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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1章[VIP]行香子(二)
“是王医正。”
倪素垂首,平静地回答。
殿中暖烘烘的,倪素一路浸着风雪而来,手脚都是僵冷的,这种干燥的暖,反而烘得她一身?筋骨更冷了些。
“可王医正怎么说,是你写的方子?”
贵妃在?帘内冷声质问。
倪素闻声,却?没有惊疑,她甚至没有看王医正,反而是抬起?眼,望向帘内贵妃模糊的身?影。
她立时?低首,“回禀娘娘,王医正深受娘娘信任,而民女初来乍到,并不好与王医正为难,近些日,我一直没有开?方用药的机会。”
王医正听见这话,那躬着的脊背一下挺直,他回过头来,“你这是何意??是在?娘娘面前说我不肯给?你机会了?我今日不是让你写方子了?难道你并未按照我说的去写,你在?方子里加了什么?”
王医正又俯身?,对帘内的娘娘道:“臣在?太医局多年,不敢有丝毫谬误,臣开?的方子乃是温补之用,绝对没有乱用任何一味药,娘娘不妨将方子拿出,待臣看过,便就都清楚了!”
“方子在?太医局。”
立在?贵妃身?侧的宫娥说道,“王医正,娘娘是信任你,才会一直让你为老主君诊病,怎么偏就今日,出了这样的岔子?”
王医正满额是汗,他心中更加疑惑,自己开?的方子他自然是有数的,可偏偏今日出了这样的事……
他猛地看向倪素,“娘娘!此女根本不通针法,昨日她亲口对臣说,她之所?以主动请缨,为老主君治病,是想求一条生路,但她根本连臣施针的……”
倪素冷静地盯着他。
他忽然收声,倪素方才开?口:“王医正,怎么不继续说了?我看不出你什么?”
“娘娘,此女就是一个招摇撞骗的药婆!她药理不精,针法也一窍不通,昨日被臣发现,她便苦苦哀求臣不要告发她!”
王医正痛心疾首,“请娘娘恕罪,臣一时?心软,怜她是个孤女,想不到她竟恩将仇报,依臣之见,她定是想借此陷害臣,如此一来,她得了娘娘信任,娘娘便只令她一人为老主君诊病,可是娘娘,您莫忘了!您的亲弟弟是因她而死!她存的什么心,昭然若揭!”
他越想,便是这个女子在?给?他下套。
什么赠他金针刺穴的医典,她满口谎言!
“倪素,你不自辩么?”
贵妃却?出奇地冷静。
倪素闻声颔首,“回禀娘娘,民女若有此心,也绝无?此机会,民女的一举一动,都在?府内家仆与王医正的眼皮子底下,即便民女真挤走了王医正,若民女无?傍身?的真本事,也逃不过娘娘的法眼。”
“方子是民女代王医正写的,若他开?的方子有谬误之处,民女也不会什么也不说,”话至此处,倪素顿了一下,“民女以为王医正所?开?的方子并无?不妥,却?不知,王医正为何诬陷我?”
王医正显然没料到她竟会说他开?的方子无?误,他着实?愣了一下,“你……”
“难道,是因为我发现您为老主君施针并不尽心?”
王医正瞳孔一缩,“一派胡言!”
“您紧张什么?”
倪素站直身?体,步步紧逼,“王医正用针一向不许我近前观看,说的是不许我学您的医术,实?则是为什么?您心里,清楚得很。”
“笑?话!我堂堂医正,难道不比你一个女子?”
“既是如此,王医正敢不敢与娘娘说,您今日落在?老主君身?上的每一针,都在?什么穴位?”
倪素盯住他,又走近一步。
“若王医正忘了,不若我替您复述如何?我们大可以请秦老医官来,让他评判您落下的每一针,究竟是否应是一个医正的水准?”
“你……”
王医正此时?才猛然惊觉,此女根本就是装的!她并非不通针法!
他心神大乱,后退几步,正欲为自己辩解,却?听帘内的娘娘忽然摔了茶盏:“好啊……王医正,你竟敢谋害我父!我要奏请官家,治你的死罪!”
“娘娘!”
王医正一见娘娘竟这般轻易地便相信了倪素的话,又听“死罪”二字,他双膝一软,跪下去,“娘娘!臣不敢啊娘娘!”
“来人!”
宫娥大喊。
外头进?来好几个宦官,他们一块儿将王医正制住,那近侍宫娥掀帘出来:“王医正,娘娘问你,为何要这样做?”
“臣冤枉啊……”
王医正颤声。
宫娥冷着脸,抬了抬手。
几个宦官要将王医正拖出门去,王医正此时?才彻底崩溃,他浑身?抖如筛糠,“娘娘!娘娘,臣并无?谋害老主君之心,臣只是,臣只是未曾尽心医治!”
“拖回来。”
贵妃在?帘后被宫娥扶着起?身?,帘子掀开?,她一张面容沉冷。
宦官们又将王医正拖拽回来,王医正狼狈得很,头上的官帽也掉了。
“王医正,你今日若将话都说清楚,我尚能饶你一命,若你说不清楚,可就莫要怪我了……”
贵妃盯住他。
“是是……”事到如今,王医正不得不全盘托出,“臣再不敢欺瞒娘娘!”
“谁让你这么做的?”
“是国公府的人……”
王医正伏趴在?地上,“娘娘!都是臣一时?鬼迷心窍,今年太医局的俸禄发的少,臣便想着家中无?论如何要将这个年关过了,臣想着这也不算是害人,所?以就……”
他为吴岱诊病之时?,贵妃还没有复宠,更无?身?孕。
后头就是想脱身?,也没有办法。
把柄都让国公府的人攥住了。
“你亲眼见着国公府的谁了?”
贵妃咬紧齿关。
“没有……只是仆从带着信儿来的。”王医正再不敢有丝毫保留。
既只是仆从,鲁国公又怎会留着做个罪证,贵妃如今就是想要在?官家面前说上几句话都不能够。
贵妃闭了闭眼,胸口起?伏,令宦官们将人拖出去。
殿中寂寂,宫娥服侍贵妃饮了几口安神茶,帘子被牙勾挽起?,贵妃顺了顺气?,方才抬起?眼睛看向站立在?不远处的女子。
半晌,她道:“倪素,你做得很好。”
方子其实?根本没有出任何问题,方才种种,不过是贵妃与倪素演的一场戏。
倪素在?确定王医正针法有误后,便在?手书上将王医正用的每一针都记录下来,并找机会将其偷偷交给?了吴府的内知。
贵妃故意?做出相信倪素的模样,便是想以死罪来试探王医正。
“民女说过,想在?娘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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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里求一条生路。”
倪素垂首,恭顺平和。
“你放心。”
贵妃盯着她,“你帮了我的大忙,我自然不会再为难于?你。”
“多谢娘娘,民女愿倾尽全力,为老主君医治癫病。”倪素俯身?作揖。
“好,你先去吧。”
贵妃微抬下颌。
天色还不见黑,宫门亦未上锁,看倪素被宦官领着出去,贵妃在?殿中脸色骤然阴沉许多。
今日有问题的却?不是什么药方子,而是药材。
其中的一味野参,是被人做了手脚的,幸而她谨慎,不但在?府中备了试药的人,取用药材之前,也都要人先查验。
自贵妃复宠,后又怀上身?孕,不少人上赶着巴结吴府,知道吴岱病着,各方送来了不少进?补的东西?。
这些,吴府的礼单上都是记得清清楚楚的。
今日用的参,在?礼单上也是找得见的,虽送礼的人不是国公府的,可那人家中的儿子,却?是因为潘有芳那个三司使才有的新职事。
“娘娘,奴婢不明白,国公府为何要这样做?”近身?服侍贵妃的宫娥小心翼翼地出声。
“还能有什么不明白的?”
贵妃冷笑?,“他不害我父亲的性命,是想稳住我,不想我父亲的癫病被治好,则是怕父亲清醒过来,便拿捏不住我。”
吴岱是浸淫官场多年的人,若他还算清醒,必定会借着自己的女儿翻身?起?势,到时?,局面就不是他鲁国公可以掌控得了的。
何况,从前一直与吴岱绑在?一条绳上的那个潘有芳,如今也与鲁国公沆瀣一气?,贵妃从前不是没有与父亲通过信,她也知道,在?父亲看来,这个潘有芳就是一条随时?会攀咬他的毒蛇!
父亲与潘有芳之间到底有多深的嫌隙,贵妃不清楚,但她晓得,无?论是鲁国公,还是潘有芳,不过都是将她当做一个傀儡。
爻县还有现成的太/祖血脉。
若她肚子不争气?,便会随时?被这二人一脚踢开?。
说不定,他们根本就是利用她来与嘉王斗,爻县的人才是他们的真正打算。
倪素赶在?宫门落锁前出了宫,天色渐渐发暗,她手中也没有提灯,就牵着身?边的人,领着他往前走。
“阿喜,饿吗?”
徐鹤雪看不见,顺从地跟着她的步履。
“嗯,我想在?外头吃一碗面,也不知道青穹吃过了没有,我给?他带一些烤饼回去吧。”倪素笑?着说。
徐鹤雪“嗯”了一声。
这会儿不下雪了,街边积雪没化,倪素不注意?踩到了砖石碎裂的地方,水洼弄湿了她的鞋履,她没吭声,拉着徐鹤雪在?街边的毡棚里坐下。
“娘娘会松口么?”
倪素一边吃面,一边轻声问。
“王医正所?为已经败露,她与鲁国公、潘有芳两?方既各有算计,就不可能坦诚以待,她如今唯一可以立身?的,就是她腹中的孩儿,一旦是个女儿,她就是一颗弃子,孟相公与周副使故意?让她知道了爻县的事,她现今一定坐立难安。”
“她既已明白自己的处境,自然不甘心做鲁国公随时?可丢弃的棋子,至少永庚若在?,爻县那位就没有机会上京。”
贵妃一定想给?自己,给?父亲吴岱留一条后路,一旦她生的是女儿,这条最近的后路,便是嘉王。
所?以她不能对嘉王赶尽杀绝。
“那就好。”
倪素捏紧筷子,说。
徐鹤雪事先找到礼单,从中挑出那个看似不起?眼,细究之下身?份却?又十分敏感的人,并在?王医正开?了药方子后,趁着吴府的家仆在?库房取用药材时?,故意?调换野参,并在?其中多添一味三七粉。
虽不致死,却?可以加重?吴岱的病情。
吴府的人查验药材,就会发现其中的端倪。
加之如今王医正的事一败露,贵妃心中,一定更加忌惮鲁国公。
倪素买好烤饼,与徐鹤雪回家去却?发现青穹已经睡下了,他睡眼惺忪地来开?门,倪素塞给?他热乎乎的烤饼,他清醒了点?:“谢谢倪姑娘。”
倪素去沐浴驱寒,青穹便在?檐廊底下吃烤饼,他弄了热热的荻花露水茶给?徐鹤雪,却?见他在?翻看着什么书册,便凑过去:“徐将军,这是什么啊?”
“食谱。”
徐鹤雪简短地答。
“您还写食谱啊?”青穹看他后面的书页都是空白的,上面的字他虽认不全,却?也能读懂一些,而且这书册上的字才不是书局里刊刻的那种,一看就是徐鹤雪自己写的。
“寻常食谱的食材调味的用量她总把握不好,所?以进?厨房总是手忙脚乱,我想按她的习惯和喜好,为她重?新编纂一本。”
徐鹤雪想了想,对青穹说,“我不方便一个人出去,你白日里若有空,可否去寻一个会做雀县菜的厨子?请他将自己擅长的菜都写下来,我可以给?酬金。”
“您哪里有钱啊?”
徐鹤雪面容清冷,眼底浸了一分极浅的笑?意?,“我找阿喜要。”
“您是要等写成再跟她说么?”青穹捧着脸。
“是。”
徐鹤雪将书页合上,“我不在?,她不会想要别人再做给?她吃。”
阿舟的事一出,倪素就什么都想自己学。
青穹原本轻松的神情一滞,手上捏着烤饼,却?有些吃不下去。
“这个食谱您打算叫什么名字啊?”
隔了会儿,他问。
徐鹤雪垂眼,蓝色的封皮干干净净,“叫《阿喜食单》。”
青穹明明心里有点?不好受,却?笑?了一下,“这个好。”
夜里满室明烛,倪素坐在?床沿,由徐鹤雪为她擦拭湿润的头发,她回过头,盯着他看。
“怎么了?”
徐鹤雪低声询问。
“你能和我讲一讲,嘉王殿下是怎样一个人么?”
她说。
“永庚……”
徐鹤雪谈及旧友,语气?里有一分轻松,“他性情敦厚,与人为善,我与他少时?出游,他瞧见路上逃难的百姓,一边哭一边就将自己带的所?有值钱的东西?都给?出去了。”
“以至于?我们两?个到雀县时?身?无?分文?,”
徐鹤雪拂开?她耳边的浅发,“我们去大钟寺,其实?也是为了寺中的斋饭。”
后来,还是公主嫂嫂的人找来,才将他们两?个落魄的少年接回去。
听他这样说,倪素也忍不住笑?起?来。
“我忽然明白,你为何会与嘉王殿下那样要好了。”她说。
“只是宫里的遭遇让他一直活在?惊惧里,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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些宗室子欺负他,他也闷声不吭,我已经记不清自己帮他打过几回架,”
徐鹤雪将湿润的帕子放到一旁,“他从来不好斗,非得我逼他,他才会鼓起?勇气?打回去。”
那段时?日,徐鹤雪经常被公主嫂嫂训诫。
两?个人躺下,倪素又要往他怀里钻,却?被他用厚实?的棉被裹起?来。
“阿喜,我想要一些钱。”
“这回又要买什么?”
“不是,是青穹要。”
倪素“咦”了一声,“那青穹要买什么啊?”
“不知道。”
他抿了一下唇。
“哦……那我明天问问他要多少。”倪素点?了点?头。
夜越深,雪又重?。
重?明殿里没有炭盆,嘉王连日没有穿鞋袜,脚上受着伤,又有生冻疮的势头,他蜷缩在?内殿那道门边,他听见里面的王妃时?不时?地在?咳,咳得嗓子都哑了。
她睡也睡得不够安稳。
嘉王嘴唇干裂,呆呆地望着棂窗缝隙透来的月亮华光。
近来越是夜深人静,他便越是会想起?他与老师时?隔多年之后,唯一一次的谈话。
那时?,就是在?这殿中。
老师说,他终于?敢祭奠那个人。
然后,他就在?刑台之上,为他最好的学生鸣不平。
那么他呢?
他要到何时?,才敢祭奠那个人?
嘉王指节收紧,惊觉自己捏碎了掌中的东西?,又匆忙舒展手掌,随后,他久久地盯着散碎的药丸。
朝堂里越是风起?云涌,官家就越是不会轻易动他的性命。
嘉王猛地将丸药塞入嘴里。
他站起?身?,脚底的伤处因为他的行走而又裂开?,浸出血迹,他一瘸一拐,目之所?及,杯盏,花瓶,全部被他砸碎在?地。
“来人……”
他毫不在?意?地踩着碎瓷片,齿间浸出血,“来人!”
他大喊着。
外面的宦官被这一阵响动吓跑了瞌睡,他们面面相觑,随即匆忙打开?殿门,檐下的灯火照进?去,他们抬起?头,只见那位嘉王殿下踉跄着站不住,顷刻之间,嘴里竟吐出血来。
“殿下!”
宦官大惊失色。
重?明殿一片慌乱,嘉王殿下中毒的消息一经传出,在?太医局值房里的医正立刻赶了过来。
嘉王被宦官们按在?榻上,他挣扎不得,胸膛剧烈起?伏,一张嘴,就是血,“让人,给?本王的王妃诊病,否则,否则……”
他嘴里含混血沫,一字一顿,“否则本王,绝不用药。”
第112章[VIP]行香子(三)
嘉王的性命保住了?。
而嘉王饭食中被掺了?毒的消息亦在当夜不胫而走,下毒的人还没查出来,朝堂之上,新党借题发挥,与旧党闹得不可开交。
不过几日,贵妃对?嘉王痛下毒手的传言愈演愈烈。
但就在这个当口,
贵妃却冒着风雪,在庆和殿外为嘉王求情。
她怀着身孕,正元帝自然不会让她在冷风里多待,当日贵妃在庆和殿中一直待至天黑方才出来。
十?二?月初五,正元帝亲自下了?两道敕令。
一道,是解除嘉王夫妇的幽禁,另一道,则是废嘉王妃李昔真为庶人。
“殿下,李庶人与您成婚多年,仍无所出,”入内内侍省都都知梁神福亲自来宣旨,他见嘉王脸色苍白,清癯不少,心中有些不忍,便?豪言宽慰道,“官家也是为您打算,毕竟宗室血脉,是不能儿戏的。”
趁着嘉王尚在昏迷之际,宫人们?早将李昔真迁出重?明殿,嘉王醒来甚至问?不出李昔真如今在哪儿。
他躺在冰冷的地面,眼?皮红肿,一句话也不说。
“快将殿下扶回榻上去,万不可让殿下再受凉。”梁神福无奈地叹了?口气,唤来几个年轻的宦官。
重?明殿的禁令虽解了?,但嘉王却病势沉重?,一步都踏不出门。
正元帝才废嘉王妃李氏为庶人,不过几日,宫中便?传出贵妃欲将自己的内侄女接入京中为嘉王良配的消息。
“听说贵妃的内侄女儿才十?五岁?”
太医局有时也是个闲话多的地方,但他们?通常都是冷不丁地来上这么一句,然后其他的人应两声“是啊”,“没错”,剩下的话就都谨慎地放在心里头?了?。
倪素没有料到,贵妃竟还想通过姻亲来束缚嘉王,若她生的是个儿子?,她也不过是损失了?一个内侄女,若她生的是个女儿,那么她便?可以借着内侄女来与嘉王拉拢关?系。
“秦老。”
倪素伏案翻看医书,犹豫了?好一会儿,还是低声问?:“您知道,李庶人被送去哪儿了?么?”
秦老医官乍听她这一问?,他抬起头?来,捋了?捋胡须,“听说是送到南郊的别苑里了?,那儿原先?是收容太/祖那些妃嫔的地方。”
提及“太/祖”,他声音放得更轻。
“听说她身子?不好,可有人去医治?”
倪素问?道。
“这两日正要说这事呢,这种去别苑的差事还不知道让谁去,”说到这儿,秦老医官不由摇了?摇头?,“不用想,他们?必是要推诿一番的。”
“我可以去么?”
秦老医一顿,官挑起眼?皮,“你?要去?”
倪素点了?点头?,“李庶人既已不是宗亲,我应该可以为她开方用药吧?”
秦老医官审视着她,“你?为什么想去?”
“听闻李庶人在彤州,亦是一位颇有声名的女子?,我不忍她潦倒之际,又?受病苦,所以……”
“可别在宫里头?说这些夸赞她的话,”秦老医官抬手止住她的话音,“我晓得你?是个有仁心的女子?,钻研女科也是看不得女子?的苦楚,既如此,此事我就帮你?说一说。”
“多谢秦老。”
倪素露出笑容。
太医局多的是不愿去南郊别苑的医正,倪素主动请缨,这差事自然也就顺理成章地落到了?她的头?上。
只是她还没有去南郊别苑,嘉王以一副病体跪在庆和殿外拒婚的消息便?传遍了?宫中。
嘉王油盐不进,官家盛怒之下,便?下旨令嘉王返回彤州。
大齐的亲王没有封地,并且不能出京,但嘉王一直是一个例外,他没有封地,却被长期安置在彤州行?宫。
究其原因,也不过是正元帝不想看见他而已。
此次回彤州行?宫,正元帝又?增派禁军,名为护卫行?宫,实则是要将嘉王拘在彤州行?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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内。
但这显然不能令旧党满意。
“贵妃真是糊涂至极!她用内侄女去攀嘉王的亲,不就是要与咱们?撕破脸么?”
是夜,鲁国公在府中与人饮茶,“瞧瞧那嘉王,却不肯领她的情。”
“国公爷,如今却不是咱们?该自得的时候。”
潘有芳靠在椅背上,神情凝重?,“今日朝堂上,孟云献重?提了?文端公主府当年那批家财,国库里的数目和当年在公主府清点的数目对?不上。”
“我知道。”
“您当然知道。”
潘有芳撩起眼?皮,“那公主府的校尉陆恒是如何死的,您与吴岱都知道。”
房中倏尔寂静。
鲁国公身材发福,脸颊胖胖的,导致眼?睛显得小一些,却很锐利,他一笑,“立誉,你?是在怪我父王,还是怪吴岱?”
潘有芳不言。
“我知道,你?恨吴岱,”鲁国公吹了?吹茶沫子?,“可是立誉啊,你?再恨,如今不也和他是一类人了?么?”
“既当了?婊子?,就别再想着立那牌坊。”
潘有芳心脏一缩,他一手握紧椅子?的扶手,沉声,“国公爷,您应该知道,官家最记恨有人在他眼?皮子?底下敛财没个限度。”
“我自然知道。”
鲁国公面无表情,“我还知道,此事若被揭出,官家就难容我了?。”
文端公主再怎么说,也是官家一母同胞的亲妹妹,兄妹二?人差的岁数大,文端公主出阁之前,官家对?这个幼妹是极为疼爱的。
驸马徐清雨病死,后来又?是玉节将军徐鹤雪以叛国之罪被凌迟而死,文端公主接受不了?这样沉重?的打击,郁结离世。
文端公主与驸马又?无子?女,公主府连后继的人也没有,官家便?做主将公主府的财产全都充入国库,用以国事。
其实公主府的财产大部分是来自于青崖州徐氏,当年驸马徐清雨与母亲周氏携带年幼的徐鹤雪入京时,将徐清雨徐鹤雪两兄弟的父亲徐宪所有的家财也都一并带来。
那是一个百年世族嫡系一脉的积淀。
“国库里只有四成,剩下的六成在您父亲南康王和吴岱手里,”潘有芳接过话去,“我曾以为,此事只有那陆恒最清楚,他死了?,就没人查得清这笔烂账,可如今看来,却不尽然。”
“你?是说他那个儿子??”
鲁国公一时却想不起那个人,“他是改了?姓的?改成什么了??”
“如今姓董,名董耀,跟着他那个在临阳做县令的舅舅董成达姓,之前替张公去代州查粮草案的人里就有他,我猜孟云献之所以重?提这桩事,就是从他们?那儿得的消息。”
潘有芳说道。
“立誉,你?得收拾啊。”
鲁国公脸上带笑。
潘有芳手指一屈,他面上没什么多余的神情,只点了?点头?,“我想想。”
一朝行?差踏错,他终身都要为南康王父子?与吴岱收拾烂摊子?。
“但眼?下,嘉王这桩事也不能含糊,”鲁国公收敛笑意,将茶碗搁到一旁,他一双眼?睛盯着潘有芳,“你?明白我的意思吧?”
潘有芳起身整理衣袍,“国公爷放心。”
官家令嘉王回彤州,但派去护送的禁军却并不多,这不就是要让嘉王自生自灭么?哪怕死在路上呢?
这注定不是一个平静的夜。
雪越下越大,路上结冰,嘉王的车驾午后出城,车轱辘在泥泞里陷了?又?陷,走得很缓慢。
天黑透,一行?车马便?停在简陋的驿站。
一名亲卫在房中劝嘉王用些热汤,见他一直干坐着,话也不说,亲卫着急得很,“殿下,您多少用一些热汤暖暖身子?啊!”
嘉王只摇头?。
亲卫不知如何再劝,却听门外一阵急促的步履声响起,随后便?是一道焦急的声音:“殿下,袁大人,情况有些不对?!”
姓袁的亲卫心神一凛,他立即道,“殿下,您留在房中千万不要出去!”
门开了?又?合上。
外面风雪更盛,而嘉王端坐房中,一动不动。
驿站很快被一些来路不明的人包围,他们?显然是有备而来,才骑马冲来,便?先?放出燃着火苗的箭矢。
驿站内很快火光冲天。
两方人马厮杀开来,守在嘉王门外的亲卫见火势蔓延过来,便?立即进去将嘉王带出。
也是此时,这些蒙面的杀手一见嘉王出现,攻势更为猛烈。
被乱箭射穿身躯的禁军倒在嘉王的脚边,他低头?对?上那双闭不上的眼?,四周的火光烤得他面颊生疼。
“带殿下先?走!”
袁亲卫领着人与同行?的禁军一块儿抵住敌方的攻势,冲护着嘉王的亲卫们?大喊。
然而撕开的口子?很快合拢,身后是火海,身前是越逼越紧的杀手。
他们?不要命地朝嘉王的方向扑去。
眼?看护卫嘉王的人要抵挡不住,却不知拼杀声之外又?是何时有一片繁杂的马蹄声。
袁亲卫与众人一看,又?是蒙着面的一行?人。
见他们?持刀冲来,袁亲卫心中发寒。
谁知下一刻,他却见那些人竟劈砍起与禁军相抗的杀手。
他们?是来救嘉王殿下的!
袁亲卫精神一振,喊道:“来啊,杀了?他们?!”
方才还处于优势地位的数百杀手立即被两方合围,袁亲卫趁此机会跑到嘉王身边,与其他亲卫一起护卫着嘉王冲出去。
袁亲卫迅速将嘉王扶上马,随即一行?人立即朝着夜幕深处跑去。
只是路上的湿泞处结了?冰,嘉王的马蹄子?一滑,整匹马连带着人一齐摔出去。
“殿下!”
袁亲卫立即下马,跑去将摔到路边结冰的河面上的嘉王搀扶起来。
也是此时,又?有数十?人不知从何处围了?上来。
袁亲卫大惊,他们?竟还留有后手!
没有办法,亲卫们?在前面挡着,袁亲卫带着嘉王艰难地在冰面上行?走,他们?往对?岸跑,不多时,后面便?有人追来。
袁亲卫挡在嘉王身前,抽出刀来,迎上去便?与人缠斗起来。
来的人比亲卫的人数多,总有人能腾出手来,一步步靠近嘉王,袁亲卫应付着身前的人,一个回头?,便?见两名黑衣人提刀朝嘉王砍去。
嘉王毫无所觉,他仍然在往前跑。
只是鞋履湿滑,他一脚踩到冰面薄弱处,一只脚陷下去,瞬间寒凉的水裹附而来,冷得他筋骨俱颤。
寒风擦着刀刃的声音袭来,他回过头?,只见冷光闪烁。
“殿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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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袁亲卫挡开面前的杀手,奋力朝嘉王跑去。
嘉王下意识地侧过脸。
岸边忽有马儿长嘶一声,一道身形提着一盏灯,踩踏冰面上众人的肩背,几乎如风一般飞快掠来,他手中的剑脱手,刺破寒雾凛风,正中嘉王身前一人的后背。
另一人的刀锋因此而一滞,他看着身边的人倒下去,他立时回神要再朝嘉王砍去,却已来不及。
袁亲卫借着光滑冰面,双足往前一滑,身子?后仰,一刀刺中他的腿骨,趁他吃痛屈膝的刹那,又?给了?他一刀,彻底结果?了?此人的性命。
袁亲卫将嘉王冻得没有知觉的脚从冰层底下带出,合上寒雾茫茫,嘉王与袁亲卫回头?,看见那道白衣身影穿梭于那些来势汹汹的杀手之间。
不到一盏茶,那些人要么死在他手上,要么死在嘉王的亲卫手里。
鹅毛大雪里,
嘉王看着他的背影。
他收了?剑,竟就朝岸上去了?。
借着冷白的月华,嘉王勉强看见那岸边有一匹白马,马背上似乎还有一人。
嘉王的一只脚已经冻得没有知觉了?,他一瘸一拐,由袁亲卫搀扶着往岸边走近,荻花丛接连成片,被风吹得乱极了?。
“……你?是谁?”
越是走近,嘉王心中就越是笼罩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感觉。
徐鹤雪闻声,他回过头?,其实帷帽遮掩之下,他有些看不清嘉王的脸。
大雪扑簌纷纷。
他的旧友永庚,已经年过三十?了?。
不再是他勉强记住的少年模样,也不再有从前那些光景。
“你?为什么不说话?”
嘉王吞咽了?寒气,嗓子?痒得咳嗽难止。
“殿下。”
徐鹤雪故意使?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沙哑一些,他想将这个人看得更清楚些,却又?不能掀开帷帽,“萍水相逢而已,何必问?。”
“你?知道我的身份,你?是谁的人?为何救我?”嘉王险些又?在冰面滑倒,幸而袁亲卫及时扶稳了?他。
他一步一步地蹒跚朝前,紧盯着岸上的人。
“你?回彤州的一路不会太平,但有人会护你?。”
重?逢之际,相对?不识。
徐鹤雪心中有些难捱,喉结轻滚,“万望殿下,珍重?自身。”
嘉王见他转身上马,他总觉得此人过分喑哑的声音刺得他胸口发酸,而那马背上的女子?忽然唤他,“嘉王殿下,王妃在南郊别苑,您不必担心,如今有医工专为她诊病,也会将她照顾得很好。”
嘉王不认得她。
那也是个遮了?面的女子?。
远处有一片火光近了?,他们?在大声呼喊着“嘉王殿下”,这一刹,白马扬蹄,朝夜幕疾奔。
“停下!”
嘉王踉跄地往岸上去,他大喊:“你?们?等一等!”
马蹄声渐渐听不到了?,那盏灯的光也不见,嘉王朝前跑了?几步,被袁亲卫扶住,“殿下,您怎么了??”
“将他们?追回来……”
嘉王颤抖着嘴唇,喃喃,“追回来……”
袁亲卫立即命人去追,随后他又?问?,“殿下,您认得他们?么?”
不认得。
可是嘉王揪紧了?自己的衣襟,他慢慢地蹲下去,好像有一只手在狠狠地攥握他的心脏。
周挺带着人赶来,见嘉王蹲在山道中间,他便?走上前去,“殿下怎么了??”
袁亲卫见他遮着脸,便?问?了?声:“您是……”
“我是孟相公派来保护殿下的人。”
周挺说道。
袁亲卫一听“孟相公”三字,便?着实松了?一口气,他俯身去将嘉王扶起来,此时周挺见嘉王转过身,才发觉他眼?睑浸泪。
他愣了?一下,“殿下这是……”
“方才有一男一女在此,得亏那位年轻公子?,否则殿下就危险了?。”袁亲卫到这会儿还有些后怕。
“他们?人呢?”
周挺环视一圈。
“已经走了?,我才命人去追。”袁亲卫说道。
周挺皱了?皱眉,一男一女,这个节骨眼?,还有哪一路人来救嘉王?
夜越深,雪越盛。
徐鹤雪骑马疾驰,甩开了?追在后面的那些人,他一言不发,耳畔越发急促的风声他似乎也听不到。
倪素抬头?望向他。
他的一只手却落来,按压了?一下她将要滑下去的兜帽。
“真的……不与他相认么?”
倪素以掌心裹住他握着缰绳的手。
“周挺在,永庚的亲卫都在,我若让更多人知道我回来,便?是置幽都法度于不顾。”
生与死之间,所隔恨水,是界限,亦是敬畏。
人敬畏生死,才知生的可贵,死的意义,如此,人才会学着珍视自己或他人的性命。
“何况他若知道我在此,只怕会冒险抗旨,”他的声线依旧沉静,却不自禁地低首,雪花拂鬓,他的下颌抵在倪素肩头?,“他的处境本?就危险,若再抗旨,便?是给鲁国公与潘有芳递刀。”
暂避彤州,总比继续待在云京好。
琉璃灯在颠簸中灭了?火光,徐鹤雪眼?前归于一片漆黑,他听见马蹄声声,寒风猎猎。
他想起荻花岸边,
冰面之上,那道朦胧的,蹒跚的身影。
自徐鹤雪十?四岁离京,就再也没有见过他。
虽只书信常来往,仍为彼此之知己。
“他此生,”
徐鹤雪仰面,鬓边几缕浅发微扬,雪粒子?落在他的眼?眉,却始终无法消融,“我对?他唯一的期盼,就是他能好好地活着。”
第113章[VIP]行香子(四)
岁暮天寒,正元帝受了风寒夜里睡得?本就不安稳,丑时?忽有宫人来报,皇城南面的?宫室因连日的?积雪厚重而被压断了脊梁。
然而不祥之事非只这一桩,寅时?早朝,百官觐见,多地雪灾,饥馑冻馁者众,时?有冻死百姓与牲畜的?事发生。
丰州的?官衙年久失修,地方官员请示朝廷几番不见拨钱,今年雪灾一重,衙门的?鼓角楼倾塌,压死了鼓角匠全家。
雪灾如此严重,不但使地方不得?安宁,竟还使宫室倾塌,这实?在不是一个好的?征兆,灾者,天之谴也。
作为大齐皇帝,正元帝不能不以此为警示,赈济地方,安抚臣民,并举行祭天仪式。
正元帝信道?,对?“天谴”二字实?在敏感,在朝上议定祭天仪式在泰安殿举行后,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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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从朝天殿到庆和?殿这么一段路,寒风便吹得?他头疾发作。
倪素天亮时?才得?以进城,她回到南槐街换过一身衣裳后,才来宫中取牌子,预备去南郊别苑。
“秦老呢?”
倪素入了正堂,却?没?有在里面瞧见秦老医官。
“官家头疾犯了,秦老医官他们都去庆和?殿了。”一名局生随口答了她。
话音才落,门帘被人从外面掀起来,如此冷的?天,进来的?医正们额上却?有细汗,倪素看着秦老医官在后头,被人扶着,腿脚似乎出了问题。
“秦老,您这是怎么了?”
倪素立时?上前。
“人老了不中用,在外头滑了一跤。”秦老医官勉强笑了笑。
几名医正将秦老医官扶到流苏帘子后头的?竹榻上,倪素用软枕垫在他身后,又将炭盆挪得?离他近些。
炉上煮着茶,她瞧了一眼,还不见热。
“官家的?头疾怎么又犯了?”
倪素往炉子里添炭。
“本就是在病中,今日上朝来去一趟又受了风,”秦老医官咳嗽了几声,“听说积雪压塌了南面的?一座宫室,都说是天谴,官家怎能不急火攻心。”
倪素见秦老医官的?神情有些怪异,便问了声,“您在想什么?”
“啊,没?什么。”
秦老医官摇了摇头。
太医局至今没?有更好的?办法根治官家的?头疾,以往官家头疾发作得?若是严重,比起用太医局不够止痛的?汤药,官家更愿意服食金丹。
金丹服下,半刻便不痛。
但今日,官家痛得?那样厉害,却?始终没?有说要?服用金丹的?话。
倪素为秦老医官倒好热茶,备好茶点,才去领了去南郊别苑的?牌子,宫门外备了车马,赶车的?是内侍省的?宦官。
倪素才将药箱交予宦官放到车中,她踩着马凳上去,正欲躬身掀帘入车内,却?隐约听见一阵甲胄碰撞的?森寒之声。
严整的?步履声越来越近。
倪素侧身抬首,只见红衣金甲的?禁军整齐划一地跑来,迅速将道?路两旁肃清干净,挡住车马行人。
“这是怎么了?”年轻的?宦官皱起眉头,他冻得?鼻头发红,瞧见这样一幕,便抱怨出声,“挡在这儿,咱们怎么走?啊?”
倪素站在马车上,自然也能越过人墙,看得?更远一些。
寒风呼号,落雪纷纷。
着甲带刀的?亲卫与禁军簇拥着一个人,那人衣袍单薄,每走?三步,便屈膝叩首,高呼:“陛下仁德,鬼伏神钦,万方有罪,在臣一人,恳请上苍,移灾于臣!”
污泥沾湿他的?衣袍,雪水浸透他的?发髻,他的?脸色苍白?,嘴唇已经?冻得?乌紫,未着鞋袜,重复着起身前行三步,再屈膝下跪,大喊。
昨夜荻花河畔,
倪素见过他的?脸。
她本能地垂眸,袖子边的?淡雾不见,她环视四周,只见那道?淡薄的?白?衣身影,已悄无?声息地越过禁军的?人墙。
白?日明光,寒雾弥漫。
徐鹤雪几乎一下定在道?路中间,他看着那个人的?脸,双足似有千斤重。
“殿下……”
袁亲卫见嘉王起身困难,便想去扶,却?被他挥开了手。
嘉王咬着牙,双手撑在潮湿的?地面站起身,往前一步,两步,三步,又跪下去,重复方才的?话。
他渐渐地近了。
“陛下……”
嘉王铣足,踉跄地往前,才走?出两步便摔下去,徐鹤雪上前两步要?去扶,但他半透的?手穿过嘉王的?衣袖与手臂。
嘉王摔倒在地,只觉迎面拂来的?风更加阴寒。
徐鹤雪看着他勉强起身,又往前走?了一步。
这样近,足够徐鹤雪看清他如今的?这副样貌,五官褪去年少时?的?稚嫩,已沉淀出几分岁月的?痕迹。
更高了,却?还与年少时?一样,如此清瘦。
“永庚……”
他喉结微动。
为何回来?
可眼前这个人给不了他答案,徐鹤雪看着他在自己面前跪下去,叩头,“陛下仁德,鬼伏神钦,万方有罪,在臣一人,恳请上苍,移灾于臣!”
为何如此?
徐鹤雪蜷紧指节。
嘉王起身,毫无?所觉地朝前走?,撞得?残魂散成淡雾,他倏尔止步,回过头,寒烟缕缕,朔风刺骨。
“殿下?”袁亲卫不知他在看什么。
嘉王也不知道?自己在看什么,他又回过身,迈着艰难地步履朝前,三拜九叩,朝着那道?宫门,朝着那座皇城。
自嘉王入城,宫中便已得?了消息,正元帝在庆和?殿中,头疾的?疼劲儿还没?缓过去,立在一侧的?梁神福小心翼翼地说,“听说,是从御街一路如此过来的?,嘉王铣足,三拜九叩。”
正元帝躺在龙榻上,久久不言。
任是谁,也没?有料到,嘉王竟敢抗旨不遵,返回云京,原本正要?出宫的?潘有芳等人也聚集在永定门,他们看着嘉王走?三步,三叩首,一双赤足满是血,衣袍上也沾着脏污血渍。
“官家说要?见?”
潘有芳问了声身边的?殿中侍御史丁进。
“是。”
丁进盯住不远处嘉王的?身影,脸色有些发沉。
嘉王抗旨回京,官家此时?却?要?见,这已经?很?不妙了。
孟云献在政事堂的?后堂里端坐,闭目养神。
“孟公,您昨儿才借着底下人点了黄相公一番,黄相公昨夜已劝得?官家改变心意,增派禁军保护嘉王回彤州,可嘉王今日……却?自己回来了。”
黄宗玉是领了命与孟云献一块儿推新政的?,他虽是个不主?战的?保守派,却?也算不得?是什么旧党,为了江山社稷,他自然也有自己的?一番考量。
贵妃腹中的?孩儿尚不知男女,黄宗玉就必须暂保嘉王。
可增派的?禁军才出城不久,嘉王却?折返回来。
这实?在出乎裴知远的?意料。
“怎么我?看您,一点都不惊讶?”裴知远注意着孟云献的?神情。
“他不想走?,于我?们而言,难道?不是一桩好事么?”
孟云献没?睁眼。
“可这是抗旨啊孟公。”
裴知远叹了口气。
“官家不是要?见他么?”孟云献靠着椅背,“雪灾闹得?人心惶惶,古来有言,君主?不明而致天谴,如今正是官家头疼的?时?候,朝臣们都盼着官家罪己而告上苍,可嘉王却?是高呼着‘陛下仁德,鬼伏神钦’,三步九叩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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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的?。”
此为忠孝,无?可诟病。
孟云献自始至终没?有睁开眼。
嘉王一路跪到了庆和?殿,梁神福看见他衣摆破损,磨得?都是血,心中便是一惊,随即赶紧叫来几个宫人将他扶到殿中去。
庆和?殿烧着地龙,嘉王一身骨肉都像结了冰似的?,乍进暖烘烘的?殿中,他几乎是立时?打了一个寒颤。
内殿里汤药的?苦味没?散,嘉王身上的?雪粒子开始融化,他挣开宫人的?手,跪在地上,朝着帘内,“爹爹。”
他的?嗓音已经?嘶哑。
帘内一时?没?有动静,嘉王双手撑在地面,安静地伏跪。
“永庚,如今,你都敢抗旨了?你可知,抗旨是什么罪过?”
那道?声音不轻不重。
“知道?,”
嘉王看着地面映出的?,自己的?影子,“但永庚,不能不回来。”
“你倒说说看,为何?”
“永庚梦见王叔了。”
他说,“王叔在梦中训斥我?,说我?既为君父之子,便不该违逆您,我?理?应在您身边,尽一个儿子的?孝道?……自他离世,我?没?有梦见过他一回,昨夜一梦,肝胆俱裂,为人子,我?有负王叔,更有负爹爹……”
他抬起头,眼睑湿润,“王叔点醒了我?,我?想,就算是死,我?也应该回来见爹爹。”
他口中的?“王叔”,实?则是他的?生父恭王。
“朕也没?有梦见过他。”
亲弟弟离世好多年,正元帝发觉自己都有些记不住他的?脸。
正元帝忽然一阵猛烈地咳嗽。
梁神福立即进去送了一碗热茶,正元帝才喝一口,便咳得?更加厉害,他挥开梁神福的?手,杯盏骤然落地。
“爹爹……”
嘉王唤了一声。
正元帝平复了好一会儿才喘着气,“你到底是朕认下的?儿子,如今又为朕三拜九叩,以祭上苍,可朕若是怜悯你这份孝心,那么永庚,你又该如何做?”
虽声音虚浮,却?不减帝王威压。
嘉王立时?伏低身子,他手肘在地面抵得?生疼,双膝几乎疼得?他浑身发颤,雪水顺着他的?鬓发往下淌。
他绷紧下颌,咬紧牙关。
唇齿浸着血腥气。
最终闭起眼,颤抖着声音:
“永庚,愿听从爹爹旨意,与李庶人——义绝。”
“开春之后,迎娶吴氏女。”
第114章[VIP]行香子(五)
车马辘辘,碾过泥泞。
寒风时时掠窗而来,倪素将浅发绕到耳后,浅淡的雾气缭绕在她身侧,逐渐凝成一个?人的身形。
倪素看着他放在膝上的手,片刻,她伸手去握,大?约是因为她的掌心温热,徐鹤雪回过神,抬起眼睛。
倪素又?往他身边挪了挪,在马车前行的杂声掩饰下,她凑近他,声音放得很轻:“官家好像没有要怪罪他的意?思?。”
嘉王进宫后不久,道路两旁的禁军撤去,倪素佯装忘了重要的东西在太医局,与赶车的宦官说要再回去拿一趟。
她回太医局时,正好遇见几名医正匆匆地出去,她状似不经意?地询问了一番正堂里的局生,才知?道那几名医正是去重明殿给嘉王殿下治伤的。
“你……”
倪素正欲再说些什么,她忽然一顿,垂下眼帘。
殷红的血珠,悬在他的腕底。
在太医局中她忙于打探嘉王的消息,也没有顾得上看自己的袖子?边有没有淡雾一直相随,“你去哪儿了?”
“政事堂。”
徐鹤雪在皇城内虽不能聚形,却能听?能看,“我听?见有人提起蒋先明,说他昨夜也见过官家,虽不知?他到底对官家说了什么,但他一走,官家就准了黄宗玉的奏疏,增派禁军保护永庚。”
“你觉得他说了什么?”
“爻县。”
徐鹤雪简短两字,倪素立时反应过来,“这就说得通了。”
倪素与周挺说过“两头使?力”的话,贵妃与鲁国公翻脸,非只因为她与徐鹤雪借着银针与王医正这两件事来离间他们,还?因为周挺故意?命人透露国公府往爻县运药材一事。
贵妃一旦生疑,便入了周挺的圈套,她的人无论?怎么查,都在周挺的眼皮子?底下,最终查出来的,也都是周挺想?让她知?道的。
贵妃不能以此事跟官家吹枕头风,因为她是妇人,绝不能议论?政事,何?况这还?是捕风捉影,没有证据的事。
但有一个?人,却名正言顺地拥有“风闻奏事,不具证据”的权力。
那便是御史?中丞蒋先明。
周挺背后是当朝宰执孟云献,孟云献将此事透露给蒋先明,而依照蒋先明的性子?,他未必会将此事原原本本地告知?官家,毕竟鲁国公是宗亲,他也许会先查清楚国公府送去蓉江府的是不是药材,若不是,那么那些东西又?是否送到了爻县。
蒋先明也不是什么新党旧党,谁都知?道,他就是一个?孤臣,是官家亲手送到那个?位子?的孤臣。
为了大?齐的江山社稷,他一定会与黄宗玉做一样的选择——保住嘉王。
蒋先明只需要不经意?地在官家面前提一下那个?很有可能被官家忘记的,太/祖一脉的子?孙,一个?姓赵的县丞。
这相当于给官家提了一个?醒,若贵妃生女,江山社稷难道要交予太/祖一脉?
嘉王到底是太宗一脉,他才是与官家更近的血亲。
官家并非是因为一个?养子?的孝心而饶恕他抗旨的死罪,而是比起在爻县的太/祖血脉,他更愿意?让嘉王继续待在云京。
“昨夜,我听?见他让我们停下,”倪素用绣帕擦拭他的手,“即便你们好多年没有见过,彼此音容已改,但我觉得,他是因为觉得昨夜救他的人像你,才会那样。”
殷红的血迹沾在绣帕上,细微的莹尘闪动。
倪素抬起头,“我觉得,他从没有忘记你。”
外?面赶车的宦官似乎听?到了几声模糊的低语,他偏过头,竹编帘不易被风吹起,他不确定地问了声:“小娘子?,你在说什么?”
“我说今天真是冷。”
倪素望向竹编帘外?,年轻宦官的身影。
弥漫的雪意?几乎刺得宦官脸颊生疼,他长叹一声,“是啊,今年这冬实在不好过,老天爷狠心呐……”
南郊别苑是太/祖在位时所?建,太宗时,用作收容太/祖嫔妃的地方,历经好几位皇帝,到如?今别苑里什么贵人也不剩下,统共也没修葺过几回,昔日雅致风流的园林,如?今已是荒草丛生,而冬日雪重,萧条更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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倪素递了牌子?,才被人领入别苑内,李昔真住在西南角,屋舍从内到外?都是一样的冷,里面显然没有烧炭盆。
李昔真躺在榻上,时不时地咳嗽。
“李庶人,宫里为你诊病的人来了。”别苑里的宫人说话冷冰冰的,脸上也不见半点恭敬,说罢也不等帘内的人应答,便自顾自地出去了。
李昔真转过头,看向素纱帘外?,“是个?小娘子??”
她咳得嗓音都沙哑了。
“王妃……”倪素才出声,发觉那宫娥在门外?盯住她,才改了口,“李庶人,我名倪素,因官家准许我在太医局行走,所?以我才有机会来为您诊病。”
“倪素……”
李昔真揉捻着这个?名字,“我知?道你,你便是那位从雍州回来的小娘子?。”
“是。”
倪素应了一声,掀开帘子?走进去,她抬头,看见榻上的妇人身上竟只有一张单薄的棉被,“他们怎么……”
李昔真从被中伸出手,泛白的唇弯了弯,“我如?今只是庶人,这样,已经很好了。”
倪素抿唇,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好,她走上前去,用脉枕垫在李昔真的腕下,为她诊脉。
“女子?行医,很不易吧?”
李昔真打量着她。
“虽不易,但也不是完全无路可走。”
倪素说道。
李昔真笑了笑,“看得出,你是一个?不一般的小娘子?。”
“您肾气虚弱,气血不足,如?今又?受了风寒,”倪素松开她的手腕,将脉枕收起来,在药箱中找笔墨,“但您放心,我答应过嘉王殿下要照顾好您。”
外?面有宫人在,因而倪素的声音压得很低。
李昔真乍听?她提及嘉王,她先是一怔,随即愕然地望着面前这个?年轻女子?,“你……”
“嘉王殿下回来了。”
倪素抬起头。
“他抗旨?”
李昔真立时猛咳起来,她挣扎着要坐起身,倪素立即放下手中的东西,坐到床沿去将她扶起来,又?对门外?喊道:“快去烧些热水来!”
门外?没什么动静,倪素无法,只得掀了帘子?出去,宫娥在廊庑里,动也不动,倪素心知?这世道的人情冷暖,她从袖中取了一些钱,塞入宫娥手中,“请你去烧一些热水给李庶人用。”
宫娥见了钱,神情才有了几分?笑意?,她没说什么话,转身便朝廊庑尽头去了。
倪素回到屋中,用棉被裹住李昔真,“嘉王殿下铣足入城,从御街到皇城,三拜九叩,甫一入宫,便得官家召见,官家不但没有怪罪他,还?传了太医局的医正为他治伤。”
倪素还?将自己亲耳听?到的那句“陛下仁德,鬼服神钦,万方有罪,在臣一人,恳请上苍,移灾于臣”复述给她听?。
李昔真缓了缓神,胸口起伏着,眼眶几乎是立时湿润。
倪素愣了,才想?用自己的手帕给她擦泪,拿出来看见帕子?上的血,她一下又?将其收回怀中。
李昔真忽然垂下头,长发落了几缕到她肩前来,她双手掩面,倪素正要安抚,却见她倏尔抬起头,虽眼睑发红,却是笑着的。
笑得快慰。
“谢谢你,倪小娘子?。”
李昔真望着她说,“这个?消息,比什么都重要。”
倪素离开别苑之前,又?塞给了看顾李昔真的宫娥一些钱,请她为其再准备一床厚实的棉被,在屋中添些炭火。
“王妃真是一位娴静文雅的女子?。”
倪素牵着徐鹤雪的手在永安湖畔走,“我忽然想?起,你曾与我说过你的旧友曾亲手做纸鸢讨青梅的欢心,那位青梅,就是她啊。”
还?有那件玄黑大?氅上所?绣的“子?凌”二字,也是出自嘉王妃的手。
“他们儿时相识,少时相知?,永庚与她情投意?合。”
李昔真一副病体,形容不整,因而徐鹤雪并未跟随倪素进去。
其实徐鹤雪少时也没见过李昔真几面,但他知?道,嘉王入宫之后,与李昔真一直有书信往来,那些书信,几乎是嘉王在宫中唯一的支柱。
“永庚在宫中一向寡言,只有在收到她的书信时,与我说的话才会多一些,”徐鹤雪想?起了一些事,他流露一分?感怀,“虽然,我并不想?听?他们两个?之间的那些琐事。”
可赵永庚,总是要念给他听?。
“我的老师,亦是他的老师,”
徐鹤雪倏尔停步,“阿喜,我觉得,他是将老师的遗言记在心里了,可我又?怕他这样。”
他知?道,孟云献在推着赵永庚走一条艰难的路。
大?齐的皇子?不能入朝议政,即便为亲王,也无实权在握,赵永庚从封王的那一年开始,虽未在朝,却从来都被人裹挟在政治的旋涡里。
作为挚友,徐鹤雪钦佩永庚抗旨返京的这份果敢,但同样,他也深知?永庚会因为此举而卷入难解的死局。
可如?今风雨飘摇,谁又?能全身而退?
倪素抬头望他,兜帽滑落到肩背,她忽然说,“徐子?凌,你看看你自己。”
她面前的这个?人衣襟浸着斑驳血痕,冰凉晶莹的雪粒子?落在他乌浓的发髻,拂过他清冷的眉眼,不消不融。
那样一张脸,骨相秀整,却苍白得几乎没有血色。
“你敬重老师,在乎挚友,即便是死了,你也为这个?大?齐守过雍州国土,救过将士百姓,你肯为人,”她握着他的手抬起来,衣袖后褪,冷白的腕骨上是血淋淋的一道剐伤,“为什么人,就不可以为你呢?”
“我们这些活着的人,也想?为你啊。”
徐鹤雪一言不发。
他只是看着自己面前的这个?女子?,她是带着笑意?说这些话的,他禁不住,伸出手指摸了摸她的眼皮。
她眼睛眨动一下。
风声凛冽,寒雾浓浓。
徐鹤雪将她的兜帽重新拢到她头上,说,“阿喜,我背你回家吧。”
“我腿脚又?没受伤,你背我做什么?”
倪素笑了一声。
徐鹤雪转身,在她面前蹲下去,衣摆拂过地面没扫干净的积雪,他垂着眼睛,轻声道:“你鞋袜湿了,我知?道。”
——
重明殿。
嘉王靠坐在软榻上,桌案上的饭食没动,他双足与膝盖都裹着细布,一张面容苍白而清癯,并未束发,几缕浅发轻拂面颊。
他不用饭,也不说话。
殿中的宦官宫娥都安静地侍立在一旁。
贵妃被近侍宫娥扶着入殿,便是瞧见这样的一幕,殿中没见什么暖意?,她皱了一下眉,“你们这些奴婢,怎么也不知?道给殿下添炭?若是令殿下病情加重,你们如?何?能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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宫娥宦官们齐齐低下头去。
“去。”
贵妃朝身边的宫娥抬了抬下颌。
宫娥立即领会,带着所?有的宫人出去,殿中一时只剩下贵妃与嘉王二人。
“娘娘。”
嘉王有了些反应,“天寒地冻,您不该来。”
“我该来,”贵妃弯唇,抿了一口面前的热茶,“听?说殿下你已经考虑清楚,愿意?娶我的内侄女?”
“是。”
嘉王垂着眼,“如?今这样的局势,我早该分?清。”
此话听?着很是顺耳,贵妃轻轻颔首,“殿下早这样想?,也就不会触怒官家了,这原是一桩好事,我那个?内侄女是很出挑的美人儿,待她入京,你见了,就会知?道她的好了。”
嘉王嘴唇干裂泛白,稍微一动,便浸出血,“娘娘心里如?何?想?,我已经很明白。”
他倏尔抬起脸,一双爬满血丝的眼睛盯住贵妃,“但那些,让娘娘与我,都不快的人呢?”
那些人是哪些人,贵妃心知?肚明。
她有些讶异地瞧这嘉王,不知?为何?,她总觉得这个?人有些不太一样了。
但她轻笑了一声,“他们实在过分?,殿下以为,我们该如?何??”
嘉王掀开锦被,不顾脚上的伤,一步,一步地走到贵妃的面前,地面留了血印子?,他仿佛毫无所?觉,俯身作揖:
“赵益,愿与娘娘同道。”
第115章[VIP]行香子(六)
十?二月初十?,赐婚嘉王与宛江吴氏女的旨意落定。
殿前司都虞侯苗景贞握着?刀立在庆和殿外,今日没下雪,但?碧瓦之上积雪未化,檐角还有长?长?的冰凌,冷得人连呼吸都要小心翼翼。
殿门“吱呀”作响,苗景贞立时回头,迎面一股子热气混着?药味袭来,穿着?狐狸毛领氅衣的嘉王已?谢过天恩,从里面走出。
“殿下。”
苗景贞俯身行礼。
身后的殿门合上,凛风吹得嘉王的毛领子蓬乱,他看了一眼身穿甲胄,英武挺拔的这个年轻人,不作停留地走过他身边,“多谢。”
这一声很轻,只有苗景贞一人听见。
苗景贞一顿,
他当然知道嘉王在谢什么?。
嘉王夫妇被囚重明殿之时,那颗有毒的丸药,本?是他趁宫人不注意,塞给嘉王的。
苗景贞站直身体,回过头去,只见嘉王提着?衣摆,正朝阶下去。
贵妃在宛江的内侄女已?经在来云京的路上,而嘉王铣足为君父移灾的孝举令潘有芳等人一时使不上力,即便?有官员上疏请求官家?惩治嘉王抗旨之罪,但?奏疏送上去,却都被留中不发。
倪素在太医局取牌子时便?听说了官家?赐婚的旨意,到了南郊别苑,她却一时不知该如何?对病得形销骨立的李昔真说起这件事。
“你似乎有话想与我说。”
李昔真冷不丁地出声。
倪素怔了一下,随即道:“是。”
“你如此难以启齿,”昔真身上裹得棉被厚实很多,怀中还被倪素塞了一个汤婆子,这让她好受许多,“是殿下要娶吴氏女的事?”
“王妃……”
倪素收回探脉的手,她抬起头看李昔真,这样一副病容,却看不出她到底伤不伤心。
恰逢宫娥端了热汤药进来,倪素没说话,只扶着?李昔真坐起身,又用披风裹住她,再从宫娥手中接过药碗。
李昔真自?己拢紧披风,靠着?软枕,见宫娥出去,她才开口,“小娘子不必担心我,自?你告诉我殿下回来的消息,我心中便?明白,这是迟早的事。”
“娘娘不死心,而殿下能违抗回京的旨,便?不能再违抗赐婚的旨,我心里早就有这样的准备。”
李昔真接了倪素手中的药碗,自?己一勺一勺地喝,“殿下是一个善良敦厚之人,我一直都很看重他的这份心性,虽为宗亲,却能为民而自?苦,我们?夫妻两个虽过得不如其他宗室,可这么?些年我跟着?他,从没有一日后悔过。”
“但?我也知道,云京是容不下他这份心性的,官家?容不下,娘娘容不下,朝臣们?也容不下……他不愿与人为恶,不愿回到这里,可这里的人却从没有真正放过他。”
“我知道他心里的痛,先失挚友,再死恩师,作为妻子,我盼他安稳,可作为我自?己,我又盼他走出那一步。”
“我们?已?经苟活了这么?多年,再不能为自?己而活了。”
满口是苦涩的药味,李昔真捏着?汤匙的手指收紧,“倪小娘子,若你能再见到殿下,请你代我告诉他,我们?的夫妻情分到这里也够了,无论是我,还是他,我们?都看开一些,公理?道义为先,而儿女私情不足道,我很高兴他如此抉择,往后即便?不能做夫妻……庶人李氏,亦敬他,爱他,祝他珍重。”
过分严寒的冬天里,日光淡薄得只剩一层浅金,照不化琉璃碧瓦上的积雪,也不能令人感到丝毫暖意。
为防止雪积得太厚,宫里的宦官们?开始踩着?梯子上屋顶清理?上面冻硬了的冰雪,就是这个当口,宛江的吴氏女进京了。
宛江是吴家?的祖宅所在之地,贵妃的这个内侄女,是吴岱在宛江的庶弟的长?子所生的女儿,自?她入宫,便?在贵妃身边,常与嘉王同进同出。
倪素一直将?李昔真的话谨记在心,却一直未能找到为其传话的机会。
随着?嘉王与贵妃走得越近,朝中的局势一变再变。
吴岱曾与鲁国公,潘有芳是一路人,吴岱未必没有私下里攥握一些他们?的把柄,而贵妃作为吴岱的女儿,或多或少,也知道一些阴私。
但?顾忌着?许多事都曾有吴岱参与,贵妃在嘉王面前还是留了心眼,并未全盘托出,只是提起了一桩吴岱无关的正元十?三年的灭黄案。
正元十?三年,重州发大水,淹没良田无数,大批难民一路南逃,时任蓉江制置使的刘廷之正奉命追击一股在蓉江府造反的起义军。
然而蓉江府的起义军头领十?分狡猾,而刘廷之身为文官,从来纸上谈兵,他连连错失剿杀蓉江府起义军的机会,以比对方多出两倍之余的兵力,却受重创。
刘廷之心中忧惧,生怕回京受裁,正逢重州大批难民欲往蓉江府,刘廷之在路上遇见,他邪念顿起,令人乔装潜入难民之中,散播官府贪了赈灾款项,而蓉江府起义军有千万之财,可以养众人之难,若去投奔,必有前程的谣言。
其中有个姓黄的年轻人为此而意动,号召众人投奔蓉江府起义军,刘廷之得此消息,立即举兵屠杀数百人。
在刘廷之上奏朝廷的奏疏中,那个姓黄的年轻人成为从重州来的造反起义军的头目,而那几?百名难民,板上钉钉,成为了跟随姓黄的造反,投奔蓉江府义军的人。
刘廷之因?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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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案而免受朝廷责难,从正元十?三年到如今,今年升任枢密副使。
正元十?四年,南康王病逝,其嫡子继承鲁国公爵位,在吴岱与潘有芳之间,与潘有芳走得更近,致使满裕钱庄逐渐从吴岱手里,转到了潘有芳手里,也是这一年,刘廷之被调任代州做转运使,因?为其轻易瞧不上人的傲慢本?性,他曾擅自?想动满裕钱庄的生意,鲁国公与潘有芳怎会放任他动了自?己的财路?
为了拿捏住刘廷之,他们?颇费了一些力气才查清楚灭黄案有异,到正元十?五年才厘清此案的原委,但?他们?并不声张,而是令当时的代州知州以此事要挟刘廷之,要他这个转运使为他们?的利益行方便?。
吴岱不满鲁国公使手段让潘有芳接手满裕钱庄,暗自?探得此事的关键人证,却因?到底还与他们?在一条船上,并未发作。
所谓关键的人证,就是当年追随刘廷之到过蓉江府,也剿过起义军的亲信。
“刘廷之已?经被关入御史台大狱里了……”
国公府中,鲁国公端起茶碗又放下,转过头见潘有芳坐在那儿出神?,“立誉!”
“啊?”
潘有芳后知后觉,抬起头,见鲁国公神?情不快,他道,“国公爷,他的事儿咱们?帮不了,毕竟铁证都握在蒋先明手里了。”
“立誉,你别忘了,他平日里与你走得近,满裕钱庄的事他也知道不少!”鲁国公有些坐不住,起身来回踱步,“再说那蒋先明,此事指不定又是孟云献故意推给他去查的,你也知道蒋先明这个人,他是个死脑筋,又受官家?器重,之前咱们?就知道他在查满裕钱庄的暗账,吴岱得了癫病,代州的那帮官员被处置了,这件事就没下文,但?这并不代表,他蒋先明就放弃查下去了!”
“刘廷之犯的是死罪,按大齐律,他家?中要男儿被流放,而女子充入教坊司,但?我已?经将?他的幼子藏住,这消息,应该已?经送去御史台大狱里了,他应该知道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
潘有芳与刘廷之深交之后,也算得好友,此番刘廷之被下狱,朝中也有了许多于他不利的传言。
“话虽如此,可若是他还是抵不住严刑,被蒋先明撬出什么?……”鲁国公皱着?眉头,“这些天,与你走的近的官员,都被孟云献狠狠打?压了一番,咱们?若再如此被动,可就不妙了。”
“御史台又不是夤夜司,若刘廷之进的是夤夜司,我还真怕他吐出什么?,”潘有芳扯唇,“蒋先明的确不能再留,国公爷有一句话说得很对,我对蒋先明,的确是有些了解的。”
鲁国公闻声一顿,他捋了捋胡须,盯住潘有芳,片刻,他神?情缓和许多,“是啊立誉,我怎么?忘了,若没有你,他也不能青云直上,坐稳御史中丞的位置,你说说,你预备如何?办?”
潘有芳站起身,“您知道,谭广闻最开始写的认罪书并不是如今的那份,我要将?最开始的那份,交给蒋先明。”
“你疯了?”
鲁国公吃了一惊,“你难道要为徐鹤雪脱罪不成?”
“如今咱们?已?经被逼到这样的境地了,蒋先明审刘廷之还要些时日,要在刘廷之定罪前,让蒋先明成为官家?的弃子,就只能出此下策。”
潘有芳见鲁国公脸色不好,便?说,“国公爷放心,认罪书上没有南康王的只言片语,只有吴岱。”
谭广闻并不知道潘有芳,他充其量也只晓得一个杜琮,认罪书上既没有南康王,也没有潘有芳,只有吴岱。
“我也不是要为徐鹤雪脱罪,”
潘有芳自?嘲一笑,“为他脱罪,不就是在治我自?己的罪么??国公爷,此前我们?杀谭广闻按住此事,是为了不让此事闹大,可如今文端公主府的旧案与刘廷之的灭黄案,还有蒋先明身上关于满裕钱庄的暗账,这一桩桩一件件都于咱们?十?分不利,既然如此,咱们?便?将?徐鹤雪的案子索性闹得大一些。”
门外寒风呼啸,犹如厉鬼嚎啕,潘有芳侧身看去,寒雾在一片灯影里浮动,他眼底沉黑,“如此,也好教孟云献他们?看看,他们?所图谋的一切,到底能不能如愿以偿。”
——
清晨惊醒,倪素满额是汗,房中灯烛已?烧得差不多,而她枕边无人,她起身掀开床帐,淡白的光线透过棂窗照进来,对面的书案上还燃着?一半残蜡,年轻男人穿着?青色的衣袍,手中握笔,也不知在写什么?。
她日日点灯,青穹日日为徐鹤雪煮荻花露水茶,可他的身影还是如此淡薄。
倪素意识到,自?那日他在宫中离开她,去过政事堂后,无论是他身上的伤,还是他的魂体,都比以往要恢复得慢。
他甚至没有办法像从前那样,借助她点的灯,使自?己的魂体看起来更真实,看起来与常人无异。
幽都给的期限,已?经越来越近了。
“徐子凌。”
她忽然出声。
徐鹤雪听见她这一声,一下抬起头,才发觉她不知何?时已?经醒来,他立即搁下笔,“穿好衣裳,屋中还没有烧炭盆。”
倪素坐在床上不动,“你在写什么?啊?”
徐鹤雪一手撑着?桌案站起身,他身上的伤没好,膝盖也疼得厉害,他缓慢地走到她面前,将?搭在屏风上的衫裙取来递给她,“等我写好,你就知道了。”
倪素一边穿衣,一边笑,“你怎么?也不编个谎话骗骗我?比如练字什么?的,你这么?说,只会让我现在就很想知道。”
徐鹤雪坐在她身边,看她头发有些乱,便?伸手替她拢了拢,还没来得及说些什么?,便?听外面敲门声响。
“徐将?军,倪姑娘!你们?起了吗!”
青穹的声音听起来十?分焦急。
徐鹤雪立即扶着?床柱起身,走过去打?开门,站在外面的青穹一身雪气,鼻尖被冻得通红。
“怎么?了?”
徐鹤雪问他。
“我出去买早饭,却撞见官兵在到处搜人!我听那些被盘问过的人说,他们?是在搜一个犯官,那个人……”
“那个人怎么??”
倪素匆匆挽了发走来。
“那个人私自?整理?已?故张相公的诗文,并在其中夹藏张相公遗言,还有什么?,供人传阅……”
青穹记不太全那些文绉绉的话。
但?这足以令徐鹤雪心头一凛,他立时问道:“那个人叫什么??”
“董耀。”
青穹回答。
董耀。
那个为老师去代州查粮草案的董耀,文端公主府校尉陆恒的儿子。
一连五日,官府的人都在大肆搜寻藏匿董耀编纂的《静尘居士文集》的人,有官员,有书生,也有市井里的小民。
前前后后,竟有数百人之众。
庆和殿中,翰林侍读学士郑坚俯身作揖,“官家?!他们?这些人私藏《静尘居士文集》在先,又以张敬遗言为训,常有聚集,臣已?查明,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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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中有不少人私下里过问徐鹤雪叛国一案,意欲为徐鹤雪翻案!”
“仅凭他张敬临死前的一番话,他们?这些人就要为徐鹤雪翻案?”
正元帝在帘后冷笑。
“官家?,”
殿中侍御史丁进适时上前进言道,“臣以为,他们?不但?是为徐鹤雪翻案,更是为张敬不平。”
“徐鹤雪乃是叛国罪臣,而他们?如此罔顾事实,煽动人心,长?此以往,岂不生乱?”
“是啊官家?,万不可助长?此风啊!”郑坚立时附和,言辞恳切,“若更多的人如他们?一样,岂非藐视国法?”
“永庚。”
正元帝忽然唤了一声。
丁进与郑坚这才惊觉,帘内竟还有一位嘉王殿下。
嘉王坐在床沿,手中端着?一碗汤药,闻声便?站起身。
“张敬也是你的老师,”
正元帝还在病中,声音咳得嘶哑,“他的遗言,你也信么??”
嘉王立即俯身作揖,“永庚虽是老师的学生,却也明白,老师临终所言并无根据。”
“是啊,无根无据的话,本?不足为信。”
正元帝的语气陡然转冷,“可偏偏就是有一些人,觉得朕不公,觉得朕错杀了徐鹤雪。”
第116章[VIP]浪淘沙(一)
天寒地冻,百姓们聚集在?地乾门的道路两端,他们神情各异地注视着那些被夤夜司亲从官们用一根绳子束住双手的人。
一名身着阑衫的年轻人走得?慢,亲从官上前毫不客气地用刀柄敲了一下他的后?背:“快些!”
脚下积雪未化,青年一个踉跄,抬起头来?狠瞪了那亲从官一眼。
亲从官怒从心头起,正欲动手,却听?得?前面一声:“住手。”
“周副使。”
亲从官立时伏低身子。
周挺走在?最前面,此时已站定?,回过身来?看他,“他是有官身的人,再怎么样也轮不着你如此对待。”
“是……”
亲从官讪讪地应。
青年却分毫不领周挺的情,他索性站定?,不肯再往前走,“周副使,我想问你,我们如何有罪?”
“先前看你为霁明兄的案子奔走,我还当你是一位好大人!”他抬起被绑缚的双手,指着一身玄黑衣袍的周挺,“可你如今在?做什么?帮着那些个奸佞之辈,蒙蔽君父么!”
“何仲平。”
周挺冷声,“你再言辞不当,便是罪加一等。”
“我如今还怕这身上再背一重罪么!”
何仲平环视四周,除却腰佩长刀的夤夜司亲从官,道路两边都?是不惧严寒来?瞧热闹的百姓,他悲从中来?,“我们到底有什么罪?因为张相公的遗言么?当日刑台之上,多?少人都?听?见了,难道你们也要割去他们的耳朵么?君子有疑,当思之察之,然后?才能无惑,我们到底哪里不对!”
“你如今正是官身,别说了……”晁一松忍不住上前,低声劝道。
他也不知这个何仲平到底是哪根筋搭错了,当初因为倪青岚的案子,他在?夤夜司中战战兢兢,胆小至极,怎么如今却像变了个人似的。
“不劳你提醒,”何仲平撇过脸,“正因为我如今是官身,我更不能看着你们这等人在?君父眼皮子底下大兴冤狱!”
“将?他们带走!”
晁一松赶紧朝亲从官们招手。
“你们心虚了是不是?”一名读书人挣开亲从官的手,“为何不让我们说话?到底是谁如此害怕我们记着张相公的遗言?到底是谁,害怕我们提起徐鹤雪这个名字?”
“张相公是怎样的为人,我们都?很清楚,若徐鹤雪真是大奸大恶之徒,张相公一定?耻于提及他的名字!”
又是一名年轻人愤而出?声。
周挺倏尔盯住他,那年轻人脸上的愤怒稍稍一滞,躲开他的视线,低下头去。
“你叫什么?”
周挺走到他的面前去。
“陈兴。”
他的气势莫名弱了些。
周挺握紧刀柄,颈间青筋微鼓,他深吸一口气,下令:
“将?他们都?给我带回去。”
此人在?大庭广众之下的这一句话,算是彻底将?这六十?余人的性命葬送。
何仲平被人狠狠一拽,他几步踉跄往前,嘶声力竭,“恳请君父,重查徐鹤雪叛国案!”
“恳请君父,重查徐鹤雪叛国案!”
“恳请君父,重查徐鹤雪叛国案!”
六十?余人,声声震天。
徐鹤雪与倪素方才赶到地乾门,越是走近,便越是听?清这些声音。
徐鹤雪从没想过,有朝一日,他的名字还能出?现在?这许多?人的口中,叫喊声几乎刺痛着他的耳膜。
寒雾里,在?那一行被夤夜司亲从官押解的人中,倪素赫然看见何仲平的脸。
“何公子!”
倪素拨开人群,朝前跑去。
夤夜司亲从官们立即拦住这个忽然出?现的女子,晁一松回头,失声,“倪小娘子?”
何仲平一行人已被押送去夤夜司,周挺听?见倪素的声音,便回过头,他站立片刻,对晁一松道,“你先回去,将?那个陈兴与其他人隔开。”
“是。”
晁一松领了命,转身便走。
何仲平一行人的声音渐远,却仍旧振聋发聩,倪素快步走到周挺的面前,“小周大人,他们只是藏匿张相公的文集,罪不至死,对不对?”
“原本尚有可周旋的余地,可如今,”
周挺看着她,“却说不清了。”
“连人开口说话……都?不许吗?”
倪素眼睑发红,几乎颤声。
“不是不许……”
周挺喉咙发干,他手中紧紧地攥着刀柄,“是有人利用了他们这份清白的心,将?他们推上了死路。倪素,若可以,我也不想他们这些人死,可如今,我也没有选择了。”
夤夜司若不是官家的夤夜司,便没有存在?的必要。
他绝不能违逆君父。
年少时为天子掌刑狱这个志向,却将?他推到了大兴冤狱的绝境。
那个陈兴,已经让何仲平等人置于死地,他说相信张相公的为人,便是不认张敬的死罪,是不认天子的敕令,是不敬君父。
他说若徐鹤雪真是大奸大恶之徒,张相公一定?耻于提及他的名字,便是他们未经查实?,只凭张敬的只言片语,便不认朝廷十?六年前查明的玉节将?军徐鹤雪叛国之罪。
这两项,都?是死罪。
陈兴背后?的人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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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挺亦不必深想。
这个人肯去死,一定?是被人拿住了紧要之处。
“周副使,董耀找到了!”
一名夤夜司亲从官忽然跑过来?,大喊。
“在?哪儿?”
周挺神情一凛。
“在?永安湖的一个乌蓬小船里!丁大人已经带着人过去了!”
周挺一听?这话,他压不住怒意,揪住此人的衣襟,“你为何不早报?!”
倪素听?见董耀这个名字,便立即侧过脸,徐鹤雪已经转身,他抬起一只手,细碎的莹尘闪烁化为一柄长剑。
“快走!”
周挺才下令,却见倪素忽然转身跑了。
他看了她的背影一眼,立即让人牵来?马匹,随即带着一行亲从官朝永安湖赶去。
永安湖畔已经被丁进派重兵包围,殿中侍御史丁进站在?谢春亭中,盯着湖中心的那只乌蓬小船上站立的那名粗布麻衣的年轻人,“董耀,我劝你最好识相些,你自己?上来?,也不必我遣人去拿你!”
“我犯了何罪,你丁大人要兴师动众地拿我?”
湖面之上,董耀朗声。
“你借《静尘居士文集》夹藏张敬遗言,并以此蛊惑人心,”丁进吃了冷风,重重地咳嗽了几声,才又道,“我知道你是因为敬重张敬才如此行事,可你怎么就没有想过你远在?文县的养父董成达?听?说,他因为你,一直没有养亲生孩儿。”
提及养父,董耀的心口仿佛被猛刺了一下,他立时明白过来?,“丁进!你敢动我父?你眼中,还有王法吗!”
“这正是我要提醒你的事,”
丁进双眼微眯,“你眼中,还有王法吗?”
永安湖上的冰都?被民夫给凿了存进冰窖里去了,但湖水冷得?厉害,没有兵卒敢下水摸过去,他们便只能招来?百姓的船,撑船往湖心去。
“董耀,其实?你只要上来?解释清楚,其实?也就是一本文集的事,总好过你一直待在?湖上,什么也不说,什么也不辩好吧?御史台审案的大人又不会?徇私,你又在?担心什么呢?”
丁进苦口婆心。
“我还说得?清么?”
董耀惨笑一声,“我若说得?清,何仲平他们又怎会?被抓进夤夜司?”
“他们是他们,”
丁进双手撑在?栏杆上,“他们是祸从口出?,你却还有得?选。”
湖上烟波寒,董耀看着数只小船朝他这边划来?,他摸了一把脸,擦干净了眼泪,“丁进,你不要以为我不知道你们这些人的算计!”
文端公主?府的旧案,是他要重提的,他作为文端公主?府校尉陆恒的儿子,若选择苟活,被丁进把住口舌,便能按下这桩旧案。
还会?使得?主?理此案的孟云献站上风口浪尖。
“我再提醒你,你今日如何选,害的,可不止你一个。”雾气太重,丁进几乎有些看不太清船上的那个人。
“我养父半生为我,不生亲子,不要云京的前途……他教养我长大,却不是要我来?做一个贪生怕死,祸害旁人的奸妄之徒的!”
“我今日若听?你的话,来?日即便我能活着见到我养父,他也一定?会?指着鼻子骂我不配做董家的人,更不配做陆恒的儿子!”
想起张敬,董耀泪湿满眼,“可怜张公!一生清廉,流放数年,家中清贫如洗,却被污蔑贪田千倾!他的俸禄多?半都?拿来?接济我这等在?云京寸步难行的监生……这样的人,他怎么会?贪呢?”
那些站着兵卒的船越来?越近了,董耀嘶声大喊,“是我在?《静尘居士文集》里夹藏张公遗言,是我相信张公,也相信他临死之前为他最好的学生所?说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是我想要重翻徐鹤雪叛国旧案!”
“一切都?是我所?为!与何仲平等人无关!”
董耀俯身回到船中将?自己?这些天一直在?船上看的四书五经捧出?来?,撕得?散碎,朝天一洒,“君子义不受辱,我读了二?十?年圣贤书,受了二?十?年先贤交给我们这些后?生的道理,可惜啊,严冬在?,春不来?……”
周挺赶来?之时,正听?闻湖上悲怆的惨笑。
被撕碎的书页随着寒风四散纷扬,他隐约看见湖心乌蓬小船上的那个人忽然从怀中掏出?什么。
“董耀!”
周挺一惊,立即下马。
河畔无人发觉一缕淡雾朝湖心而去。
笑声却在?此时戛然而止。
殷红的血液顺着董耀的脖颈流淌,他倒下去,一头栽入冰冷的湖水里。
“砰”的一声,水花四溅。
徐鹤雪甚至来?不及抓住他的衣袖,他几乎呆立在?船头,满天细碎的纸页落如白雪,他一双眼睛盯着水面淡红的血迹。
“丁大人!你这是做什么?你逼死了董耀!”周挺满腔怒意压制不住,他快步走到谢春亭中寒声质问。
丁进的脸色也十?分难看,“如何是我逼死的?我分明是在?劝他回头是岸!”
他费如此周章,也并非是想要一个死的董耀。
倪素将?将?赶来?,提起裙摆朝底下浸水的石阶走去,远远地一望,湖心一只孤船,寒烟弥漫,而有一个人站在?船上。
只有她能看得?见。
他手中的剑破碎成了莹尘,那些莹尘骤然袭向那些站着兵卒的船只,船上的人只觉阴寒拂面,浑身像被尖锐的刺扎透一般,他们惨叫着摔下船去,泡在?冰冷的水里。
谢春亭中的丁进与周挺等人亦觉得?身上像是被什么刺中似的,痛得?尖锐。
莹尘毫无差别地缠绕着永安湖畔的所?有兵卒,但它们拂来?倪素的面前,却又倏尔收敛起尖锐的棱角,像是没有依靠似的,落在?她的掌中。
倪素上了湖边一只空的乌蓬小船,她撑着竹竿,一直望着湖心的那个人,朝他而去。
她绕开那些在?水里挣扎着要往湖边去的兵卒,船只越来?越近,水面淡红,而船上的那个人烟青的衣袍几乎浴血。
倪素抹了一把脸,在?船舷相触的刹那,她丢开手里的竹竿,一步跨过去,她握住他的手,“徐子凌,你别杀他们,别杀……”
她哽咽不成声。
你会?因此而消失的,你知不知道?
徐鹤雪抬起头,一张苍白的面容没有丝毫表情。
四散的莹尘点滴浮动,它们回到他的身边,融入他的身躯,那些惨叫消失了,水里的兵卒们惊惶地朝岸边游去。
徐鹤雪握着她的手,却感受不到她的温度。
她很冷。
但他还是紧紧地握着。
倪素看着他慢慢地蹲下去,淡红的血色浸湿浮在?水面的破碎纸页,他盯着看,半晌,“阿喜。”
“我已经,”
“不能再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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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7章[VIP]浪淘沙(二)
他?的一句不能等,令倪素听来肝肠寸断。
纸页如雪,在寒风里?为那个?读了二十载圣贤书,立身做人都极端正?的文人送葬,逼死他?的人转身走了,只有夤夜司的亲从官们冒着严寒,撑船打?捞董耀的尸体。
“倪素,你为何要去……”
周挺拿来厚实的披风欲给她披上,见她摇头,他?一顿,收回手,“你认识他??”
“是啊,认识。”
倪素泛白的唇动?了动?,她绕过周挺,抱着才折下来的柳枝,带着袖子边的一缕淡雾,一步一步地朝前走去。
周挺看着她的背影。
一名亲从官跑到他?身边来,“周副使,天实在太冷了,兄弟们撑不住……”
“都是大?活人,有什么撑不住的?”
周挺骤然回头,瞪着他?。
亲从官吓得失语。
周挺将自己腰间的刀取下,塞到他?手中,“你们也知道这水冷啊……死在里?面的人,就?不冷吗?”
“我亲自去捞。”
从永安湖到南槐街这条路,倪素走了很多?回,今天她走得很快,路上破损的砖缝里?积水成?冰,她踩上去险些滑倒。
今年的冬天太难熬,青穹除了有时睡不着觉会趁着天才亮出去买早饭,余下的时间他?都待在医馆里?不出门。
他?的腿脚像被冻成?冰了似的,走起路来很慢,听见开门的动?静,他?从自己房中出来,就?见倪素一个?人回来。
直到她走近,青穹看见她袖子边的雾气,才松了口气,“倪姑娘。”
倪素抬起头,“青穹,你屋子里?还有炭吗?”
“有的。”
“若是没有了,你记得跟我说。”
倪素点点头,穿过廊庑,抱着柳枝往厨房的方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