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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1章[VIP]鹊桥仙(四)
雍州的军报一送到云京,朝野上下几乎都松了一口气,正元帝临朝理政,令百官商议抵御丹丘事宜。
周挺押送犯官谭广闻回京,还未入夤夜司,便被大理寺与审刑院的人截住,以天子敕令于众目睽睽之下提走了谭广闻。
“一定是咱们夤夜司中有人泄露消息!”晁一松愤愤道,“否则,他们怎会知道大人你今日回京?我这?就去将人揪出来!”
“回来。”
周挺脸色苍白,这?一路为?护谭广闻性命,他几次三番身受重伤,“你要揪谁的人?”
“我……”
晁一松脊背一僵,语塞。
“夤夜司,是官家的夤夜司,你说?,你要兴师动众地去查谁?”周挺鬓边都是细密的冷汗,声音虽虚浮无力,却仍有威慑。
审刑院的人与大理寺的人一块儿来,便说?明了其中定然?有官家的授意。
夤夜司中有人往上透露消息,便是官家在主?动过问此?事,只怕在他们入京之前,就已经有人向官家进言了。
“这?是使尊的奏疏,速速差人送去宫中。”
官家没有要见他的意思,正说?明官家不够信任他,也许是因为?晁一松护送曹栋令有些人警觉起来,很显然?,他们已经将周挺当做是与孟云献为?伍的人了。
不过五日,
伴随着谭广闻因私仇而杀害苗天宁苗统制的消息传出的,是谭广闻的死讯,他在牢中写下认罪血书,随后畏罪自杀。
而关于雍州守军曾有一半支援鉴池府,甚至是玉节将军徐鹤雪令两路军策应合围胡人将领蒙脱的这?些事,血书上却只字不提。
倪素与青穹进京正逢冬月,谭广闻的死闹得沸沸扬扬,苗天宁苗统制的名字亦在市井间不断被人提及。
唯独,没有人谈及徐鹤雪。
“倪姑娘,我还以为?,谭广闻这?个大坏蛋进了京,咱们就有希望了呢……”青穹嘴唇干裂,连倪素买给他的饼子也吃不下。
倪素心中的希冀也被打破,她没有说?话,低头看了一眼腰侧的药篓,只要这?团莹白的光还在她身边,她心中才会觉得安定一些。
回到南槐街,倪素还没有走近那间医馆,便见好几个人搭着梯子,在她门前忙活着。
“倪姑娘,他们怎么摘了你的牌匾?”
青穹越看越不对劲。
倪素牵着霜戈快步走近,“请问你们这?是在做什么?”
“你是?”
接下牌匾的一个中年男人看着她。
“倪姐姐!”对面药铺里的阿芳正在瞧着他们那处的动静,一见到那个熟悉的身影,她的眼睛立时明亮起来,拨开人群跑到她面前,“倪姐姐你回来了!”
“这?位就是这?间倪家医馆的主?人!”
她不忘向那些人介绍。
“哎呀,这?位就是倪小娘子?”那男人面上露出笑容,“你可不要误会,我们不是来砸你招牌的,我们是给你换牌匾来了!”
“换牌匾?”
倪素不明所以。
“是啊倪姐姐!”
阿芳揽着她的手臂,兴冲冲地说?,“这?牌匾听说?是西?府相公黄宗玉亲手给你题的!”
“黄相公?”
倪素一头雾水,“他为?何要为?我题字换匾?”
“雍州的事咱们大家可都听说?了,那位雍州知州沈大人在给官家的奏疏上说?,你虽是女子,却敢上战场,雍州城被胡人大军困住,你不但给那儿的女人治病,还给将士们治伤,听说?胡人还用?瘟牛,想让城里的人都得上瘟病,你还和雍州的医工们一道防治住了瘟病……”
那热心肠的男人生得孔武有力,抱着个牌匾还能滔滔不绝。
他说?着,一旁还有诸多附和之声。
他们都面带笑意,或有几分好奇地打量着倪素,而倪素却有些无所适从,她看着他们将那位黄相公所题的牌匾放上去,遒劲有力的墨宝旁,还有黄宗玉的私印作为?落款。
而因为?一个黄宗玉,倪素从来冷清的医馆,甫一开门便挤满了人。
青穹不知道是第多少次请走前来凑热闹的男病患,他虽累,但身上出了一身汗,竟也觉得不那么冷了。
“倪姑娘,我不知道说?了多少回咱们这?儿是为?专为?女子诊病的医馆,怎么总有些人听不着似的。”
他倒了一杯水喝下去。
倪素才回来,医馆内外?还没打扫灰尘,便稀里糊涂地花了大半日的时间为?前来求医的女子诊病,她累得趴在桌前,盯着药篓里的莹光瞧。
“我存了好多荻花露水,”
青穹走过来坐下,“可是徐将军一直这?样,也不能喝啊……诶,不如这?样?”
他自说?自话似的起身。
倪素抬起头,“做什么?”
青穹将水囊取来,将里面的露水倒在碗中,“你把它捧出来,这?一路上它都不让我碰。”
倪素“嗯”了一声,伸手探入药篓里,毛茸茸的光团就立时贴过来,乖乖地落在她的手掌。
青穹双手撑着下巴,看她将莹光捧入碗中。
倪素将它按下去,它又跑出来,如此?往复几回,青穹忍不住笑了一声,“算了倪姑娘,它好像不愿意。”
倪素看了它一会儿,用?手指戳了戳它的尾巴。
只有在受到重创之时,他才会变成这?样一团莹白的光,倪素不知道他究竟何时才能重聚身形,但她与青穹一路行?来,遇见有荻花丛的水边便会用?水囊收集荻花露水,只等他好起来。
倪素才归京的第二日,她与青穹正在收拾院子,给霜戈和青穹的枣红马腾地方弄马槽,宫中一行?人带着官家的圣旨前来,除了赏赐她一些钱帛以外?,还令她入宫为?贵妃吴氏诊脉。
医馆外?被看热闹的百姓围得水泄不通,颁圣旨的天使垂眸瞧着这?个年轻的女子,“倪小娘子,这?便随咱家走吧?”
倪素应了一声,起身以双手将圣旨讲给身边的青穹,说?,“你不必随我去,霜戈和小枣的马槽还没做好,工匠来了,你记得要请他们用?茶吃糕饼。”
小枣是青穹给他的马取的名字。
“倪姑娘……”青穹有些不安。
倪素朝他摇头,又指了指自己?的药篓,里面的莹光跳跃,只有她与青穹才能看得见。
吴贵妃是吴岱的女儿,亦是吴继康的亲姐姐。
来者不善,倪素心中很清楚,但天子敕令之重,绝非她一个草民可以拒绝。
偌大的皇城,倪素是平生第一回踏足。
适逢官员下朝,她跟随内侍在永定门外?,看见许多身着各色官服的官员三三两两结成行?,白玉长阶之上,是巍峨宫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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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日晨时的雾还未散尽,寒气扑面,倪素没有多向那面看,她只是唤住前面那位宦官,“这?位内侍官,不知小女可否先问问您,吴贵妃可是有哪里不适?”
她说?着话,将腰间的荷包解下,十分自然?地塞入他手中。
那内侍摸着鼓鼓囊囊的荷包,挑着眼皮来瞧她。
倪素朝他笑了笑,“小女从未给宫中贵人诊过病,心中有些忐忑,便想先问问您,如此?,我亦好在心中有个数。”
“你放心,”
内侍将荷包塞入袖中,一边走,一边低声与她道,“贵妃娘娘身子没有什么不适,只是怀了身孕,咱家估摸着,请你来,也只是想见见你,让你请个平安脉罢了。”
“贵妃娘娘有孕了?”
“是啊。”
内侍点头,“自从安王殿下夭折后,这?后宫里就再?没有过什么动静儿,好在如今,贵妃娘娘肚子争气,官家又有子嗣了。”
“你见娘娘时,小心着些,她有了身孕,气性与以往不大相同。”内侍说?得委婉,冲着她一荷包的钱,他倒也多关切了她一声。
“多谢内侍官,小女明白了。”
倪素垂首。
吴贵妃住的朝云殿笼在一片淡薄的雾霭中,倪素跟随数名内侍宫娥入殿,淡雅的纱帐层层重叠,隐约有馥郁的熏香味道袭来。
“娘娘,倪小娘子来了。”
一名宫娥在纱帐外?禀报道。
殿中一时几无人声,倪素垂着眼,只盯着自己?的药篓,里面的莹光浮动。
约莫过了两盏茶,
内殿里才传来一名宫娥的声音:“请倪小娘子进来。”
守在纱帐前的宫娥们立时拉开帘子,倪素走了进去,只见淡青色的长帘后,一道身影倚靠在床榻上。
内殿里更暖一些,大约是烧着地龙的缘故。
“民女倪素,拜见贵妃娘娘。”
倪素俯身作揖。
“倪小娘子,请近前为?娘娘诊脉。”一名宫娥抬手,示意她坐到那靠近长帘的软凳上去。
倪素淡应一声,上前坐下,“请娘娘伸出手。”
帘中的人或许一直将目光落在她身上,但倪素却并不在意,她只是垂着眼睛,见一只白皙细腻,涂有鲜红丹蔻的手伸出,她便伸手探脉。
半晌,倪素在心中断定,的确是滑脉无疑。
“娘娘只是脾胃有些虚弱,但民女以为?,宫中医正定然?已经为?娘娘用?了好药。”
几乎是在倪素话音才落,正要松手之际,她忽然?被反手攥住腕骨,力道之大,那丹蔻鲜红的指甲几乎都刺入她皮肤。
里面一用?力,倪素身体?前倾,对上一双眼睛。
那是与吴继康极为?相似的一双眼,眼尾都略有些上挑。
吴贵妃并未束发?,此?时毫无雕饰,如一块丰腴的美玉,披散着丝缎般的长发?,正用?一种?冷厉的眼神审视着她。
“贵妃娘娘这?是做什么?”
倪素言辞冷静。
吴贵妃扯着唇角,云淡风轻,“只是想见见你。”
“好教我知道,能令我亲弟康儿被砍头示众的,到底是什么样的女子。”
语气之下,是绵密的阴冷之气。
“娘娘也忘不了您的弟弟吗?”
半晌,倪素抬起眼睛,在吴贵妃怔忡之际,她复又开口,“民女也未能忘记他,民女仅有一个兄长,被他偷换试卷,毁掉前程,被羞辱,被殴打,甚至于被活活饿死……”
大约是倪素的神情太冷太锐利,而一直以来,吴贵妃养尊处优,何曾有官家以外?的人敢对她如此?,她手指稍稍松懈了力道。
倪素顺势抽回手,以恭敬柔顺,礼数周全的模样,平静地望着她说?:
“娘娘,民女也如您一样,始终忘不了您的弟弟。”
第102章[VIP]鹊桥仙(五)
“他虽死,亦不能解你心?头之恨是么?”吴贵妃撑直身子来看?她,“你不如说,你还要将我也恨上?。”
此话已?透出几分问罪的?机锋。
倪素后退一步,再俯身,“民女从不曾如此想,谁有罪,谁伏法,民女从不问其他任何不相干的?人与事,民女已?得这份公理,心?中始终感念官家恩德。”
她已?退到帘外,吴贵妃乍一听她提及官家,一张没?有妆粉修饰的?面容上?看?似没?有什么情绪变化,声音却?泛着冷意,“倪小娘子能这么想,便?是最好。”
处斩吴继康的?敕令是官家下的?,若此时?吴贵妃再就揪住此事不放,便?有不尊官家旨意之嫌。
“娘娘,其实民女还有一事,左思右想,还是想与娘娘说。”
倪素垂首。
“何事?”
吴贵妃隔着帘子,淡声。
倪素也并不提出要她屏退左右,只是等两边的?宫娥掀起帘子来,她才又上?前几步,当着这几个近身服侍贵妃的?宫娥,她直言道,“娘娘可还记得数月前,御史台的?蒋大人清查百官,从吴府中搜出一尊白玉马踏飞燕?”
吴贵妃近些日子以来一直为家中败落,父亲疯癫而伤神,倪素倏尔提及此言,便?令她像是被针扎了一下似的?,“你想说什么?”
她记得那时?,她在宫中,只听父亲在家中无人照顾,又神志不清,而自?己又遭官家冷落,不知暗自?垂泪多少日夜。
“民女并非故意提及娘娘的?家事,而是那日,民女在吴府外,见夤夜司将您的?父亲带走时?,遗落了两根银针。”
“什么银针?”
“那时?您父亲花白的?头发乱糟糟地披散着,民女记得很清楚,那银针,是从他头发里掉出来的?。”
倪素如此描述吴岱的?头发,登时?令吴贵妃眼中含泪,她入宫多少年了,也没?个机会见父亲,她记得自?己入宫以前,父亲的?头发还是黑的?。
吴贵妃倏尔盯住面前的?这个女子,“你说,为何会有什么银针在他头发里?”
“那是针灸用的?银针,民女出身杏林之家,家中有一门唤作?‘金针刺穴’的?绝学,民女深知,针灸之法若用得好,便?与人有利,若用不好,便?贻害无穷。”
“民女当时?便?猜测,娘娘父亲的?癫病,也许便?是医者针灸不当,使他脑中有了淤血,淤血不散,则神志不清。”
吴贵妃虽长居深宫不能见父,但她复宠后也并非是没?有为父亲请过太医局的?医正去诊治,她心?里很明白,这个女子所说的?淤血,与医正所说一致。
但她却?不知,竟是银针所致。
“娘娘若不信我,大可以询问如今夤夜司的?副使周挺周大人,当时?我捡到银针,便?是交给他手?中的?。”
倪素不动声色地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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意着吴贵妃的?神情,随即又道,“请娘娘想一想,这难道只是一个巧合,一个意外吗?”
“你……”
吴贵妃贴着锦被的?手?收紧,“什么意思?”
“民女只是局外之人,只与娘娘说了一些民女看?到的?,至于其他,民女什么也不知道,”倪素垂下眼睛,冷静地说道,“民女之所以与娘娘说这些,也仅仅只是想向?娘娘证明,您是娘娘,我绝无不敬之心?。”
无论是银针还是癫病,都是吴岱铤而走险的?求生?智计,这一点,倪素在跟着徐鹤雪探寻满裕钱庄时?便?已?经堪破其中的?玄机。
但这些,倪素不会告诉贵妃。
吴贵妃在宫中多年,很难说她父亲致仕前,她没?有为他遮掩过事端,或是图谋过什么,哪怕她只知晓一点她父亲的?阴私,她便?会从这银针入手?,开始怀疑一切与她父亲有利益勾连之人的?用心?。
到底是谁,不敢杀她父亲,却?又想让她父亲闭嘴呢?
这些,倪素都由贵妃自?己去想。
他们最好撕咬起来。
谭广闻的?死令倪素深感无助,但她觉得自?己一定要做些什么,哪怕仅有自?己这一些微末的?力量。
倪素始终进退有度,从不越矩,一口一个感念官家,尊敬娘娘,也十?分谨慎地问过近侍宫娥关于贵妃的?日常吃食甚至是用药,最终只说宫中医正用的?方?子极好,她不敢再画蛇添足,多此一举。
贵妃强令她开方?不成,便?让宫娥按着她的?肩在殿外跪下。
天色阴沉,大雪扑簌而来,落在倪素的?鬓发与颈间,有宫娥在阶上?看?她,虽神色有不忍,却?也不许她乱动。
倪素跪了两个时?辰,雪粒子落在地上?已?难融化,一粒粒在湿润的?地砖上?交织成清白的?一片,她双膝几乎麻了,浑身冷得彻骨。
一阵繁杂的?步履声临近,倪素迟钝地反应了一会儿,却?不敢回头,只见廊庑里的?宫娥宦官们都齐刷刷地俯身。
“这儿怎么跪着个人?”
入内内侍省都都知梁神福眼尖地瞧见前面那身上?堆砌薄雪的?一道背影,被他扶着的?正元帝身上?拢着皮毛大氅,抬起一双眼随着他的?视线看?去。
朱红的?衣摆落在倪素的?眼前,她没?有抬头。
“你不是宫中之人?”
这道浑厚的?嗓音落来。
“民女倪素,拜见官家。”
倪素被冻得已?经哑了嗓。
正元帝觉得这个名字有些耳熟,却?一时?想不起,一旁的?梁神福立即小心?翼翼地禀报道,“官家,这便?是从雍州回来的?那位倪小娘子。”
正元帝这才记起自?己今日答应了贵妃,要此女进宫为她诊脉,“你怎么跪在这儿?”
“娘娘脉象平稳,仅有些脾胃虚弱,民女以为,宫中的?太医局已?集齐了大齐最好的?医者,他们的?方?子民女看?过,都十?分了得,故而,民女并未再为娘娘开方?。”
倪素只这样答。
“官家,她还是那位在重阳敲登闻鼓,为兄长倪青岚鸣冤的?女子。”梁神福凑近正元帝,低声说。
“原来是你。”
她为何会跪在这里,正元帝心?中一瞬了然?,“贵妃此事做得不妥,岂能因你不开方?便?要你在这里跪着?梁神福。”
如今大齐与丹丘再度剑拔弩张,正元帝才褒奖过这个在雍州上?过战场,并为军民治病的?女子,贵妃却?立即将她罚跪在此,这实在不应该,梁神福听着官家唤自?己,便?立即招来两个小内侍将倪素扶着站起身。
“天寒地冻,送她去暖暖身。”
正元帝精神本就不济,不欲在外面多待,转身见贵妃穿戴整齐地迎出,身上?没?个披风,便?皱眉,“怎么这般不顾惜自?己的?身子?”
贵妃弱柳扶风,在廊庑里垂首,“官家……”
殿中的?宫娥出来,忙将厚实的?披风裹到贵妃身上?。
“民女斗胆,”
正元帝正欲往前,倪素却?忽然?出声,“想求官家一个恩典。”
“说说看?。”
正元帝的?视线重新落在她身上?,一身积雪尚未来得及拍去,雪水浸湿了她的?鬓发,滴滴答答的?。
“民女听闻太医局中,为后妃们诊治疾病的?医正们极富其能,民女行?医多钻研女科,然?,民女年纪尚轻,尚有诸般不足,若能得医正大人们指点,生?而无憾矣。”
倪素俯身作?揖,言辞恳切。
正元帝大抵是没?料想到此女所求恩典却?只是这一桩事,他眼底稍有愕然?,“想不到你一个女子,竟如此好学。”
“既如此,朕便?准你太医局行?走。”
“多谢官家。”
梁神福等人簇拥着天子往前,倪素方?才敢抬首,只见那身披大氅的?帝王伸手?揽过贵妃的?肩,两人相携入殿。
“小娘子,你还看?什么呢?”
被梁神福留下来的?内侍官见她盯着朝云殿的?殿门,便?出声道。
她在看?王法。
那个肯还给她兄长公道,却?不能还给徐鹤雪与靖安军公道的?王法。
“不劳烦内侍官,小女便?不去侧殿暖身了,这就出宫去吧。”
倪素说道。
“你的?腿脚,还成吗?”年轻的?内侍低眼瞧她裙子上?跪出来的?濡湿雪水的?痕迹。
“可以。”
倪素扯了扯泛白的?唇。
再回到南槐街,已?是午时?,她拖着又痛又冷的?双腿才踏进门槛,便?听得一声惊呼,“倪小娘子,你这是怎么了?”
倪素抬头,竟是张小娘子。
在她为兄长讨回公道后,第一个上?门请她为母诊病的?那个年轻女子。
“阿喜妹妹!”
蔡春絮才掀开帘子出来,也瞧见她这般狼狈形容,便?立即上?前与张小娘子一块儿扶她,“怎么了这是?”
倪素浑身都冷得厉害,蔡春絮连忙将自?己的?汤婆子塞给她。
“倪姑娘……”
青穹连忙倒了一碗茶热茶给她。
倪素喝了热茶,才觉得内里好受了一些,“蔡姐姐,张小娘子,你们怎么来了?”
“我母亲的?病已?经大好了,我本想来谢谢你,医馆却?关着门,今儿你这里又是换匾,又是开门,我听见消息,就来了。”张小娘子解释着说。
“娘娘为难你了?人冻得跟冰雕似的?,怎么也捂不热,”蔡春絮朝帘子遮掩住的?后廊喊,“玉纹!玉纹快烧个炭盆来!还有热水!”
“我不碍事,多谢你们关心?。”
倪素笑了笑。
“张小娘子有喜事?”她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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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见了桌案上?的?请柬。
张小娘子面颊飞红,轻轻地“嗯”了一声,而后才道,“我要成亲了,就这两日,今日是特地前来,给倪小娘子你送请柬的?。”
“我一定去。”
倪素点了点头。
张小娘子没?坐一会儿,将自?己带来的?喜饼留下,便?很快离开。
后面的?院子里还有工匠在做活,蔡春絮让小厮去酒楼买了酒菜回来给青穹和工匠们,草料也都被蔡春絮让人换成了更?好的?。
倪素被蔡春絮扶着走到檐廊底下,“蔡姐姐,我回来,本应该是我上?门去拜访你,你却?先来了,还将我家中照顾得这样妥帖……谢谢。”
“咱们两个就不要说这些生?分的?话。”
蔡春絮揽着她往屋里去。
玉纹他们已?经将居室打扫干净,却?是徐鹤雪的?那间,倪素这才想起,她曾为了与徐鹤雪说话,便?对玉纹说过,她想换到这间来住。
所幸徐鹤雪的?衣物都在柜子里锁着,他所用的?物件很少,只有那只纸鸢还摆在案上?,倪素在床沿坐下,几乎不敢往书案那处看?。
“怎么肿成了这样?”
玉纹脱下她的?鞋袜,将她的?裤腿往上?,只见她双膝红肿不堪。
“娘娘罚跪了?”
蔡春絮俯身查看?她的?膝盖,“她果然?挟私报复!明明是她弟弟做了恶事,她怎么……”
“娘子,万不可说这样的?话。”
玉纹吓得不轻,连忙去拉拽蔡春絮的?衣袖。
蔡春絮不说话了,看?着玉纹将倪素的?双脚放入热水盆中,她才让玉纹先出去,随后便?坐到倪素身边,“阿喜妹妹,娘娘只是罚你下跪么?”
“非只如此,她想从我的?话里找出不敬于她,不敬官家的?破口不成,但若我给她开了药方?子,其中若有差错,我便?是有十?张嘴也说不清,”倪素摸着腰侧的?药篓,“从阿舟那件事开始,我便?已?见识过其中的?险恶,所以我咬死了不开方?子,她才罚我下跪。”
“娘娘如今有孕,还是官家唯一的?子嗣,若她有心?惩治你,你一定活不成……”蔡春絮惊出一身冷汗,“阿喜妹妹,你今日,可真是死里逃生?。”
“我久不在京,不知贵妃怎么就忽然?有孕了?”
自?安王夭折,官家便?一直再没?有子嗣,怎么就在吴家败落的?这个当口,贵妃就有了身孕?
“我听说,是鲁国公为官家请来了名医张简,”蔡春絮与那些官员的?夫人们交游起诗社,要知道这些事并不难,“张简的?大名你一定听说过吧?他为官家调理身子不过几月光景,似乎真有奇效。”
但官员的?夫人们也仅仅只知道这些。
倪素自?然?听过张简这个名字,他是云游四方?的?名医,千金难求的?圣手?,任何病症都不是没?有解决之法,若张简为官家求得了子嗣,那么……嘉王呢?
倪素倏尔抬头,“蔡姐姐,嘉王殿下,如今还在京吗?”
“在啊。”
蔡春絮点了点头,“不过,嘉王如今的?处境怕是不大好……”
官家有了亲生?的?骨血,嘉王这个过继来的?儿子,又该如何自?处?
倪素忽然?沉默下来,蔡春絮此时?细细地打量她,发觉她比之前又清减了不少,“阿喜妹妹,其实我今日来,还有一件事想问问你。”
倪素知道她想问什么,“苗天宁苗统制的?确是谭广闻害死的?,此事,是我在雍州亲耳所闻。”
蔡春絮喉间一哽,片刻后才出声,“我阿舅阿婆因为此事,近些天都难过得吃不下饭,我们都以为叔叔是因为守城而被胡人杀死的?,谁知道……却?是那个天杀的?谭广闻!”
“阿喜妹妹,我听说,你在雍州还上?过战场,还给那儿的?军民治过病?”
蔡春絮握住她冰冷的?手?,“这世上?,怎么会有你这样的?女子,我心?中好生?佩服……”
倪素的?手?被她温暖的?掌心?包裹,也不知为何,倪素忽然?就压不住鼻尖的?酸涩,她一下扑进蔡春絮的?怀里。
“是不是在雍州受了很多苦?”
蔡春絮愣了一下,伸手?摸了摸她湿漉漉的?头发,“我还没?问过你,你去雍州做什么?”
“找人。”
“找到了吗?”
“嗯。”
“就是青穹小兄弟么?”
“不是。”
蔡春絮垂下眼帘,“不是他,那是谁?怎么不见人?”
倪素咬紧牙关,忍下泪意。
她如此沉默,蔡春絮仿佛发觉了什么似的?,她试着问,“是很重要的?人吗?”
倪素的?脑袋抵在她怀里,哑声:
“嗯,很重要。”
蔡春絮在这里待到天见黑才离开,院中的?马槽已?经做好,还有个像样的?马棚为霜戈与小枣遮风挡雨,青穹忙着给它们喂草料,倪素在屋中还隐约听见他与两匹马嘟嘟囔囔地也不知道在说些什么话。
她腿上?才敷过药,便?忙着将屋中点满灯烛,又将那颗兽珠放在堆满水果干果的?香案上?,她跪在蒲团上?,双手?合十?,“土伯大人,这是您送给我的?兽珠,我不知道您能不能听见我说话,若能,请您收下这些供奉,求您,让徐子……”
她顿了一下,“让徐鹤雪,少受些苦,好不好?”
“是您让我成为招他返还阳世的?人,今日,我以招魂者的?身份恳求您,宽恕他的?不得已?,至少在人间的?公义法理还不曾眷顾他的?这个时?候,别让他生?前死后,都那么辛苦。”
“我愿供奉土伯大人一生?,求幽都,求上?苍,善待他。”
倪素俯身,磕头。
屋内明烛亮如白昼,倪素怀抱着药篓在榻上?沉沉睡去,夜里风雪更?重,时?有霜戈与小枣的?吐息声。
香案上?的?立香烧断了最后一截,不知从何处来的?一阵风吹落了香灰,那颗兽珠静躺在一堆供果里。
倪素沉沉的?睡着,被她揽在臂弯的?药篓里莹白的?光跳跃浮动,骤然?消失。
大雪下了一夜,皇城的?檐瓦与宫巷里都积压了厚厚的?一层,宫人忙着扫雪,周挺身着绯红官服,戴长翅帽,穿过宫巷,入庆和殿拜见君父。
“朕听说,黄卿家中次子三年前丧妻,如今还未娶?”
周挺未入内殿,只听帘内传来正元帝略有些咳嗽的?声音。
“的?确如此。”
另一道苍老的?声音恭谨地回答。
周挺入殿前问过庆和殿外的?内侍,他知道此时?在里面见官家的?,是西府相公黄宗玉,可是官家为何要忽然?问及黄宗玉的?次子?
周挺蓦地想起黄宗玉送去南槐街的?那块牌匾。
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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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
周挺心?中一紧。
几乎在他晃神之际,黄宗玉已?从里面出来,周挺瞥见那抹紫色衣摆,才俯身,“黄相公。”
“周副使,进去吧。”
黄宗玉随口说了声,随即便?提着衣摆走出殿外去。
周挺收敛心?绪,走近内殿里去,只见官家在榻上?靠坐着,他俯身作?揖,“臣周挺,拜见官家。”
“我记得周卿文弱板正,”正元帝咳嗽一阵,便?有些气喘,“你是他的?儿子,却?不怎么像他啊。”
“臣惭愧,不能如吾父。”
周挺垂首说道。
“你倒也不是不如,”
正元帝顺了气,言语淡淡,“韩清的?奏疏朕看?了,他说,谭广闻在与丹丘南延部落的?增兵交战时?屡屡贻误战机,你从雍州突围去接应,才给了他们化解恶战的?机会。”
“朕其实一直都很好奇,你父亲周文正如此大才,你为何不从文,却?反而甘心?在韩清手?底下做事?”
“臣少时?也曾在大理寺任职,刑律皆在吾心?,但臣以为,大齐文臣已?极,臣入夤夜司,是因为那是官家的?夤夜司,臣在其中,也并非只为韩使尊做事,更?是为官家分忧。”
他这一番话,讲的?是一个人臣的?赤诚忠心?。
大齐不缺文臣,而周挺亦志不在此,他愿为天子掌刑狱,处置犯官,维护王法,但越是走上?这条路,他便?越是迷茫。
他以为的?王法,是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
实际上?的?王法,是王在法上?。
正如张敬的?死,正如谭广闻的?死。
那些人不会给谭广闻在官家面前说出牧神山背后真相的?机会,连韩清在嘱咐他送谭广闻回京时?,亦说过,绝不可能靠谭广闻一人便?能翻案。
正元帝盯着他,扯唇,“朕的?夤夜司?”
是询问,亦是敲打。
“您的?夤夜司。”
周挺恭谨应声,“臣,愿如吾父,为官家,肝脑涂地,以报深恩。”
——
天又小雪,青穹穿得很厚重,冬日里他常是僵冷的?,精神也不济,为了让自?己好过一点,他便?在院子里扫雪。
忽听得房门打开的?声音,他转过脸去,只见倪素手?中捧着药篓跑出来,她先是朝四周望了望,神情逐渐从期盼转为失落。
“徐将军他……”
青穹发觉她的?药篓里没?有莹光闪烁。
倪素抿唇,捧着药篓在檐廊底下呆呆地站着,前面敲门声隐约传来,青穹反应过来,便?去开门。
蔡春絮顾不上?与青穹问好,便?急匆匆地往后廊里去,“阿喜妹妹!出事了!”
“我就说那位黄相公怎么就忽然?肯给你题字!”
倪素还一头雾水,便?被蔡春絮拉住双手?,“他分明是别有居心?!我今儿才到诗社里,便?听见诗社里的?姐妹说起,贵妃娘娘前日见了黄相公的?夫人,好像有意为她那个次子指婚!”
“为他们家指婚又怎么了?”青穹不明所以。
“青穹小兄弟,你还不明白么!我看?娘娘是想将阿喜妹妹指给那个黄立!”蔡春絮心?焦得很,“那黄立都三十?多岁了!三年前死了妻子,虽一直未娶,可他孩儿都好几个了!再者,外头都说他身体弱,脾气也不好,打骂人那是常有的?事,若是将阿喜妹妹指给他,不是生?生?地将她往火坑里推么!”
“啊?这可怎么办?”
青穹一下是了方?寸,“官家怎么能将倪姑娘指给那样的?人呢!”
“只怕在官家看?来,这是一桩好事,黄家是什么样的?家世,阿喜妹妹则是一个孤女……”蔡春絮又弯又细的?眉笼上?愁绪。
倪素坐在廊椅上?,寒风吹得她越发清醒,她将空空的?药篓放到一旁,按压了一下隐隐作?痛的?额角,“贵人不肯放过我,无非就是这些手?段。”
“既不能加罪于我,便?以婚姻作?为女子的?枷锁,困死我。”
第103章[VIP]鹊桥仙(六)
积雪覆盖檐上鸱吻,日光在寒雾里尤为淡薄。
孟云献站在政事堂后头的廊庑里,以拳抵唇,不住地咳嗽,裴知远在屋里听到了,便?亲自?倒了一碗热茶出来递给他?,“孟公,自?从上回淋了雨,您这风寒怎么一直不见好?要不要换个医正再瞧瞧?”
“还能换谁?”
孟云献接来茶碗抿了一口,喉咙好受了些。
“张简啊,他?不是名医圣手么?您不如请旨,让这位圣手给您瞧病。”裴知远没说两句又说起俏皮话。
孟云献笑?了一声?,“内侍省那边,有消息了?”
“韩大人留的人还是得用?,”裴知远点了点头,凑近了些,压低声?音,“官家的确是用?了张简的药才有的这个子嗣……”
“不过,此药好像是一味猛药,虽有奇效,却难免伤及根本。”
官家的身子到底如何,没有人比近前服侍官家的宦官更清楚,韩清在任夤夜司使之?前,在内侍省便?已有根基,这些辛秘,都是韩清在内侍省的人透露出来的。
“孟公,张简不可能不与官家事先说好其中的利弊,也就是说,”裴知远徐徐一叹,“在官家心里,他?还是想要一个自?己的亲生骨血。”
此前太医局的医正聂襄被杖杀才换来嘉王回京,可不能再有子嗣这样的话,太医局的人虽心中有数却一直不敢妄下断言,而名医张简以非常之?法,用?非常之?药,与太医局小心翼翼的温补之?道相悖,却令官家有了子嗣。
“嘉王妃昨日在朝云殿触怒贵妃,太医局又慌里慌张地去给贵妃问?脉,嘉王妃因此被幽禁,而嘉王为爱妻求情,反被官家迁怒,夫妻两个双双幽禁重明殿,”裴知远搓了搓有些冻僵的手,说话间?呼出白气,“官家有了子嗣,便?对嘉王更为厌恶,他?是朝臣们?硬塞给官家的养子,而不是官家自?己情愿的,如今摆在咱们?眼前的路,不好走啊。”
贵妃腹中的孩儿尚不知是皇子还是公主,但立储之?争却已经开始,贵妃风头之?盛,且不知暂避锋芒,无论是裴知远还是孟云献,他?们?都清楚,贵妃和她腹中的孩儿,只是潘有芳与鲁国公等?人用?来摧毁嘉王的第?一步。
“官家不也没让嘉王回彤州么?”孟云献吹了吹茶沫子,“眼下,曹栋这个人你要护好,别出了岔子。”
曹栋的账本清楚,其父曹善礼经营私交子之?初便?与吴岱官商勾结,曹善礼买代州官粮也不过是为了方便?吴岱控制代州那帮官员,曹善礼死后,他?的长子曹栋继承家业,其时南康王去世,潘有芳逐渐得势,在朝中几番打压吴岱,亦用?足手段使得曹家的满裕钱庄,暗地里变成了他?所有。
吴岱的心血,因他?而毁于一旦。
但他?们?到底是一根绳上的蚂蚱,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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岱知道他?在因当年之?事而报复,便?也暗自?咽下了这口气。
在曹栋的暗账上,不但有吴岱,还有潘有芳,甚至是南康王之?子鲁国公等?一干宗室中人。
涉代州粮草案的犯官十?五年如一日给吴岱,潘有芳,鲁国公送钱,而曹家的满裕钱庄这些年来依靠他?们?三?位,乃至其他?宗室中人撑腰,在多地行垄断之?实,以私交子牟取暴利。
鲁国公是南康王的长子,从前是南康王与吴岱暗中有私交,如今则是鲁国公与潘有芳之?间?利益勾连。
“这是自?然。”
裴知远颔首,神情却并不轻松,“谭广闻死了,咱们?就不能在这个节骨眼将曹栋交出去,不然,十?六年前的事说不出来,还要搭上曹栋一条命。”
官家请孟云献回京再推新?政,无非还是想借他?来弹压宗室,可弹压却并非清理,天下是赵家的天下,若他?们?此时将曹栋交出去,那便?是给了官家极好的机会,到时官家借曹栋的暗账来威慑宗室,宗室为了自?保,便?会将自?己吃进去的钱财吐出大半来,这便?已然达到官家的目的。
届时,官家再将暗账一烧,曹栋一死,如此便?安抚了宗室,亦能轻飘飘地揭过鲁国公等?人的罪责。
那些宗室子弟,必定感恩戴德。
但十?六年前的事呢?谭广闻背后藏着的牧神山血案的真相呢?且不说鲁国公、潘有芳之?流不会给任何人向官家开口之?机,即便?有人敢开这个口,将此案在官家面前重提,官家也只会按压下去。
玉节将军的死罪若成冤案,官家又当如何面对天下悠悠众口?
潘有芳,不就是因此才有恃无恐么?
“孟公,自?那晚你见过潘有芳以后,我瞧着您精气神儿都不大好了,”裴知远心里头像被石块儿压着,“敏行以为,活着的人,总归要比死了的人重要。”
“不。”
孟云献立时出声?,随即咳嗽一阵,他?一手扶在廊柱上,摇头,“不,敏行,咱们?这些活着的人,万不可说这样的话,若人死了,也不管他?生前有没有受冤,有没有受苦,就要他?的一切烟消云散,那咱们?这些人,活着又是为了什么?也不怕自?己死后被活着的人如此对待么?”
“圣人先贤,可没有谁如此不讲公义道理。”
“其实潘有芳有一句话说得很?对,若真论起罪,我对玉节将军也有罪。”
孟云献眼睑发?涩,“当年官家说他?不堪宗室与部分?官员所扰,催促我与崇之?赶紧在新?政上做出些政绩,官家以新?政为由,令我们?使出浑身解数与宗室斗,与底下的旧派官员斗,如此他?便?隔岸观火,制衡各方,其后果,便?是牵累了清白无辜的玉节将军。”
敢为武官提权,无异于撬动大齐文官全体的利益。
玉节将军徐鹤雪的死,是以南康王为首的宗室给张敬与孟云献二人的报复,亦是部分?文官对于自?身利益的维护。
“是敏行言辞不谨,”
裴知远朝他?作揖,“孟公,我只是担心您,想让您先顾好自?己,如今摆在咱们?眼前的,是嘉王这一关,只有捱过此关,咱们?才能图谋后事……”
“不是您说的么?君子之?所取者远,则必有所待,所就者大,则必有忍。”
“是啊……”
孟云献身上裹了两件披风,可天寒地冻,他?依旧觉得这身子骨捂不热,廊庑外飞雪弥漫,他?止住咳嗽,“欲成大事,必先有忍。”
“眼下,咱们?得先护好嘉王。”
裴知远才点点头,又“嘶”了一声?,“我忽然想起还有个事忘了跟您说。”
“黄宗玉的事儿?”
孟云献将空空的茶碗塞给他?。
“您知道今儿官家在庆和殿召见他?了啊?”裴知远脸上露了点笑?意,“那您猜猜是为什么?”
“你说。”
孟云献这几日病着,没功夫跟他?兜圈子。
“您可还记得之?前的冬试举子案?为兄长伸冤,敲登闻鼓的那位倪小娘子您应该还记得吧?”
“如何不记得?”
谈及此女,孟云献眼中流露几分?赞赏之?色,“同川的奏疏里不是也提及了她?想不到她离开云京,却是去了雍州,听说她还随军去过苏契勒的驻地,在城中救治军民,如此胆识,可谓是女中豪杰。”
“嗯,黄相公给她的医馆送了块匾。”
“给她送匾?”
此事孟云献却是不知。
“嗯,还亲自?题字落款。”
“他?黄宗玉的书法也算千金难求,平日里谁找他?都难,怎么他?竟主动为此女题字送匾?”
这实在不符合黄宗玉平日里的行事风格。
“嗯我猜,”裴知远顿了一下,“只是猜测啊,有没有可能是贵妃娘娘想撮合亲事?您看啊,这倪小娘子如今这名声?极盛,黄相公呢,又自?恃家风清正,当然啊,他?们?家清不清正的,有目共睹,不过,今儿贵妃召见倪小娘子了,我听人说了一嘴,那小娘子离宫时,是一瘸一拐的,一看就是受了罚的。”
孟云献略微一思忖,黄家并无其他?适龄的男子,若是贵妃因着亲弟吴继康而有意为难倪素,黄宗玉的确有个次子是很?不错的人选。
“黄立三?十?几了?”
“三?十?二了,听说人虽然病病殃殃的,但打骂人可不含糊。”
孟云献听了,却将裴知远上下打量了一番。
裴知远见他?神情古怪,“您看什么?”
“这些事,你如何知道得这么清楚?”
裴知远闻言,有些不好意思地摸了摸鼻子,“我夫人在家就愿意与我说她从那些官员夫人那儿听来的杂事,您也知道我记性好。”
孟云献笑?了一声?,但思及那位倪小娘子如今的处境,他?又皱了一下眉头,“那小娘子,如今怕是不好过。”
正是冬月,云京的雪时大时小,却不见停。
苗太尉因亲弟苗天宁身死的真相而受了刺激,这几日都生着病,作为儿媳,蔡春絮也不便?在外久留,与倪素说了会儿话,便?回府里去料理事务。
青穹自?蔡春絮走后便?一直坐立不安,“倪姑娘,这可怎么办?若是官家的旨意下来,你岂不是就要嫁给那个三?十?多的病秧子男人?偏偏徐将军他?又不在,若他?在……”
“若他?在,又能如何?”
倪素点燃立香,就在香案前数供果。
“那,就让他?带你私奔!”
青穹动作迟缓僵硬,来到她身侧,大声?道。
“私奔”这两字落来倪素耳畔,她忍不住笑?了一下。
“倪姑娘!”
青穹急得不行,不知道她自?己陷于这样的境地怎么还如此安然,“徐将军,徐将军他?心中是很?珍重你的!”
倪素数供果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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动作一顿。
“真的!”
青穹蹲下来,“还记得你跟着他?去苏契勒军营的那回么?你被马蹄踩伤了肩膀,他?抱你回来的!那个时候你昏迷不醒,我问?过他?的!”
“你问?他?……什么了?”
徐鹤雪不在,青穹什么也不想瞒了,“我问?他?心中是如何想你的,他?对我说了三?个字——‘不敢毁’。”
倪素顷刻忘了自?己在心中数的数字,面前的供果成堆,她半晌才侧过脸,看向青穹。
檐外朔雪连天,凛风呼啸。
柑橘颜色橙黄,被倪素久久地握在手中,隔了好久,她才又低头重新?去数面前的供果。
“他?还跟你说什么了?”
她努力?让自?己看起来平静一些。
“他?话很?少的。”
青穹摇头,“你说他?是不是又回幽都了?他?要什么时候才能回来?若他?回来得晚,那你可怎么办……”
“我若什么事都要靠他?来救,”
倪素将柑橘一颗颗堆起来,“那他?岂不是很?辛苦?我也不是无根的浮萍,就这么甘心让人摆弄了,我自?己的事,我自?己可以面对。”
柑橘少了一颗。
她终于确定。
倪素抬眼,盯住供果中间?那颗兽珠。
“倪小娘子?倪小娘子可在啊?”外头忽然传来一道满含笑?意的女声?,“喜事,大喜事啊!”
倪素与青穹面面相觑,随后她从蒲团上起身,才走出房门,便?见一位身着紫色绣花比甲,姜黄衫裙,戴头巾的妇人站在廊庑里。
“您是?”
倪素走近,听见前面的正堂里很?是热闹,她不明所以。
妇人一脸喜色,“奴家是成好事来的!”
倪素几乎是立时反应过来,这是一位媒人,青穹在旁,脸色一变,不由失声?,“黄家人这么快就来了?”
“什么黄家?”
妇人愣了一瞬,正欲再说话,却听一阵步履声?临近,她回头,一只手掀开了帘子,那青年身着绯红官服,头戴长翅帽,身姿端正而容貌俊逸。
“……小周大人?”
倪素从未见过周挺穿这样一身官服,他?似乎是赶过来的,雪粒子融化在他?肩头的衣料留下湿润的水痕,而他?鬓边亦有细汗,一张面容显得有些苍白。
那媒人开始滔滔不绝,“不是黄家,是周家,这位是夤夜司的周副使,倪小娘子,你听我……”
“劳烦你去正堂稍待片刻。”
周挺打断她。
媒人称了声?是,便?捏着绣帕掀开帘子往正堂里去,也就是这个当口,倪素看见正堂里摆了许多的箱笼,都系着殷红的绸带。
后廊里静悄悄的,唯有风雪不停。
“倪姑娘。”
周挺在倪素的面前站定。
“小周大人这是做什么?”倪素将目光挪回到他?的脸上。
“适才听这位小兄弟提及黄家,想来,倪姑娘是知道宫中娘娘的用?意了?”周挺看向一旁的青穹。
又是媒人,又是前面那些箱笼,青穹当然知道他?此时是来做什么的,他?不禁为徐鹤雪而心焦,却又不知该如何是好,只能将脑袋偏到一侧,看也不想看周挺。
“是。”
倪素颔首。
周挺从宫中出来便?立即赶回家中请母亲兰氏匆忙备下聘礼,他?也没有来得及换下这身官服,便?立即赶来此处,“黄立为黄相公嫡次子,年三?十?二,三?年前丧妻,有妾五人,子女共四人,其体弱而无职事,性情暴虐。”
这是夤夜司监察百官及其子女而获得的情报,这些本不应对夤夜司之?外的人直言。
倪素看着他?,“小周大人……是来为我解围的?”
“还请倪姑娘原谅我的冒昧,如今官家指婚的旨意还未下,我只有快一些,抢先一步向你提亲,才可以让你从娘娘的算计里脱身。”
“我亦知在姑娘心中有一人。”
瓦子里见过的那个人,还有后来在雨夜救下她,却没有在他?面前现身的那个持剑的人,应该就是那位在雍州的倪公子。
她做的衣裳,是给倪公子的。
她找的人,从来都是那位倪公子。
但即便?如此,
周挺看向她,拱手,“我愿助姑娘脱困,待得一年光景,你我可以和离。”
“但若姑娘愿意,”
周挺本意是助她脱困,却还是禁不住想要期望于这个女子,“我愿真心待你,从今往后,只有妻,没有妾。”
她不是一个没有惧怕的女子,但她的惧怕,从不会使她退缩。
无论是在夤夜司受讯问?,还是在登闻院受仗刑,亦或是在边关雍州为人治伤,她生得柔弱,却也坚韧。
周挺欣赏这样的女子。
风雪扑簌,拍落栏杆。
淡雾在屋中凝聚成形,徐鹤雪满身斑驳血迹,鬓发?散乱,他?迷茫地盯着香案上被许多供果围在其中的那颗兽珠。
他?呆呆地站了一会儿,才迟钝地听见院子里的动静。
沾着血污的衣摆在门槛微晃,他?一手撑在门框上,抬起眼睛,飞雪弥漫,晁一松与好些个夤夜司的亲从官正满脸笑?容地将那些系了红绸的箱笼抬到后廊来。
周挺一身官服严整干净,雪粒子拂过他?绯红的衣袂,他?从袖中取出一根金簪,定定地望着面前的女子:
“这是家母的用?物,若姑娘愿意,就请收下。”
第104章[VIP]玉烛新(一)
那是一支莲藕金簪。
莲花如簇,莲蓬荷叶栩栩如生。
倪素几乎是在?看见它的?那一刻便立时想起,她的?母亲似乎也有一支相似的?金簪。
记忆里,她儿时常见母亲戴它,但随着她与兄长长大,随着父亲意外离世,母亲的?衣着越发素净,金银首饰也少了很多精致的?式样。
雪落金簪,犹如盐粒般晶莹。
倪素回过神,抬起眼睛对上面前这位衣冠端正的?周副使的?目光,“即便官家的?旨意还没下,小周大人?你这么做,无异于?与黄家作?对。”
“此事你不?必担心,”
周挺看着她,他历来习惯于?沉默,但今日他却想对她多说一些,“倪姑娘,我母亲此前来过你的?医馆,你们已经见过面,今日这些聘礼,也是我请母亲匆忙备下的?,她说,若非事出紧急,她亦不?愿唐突姑娘,来日我母子,再周全礼数。”
倪素隐约还算记得那位夫人?。
但片刻,她后退一步,在?周挺一瞬黯然的?目光注视下,她双手压在?腰侧,稍稍屈膝,“对不?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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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周大人?。”
周挺握着金簪的?指节紧了又松。
他本该止于?此,却禁不?住脱口而出,“为?什么?”
倪素想了想,问他道,“小周大人?可还记得,之前我在?吴府门口发现了两?枚银针,并将它们交给了你?”
“记得。”
“若我此时再问你,可否让我为?吴岱治癫病,你的?答案还是一样吗?”
寒雾浓浓,雪落满肩,周挺站直身体,“是。”
“但是倪姑娘,我并非轻视你的?医术,我只是不?想你卷入那些争端,亦不?想你过得太辛苦,我不?是要以男女之别来约束你,我的?本意,是保护你。”
洪流汤汤,而逆流直上之人?,一定会?很辛苦。
但她本可以不?必那么辛苦。
倪素双手拢在?袖中,却依旧僵冷得很,雪粒沾了她满鬓,她看着面前的?这个年?轻男人?,笑了笑,“那么,你的?回答,也就是我的?答案了。”
“谢谢你,小周大人?。”
她认真地说。
他是愿意为?她遮蔽风雨的?人?,却并非是与她同?担风雨的?人?。
周挺沉默片刻,将金簪收回,风灌了满袖,他平声道,“官家的?旨意应该很快就要下来,你我只有先一步假成亲,一年?后再和离,如此才能逃过这一劫。”
“不?必了。”
周挺眼底流露一分诧异,“那你要如何?果?真要嫁给黄立?倪姑娘,他……”
“不?是。”
倪素摇头,“黄相公是西?府相公,何况宫中还有个贵妃娘娘,我若与小周大人?你成亲,哪怕是假的?,也一定会?让你惹得娘娘与黄相公不?快,你来帮我,是做好准备,顶住各方压力,但我却不?能因我之私,而令你陷于?险境。”
“我不?成亲,与谁都不?成。”
被搬进后廊里来的?箱笼撤了红绸,又都被人?搬了出去,那媒人?也没有再露面,周挺转身要往正堂外面去,却又倏尔止步,他回过头,看向那个裹着厚实的?绒毛披风,身形却依旧纤瘦的?女子,忍不?住关?切一声,“你自?己,可以吗?”
拒绝他的?帮助,仅仅依靠她自?己一个人?,她可以摆脱这一桩宫中娘娘意欲强加给她的?婚事么?
“我可以。”
倪素说。
周挺“嗯”了一声,再多的?话被他按压下咽喉,最?终,他只道:“若有难处,你一定来夤夜司寻我。”
周挺等人?走了,青穹才从马棚那儿挪过来,“倪姑娘,你不?与周副使假成亲,又要如何拒绝黄家的?婚事?”
“难道,你要绞了头发做姑子不?成?!”
青穹吓得不?轻。
“做什么姑子,”倪素笑着摇头,“青穹,你去将咱们的?柑橘收拾一些,我记得还有一颗人?参我去找。”
“上哪儿去?”
青穹摸不?着头脑。
倪素一边往房中去,一边道,“黄相公送的?牌匾如此有用,我若不?上门拜访,岂不?失礼?”
屋中明烛,而供果?在?香案上成堆,倪素看着那只空空的?药篓,片刻,她将兽珠随身带着,便去找人?参。
今年?的?冬天格外得冷,黄宗玉下了朝便坐着自?家的?轿子回到府里,人?到了他这个岁数,身子常是乏的?,哪怕坐在?房中,由家仆添了几回炭,那朔气也直往他骨头缝子里钻。
“主君,官家果?真是这么个意思??”
黄宗玉的?正妻林氏服侍在?侧,“我听说,那倪小娘子不?过就是个雀县来的?孤女,小门小户,如何与咱们二郎相配呢?”
“只你当二郎是个宝,他这个岁数了,还见天儿地给我添堵,”黄宗玉半眯着眼睛,抿了一口茶,“那倪小娘子一个弱女子,敢在?雍州那样的?地方治病救人?,要不?是他们这些医工在?,雍州城的?军民早就让耶律真用瘟牛给染上病,病死了!再者,能被那沈同?川如此盛赞的?小娘子,你还用‘小门小户’,‘配不?配’这样的?话来轻贱人?,实在?不?该。”
“是妾身失言。”
林氏低眉垂首。
黄宗玉挑起眼皮瞧她一眼,“你听我一句劝,她入了咱们家,对咱们而言,只有好处没有坏处,一来,是全了官家与娘娘的?恩典,二来,则是我之前在?雍州的?事上没有表态,二郎娶了她,御史台弹劾我的?折子也能少一些。”
“主君有理,是妾身不?曾考虑主君的?难处,”林氏眉目柔顺,抬手示意为?黄宗玉捶腿的?女婢退下,她亲自?上前,为?他捶了捶腿,“细想想,二郎的?那五个妾室若无正妻压着,也不?是个事儿,她们个个都不?省心,那倪小娘子进了门,我也松快些。”
老夫妻两?个正说着话,却听内知来报:“主君,有位倪小娘子想见主君,便是那位主君为?其亲自?题字送匾的?倪小娘子。”
“说曹操,”
黄宗玉支起身,笑了声,“曹操还真就来了?快请她进来!”
倪素是一人?来的?,如今天寒地冻,她没有带青穹一块儿出门,只自?己提了一篮子橙黄的?柑橘,一盒人?参,跟随着黄府的?内知,穿过宽敞雅致的?庭院,路上时有仆人?在?婆娑幽绿的?松枝尽头扫雪。
黄宗玉在?正堂内烤火,一见内知将那裹着兔毛披风的?女子带着走上阶来,便立即道,“快,快让倪小娘子进来烤火,别冻着了。”
倪素进去便俯身作?揖,“倪素,见过黄相公。”
林氏坐在?一侧,正不?动声色地打量着这个女子,她礼数周全,也不?露怯,一身风致,模样也出人?意料地好。
只是,她那一身衫裙雪白,乌黑的?鬓发间也只簪着珍珠。
“见过夫人?。”
倪素看见她,虽未经人?提醒,但见女婢簇拥随侍妇人?左右,心中便已了然。
“倪小娘子快坐,来人?,看茶。”
林氏心朝她露出一分淡笑,随即吩咐身边的?女婢。
倪素将柑橘与人?参交给了内知,她在?炭火盆前坐定,“民女今日前来,是为?答谢黄相公赠匾题字。”
“小娘子何必言谢,”
黄宗玉双手撑在?膝上,面上带点笑意,“能得沈知州那般称赞,我便知你不?是个一般的?女子,你在?雍州为?军民所做的?一切,官家看在?眼里,我亦看在?眼里。”
“黄相公不?知,原先我的?医馆十分冷清,”倪素接来女婢的?茶碗,双手捧着,“是您赠的?匾,让我的?医馆才有如今这般光景。”
“这又岂是我的?功劳?而是如今云京的?百姓们都知道倪小娘子你在?雍州的?义举。”黄宗玉胡须花白,说话间微微颤动。
那林氏在?旁,始终盯着倪素那一身穿着,“倪小娘子,你可是还在?守孝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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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穿得过于?素净了。
“我母亲去世,我为?她守孝已有一年?半了。”
倪素说道。
林氏脸色稍霁,在?大齐,女子守孝有一年?至三年?之期,但实则满一年?,就可以成婚。
“但这也并非只是为?我母亲。”
倪素垂下眼帘,盯着自?己雪白的?衣袖。
黄宗玉喝茶的?动作?一顿,抬起眼来,“此话何意?”
“黄相公可听过倪公子的?事?”
倪素始终捧着茶碗,却并不?喝。
乍一听“倪公子”三字,黄宗玉点头,“这是自?然,雍州的?军报,还有沈知州的?奏疏,都说得清清楚楚,雍州城之所以能够守住,多亏了一位倪公子,只是他……”
“他死了。”
倪素接过他的?话。
黄宗玉立时从她的?言语机锋里察觉出一丝不?寻常,他立时盯住这个女子。
被这位西?府相公以如此锐利的?目光逼视,倪素却依旧显得很是镇定,“我守孝,亦守节。”
“孝为?汝母而守,”
黄宗玉面上温和的?笑意已收敛殆尽,“节,为?倪公子而守?”
“我是跟随倪公子去的?雍州,我与他虽未成婚,却有定亲之实。”
“何人?可证?”
“雍州的?秦将军,杨统领,魏统领,乃至每一个见过倪公子,见过我的?雍州人?,都可为?证。”
倪素冷静地陈述,“他们都知道我与倪公子形影不?离,倪公子做秦将军的?幕僚,栖身军营时,我亦在?他身侧。”
“他是为?国土,为?百姓而死,我与他虽只定亲,但我以为?,我为?他守节三年?,亦是应该。”
林氏已惊得说不?出话。
正堂内近乎死寂,唯有炭盆内时有噼啪声作?响,外面风雪更盛,黄宗玉定定地审视着这个年?轻女子,半晌,“的?确应该。”
“多亏黄相公为?我题字,如今我医馆中常有病患,便先不?叨扰了。”
倪素微微一笑,将茶碗放到一旁,站起身,朝黄宗玉与林氏作?揖,“倪素这便告辞。”
黄宗玉看着她转身朝门外走去,他忽而开口,“等等。”
倪素停步,转身。
“翰林院正在?议为?倪公子追封的?事宜,只是我们都不?知晓倪公子的?来处,亦不?知晓他的?本名,不?知倪小娘子你,可否告知?”
黄宗玉坐在?折背椅上,看着她。
“我与倪公子相识在?云京,他从前的?事我没有过问,但他的?本名,我的?确知道,”庭内的?寒风吹来,倪素雪白的?裙袂微荡,她迎着黄宗玉的?目光,“他叫做徐景安。”
景安,靖安。
倪素才被内知领出去,林氏便一下站起身走到黄宗玉的?身边,“主君,她是不?是疯了?为?一个没成婚的?人?守节三年?,我看她不?过十六七岁,可三年?后她又是什么年?纪,到那时,还好找人?家么?”
倪素出了黄府,雪粒子擦着脸颊虽冷,却令她神清气爽,她裹紧披风走回南槐街,远远地便看见一个身形魁梧的?男人?背着一名妇人?进了她的?医馆,那跟在?后头的?,是穿着一身红衣的?张小娘子。
倪素快步回去,才进正堂,便听见张小娘子的?哭声。
“倪小娘子,求你快救救我母亲!”
张小娘子一见她,便哽咽地喊。
倪素立即让那男人?将张小娘子的?母亲扶到屏风后面的?竹床上,妇人?脸色煞白,人?却还是清醒的?。
倪素一番折腾下来,确定她只是一时急火攻心,她写了药方子,交给张小娘子去抓药,又用了伤药来治她母亲额头上的?抓伤。
“我这亲事不?成了。”
张小娘子的?那位邻居帮忙去抓药,张小娘子则与倪素坐在?一处,面露凄哀之色,“我们原先说好的?,他家里许我带母亲一块儿过去,可没成想,今儿我正在?家中试喜服,他母亲跑到我家里来好一阵儿阴阳怪气地讽刺我母亲,又嫌我家中破落,没有什么嫁妆……我母亲气急了,与她抓扯起来,我才知他是骗我的?,他根本没与他父母说明此事!”
张小娘子泣声,“他就是想先与我将婚成了!到时再说不?答应我母亲过去的?话,我想反悔,也不?能了!”
“我本是想着,我与母亲两?个难以为?继,便嫁到他家中去,也能让我母亲好过一些,可若要我丢下母亲,我还不?如不?嫁!”
倪素伸手轻抚她的?后背,“若不?想嫁,便不?嫁吧,你若觉得日子难过,我这里正好只有青穹一个人?在?忙,你若来帮忙,我算你工钱。”
张小娘子捂着脸的?手一下挪开,她抬起一双泪眼来看面前这个女子,“倪小娘子……谢谢。”
“倪姑娘快来吃饭!”
青穹端着一碗热汤面从后头跑来,“这一日你都没怎么用过饭。”
倪素应了一声,才起身,却觉得腰侧的?兽珠忽然烫得厉害,紧接着眼前一黑,她一个踉跄,隐约听见青穹与张小娘子的?喊声,随即便什么也不?知道了。
青穹与张小娘子慌慌张张地将她扶到后面去,又请了对面药铺阿芳的?父亲来瞧,阿芳父亲虽是经营药铺的?,却也不?是不?通医理,知道倪素只是疲累所致,青穹与张小娘子都松了口气。
张小娘子也并不?敢走,她将母亲就安置在?前面正堂里的?竹床上,自?己两?头跑,一会?儿照顾母亲,一会?儿又来看看倪素。
那个名唤青穹的?青年?生得有些怪,张小娘子起初并不?敢与他多说话,但见他不?知从哪儿搬出来个沾满湿泥的?木箱子,她还是忍不?住问了声,“青穹小兄弟,那是什么?”
“不?知道。”
青穹盯着箱子。
倪素去黄府后,他自?己在?家时就发现了这个箱子,只是张小娘子带着母亲来,倪素一直在?忙,他也忘了这件事。
一直到月上中天,青穹搬来许多的?蜡烛连忙接续起倪素点过的?烛火,但他却不?知这样对徐鹤雪有没有用。
倪素猛地坐起身。
点蜡烛的?青穹,和在?床边打瞌睡的?张小娘子都吓了一跳。
“倪小娘子?”
张小娘子试探地唤了声。
倪素像是忽然缓过来似的?,她双肩塌下去,一声声地喘息,青穹见她有些不?对,便关?切地问,“你怎么了?哪里不?舒服?”
倪素摇头。
她捏了捏鼓胀的?额角,视线落在?张小娘子殷红的?衣袖,“张小娘子。”
她倏尔抬起头来,眼睑微红,浸着湿润的?泪意,张小娘子一瞬愣住,却听她哑声道,“可否借你的?衣裳一用?”
冷淡的?月华铺散满地,照得积雪晶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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树影婆娑。
徐鹤雪并不?知自?己究竟在?哪里,天黑如墨,他的?双眼已经不?能视物,他靠坐在?堆砌着冰凌积雪的?树荫里。
四周寂寂,唯有风雪扑簌。
他半垂眼帘,眼前漆黑一片,脑海中却是系满红绸的?箱笼,身着绯红官服,身姿端正的?男人?站在?廊庑里,朝那个女子递出一支金簪。
他看见她,裹着绒毛披风,仰头望着面前的?人?,又久久地盯着他手中的?金簪在?看。
徐鹤雪倏尔紧闭起眼,他不?欲再想。
莹尘乱飞,昭示着他的?心绪始终不?宁,他始终压制不?住自?己的?所思?所想。
枯枝的?积雪被风吹得灌入他衣襟与袖口,他也全然不?知,他的?温度,原本就比这凋敝的?严冬,还要冷。
鬼魅是不?会?与人?一样需要睡觉的?。
但此刻,徐鹤雪很希望自?己能够有一刻睡着,哪怕只一刻。
梦里什么也不?要有,如此,他也就什么都不?想。
踩踏积雪的?沙沙声由远及近,很像是他所期望的?梦,但随着那步履声越来越近的?,是模糊落来眼前的?一片光亮。
他骤然睁开眼。
暖黄色的?一道光投来,那光影照得雪色晶莹,那是一盏琉璃灯,流苏穗子碰撞着发出清脆的?声响,提灯的?女子一身衫裙殷红,她跑得急,身上的?披帛被风卷去,她也不?管,只提着那盏灯,徐鹤雪见她近了,才看见她抱了满怀的?香烛。
他在?树荫之中,紧紧地盯住她。
鬼魅,也许真的?会?做梦。
悬在?半空中的?那颗兽珠不?动了,倪素鬓边带着细汗,她抬起头,在?那片黑压压的?树荫里,发现四散跳跃的?莹尘。
它们浮动着,犹如萤火。
倪素一步步走近,在?树荫里发现他血色斑驳的?衣袂,与他四目相对。
徐鹤雪看着她,似乎是用过一些妆粉,连眉也仔细的?勾描过,如此精心的?装束,更衬得她比平日里多了几分令人?移不?开眼的?明艳。
她穿着喜服,却出现在?这里。
“不?成亲了?”
他忽然出声。
倪素一怔,她旋即想起那个沾满泥土的?箱子,“要的?。”
她说。
徐鹤雪绷紧下颌,侧过脸不?欲再与她说话。
然而树下的?姑娘仰望着他,“我不?来找你,你是不?是就要一个人?走了?”
“不?是。”
他抿紧唇,但片刻,还是忍不?住答她,“我说过,若到了这一日,我不?会?不?辞而别。”
他说的?是这一日。
倪素鼻尖发酸,却笑了笑,“那你躲在?这里做什么?”
徐鹤雪还是没有看她,“只是想等天亮一些,我再去见你。”
倪素没说话,却看着粼粼的?月光落在?他的?身上,一点一点地洗去他身上的?血污,若是等到天亮,她做给他的?这件衣裳,就会?变得很干净。
满鬓的?雪水顺着倪素的?发尾往下滴落,“徐鹤雪,我有很多香烛,我可以养你很久,也不?惧人?鬼殊途……”
她仰望着树荫里的?人?,眼睑湿润,“我们就如此一生,好不?好?”
第105章[VIP]玉烛新(二)
大?雪纷纷,簌簌而落。
一个活着的人,在与一个死去的人谈及“一生”,徐鹤雪几乎是顷刻间转过脸来,他垂下眼?帘,看向底下的女子。
他苍白?的面容上其实没有?什么表情,那样一双眼?睛也依旧清冷,唯有?莹尘如簇,幽幽浮浮,铺陈半空。
倪素伸出手指,轻点一粒莹尘,“徐鹤雪,你下来。”
她轻柔的声音像是一种无端的诱引,几乎是在徐鹤雪还没有?反应过来之际,他的身体已?先一步化为淡雾从树荫里?下落,又?转瞬凝聚出淡薄的身形。
倪素看着他。
雪白?的袍衫上都是干涸的血痕,没有?新伤浸湿衣襟的颜色,“你不要我做那个人了吗?”
什么?
徐鹤雪眼?睫颤了一下。
“招你回来的人,”倪素一字一句,“让你甘心依附的人。”
“不是。”
他说。
悬空的兽珠落回倪素的手中,她一步,一步地走向他,“土伯大?人告诉我,他交给了你一样东西,可以让你暂时摆脱你我之间的禁制,对吗?”
那颗消失的柑橘,为倪素换来一场梦。
梦中,她在恨水河畔,荻花丛中,遇见了兽首人身的幽都土伯。
徐鹤雪发觉她步履迟缓下来,似乎有?些不便?,他抬起眼?帘,“你怎么了?”
“你还没有?回答我。”
倪素平静地说。
她越来越近,提着灯盏,抱着香烛,走到?这片树荫底下来,风吹得枯枝上堆积的雪如簇落下,扫过她的鬓边,沾染她殷红的衣襟。
“耶律真临死之前,跟你说了什么?”她步步逼近,“你找到?他了,对不对?”
她定定地看着他,“你要去杀吴岱?你要引魂入幽都,用你自己作为代?价,对不对?”
幽都土伯交给他的东西,虽能暂时让他不必依靠招魂者,却要让他付出自损神魂的代?价。
“你是觉得,反正你迟早要走,所以无论?付出什么,在你看来,都没有?所谓是吗?”
“不是。”
徐鹤雪一张脸上依旧毫无表情,“不只是吴岱,害靖安军者,非只一因,非只一人。”
“我知道。”
其实倪素也明白?,让徐鹤雪,让三万靖安军蒙受不白?之冤的,从来不是一个人,一件事。
可是宝塔里?的冤魂,已?经等?不了他太久。
“可是徐子凌,”
倪素终于走近他,“还有?时间,不是么?你能不能……再等?一等??”
“你可不可以,分给我一点时间?”
她极力压制着满腔翻涌的酸涩,“我们还未到?绝处,这是你曾经对我说过的话。”
徐鹤雪怔怔地望她。
乌黑的发髻簪着珍珠金步摇,并不是那支莲藕金簪。
倪素双足僵冷,膝盖仍旧在痛,她一脚陷进塌下去的积雪里?,身形不稳,徐鹤雪几乎是立时伸出手,却不料被?她攥住手腕。
寒风鼓动倪素殷红宽大?的衣袖,她原本白?皙细腻的腕骨已?被?雪粒子擦出一片红。
满怀的香烛与握在她手中的琉璃灯都落了地,幸而积雪厚重,烛焰熄灭,而灯盏未碎。
徐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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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眼?前骤然漆黑。
但这片黑,却令他的感官更为敏锐,他感受着她的手指轻轻地摩挲他腕底的皮肤,感受着她的手指穿插入他的指缝,紧紧地握住他的手。
她的拥抱让徐鹤雪更为真切地感受到?她身上的温度。
暖到?令他颤栗。
风雪呼啸,莹尘乱浮。
几缕乱发微荡,也不知过了多久,徐鹤雪动了动颜色淡薄的唇:
“倪阿喜,别抱我,我身上冷。”
“我知道。”
因为知道你冷,所以才抱你。
徐鹤雪身形一颤,即便?这双眼?睛什么也看不见,他也还是忍不住低下头,下颌倏尔碰到?她发间的饰物。
倪素看见银白?的光犹如银蛇游弋,缠绕着他们彼此交握的手,又?转瞬消失。
“土伯大?人与我说,只要我触碰你,他交给你的东西,就会暂时失去效用,是吗?”
“是。”
徐鹤雪听见自己的声音。
在她的面前,他不知所措的时候,总是如此柔顺。
“我们回家。”
她说。
相较于鬼魅,徐鹤雪觉得自己此时更像是一个傀儡,只是听见她的声音,被?她这样拥抱,他心中的欲念就会化为她牵在手中的丝线,而他心甘情愿,被?她掌控,受她约束。
“你的腿怎么了?”
徐鹤雪背着她,受她指引,一步一步地朝前走。
“沈知州在奏疏里?提到?我,贵妃娘娘因此而召见了我,因我不肯为她开方?,所以令我罚跪。”倪素换衣裳换得急,抱了香烛,却忘了带火折来,如今她提在手中的琉璃灯也暂时不能用,幸而今夜虽雪重,但他们还有?满天繁星与郎朗月华作伴。
徐鹤雪闻声,步履一顿。
这些,他都不知情。
“要撞树上了,徐子凌。”
背上的姑娘在提醒他,“往左一点。”
“嗯。”
徐鹤雪轻应一声。
鹅毛般的雪扫过檐下的灯笼,那不是倪素所点,南槐街上鳞次栉比的灯影映在徐鹤雪神采空洞的眼?底,他认真地听着她的声音,背着她上阶,从前堂到?后廊。
明亮的烛火透过棂窗,朦胧的光影落入他的双眼?。
徐鹤雪浓密的眼?睫微抬,他顺着那片投来的光影朝前走向那间他的居室。
屋中红蜡如滴,一个剪破的囍字歪歪扭扭地粘在那道素纱屏风上,徐鹤雪倏尔停步。
倪素被?他放下来,她随着他的目光看去,不由笑了一下,“应该是青穹剪的,看起来还不熟练。”
她说着,将兽珠放到?供果中间,抽出几根立香来用火折点燃,缕缕白?烟缭绕,“今日,你是不是看见小周大?人了?”
徐鹤雪站在那儿,听见她的声音,才恍惚回神。
“你看见他送来的东西了?还看见什么了?”倪素回过头,“是不是还看见,他递给我他母亲的用物?”
徐鹤雪静默片刻,撇过脸,说:“你盯着它,看了很久。”
倪素看着他,忽然笑起来,“你在幽都百年,是不是将人间男女成亲的规矩都忘得很干净?”
徐鹤雪清淡的眼?眸里?流露一分迷茫。
“几乎没有?人会在收到?聘礼的当日就急着成亲,”倪素眼?睛弯弯的,“还有?,你为什么会觉得我会答应他?”
“就因为我盯着那支簪子看了很久?”
倪素走到?他的面前,“我盯着看,是因为想起了我母亲,母亲曾也有?一支相似的金簪,我看见它,才想到?我应该如何躲过娘娘的算计。”
“贵妃做什么了?”
徐鹤雪一下盯住她。
“娘娘有?意为我与黄宗玉黄相公的次子黄立指婚,”屋中有?没烧尽的炭盆,倪素的身体终于没有?那么冷,“小周大?人今日来是想为我解围,但我并不想因为我自己的这些事牵累他。”
徐鹤雪对黄宗玉的印象不深,但听倪素称呼他为“黄相公”,他便?也猜到?,在他的老师张敬死后,便?是此人接替了副相的位置。
他也不难从倪素的只言片语中厘清整件事情的脉络。
但徐鹤雪也很清楚,若那位周副使仅仅只是存着为倪素解围的心思?,他本不必送出其母的用物。
“所以我今日去拜访黄相公了。”
徐鹤雪听见她的声音,又?抬起眼?睛,她唇色如殷,带着一分笑意,“我与他说,我为母亲守孝,亦为一人守节。”
“倪素……”
徐鹤雪心头一震。
他一直回避这满室区别于往常的红烛,甚至于连屏风上那个剪得破损不成形的囍字也不曾多看,可她步步紧逼,令他避无可避。
半晌,徐鹤雪喉结轻滚,“你知道,我与你不一样。”
他声线发颤。
人鬼殊途。
他难有?血肉之躯,不能像一个活生生的人,在郎朗日光底下,堂堂正正地走到?她的面前。
他返还阳世,本是栖身于她的檐瓦之下,他身无长物,连干净的名声也没有?。
“我们之间的不一样,仅仅是生与死的差别,”
倪素凝视着他苍白?无暇的面庞,“人鬼殊途,而殊途亦可同?归,不是么?我之所以与你说这些,是想告诉你,即便?你不在我身边,我自己也可以好?好?地活着,你离开我,我一定会难过,但难过,却并不会让我失去对生的期望。”
“因为你,我更知生的可贵,你不在,我也会过好?我自己的日子,完成我与兄长的心愿,但遗憾,若能少一些,我还是希望少一些。”
倪素伸出手,勾住他腰侧的衣带。
徐鹤雪不知所措,步步后退,直至退无可退,他踉跄一下,坐到?了床沿。
倪素顺势解开他的衣带,脱下他的外袍。
她端详着他身上那件朱红的内袍,伸手拉他起来,将他带到?香案前,立香在燃,那颗兽珠在供果上静静地躺着。
“徐子凌,我觉得这辈子,我一定不会再遇见比你更好?的人了,”倪素眼?睑湿润,却是笑着的,“我本想着,不论?别人如何,我一定要为母亲守孝三年,可是我如今要对不起母亲了,因为我怕,”
她仰望着他,“我怕错过此刻,我们就再也没有?机会了。”
想要与他一生,是很难的事。
但倪素在跟着兽珠找到?他的那一刻,还是那么说了。
“我们就要此刻,好?不好??”
她在笑,眼?泪却从眼?眶跌出来。
红烛摇曳,暖黄的灯影之间,徐鹤雪久久地望着她,他伸出手,抹去她面颊的泪珠。
“我们不拜天地,就拜土伯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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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
倪素握着他的手,与他一起对着香案上的兽珠跪下去,“我答应过土伯大?人,要一生供奉他。”
这实在太像是徐鹤雪欲念所化的一场幻梦。
他的克制与谨慎都因为她的眼?泪,她的话而荡然无存,他神思?混沌,与她跪在香案前,他朱红的衣摆与她的喜服几乎融于一色。
风雪拍窗,室内寂寂。
倪素坐在床沿,低头看着徐鹤雪卷起她的绸裤,她的膝盖已?经从红肿变得乌青,他冰凉的指腹揉着药膏在她膝上,他忽然说,“倪阿喜,我很惭愧。”
“什么?”
徐鹤雪抬头,清冷的面容上依旧没有?多余的情绪,却说,“我的不敢,令你走向我,走得很辛苦。”
“我知道你不是不敢。”
倪素的眼?皮红红的,她看着一缕浅发落在他脸侧,他一双眼?睛剔透而干净,她忽然伸手抓住他的衣襟,她低下头,贴上他冰凉柔软的唇。
很轻,很轻的一下。
徐鹤雪浑身僵硬,眼?睫抖了抖。
忽的,
她的笑声落来,徐鹤雪方?才发觉自己的莹尘像烟花一样四散跳跃,他所有?的心事,无处可藏。
倪素用额头抵着他的额头。
“你心里?如何想我,我都知道,但是我想告诉你,你即便?什么都不与我说,你离开,我一样会很想你,既然都是一样的想,为什么我们要辜负现在还能在一起的这些时间?这世间有?没有?永恒我不知道,我们能过好?眼?下,就过好?眼?下吧。”
她说,“徐子凌,你是逆流而上的人,我也是,你知道我的脾性?,若不是真正理解我,相信我的人,我宁愿自己一个人也不要什么郎君,女子这一生,又?不是一定要囿于情爱。”
因为她也是逆流的人,所以她这一路走来也如此艰辛。
但她从来都无惧这样的艰辛。
徐鹤雪一言不发,只是抬起头仰望着她,他不知道她唇上的口脂因为她的吻而揉淡在他的唇角。
他只是看见她忽然又?弯起眼?睛。
他也不知她究竟因为什么在笑,他想抱她,于是就这么做了。
双臂收得很紧,将她揽在怀里?。
“你冷不冷?”
他问。
倪素摇头,笑着抱住他的腰。
“我不愿你为世俗所困,”
徐鹤雪摸了摸她的头发,“亦不愿你为我所困。”
倪素的下巴抵在他的肩头,“你从没有?困住我,你甚至是那个最希望我自由自在,而非囚鸟的人,对吗?”
“嗯。”
徐鹤雪应了一声。
他希望她恣意,也一定要开心,她是他心中敬佩的女子,是绝不会因世俗而生惧的女子。
这一生,她有?很长的路要走。
若可以,他多希望自己可以伴着她走,哪怕是草木,哪怕是微尘。
倪素将屋中的烛火都按灭了,屋中只余从棂窗外掠来的月华与徐鹤雪周身浮动的莹尘,但他的莹尘照不亮他的眼?睛,只能让她借着这浮动的微光而走回他的面前。
“倪素?”
徐鹤雪双手按在膝上,唤她。
“怎么不叫倪阿喜了?”倪素弯身凑近他。
她温热的鼻息轻拂,徐鹤雪几乎一瞬抓紧膝上的衣料,又?听见她说,“我喜欢听你这么叫我。”
她说的每一句话,几乎都在碾碎他的理智。
“那个箱子,就是你儿时埋的那个吗?”
她与他说着这样的话,徐鹤雪却感觉到?她的手落来,他看不见,感官却异常敏锐地跟随着她的举止。
衣带松散,她掌心的温热犹如覆在寒冰之上很轻缓地来回。
“是……”
他齿关微颤。
“你为什么要把它给我?”
倪素的声音倏尔离他很近,就凑在他的耳廓,“我记得,那是你要背着你的泼辣夫人,藏的私房钱。”
“我说过,要把它给你。”
徐鹤雪难捱地想要躲开她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