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一个好将军,”
倪素温热的掌心紧贴他?冰冷的手指,拉着他?走,“你一定,可以为他?们洗雪冤屈。”
你为他?们,
此生,我来为你。
雍州军尽己所能?,守城近十六日,涅邻古死于耶律真之手,南延部落仅存的兵马被耶律真以铁血手腕镇压,至此,他?近十万的大军,被瘟疫,被内乱,以及雍州军的屡次骚扰偷袭缩减大半。
尸山血海,不外?如是。
攻城器械一修好,耶律真便立即率军再度攻城。
第二十日,雍州军箭矢殆尽,在连续四?日的胡人发了疯一般的攻击中,逐渐难以抵抗。
“来啊!给我上!”
耶律真结束一阵火攻,便对身边的裨将拓达下?令。
拓达一挥手中的金刀,城墙上秦继勋等人便见胡人兵士们押着一批衣衫褴褛的人走到前面来。
一名胡兵捏着一个老翁的下?巴,迫使他?抬起头,望向城墙上的雍州守军,他?眼?睑浸泪,却发不出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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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都是齐人。
秦继勋在苏契勒死后,便坚壁清野,将附近的齐人百姓与粮食都尽快安排到了城中。
底下?的那些人,是耶律真军中的齐人奴隶。
是来自被胡人占领的一十三州的百姓。
“耶律真!你这是要做什么!”秦继勋经历几日血战,双眼?布满血丝。
耶律真骑在马背上,睨着他?,“秦继勋,你若肯归顺我丹丘王庭,便将那位倪公子杀了,我丹丘王,必不会亏待于你!”
“你做梦!”
魏德昌怒目圆睁。
耶律真怪笑一声?,“拓达!”
拓达领了命,立即指挥兵士,让他?们驱赶奴隶朝城墙底下?跑去,城墙上的兵士们见此,一时间,谁也不敢放箭。
秦继勋原以为耶律真是以此来逼迫他?打开城门,想让他?收容这些齐人,再趁机冲入城中,却不曾想,他?们这边不曾放箭,拓达却指挥着弓骑兵抬起弓弩。
“耶律真!”
秦继勋目眦欲裂。
刹那间,胡人的弓弩齐发,城墙上所有的雍州军眼?睁睁地看着底下?那些齐人奴隶被箭矢穿透躯体,一个个地倒下?去。
他?们手上都拿着土袋,人与土袋堆在一起,竟成山丘。
“秦继勋,我再问你,杀不杀倪公子?”
耶律真放肆大笑。
“耶律真!你无耻!”杨天哲满眼?赤红,“尔等蛮夷皆是无耻之徒!百姓何辜!百姓何辜啊!”
他?在丹丘,便是见过?这等胡人对待齐人奴隶的手段,才痛不欲生,大梦初醒。
耶律真收敛笑意,再一抬手。
拓达立即让兵士再将一批齐人押上来,他?们一见那数百人堆成的山丘,便吓得哭喊起来。
但没有胡人兵怜惜他?们。
徐鹤雪从城楼底下?疾步上来,才至城墙处,低头便见胡人细密如织的箭矢飞出,他?们的哭喊声?戛然?而止。
他?们携带着土袋,倒在原本的死人堆上,为原本的尸山增添新的高度。
城墙上的雍州军将士们忍不住哭泣起来。
徐鹤雪一手撑在城墙上,指骨用力屈起,近乎发颤,他?露在外?的一双眼?睛从城墙底下?的尸山移向骑在马背上的那个胡人将领。
剐伤在衣衫之下?寸寸皲裂,殷红的血液顺着腕骨流淌而下?,他?几乎是从齿关挤出这个名字:
“耶律真。”
第97章[VIP]江城子(六)
尸骸作?丘,敢与城平。
胡人踩在十三州齐人百姓的尸山上,携带土袋,在密密匝匝的箭雨掩护之下,越堆越高,再顺势以鹰爪勾向上攀爬。
铁丝绞成的绳索一时难以砍断,加之胡人的云梯又有锋利的勾刃嵌入城墙,城墙上的雍州军乱作?一团,防备不?及。
冲车一下又一下地撞向城门,瓮城里的雍州步兵艰难抵挡。
军鼓与号角从前方远远地传来,震天的嘶喊声不?断,城中的百姓们都被安置在城池的最后方,炉上煎着汤药,翻沸不?停。
秦继勋留了一支队伍来当做最后的防线,是护卫城中的百姓,也是为了防止百姓因恐慌而产生动乱。
“倪小娘子,这些就是我铺子里全部的灯笼了。”灯笼铺的掌柜擦一把?额上的汗,指着身后的排子车说道。
在他旁边,还有卖香烛、卖寿材的掌柜,他们也都用排子车将自己铺子里所有的存货都拉来了。
“多谢诸位。”
倪素走?上前,朝他们作?揖,随即取出一叠交子钱。
“都这个时候了,咱们还有没有命活都不?知道,要这些钱,还有什么用啊……”香铺的掌柜摇头苦笑,“倪小娘子,不?必了。”
“有用。”
倪素将交子钱分别塞入他们手中,说,“我们要相信为我们守城的将士,他们不?认输,我们也不?要认。”
前方的拼杀声更衬这片街巷的死寂,秦魏两姓的族长皆在檐下拄拐静坐,只听得这番话,他们二人几乎同时抬眼,看向不?远处的那个女子。
谁也不?知道她?这个时候,要这些东西来做什么。
只见她?与常跟在她?身边的那个青年,一个人搬灯笼,一个人搬香烛,随后便席地而坐,用火折点燃蜡烛。
倪素要的灯笼,大部分都是孔明?灯,她?与青穹两个人点燃一盏,便扶着灯笼起身,凛风吹动她?的面纱,浅发在耳畔缠绕,她?与青穹同时松手,一盏孔明?灯跟随着风,徐徐上升。
“倪姑娘。”
青穹看着灯笼随风飞向前,那正是雍州城门的方向,“至少?今日的风在帮我们。”
“是啊。”
倪素仰望那盏灯。
她?不?能跟随徐鹤雪到前面去,这注定他要再度为禁制所苦。
但即便如?此,
她?也不?愿放任自己成为他的刑罚。
“倪小娘子,你点孔明?灯,是在祈福吗?”钟娘子的郎君在前面帮着兵士们搬挪物件堵塞道路,她?担心得厉害,“我可以跟你一块儿?吗?”
倪素点头,“但蜡烛,我来点。”
城中的年轻男人几乎都不?在此,他们都被秦魏二姓的族长叫去与雍州军一块儿?守城,一时间,担忧亲人,心中惶惶的百姓们都不?约而同地上前去放孔明?灯。
他们心中无可寄托,唯有寄希望于一盏灯,令天神得见,令天神垂怜。
城阙之上,孔明?灯铺满天幕。
城门被胡人的冲车攻破,丹丘骑兵冲入瓮城,守在瓮城地道里的雍州军将士迅速露面,两边将埋在尘土底下的拒马合力?拉起,冲在最前面的胡人骑兵人仰马翻,瓮城城墙上的兵士们趁机发射床弩,铁箭噌噌飞出,声如?寒鸦,穿透胡人的胸膛。
雍州军一千五百步的床弩对胡人而言,已是一种极大的威慑,但雍州军守城二十日,铁箭所剩不?多,瓮城的将士们没能坚持太久,便被胡人突破瓮城的城门。
“我丹丘的勇士们!冲进去,杀光齐人!”拓达手持金刀,大喊着,率先?领兵冲入城中一看,宽阔的街道竟被繁杂的廊柱,假山,石狮,甚至桌椅之类的木料石料所制的重物堵塞,堆积成山。
前路被挡,拓达怒骂一声,看向道路两旁的长巷,他立即指挥兵士:“快,分散绕道!”
胡人们一时间搬挪不?开?那些重物,便只好骑马入巷,拓达领着一路骑兵才进巷口,却猝不?及防与一路雍州军正面相遇。
拓达审视他们,不?过几十之数,最前方的齐人兵士手持透甲枪,他身后有左右两队,左右两方最前面的齐人兵士手持盾牌,其?后的人或持透甲枪,或持神臂弩,队伍最后,还有手持镗钯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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拓达冷笑一声,这么一些人,也想挡住他们?
“杀!”
他指挥骑兵冲上前去。
“散开?!”
段嵘一声喝,左右两翼的兵士立即靠近巷子两边的砖墙,不?漏缝隙。
胡人的弩箭齐发,最前方的雍州军兵士立即以长盾为掩,同时蹲着身子往前几步,在他们后面手持神臂弩的兵士立即收拣胡人的箭支,又很快地在胡人箭雨落定之时,前面兵士的长盾移开?,他们抬起神臂弩,射向胡人的战马。
他们只盯住马腿马腹,不?停弩射。
胡人的战马多数受伤,嘶鸣着或屈膝跪下,或朝一边倒下去,拓达只得令骑兵后退,再遣步兵上前。
步兵一靠近,雍州军的弩手立即停止弩射,往后退几步,换手持透甲枪的将士上前,与盾牌手相互配合,从缝隙间挺枪前刺。
同时在后方持镗钯的兵士看准时机,探出镗钯,格挡胡人手中的兵器。
拓达见自己的步兵始终不?得寸进,甚至还被齐人的镗钯勾走?兵器,被透甲枪穿刺身躯,他再令弩手射箭,但段嵘反应及时,令所有兵士下蹲,长盾重重地抵在地面,严丝合缝,挡住袭来的箭矢。
胡人步兵见他们半蹲着一步步往前,一时间,他们竟有些迟疑,后退一步,再退一步。
“不?许退!”
拓达怒声,金刀一挥,便砍下近前一个后退几步的兵士的头颅,胡人兵士们登时不?敢再退,奋力?往前杀。
可巷中实在不?好施展,雍州军只几十人,摆开?这样一个阵型,便将路挡得严严实实,胡人几番尝试突破,却始终不?得近身机会,反倒损失颇多。
几十人,竟消耗了拓达手底下数百人。
段嵘领着兵士们始终维持阵型,将拓达等人赶出巷口,他们却并不?趁势往前拼杀,而是复又退回巷中,继续坚守。
整个城中能用的椽木,巨石,甚至是百姓家中的用物,凡是重物,都被拿来将街道封堵严实。
冲入城中的胡人兵若要往前,便只能走?四通八达的巷子,耶律真未料,他突破雍州城门,却被动陷入巷战。
“齐人神乎其?技,我们不?得寸进啊将军!”
有胡人兵失了方寸。
耶律真眉头紧皱,他目光一扫,所有的巷子几乎都被齐人摆开?那般奇怪的阵型,他们时而隐匿,待丹丘勇士们往前冲,他们又忽然从巷尾奔来,令人措手不?及。
“将军,我们该怎么办?请您下令!”拓达此时也没了初入城时的那般得意,他被段嵘打退几回,如?今又回到耶律真的身边。
“不?过是垂死挣扎罢了!”耶律真冷哼,大声喊道,“留一路勇士清理路障,只要清理出一条街道便可!其?他的人,都随我继续冲杀!”
沈同川怀抱着自己的宝剑,被亲兵护着,站在高楼上,远远地俯视前面的动静,时至如?今,他才终于明?白,为何?倪公子说,即便城破,一街一巷,也是战场。
以此少?数人的阵势巷战,竟有消耗多数敌人的奇效。
雍州守军以巷战与丹丘胡人血战一天,消耗了胡人尽万人的兵力?,但随着胡人将一条街道上的路障清理干净,他们最终,不?得不?正面迎战。
“雍州军的将士们!”
秦继勋手持松纹宝刀列阵在前,“我们已不?可再退!在我们的身后,便是我们的百姓!他们之中,亦有诸位的父母妻儿?,我们若怯战,便无人保护他们那些老弱妇孺!战,要不?畏敌,不?畏死!儿?郎们,随我杀!”
“杀啊!”
魏德昌挥刀大吼。
雍州军爆发出震天的嘶喊声,与迎面而来的丹丘胡人杀作?一团。
杨天哲握紧手中的刀一番劈砍,鲜血迸溅在甲胄上,他几乎杀红了眼,而秦继勋则于乱军之中与骑在马背上的耶律真狭路相逢,长枪相抵,两人在马背上奋力?缠斗。
数不?清的胡人猛扑而来,徐鹤雪骑在霜戈背上,提剑将数名胡人兵斩于马下,他一提缰绳,霜戈便扬蹄往前奔跑。
耶律真的裨将拓达夺来一名弓骑兵的弓弩,对准正在阵中奋力?拼杀的孙岩礼,一箭射出,穿透孙岩礼的后背。
“岩礼!”
杨天哲眼睁睁地看着孙岩礼重重地倒下去,大睁着一双眼睛,一动不?动,杨天哲目眦欲裂,他大吼一声,横刀砍下面前胡人兵的头颅,朝拓达奔去。
拓达的弓弩对准杨天哲,一箭不?中,正欲再射,却觉寒光一闪,马蹄声近,那身着白衣,长巾遮面的年轻人长剑一挥,拓达匆忙后仰,却被一剑刺中腰侧,摔下马去。
杨天哲正好疾奔而来,长刀一扬,拓达匆忙抽刀向上抵挡。
雍州军尚有阵型在前,城中楼阁之上埋伏的兵士们将猛火油倾倒而下,再扔出火把?,燃烧出一团浓烟大火,将胡人烧得惨叫不?断,一时生惧,连连后退。
“不?许退!怯战者,军法?处置!他们已经是强弩之末,今日,我们必要拿下此城!”耶律真一面应对秦继勋的攻势,一面下达军令。
他声音雄浑,镇定自若,令陷入慌乱的胡人兵士勉强定下心,再度朝雍州军发起猛烈的攻势。
这一战又持续许久,两方消耗极大,雍州军箭矢用尽,渐有不?敌,节节后退,魏德昌浑身浴血,双臂皆为胡人的金刀所伤,却还用尽全力?握紧手中的刀,不?肯放松半刻,“义兄,怎么办?我们……”
魏家军的儿?郎一个个死在他的面前,他却不?能落泪,仍要强打起精神,咬牙拼杀。
“只要我们还有一口气在,德昌,我们就不?能退。”
秦继勋握刀的手已经在发颤,他与耶律真僵持不?下,此时近乎力?竭,一张脸几乎都是血渍。
守城二十日,他们已用尽了所有的手段,到如?今,终是陷于末路。
这实在令人绝望。
所有的百姓都能听得见前方的拼杀之声越来越近,他们相扶着站起来,与家人相拥在一块儿?,又是恐惧,又是悲伤,不?少?人忍不?住发出泣声。
无人再有心思放灯,除了倪素与青穹,他们两个人望着漆黑的天幕,浑圆的月亮就在天边,散着银白的光华。
守护百姓的兵士们一个个紧绷脊背,严阵以待。
不?远处的街道上有民夫们一块儿?挖出的壕沟,其?中有水,阻隔了前面顺着房舍一直蔓延而来的大片火光。
“倪姑娘,你怕死吗?”
火光映在青穹漆黑的眼瞳里。
“你怕不?怕?”
倪素却反问他。
“我知道人死后的去处,知道我阿爹阿娘在那儿?,我什么也不?怕,”寒风吹得青穹的头巾滑落,他最怕被人注视的光头露出来,他也没有向往常那样急忙去拢好头巾,“其?实活着对我来说,也有很多好的事物,我见过幽都,所以还是喜欢人间会交替的昼夜,热腾腾的食物,会轮转的四季,我阿爹教过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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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能活着就要惜命,不?管是为了什么,都要珍重自己的性?命,但如?果要死,我其?实也很开?心,因为死亡对我而言,是难得的团聚。”
滚滚浓烟弥漫而来,拓达身上负伤却依旧犹如?猛兽一般,眼看雍州军仓皇后撤,拓达得意地大笑几声,率领先?锋军猛冲。
——“砰”。
连绵起伏的轰鸣声陡然响起,猝不?及防地炸响在胡人骑兵堆里。
“是霹雳弹!”
有胡人兵慌张大喊。
他们原以为雍州军已经无武器可用,哪知他们竟还存有霹雳弹这样的火器,一名又一名的胡人兵身上着了火,被烧得惨叫不?迭。
拓达身上也着了火,一时扑不?灭,杨天哲趁此机会,领兵回头,从侧面撕开?拓达先?锋军的口子,将他们打散。
杨天哲一刀下去,将拓达砍下马背来,再下一刀,割断他的脖颈。
耶律真痛失裨将,却有些愣神,纵观今日雍州军种种阵法?,他心中忽而悚然,竟越发觉得这般打法?,像极了一个人。
那个他只交过一次手,却不?断从其?他王庭武将口中听过的名字。
火光浓烟之间,耶律真看见那个骑着一匹白马,手持长剑的年轻人,目光相触,耶律真作?势便要一夹马腹迎上去。
雍州军还有后招么?
耶律真不?确定,但他绝不?能退,他要带领他的勇士们,夺下这座城,杀光雍州军,杀光这座城的所有齐人。
他绝不?会再如?十六年前那样,入了城,却又硬生生被苗天宁赶出去。
他要一雪前耻。
“将军!齐人的援军已逼近雍州城!”一名胡人斥候骑马疾奔而来,一边跑,一边不?停地大喊,“齐人援军已逼近雍州城!”
耶律真脑中一阵轰然。
他几乎以为自己听错,陡然转脸,怒声,“你说什么?!”
“齐人援军逼近雍州城!我们看见齐军的旗帜了!连绵一片,犹如?山脉啊将军!”斥候几乎面无血色。
“南延部落的增兵呢!”耶律真一把?拽住他的衣领。
“不?知道,我们只看见了齐军!”
一时间,近处听见这番话的胡人兵都开?始慌乱起来,气势陡然减弱。
耶律真一手紧攥缰绳,再回头,那片火光里,雍州军七零八落,已十分不?成气候,他胸中涌过不?甘,愤恨,却不?得不?咬牙下令:“撤军!”
耶律真不?想放弃这座雍州城,这是他时隔多年再被启用的第一战,此地亦是他的耻辱之地,他迫切地想要将这座雍州城牢牢地攥在手中,攻城二十日,他好不?容易攻破城门,如?今却不?得不?放手。
他心中怎能不?恨。
但没有办法?,他败了。
雍州等来了他们的援军,而他耶律真却没有等来南延部落的援军,但他也不?怕失败,眼下,他必须先?保留实力?突围出去,以期来日再战。
耶律真的军令传到前方,胡人军骤然收敛攻势,调转方向,朝着城门的方向疾奔撤退,这令秦继勋回过神来,他们苦等二十日的援军,到了!
“援军到了!援军到了!”魏德昌嘶声力?竭。
雍州军的兵士们精神一震,一个个褪去颓丧之势,在魏德昌的带领之下,追击丹丘胡人。
外面谭广闻已经带着援军赶来,与冲出城门的胡人拼杀在一起,徐鹤雪骑马出城,正见耶律真在胡人兵士的保护之下,带领一路人马撕开?谭广闻军阵右侧的口子,正要突围。
城墙底下,是堆砌的尸山。
那些,是十三州的百姓,徐鹤雪看见耶律真以尚存的齐人奴隶为要挟,逼退一队齐人兵。
他一夹马腹,提剑奔去。
段嵘带领一路兵马,紧随其?后。
漆黑夜幕,点缀着一盏又一盏的孔明?灯,如?同游荡的天星,而天幕之下,马蹄踩踏平原,尘沙随风而扬。
徐鹤雪取来马鞍上的弓弩,霜戈扬蹄,像一个战士一样往前疾奔,徐鹤雪在马背上稍稍侧身,一箭射出,穿透一名胡人兵的胸膛。
耶律真立时回头。
寒夜风冷,吹得那身着白袍的年轻人面上的长巾拂动,他听见那样一道冷冽的嗓音:“尔等蛮夷,还我百姓。”
段嵘与跟在其?后的兵士们听见了,他们看着被胡人以绳索拖行的那些齐人奴隶,地上几乎留着长长的血线,他们奋力?往前追,怒声大喊:“尔等蛮夷,还我百姓!”
“还我百姓!”
“还我百姓!”
第98章[VIP]鹊桥仙(一)
霜戈的速度很快,快要接近胡人兵马的刹那,徐鹤雪借着马背一?跃,翻身往前,踩踏胡人兵士的肩膀,躲开袭来的利箭,剑锋直指耶律真。
耶律真心下一?凛,匆忙避开,再抽出金刀,与其?剑锋相抵。
霜戈正好奔来。
徐鹤雪重新落在马背上,他手腕一?转,剑锋绕过耶律真的刀背,刀光剑影相撞,段嵘率领的雍州军兵马如同迅疾的雷电一?般席卷而来,杀气纵横,在这片空荡的平原之上,与胡人杀作一?团。
霜戈身上携带的琉璃灯碰撞马鞍不断发?出清脆声?响,其?中?的烛火闪烁不断,将熄未熄,耶律真在马背上与这个面容不清的年轻人缠斗几个回合,越是交手,他心中?便越是骇然。
这个人,竟让他产生了一?种?此人本?不该执剑,而应持一?柄银枪的错觉。
雍州军的威势已不可挡,胡兵们手中?绳索被雍州军挥刀砍断,那些?被他们一?路拖行的齐人奴隶竟从尘泥里挣扎着爬起来,拾捡兵器,带着满腔的恨意跟随雍州军朝他们杀来,丹丘胡兵们一?时慌乱得不知如何为战,他们被雍州军冲散成零碎的小队,承受着雍州军发?狠的猛攻。
耶律真的亲兵见此局势,立即便夺来弓骑兵的弓弩,数箭齐发?,射向正与耶律真缠斗的那个年轻齐人。
“倪公子……”段嵘的“小心”二字还未出口,只见苍茫夜幕之下,胡人的利箭触碰那人的衣袖,一?霎淡雾微笼。
“将军!快走!”耶律真的亲兵冲上前,几人抵挡住徐鹤雪的攻势,剩下数百人护送着耶律真骑马疾驰。
段嵘只一?愣神,面前一?名胡兵杀来,他立时做出反应,挥剑割破此人脖颈,他再度望向徐鹤雪,只见耶律真的那几名亲兵已被他斩于?马下。
他骑着那匹霜戈白马,一?盏琉璃灯在一?侧晃动?,直追耶律真而去?。
段嵘想也不想,领着一?队人马紧跟着追上去?。
耶律真的亲兵回头,见身后的齐人穷追不舍,便对耶律真说道:“将军,我们为您挡住追兵,您快走!”
“阿托!”
耶律真嘶喊一?声?,只见他的亲兵再分出一?队人马,调转马头,朝后头的追兵冲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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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这些?人只勉强拦住了段嵘等人。
阿托与段嵘缠斗在一?起。
那身着白袍的年轻人迅速从其?中?脱身,很快便追来,一?一?杀死护卫在他身边的亲兵,耶律真只得再抽刀与他交手。
两人的马扬蹄疾奔,身后的厮杀声?越来越远,只有徐鹤雪与耶律真不断相抵的刀剑发?出的碰撞声?在这片天幕之下回荡。
凛风呼啸,满天悬灯。
月辉与灯影交织成冷暖两色,落在玛瑙湖上粼粼泛光。
耶律真被徐鹤雪的剑招逼得翻身下马,踉跄地后退几步,不知多?少个回合下来,他满头大汗,魁梧的身躯布满伤口,不断地喘息着。
但见那人下马走近,耶律真发?现他前额鬓发?无丝毫湿润,他提着一?盏琉璃灯,若不是那身斑驳血迹,他本?该更?为干净整洁。
不对。
此刻骤然停下来,他认真审视此人,才惊觉,这个人的身形不知为何,竟然越发?的淡薄如雾!
他越是走近,耶律真便越发?察觉到,浸透此人衣袖的血珠滴落地面,却很快消散痕迹。
耶律真脊骨发?寒,浑身肌肉紧绷,举起金刀,“你到底是谁!”
徐鹤雪并不说话,忽而提剑朝他飞身而来,耶律真匆忙以手中?金刀抵挡,他身形高大,却被此人的力道逼得一?腿屈下去?,重重地抵在尘泥里。
耶律真大吼一?声?,咬牙起身横劈一?道,几乎用足了力气不断地劈砍,他在战场上历练出的这番杀招狠辣至极,杀气冲天。
但他很快发?现,此人单手持剑,招式飒沓如星,身法灵活,几个回合下来,耶律真甲衣残损,快被鲜血浸透。
他的气力已然越发?不够,却咬着牙一?个腾跃起身,金刀竖劈下去?,那年轻人侧过脸,刀锋擦过他遮面的长巾,耶律真抓住机会,锋刃一?转,砍向他的脖颈。
这一?刹,
耶律真对上他的那双眼,竟比他剑锋的寒芒还要冷。
他竟然站定,不动?了。
他为何不动??
刀刃劈向他颈侧的瞬间,他的身形骤然化为寒雾,就在耶律真的眼前,被夜风吹散。
耶律真瞳孔紧缩,心惊肉跳。
阴寒之气裹住他的整个心脏,他低眼发?觉自身后投来一?道昏黄灯影,耶律真猛然转身。
淡雾缭绕,那身着雪白袍衫的年轻人提灯立在不远处,衣襟染着血色,袖子边缘也尽是斑驳的红。
他脸上的长巾已被耶律真的金刀割落,在一?片半明不暗的光影里,耶律真还未能看清他的真容,便觉自己的身体竟不受控。
他低眼,只见散碎如萤火一?般的莹光密密匝匝地裹附在他的甲衣上,幽绿森冷的光芒跳跃,而他衣袍完整,却觉得皮肤像是被烈火一?寸一?寸地灼烧着。
烧得他握不住金刀,整个人倒在地上,翻来覆去?地叫喊,却怎么也扑不灭身上的碎光。
碎光紧紧地附着在他的身上,几乎要将他整个身躯淹没,又令他忽然腾空而起,无论他如何挣扎,也始终挣不开这些?刺入他血肉的碎光。
耶律真痛得青筋暴起,他凶悍的面容上鲜有地流露出慌乱惊恐之色,低下头去?,猛然间,他看清那个人的脸。
十八年前,耶律真曾跟随长泊亲王率部攻打?居涵关,那一?年,驻守居涵关的将领,是一?个年仅十七岁的齐人将军。
仅三战,那个十七岁的齐人,便令长泊部众折戟,长泊亲王自此元气大伤,在丹丘王庭失势。
那个人的名字,伴随他十九岁时的封号“玉节”传遍整个丹丘,信奉长生天的丹丘人无不以为此人是大齐最厉害的雄鹰。
“……徐鹤雪?”
耶律真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十几年过去?,耶律真如今已经四十有余,可此刻站在不远处的那个人却依旧是一?副少年人的模样,分毫未改。
“这些?魂火,都是被你屠戮在雍州城下的无辜百姓,”
徐鹤雪轻抬下颌,他冷眼审视着耶律真那张面容所表露出的惊恐神情,“耶律真,你猜,他们会如何待你?”
耶律真是在战场上真刀真枪厮杀出来的丹丘将军,若与他如常人一?般拼杀,他未必会怕,反倒会激起他身为丹丘勇士,绝不屈从的血性。
但信奉长生天的丹丘人,对于?鬼神,总有自己的一?番敬与畏。
“你……”
耶律真几乎浑身的血液都凉透了,徐鹤雪越是走近,他便越是生惧。
徐鹤雪一?抬手,魂火飞扬,刹那犹如绳索一?般在耶律真的颈间收紧,耶律真面色涨得通红,难以顺畅地呼吸,一?双眼睛大睁着,连完整的话也说不出。
“你知道我的死,却不知道苗天宁已死。”
徐鹤雪身上的剐伤皲裂更?甚,他指节稍松,魂火便给了耶律真喘息的机会,“告诉我,当年苗天宁与你在城外血战,你果?真没有杀他?”
耶律真双手触摸自己的颈项,却怎么也驱散不了魂火灼刺皮肉的尖锐疼痛,他猛烈地咳嗽,咳出血沫子,却迟迟不肯说话。
徐鹤雪一?挥手,魂火叫嚣,发?出尖锐的声?响,几乎要刺破耶律真的耳膜,他重重地摔下来,在尘土里翻滚,却怎么也驱散不了那些?死人哭嚎,散碎的魂火更?是钻入他的衣襟,灼烧他的血肉。
玛瑙湖畔,耶律真的惨叫声?声?凄厉。
魂火灼烧他的皮肉,使得他衣衫底下一?片鲜血淋漓,他的肩背几乎已经是血肉模糊。
耶律真滚进了玛瑙湖里,试图用冰冷的湖水来浇熄身上的魂火,但这显然并没有用,此时荻花丛中?已有露水凝结。
荻花露水,即是幽都恨水。
反而使得耶律真的痛苦加剧,他在湖水里挣扎叫喊,而徐鹤雪手提灯盏,迈着缓慢的步履,走到湖畔。
血水滴答,他的身形越发?淡薄。
他冷眼旁观着耶律真在水中?被魂火灼烧得浑身是血,半晌,他俯身,手中?长剑抵住耶律真的颈项,迫使背对着他在湖中?的耶律真不得不仰起头。
“不说吗?”
“我如何杀他,我那时已身受重伤!我如何杀他!”耶律真所承受的痛,是比他在战场上与人厮杀所受过的伤还要折磨百倍的痛,痛得他神思恍惚,几乎崩溃。
他的确不知苗天宁已死,他更?不知道齐人将此人的死,算在了他的头上,当年苗天宁将他逼退至雍州城门外,与他缠斗几十回合,被苗天宁一?刀刺在后背,他的部下护送他离开之时,苗天宁分明还活着!
“我听说蒙脱在牧神山,便想绕过齐人援军,”耶律真被剑身狠狠抵住喉咙,琉璃灯盏的光刺得他眼睛生疼,“去?,去?与他汇合,谁知,我去?时,蒙脱……蒙脱已经死了……”
整个牧神山,几乎是尸山血海。
五万丹丘胡兵,三万大齐靖安军,死了个干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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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耶律真看着他的脸,苍白而年轻,“我亲眼看见一?路齐人军,他们,是从居涵关的方向来的,将你从尸山里带走了……”
玉节大将军是丹丘的劲敌,他究竟有没有背叛大齐转投丹丘的意思,其?实丹丘也没有什么人知道,因为最清楚这件事的将领蒙脱,已经死在了牧神山。
他原以为那些?齐军带走徐鹤雪时,他就已经死了。
后来回到丹丘,他才知徐鹤雪被带回雍州处以凌迟之刑,再之后,丹丘与大齐订盟,两国交好,耶律真等一?干武将被卸权幽禁。
“你可认得他们?”
徐鹤雪冷声?逼问。
那时,徐鹤雪重伤昏迷,并不知道是谁将他带回了雍州。
“不认得……”
耶律真口齿浸血,“但,他们像是你们齐人亲兵才有的穿着,还有,那个领头的人,我率部悄悄离开前,听见他们唤那人作‘窦指挥使’……”
亲兵是官员的随侍护卫。
居涵关来的亲兵。
窦指挥使。
寒风呼啸,水波泠泠。
窦英章。
徐鹤雪脑中?浮出这个名字,他满耳轰鸣,握剑的手倏尔一?颤,耶律真察觉到颈间的力道松懈,他立即作势挣扎。
徐鹤雪拨开裹附在耶律真身上的魂火,霎时,魂火随风而散,满天浮光,他指节紧绷,青筋鼓起,撤去?所有的术法,以剑刃一?寸一?寸地抵入耶律真的喉咙。
他周身的莹尘变得棱角锋利,四散出去?,席卷整片荻花丛。
“将军,张相公于?我有知遇之恩,值此非常时期,朝中?意欲扳倒张相公与孟相公的人不在少数,以南康王为首的宗室,还有吴岱之流,他们都反对二位相公整顿吏治……你虽居庙堂之远,却也不得不深陷其?中?,所以我才来此,为张相公,也为你,少一?些?掣肘。”
记忆中?,有个人接过他手中?的酒碗,笑吟吟地向他介绍身边的人,“这是我的亲兵指挥使,英章,快来见过徐小将军!”
“窦英章,见过徐将军!”
怎么可能,怎么可能呢?
徐鹤雪一?手握着剑柄,另一?只手握住剑锋,剑刃切割喉咙的闷声?不断,殷红温热的鲜血淌了他满手。
他后知后觉,
垂下眼帘,对上耶律真大睁的,涣散的双眼。
血珠滴答,落在湖水里。
徐鹤雪失了力道,痛得麻木,一?道道的剐伤几乎令他浑身浴血,长剑入水,破碎成莹尘,涌入他的身躯。
湖面映照一?盏又一?盏孔明灯,纷繁如星。
天色微白,雍州城门外的丹丘胡兵已经被绞杀干净,谭广闻令兵士们轻扫战场,周挺日前趁耶律真还陷于?内乱之时便突围出去?,找到了谭广闻部,更?与新任雍州监军韩清成功汇合。
谭广闻总领鉴池府与泽州两路兵马,在来的路上与丹丘南延部落的增兵正面相遇,血战几日。
“谭将军。”
韩清一?身宦官衣装,绕过死人堆,唤了一?声?。
谭广闻听见了,立即转身走到韩清身前,抱拳道,“韩大人,您不如先行入城?”
他对韩清的热络,周挺已习以为常。
“谭将军,你还是与咱家一?块儿入城吧,听说秦将军魏统领他们都受了伤,咱们这些?来迟的人,理?应前去?安抚。”
韩清轻抬下颌,淡声?说道。
“韩大人有理?。”
谭广闻将谄媚写?在脸上。
一?行人才要入城门,陡然间,周挺觉得自己衣领里冰凉一?片,他抬起头,灰暗的天色里,清白的雪花纷纷扬扬。
“倪姑娘!”
不仅是周挺听见了这声?喊,韩清等人也听了个清楚。
韩清蓦地一?见从城门内跑出来的那个女子,风雪之间,她的面纱拂开,露出真容,韩清只看了一?眼,便神情惊异。
青穹如何喊,也不见倪素停步,他行动?迟缓,很难跟上她,便停了下来。
烽烟过后,死寂的战场上,疾驰而来的马蹄声?敲击着许多?人的耳膜。
周挺看她跑过身边,他下意识地转过身,却见她在几步开外停住。
他随着她的视线看去?,
段嵘率领着一?众兵士回来了。
“倪小娘子,倪公子他……”段嵘一?眼就看见了倪素,他拉拽缰绳,令马儿停下来,他翻身下马,神情沉重无比,他张张嘴,要将手中?的琉璃灯递给倪素,却见她忽然绕开他,往前疾奔。
他回头,不远处有一?匹白马归来。
它通体雪白,唯有鬃毛是银灰的,它不停地嘶叫,马蹄焦躁地踩踏地面,倪素跑过去?,它就低头蹭她的发?髻,急促地吐息。
那是倪公子的霜戈。
段嵘看向被他们的兵士拖行回来的那具尸体。
那是耶律真。
段嵘不知倪公子与耶律真去?了哪里,他带领兵士们解决了耶律真的亲兵后,便四处搜寻,待他们找到玛瑙湖畔,却只见到耶律真的尸体。
他的头颅几乎要彻底与颈项分离,死状狰狞。
段嵘找了许久,也没有找到倪公子。
唯有那盏琉璃灯在湖畔,其?中?的蜡烛已烧尽了。
其?实,段嵘反复的在回想他彼时看过的倪公子的背影,那样淡薄,像冷雾一?样,可他又不太?确定,自己是不是眼花了。
如今怎么也找不到倪公子,他心急如焚。
见倪素骑上霜戈,调转方向,他便立即骑上马背,紧随其?后,“倪小娘子!”
冰冷的雪粒子伴随凛风擦着倪素的脸颊,她什么声?音也听不到,她只顾摸着霜戈的鬃毛,对它说:“我们去?找他。”
天色越来越亮,风雪越来越大。
玛瑙湖畔,荻花蓊郁。
倪素踩着马镫下了马,跑到荻花丛中?四处寻找,骑马跟上来的段嵘大声?喊,“倪小娘子,耶律真的尸体,是在这里发?现的!”
段嵘指向湖畔某一?处。
那是被荻花丛遮掩的一?处。
倪素闻声?,她转过脸望去?,只一?瞬,便提起裙摆,跑过去?。
荻花拂动?,露水晶莹,沾湿她的衣袂。
倪素双足踩入浅水之中?,冰凉彻骨,她看见湿润的岸边残留的血渍,她俯身在挨着水边的荻花丛里四处寻觅。
衣袖湿透了。
她双手冻得僵硬,积了满鬓的雪。
丰茂的荻花丛底下,一?团莹白微弱的光藏在茎叶之间,倪素几乎是在看见它的那一?刻,眼眶红透。
她伸出手,还没去?捧它,它便好似感应到什么似的,自己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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靠过来,像终于?找到了依靠一?般,毛茸茸的尾巴绕着她的手指,轻轻地晃动?一?下。
青穹在城门口等了好久,几乎到午时,他才看见倪素与跟在她身后的段嵘骑马归来。
除了他以外,没有人能看见她捧在手中?的那团莹光。
青穹眼眶湿润,抿紧唇迎上去?。
他扶着倪素回到城中?的毡棚内,拿来厚厚的披风裹在她身上,却见她忽然有如簇的泪珠跌落眼眶。
“倪姑娘……”
青穹张了张嘴。
倪素忍了好久,还是忍不住,视线模糊起来,她有些?无助地唤了一?声?:“青穹……”
眼泪如断线的珠子不停。
“我,”
倪素哭得鼻尖发?红,“我去?找他的时候,因为身后跟着人,我甚至,甚至不能大声?唤他的名字,我不知道为什么,我不知道为什么要这样……”
“一?个清白的人,为什么不能拥有清白的身后之名?”
她蜷缩着身体,发?间融化的雪水滴入她的脖颈,“我不要这样,我要做他的人证,亦要做靖安军的人证,我要这世间的公理?正义,还洁净之人洁净。”
第99章[VIP]鹊桥仙(二)
韩清与谭广闻朝知州府里去,他?思及在?城门?处见过的那个女子,便转过脸询问跟在?后头的人:“倪素为何在?此?”
“她说,她来此地寻人。”
周挺如实说道。
“寻什么人?”
周挺一?顿,“大约,是那位倪公子吧。”
“韩大人,我听说那倪公子是秦继勋身边的一?个幕僚,此人厉害得很呐,”谭广闻插了句嘴,“但他?好像失踪了,只怕凶多吉少?,不然,我还真想?见见他?。”
韩清走上石阶,扯唇,“谭将军,请。”
“韩大人先请。”
谭广闻笑道。
二?人和和气气地走入知州府,立即便有内知迎上来,领着他?们去往正堂,路上都是狼藉一?片,好好的假山造景全都被没了,沈同川多年来存的好石料是一?块都不剩,全让自己的亲兵送出去堵路了。
大雪一?下,院落更?显凄清荒凉。
秦继勋,魏德昌,杨天哲都受了伤,医工们在?正堂内为他?们包扎诊治,沈同川也被猛火油灼伤了手,此刻也才敷上厚厚的药膏。
“秦将军,魏统领杨统领,还有沈大人,”韩清人还没有进门?,便先唤了一?声,随后衣摆在?门?槛拂过,他?看向正堂内的四人,都是陌生的脸孔,这本是他?们第一?回见面,“是我们来迟,对不住诸位。”
“谭广闻!”
魏德昌死死盯住那身着甲胄,身形高大,看起来约莫四五十岁的将军,他?挥开医工的手,沾血的细布从手臂上脱落,化脓的伤口看起来尤为狰狞,他?大步上前便抓住谭广闻的衣领,“老?子宰了你!”
“魏德昌!你做什么!”谭广闻脸色一?沉,攥住他?的手腕。
“魏统领何必如此?”
韩清在?旁,慢声道。
“要不是他?谭广闻!我们何至于苦守二?十日!要不是他?,倪公子怎么会……”魏德昌喉咙一?哽。
秦继勋向来理智,此时也不禁因此而失神,他?甚至忘了要规劝义弟德昌。
“魏统领这是说的什么话?”
谭广闻看向一?旁的韩清,“我一?接到?官家敕令,便立即召集了鉴池府与泽州两路兵马朝雍州赶来,路上遇见丹丘南延部落的增兵我也没办法?!这些事,韩大人都是知道的,他?是官家亲封的雍州监军,他?可以为我作证!”
“是啊,”
韩清在?堂内所有人的注视下颔首,“咱家是与谭将军一?道来雍州的,他?究竟有没有贻误军机,咱家最是清楚。”
魏德昌却?仍不松手,“沈知州给你鉴池府发了那么多文书,你们何曾理会!你若是早来,雍州何至于沦为孤城一?座,何至于我雍州军这般损失惨重!”
“止战期间,非官家敕令,州府不可擅自调动兵马,难道你魏德昌不知道吗!我不过是依照朝廷的规矩办事,何错之有?”
“你……”
魏德昌正欲怒骂,却?听韩清在?旁冷声道,“魏统领,切莫失了你的分?寸。”
“德昌,松开他?。”
秦继勋垂着头,开口。
“义兄……”魏德昌回过头,见秦继勋,杨天哲乃至于沈同川都是一?样的沉默,他?愤愤地松开谭广闻,一?屁股坐回椅子上。
谭广闻面露讥讽,正欲请韩清上座,却?见他?已自己走上前,在?沈同川身边落座,随即抬眼。
“周挺。”
周挺闻声,立即朝身后的亲从官抬手,那亲从官大喊一?声“来人”,随即便是密密匝匝的步履声临近。
数名夤夜司亲从官冲进正堂,迅速将谭广闻的双臂往背后一?折,将其控制住。
这一?幕来得实在?太突然,
无?论是谭广闻还是秦继勋等人都愣住了。
“韩大人!”
谭广闻满脸惊愕,“你这是什么意思!”
周挺上前一?步,一?脚踢在?谭广闻的腿弯,迫使他?屈膝跪下去。
韩清端起桌案上的茶碗,吹了吹浮在?碗壁的茶沫子,“咱家不是说了么?咱家是与你谭广闻一?道来雍州的,你有没有贻误军机,咱家最是清楚。”
末了的几个字,他?咬字略重。
谭广闻死死地盯住他?,“难道我有贻误军机么?我依照官家敕令行?事有何不对!你如今是想?做什么!”
“自然是代官家,”韩清拱手一?抬,做出尊敬君父的动作,慢悠悠道,“问你谭广闻的罪。”
“我何罪之有!”
谭广闻执意要起身,却?被周挺的刀鞘抵住腿弯,痛得他?双膝又?屈下去,他?扫视这正堂中?的几人,最终又?看向韩清,“我总领鉴池府泽州两路大军,是官家亲封的威远将军!凭何你一?个阉人就敢在?此处置我?!”
“说的是啊,咱家不过一?个阉人,”韩清皮笑肉不笑,“你威远将军何至于一?路讨好逢迎?”
话如针刺,谭广闻的脸色青白交加。
“是因为南康王六年前病逝,还是因为太师吴岱如今失势?你担心自己在?朝中?无?人,而今又?要屯兵雍州与秦继勋共守雍州,你不得不放下你威远将军的脸面,与咱家这个新上任的雍州监军交好。”
韩清三言两语,便将谭广闻的心思说透。
谭广闻啐了一?口,“阉贼!老?子手握兵权,岂会怕你?你如今敢在?此对我放肆,我军中?儿郎,却?不是吃素的!”
“吕隆!吕隆何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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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大声呼唤自己的副将。
“将军!”吕隆在?外,门?口却?被夤夜司亲从官挡得严严实实,两方拔刀对峙,剑拔弩张。
谭广闻回头,怒目圆睁,“韩清!我无?罪!便是到?官家面前去,我也绝不怕你!”
韩清却?气定神闲,“那么十六年前呢?”
谭广闻猛地一?怔,“你……在?说什么?”
“十六年前的雍州军报上写,苗天宁驻守雍州城,与丹丘名将耶律真血战,城破,蛮夷入城,再被苗天宁杀退至城门?外,你率领永平军来援时,苗天宁与雍州军俱死。”
韩清搁下茶碗,站起身,“好巧不巧,我听身边这位夤夜司副使说,此番率领部众前来攻城的,正是当年杀死苗天宁的耶律真。”
谭广闻脸颊的肌肉微微抽动。
“可奇怪的是,”
韩清踱步到?他?面前,俯身,“耶律真却?并不知苗天宁已死。”
“对!我们都听见了!”魏德昌立时接话,“那日我们在?城墙上,都听得一?清二?楚!那耶律真,分?明以为苗天宁还活着!他?还想?借此,来动摇杨兄弟!”
“荒唐!”
谭广闻才直起身又?被亲从官按下去,“你们竟敢相信一?个蛮夷的话!”
“那么他?为何要说谎?”
周挺的刀鞘重重抵住他?,“他?说这个谎,对他?耶律真有何好处?谭将军,今日,我等定要听你说出个所以然来。”
“你也不要指望你手中?的兵权,”周挺冷冷地睇视他?,“你别忘了,你鉴池府的兵,大多都是从前的护宁军,你说,要是他?们知道,苗天宁是死在?你手里,他?们会如何想??是继续奉你为将军,还是为苗天宁报仇?”
这番话几乎刹那击穿谭广闻的心防,护宁军曾是当今太尉苗天照的护宁军,而苗天宁在?护宁军中?多年,对于护宁军的将士们来说,无?论是苗天照还是苗天宁,始终都有无?可替代的威势。
即便他?掌握护宁军几年,也未能真正将这些兵,变成自己的兵。
当今官家对武将的猜忌甚重,自十六年前大齐与丹丘签订盟约共享太平之后,正元帝便下敕令,令军队每三年更?换驻地,而将帅不随军队而移,如此一?来,兵不知将,将不知兵,杜绝了武将立威军中?,以得无?数簇拥的可能。
再说泽州的兵,多是被招安的草寇,被打发到?一?块儿来规整成军,他?们军纪不严,十分?不成气候,若不是他?们,此番遇见南延部落的增兵,谭广闻也不会与其胶着多日才赶来雍州。
指望这些人,自然也是绝无?可能的。
“谭将军,你也知你如今在?朝中?连个为你说话的人也没有,”韩清徐徐一?叹,“咱家就是可惜啊,你鉴池府的家人若知道你如今的处境,该有多担心。”
谭广闻立时抬头,“阉贼!你做了什么!”
“也没什么,”
韩清转身,坐了回去,漫不经心,“只是周副使有心,留了些夤夜司的亲从官在?鉴池府好好照顾你的家人,你家中?连着奴仆,得有百来号人吧?听说你母亲,如今已有八十高寿了?”
谭广闻如何不知夤夜司的行?事手段,无?论官还是民,落在?夤夜司手里,便是生不如死。
他?胸膛起伏,猛烈挣扎起来。
周挺反手,刀鞘重击谭广闻的腰腹,他?立时吐出一?口血。
“谭广闻,咱家只给你这一?次机会。”
韩清当着秦继勋,沈同川等人的面,一?手扶在?膝上,正襟危坐,冷声逼问,“说,苗天宁,到?底是怎么死的?”
谭广闻无?论如何也没有料到?,他?领兵来雍州,竟是走了一?条死路,如今家眷的命已攥在?他?人手里,而他?亦使唤不动护宁军……谭广闻闭了闭眼,神情灰败。
半晌,
他?干涩的嘴唇翕动,“我杀的。”
沈同川听得心惊肉跳,他?站起身,快步走到?谭广闻面前,“你为何要杀苗统制!他?为我大齐死守雍州城门?,若不是他?,雍州城早丢了!”
“不是我要杀他?,而是他?的存在?,危及一?个人的前途官身。”
“谁?”
谭广闻口齿浸血,他?啐了口血沫子,缓缓吐出一?个名字:“吴岱。”
沈同川,秦继勋等人又?惊又?疑,但谭广闻抬头,看见坐在?那里的韩清神情平淡,“韩大人来之前,应该已经查出我与他?之间的牵连了吧?否则,你不会与我提起南康王,也不会提起吴岱。”
韩清没有反驳,只是倚靠在?椅背上,轻抬下颌,“继续吧谭将军,说说看,吴岱非杀苗天宁不可的理由。”
“吴岱时任枢密使,他?撒出去的察子回禀说,丹丘部族并不齐心,其中?日黎部落最为痛恨战争,日黎亲王有心结束征伐,却?迫于大势,不得不参战,吴岱认为这是个能从内部扰乱丹丘团结的机会,便暗中?与日黎亲王来往。”
“吴岱在?泽州招安一?路起义军时,正是丹丘将领蒙脱借青崖州徐氏满门?性命要挟玉节大将军徐鹤雪之际,他?收到?日黎亲王的手书,其中?附有图册,说丹丘王庭已造成战船,说他?们要趁蒙脱劝降徐鹤雪之时,派兵绕过江河,直逼鉴池府。”
丹丘胡人畏水,一?直不能渡江,这是他?们宁愿几次三番去攻居涵关也不绕路的根本原因。
“所以……”
韩清从他?口中?听到?“徐鹤雪”这三字,立时令他?想?起张相公在?刑台之上的大声呼号,“他?动了抽调雍州军的心思?”
“是,战时,边关调动兵马可暂不受管家敕令约束,”谭广闻侧过脸,看向因伤重而在?榻上不能动弹的杨天哲,“雍州军握在?苗天宁手里,只要有他?的令牌与知州杨鸣的同意,便能调动兵马。”
“杨鸣依附于南康王,而吴岱更?是暗中?与南康王交好,杨鸣对吴岱所言深信不疑,他?劝苗天宁支援鉴池府不成,便铤而走险,对苗天宁用了蒙汗药,拿走他?的令牌,亲自调动一?半的雍州军赶去支援鉴池府。”
“不可能!”
杨天哲颤声,“我父不可能如此!”
他?一?直深信此事是苗天宁所为,可如今,谭广闻却?亲口提及他?父亲的名字。
“然后,”沈同川接过谭广闻的话,继续说下去,“那一?半雍州军行?至半途,便遇上了南延部落的人,他?们被南延部落屠戮干净。”
这是杨天哲在?南延部落的军报中?看过的消息,沈同川想?起自己与倪公子一?块儿看过的那份十六年前的军报,“但他?们的死,却?被算在?了雍州守城军的人数里。”
“是。”
谭广闻垂着头,“吴岱发觉不对,却?为时已晚。”
若苗天宁还活着,他?一?定会揪住此事不放,无?论从哪一?方面考虑,苗天宁都必须死。
“那牧神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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呢?”
这应当是韩清最为关心的事,他?疾步上前攥住谭广闻的衣领,“十六年前,玉节大将军徐鹤雪下令兵分?三路,他?率靖安军往牧神山引诱蒙脱,你与葛让分?别从辇池,龙岩两地策应来援,围困蒙脱……这是不是真的?”
谭广闻喉间一?哽。
他?的沉默令韩清不耐,“谭广闻!咱家今日与你说个明白,你若不将你所知道的事和盘托出,少?一?件事,咱家要你全家人性命来偿!”
“你知道徐鹤雪所受之刑,咱家并不介意,让你那十岁小儿来试试不一?样的,”他?一?字一?言,如毒蛇吐信,令人胆寒,“每月割几刀,割过便为他?治,如此往复,绝不会让他?轻易死掉……”
“韩清你敢!”
谭广闻几乎从他?的言语里便想?象出那样残忍的一?幕,他?禁不住浑身一?颤。
韩清不说话,冷冷地凝视他?。
谭广闻几乎崩溃,“是!”
“当年增援鉴池府的不但有雍州军,还有我!吴岱催促我去鉴池府,那时还有个杜琮,是他?带来大将军的军令,说大将军命我先去鉴池府,再赶赴龙岩……我到?了鉴池府才知是虚惊一?场,原本我先去鉴池府,再去龙岩,时间并不耽误,但我并不熟悉龙岩地形,迷了路,如此一?来,就什么都晚了。”
那之后,靖安军在?牧神山全军覆没,玉节大将军徐鹤雪以叛国之罪,被处以凌迟。
其中?最大的佐证,
便是吴岱的察子从丹丘王庭探查到?的,有关招安大齐玉节大将军的具体诏令,甚至是封号,封地,都已议定完毕。
谭广闻知道其中?有异,譬如,杜琮带来的大将军的军令极有可能是假的,但他?缄默不语,整整十六年。
至于葛让,那个守在?居涵关的将领,他?只怕是真的不知道什么军令,否则,吴岱不会让他?活到?今日。
正堂内死寂无?声。
无?论是秦继勋还是魏德昌,亦或是躺在?榻上的杨天哲,还有知州沈同川,他?们皆未料到?,苗天宁苗统制的死背后竟还牵连着玉节大将军的叛国之罪。
“……韩大人,”
秦继勋隔了许久,方才出声,“你的意思是,徐鹤雪他?……”
整个雍州城的人,恨了徐鹤雪十六年,被秦继勋,被魏德昌用作巩固人心的工具,可如今,韩清却?说,徐鹤雪当年投敌是假,诱敌是真。
“问我做什么?”
韩清忽然掐住谭广闻的咽喉,用足力气,“你们问他?啊!”
为防止谭广闻从鉴池府与泽州带来的军队哗变,谭广闻杀害十六年前的雍州统制苗天宁一?事,不过半日,便传遍了全城。
倪素在?毡棚中?,捧着一?个油纸包听青穹讲这件事,她不说话,只打开油纸包,里面是一?块一?块雪白的乳糖。
她忙得没有几个时候回来,这个油纸包,是方才她收拾行?装时在?枕下发现的,应该是徐鹤雪不知什么时候放的。
她捏起一?块,吃了。
又?递给青穹一?块。
“走吧。”
她站起身,将小药兜挂在?身侧。
到?了知州府门?前,正逢段嵘从里面走出,见倪素眼皮红肿,便知她一?定哭过,他?也不知如何安慰:“倪小娘子,我们还在?找倪公子,他?……”
“段校尉,我想?见一?见新来的韩大人,不知你可否为我引见?”
倪素朝他?作揖。
段嵘不知她做什么要见那位新来的监军,但他?说不出拒绝的话,便点了点头,带她与青穹进门?。
风雪未停,满地湿润。
倪素跟随段嵘进了庭内,看着他?走入正堂里,不一?会儿,段嵘出来了,朝她招手。
她立即走上去。
正堂内静谧至极。
秦继勋与魏德昌的脸色都不太好,沈同川更?是坐在?一?旁出神,倪素最先看了一?眼被五花大绑,跪在?那儿的谭广闻。
“倪小娘子,想?不到?在?这雍州边关之地,还能与你再遇。”
韩清擦了擦手。
“韩使尊。”
倪素俯身作揖,抬起头,迎向韩清的目光,“民女敢问韩使尊,这个谭广闻是否真的杀了苗天宁苗统制?”
韩清颔首,“你问这个做什么?”
倪素不说话,她侧过脸,望向一?旁的周挺。
周挺正不明所以,却?见她走上前来,她的手伸过来,周挺便立即握紧了手中?的刀,可她一?双眼睛凝视他?,周挺一?闪神,指节松懈之际,她却?抽走了他?的刀鞘,猛地重击谭广闻的后背。
她用尽了力气,连打了好几下,打得谭广闻伏趴在?地,打得正堂里神情恍惚的秦继勋等人立时回神。
“倪小娘子!你这是做什么?”沈同川一?下从椅子上弹起来,满脸愕然。
倪素扔了刀鞘,鬓边已有细汗,她看着蜷缩在?地上咳得满嘴是血的谭广闻,“韩使尊,请您借一?步说话。”
韩清一?言不发,盯着她,却?站起身。
“倪姑娘,你到?底要做什么?”
在?倪素要跟着韩清走出去的刹那,周挺拉住她的衣袖。
“小周大人,我不想?做什么。”
倪素摇摇头,抽出衣袖,跟随韩清走出去,在?廊庑里,她与韩清相对而立,韩清尚未开口,她便道:“韩使尊,我请您出来,是想?问问您,里面那个人,当初到?底为何没有增援牧神山?”
此话一?出,韩清脸色一?变。
“你知道些什么?”
韩清盯住她,肃声。
“正是因为我什么都不知道,所以我才敢问韩使尊,我想?请您给我一?个答案。”
“咱家为何要给你答案?倒是你,你可知你此刻与咱家说的这些,足够咱家将你下狱?”
“我下过狱,不怕再下一?回,我敢来问您,是因为有个人对我说,您是值得相信之人。”
廊庑外大雪纷纷,倪素侧过脸一?望,“我之所以知道这些事,是因为那个人告诉过我,我与他?一?道来雍州,看着他?在?秦将军帐下做幕僚,他?死了,今日,靖安军才算真的死绝。”
此话几乎令韩清脑中?一?阵轰然。
“你……”
韩清反应过来她口中?的人,便是那位杀了耶律真,却?生死不明的倪公子,“你说,他?是靖安军旧人?”
“是。”
倪素颔首,随即她双膝屈下去,跪在?韩清面前,仰头,“韩使尊,我知您为人清正,张相公临死遗言,您必定记在?心中?,倪公子是为死去的靖安军亡魂而活,如今,他?却?为国为民而死,除了您,我不知还能有谁,可以还靖安军清白……”
“倪素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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求您,倘有一?日,能令他?们的名字清清白白地存在?于世人的笔墨,就请您,与如您一?样惦记此事的人,与我一?道,为他?们不平。”
她并不点破韩清与他?身后的孟云献之间的关系,她是在?对韩清说这些话,也是在?对远在?玉京的孟云献说这些话。
韩清垂眸,凝视这个跪在?他?面前,竟敢与他?堂堂正正谈论叛国旧案的女子,半晌,“你一?个女子……能做什么?”
他?实在?不懂,她到?底从何而来的这些勇气。
“做我能做之事,尽我能尽之力,即便是死了十六年的人,即便是已经过去了十六年的事,也没有人可以替他?们选择息事宁人。”
倪素双手撑在?冰冷地面,朝韩清磕头,清白的雪粒子拂来,落在?她的发上,她很快站起身,走出廊庑。
“倪姑娘,我们走吧。”青穹在?庭内远远地便看见她给韩清下跪磕头,待她走过来,他?问道。
“嗯。”
倪素点点头。
知州府外聚集了许多人,倪素还没走近,便听到?他?们纷杂吵闹的声音。
“苗天宁苗统制多好的一?个人啊……怎么却?是给人害死的……”
“知州大人!请您上书官家,为苗统制讨回公道啊!”
“知州大人!”
雍州人有多恨徐鹤雪,就有多尊敬苗天宁,如果不是苗天宁,全城的百姓,都要被胡人屠戮干净。
“知州大人!这等害死苗统制的小人,凌迟他?都不为过!”
“对!凌迟他?都不为过!”
倪素才踏出门?槛,在?这铺天盖地的叫喊声中?,她看着那一?张又?一?张愤怒的面孔,忽然讽笑了一?声。
“倪小娘子?”
赶着来拜见知州的秦老?族长由身边的奴仆拨开人群,一?眼瞧见她,见她身上带着包袱,便问,“你要走?”
“何必急着走啊?”魏族长也拄拐过来,听见这话,便插了一?句。
他?们两人对待倪素的态度转变太大,他?们自己也发觉了,两人相视一?眼,还是秦老?族长先说道,“倪小娘子,你在?雍州这些日子,为我雍州军民费尽心力,我们都看在?眼里,此前,我对你多有轻视,是我这个老?头子的不是。”
“倪小娘子,倪公子他?是为雍州而死,”魏族长接过话去,“我们大家正要给他?立碑著书,还想?问你他?的名字呢,你多留些时日,我此前对你的种种不是,才好弥补。”
“倪小娘子,晚些时候再走吧!”
“是啊倪小娘子!”
百姓们连连附和。
殊不知,他?们越是如此,倪素的心脏就越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她几乎要撑不住,青穹发觉她的异样,上前来扶住她。
倪素稳了稳心神,“我想?请问秦老?族长,魏老?族长,你们当初,也是如此聚在?这里,一?声声地喊着……凌迟了那个人的么?”
桑丘那块书写徐鹤雪罪行?的残碑还在?,他?们如今,却?要为一?个倪公子立碑著书。
“你……说什么?”
秦老?族长猛地一?怔。
倪素挣脱青穹的手,站直身体,她看着秦魏两位族长,再一?一?扫视过他?们身后的百姓,“我说,玉节大将军徐鹤雪是清白的,靖安军是清白的,你们当年在?此,以这样的民意,在?刑台之上,凌迟了一?个清白的人!”
喧闹的人群一?霎寂静下来。
“这些话,我敢在?这里说,我同样敢在?云京说!”
倪素憋红眼眶,却?忍下泪意,她绝不要在?这些人面前眼泪涟涟,她努力稳住声线,“若你们当中?有被我救治过的人,若你们心中?对我尚存一?分?感念,哪怕只这一?分?,我恳请诸位,让我——带走他?的断枪。”
第100章[VIP]鹊桥仙(三)
天?阴雪重,风冷得像是要钻透人的骨缝。
青穹牵着霜戈与倪素买给他?的那?匹枣红马,整个山道上静悄悄的,茎叶稀疏发黄的草叶上附着浅薄的一层积雪。
“倪姑娘,他?们真的没一个人跟来,”青穹浑身裹得厚厚的,只露出来一双眼睛一个鼻子,即便是这样?,他?也还是浑身僵冷,走得很慢,“这是不是说明,至少有些人,是愿意相信咱们的?”
“信任,从来不是三?言两语可成?之事。”
倪素用披帛擦拭着断做两截的银枪,“凭我是谁?一番话便想?要他?们相信玉节将军的清白,这太过天?真。”
“民意纯朴,本无雕饰,只是有心之人的刻意雕琢,令其?毫不自知地成?为一柄杀人诛心的利器,”倪素将断枪裹好?,以披帛两端作系带,系在身上,又从青穹手中接过霜戈的缰绳,“只是我实在忍不下这口气,我想?在人前堂堂正正地说这些话。”
今日倪素能够带走徐鹤雪的东西,不是因为雍州城的人愿意相信她的话,而是因为倪公子为雍州城付出的一切,因为她跟随田医工救过许多人的性命,更是因为将军秦继勋的默许。
“那?我们就上京,那?位韩大人不仅是雍州监军,还是官家金口玉言的天?使,听说,他?要命人将谭广闻带回云京,请官家治罪!”青穹看着倪素身侧药篓里那?一团毛绒绒的莹光,“到那?时,有他?做人证,徐将军与靖安军的冤屈,也许就能洗清……”
青穹正说着话,却见远处有一人一马停在道中,那?人身着玄黑袍衫,腰侧有一柄宝刀,器宇轩昂。
“倪姑娘,好?像是那?位周副使……”青穹认出他?来。
倪素闻声抬头。
草叶稀疏的山道上没什么好?吃的茎叶,霜戈舔舐了?一下地上的积雪,吐息几声,倪素抚摸着它的鬃毛,“小周大人,你怎么在这里?”
“等你。”
“等我做什么?”
周挺看了?一眼站在后面不远处的青穹,那?个青年生得有些怪异,一双眼睛的瞳仁浓黑,比常人要大。
“倪姑娘是要回京吗?”
他?问。
倪素“嗯”了?一声。
“我奉韩大人之令,押送犯官谭广闻进京受审,倪姑娘可要与我一道?”周挺的视线落在她背在身后,被披帛包裹的物件。
“多谢小周大人,”倪素垂首,朝他?俯身作揖,“但不必了?,青穹体弱,我们走得要慢许多,若与大人一道,只怕会耽误大人的路程。”
周挺听罢,他?沉默一瞬,却也不再多说什么,只道,“既如此,倪姑娘一路小心,我们……”
他?顿了?一下,“云京再会。”
“好?。”
倪素扯了?扯泛白的唇,“我们就此别过,小周大人。”
周挺牵马在道旁,看着倪素与青穹二?人骑上马背,马蹄踩踏湿润的山道,很快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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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们的身影被风雪覆没。
许久,他?才翻身上马,一夹马腹,飞奔回到雍州城中。
“倪素走了??”
韩清暂时安置在知州府内,他?面前放着一个炭盆,正伸手烤火。
“是。”
周挺应了?一声。
“这个女子……”韩清向后靠在椅背上,细细回想?她今日在廊庑里对他?说的那?一番话。
“倘有一日,能令他?们的名字清清白白地存在于?世人的笔墨,就请您,与如您一样?惦记此事的人,与我一道,为他?们不平。”
她伏跪在他?面前,以恳求之姿,所?说的这番话,却振聋发聩。
无论是她痛打谭广闻,还是当着秦魏二?姓族长的面,堂堂正正地说出“玉节将军”这四字,都令韩清心中颇受触动。
“周挺,你可知她与咱家说了?什么?”韩清抬起眼,注视着面前的这个青年,“她说,那?位倪公子,是靖安军旧人。”
周挺闻言,眼底骤添一分?惊愕。
“秦将军与咱家说,守城二?十日,这位倪公子功不可没,若不是他?屡出奇招,雍州城绝守不住二?十日便要落入耶律真之手。”
“是,我在此地时,亦见识过他?的手段,秦将军说过,他?是将帅之才。”周挺如实回答。
“可惜,若不是途中遇见了?丹丘南延部落的增兵,咱家也许还能见他?一面。”
泽州的兵不得用,连累大军与南延部落增兵胶着多日,幸而周挺及时赶到,令韩清从雍州局势中找出破口,将耶律真暗杀居涵关将领石摩奴,镇压石摩奴帐下南延兵士的消息散播出去,令率领南延部落援军的将领心生怨恨,不欲助耶律真成?事,遂举兵原路返回。
“他?一死,靖安军就真的死绝了?。”
韩清喉咙发紧。
周挺沉默了?许久,半晌才道,“使尊,这其?中,绝对不只是吴岱一个人的事。”
“这条线未免也太顺了?些,”
韩清收敛心绪,指节敲了?敲扶手,“吴岱如今已经疯了?,哪里还记事,这些事不往他?一个人的头上扣,还能往谁头上扣?咱家让你在泽州好?好?处置张相公那?些田地上的事儿,你却闲不住,硬要插手代州粮草案,这不查不知道,一查,竟还被你查出当年从那?些代州官员手里买走官粮的,便是那?个满裕钱庄的曹善礼。”
“算算日子,你身边那?个晁一松,如今应该已经带着曹栋,到云京了?吧?”
曹善礼是曹栋的父亲,亦是满裕钱庄的前东家,前些年就去世了?,如今满裕钱庄做主的,是他?的长子曹栋。
正元帝下旨,令官交子取代私交子,这首要被拿来开刀的,便是代州曹家的满裕钱庄,私交子没了?活路,便相当于?曹家的生意也就断了?生路。
周挺在泽州抓住曹栋时,他?正被人追杀。
“我一切生意落空,全家性命不保,走到如今这一步,我不求其?他?,我有一物可与大人交换,只求大人,保我妻儿祖母性命,”那?日,曹栋在周挺的刀下,嘶声力?竭,“若大人能令我见到孟相公,我便交出此物,若大人不能,这世上便无人能保我家人性命,何妨此时死了?干净!”
“他?始终要见孟相公才肯说出他?所?知道的一切,”周挺回过头,望了?一眼门外纷扬的大雪,“也许,就要到了?。”
“那?你也去吧。”
韩清淡声命令。
“是。”
雍州大雪,云京大雨。
这场秋雨之盛,从清晨一直下到天?色黑透,一行夤夜司亲从官风尘仆仆,身披蓑衣,护送着一驾马车快速前行。
雨声掩盖了?诸多细微的响动,但骑在马背上的晁一松还是发觉了?几分?不对,他?猛地侧过脸,雨幕之中,数道黑影在檐瓦之上跳跃。
“保护好?车内的人!”
晁一松立时大喊一声。
亲从官们迅速聚拢,将马车围护在中间。
杀手一跃而下,迅速扑来,刀剑相接,伴随雨声如簇,湿透街边的灯笼,晁一松眼见一人落在车盖上,他?立即借力?飞身上去,提刀横劈一道,将那?人砍落马车。
雨露与血水交织流淌。
隐在暗处的利箭“呲呲”射来,晁一松等人后退到马车旁,匆匆以刀刃抵挡箭支,数名亲从官应对不及,负箭倒地。
晁一松等人退无可退,以人墙相护马车。
箭雨既止,杀手们越靠越近,为首的那?人眼尾下方有一道疤痕,眼神凶悍,“上!”
人影重重,堆叠而来。
晁一松等人持刀迎上,两方缠斗起来,那?蒙着脸的刀疤男人瞅准时机,一刀抵开两名亲从官,带血的刃光一晃,划破马车的竹帘。
电闪雷鸣,冷冷的光影一霎照见其?中正襟危坐的那?人,一身紫色官服,头戴长翅帽,抬起一双眼来,面无表情地凝视他?。
男人瞳孔一缩。
只这一刹,马车中的人一抬手,一柄长剑抽出,粼粼光影晃动,他?不及此人反应,便一脚将其?踢下去,随即迅速跃出马车,几招之内,他?一脚踩住男人握刀的手,俯身,剑锋抵在他?的颈间,再抬首,他?在微弱的灯影里,隐约看见停靠在牌坊之外,远处路边隐约显露轮廓的一架马车。
后方一直藏在暗处的另一批夤夜司的亲从官顷刻奔来,率先制住高处放箭的杀手,两方迎面对峙。
晁一松撑来一柄伞,遮在那?身着紫色袍服的老?者头上,唤了?声,“孟相公。”
孟云献接了?伞,提着衣摆往前没走几步,便见前面有人拨开人群,也撑一柄伞,穿着一身竹青阑衫,戴着幞头。
雨珠急促地拍打在伞檐。
孟云献与此人四目相视,几乎同时抬手,令身后的人统统退开。
“怎么是您啊孟公?”
冗长的死寂率先被人打破,他?面带一分?笑意。
“我也正想?问,怎么是你啊……”孟云献盯住他?,一字一顿,“潘三?司。”
潘有芳眼底的笑意尽失,他?二?人之间再度陷入静谧,只听得雨声纷繁,他?嗅着这股湿润的雨气,往伞檐外瞧了?瞧,“我记得,那?年我进士登科,也下了?这样?大的一场雨,下得我的是痛快淋漓,张相公见我在雨里发呆,险些以为我是高兴得傻了?,他?请我入府,让人给我添姜茶……”
“你住口!”
孟云献忍无可忍,厉声打断。
潘有芳面无表情,止住声音。
“你哪里来的脸提他??”
孟云献胸中一口浊气四下冲撞,“潘有芳,你哪里还有脸提张崇之!他?九泉之下,若知你所?为,你猜,他?会不会后悔当初那?般信任你?!”
此话如刀一般洞穿潘有芳的心口,但他?忍了?又忍,面上看似云淡风轻,“我知道,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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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定会后悔。”
“你此前在朝堂之上故意提及黄宗玉,好?让官家不得不开口来询问我,”孟云献眉目肃冷,“但你根本不是真心帮我,而是顺势要我安插自己?的人,找到谭广闻这条线,揪出吴岱,再也没有比吴岱更适合为你遮掩的人了?,不是么?”
潘有芳笑了?一声,“他?哪里是为我遮掩?孟公,难道你以为此事之中,他?是无辜的么?”
“孟公,”
他?的笑意倏尔收敛,徐徐一叹,“您已经见过曹栋了??若没有他?横插一杠,您根本发现不了?我,如此一来,您与我之间,还能和和气气。”
他?为此而可惜。
孟云献一把将手中的剑丢下,“潘有芳,崇之信任你,看重你,当年他?与我,是拼却所?有才将你送到居涵关做监军的……可你,都做了?什么?你对他?最好?的学生——做了?什么?”
天?边雷电缠裹,照得枯枝残影婆娑,潘有芳忽然道,“您以为我想?吗!”
他?握着伞柄的指节收紧,泛白。
“我出身寒门,三?十二?岁方才有机会入仕,这机会,还是张相公给的!”他?喉咙艰涩,“我心中感念他?,那?时谁人不知,我在人前,皆称自己?为张公门生!即便多的是人嘲讽我,张公何时来的我这样?的门生?笑我恬不知耻……可承蒙张公不弃,让我入东府为新政变法做事,我满腔热忱啊孟公!”
“我一个寒门士子,前半生苦读,满脑子所?想?,皆是生民天?下,您与张公给了?我机会,对我寄予厚望,我时常告诫自己?,万莫辜负您二?位的期许。”
潘有芳说着,又忽然笑了?起来,“可是孟公,您与张公推行新政,整顿吏治的手段招惹无边非议,我曾劝过您要徐徐图之,可您说,若不先给官家做出势头,若不以雷霆手段整治贪官污吏,便少了?威慑之力?,恐令百官心怀侥幸。”
“可宗室如何能忍?您与张公动了?那?些依附于?他?们的官!动了?他?们的利益!”潘有芳颈间青筋微鼓,“南康王是当今官家的皇叔,他?当年在世,给您和张公使的绊子还少么?吴岱与南康王一向有利益勾结,他?们一时在官家眼皮底下动不了?您与张公,便打起了?在边关的玉节大将军的主意,我这个监军的位置,就是他?们撺掇官家设的,您二?位为了?使玉节将军少受掣肘,便使尽了?手段将我送上监军的位置……”
“张公信我,您也信我,远在居涵关的玉节将军也信我。”
“但是我呢?”
雨幕潮湿,潘有芳几乎有些失神,“我这半生,被吴岱毁了?个干净。”
“事到如今,我也不怕告诉您,杜琮的确是我的人,他?曾经叫做杜三?财,他?本是受玉节将军派遣接应我的人,我路遇山匪,为杜三?财所?救,与此人关系甚好?。”
“那?年,他?奉命在代州取官粮送去居涵关,他?在路上耽搁时日犯了?死罪,代州又无粮可运,便求助于?我,我答他?救命之恩,为他?遮掩此事。但不料,此事被吴岱知晓,他?以此为要挟,要我重新做选择。”
“那?时,我并不担心自己?丢不丢官位,我只是在想?,若我从居涵关监军的位置上下去,那?么吴岱与南康王便有机会安插他?们的人来,于?是我暗中与吴岱周旋,我想?着,先拖住他?。”
“我从来不干涉玉节将军的任何决定,我甚至不需要他?通过我的任何同意,这大约是玉节将军除我是张公门生外,另外一个信任我的原因,”潘有芳回想?起在居涵关的那?些日子,那?个年少的将军意气风发,还常会叫上他?一块儿喝酒,“丹丘将领蒙脱来攻居涵关时,以青崖州徐氏满门的性命作为要挟,逼玉节将军投靠丹丘,玉节将军将计就计,率靖安军往牧神山诱敌,令谭广闻,葛让两路军策应来援,这道军令是在我眼皮子底下发出去的,却又被我偷偷截回。”
“你为何截回?”
“是吴岱。”
“他?看穿我的用意,以同乡之谊怀柔不成?,便诱我父强占民田,诬他?毒害官差,以我父性命为要挟,要我先令谭广闻增援鉴池府,再往龙岩。”
“时间上,是来得及的。”
潘有芳苦笑一声,“我受他?胁迫,不忍我父因我而死,便想?着既然来得及,如此也未尝不可,万一,鉴池府真有祸患,也算救了?急。所?以我便让杜琮去见谭广闻,葛让则暂留辇池,只等谭广闻从鉴池府过来,我再将大将军令发出。”
“可是那?该死的谭广闻,”
他?咬牙,“他?竟然在往龙岩的路上迷路……”
“后来我才知,谭广闻迷路之际,吴岱遣来与我交涉的人,冒充我的信使,截住了?我送去给葛让的军令。”
葛让在辇池毫不知情。
牧神山的惨剧酿成?,三?万靖安军与五万胡兵全部覆没。
“原本要偷袭鉴池府的胡人却忽然偷袭了?兵力?不足的雍州,什么丹丘日黎亲王的书信,什么丹丘王赐封徐鹤雪的诏令,全都是丹丘胡人的诡计!吴岱担心自己?轻信日黎亲王的事暴露,便令三?万靖安军死在了?牧神山,就连守雍州的苗天?宁,他?也没有放过。”
暗藏心头多年的事此刻被潘有芳和盘托出,他?定定地看着面前这位身着袍服,姿仪端正的孟相公,“原本的罪责我尚还担得起,可稀里糊涂的,这罪就越发滔天?,然后,我就这么被绑到了?他?们的船上,与他?们成?为一丘之貉,您知道我做了?什么吗?”
“是我,让我手底下的窦英章赶去牧神山,从尸山血海里,将玉节将军带回了?雍州。”潘有芳回想?了?一下,“那?时,他?的双眼已经被胡人的金刀划破,不能视物,我很庆幸他?不能视物,他?昏迷不醒,我怕他?清醒过来,在受刑之时,会对蒋先明说些什么,所?以我亲自……”
他?唇颤了?一下,“我亲自给他?灌的哑药。”
“潘有芳!”
孟云献再捱不住,伞脱了?手,他?一把攥住潘有芳的衣襟,颤声,“你怎么敢!你怎么敢那?样?待他?!”
“我不那?样?待他?,”潘有芳手中的伞也落地,雨水将他?浇透,也浇得更清醒,“我全族都要死!孟公,事已至此,我对玉节将军的罪,唯有来世相赎,今生,我回不了?头了?。”
“我也想?过要做一个好?官,可是吴岱他?害的我。”
潘有芳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孟公,我曾经立志为生民为天?下,可是我意志不坚,割舍不了?太多的东西,做不了?先贤圣人,我已经认命了?,我拼命爬到这个位置,也终究免不了?要与吴岱做一条线上的蚂蚱,您看,吴贵妃如今已有身孕,便是吴岱疯了?,他?也死不了?。”
“我今夜对您坦诚,并非是我作为一个罪官的自述,而是出于?我个人对您,对张公的情谊,”潘有芳平静地凝视孟云献,“您知道,官家不会杀吴岱,也不可能会为一桩十六年前的叛国案翻案,谁敢在这个当口翻开此案,无异于?对抗君父。”
“还有,”
潘有芳紧紧攥住孟云献的手,“孟公,害了?玉节将军徐鹤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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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难道只是我和吴岱吗?南康王当初动不了?您与张公,难道不会想?动徐鹤雪吗?您以为吴岱背后,到底是谁在撑腰?”
“若非是您与张公急于?推行新政,何至于?招来宗室不满,引得新旧两党争斗不断……您以为,宗室,吴岱,我,甚至是您与张公,我们谁能逃脱得了?杀死徐鹤雪的这一桩罪责?”
此话锥心跗骨,孟云献遍体生寒,他?倏尔一把松开潘有芳,将其?踢倒在地,“我有罪,我敢认!可你呢潘有芳?你敢吗!”
“我不会认。”
潘有芳眼睑发红,双手撑在雨地里,冷静地说,“孟公,十六年了?,您何妨让它烟消云散呢?”
“徐鹤雪死了?,靖安军都死了?,您如此,亦无济于?事。”
“想?想?张公,再想?想?您如今的处境吧,您好?不容易才回京,朝中从前与您结过怨的旧党官员还没有被您安抚好?,您若在此时敢为徐鹤雪鸣不平,不但保不住您宰执的位置,还会牵连全家性命,乃至与您相近的所?有官员。”
“即便今夜我都与您说了?,来日,我也不会认。”
夜雨纷纷,噼啪不断。
潘有芳仰头,冰凉的雨珠不断扑落他?的脸上,“我曾经也想?过要澄清玉宇,可谁也想?不到,如今,我却是要被澄清的那?个。”
“可这天?下玉宇,真的能被澄清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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