿润。

忽的,细碎的金铃声轻响。

倪素像是被这声音一?刺,随即夜风忽然凛冽,吹得她面前的铜盆里火舌张扬。

寒雾顿起,倪素想要起身,却险些?站不稳,她扶着?廊柱缓了?一?下,却被这一?阵急风吹得有些?睁不开眼睛。

冰凉的湿意一?点一?滴落来她的衣襟,倪素勉强睁眼,院中的灯笼被吹熄的刹那?,她看清自己手背上的雪粒。

倪素猛地抬头。

月华如练,而落雪如缕。

她大睁双眼,满颈满肩的冰雪都?在刺激着?她的感官,月华投落在茫茫寒雾里,凝聚出一?道颀长的身影。

雪白?的衣袂,朱红的衣襟,乌浓的发髻。

那?样一?张苍白?而秀整的面庞。

“阿喜。”

第130章[VIP]四时好(三)

倪素早就已经做好?准备了。

从那晚洞房花烛开始,从那首留在食单附页上的《少年游》开始,她要与一个?永远不能长?相守的人互许一生。

与他相爱,然后看着?他走?。

她已经做好?准备,三餐粥饭,一部医书,就作为她余生的全部意义?,少一些难过,少一些蹉跎。

她自认,她可以做得到。

如果此刻,没有下雪的话。

金铃声声,寒雾茫茫,她方才烧掉的寒衣又干净整洁地穿在那个?人的身上,他的发髻间是一根白玉竹节簪。

而她不着?外衫,披散长?发,甚至没有穿鞋袜,整间院子?里的灯笼被吹熄大半,她面前的铜盆里火星子?也随风而飞扬。

“阿喜。”

他的声音落来,冷得像浸过雪,一刹那,逼得她眼眶湿润。

他走?近一步,她却?后退一步。

徐鹤雪倏尔顿住,不再动了。

他亦不敢置信,此刻他竟身处人间。

“你过来。”

倪素后知后觉,声线发颤。

徐鹤雪听?见她的声音,才顺从地抬步朝她走?近,铜盆里的火光熄灭了,风里有草木灰的味道。

他在阶下站定。

莹尘点滴飞浮,细碎的光影在倪素的眼前晃来晃去,她的视线越来越模糊,“你打?我一下。”

徐鹤雪站着?没动,“阿喜,你打?我吧。”

如果这是梦也好?,至少在梦里还能相见,至少倪素还能亲眼看见他穿着?这身衣裳站在她的面前。

可是风很冷,雪粒子?砸在她的衣襟,融在她的皮肤上,她又觉得自己无?比清醒,牵起他的手,虽然还是冷,却?没有想象中那样冷得刺骨。

冷与暖的相触,两人俱是浑身一颤。

倪素发现他周身有细如丝缕的浅金色流光时而闪动,如同他衣袂间的暗纹绣痕,却?如水一般脉脉流动。

“你不是走?了吗?”

倪素仰着?脸,“你不是……不会再回来了吗?”

“我……”

徐鹤雪其实也并不清楚当下这一切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但见她的眼泪收不住,他便立时用指腹去抹。

怎么也抹不完,他的指腹一遍遍地擦着?她脸颊的皮肤,她原本冻得苍白的脸,被他擦得浮出薄薄的红。

“阿喜,你别哭。”

他说。

天边浓云密布,飞扬的大雪使得外面的街市变得尤为热闹,无?数人冲出家门,携家带口,仰望这场四月雪。

浓云如瓷,整个?云京城檐下的灯盏不约而同地飞出丝缕的光芒,在无?数人的目光注视下在云层里铺陈,好?似金缮修补后留下的金色裂纹。

天上异象丛生,倪素隐约听?见外面人的惊呼。

紫雾弥漫,一道身影伴随幽冷的光影凝聚在檐上,他身着?赤色甲衣,金石为饰,肩披祥云,而腰佩绶带,衣袂猎猎欲飞,头戴兽冠,兽目人面,胡须白而卷。

若不是那双兽目,那张脸,便是倪素曾在雀县大钟寺的柏子?林中,所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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见的那位老法师的脸。

那是幽都土伯。

他的面容分明是人,五官却?兼具兽的凶相,金刚怒目,但甫一开口,嗓音却?浑厚慈和,“苦其志,而成道,此话并不是说若要成道,则必要受尽劫难,而是说,受尽劫难却?依旧不改其志之人,可得道也。”

“玉节将军,你生前身具不世功业,负冤而死?,却?无?怨恨,所以得飞升道,但也恰是你的不怨恨,让你执意留在幽都,渡三万冤魂成他们的道,虽神魂俱灭而无?悔矣。”

“但世间道法千变万化,你欲为人,而人亦为你,如今幽都宝塔中三万冤魂的怨戾已解,你本该魂归九天,却?又身处于此,你心中可有疑?”

“请土伯解惑。”

徐鹤雪道。

“你已具神性,苍穹繁星才是你的归宿,然而凡人为你招魂,为你点灯,是他们在留你。”

“凡人的香火供奉,是你的立身之本,而你靖安军三万英魂亦滞留轮回地,为你求一个?重返阳世之机,可你血肉之躯已失,若不入九天,便不能重塑星宿之身。”

“我宁愿不为星宿,哪怕身化长?风,亦要在吾妻身侧。”

徐鹤雪抬手,风雪灌了满袖,他俯身作揖,“请幽都,请上苍,成全于我。”

“三百年的星宿之身,三百年的逍遥极乐,你当真舍得?”

“我不求天上三百年,只求此间,哪怕飞鸿雪泥。”

幽都土伯的身影在紫雾里若隐若现,他一笑,竟也有几分慈眉善目,“玉节将军,虽不入九天,你亦得道。”

天边惊雷阵阵,紫电金光交织。

倪素看见土伯那双兽目逐渐变换为人的一双眼睛,他和蔼的目光落来她的身上,“倪素,你们二人之间的缘法,是我亲手所铸,先有你兄长?一事?,我才以你为契机,成玉节将军还魂之机,你可还记得你答应过我什么?”

“我不敢忘。”

倪素牵起徐鹤雪的手,她仰着?脸,冰凉的雪粒子?轻拂她的面颊,“我愿供奉土伯大人一生!”

乌云里铺陈的浅金裂纹,是万家灯火招引玉节将军返还故居的路。

霎时雷声止,紫雾散,漫天雪落,沙沙作响。

房中明烛,照着?素纱屏风上歪歪扭扭的囍字,倪素冻僵的双足踩在他的膝上,看着?他低头挽起她的裤脚。

直到双足被他放进热水里,她一个?激灵,那种热意密密匝匝地顺着?她的皮肤,筋骨上涌,她才从恍惚中回神,“徐子?凌。”

“嗯。”

他轻声应。

“徐子?凌。”

她只知道念这个?名字。

徐鹤雪抬起头,她的眼皮红红的,此刻在满室烛火间,他认真地打?量她,“阿喜,你瘦了许多。”

泡过热水的脚暖了起来,倪素被他裹进被子?里,却?硬要掀开被角,“你来。”

“你会冷。”

徐鹤雪说着?,见她的眼睛里泪意湿润,他又什么都顾不上,只知道顺从于她,听?她的话,脱下外袍,取下玉簪,躺进她的被窝。

“冷一点好?,”

倪素趴在他的怀里,“这样我会清醒很多。”

“无?论这个?世上的人怎么看待你,天道始终知晓你的清白,你本可以去天上做星星的,留在我身边,就只能做冷冰冰的鬼魅,你真的不后悔吗?”

“不悔,”

徐鹤雪其实也很想抱她,听?见她哽咽的声音,他揽着?她的双臂就不由收紧,“阿喜,我宁愿依附于你。”

“虽无?血肉之躯,我亦有这样的奢望,若能在你身边,伴你长?久,无?论我是什么,我都心满意足。”

“不要将自己放得那么低,”

倪素在他怀中抬起头,“小进士将军,我不嫌你冷,也不怕你是鬼魅,记得我与你说过什么吗?我可以养你很久。”

“那我能做些什么?”

徐鹤雪温声。

“你要帮我写病案,给?我做饭吃,给?霜戈和小枣洗澡喂草料,陪我踏青放纸鸢……总之,你要做的事?情很多很多。”

“好?,我做。”

他说。

夜雪沙沙,倪素再是不肯闭眼,她亦在这个?冰冷的怀抱中昏昏欲睡,在梦中,她置身冰天雪地,又很快,冰消雪融,春暖花开。

“徐子?凌。”

她在睡梦中喃喃。

“嗯。”

有人在梦外应她。

“我真的很想你。”

她的声音很轻,很轻。

徐鹤雪将她抱在怀中,莹尘幽幽浮浮,而他低首,轻吻了一下她的发鬓。

东方既白,残蜡烧尽。

青穹推门出来,只见连廊栏杆上堆砌着?几簇冰雪,他着?实愣了一下,再看庭院里到处都是湿润的。

他听?见灶房里有动静,便立即走?过去,“倪姑娘,你身上的伤还没有好?,不要动这些锅灶,你若是饿了,我这就去街上买……”

他的话音戛然而止。

灶房里的人穿着?雪白的衣袍,衣袖被挽起,露出来苍白的腕骨,灶口里火烧得正旺,锅中煮的粥咕嘟冒泡,热烟上浮,他回过头来,那样一副清冷的眉眼。

“……徐将军?!”

青穹眼眶骤红。

倪素是被浑身的暖意给?惊醒的,她一下坐起身,身边什么人也没有,她立时掀开帐子?,顾不得鞋袜,推门出去。

湿冷的风迎面而来,明净的天光洒满庭院。

对面的檐廊底下,衣襟朱红而袍衫雪白的年轻男人坐在那里,手中剥着?金黄的枇杷,青穹就蹲在他面前,“徐将军徐将军,我总觉得自己像是在做梦一样……您是真的吧?”

“我昨儿晚上睡得太沉了,您到底是怎么回来的?”

青穹念念叨叨,说个?没完。

“你们招我回来的。”

“我们?”

“嗯,你们。”

徐鹤雪听?见开门的声音,他抬起头来,对面的女子?披散着?乌黑的长?发,只着?一身素净的衫裙,弱柳扶风。

她面容消瘦,眼皮红肿,那双惊慌的眼在看见他的那一刻,才逐渐地沉静下来。

“因为你们为我所做的一切,我才有幸复归。”

明亮的天光底下,他剔透如露的眸子?里隐含一分极浅的笑意。

倪素看着?他,他依旧是鬼魅,

被日光一照,像堆砌的冰雪。

可是他也变得不一样了。

而今,万家灯火为他而照,这世上所有知晓他清白的人,都是他的招魂者。

融化的雪水滴滴答答地下落,撞着?檐瓦发出清脆的声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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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鹤雪朝她招手,“倪阿喜,过来吃枇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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