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你想让我将它当做什么?”
窸窣的衣料摩擦声中,倪素的手停在他的腰侧,那里?似乎有?一道伤痕,已?经结痂,却不见好?,“聘礼吗?”
她指腹很轻很轻地经过那道伤疤,徐鹤雪仰头,他的面容依旧苍白?,他没有?声息,也不会脸红,只是绷紧下颌。
倪素看着他,乌浓的几缕发丝在他耳侧,他颈间皮肤冷白?,血管淡青,突出的喉结嶙峋,难耐地轻滚。
她的手指,终于逼出他的一声:“……是。”
倪素“嗯”了一声,说,“我用一辈子的香烛,做嫁妆好?不好??”
徐鹤雪猛地伸手将她禁锢在怀中,他顾不得自己的怀抱这样冷,双唇轻吮她的唇瓣,生涩而小心。
“倪阿喜,你为什么觉得不会有?人比我更好??”
他在黑暗里?,捧住她的脸。
“你总是自省,总是自损,生时光明磊落,死亦赤诚为人,你说你敬佩我,其实我心中更敬你,”倪素握着他的手腕,“虽人生不过半数,但我确信,往后此生,对我来说,再也不会有?比小进士将军更好?的郎君了。”
“郎君”二字落来徐鹤雪的耳畔。
她俯身的刹那,他顺势上去,这双眼?什么都看不见,可他还是轻轻地吻住她,生涩的唇齿纠缠。
短暂的气声,毫无神采却有?些湿润的眼?睛,剥离了清冷如霜雪的表象,昭示着他的欲念。
如果他是一个人就好?了。
他会更加肆意地拥抱她,亲吻她,牵着她的手,陪她走很远很远的路。
又?是积雪淹没春花的冷冽气息,倪素在幽幽浮浮的莹光里?看他,不同?于他平日里?那般衣冠严整,总要得体,总要礼数自持的模样。
此刻,他朱红的内袍是松散的,衣带尽解,即便?是死了,他也依旧拥有?那个十九岁少年将军的身躯,即便?还有?未消的伤痕,也依旧年轻而漂亮。
“别看我。”
他说。
“我没有?看。”
她答。
她在说谎,徐鹤雪却不知该如何应对,他一手勾住她的后颈,将她压下来,紧紧地束缚在怀中。
可是忽然间,
他察觉到?她柔软而温暖的手掌包裹而来。
“倪阿喜……”
他一震,轻喘一声。
“好?冷啊。”
倪素的发丝偶尔拂过他的侧脸。
她的脸颊烫红,声音里?却裹着一分新奇。
徐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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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毫无办法?,他甚至不能忍心推开她,但此刻他所有?的克制,所有?的隐忍都被?她轻而易举击破。
他难捱,又?难以自持地颤栗。
“但是没关系,”
倪素将脸埋到?他的肩,脸颊贴着他的,“徐子凌,你千万不要觉得这样是在毁我伤我,真的不是。”
“是我想这样做,是我想要触碰你。”
第106章[VIP]玉烛新(三)
他身?上很冷。
倪素靠近他,无异于在外?面的风雪夜里走一遭,可她一点也?不害怕,她的手经过他身?上的每一道伤痕,有的带着血痂,有的已成淡粉的疤痕。
她知道,每当他受到惩罚,他生前所受的剐刑,会让他身?上皲裂出更多的伤口,他藏在衣袍底下的身?躯,会变得鲜血淋漓。
他看?不见她,但她却一直注视着他。
他的冷,更让倪素对自己?这副血肉身?躯的暖,有了更深刻的认知,她故意捉弄他,试图用?掌心融化坚冰。
冷与暖的相触,不止令他难以自持,更让她也?为之颤栗。
倪素是医者,她少时为辨识穴道经络,见过男女不同的木头人,她钻研女科,亦知道许多女子的隐症来源于成婚之后,床笫之间?,男与女,阴与阳,她作为医者,惯常会以一种绝对冷静的态度对待男女之事。
可是年仅十九,握过笔,上过战场,却没想过男女私情的小进士将军就没有那么懂了,他只能?顺从她,不能?自持地拥抱她,像少时求学那样,期盼着她来教。
他越是这样,
倪素就越是想亲吻他。
她已经不能?冷静地看?待这件事了,剥离医者的身?份,她是一个女子,想要触碰他的这颗心,发于情爱的本源。
一呼一吸,好似幻梦。
梦中是干净明亮的日光朗照一座皑皑雪山,每一寸光所照,山野之间?霜雪晶莹,冷与暖的交融,必定是冷为暖所融,高山白雪,溪流涓涓。
再?醒过神,却是东方既白。
倪素整个人都裹在两?层厚实的被子里,她被一个人抱在怀中,有了被子的阻隔,她身?上暖了起?来,也?不再?打喷嚏,只是鼻尖有点红。
徐鹤雪身?上还是只有那件朱砂红的内袍,衣襟松散,此时不那么明亮的天?光顺着棂窗投来,他眼前模糊,只能?勉强看?清她乌黑的长?发,几绺发丝散开,她的脖颈白皙而细腻。
“倪阿喜。”
他唤。
稍有些沙哑的嗓音还残留一分未退干净的欲。
“嗯?”
倪素昏昏欲睡。
“你可以转过来吗?”
他说,“我?想看?看?你。”
倪素几乎是在听?见这句话的刹那,便稍稍清醒了一些,他从来不会说这样的话的,她一下转过来,看?着他。
清清淡淡的光线落来,更衬得他衣袍红得浓烈,而肩颈冷白,眼睫浓密。
“看?得清吗?”
她问。
其实看?不太清,但徐鹤雪不说话,只是试探一般地伸出手指,轻轻地触摸她的眉骨,眼皮。
温热的触感贴着他的指腹,他一触即止。
“若我?知道今日,那时,我?一定装满那只箱子。”他忽然说。
那不过是儿时的幼稚行径,里面所藏,不过是家中长?者给的随年钱,再?有,就是他嫂嫂给他准备的一些金玉所制的小玩意。
还有他那时最喜欢的砚台,最喜欢的狼毫笔,以及一些言辞稚嫩的诗词。
“你怕我?打不开它,还将锁给撬了?”
倪素的额头抵在他怀里,声音带笑。
“……嗯。”
徐鹤雪应了一声。
那把锁的钥匙,他早已记不清丢到哪里去了。
“那些就已经很好了。”
倪素的声音里裹着浓浓的困意。
她的呼吸趋于平缓,一双眼睛闭起?来,很快在他的怀中沉沉睡去,满室寂静,徐鹤雪安静地看?着她。
天?色越来越明亮,他的视线越来越清晰。
她裹在厚实的被子里,没有为他身?上的冷所扰,双颊泛粉,睡得很安稳。
院子里有人扫雪,徐鹤雪听?到这阵声音,他便小心翼翼地起?身?,坐在床沿,动作很轻地整理自己?的衣袍,梳理好发髻。
青穹冬日里觉少,为了让自己?过分僵冷的身?子能?够暖和那么一些,他学着倪素用?艾叶煮水,先泡了泡脚,又起?来扫雪。
“吱呀”的开门声一响,青穹立时直起?身?朝对面的檐廊底下看?去,徐鹤雪只着朱砂红的袍衫,单薄的衣袖被清晨的寒风吹起?,他双腕洁白,而手背筋骨分明。
“徐将军。”
青穹脸上露出笑容。
他的五官迟钝,笑容很僵硬,却依旧透露着几分不寻常的意味,徐鹤雪双眸清淡,依旧是那样一张冷若冰霜的面容,他“嗯”了一声。
厨房里的锅灶被青穹烧起?来,他就在灶边一边添柴一边烤火,伸长?了脖子看?着锅里煮的粥,又见徐鹤雪在另一边的炉上放了个瓦罐,他不由问,“徐将军,那里面是什么?”
“姜茶。”
徐鹤雪淡声答。
“哦……”青穹点点头,他又看?了会儿徐鹤雪的背影,“我?阿爹说,他当初与阿娘就是这样成亲的,没有什么人在旁,只有他们两?个,但那也?没什么不好。”
徐鹤雪转过脸来。
“我?给你们剪了个囍字,虽然剪得不好,多少添些颜色,”青穹望着他,“徐将军,您看?见了吗?”
“看?见了。”
徐鹤雪颔首,倒了一碗姜茶给他,“多谢。”
青穹接来姜茶,小口小口地喝,他身?子暖多了,话也?变得多了,自顾自地便与徐鹤雪说起?在雍州,他变成小光团之后的事。
徐鹤雪安静地听?。
听?他说倪素在荻花丛中捧回那团光,听?他说倪素躲在毡棚里哭,听?他说,倪素在知州府里痛打谭广闻。
听?他说,
倪素在雍州两?姓族长?乃至百姓的面前,堂堂正正地提起?“徐鹤雪”这个名字。
她收拣他的断枪,像他的老师一样,为他擦拭身?后名。
“可是谭广闻死?了,他还没有说出真相。”
青穹的声音变得很低落。
“他说与不说,都不重?要。”
“为什么?”
青穹不明白。
“因为自下而上,有太多人希望他不要开口。”
青穹捧着姜茶,炉火烧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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猩红,时有淡薄的一片火光映在徐鹤雪苍白的面颊,青穹看?着他,喉咙发紧,“徐将军……难道,就算是查清楚了真相,也?没有办法还给您清白么?我?不明白,这是什么道理?”
徐鹤雪拨弄炭火,“道理二字,只有知道它,践行它的人才会觉得重?要。”
“可是……”
青穹的声音停顿片刻,炉火荜拨,门外?清白的一片雪花被凛风吹得斜斜飘落,他满面迷茫,“就真的没有办法了么?”
“有。”
徐鹤雪颔首。
其实返还阳世以来,徐鹤雪从未对洗净自己?的身?后名有所期,幽都宝塔里的三万英魂,才是他以残魂之身?存在于此的意义。
个人之生死?,身?后之清名,他都可以不要。
但他绝不能?眼睁睁看?着那些生前用?血肉护他的将士永远化为戾气,再?也?不能?转生。
他是他们的将军,
即便身?死?魂消,他也?要担负起?他们的来生。
“真的吗?是什么办法?”
青穹浓黑的瞳仁发亮,连忙追问。
然而檐廊上很轻的步履声响起?,徐鹤雪与青穹几乎同时回头,倪素只用?一根白玉簪挽着发,衣着整齐,被风卷来的雪粒子擦着她的裙摆。
青穹在厨房里看?火,倪素则端着姜茶,坐在檐廊里,徐鹤雪用?披风将她裹住,说,“去灶房里,那里暖一些。”
倪素摇头,“就坐这里,风吹得我?脑子清醒些。”
“我?一会儿打算入宫去。”
徐鹤雪闻言一怔。
“你还不知道,嘉王夫妇被官家幽禁了,我?听?你说,嘉王幼时在宫中就不好过,如今贵妃有孕,就相当于他儿时所遇之事又重?演了一回,”倪素双手贴着碗壁,掌心暖了许多,她望向身?侧这个人的侧脸,“我?得了官家的恩典,可以出入太医局,徐子凌,若有可能?,我?想带你去见他。”
“我?知道你要走的路,你是三万靖安军拥戴,信任的将军,我?不能?拦你,”倪素朝他笑了笑,“但我?也?知道,嘉王是你的挚友,他对你也?很重?要,官家不喜欢他,贵妃视他为眼中钉,我?也?不知道那些朝堂上的事,也?不清楚还有多少人在盼着他死?,既然如今还有时间?,那我?们就先救他,好不好?”
徐鹤雪看?着她,喉结微动,“我?……”
“我?选你做郎君,是绝不会后悔的,”
倪素伸手拨弄了一下他的睫毛,“难道你要后悔吗?”
徐鹤雪冷淡的眼眸里涟漪微泛,昨夜种种,是他受她指引,也?是他情难自禁,他将倪素抱进怀里,下颌抵在她的肩。
半晌,“不悔。”
他紧紧地拥着她,“倪阿喜,我?不悔。”
这个世上,为何会有她这样好的女子,好到他以残魂之身?,竟也?总是期望自己?若是一副血肉之躯该有多好。
他曾告诫自己?,他们之间?不一样,他吃不出甜的味道,没有一个正常人所拥有的温度,也?不能?与她堂堂正正地走在云京的街上……可是,她却总是如此润物细无声地用?她自己?的方式化解他们之间?的不一样。
“我?们能?做多少日的夫妻,就做多少日的夫妻。”
倪素回抱他,温和而平静地对他说,“但是徐子凌,我?不想放弃,我?还是想做些什么,为你,也?为靖安军。”
“哪怕你不在了,这辈子,我?也?不想放弃。”
第107章[VIP]玉烛新(四)
一座皇城主宰天下兴亡,而皇城的修建历来暗藏道法,作为鬼魅,徐鹤雪并不能轻易踏足此地。
即便是跟随倪素这个招魂者,他也仅能化为她袖间淡雾,而不能凝聚身?形。
今年冬天比以往任何?一年都要冷,领着倪素往太医局去的年轻宦官一路上都躬着身?,恨不能将颈子和手都藏到?冬衣里去,风雪大得这一路就扑了人满头满肩。
到?了太医局,宦官伸出冻红的手掀开门帘,里面炭火盆烧得不够,也没多?暖,医正们没几个坐着的,都站着走来走去,写病案,琢磨方子。
“只这么些炭如何?管事?”有个胡须花白?的老医官正在里头抱怨。
“秦老,今年雪灾重?,冷得厉害,宫里各处都不够用,咱们这儿能分到?这些,就已经?很不错了。”
正与局生?一块儿说话的风科教授听见这声?儿,就回头说了句。
“各位大人。”
年轻宦官此时?带着倪素进门,他搓了搓手,见屋中所有人都朝他这处看来,便扬起笑脸,说,“大人们,奴婢奉了官家旨意,送这位小?娘子来太医局向各位讨教。”
诸般莫测的视线又?落至他身?后那名女子的身?上。
官家的口谕,他们昨儿就已经?知晓了。
但堂内一时?寂静,竟无人出声?,倪素却也不觉无措,她上前两步,朝堂中诸位身?着官服的医官们作揖,“小?女倪素,见过诸位大人。”
宦官带着笑匆匆退了出去,门帘垂下,挡住外头的风雪,一名医正放下手中的书卷,走上前,“听闻倪小?娘子在雍州救治军民,如今得黄相公?题字,想来你的医馆应该忙得不可开交才是,怎么却要到?太医局来?”
“杏林之道无穷尽,小?女年纪轻,尚有不能及,幸得官家恩典,许我入太医局向大人们讨教,若能得诸位指点,倪素必受用一生?。”
她言辞谦卑,而礼数周全,那医正点了点头,又?问她,“不知倪小?娘子想跟着哪位大人?”
“听闻秦老医官常为后宫贵人诊病,倪素此生?并不期大的建树,唯有女科一个志向。”
此话一出,众人立时?看向那位在旁静坐的老医官。
秦老医官面上没有什么神情变化,只用一种?清淡的目光盯着倪素瞧,而那位风科教授却撇下自?己的局生?们,审视起倪素,“小?娘子,你一来,就想跟着秦老?”
他的语气实在有些不自?知的轻蔑。
“何?止产科,秦老精通药学,又?善针灸,你可知我们这儿的局生?,有多?少是想跟着秦老的?”
“女科非只产科,”
倪素看向他,“但大人既这么说,便证明我所想没有错,我既是来求指点,又?何?必畏首畏尾,这于?我而言,本是难得的机会。”
风科教授愣了一下,他却是没有料到?此女子竟还有些锋芒。
“我要去朝云殿为娘娘请脉。”
秦老医官忽然开口,他慢吞吞地站起身?,复又?看向倪素,“你要随我去么?”
倪素怔了一下,随即道:“去。”
秦老医官却是一顿,他接过一旁局生?递来的拐杖,又?将她上下打量一番,神色有些怪,却什么也没说,裹上披风,便朝外面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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倪素跟着走出去,宫人们才清扫不久的地面又?覆了层薄雪,树上结着冰凌,地上有些地方很湿润,凝了薄冰,风雪又?大,倪素见秦老医官佝偻着身?子,拄拐走得很慢,她便快步上前扶住他的手臂。
秦老医官转过脸,看她的兜帽被风吹得滑下去,鬓发粘着雪粒子,她一身?衫裙素净极了,“听说,你要为倪公?子守节三年?”
“是。”
倪素颔首。
“女儿家的三年,可不短啊。”
秦老医官一边朝前走,一边说,“既如此,你还敢跟我去朝云殿?”
他常为贵妃请脉,近来更勤,娘娘有意指婚的事,他也知道一些,这个女子敢以守节而驳娘娘的脸面,却还敢随他去朝云殿。
“官家只许我太医局行走,我并无开方用药之权,我只是跟着您,并没有什么好怕的。”
“回去吧。”
秦老医官对她说道,“我没真要你跟我去。”
“我若回去,”
倪素停下来,“秦老可还愿教导于?我?”
秦老医官也停下来,这天寒地冻,他腿脚都是僵冷的,他瞧着这个女子,“有官家的旨意在,你又?有好学之心,能教,我自?然会教。”
倪素未料他会如此果断地应下,她还有些没反应过来,秦老医官见她这样,不由笑了笑,“无论是这宫里,还是外头,女子行医总归是比男子不易,你如今已然靠你自?己的本事立足云京,却还如此谦卑好学,这已然十分难得。”
“有些人不是不承认你的医术,而是承认了你的医术,便下了他们自?己的脸面,”秦老医官一边走,一边对她说,“所以有些人,有些话,你都不必在意。”
“是。”
倪素垂下眼帘,“多?谢秦老。”
“你还真要去?”
秦老医官见她没有要回去的意思。
“嗯。”
倪素点头。
她在太医局也接触不到?被幽禁的嘉王夫妇,既有见贵妃的机会,她也并不想错过。
朝云殿里暖和极了,秦老医官在内殿里坐了一会儿,身?上的雪粒子就融成了湿润的水痕,贵妃在帘内盯着站在秦老医官身?后的那名年轻女子,颇为意外,“倪小?娘子,我以为,你应该是不会再出现在我面前的。”
“娘娘,她如今在太医局,是跟着下官的。”秦老医官号过脉,便拄拐起身?,恭谨地说道。
“你先去吧。”
贵妃却只瞥他一眼,淡声?道。
秦老医官不能再多?说,转身?经?过倪素身?旁时?,不由关切地瞧了她一眼。
“为人守节?”
贵妃支起身?,由身?边的宫娥扶着从帘内出来,她乌发云鬓,戴珍珠花冠,虽已有三十岁,容色却依旧艳丽,“倪素,你可知你错过了多?好的一桩亲事。”
她好似惋叹。
“民女与倪公?子在雍州定亲,他为国而死,我这个活着的人,理应为他做些什么,”倪素垂首,“多?谢娘娘好意。”
贵妃瞧着她这副看似柔顺的模样,面上阴晴不定,“只怕躲过今朝,未必躲得过来日。”
倪素闻言,抬起头来,“娘娘,民女不躲。”
贵妃一怔。
“民女今日敢来朝云殿见娘娘,并不为与娘娘结怨,此前民女已经?说过,谁有罪,谁伏法,民女万不敢轻视娘娘,”
她看着贵妃,“民女愿为娘娘的父亲治癫病,以求得娘娘的宽恕。”
贵妃实在始料未及,她不敢置信地上前几步,盯住眼前这个女子,“你可知你在说些什么?你为我父治癫病?”
她冷笑,“难不成我糊涂了?你凭何?以为我会信你?”
“倪素一介孤女,今无所依,”
倪素平静地说道,“但民女亦想好好地活下去,倪家有一门金针刺穴的绝学,民女儿时?为父熏陶,亦有所成,今日所言,句句为真,恳请娘娘,给民女这个机会。”
这是示弱,亦是讨好。
是一个无所依靠的孤女,在向高高在上的贵人求得一个安安稳稳活下去的机会。
贵妃一言不发,她冷漠地审视此女。
她可以躲得过这一桩婚事,却并不一定还能躲得过接下去的任何?事,她这般模样,的确像是一个走投无路的人。
而太医局至今无人真正治好吴岱的癫病,这一直是贵妃心中的一块心病。
“娘娘,您难道就不想亲耳从您父亲口中知道事情的原委?”倪素忽然又?开口,打断贵妃心里的揣度,“民女无可依从,唯愿得娘娘宽恕。”
倪素离开朝云殿,才走回太医局,还没有去掀那厚重?的门帘,便听见里头有道声?音浸着寒气,“嘉王殿下不肯用饭,绝食两日,如今又?染了风寒,我便是想用药,也得他肯喝才是啊……”
倪素倏尔收回手。
“嘉王妃不是与嘉王感情甚笃么?让她劝劝吧……”
“嘉王妃也病着,都没几个清醒的时?候,如何?能劝?听说昨日官家才遣人讯问嘉王,今儿他就神情恍惚,话也说不出了。”
倪素静静地听了一会儿,才掀帘进去,多?少目光落来,她全然不在意,只走到?秦老医官面前,作揖,“秦老。”
秦老医官见她好好的,似乎也没受什么罪,便笑着说,“你来了,便相当于?咱们太医局的局生?,做局生?可不容易,你知道吗?”
“知道。”
倪素说。
秦老医官点点头,“好,跟我过来,我好好问问你,看你都学的什么。”
倪素在太医局待到?黄昏,方才出宫。
一直依附于?她衣袖的淡雾终于?凝聚成一个人淡薄的身?形,只有她能看得见。
“娘娘应该会让我去给她父亲治癫病。”
倪素拢着披风,一边踩着薄雪往前走,一边与他说,“我真想一针要了他的命。”
“你的手,是用来救人的。”
徐鹤雪与她并肩。
浅薄的日光裹在寒雾里,倪素抬起头看他,“我也不是什么人都救。”
但她不能杀吴岱。
贵妃即便答应她,也不会全信她,她不一定能杀得了吴岱,而贵妃一定能杀了她。
“你有没有听到?嘉王绝食的事?”
她问。
徐鹤雪沉默一瞬,而后才“嗯”了一声?。
“他为什么要绝食?难不成他因?此而生?忧惧,以至于?……”倪素停顿一下,“求死”二字她并未说出。
“不是。”
徐鹤雪声?线冷静,“相反,他想要活。”
“……什么意思?”
“永庚被过继给官家做养子不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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宫中出了一桩钩吻案,是一名宦官,因?不满永庚被选为皇子而在其饭食中偷下钩吻。”
“误食钩吻者,饮冷水即死。幸而那时?是冬日,永庚畏寒,又?被先皇后训诫,只用了几口饭,不曾用水,太医局救治及时?,他才捡回一条命。”
倪素并不知这桩钩吻案,她听了只觉不可思议,“什么宦官,竟起如此歹心?”
徐鹤雪倏尔停步。
他抬起眼睛看向她,“事发之后,官家立即问罪那名宦官,当日处斩,未留供词,未及审理,大理寺以此结案。”
“你的意思是……”
倪素的手脚几乎僵冷,她很难不顺着徐鹤雪这番话中透露的深意想下去。
为何?官家会一反常态,为一个他不喜欢的养子而亲自?审问那名宦官?为何?大理寺会草草结案?
若曾经?官家真动过毒杀嘉王的心思,那么今日嘉王绝食,便正如徐鹤雪所说,那不是求死,而是嘉王在求生?。
“永庚是朝臣硬塞给官家的,他少时?就被夹在朝臣与官家之间,若稍有不慎,他得罪其中的任何?一方,都不会好过。”
徐鹤雪牵起她的手,继续往前走,“朝堂上君臣之间的任何?博弈,都能烧到?他这个君父的养子身?上来,朝臣希望他做一个合格的储君人选,而官家却又?厌恶他,打压他,他始终不能让君臣任何?一方真正满意,而这两方给他的重?压,丝毫不减。”
钩吻案令赵永庚无时?无刻不谨记君父对他的厌恶。
他为此而恐惧,亦为朝堂与后宫因?他而起的争斗而恐惧,他在宫中不敢多?用饭,不敢多?用水,朝臣的紧逼令他不敢不勤勉,而君父的猜忌令他又?不敢太冒尖。
这样一个人,没有在这两方的撕扯之下变成一个神志不清的疯子,就已经?是万幸。
“他若再绝食,只怕……”
倪素心中复杂。
她在太医局不是没有听到?些朝堂上的事,如今朝中有官员在议,贵妃腹中麟儿尚不知男女,而嘉王却是一早就定下的皇子。
议储之争已然拉开帷幕,嘉王的恐惧并非空穴来风。
“此前我没能护住老师,”
鹅毛般的雪花拂过徐鹤雪的衣袂,他牵紧了倪素的手,“如今,我一定要保护好永庚。”
两人冒着风雪回到?南槐街,医馆今日没开门,倪素进去了便将门合拢,青穹在后廊里,双手撑着下巴,盯着一本书在看。
“在看什么?”
倪素好奇地问。
“倪姑娘,徐将军。”
青穹坐直身?体,有点不好意思,“在看你的医书,但是我字都认不全,看不懂。”
“为什么忽然想看医书?”
徐鹤雪坐下来,接过他递的荻花露水,道了声?谢。
“我身?上总是难受,就想看看自?己能不能找找法子,总不能一直麻烦倪姑娘……”青穹说。
“什么叫麻烦?”
倪素喝了一口热茶,“我答应过你阿爹,要一直照顾你,你难道还想一个人走哪里去?”
“没……”
青穹小?声?说。
“不过,我们两个都可以教你认字,”倪素看他把自?己裹得厚厚的,十分憨厚可爱,“若是你还想学医,我也可以教你。”
“好啊!”
青穹露出笑容。
“我煮了馄饨,给你们尝尝!”他五官虽然迟钝,却也看得出他的开心,他起身?到?厨房里去,没一会儿就端回两碗馄饨。
“你不吃吗?”
倪素没见他端碗。
“我的刚下锅,我去看着。”青穹说着,就动作缓慢地往厨房里去。
“青穹第一回做馄饨,你也尝尝。”
倪素捏着汤匙,对徐鹤雪笑了一下。
“嗯。”
徐鹤雪垂眸,热雾拂面而来,他嗅到?几分清淡的香味,伸手捏起汤匙。
太医局也有饭食,但倪素今日第一回去,宫里没有准备她这个人的,秦老医官分了她一碗粥,几个糕饼,她也没多?用,此时?瞧见这碗馄饨才觉得饿。
倪素吹了吹热气,咬下一口,却觉内馅咸得厉害。
她一下抬头,正欲说话,却见徐鹤雪面无表情,咬下一口,动作没有丝毫停顿。
“倪姑娘你们不要吃!我好像将盐放多?了!”
青穹从厨房里出来。
这一刻,徐鹤雪捏着汤匙的手一僵。
他抬起眼,对上倪素的目光。
檐廊外鹅毛般的雪不断下坠,青穹踩雪过来的咯吱声?响,倪素看着他,忽然端过他的碗来,舀起馄饨,一口咬下去。
咸得她眼眶发涩。
“青穹。”
她放下碗。
“啊?”
青穹不知道怎么了,抹了一把头巾上的雪粒子。
“你有没有听你阿爹说过,你阿娘在时?,吃不吃东西?”
“虽然阿娘用不着,但她有时?也吃。”
青穹如实回答。
“那,你阿娘尝得出味道吗?”
倪素的喉咙发紧。
“若是尝不出味道,我阿娘为什么要吃?她是鬼魅,不会饿肚子,吃这些不就是尝个味道么?”
青穹一头雾水。
倪素贴着碗壁的手一颤。
她想起自?己在受讯问后,离开夤夜司之时?,托太尉府的车夫买来的糖糕,在太尉府中,她与面前这个人分食的糖块。
她想起他陪着自?己吃过的每一顿饭,想起她在为张小?娘子的母亲诊过病后,喂给他吃的那一颗糖。
想起他每回说的“甜”这个字。
泪意充盈眼眶,几乎顷刻如簇跌出。
徐鹤雪一手撑着桌角站起身?,他没有防备,见她忽然掉眼泪,他想也不想,走到?她身?边,蹲下去。
淡青色的衣摆轻拂地面。
“对不起。”
他说着,屈起指节擦拭她脸颊的泪珠。
倪素却忽然攥住他的手腕,她忍了又?忍,却问不出为什么骗她,因?为她大抵也能明白?,他这样一个人,为什么要隐瞒她。
他是一个善于?隐忍的人,倪素不知道究竟是他的家风,还是他的老师令他拥有如此品行,不畏苦痛,亦不怨憎苦痛。
“为什么?”
倪素泪眼朦胧,几乎看不太清他的脸,“为什么你会没有味觉?青穹有,青穹的阿娘也有,为什么……就你没有?”
他并不是五感全都衰退。
他拥有嗅觉,也能听得见声?音,也感受得到?她的触碰。
唯有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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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眼睛。
倪素记得,他说过,他的眼睛生?前受过伤,死后魂魄有损,尚未修复,所以在阳世的夜里,他才需要她来点灯。
那么,他的味觉呢?
“徐子凌,你告诉我,为什么你没有?”
第108章[VIP]玉烛新(五)
“徐将军您……尝不出味道么??”
青穹呆住了,他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徐鹤雪没有应答,他平静地从倪素掌中?收回手,又为她擦拭干净眼泪,“天冷,不要哭了,脸颊会疼。”
紧接着?他缓缓站起身,面前的倪素在?仰着?脸望他,一旁的青穹也紧紧地盯着?他,他就近坐在?倪素身边,说,“记得我昨夜与你?说过的话么??牧神山一战,非只一因,非只一人。”
“耶律真当初并没有杀苗天宁,反而?是他自己身受重?伤,仓皇撤退,他欲与蒙脱汇合,而?其时蒙脱已死,三万靖安军与五万胡兵尽数覆没,他看见有人将我从尸山里带走。”
“那?个人叫窦英章,他是居涵关监军潘有芳的亲兵指挥使。”
徐鹤雪双手撑在?膝上,“潘有芳就是如今的三司使,我之所以?不曾怀疑他,是因为他是老师信任的人,朝堂之上党争愈演愈烈,老师与孟相公为使我免受其害,便使此人赴任监军,而?我在?居涵关的军务,潘有芳作为监军却从未插手,也是他,一直在?为我顶住朝中?的压力,使我用?兵不受掣肘。”
“这就是我信任他的原因。”
“……他背叛了您?为什?么??”
青穹走近。
“从谭广闻的说辞来看,他应该是为吴岱遮掩,或许也是在?为他自己遮掩,若他那?时已与吴岱有私,那?么?援军不至,便只可能是他拦截了我的军令。”谭广闻受韩清讯问之时,徐鹤雪已不能聚形,这些事,一半是青穹与他说的,一半,是他自己的推测。
潘有芳为何改换立场,只有他自己知?道。
“我那?时双目不能视物,清醒之时,被人灌了一碗药。”
“什?么?……”
青穹方才想问什?么?药,却见倪素一下?站起身,他要脱口?的话忽然咽下?去,满腹惊疑令他一时再说不出话。
还能是什?么?药。
倪素一手撑在?桌案上,她下?颌绷紧,寒风吹得她湿润的面颊刺疼,身为医者,她虽不知?那?究竟是一碗什?么?药,却也明白,这世上的药石,半是药性,半是毒性,用?对了,是救人的良方,若用?不对,便是害人的剧毒。
正如百草之中?有一味生半夏,生半夏中?毒,则使人咽喉灼痛难忍,而?味觉全失,口?不能言。
徐鹤雪生前所受,以?至于死后魂魄有损,修补未及,虽白日无碍却夜不能视,虽能言语却味觉全无。
倪素咬紧齿关。
徐鹤雪忽然站起身,伸手将她横抱起来。
“青穹,有钱吗?”徐鹤雪看向青穹。
“……有。”
青穹嗓音发涩。
“太咸的馄饨你?不要再吃,去外面的食摊买一些吧。”
青穹呆呆地站在?廊庑里,看着?徐鹤雪抱着?倪素往对面的屋子里去,檐廊外飞雪漫天,他看着?徐鹤雪的背影。
一个鬼魅,尝不出人间的味道,那?么?,他在?这里,与在?幽都,又有多少区别呢?反正,都是一样的了无生趣。
倪素的脸一直埋在?他怀里,徐鹤雪才迈进门内,忽听她说:“我真想杀了他们?……”
他一顿,垂下?眼帘。
她在?发抖。
徐鹤雪将她放回床上,俯身为她脱下?鞋袜。
倪素坐在?床沿看着?他,“这算什?么??有罪之人青云直上,无罪之人却尸骨无存?”
“只要有人在?,天下?玉宇便不可能绝对澄明,”徐鹤雪将她的脚放到自己的膝上,卷起她的裤腿,指腹沾了药膏,动作很轻地往她膝盖上揉,“有人浊,亦有人清。”
“有不公,亦有公。”
徐鹤雪放下?药膏,将她的裤腿拉下?来,然后扶着?她的肩让她躺下?去,拉过棉被来将她裹住,“我已知?晓真相,这比什?么?都重?要。”
倪素裹在?被子里看着?他。
她觉得自己虽然才是活着?的那?个人,可是眼前这道孤魂却将这个人世比她看得还要透彻,正是因为这份透彻,正是因为他心中?光明,所以?他才从不给自己生怨的余地,牧神山的真相,靖安军的冤屈,即便他死了,他也要自己亲自来讨。
“你?也上来。”
倪素往床榻里面挪了挪。
徐鹤雪没说话,脱了鞋袜才在?她身边躺下?来,她就一下?到了他怀里,徐鹤雪顺势将她抱着?,用?被子将她裹好。
“你?裹得我手伸不出来。”
倪素说。
“屋里没烧炭盆,怕你?生病。”
徐鹤雪侧着?身,一手揽着?她。
倪素不肯听话,在?被子里挣扎着?将手伸出,环住他的脖颈,往他怀里靠,“我以?为你?尝得到味道,所以?才总给你?糖糕吃,我以?为,这样会让你?开心一些。”
“我很开心。”
徐鹤雪拗不过她,但其实他也很想这样与她亲近,他的手指触摸她的鬓发,“在?你?身边,我一直很开心。”
“可是我只要想到我给你?糖吃,问你?甜不甜,好不好吃,你?总是……”倪素的额头抵在?他的胸膛,她一哽,有点?说不下?去。
他总是说好吃,总是说甜。
可是他或许连那?种滋味是什?么?都不记得。
倪素抬起头,一双手捧住他的脸,“徐子凌,就算没有味觉,我们?也来试试看,能不能让你?知?道什?么?是味道。”
“要怎么?做?”
徐鹤雪十分配合。
“不用?做什?么?,你?只要回答我的问题。”她说。
“好。”
徐鹤雪才应一声,却不防她忽然凑近,亲了一下?他的嘴角。
他愣住。
倪素的手指摸了摸他薄薄的眼皮,看他又浓又长的眼睫眨动一下?,她问,“我亲你?,你?心里是什?么?感觉?”
“开不开心?”
“嗯。”
他回过神,低低地应。
“那?你?就当它?是甜。”
倪素笑着?说。
“我只是盯着?小周大人母亲的用?物多看了一会儿,你?就自己跑到树上待着?,还问我是不是不成亲了,我说要,你?就撇过脸,不理我。”
徐鹤雪听她忽然提及此事,他有些不太自在?,颜色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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薄的唇轻抿一下?,“倪阿喜……”
“醋的滋味,就是酸,你?知?不知?道,你?那?个时候就像喝了很多醋?”
倪素松开他的脸,“其实我看见小周大人穿着?官服,我就在?想,如果是徐子凌,他穿官服又会是什?么?样子。”
“一定?很好看,对不对?”
徐鹤雪没有说话,甚至他这张面庞依旧是冷淡的,却不自禁地收紧双臂,将她抱得更紧。
“苦这种滋味,我一点?也不想你?尝,但你?总是对自己不好。”
倪素靠在?他怀里,“剩下?的滋味我还没想好怎么?跟你?说,你?要听我的话,在?我身边,等我想到,我就会跟你?说了。”
“好。”
徐鹤雪轻轻地吻了一下?她的额头。
两个人就这样抱在?一块儿,谁也不说话,安静了好一会儿,徐鹤雪忽然想到了什?么?,“阿喜。”
“嗯?”
倪素抬头。
“可以?给我一些钱吗?”
他说。
“你?要买什?么??”
“我们?回来的路上,有一支发簪很好看,但我怕你?冷,膝盖疼,也没有去问价钱。”徐鹤雪看着?她几乎没有饰物的发髻。
“用?我的那?些物件去换,不要用?你?的钱。”
他说。
倪素扬起嘴角,“你?路上怎么?不说啊?我都不知?道那?支簪子是什?么?样的。”
“你?睡一会儿,我们?就去看,若你?觉得不喜欢,我们?再挑别的。”徐鹤雪的眼睛有了细微的弧度。
“你?挑的,一定?好看。”
倪素半边脸颊抵在?软枕上,“我也给你?挑一支簪子吧,你?要一直戴着?,去哪儿都不许丢。”
徐鹤雪“嗯”了一声,“一定?不弄丢。”
倪素看着?他片刻,又抱住他的腰,“我们?这样,真的挺好的,冬天你?若怕冷着?我,我们?就少抱一会儿,夏天的时候,我们?就多抱一会儿,我管着?你?的用?物,你?的钱,你?就没有私房钱了。”
明知?她说的话,可望而?不可即,徐鹤雪还是顺从地说,“我不要私房钱,我情愿你?管着?我。”
倪素笑了一声,压着?情绪,她故意问他,“你?什?么?都归我管,那?我是谁啊?”
门外天色青灰,而?落雪纷纷。
徐鹤雪垂着?眼帘,在?这样泛冷的光线里看着?怀中?这个女子,他面容清冷,而?声音里却透出他的郑重?:
“吾妻阿喜。”
第109章[VIP]玉烛新(六)
冬月十九,正元帝下敕令,追封在雍州诛杀敌将耶律真的倪公?子为?怀化郎将,然而无人知晓倪公?子的来历,唯有枢密使黄宗玉从倪素口?中得知其真名为?徐景安。
倪公?子,不过是?一个化名。
他有无亲族在世,乡关何处,这些朝廷都没人知道,雍州知州沈同川的奏疏也没有提及。
“官家?说,倪小?娘子既与倪公?子订过亲,又肯为?其守节三年,那么追封的赏赐,也理应由你?来接。”
才宣读过圣意的宦官面?带笑意地看着眼前的这个年轻女子。
“是?。”
倪素双手捧着圣旨,垂首应声。
待天使一行人离开,倪素方才站直身?体,太?医局其他一齐静听圣旨的众人散去,秦老医官走到门口?,见她?还站在那儿,便唤了声:“倪小?娘子,快进来,别冻着。”
“好。”
倪素回头,应了一声。
她?展开圣旨,鹅毛般的雪花落来墨行之间。
徐景安。
她?盯着这个名字。
倪素接了圣旨,再回正堂里,那些方才还与她?比试药学的局生们都不吭声了,秦老医官拿着一块叆叇,在瞧手里的书?卷,“你?如今到底也算是?一个官夫人,又才得官家?的赏赐,他们自然不敢再找你?的麻烦,如此也好,你?以后在太?医局,也清净些。”
局生之中有些出身?杏林之家?,家?中多有瞧不起女医的,认为?女医多有谬误,更有甚者,还订立家?规,不许女医踏进其家?门。
她?是?太?医局中唯一的女子,自然也会面?临诸多质疑。
“您说得是?。”
倪素在炭盆边坐下来,想要将被雪水浸湿的袖子边烤一烤,但目光落在那一团淡雾,她?又不自禁地摸了摸发髻边的金簪。
门帘一下子被人拉开了,寒风吹得流苏帘子乱舞,倪素抬头瞧了一眼,那中年男人走进来拍打了几?下身?上的雪粒子,沉着一张脸。
“王医正,您这是?怎么了?”
在长案前头坐着的一名医正瞧见他这副神情,不由问了声。
那王医正没说话,厚重?的门帘子又被人掀开来,那是?一名宫娥,她?进来只朝里面?一望,倏尔盯住最里侧流苏帘子后的倪素,“倪小?娘子。”
那是?贵妃身?边的宫娥。
倪素认出她?。
那位王医正,他正收拾药箱,见倪素掀了流苏帘子出来,他瞧了她?一眼,脸色实在不算好看。
“娘娘口?谕,准你?入吴府为?老主君诊病。”
宫娥见倪素跟来,便走出去,在外头站定,“但娘娘的意思是?,要你?与这位王医正一起为?老主君诊治。”
王医正搭着个药箱已走到倪素身?边,却抬着下巴没有看她?。
“可?丑话说在前头,若老主君有什么不好……”宫娥到底是?近身?服侍贵妃的,与他们说话亦拿捏了几?分主子的气度,“你?们二人可?都仔细着自己的性命。”
“是?。”
倪素颔首。
贵妃的女婢一走,倪素便回身?去收拾了自己的药箱,她?将昨夜与徐鹤雪一块儿逛夜市买的糖分给秦老医官一包,“您少吃些,给您的孙女儿吃吧。”
秦老医官不知自己是?何时被她?发现的爱吃糖的这个习惯,他笑了笑,接了糖包,“你?行事小?心些,王医正气量小?,原先是?他在为?娘娘的父亲治病,你?忽然横插一脚,他是?会不高兴的,你?别惹他。”
“我记下了。”
倪素点头,随即拿着药箱出去了。
天冷雪重?,那王医正脚程又不快,倪素没一会儿便赶上他,他什么话也不说,只是?瞧她?一眼,默默地加快步伐。
“那不是?倪小?娘子么?”
周挺才踏出宫门,却听晁一松忽然道。
他回过头,大雪扑簌,又两道身?影一前一后地朝宫门这处走来,走在前面?的,是?个穿着官服的医正,周挺并不认识,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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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很快从他身?边走过,周挺只瞥了一眼,在那女子还没走近之时,唤了声:“倪素。”
倪素一见周挺,便走上前去,“小?周大人。”
“你?这是?去做什么?”
周挺知道她?在太?医局中学医。
“我奉娘娘的命,去给其父治病。”
娘娘?
周挺闻声,心下一凛,还能是?哪位娘娘,他皱起眉,“你?要去吴府?给吴岱治病?”
“是?。”
倪素并没有打算隐瞒。
周挺将她?带到清净处,“你?想做什么?”
“倪素,”他盯着面?前的这个女子,“你?既以守节之名逃脱了娘娘的算计,又为?何还要自己凑到她?的面?前去?我不管你?到底是?存的什么目的,娘娘她?岂会真的信你??你?怎知她?不是?又在给你?下圈套?”
“守节”二字,令周挺心中涩然。
她?宁愿为?那个人守节,也不愿接受他的帮助。
“小?周大人应该也知道他是?靖安军旧人吧?”
倪素却忽然反问他。
周挺一时默然。
“既然知道,你?就应该会明白,我到底想做什么,”倪素语气平静,“今日官家?下旨追封徐景安,小?周大人,你?知道我为?什么说他叫做徐景安么?”
先有靖安军旧人这几?字先入为?主,那么徐景安这个名字,就变得格外沉重?。
周挺又怎会不知道。
“他死了,我就是?靖安军最后一个人。”
冷风吹着倪素披风的毛边,“其实今日就是?不在这里遇见你?,我在去吴府之前,也会去找你?。”
“小?周大人,我们一道吧。”
她?说。
周挺一怔。
“嘉王如今还在绝食么?”
倪素今日在太?医局中还没听到什么关于嘉王的消息。
“……是?。”
此事周挺本不该与她?说,但此刻她?所说的一番话,令他心中生惭。
“那我们得快些。”
倪素点了点头,“娘娘身?怀龙嗣,她?若不松口?,嘉王殿下就不能解禁。”
“我此前与娘娘提及,我在吴府门□□给你?两枚银针,想来她?一定是?让人在你?们夤夜司中问过了,所以今日我才有这样?的机会去给吴岱看诊。”
“我们两头使力,撑过这个冬天吧。”
周挺没说话,只是?看着她?,雪花沾了她?满肩满鬓,他发现她?发髻间簪着一支珍珠花鸟金簪。
很适合她?。
倪素朝他作揖,随即转身?朝宫门外走去。
宫门甬道之外,风雪弥漫。
晁一松走到周挺身?边来,自那日将聘礼搬回,他再不敢在周挺面?前轻易提这位小?娘子,此时瞧着倪素的背影,他实在没忍住,“也不知这小?娘子是?怎么想的,怎么就情愿给人守节,也不……”
“她?是?一个明洁之人。”
周挺一手按着刀柄,说。
吴府的马车接走了王医正,却没等倪素,大抵是?那位王医正不愿与她?同坐,她?倒也没所谓,自己往吴府的方向走。
淡雾在她?身?侧凝成一个人的身?形,倪素侧过脸望他。
他穿着白色的交领内袍,外面?是?一件淡青圆领袍,不同于街上行人的衣着臃肿,他穿得单薄,一步一行,皆有风致。
梳理整齐的发髻间簪着一支白玉竹节簪。
“真好看。”
倪素笑着说。
徐鹤雪不防她?开口?第一句就是?这样?的话,他有些不太?自在地抿了一下嘴唇,却牵起她?的手。
“我将这些话说给小?周大人听,就等于说给了孟相公?听。”倪素一边走,一边说道。
“嗯。”
徐鹤雪颔首。
“也不知嘉王殿下还能撑多久。”
这已经是?嘉王不肯吃东西的第三日了。
“官家?不会看着他绝食而死,”徐鹤雪跟着她?在宫中,虽不能聚形,却也能听见那些人说话,朝堂上的局势他也知道一些,并也凭此而在心中有了一番推测,“贵妃腹中的孩儿尚不知男女,鲁国公?,潘有芳之流,绝不会只押宝于她?一人身?上,但即便如此,朝中也已因为?议储而再分派系。”
“无论?是?因为?我,还是?因为?老师,鲁国公?和潘有芳都绝不会让永庚有机会做储君,无论?他们扶植谁,与他们成为?一派的旧党就会拥护谁,而新党亦没有选择的余地,一旦旧党拥护的人成为?储君,他们的仕途就都到头了。”
“所以,他们这些人会极力维护嘉王殿下。”
倪素从他的三言两语中,看清了朝堂的局势。
新党保嘉王,就是?在保他们自己,为?了仕途乃至身?家?性命,他们一定会不遗余力,而官家?若此时再眼看着嘉王绝食,于他作为?皇帝的声名而言,也绝非好事。
“今日,他们一定会逼永庚进食。”
徐鹤雪顿了一下,他抬起头:“希望他,不要违逆君父。”
——
重?明殿。
瓷盏落地,清脆又尖锐。
殿前司都虞侯苗景贞听见声响,便立即踏入殿中去,只见几?个宦官正制着嘉王的双臂,压着他,一人捏着嘉王的下巴,将饭食往他嘴里塞。
“放肆!你?们怎敢如此对待殿下?”
苗景贞皱起眉,厉声道。
“苗大人呐,您以为?我们这些做奴婢的敢么?”一名宦官走到苗景贞面?前来,满脸为?难之色,“可?殿下他就是?不肯吃东西啊!”
苗景贞强令他们将嘉王放开,他走上前去,发觉满地碎瓷,而嘉王铣足,未穿鞋袜,脚底都是?血。
他才要靠近,却见嘉王伏趴在地,不可?抑制地呕吐起来。
“殿下!”
苗景贞立即去找了一碗水,哪知嘉王一见他手中的水碗,身?体立时紧绷如一张拉满的弓。
他不顾身?下的碎瓷片与打翻的饭食,仰躺着喘息,一双眼睛半睁着,他神情恍惚,视线掠过苗景贞,掠过那些站在一侧,神情冷漠又轻蔑的宦官。
“你?们……”
他颤着声音,“你?们都想害我。”
“殿下,没有人害您,”苗景贞想要扶起他,却被他激烈地推拒,他只好自己喝了一口?水,“殿下您看,臣喝了,没事。”
嘉王不说话,也不看他。
苗景贞不是?没听过钩吻案,他心知嘉王这是?心病,被幽禁在此,他一定寝食难安。
但眼下劝他用?饭是?不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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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能。
苗景贞只得起身?,他想说些什么,却又不能,那些宦官都在旁盯着,他只得令人给嘉王包扎脚上的伤口?,随后退出去。
殿门合拢,遮掩住大片日光。
嘉王呆呆地坐在地上。
“殿下。”
虚弱的女声从里面?传来,嘉王如梦初醒,他一下起身?,顾不得脚上的伤口?,踉跄着跑到那道门前。
内殿是?上了锁的,他进不去,里面?的人也出不来。
“妾连累了殿下。”
嘉王妃李昔真在里面?说。
“没有,昔真……”
嘉王双手撑在门上,“没有……”
他身?上没有什么力气,没一会儿身?子滑下去,靠着门边。
“殿下,不要怕,这个时候,前头越是?闹得厉害,饭食里就越是?不可?能有毒。”
“我知道,”
嘉王喉咙发涩,“可?是?我吃不下去,昔真,我吃不下去……”
“您得吃。”
嘉王妃的声音添了一分力道,“殿下,我们如今还活着,就不要先自己断了自己的生路,无论?娘娘如何待我,官家?又如何待你?,我们都要撑着。”
嘉王捂着嘴,眼睑浸湿。
“你?好不好?”
他问,“你?还好不好啊昔真?”
“还活着呢。”
嘉王妃靠在软枕上,她?断了药,太?医局没有官家?或是?娘娘的允准,也没人来诊治。
“殿下,越是?这个时候,你?就越是?要记着你?的老师,还有他。”
她?咳嗽了好一阵,缓了缓气息,说,“他们都在九泉之下看着您呢,您绝不可?以自弃,您得吃饭,为?了他们,您也得吃。”
“您若不在,还有谁会记得他们?”
嘉王撑在地上的双手筋骨一颤,他忘不掉老师落地的头颅,也忘不了那个人在雍州所受的一百三十六刀。
泪意乍涌。
“我吃,我吃……”
嘉王勉强支撑着身?体走回去,拾捡碎瓷片中的饭食,忍着心中的阴霾与呕吐的欲望,一口?一口?,他强逼自己咽下去。
他跪坐在地,发髻散乱,一身?衣袍沾着脏污,拼命地往嘴里塞碎掉的糕饼。
蓦地,他抬起头,透过朱红的窗棂缝隙,他看见外面?大雪纷扬,天地清白一色。
又是?一冬,而师友俱去,唯他独活。
绵密的针狠狠戳刺着他的心口?,耳畔倏尔响起一道声音:
“他们给你?吃剩的东西就是?在欺负你?,这回我不帮你?,你?自己揍他们。”
“赵永庚,做人不可?以懦弱。”
第110章[VIP]行香子(一)
年关还没过,天已越发寒冷。
大齐今年的冬天不好过,丹丘的冬天就更加不好过,他们?在居涵关屯兵与大齐雍州军时有大小战事摩擦,又屡屡滋扰其他重镇。
两方正?式背盟,丹丘极其疯狂地在边境烧杀劫掠,大齐的朝臣们?在两府宰执的主持之下议事。
殿中?侍御史丁进与韩林侍读学士郑坚等?人坚持促成和谈,在他们?看?来,丹丘此番攻势猛烈,无非是?因为今年冬天难过,丹丘胡人的草场不够,牛羊成群地冻死,若大齐重开西北马市,使两国互通有无,必能在一定程度上缓解丹丘过冬难的问题,也可暂缓战局。
官交子才?将将取代私交子,正?元帝还没有瞧到其中?的好处,此时若再增加军费开支,他心中?必是?不愿的。
不愿打仗的官员们?将话都说到了正?元帝的心坎里,就是?新党之中?,也有不少人不愿打仗,值此新旧两党因议储而斗得不可开交的时刻,作为东府宰执,孟云献每一步都走得很艰难,他甚至不能在此事上多?说。
“重开马市的确能够暂缓战事,可此马市一开,国威又置于何地?”这是?正?元帝并未在朝堂之上一口应下此事的唯一的原因。
朝中?亦有主和派反对重开马市,他们?之所?以反对,也是?与正?元帝一样,顾虑到了所?谓重开马市便是?长?夷敌之威风,灭我大齐国威。
“官家,臣以为,非常之时,当用非常之法,若开马市,则延缓战事,若不开马市,则使战事加剧而军费花销更重,”孟云献垂首立在帘外,“往后之事可往后再议,我们?不防与丹丘先度过这个冬天。”
雍州的有利战局并不能改变一个帝王的心意,即便是?孟云献,他心中?就是?再想与丹丘打,如今也只能暂且藏住自己的这份心思。
谈及军费,正?元帝果然沉默,帘后半晌没有动静,孟云献安静站立,里面添了几声?咳嗽,那入内内侍省都都知梁神福在里面奉了一碗热茶,正?元帝喝了两口,干哑的嗓子好受了些,才?慢悠悠地道,“孟卿有理。”
“梁神福,将彤州来的东西给孟卿瞧瞧。”
“是?。”
只听?“彤州”二字,孟云献便是?眉心一跳,梁神福掀帘出来,将一道书册递来,孟云献抬手接过。
只展开一页,孟云献的脸色骤变。
“朕这么些年,还真?是?小看?了永庚。”
正?元帝带了一分笑意的声?音从帘内传出,而孟云献却越发觉得脊背生寒。
他手中?的书册,乃是?一道万民?书。
彤州万民?的名字以朱砂布满内页,页尾所?书,尽是?嘉王在彤州这些年为百姓所?做之事。
数年前嘉王上疏请求亲自整治彤州的沙田芦场,堂堂亲王却与民?夫同住在工事地,一住就是?好些年,至今,嘉王与彤州百姓共整治出两百多?万亩的耕田。
嘉王妃的孩儿也是?在整治沙田芦场期间流产的,从那以后,嘉王妃的身子一直不好。
嘉王前两年为民?修路用的也非是?国库的钱,而是?自己的家底,这些嘉王从未上疏禀报过,却有彤州知州年年奏报。
正?元帝并非不知。
他前年才?因嘉王正?值沙田芦场有功而下旨嘉奖了一番。
万民?书上所?言,无一字作假。
但此时这道书册,却并非是?救嘉王的良方,反而是?杀嘉王的刀,孟云献很清楚,万民?书上的每一个名字,于正?元帝而言,都是?一个养子竟敢越过他这个皇帝而得的民?心。
“官家。”
孟云献稳住心神,“彤州整治出的沙田芦场,为我大齐多?得了两百多?万亩的良田,立租税,补军粮……可见?官家当时下的这道敕令,实在是?惠及生民?,利在千秋的好事,若无官家当日的远见?,又何来今日的这道万民?书呢?”
“臣观万民?书上所?言,无不是?彤州百姓在感念官家恩德,嘉王所?为,无不是?君父所?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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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姓将嘉王视作官家派去雍州惠民?的使者?,自然认为官家与嘉王父子之亲,实难离之。”
百姓,只是?认为嘉王是?官家您亲近的儿子,生怕你们?父子之间有什么误会,进而伤及亲情。
孟云献绝口不提嘉王在此事上有多?大的贡献。
退出庆和殿,孟云献吹了冷风,才?发觉自己后背有一层薄薄的汗意,他也没回政事堂,在永定门外坐马车回府。
天色昏黑,姜芍见?孟云献归来,一边为他解下披风,一边端详他道:“你怎么脸色这样差?”
“同川和秦将军他们?在雍州不易,可我却不能坚定开战的决心,这一回,我要教他们?失望了。”
孟云献眉宇间满是?疲惫。
“官家不想开战,任你们?这些底下的人如何使力,又有什么用呢?”房中?没留女婢,姜芍自己斟了一碗热茶给他。
“若不在此时开马市,我看?官家就要动官交子的念头了,能缓一时,是?一时吧。”孟云献深知当初在朝上议私交子改官交子时,张敬所?说的那番话终究要应验。
若无本钱,将伤国本。
此时若不开马市,官家为了国库少一些负担,鲁国公之流为了让宗室少一些损失,必定会打起官交子的主意。
本钱拨备不足,而交子放量无度,物愈贵,乱民?生。
虽一时不显,却贻害无穷。
“云献。”
姜芍不是?不知国事的人,她少时便喜爱读书,与孟云献是?多?年夫妻,也是?君子相交,“你累么?”
此时,她却问他累不累。
“我看?这些事,都快要将你的腰压弯了。”
两人为夫妻,最是?知道彼此。
“累,”
孟云献笑了笑,“却不能退。”
姜芍也跟着笑,伸手按了按他的肩,“儿孙们?都不在云京,我一早便与易儿说,往后的祸福,都由他们?自己去谋,咱们?两个回来这儿,大不了就是?两口薄棺,回来那日,我们?不是?早就备下了么?”
易儿是?孟云献与姜芍的长?子孟變,表字任易。
孟云献喉咙发紧,他一下握紧夫人的手:“阿芍……”
“可别说什么不该让我跟着的话,咱们?两个在一块儿多?少年了,你能离了我?”姜芍横他一眼。
“对不住。”
孟云献始终握着她的手,哀哀一叹。
“嘉王殿下还好么?”
姜芍不接他的话,转而在他身边坐下,问道。
“如今还不知道,”
孟云献眉头皱得更紧,“今日官家让我看?了一道彤州来的万民?书,嘉王生性敦厚宽仁,在彤州造福百姓,有此万民?请愿之象,其实并不意外,但唯一不应该的,是?这背后利用了这些质朴民?意的人。”
“好毒的计。”
姜芍面露冷意,“看?似是?在以此为嘉王殿下求情,实则,是?惹官家更加忌惮嘉王殿下。”
那万民?书,不就是?在提醒官家,君父尚在,何以嘉王尽得民?心?
“可官家让你回来推新政,其实就是?借你的手断了那些贪得无厌之辈的过分念头,丹丘与大齐的战事官家不问你,你便不能贸然插手,这议储的事,官家不问,你依旧不能在朝堂上有什么过多?的举动,嘉王殿下这件事,你该如何办?”
“还能怎么办?我要在这个位子上坐得稳一些,就得时时让官家看?见?我的利用价值,”孟云献无谓地笑了一声?,“不过在此之前,嘉王的事却不能再拖,我得跟那位夤夜司副使通个气儿,咱们?不能一直都如此被动。”
谈及夤夜司副使周挺,孟云献倏尔想起一人,“我记得前些日,他与我提起那位倪小娘子,阿芍,那小娘子亲口对他说,倪公子是?靖安军旧人,此事,韩清在给我的密信中?,也有所?提及。”
一句“靖安军旧人”,令姜芍一愣。
过了半晌,她才?道,“不瞒你说,我正?想见?见?她。”
“她兄长?是?吴岱的那个儿子害死的,但如今为了大义,她竟甘愿深入虎穴,为仇人之父治病,此女子,该令我等?生惭。”
“徐景安”这三个字,是?三万将士的血,与一个玉节将军的血,孟云献每每思之,皆满心悲凉。
孟云献一抬头,“我这就去写一封手书给周挺。”
又是?一日大雪,天寒地冻。
正?元帝身体欠安,贵妃欲往庆和殿陪侍,而正?元帝却不许,更令入内内侍省都都知训斥了一番贵妃身边服侍的宫人,责怪他们?不知珍重贵妃的身子,竟让贵妃大雪天还出来走动。
贵妃回到寝殿,由宫娥服侍着脱去了外面的三件披风,近身服侍的宫娥见?贵妃脸色不好,便小心翼翼地说道:“娘娘,官家是?怕您受冻伤身。”
官家并无一句斥责贵妃,也让梁神福代为传了几句温言,但贵妃细长?的眉间却依旧笼着一分愁绪。
她垂眼瞧着自己腹部,如今已经?显怀。
“若这不是?个儿子呢?”
官家是?否还会如此好言相待?还会留着她吴家的尊荣么?
在官家身边待了好些年,贵妃还是?捉摸不透帝王的喜怒无常。
“娘娘……”宫娥惊呼出声?,随即垂首,“孩儿尚未出世,娘娘还是?不要多?想了。”
贵妃不说话,揉按着额角,靠在软榻上。
她如何能不多?想呢?吴家单薄成这样子,之前父亲出事,亲族能躲则躲,唯恐避之不及,而今,无论?是?她,还是?父亲,都指着她腹中?的这个孩儿。
家族的光耀,后半生的荣华,都在此了。
宫娥才?将将奉上一碗香茶,有个年轻的宦官匆匆地进来,在帘子外头作揖问安,他衣帽都沾着雪,脸也冻得发红。
“如何?”
贵妃抿了一口香茶,在帘后懒懒地挑着眼皮瞧他。
“娘娘,奴婢已仔细查过,鲁国公府前些日子的确送了一批药材去蓉江府。”宦官垂着头,喘着气恭敬地答,“奴婢听?人说,有好几大车呢,说是?女婿的亲戚在蓉江府做药材生意,请国公府的人押送的。”
“驿馆的人说车辙印子瞧着深,奴婢猜想,那只怕不是?什么药材。”
他常出宫替贵妃去探望府里的老主君,也没少在外头的茶楼里逗留,鲁国公女婿的这桩事,还是?他无意间听?来的。
回来报了娘娘后,这些日他都在为查探此事而奔忙。
“什么亲戚?”
贵妃在帘后,一下坐直身体。
“这……”
宦官躬着身子,“奴婢不知,只怕要去了蓉江府才?知道。”
“等?你去了,”贵妃冷笑了一声?,将茶碗重重往案上一放,“茶都凉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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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蓉江府有个爻县,”
贵妃的嗓音发紧,“国公府的人若送的不是?药材,那么十有八九,那些东西都送去了爻县。”
已经?过了这些时日,她再细查,又能查出什么?
鲁国公的嫡子早年在外做官,被造反农民?起义军给害死了,他如今只有一个妾生的,不出息的庶子,再有就是?几个女儿。
可爻县有什么?
有一个姓赵的县丞。
那县丞是?太/祖一脉,自太宗继位之后,在历任皇帝的打压之下,太/祖一脉已经?无爵可承。
那县丞为太/祖第四子的子孙,虽落魄潦倒得只有个县丞的位子坐,但他却有正?经?的嫡出血脉。
贵妃胸中?郁气难解,一手拂落了案角的茶碗。
难道鲁国公在与她合谋的同时,果真?还有另外的打算?
——
吴府。
王医正?净了双手,在素纱屏风后给呆坐在折背椅上的吴岱施针,他捏着极细的金针,蓦地侧过脸,只见?一面素纱屏风外,那年轻女子身影朦胧,王医正?能够感觉得到她的目光注视。
他皱了皱眉,心中?思忖着这几日来此女子的表现,片刻,他试探一般,郑重地在吴岱头上落下一针。
“王医正?。”
屏风外的女子忽然出声?,王医正?眉心一跳,将针取下,却听?她又道:“不知我可否近前一观?”
王医正?一顿,却没说话。
“我虽得娘娘口谕,与您一道医治老主君,但这些日,我一直未曾干预过您,是?因为我听?秦老医官说过,您的针灸之术在太医局亦是?数一数二,我既为小辈,不敢贸然改易您的医治办法,但我亦想近前瞧一瞧您的针法。”
倪素说着话,却见?一道身影从门外走进来,除了她,无人能见?那个人,他手中?拿着一道书册,是?用绯红锦缎装帧过的,他进来也没说话,只是?与她相视一眼,朝她颔首。
倪素立即明白他已经?拿到了那份礼单。
徐鹤雪在桌前坐下来,垂着眼帘翻看?礼单。
“你其实根本不通什么针法,是?不是??”王医正?在里面冷着声?音,忽然说道。
倪素愣了一下,随即匆匆绕过屏风,那吴岱鬓发斑白,靠在椅子上打瞌睡,任由王医正?摆弄。
“王医正?……”倪素抿了抿唇,面上露出些慌张之色。
“好啊,你这女子,果然欺瞒娘娘!”
王医正?见?她一下慌了,便越发肯定了心中?所?想,“说什么不敢干预我,你根本就是?一窍不通!连针法的深浅都瞧不出!”
这些日,倪素不与他为难,他便借自己针法是?为绝学,不许她偷瞧为由,不让她近前来看?,而他时不时地问她几句药理,或是?针法,她药理虽通,可涉及针法,她却支支吾吾,遮遮掩掩。
王医正?便越发疑心。
到今日,他许此女子在屏风外站着,便是?借这一针来试探她的深浅。
“王医正?,您也知道我为兄伸冤的事,娘娘的亲弟因此而伏法,而我如今只是?一个孤女,若要与娘娘为善,使贵人放过我,我便只有这一条路可以走,”倪素垂首,声?音细颤,“我家中?有金针刺穴的绝学不假,只是?我父亲不许我学医,在这门绝学上防我防得更加厉害,使我不得半点真?传,如今我空有医典,却实在来不及细学,可我若不出此下策,又如何能保得住性命呢?”
“你是?说,你家里这门金针刺穴的绝学,的确在你手上?”
王医正?心中?一动。
“是?……”
倪素抬起眼来,“还请王医正?手下留情,听?闻您在针灸之术上颇下功夫,若您肯替我瞒下此事,我愿将起奉上。”
“你舍得将你家中?的医术交给旁人?”
王医正?将信将疑。
“不过是?为求一条生路,再者?,医术要得用,才?有它的价值。”倪素伏低身子,言辞恳切。
“若王医正?肯教我,便是?最好。”
王医正?久久不言,他捋着胡须将面前这个女子打量了一番。
“我到底也不忍为难你一个孤女。”
他说。
“多?谢王医正?。”
倪素满眼欣喜。
王医正?再没说让她出去的话,吴岱的癫病没有好转,还是?在椅子上一副痴态,王医正?凝住心神,为其施针。
倪素在旁冷眼看?着。
越看?,她便越发确定,这位王医正?,根本就没有用心医治。
虽不至于使吴岱的癫病恶化?,却也不会令他有什么好转的迹象,他的确是?擅长?用针的人,却并未存心为吴岱医治。
王医正?停了手,见?倪素站在那儿,一副茫然之相。
他心中?不由冷嗤。
果然女子行医,便是?如此平庸。
徐鹤雪起身,绕过屏风走到倪素身边来,王医正?莫名觉得后背好似有一股子阴寒,但他转过脸,与倪素四目相视,他什么话也没说,又专心手上的事。
他自以为拿住了此女的把柄。
徐鹤雪的手指在礼单上点了点,倪素顺着他所?指的那处看?去,她捏了捏他的手指,然后看?向王医正?的背影,“王医正?,我为老主君诊脉之时,发觉老主君气血不足,肾气有损,是?否需要进补?”
“这是?自然。”
王医正?哪用得着她说。
倪素看?他施针完毕,便主动上前研磨,一边听?他说,一边代他写方子,然后交给内知。
徐鹤雪看?着内知出去,从这里到库房有些远,倪素却不能在这个当口在王医正?的眼皮子底下离开。
府中?的内知与家仆,也都盯着她,防着她。
贵妃让王医正?与她一同为父诊病,本也是?要王医正?来盯紧她。
“不要担心。”
徐鹤雪低声?安抚倪素。
他不现身,便只有她能听?得见?他的声?音。
倪素看?着他走出去,她捏了捏指节,见?王医正?收拾药箱要往外走,她也回身去收拾自己的东西。
外面太冷,王医正?走得很快,倪素今日却不追着他的步履与他套近乎,而是?能走多?慢,就走多?慢。
直到那个人回到她的身边。
她没有说话,只是?抬起头望了一眼他苍白的面容。
走出吴府的大门,倪素牵起他的手,“成了么?”
“嗯。”
徐鹤雪轻应一声?。
回到南槐街的医馆,正?堂里有妇人在等?着看?诊,倪素也没个歇息的工夫,为她们?一一诊过病,才?走到后面去。
张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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娘子在正?堂里收拾清扫,青穹从房中?出来,倪素才?知蔡春絮来过,留了些吃的用的,等?了一会儿没见?她回来才?走。
“倪姑娘,我还用这些水煮茶么?”青穹抱着一罐荻花露水,有些拿不定主意。
既然徐将军尝不出味道,还要用茶来给他煮么?
“煮吧。”
倪素笑着说,“他能闻到啊。”
“说得也是?。”
青穹一下想开来。
倪素走到对面的廊庑里,推开门,徐鹤雪坐在书案前,也不知提笔在写什么,见?她进来,便将笔搁下,合上了。
“你换衣裳了?”
倪素见?他穿了一身干净的衣袍。
徐鹤雪轻轻颔首,还没说话,却见?她几步走过来,便来掀他的衣袖,他没有防备,后背抵上墙面,“阿喜……”
臂上的剐伤破坏了他皮肤肌理的完整性,血红而刺目。
倪素没说话。
她忽然垂首,接着便是?清凉的一阵风吹过他的伤处,很轻很轻的几下,令他觉得有点痒。
徐鹤雪见?她抬起头。
泛冷的光线里,她的面庞白皙。
“这样会不会好一点?”
她问。
“……嗯。”
徐鹤雪轻应了一声?。
他不动声?色地扶着她的后腰,怕她撞到桌角。
倪素也不知道怎么缓解他的疼痛,只能用脸颊蹭了蹭他的脸颊。
徐鹤雪神情清冷,却禁不住因为她的亲近而吻了一下她的眼皮。
莹尘静悄悄地浮动。
“你晚上想吃什么?”
他摸着她的头发。
倪素惦记着今日的事,并没有什么心思想这个,她摇头,“什么都好。”
晚饭不及吃,甚至天色都还没黑,宫中?便有人来请倪素入宫。
“娘娘要见?你,你最好快些!”
那宦官受了冻,语气也不好。
倪素不语,只是?轻轻颔首,立即跟着他去了。
黄昏的余晖浅金色的一层铺陈在积雪之上,倪素袖子边携带一缕淡雾,跟随宦官入了贵妃的寝殿。
王医正?躬着身子立在殿中?,倪素瞥了他一眼。
“民?女倪素,拜见?娘娘。”
倪素上前作揖。
“倪素,今日的方子是?谁开的?”
贵妃的声?音压着疾风骤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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