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招魂 山栀子 47942 字 10个月前

雍州军已与石摩奴的大军交过手,在广袤的平原之上,胡人的骑兵发挥出其最大的实力,使秦继勋与魏德昌两次受挫,不?得已只得再度从胡杨林撤军回防城中?,而?原本驻守在雍州城门之外的杨天哲的起?义军也得以?随之入城。

“本官的奏疏想来已经送入云京,只是不?知官家是否真?会如公子所想,遣一个?合适的人来做雍州的监军。”

篝火烧得正旺,知州沈同川捧着一碗热汤,正是战时,他一直也没换下过身上这身官服,不?如平日里那般收拾得整齐,“官家历来不?够信任武将?,苗太尉那样高的功绩,说卸兵权便卸了,他本就在鉴池府的驻军中?极有威望,官家定不?会让他赶来统领援军,我猜,此差事极有可能交给鉴池府的刺史谭广闻。”

“这个?谭广闻与苗太尉不?合,护宁军在他治下已没有当初的威势了,一个?他,若再加上一个?宋嵩那样的监军,就难了。”

若有和谈之法,当今的官家绝不?会轻易与丹丘开战,沈同川与秦继勋在雍州将?官家与他宠信的保守派推入不?得不?战的死局,却依旧要受制于宋嵩之后的监军,所以?这个?人选,太重要了。

“沈知州难道不?信你?的老师吗?”徐鹤雪伸手打开吊在火堆上的陶罐,瞧了一眼里面煮得咕嘟冒泡的清粥。

听他提及孟云献,沈同川抬头望了一眼点缀疏星的夜空,“我与老师多年未见了,此前他贬官文县时,也不?愿与我通信,我知道,他是怕我受他牵连,他好不?容易还朝,我却在此,不?能往云京见他一面,却是不?知,老师他对我是否失望……”

这些年,他在雍州做知州,诸事不?管,毫无建树,自顾自地发泄自己心中?的郁气?,早已不?是那个?当初在老师面前存志高远的自己。

“宋嵩自恃天子宠臣,你?在此地的无奈之处,孟相公未必不?知,”徐鹤雪的视线垂落在陶罐冒出的缕缕热烟,他双手扶在膝上,焰光在眼底跳跃,“人生朝露,电光火石,若有机会再相见,沈知州万莫辜负。”

倪素裹着披风走过来,正好听见他这样一句话,她步履顿了一下,徐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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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抬头朝她看过来,她才又抬步走近。

琉璃灯盏就在他身侧,火光映照他雪白的衣袂,泛着莹润的光泽,沈同川看着他伸手打开火堆上吊着的陶罐,舀起?一碗粥,几乎是在倪素才坐下的同时,他便将?粥递到她面前。

“沈知州,您要吗?”

倪素接来,见沈同川在瞧,便问了声。

“我有羊肉汤呢。”

沈同川笑了一下,抬了抬手中?的汤碗。

倪素吃不?太惯羊肉,也不?常喝雍州最地道的羊肉汤,而?雍州城闭大半月,城中?的羊肉牛肉已经几乎不?剩什么了,沈同川手中?的这碗汤,其实也没有多少?羊肉在里面。

一名皂隶匆匆赶来在沈同川近前耳语一番,沈同川便立即喝光了羊肉汤,随即站起?身,理了理官服的褶皱,“通往鉴池府的那条栈道我们是一定要守住的,如今三弓床弩已被工匠造出,我这边去寻杨天哲,按照倪公子你?此前所想,我们不?如这就趁夜在栈道上防备胡人。”

沈同川说罢便领着人朝城楼上去,倪素看着他的背影,倏尔回头,“我还不?知,范叔他们一块儿做的这个?三弓床弩,究竟是什么样的。”

范江的手巧,做得一手好木工活,弓弩他也能造,近些日,他一直与城中?所有的工匠聚在一块儿做弓弩。

“三弓床弩箭支如枪,若近距离发出,则使其嵌入城墙,若远一些,弩射可达一千步,但?它?太大,用三张大弓合并,需三十人才可将?其拉开,故称床弩。”

雍州城南面有座天驹山,其山势险峻陡峭,直插云霄,算是一道险关,天驹山上有一条栈道,是蒋先明曾在此地做知州时主持修建的,为的是防备雍州再陷入战火之时,其他路被胡人堵死,致使粮草与消息运送不?及,令雍州再度沦为孤城。

天驹山鸟道奇绝,居高临下易守难攻,那是雍州军绝不?能放弃的求生之路,幸而?蒋先明当年在主持修建鸟道时,在其上设置了几个?关键的瞭望台,徐鹤雪请沈同川将?天驹山连同其崖壁上的鸟道画出,便想出在瞭望台安置三弓床弩的办法,其威力远比弓箭手自己搭弓射箭要大得多。

“这儿的城楼上也要放三弓床弩么?”倪素抬头,城墙高耸,其上巡夜的士兵在来回行走。

“嗯,无论?攻城还是守城,它?都不?可或缺,攻城则射弩于城墙,使兵士借其攀援而?上,守城则于千步之外弩射多人。”

徐鹤雪想起?范江带回来给他看的那份图纸,“我记得十六年前其实三弓床弩还未达到此弩射程度,那时,至多七百步。”

“胡人也有床弩吗?”

倪素捧着粥碗,问道。

“有,我还见过哩!是他们抢的齐人工匠给他们造的床弩。”忽然一道声音传来,倪素一下回头,见是范江拄着拐走了过来。

“范叔。”

倪素立即放下粥碗,拿起?一旁干净的瓷碗给他舀热粥。

“可不?敢劳烦倪姑娘……”

范江忙想上前自己盛粥,却见倪素很快将?粥盛好,他只得接来,连声道谢,又坐到徐鹤雪身边,“当年雍州城被烧了大半,我也见过大战后损坏的床弩,不?瞒公子与姑娘,我虽是做木匠活的,但?其实我这心里边对造这些东西也很是感?兴趣,只是我不?敢私造,只能自己在家中?琢磨,想不?到,如今却能与人一块儿造床弩了。”

“青穹都说,他阿爹的手很巧,造什么都不?在话下。”倪素看着不?远处的毡帐,青穹正在其中?安睡,他近来精神不?济,总是嗜睡,无力。

倪素为他施针也无济于事。

“他啊,”

范江粗糙的双掌捧着发烫的粥碗,看着那亮着灯的毡帐,“平日里总是怪我与他阿娘生下他,也就是当着你?们的面,他才舍得夸一句我这个?阿爹。”

“不?过,我还真?是对不?住他,将?他生下来,却照顾不?好他。”

鬼胎与常人终究不?同,青穹在秋冬之际所受的跗骨之寒,其实是来源于幽都的寒气?,他的血肉之躯与魂魄都是残损的,注定活得痛苦,也注定连常人一半的寿数都活不?到。

“青穹是习惯了与您那样拌嘴,”倪素想了想,又继续说,“他常在我们面前说起?您,我觉得,他做您与他阿娘的孩子,是高兴的。”

“我知道他只是嘴上不?饶人,跟他阿娘,其实是一样的性子。”

范江笑了笑,吃了小?半碗粥,磨蹭了好一会儿,才试探地开口,“公子……”

徐鹤雪见他欲言又止,便道,“你?想说什么,尽管直言。”

“说出来不?怕你?们二位笑话,”

范江有点不?好意思,“我其实想试试改进咱们的床弩。”

他并不?是正经造武器的工匠,只是雍州城工匠不?够,临时拉他去凑数的,他亦不?敢在里面多说什么话。

“范叔,这是好事啊。”

倪素说道。

范江说出这番话已费了一番勇气?,“倪姑娘你?真?信我造得出来啊?我只是个?木匠,我其实,其实也可能造不?出来……”

“不?试试看怎么知道?木匠怎么了?您不?也与人一块儿造了床弩么?谁说修葺敝庐者,便不?能撑持大厦?”

倪素看着他。

范江没读过什么书?,听不?太懂她最后那句话,正要问,却听身边的徐鹤雪出声:“依照你?所想,改进之后的床弩弩射可达多少?步?”

“如今是一千步,我,”范江小?心翼翼地伸出一只手,“我想着若能成,至少?能再多五百步。”

一千五百步。

若能有此射程,雍州军便能在守城战中?多出几分优势,徐鹤雪轻轻颔首,看向他,“好,我会与秦将?军提及此事,请你?入武器营中?,与人一同改进床弩。”

“徐……”

范江唇颤,脱口而?出一个?“徐”字才由立即收住声音,改口,“公子真?的信我?”

徐鹤雪侧过脸,看了一眼坐在他身边的姑娘,“修葺蔽庐者,亦可撑持大厦。”

火堆里荜拨几声,范江满脸茫然:“……啥意思啊?”

“就是说,我们都相信您可以?造出射程一千五百步的床弩。”倪素笑起?来,眼睛弯弯的。

陡然号角沉闷的声音响起?,倪素的笑意僵在唇畔,她几乎是与徐鹤雪一同站起?身,只见城楼之上人影来回奔走,火光闪烁,有人大喊:“石摩奴又来攻城了!”

徐鹤雪那一双眼有了些细微的波动,他立时想起?出城去南面天驹山安置床弩的杨天哲,他提上琉璃灯,快步往城楼上去。

“范叔,您快回毡棚里去!”

倪素回头对范江说道,又提振声音提醒在外面晾晒细布的钟娘子她们赶紧回去,这才紧随徐鹤雪的步履。

“倪素,别跟来。”

徐鹤雪一手撑在城墙上往上走,回头看见她,便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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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我就在底下。”

倪素收回脚,就站在阶梯底下,她也怕自己上去给兵士们添乱,应战不?及,再保护一个?她实在不?好。

只是城楼上下的距离,他会受禁制约束吗?

“我不?会有事。”

徐鹤雪洞悉她眼底的关切,匆匆安抚她一声,便朝城楼上去,燃烧的火把如簇,寒夜之间风沙更重,胡人的猎隼隐在夜色里盘旋,时而?发出鸣叫。

“义兄,杨天哲他们已经出去了!要是他们被石摩奴发现可如何是好?”魏德昌在城墙边眺望,面上露出焦急之色。

徐鹤雪走到他二人身边,朝底下一望,丹丘王庭的旗帜随风而?荡,胡人黑色的甲衣几乎让他们犹如一团密密匝匝的黑墨迅速地朝城门之下流淌而?来。

马蹄踩踏宽阔平原的声音不?断震动着所有人的耳膜。

“是石摩奴的弓骑兵!”

段嵘隐约辨出冲在最前方的胡人先锋队。

“杨天哲他们带着床弩,行进不?便,若被胡人发现,只怕起?义军有全军覆没之危,”秦继勋一手按着宝刀,果决下令,“德昌,传令下去,出城迎战!”

只有如此,方能为杨天哲争取时间。

“是!”

魏德昌领命,立时下去传令。

徐鹤雪居高临下,望向那片黑压压移动而?来的胡人骑兵,“弓骑兵不?是石摩奴帐下的精锐,他想用先锋营来消耗我们本就不?多的骑兵,我们却不?能轻易入瓮。”

秦继勋点头,“不?错,若在此战中?消耗了我们的骑兵,之后咱们便只能用步兵人墙去挡他们的精锐。”

“新造的双弓床弩比三弓床弩要轻便许多,且有辘轳,携其出城应战,结车为城,既可抵御骑兵,亦可以?弩杀人。”徐鹤雪手中?有一只烧得尾部?焦黑的树枝,在秦继勋向魏德昌下令之时,他便在城墙上画出来一个?简略的军阵,“如此,亦可护住南面,使胡兵暂不?得往。”

“好!”

秦继勋看徐鹤雪在阵图上来回几下,他心中?立时有数,精神大振,立即转身下城楼去集结军队。

徐鹤雪一人孤立在原地,俯视着越来越近的丹丘胡兵,不?多时,底下的城门被打开,发出缓慢且沉重的声音。

伴随一阵雍州军的呐喊之声,战鼓被敲响。

胡人本是趁夜突袭,为攻城而?来,却显然没有料想到,闭城不?出大半月的雍州军竟会忽然打开城门,正面迎战,他们稍稍有些诧异,却很快调整过来,最前面的先锋营从容地朝雍州军扑去。

城内,倪素的后背抵在城墙上,听见繁密的战鼓声,还有外面震天的厮杀声,她仰起?头,火光如簇。

石摩奴亦带了床弩,却是三弓,此时不?作攻城之用,便显然成了累赘,他立即命人弃置一旁,扬起?金刀,大吼:“杀!”

秦继勋并未让骑兵先行上阵,而?是令步兵率先朝前冲去,分成两队,一队占住南面,一队则占住中?间,推数个?床弩将?兵士围护在中?央,以?床弩迎向丹丘胡人。

丹丘弓骑兵虽非石摩奴最精锐的骑兵,却也个?个?有勇猛之势,一面靠近,一面拉弓,两方箭矢来回密如织网,魏德昌在车阵之后下令:“抬盾!”

被护在两个?车阵最中?间的兵士们立即往前,反将?拉弓的兵士护在盾后,抵挡胡人的箭支。

拉弓的兵士们亦没有停手,即使被盾挡住视线,也仍不?忘拉弓乱射,竟让胡人的弓骑兵一时不?能更进一步。

但?胡人并未因此而?怯步,他们摆出阵型来,弓骑兵在前与雍州军的床弩来回消耗,而?另外两侧的骑兵则趁势朝前逼近。

“换!”

魏德昌见此情形,立即大喊。

以?猛烈之势朝车阵逼近的胡人只见车阵两侧握盾的兵士立即朝后退了几步,随即一根根透甲枪从盾牌的缝隙中?几乎同时钻出,在他们靠近床弩之际,长□□中?他们的马腿,顿时壮硕的战马引颈长嘶,使得马背上的胡人摔下马来,被乱枪穿刺。

石摩奴骑马在后,看见这样一幕,他的眉头不?由一皱,此车阵几番变幻,竟如同两只刺猬,扎手极了。

弓弩虽能连射,却亦有换箭之时,石摩奴不?慌不?忙,继续令弓骑兵射箭作掩,再令骑兵朝雍州军的两个?军阵中?间涌去,以?此来切断他们之间的配合,再分别将?他们围困,吃下。

魏德昌看出这分意图,他立即命令车阵往中?间靠拢,并令一队手持钩镰枪的骑兵往前,与胡人骑兵相抗。

车阵越是往中?间靠拢,便越是挤压胡人骑兵的阵型,两方持续绞杀,胡人强势的进攻令雍州骑兵力有不?逮,不?得已,魏德昌只得下令后退。

两方车阵相互配合,护着中?间的雍州骑兵往后撤,鼓声敲得急促,两方的号角交织一处。

徐鹤雪站在城墙之上,因为只有手中?这盏琉璃灯是倪素为他点的,他看不?太清底下的战况,却也能听见魏德昌有条不?紊的指令,并在心中?做出判断。

这一战几乎持续到东方泛起?鱼肚白之时,徐鹤雪双膝疼得已有些麻木,琉璃灯中?的烛焰灭了,他的眼睛借着这片天光,终将?底下的境况看得分明。

石摩奴命骑兵再度发起?进攻,将?雍州军的车阵与骑兵都逼得离城门越来越近,秦继勋疾步走来,喊:“段嵘!”

段嵘立即将?手往下一挥,在城墙之上拉拽着三弓床弩的兵士们立时齐齐松手,铁翎利箭飞驰,射向逼近的胡人骑兵。

一时人仰马翻,尘沙飞扬。

石摩奴与魏德昌如此消磨大半夜,而?雍州军借以?车阵虽以?守为主,没有给胡人造成过大的伤亡,却也令他们迟迟没能靠近城墙,反而?使得战马疲倦,勇士们眼看也要力竭。

而?城墙之上,徐鹤雪看着底下面色阴沉的石摩奴,只见他在胡人骑兵的围护中?,忽然夺来一名弓骑兵的弓箭,徐鹤雪顺着他所指的方向看去,魏德昌还在指挥军阵,他立即从段嵘手中?拿过弓箭,上弦,拉弓,一双清冷的眼铺陈凌厉的底色。

千钧一发,

箭支刺破寒风,精准地抵开石摩奴射出的羽箭。

两支箭齐齐落入尘沙。

石摩奴猛地抬头,

只见雍州城墙之上,那人长巾覆面,一身霜白衣袍于风中?猎猎,手握长弓。

第87章[VIP]天净沙(二)

攻城受挫,石摩奴当机立断回撤驻扎地,毡帐落下,掩去风沙,作为石摩奴身边的裨将,涅邻古紧跟着他往帐中走,“将军,齐人的城门不?像咱们草原上的毡帐,更?不?像咱们的堡寨,如此?强攻,咱们一时?之间,怕是难以攻下啊!”

石摩奴算是南延部落中极为出色的勇士,如今也不?过才三十余岁,大齐与丹丘停战之前,他还年?少,那时?他参与的国战屈指可数,两国停战的这十几年?中,他的建树都在草原之上,跟随南延部落主将,为丹丘王庭收服二十八部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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居涵关也曾有?齐人建造的城池,但徐鹤雪与丹丘大将蒙脱在牧神山一战中,齐与丹丘两败俱伤,蒙脱重伤不?治而亡,其后丹丘突破居涵关防线之时?,一把火便将居涵关的城墙烧了?个干净。

胡人不?喜齐人的城池高铸,他们只想要平坦的高原,丰茂的草场,成群的牛羊,他们习惯了?可以随时?移动的毡帐,并不?想如齐人一般定居扎根。

也因此?,石摩奴对攻城十分生疏,若秦继勋不?龟缩在城中,他此?时?已然放开?手脚,像在胡杨林中那样,砍齐人如同砍牛羊一般,丹丘铁骑所?到之处,使齐人几乎毫无招架之力。

可他们躲在城中,这便像是束缚住了?石摩奴的手脚,使他头?一回如此?憋闷。

“先是胡杨林里的铁蒺藜,又是今日这车阵,齐人只能?使出这样诡诈的伎俩。”石摩奴一张面容阴沉,解下腰带扔在铺了?毡毯的地上。

“将军,那车阵显然是专门用来针对咱们的骑兵,想不?到那魏德昌还有?几分本事!”裨将涅邻古愤愤道。

“魏德昌?”

石摩奴一双鹰隼般的眸子微眯,半晌,他冷笑一声,“不?,这车阵他虽会用,却?用得不?够灵活,否则,也不?会有?我伤他的机会。”

魏德昌的心思几乎都扑在用阵上,石摩奴的箭术了?得,若非是城墙之上那个长巾遮面的神秘人一箭射来精准地抵开?了?他的箭支,魏德昌此?时?,即便不?死,应该也已经受伤了?。

想起城墙之上的那个人,石摩奴的神情成为冷厉,“如此?计谋,若不?是秦继勋,那么,便是他们这对义兄弟背后,藏有?高人。”

裨将涅邻古正欲说话,却?听帐外传来人声,他立即走出去,只听斥候耳语一番,他的脸色便有?些?难看?,回身掀开?帐帘快步走到石摩奴面前,“将军!斥候来报,昨夜在咱们攻城之前,杨天哲携带床弩上了?天驹山!咱们守在天驹山下的勇士们与其照面,却?被天驹山鸟道上的守军以箭阵击退!”

“难怪。”

石摩奴从牙缝里蹦出两字,一拳砸在案上,“难怪他们昨夜敢出城应战,原来是为掩护杨天哲!”

天驹山山势奇绝易守难攻,鸟道高悬其上,齐人守军居高临下,如今又多了?床弩,自然就更?加难以攻下。

涅邻古露出担忧之色,“齐人的鸟道若在,雍州城就不?能?彻底控制在我们的合围之下,若被他们拖到齐人援军到来,将军,我们还能?拿得下雍州城吗?”

“谁说老子一定要拿下雍州城?”

石摩奴青黑的胡茬几乎遮蔽了?他半张脸,“他们在等援军,老子也在等援军,但是涅邻古,老子不?管你用什么办法,必须切断雍州城与天驹山之间的那条山道,他们等的粮草送不?到城中去,自然会出来跟老子打?。”

鸟道逼仄,自然不?能?容大军通过,它的作用至多也只是运送粮草与消息,雍州军驻守在其上,而雍州城背靠的大山与天驹山之间连接着一条铁索,传信的兵士可凭此?可滑向雍州城后方,石摩奴攻不?下鸟道便阻止不?了?他们之间的消息传递,但他却?可以断其粮道。

“是!”

涅邻古一手扶在胸前,垂首应声。

纵然石摩奴不?善攻城,他亦没有?停止对于雍州城的滋扰,城外齐军用来瞭望或查探军情的雍州军堡寨被他很?快拔除干净,并在城外修筑高塔,以此?洞察城中境况。

但石摩奴却?未料雍州军的投石车竟屡次精准无误地投出巨石砸毁他们修筑的高塔,这实在令人匪夷所?思。

几乎每回投石车投出巨石,丹丘胡兵们都能?看?见?城墙之上有?一位衣裳霜白,长巾遮面的年?轻人立在投石车旁。

此?人神乎其技,令胡人一时?摸不?着头?脑。

“想不?到,倪公子的算学竟也如此?之好。”丹丘胡人大多不?懂大齐的算学,自然不?知其中的门道,但沈同川是雍州知州,平日里亦多有?涉猎,自然知道徐鹤雪指挥兵士投石的准头?并非是什么运气眷顾。

“少时?有?所?涉猎,”徐鹤雪一手扶着砖墙,慢慢地往城楼底下走,“我问过城中清源寺的主持,他们寺中亦有?颇通算学的僧侣,为防备石摩奴继续修筑高塔或行其它诡道,沈知州不?若请他们前来相助,如此?便能?多方兼顾。”

沈同川点头?,“公子说得有?理。”

雍州军有?投石车,丹丘胡人亦有?此?车,他们连日来不?断向城墙之上投石,攻击城墙薄弱之处,亦伤了?不?少雍州军将士。

徐鹤雪还没走下阶,便见?倪素与钟娘子她们几个女子在帮着军营的医工们给兵士们治伤,她就在城墙近前,袖子边与手都沾满了?血。

“若说石摩奴铁了?心要吃下雍州城,我看?他也并未尽全力。”自魏德昌以车阵与石摩奴在城外交手后,已过去十几日,石摩奴常来滋扰,叫阵,也试图攻城,但沈同川越看?,越觉得他的攻城之法还不?够激烈。

“石摩奴虽是猛将,却?没有?攻打?城池的经验,他并不?一定要攻破雍州关,只是在试探雍州的城防,消耗雍州的兵力。”

“我们在等援军,他们亦在等后方的增兵?”沈同川稍加思索便恍然大悟,“他在等王庭派出的南延部落的大军!”

石摩奴的这几万骑兵,只是丹丘的先行军。

“多亏秦将军有?先见?之明,时?间上,我们倒是还可以拖得住。”沈同川拧紧眉头?,不?由感叹一声。

在苏契勒以阿多冗之死向雍州发?难之时?,秦继勋便将自己的私产都变卖干净,从附近的县府筹集来了?军粮,再加上秦家与魏家两个大族自发?捐出的粮食,即便石摩奴切断了?通往天驹山的山道,算起日子,他们应该也能?坚持到鉴池府的援军到来之时?。

石摩奴就要算要等南延部落的增兵,也不?见?得会比大齐的援军来得快。

倪素替一名兵士重新换过手臂上的伤药,便用钟娘子端来的热水洗净手上的血迹,轻缓的步履声临近,她看?见?雪白的衣袂微荡,便一下抬起头?。

日光底下,浓睫落了?片浅淡的阴影在他的眼睑。

“累不?累?”

徐鹤雪递上一碗水。

“不?累。”

倪素笑了?一下,擦干净手,接来瓷碗。

徐鹤雪看?着她低头?喝水,或许是在日头?底下站得久了?,她有?些?渴,很?快便将水喝光,白皙秀净的鼻尖汗珠晶莹。

倪素看?他转过身,正欲唤他,却?见?他与一名兵士说了?一句话,那兵士点点头?,很?快跑走,钻入一个毡棚中,找来一条干净的长巾。

徐鹤雪接来,转身走到她面前,她几乎满额是汗,忘了?用纱巾裹脸,面颊被晒得有?些?发?红,他一边用长巾裹住她的发?髻与面颊,一边道,“小?心晒伤,夜里脸颊疼,你又睡不?着觉。”

倪素“嗯”了?一声,“我在底下,你在城楼上会疼吗?”

担心禁制对他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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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伤害,倪素便只在城墙根底下就近救治兵士,再远一些?的地方亦有?军中或城内的医工们一块儿救治伤患。

徐鹤雪摇头?,“不?会。”

“倪小?娘子!你快来!”钟娘子忽然从不?远处的毡棚中跑出来,面露惊恐。

那是青穹所?在的毡棚,倪素立即放下瓷碗,拉着徐鹤雪走近,才发?现钟娘子竟还有?些?发?抖,她脸色都发?白,“他……他怎么身上都结霜了??”

结霜?

倪素立即掀开?毡帘进去,只见?躺在毡毯上的青穹身上裹着被子,他头?上的长巾松了?许多,露出他光秃秃的脑袋,稀疏的眼睫耷拉着,一张脸极其苍白,裸露在外的肌肤竟裹附着浅白晶莹的一层霜。

“青穹!”

倪素跑过去,蹲下身,拂开?霜粒,他的手冷得彻骨,几乎与徐鹤雪身上的温度一般无二。

“钟娘子!请帮我烧一盆热水!”倪素朝毡棚外喊道。

“好……”

钟娘子在外头?颤颤地应了?一声。

不?远处专门有?人烧水,钟娘子舀了?一盆热水来,却?心有?余悸,不?太敢进去,正犹豫,却?见?一只手掀开?毡帘,她抬头?,是那位倪公子。

徐鹤雪将热水端到倪素身边,她立即用帕子浸水再拧干,不?断擦拭青穹的手与脸庞,将浅霜融化。

青穹眼睫上的霜粒不?见?,他慢吞吞地睁开?眼睛,反应了?好一会儿,才迟钝地唤:“倪姑娘,徐将军……”

“青穹,你哪里难受?”

倪素又用热热的帕子捂他的手。

其实青穹浑身就没有?一处不?难受的地方,又是冷,又是疼,但他没回答倪素的话,只是动了?动泛白的唇:“我阿爹呢?”

“他在武器营。”

徐鹤雪说道。

青穹眨动一下眼睛,漆黑的瞳仁仿佛占据了?眼白更?多的地方:“啊对,他在造床弩。”

隔了?一会儿,他又说:“你们别?告诉他。”

他昏昏沉沉的,很?快又闭起眼睛。

外面的喧闹衬得毡棚内极为静谧,倪素放置了?一个炭盆在青穹旁边,便坐在毡毯上,抱着双膝不?说话。

徐鹤雪添了?炭,便在她身边坐下。

衣料摩擦的声音窸窣,倪素抬起头?,望着他。

“到了?秋冬之际,我从前给青穹用的法子,就都不?管用了?。”

徐鹤雪回头?,看?着在睡梦中也在止不?住发?抖的青穹,“人间秋冬萧瑟之期,正是幽都寒气上涌之时?,常人毫无所?觉,但他是鬼胎,便会因此?受很?多的苦。”

若他是鬼魅,便会习惯于幽都的冷,但他是鬼胎,便注定要以残缺的血□□魄,承受寒气的折磨。

倪素低下眼睛,一言不?发?。

徐鹤雪看?着她的侧脸,她少有?心生挫败的时?候,除非是在她面对想救之人,却?束手无策之时?。

这是她身为医者的仁心,也是她会觉得难过的根源。

“凡药石可医之症,你力之所?及必尽其力而为,”徐鹤雪一手放在膝上,“杨天哲带来的妇孺在你的医治下,皆有?好转的迹象,钟娘子她们此?前愿意跟随你医治妇孺,如今又跟随你医治伤兵,在她们心中,你是一个好医工。”

无论是他,还是青穹,他们到底都不?算是药石可医之症,她不?能?为他们解除痛苦,是阴阳之隔。

是人力所?不?能?及。

作为一个人,她留在雍州,为女子治隐症,为将士治外伤,她凭借她的勇气,她的胆识,已做到了?最好。

倪素抬起头?,与他相视。

半晌,她闷闷地说,“你真的很?会安慰我。”

倪素很?久没有?睡过一个好觉,今日救治伤兵又忙了?大半日,她眼下泛青,便听徐鹤雪的话,躺在毡毯上,打?算休息一会儿。

“就半个时?辰,你要叫醒我。”

倪素拉住他的衣袖,认真叮嘱。

“好。”

徐鹤雪将被子盖在她的身上。

倪素累极,很?快沉沉睡去,毡棚里静谧一片,听见?青穹偶尔的抽气声,徐鹤雪回过头?。

青穹身上的霜粒已经没有?了?,但他的脸色依旧很?差,整个人都蜷缩在被子里,忍受着骨肉生生拉扯的痛。

他比正常的同龄人生长得要快,可这种快,是碾碎骨头?似的折磨。

徐鹤雪看?着他,半晌,他回过神,垂下眼睫。

毡帐偶尔被风吹开?些?许,日光时?而铺散进来,照得他霜白的衣袂犹如凝结的冰雪,寸寸白,寸寸寒。

冗长的寂静被号角声打?破,城楼上下疾奔与叫喊的杂声不?断,毡帘陡然被人掀开?,“倪公子,石摩奴领兵朝天驹山去了?!”

徐鹤雪睁开?眼:“天驹山出事了??”

“是,斥候来报,石摩奴军中的工匠造了?铁索,胡人以此?偷袭,断了?左右两截栈道,只怕胡人要趁此?机会,占领天驹山!”

段嵘喘着气,说道。

鸟道断了?一截,无异于将天驹山崖壁上的齐人守军困住,若他们的箭矢用尽,不?及补充,便只能?沦为砧板上的鱼肉。

若有?鉴池府的消息送来,必定是走天驹山鸟道,才能?节省一段路程,往年?官府来往通信都行此?道,若天驹山奇险落入石摩奴之手,鉴池府增兵的消息送不?到雍州城,却?方便了?石摩奴防备,甚至设伏。

而那条连接天驹山与雍州城后方山峰的铁索,更?方便了?胡人潜入雍州城。

“魏统领已经先行将铁索斩断,倪公子,将军以为,我们必要与石摩奴再战一回了?!”段嵘沉声。

徐鹤雪在听见?天驹山通往雍州后方的铁索被斩断之时?,眉头?轻皱了?一下,但他什么也没有?说,只问:“秦将军想如何打??”

“将军已在整兵,意欲前往天驹山,但他也让我来向倪公子请教!”

徐鹤雪一手撑在毡毯上,慢慢站起身,转过脸,只见?原本睡着的那个姑娘已睁开?眼睛,她没说话,却?掀开?被子,很?快站起来。

她要随他出城。

浅金色的日光铺陈在徐鹤雪的眼底,他看?向段嵘:“石摩奴给了?我们好机会。”

“好机会?什么好机会?”

段嵘愣住了?,石摩奴都要占领天驹山了?,这又如何能?是他们的好机会?

徐鹤雪颜色淡薄的唇扯了?一下:

“将他往死里打?的好机会。”

第88章[VIP]天净沙(三)

“将军,斥候禀报说,雍州军得知了?咱们?要攻打天驹山的消息,已显出慌张之色。”

裨将涅邻古伏趴在崖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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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底露出一分得色,“他?们?绝不舍得放弃天驹山,咱们?在此埋伏,定能重创秦继勋!”

若往天驹山,便要过这峭青谷的狭道,石摩奴攻打天驹山是假,引秦继勋领兵出城是真,只要大挫雍州军,天驹山便是囊中之物。

“你确定,天驹山的鸟道被咱们?的勇士毁去了?供雍州军进退的那两截?”石摩奴紧绷着脸,一双锐利的眸子始终观察着底下的境况。

“是,那鸟道悬在峭壁上?,年久失修,斥候营的勇士们?用铁索趁着天还不亮便往上?攀援,齐人发现他?们?后,却为时已晚,咱们?的勇士冒着箭雨,虽损失了?不少人,但?还是将他?们?的鸟道破坏,把那些该死?的齐人都困在了?悬崖上?。”

涅邻古派出的斥候营的勇士足有百十来人,生?还的却只有在底下望风的十几人。

“若他?秦继勋敢来,”

石摩奴布满胡茬的两腮粗犷,“老子今日便要杀他?个痛快,再将天驹山那些齐人守军的头颅割下来给斥候营的勇士们?陪葬!”

炽烈的日光朗照这片蓊郁泛青的山谷,远处伏在雾气里的山脉点缀未化的积雪,穿着漆黑甲衣的胡人兵士借以山谷之上?崎岖的山势遮掩身体?,皆一动不动地盯着底下的那条狭道。

风声呼啸,胡兵们?隐约听?到一些动静,手?握弓弩的兵士们?立即警惕起来,淬了?毒的箭矢抵上?弓弦,身体?也不约而同的紧绷起来,犹如一头头伏在暗处的豹子,只等猎物一出现,他?们?便会毫不犹豫地扑上?去撕咬血肉。

底下最突出的嶙峋山壁挡住了?涅邻古的视线,他?紧紧地盯着,听?见马蹄声越来越近,可?那声音却显得很单薄。

那并不是一个军队该有的动静。

很快,涅邻古看见他?们?绕过突出的石壁,朝山谷狭道里来,竟只有约莫二十余人,他?们?入了?狭道便走得缓慢,同时又在朝四面张望,涅邻古见状,立即对身边的石摩奴道,“将军,他?们?是雍州军的斥候,看样子,是先来探查峭青谷有无伏击的。”

石摩奴没有说话,只是盯着底下那一小队的齐人斥候,秦继勋的大军还没有入瓮,他?自然不能先弄死?这些人。

胡兵们?耐心地蛰伏着,一双双眼?睛看着那些齐人的斥候一面探查,一面骑马朝蜿蜒的狭道尽头去。

待他?们?探查过这段路,便会回头向秦继勋禀报。

石摩奴看着他?们?的身影消失在蜿蜒处,片刻,他?神色一凛,“不好。”

“将军!”

一名?胡人斥候气喘吁吁地跑来,“他?们?根本没有回头!才出峭青谷,便忽然开始骑马疾驰!”

石摩奴站起身,“涅邻古!派人去将他?们?给老子拦下来!”

“是!”

涅邻古领了?命,立即去安排骑兵追击。

哪知不过才一盏茶的功夫,涅邻古回到石摩奴身边,便听?一声响,二人随之抬头,便见远处鸣镝冲上?天空。

石摩奴面色阴沉,“狡猾的齐人!”

那些齐人的斥候跑到天驹山附近便会看见他?的大军并不在那里,此时鸣镝一放,秦继勋便会知道其中有诈。

他?们?就不该放那些该死?的齐人过去!

“将军,难道他?们?就不怕咱们?真的攻打天驹山吗?丢了?天驹山,雍州城就是孤城一座!”

涅邻古进言道,“等不到齐国皇帝派来的援军,他?们?雍州城的军心就要先乱!您若拿下天驹山,必是大功一件!”

如涅邻古所说,秦继勋如今是进退维谷,纵然他?的斥候发出鸣镝又如何?知道峭青谷有异又如何?秦继勋若不来,石摩奴便可?直取天驹山,这于石摩奴而言,从?不是一桩亏本的买卖。

忽然一声鸟鸣,在这片山谷之间显得旷远悠长,石摩奴正欲下令,一抬头却见自己的猎隼展翅而来。

他?展开臂膀,猎隼落在他?手?肘。

石摩奴取下猎隼身上?的铜管,从?中抽出一张纸条展开,上?面的丹丘文字寥寥,石摩奴只看一眼?,随即变了?脸色,“秦继勋朝我们?的驻地去了?!”

涅邻古心头一震:“什么?!”

秦继勋不解天驹山守军受困之危,却直奔石摩奴的驻地而去,涅邻古立即反应过来,秦继勋是冲着他?们?的粮草去的!

“好个秦继勋!老子早盼着他?们?这些胆怂的齐人出来打过,如此正好!”石摩奴咬牙道。

涅邻古的侄儿留守在驻地,但?若齐军倾巢而出,他?的侄儿是绝招架不住的,他?们?翻越汝山来此不易,粮草是军队的命脉,若断了?粮草,又如何与雍州军消耗到南延部落的增兵抵达之期?

天驹山是暂不能攻了?,石摩奴毫不犹豫,领兵直奔驻地而去。

几乎是在涅邻古的侄儿萨索派出的斥候发现雍州军直奔驻地而来后,萨索才放出猎隼不久,魏德昌便领兵冲破拒马,手?持神臂弩的齐人兵士冲锋在前,在他?们?之后,则是骑在马背上?的弓骑兵有序放出燃烧着火焰的箭矢。

“丹丘的勇士们?,杀了?这些齐人!”萨索立即指挥着胡兵们?摆开阵势,或持金刀,或持长矛,骑兵在前,步兵在后,跟随着萨索朝雍州军扑去。

两方交战,血肉横飞,震天的吼声与马蹄声接连成片,胡人的骑兵无比勇猛地冲断雍州军的阵型,以身经百战的精锐骑兵的绝对优势,对雍州军进行激烈的砍杀。

此时的雍州城中显得很安静,秦继勋身披甲胄,双手?撑在膝上?,神情十分紧绷,而倪素躺在毡毯上?,明明很困倦却怎样都睡不着,她原本以为他?要出城,却不想他?就在这间简陋的毡棚中与秦继勋迅速拟定好作战计划,改变原本增援天驹山的打算,反而偷袭石摩奴的驻地。

原本的被动之局,此刻已被他?化为主动之击了?。

“倪公?子,这棋我实在没心思下了?。”沈同川内心焦灼,看棋盘都有些看不下去,手?里捏着颗棋子,始终不落盘。

毡帐被挑开着,日光铺满整个毡棚,徐鹤雪抬头望了?一眼?外面,心中略微估算了?一下时辰,秦继勋心中也算了?算,随即盯住徐鹤雪,“是时候了?。”

“段嵘!让斥候出城去给魏统领与杨统领放鸣镝!”

秦继勋立即起身出去。

雍州城门一开一合,斥候骑马出城,疾奔至胡人驻地附近,立即放出鸣镝,正在战场中与胡人拼杀的魏德昌隔着人群与在后方督战的杨天哲几乎同时抬头一望,随即四目相视。

“石摩奴竟如此迅速地回来了?!义兄,他?定是早就察觉了?我们?的意图!”魏德昌佯作大惊失色。

杨天哲粗声粗气,“不好!我们?中计了?!你我皆在此,石摩奴定然要趁此机会攻下雍州城!德昌,我们?快撤!”

雍州军绣着“秦”与“魏”二字的旗帜被风吹得乱舞,萨索在扬尘中眯起眼?睛看着那个被一众兵士围护在后方的那个身穿将军甲胄,手?持松纹宝刀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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萨索驻守在此并未参与过攻城,他?不知秦继勋的模样,却知道他?那柄齐国皇帝亲赐的松纹宝刀。

那应该就是秦继勋了?。

“可?是义兄!咱们?城中的粮已不够吃了?!多少将士忍饥挨饿,连兵器都拿不稳,若非如此,你我兄弟二人何必冒着丢了?天驹山的危险来此抢粮!”

魏德昌不肯撤退,一边砍杀胡人骑兵,一边道,“没粮我们?一样是死?,义兄你先回雍州城主持大局!否则城中必定生?乱!”

“魏德昌!听?我军令,撤!”

杨天哲怒喝。

魏德昌纵是再不甘愿,也不得不遵军令,萨索眼?看雍州城两位齐人主将往后撤退,他?想也不想,“勇士们?,追!”

若萨索能将雍州城的两个主将都困在此地,雍州城的守军一定会慌乱不已,届时石摩奴将军趁机攻城,岂非事半功倍?

越是如此想,萨索越是不遗余力地追击。

穿过胡杨林,马蹄踩踏松散的黄土,萨索几乎杀红了?眼?,手?中的金刀沾满了?血,他?正欲再向齐军后方发起冲击,忽然之间,战马扬蹄,尖锐嘶鸣,身子一歪,多少胡人骑兵重重地从?马背上?倒下去。

萨索侧身落地的瞬间,臂膀被锋利的东西狠狠嵌入,他?吃痛,立即将其拔出,血淌了?满手?,他?面色铁青地看着那枚铁蒺藜。

松散的尘土之下,松懈的绳索一被拉紧便裸露出来,绳索上?绑着密密麻麻的铁蒺藜,甚至是锋利的斧钺刀枪。

战马倒地不起,山丘上?暗藏许久的齐人兵士们?叫喊着冲下来,将萨索与他?的胡人兵围困其中。

萨索怒吼着起身,奔向魏德昌。

而杨天哲此时与魏德昌对视一眼?,点了?点头,立即分兵回头再朝胡人的驻地而去。

胡人驻地的毡帐被沾了?猛火油的箭矢烧成一片连天火海,萨索正与魏德昌缠斗之际,回头远远一见那片火光,他?分了?神,立时被魏德昌一刀穿胸。

萨索睁着失焦的双目,倒在血泊里。

魏德昌立即取出怀中事先写好的丹丘文字条,俯身在萨索身上?沾了?点血,又唤了?人,将胡人的隼奴待过来,一刀压在他?颈间:“要么老子挖了?你的眼?睛,要么,你把你养的猎隼放出去!”

观战的齐人斥候见状,立即骑马往雍州城门回奔,在马背上?又放出一枚鸣镝。

“将军,倪公?子!鸣镝响了?!”

段嵘立即走入毡棚。

“秦将军,整军待战吧。”

茶碗里微白?的热雾上?浮,徐鹤雪轻抬起眼?睛。

石摩奴才近玛瑙湖,远远地便望见胡杨林尽头似乎有连绵的火光,凛冽风声中,似乎还能听?见震天的吼声,来回拂动的“秦”、“魏”旗帜。

猎隼俯冲而来,涅邻古立即将其抓住,取下铜管,展开沾血的字条——“魏在此,雍州城无粮。”

“将军!看来魏德昌已经烧了?咱们?的粮草!”涅邻古不由担心其自己的侄儿萨索。

“咱们?断了?雍州城的粮道,他?们?果?然按捺不住,”石摩奴看着那片隐约闪烁的火光,立即下令,“涅邻古,你我兵分两路,你去救援萨索,杀了?魏德昌!我则趁他?们?防守不足之际,攻城!”

“是!”

涅邻古立即领命。

石摩奴领兵疾奔至雍州城门之外,果?然看见城楼之上?的马面中少了?些防备,他?在马背上?扬声:“秦继勋!你若不出来与老子一战,老子立即去杀你义弟魏德昌!”

号角吹响,城楼上?的齐人兵士来回奔走,显出涣散的慌乱之态。

“果?然来攻城的是石摩奴。”

沈同川心中骇然,杀宋嵩那日,他?已在战场中见过这位倪公?子的身手?,却不想此人在战场之外,亦能运筹帷幄,滴水不漏。

来攻城的是石摩奴,便说明他?领来的兵是精锐中的精锐,他?被烧光的粮草激起无边的怒气,对“防守空虚”的雍州城再不是虽攻亦能不攻的态度,他?受了?此等屈辱,亟待向这座孤城讨回。

“城中一部分的火器都已交给魏统领,”

徐鹤雪神情冷静,“只要我们?能将石摩奴拖住,魏统领与杨统领定能抵得住一个涅邻古,平安归来。”

“好!”

秦继勋精神奕奕,只要挺得过今日,没了?粮草的石摩奴,便是秋后的蚂蚱。

沈同川跟着秦继勋先行出了?毡棚,倪素与徐鹤雪几乎是同时起身,她迎上?他?的目光,“熬药的时辰到了?,我得去,你也去吧。”

两人在城墙底下分开,倪素看着徐鹤雪走上?石阶,她便在底下挽起衣袖,招呼钟娘子将竹筛中的药材拿来。

胡人的投石车不断朝城墙上?投射石头,清源寺的僧人们?亦在城墙上?指挥着兵士们?往底下投石,城门徐徐打开,秦继勋与段嵘骑马领着雍州军冲出去。

大门合拢,两军在宽阔的平原上?拉开阵势,金刀银光闪烁交织,步兵在前,骑兵在后,箭矢不断来回密织如网。

石摩奴并非蠢材,此前魏德昌用过的车阵再用来对付他?已经没有初时那样好的效用,他?以步兵在前密密匝匝地堆上?来,几乎令车阵再不能维持一个圆融的阵型,在胡人弓骑兵的掩护下,手?持金刀的骑兵立即上?来冲破车阵。

秦继勋镇定地指挥雍州军摆开新的阵型,以两翼步兵抬盾将弩车护在后方,以保证箭矢不断发出,再以中军骑兵与胡人骑兵相抵抗,试图撕开胡人中军的口子。

从?日光炽盛,到夕阳灼烧平原之上?整片天空,远处火器炸开的声音不断响起,黑色的烟雾徐徐上?升。

石摩奴被亲兵护在中间,看着秦继勋身边的那名?年轻校尉冲出来割破一名?胡人兵的脖颈,鲜血迸溅,石摩奴回头看了?一眼?远处,心生?焦躁,立即策马往前,扬起金刀,朝段嵘砍去。

段嵘匆忙挡住他?的刀刃,却不防石摩奴气力之大,竟令他?双腕发颤,一膝重重地抵在地面。

石摩奴的招式凶悍无比,段嵘接了?几招,有些吃力,他?不得已踉跄后退几步,而石摩奴却并没有给他?喘息之机,一刀扬来,寒光闪烁,在段嵘臂上?留下一道极深的血口子,他?还欲再劈,秦继勋将几个胡人骑兵斩于马下,见状立即一个腾跃上?前,抵住石摩奴的刀锋。

胡人的骑兵到底要比齐人的强太多,再如此拼杀下去,雍州军虽不见得输,却要平白?消耗许多,徐鹤雪站在城楼上?,对沈同川道:“沈知州,可?以了?。”

沈同川立即朝身边的兵士下令。

战鼓的响声更加密集,底下的秦继勋立即大喊:“撤退!”

城门应声而开,城楼上?露头的齐人守军稀稀拉拉,石摩奴看秦继勋领着兵仓皇后撤,便立时下令:“给老子冲!”

胡人骑兵犹如黑云一般积聚在混乱的雍州军中,一边拼杀,一边势如破竹地往城门内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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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冲了?进去,却发现城门之内,竟不知何时又修筑了?一道城门,而四周环围,为首的胡人校尉脸色大变:“不好,中计了?!”

然而为时已晚,瓮城之内,内城墙上?万箭齐发,穿透他?们?的胸膛,战马的嘶鸣声不断,后面的胡人军不敢再往里冲。

“撤!”

石摩奴当机立断,调转马头。

沈同川才松一口气,却不防身边的徐鹤雪忽然伸手?抽出他?握在手?中防身的剑,自己手?里只剩个剑鞘,沈同川还没喊出声,便见身边之人已提着剑,借胡人搭上?来的攀援绳索,一跃而下。

“倪公?子!”

沈同川伸长了?脖子。

徐鹤雪双足抵在城墙上?,借以绳索飞快地下去,城门还未合上?,秦继勋回头见状,便立即喊:“段嵘!”

原本撤入瓮城,已进内城门的雍州军再度冲出。

乱军之中,徐鹤雪踩踏胡兵的肩背,提剑朝石摩奴而去,石摩奴回头之际,立时以金刀相抗。

风声猎猎,石摩奴对上?这个长巾遮面的年轻人一双冷冽的眼?。

秦继勋骑马疾驰而来,与石摩奴的亲兵缠斗,徐鹤雪一剑刺穿近前一名?胡人骑兵的腹部,随即落在他?的马背上?,与石摩奴在马上?交手?。

石摩奴习惯了?提刀,招式力重千钧,徐鹤雪剑招灵活而迅疾,躲开他?的横劈,旋身而起,落在石摩奴身后。

石摩奴顿觉后背生?寒,他?立即回头,金刀高扬,反身劈向他?。

——“噌”。

刀剑相抵。

徐鹤雪再度落回原来的马背上?,石摩奴见他?衣襟不知何时沾了?一片斑驳血迹,不禁看了?一眼?自己的金刀。

他?何时伤到过此人?

来不及多想,只见那遮着脸的年轻齐人再度朝他?提剑,他?神情一凛,立即迎上?去,却不防虎口被剑柄重击一下。

他?吃痛,险些脱力。

也是此时,徐鹤雪起身,银白?泛冷的刃光闪烁,与石摩奴的金刀相抵,他?手?腕一转,剑锋绕着金刀一转,在距离石摩奴衣料腰腹最近的距离,他?近乎精准地抓住这个时机。

剑身擦着金刀在刺耳的声音中蹦出极浅的火星子。

石摩奴瞪大双眼?,后知后觉,低头只见剑锋已刺入自己腰侧,鲜血直流。

他?再抬起头来,

夕阳余晖之间,他?看见面前这个人握剑的那只手?,衣袖后褪,露出来一道又一道狰狞血红的伤口。

殷红的血珠悬在他?苍白?的腕底,要坠不坠。

第89章[VIP]天净沙(四)

身?着黑甲的胡兵犹如密云般堆积压近,骑兵锋利的长矛齐齐朝徐鹤雪刺来,沈同?川在城楼上?见状,立即大喊:“放箭!”

城墙之上?的兵士们操纵着床弩发出无数铁翎利箭,擦破凛风,发出短促的声响,秦继勋趁此机会在石摩奴的亲兵中撕开一个口子,提刀往前的刹那,正遇徐鹤雪后仰翻身?,踩踏胡人压下去的长矛一跃而起。

石摩奴腰侧受了?一剑,一手捂着血淋淋的伤处,虽不致死,却已不能?再战,一名亲兵迅速上?了?石摩奴的马背,拉拽缰绳大喊:“保护将军!撤退!”

胡兵们将石摩奴护在其中,迅速合拢后撤,不远处马蹄踩踏地面的震颤声重,飞扬的尘沙之间,沈同?川居高临下,认出己方?带有“齐”与“秦魏”二姓的旌旗,他立即抬手,“停下!魏统领回来了?!”

箭雨忽止。

魏德昌身?后还有领兵追击而来的涅邻古,混乱之中,涅邻古见石摩奴受伤,便慌了?神,顾不得前面魏德昌和他的魏家军,连忙去接应石摩奴。

魏德昌眼睑胡兵慌张撤退,“义兄!胡人已见颓势!我们快合力,乘胜追击!”

“不可。”

秦继勋一身?甲胄浴血,只?见魏德昌与杨天哲还未走近便调转马头,他还没应,便听徐鹤雪说道。

徐鹤雪衣襟边缘血色斑驳,几缕乱发在鬓边被风吹得乱荡,秦继勋忽见他双膝忽然一屈,剑锋嵌入地面,一个踉跄,便立即上?前去扶:“倪公子!”

“秦将军,让他们回来。”

徐鹤雪勉力站直身?体,握剑的手在袖间细微地抖。

“段嵘,挥旗!”

秦继勋的命令一下,段嵘立即令兵士挥动旗帜,魏德昌只?见止战的旗帜挥动,他像是被兜头的冷水一浇,不得不与杨天哲领着兵士们回头。

“义兄!多好的机会啊!石摩奴的粮草已被杨统领烧毁,他又受了?伤,此时正是士气?大减的时候,若我们此时追击,或可将其一网打尽!”魏德昌疾奔到?城门?前,下了?马便急匆匆说道。

杨天哲紧随其后,“是啊秦将军,万不可在此时放过石摩奴!”

“你们难道忘了?,我们如今的重中之重是什么?是守城!”秦继勋神情肃穆,厉声,“援军未到?之前,谁也不许轻举妄动!”

战鼓已止,寒风卷地,天色亦变得暗淡许多,倪素点燃琉璃灯,靠在城墙上?,看见沈同?川急急忙忙地提着衣摆从城楼上?下来,她看着他身?后,却始终没见那个人,她心中一跳,不由往前,“沈知州,倪公子呢?”

“倪公子在外头!他好像受伤了?!”沈同?川匆匆地回了?一句,便立即命守着内城城门?的兵士们开门?。

城门?缓缓打开,沈同?川还没往瓮城内探头,只?见倪素已飞快地从他身?边跑过,瓮城之内,除了?呆立的战马,便是满地的死尸,灯影所照,鲜血直流,堆积的尸体几乎挡住她的步履。

外城的城门?开了?,晦暗的天色,还未点燃火把的城中灰蒙蒙的,呼啸的风声犹如厉鬼的哭嚎,鲜血滴答。

无数兵士涌入,清理起地上?的死尸,胡人的尸体被丢在一旁,几乎要堆成一座小山,而每一个齐人兵士的尸体都被他们郑重地抬入城中收殓。

“倪公子你受伤了??快,快叫咱们营中的医工!”魏德昌心中虽不满徐鹤雪向?秦继勋谏言不许追击石摩奴,但?见他受伤,他亦露出紧张之色。

“不必。”

徐鹤雪一手提剑,拒绝了?秦继勋的搀扶,他迈着缓慢的步履走入城门?,只?觉眼前的漆黑被一道暖色的光影驱散。

那光影铺陈在沾满血水的地面,他的眼睫慢慢抬起,对面有一个女子,她穿着淡紫衫裙,挽着三鬟髻,只?有一根牙白的玉簪作饰,净白的长巾半遮她的发顶,也遮住她的半张面容。

她手提一盏琉璃灯,灯盏中的烛焰跳跃,那是照亮他双目的唯一光源。

“我有医工。”

徐鹤雪忽然说。

他浑身?痛得麻木,迈着极为艰难的步履,踩着琉璃灯铺散而来的光影,一步,一步地朝她走去。

越是走近,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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双目便越是清晰。

他看清她红透的眼眶,闪烁的泪意,忽然之间,步履一顿。

两人之间还相隔一段距离,四目相视的刹那,倪素的眼泪如簇跌出,忽然朝他奔去,她双臂一展,环抱住他的腰身?。

徐鹤雪脊背僵直,良久,他垂下眼睛,只?见长巾滑落,露出她的发髻,他伸出手,停在半空片刻,还是很轻很轻地,摸了?一下她的头发。

沈同?川在内门?看见这一幕,想要到?近前去,又觉得好像不大合适,他摸了?摸鼻子,没动。

“我们快走。”

倪素吸了?吸鼻子,松开他,扶住他的手臂,往内门?走去,路过沈同?川身?边时,徐鹤雪顺手将那柄剑交还给了?沈同?川。

沈同?川看着他们二人相扶往前走去的背影,他从未觉得自己的剑如此重,他低头,看着一颗血珠顺着剑锋滴落。

“德昌,我知道你们心里在想些什么,”秦继勋立在瓮城内,也才将视线从徐鹤雪的背影收回,“你们是觉得,我太听他的话。”

“义兄……”

“可老子不是傻子!”

秦继勋忽然厉声打断他,“他要是没有本事,他所为要是没有道理,老子身?为雍州军主将,何必要听他的话!”

“你们以为石摩奴意欲撤军之时,他为何忽然要冒着风险去与石摩奴交手?”

秦继勋的视线在魏德昌与杨天哲之间来回,“你们还未归,石摩奴彼时撤军,一旦与你们正面相遇,岂非正好给了?石摩奴与涅邻古前后夹击你们的机会?”

徐鹤雪意不在杀石摩奴,而是在为魏德昌与杨天哲争取时间,而石摩奴受伤,亦令涅邻古乱了?方?寸,无心作战,只?顾撤退,如此,又避免了?一场血战消耗。

魏德昌与杨天哲皆哑口无言。

秦继勋看杨天哲递还的松纹宝刀,他伸手接来,“我不知你们心中作何想,但?我,越是识得此人,我便越是为之可惜。”

“胸中有方?略,剑抵万刃光,”沈同?川提着那柄徐鹤雪用过的剑,走近他们,“这样?的人,无论投身?沙场,还是居于?庙堂,本该前途无量。”

可惜,那是一个将不久于?人世?的人。

忽然的静默笼罩于?四人之间,今日本是他们近来对阵石摩奴,最大的一场胜仗,但?四人面上?都有些沉重。

“我对不住倪公子。”

魏德昌满脸羞愧。

“诚如秦将军所言,倪公子这样?的人,我实在不该如此冒犯。”杨天哲亦垂首道。

借以天色的晦暗,多亏城墙上?的火把还没有点起来,只?有倪素手中的琉璃灯为徐鹤雪照亮,暂时还没有人发现徐鹤雪的身?形与常人相比,已有些许淡薄。

倪素掀开毡帘,将他扶进去,原本躺在毡毯上?的青穹见状,勉力坐起身?,他是鬼胎,自然能?敏锐地发觉徐鹤雪的不同?,他立即起来,拖着迟缓僵硬的身?体出去找香烛。

荻花露水煮的茶水还剩下一些,倪素要拿去炉子上?温,却听他道:“不用,给我吧。”

倪素不说话,将茶碗递给他。

她看着他端茶碗的手,发觉他的颤抖,也隐约看见衣袖底下血红的伤口,一道,又一道。

“倪小娘子。”

毡帘外,钟娘子的声音传来,“魏族长听说你有金针刺穴的家传本事,所以叫了?人来请你去治一治他的腿。”

这一两月以来,倪素用她的医术治好了?难民中疾病缠身?的妇孺,亦跟随军营中的医工们为受伤的将士医治外伤,此地几乎无人再疑心她的医术,城中有难产的妇人,或身?上?有隐症的妇人,都开始来寻她治病。

钟娘子与人闲聊,将倪素出身?江南雀县,杏林世?家的事儿说了?出去,她有金针刺穴的家传本事,亦是从钟娘子这儿传出的,魏府的老内知在毡帐外头接着钟娘子的话道:“倪小娘子,我家主君一到?这秋寒之时便开始双膝作痛,听说你会针灸,不防便去我们府中试上?一试?若你的法子有用,我们主君少不了?你的赏。”

傲慢的主君,养出的家仆也是傲慢的,这番话高高在上?,倪素满眼都是眼前这个人手臂上?皲裂的伤口,她心中充盈愤怒,扭头看着毡帘上?映出的人影,风吹帘动,那影子竟有些扭曲,“我不去!”

外头的老内知显然未料此女竟如此不识抬举,他脸色一变,语气?更不好,“倪小娘子,若不是战事所致,你以为我们主君会要你一个小娘子去给他看腿?”

“城中的医工,你们喜欢找谁便找谁,我金针刺穴的本事学得不好,就不拿你们的老族长来试了?,我怕他试不起!”

倪素一番针刺般的话令老内知的脸色一阵红一阵白,他在外冷哼一声,“好个牙尖嘴利的女子!不知好歹!”

毡帘外的人影消失,倪素回头撞见徐鹤雪的目光,她取走他手中空空的茶碗,“你别这样?看我。”

“你怎么了??”

徐鹤雪虚弱到?说话几乎只?剩气?音,一手撑在案角。

“我不去治他的腿,他不会死,”倪素几乎压不住鼻尖的酸涩,她眼眶又涌上?泪意,看着他苍白的面庞,“可是你呢?”

你死了?。

这个阳世?所有的药石,都救不了?你的疼。

“他,”

眼泪滑下脸颊,倪素颤声,“他是剐了?你的其中一人,凭什么他可以活到?儿孙满堂,而你不能??”

徐鹤雪怔怔地看着她,琉璃灯盏的光悄无声息,以微弱的力量,缓慢地修补着他残缺的魂火,凝聚起他散不断散出的莹尘。

他抬起手,还没触碰到?她脸颊的泪水,倪素又忽然来抱住他。

她抱得一点也不紧,反而处处小心,她不知道衣冠之下,那一道道的剐伤都在哪里,她其实很想看,但?她知道,他不会愿意的。

“我去为他治腿疾,那我成什么了??”

她哽咽地说。

徐鹤雪觉得她的这句话就像是她亲手交到?他手中的钥匙,只?要他顺从于?她,便能?打开约束心中欲念的枷锁。

莹尘飞浮,孤灯摇晃。

徐鹤雪忽然回抱住她,力道之大,根本不顾衣衫底下皲裂的伤口,双臂收紧,将她环在怀中。

倪素觉得自己好像被积雪裹住,胸腔里的那颗心疾跳不停。

她其实很想要他的拥抱。

哪怕这样?冷。

“徐子凌,这样?你会很疼的。”她的手轻放在他的肩背。

他却问?,“你会不会觉得很冷?”

她说不出他身?上?很冷的话,徐鹤雪知道她不愿意说,正如他也不愿意向?她坦白自己的疼。

他清冷的眉眼未曾显露分?毫情绪的波澜。

却俯首,抵在她的颈窝。

“就一会儿。”

就这一会儿,他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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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于?她。

顺从此刻的私欲。

第90章[VIP]天净沙(五)

打了胜仗,秦继勋自然?是要犒劳将士们的?,秦魏二姓的?族长毫不吝啬地送出?族中所有的?牛羊肉与高粱酒,毡棚外是兵士们高高兴兴来回搬挪干柴的?声?音。

倪素的?下颌抵在徐鹤雪的?肩,她迟疑地抬起原本放在他后?背的?手,琉璃灯盏照见她满掌濡湿的?血液,她指节屈了一下,血液开始以缓慢的?速度逐渐化为细微的?莹尘,幽幽浮浮。

毡棚外有步履声?临近,徐鹤雪几乎是立即松开倪素,青穹一手抱着香烛,一手掀开毡帘,正见他们二人相?对,坐在毡毯上。

倪素立即起身去接来他怀中的?香烛,却发现?自己站在他的?面前,他似乎又?比自己高了一些。

这种变化,青穹习以为常,他已?经挺过?了骨肉生长最难捱的?时候,如?今除了依旧畏寒以外,已?好了许多。

“我来帮你清理烛台,倪姑娘。”

青穹说。

“你才刚好些,快回去坐,一会儿我去要些艾叶,你晚上用它?泡脚,也许会好受一些。”倪素说着,便抱着香烛回到桌案前,将裹着残蜡的?烛台一一清理干净,再将蜡烛一支一支地放上去,借着琉璃灯中的?烛火,点燃。

“倪公子!”

毡棚外添了一道魁梧的?身影,倪素看他的?手已?经触碰到毡帘,她回头看向徐鹤雪淡薄的?身影,立时出?声?:“魏统领,不要进来!”

魏德昌抓着毡帘的?手一顿,“倪小娘子,这是何故?”

“他受了伤,我正在施救,”倪素飞快跑到徐鹤雪身边,蹲下去将被子扯来将他裹得严严实实,又?扭头看着毡帘上映出?的?那道人影,“魏统领若有话,还请晚些时候再说。”

魏德昌也不知为啥她治伤,他就不能进去,但他还是松开了手,就站在毡棚外头,“不行,我现?在就得说!”

“倪公子,”魏德昌喝了几碗酒,粗犷的?嗓音都沾着几分醉意,他身上沾血的?甲胄还没脱,不自觉在帘外站直身体,又?抱拳俯身,“我老魏来给你赔不是来了!今日我与杨统领实在冲动,我是个粗人,这心里头没有那些弯弯绕绕,也不像你与义兄那样想得周全,但我老魏保证,往后?再不这样了!”

徐鹤雪被倪素裹在她的?被子里,她这一天下来也没有闲下来的?时候,被中其实没有她的?温度。

魏德昌在外面等?了片刻,心中正疑惑,才听里面传来徐鹤雪的?声?音:“魏统领不必如?此?,你有以一敌百之勇,非如?此?,秦将军亦无把握偷袭石摩奴驻地,毁其粮草。”

“我就是这一身蛮力还堪用。”

魏德昌站直身体,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一声?,“杨统领本也是要来给你赔不是的?,但方才在席上,他被我灌醉了,此?刻正酣睡呢。”

“灌醉?”

徐鹤雪敏锐地抓住关键所在。

“是啊,义兄说,杨统领近来功劳不小,让我好生与他喝一顿,他酒量不及我,才两?坛子,他就人事不省了哈哈哈哈……”

徐鹤雪盯住毡帘上的?影子,“魏统领,秦将军在何处?”

“他嘛……”

魏德昌话说一半,听到些动静,他转过?头,正好看见秦继勋一手按着松纹宝刀走来,他立即喊:“义兄!”

秦继勋将他上下打量一番,“你在这里做什么?”

“我来给倪公子赔不是。”

魏德昌指了指毡棚。

秦继勋拍了拍义弟的?肩,“德昌,马上就要换防,你快去安排人将城楼上的?儿郎们换下来,切记,酒这东西,他们可以喝,却不能多喝,多事之秋,我们无论何时都不可放下防备。”

魏德昌挠了一下脑袋,“那你还让我跟杨统领……”

“你酒量太好,我先前忘了让你收敛些,此?事怪我,”秦继勋神色如?常,“你快去吧。”

涉及军务,魏德昌也不耽搁,点了点头,转身便走。

徐鹤雪在毡棚内静听着他们之间的?谈话,毡帘外只?剩一个人的?身影,秦继勋在外面道:“倪公子,你的?伤如?何了?不知我能否进来?”

青穹在秦继勋与魏德昌说话间便找出?来一张轻薄宽大的?毯子,倪素与他一块儿将搭衣裳的?木施搬过?来,将毯子搭上去,充作一面屏风。

“秦将军进来吧。”

倪素站直身体,抬手擦了擦额头上的?细汗。

秦继勋掀开毡帘入内,只?觉其间亮如?白昼,简易的?“屏风”遮挡遮挡了他的?视线,倪素走上前,“秦将军,他受了伤,此?时没有遮面,不便与您相?见,请您见谅。”

秦继勋当然?记得这位倪公子面上有疾,他点头,“我与倪公子如?此?说话也可。”

青穹将一把椅子搬来他身后?,便与倪素一块儿出?了毡棚。

他们也没有走远,就在几步开外,倪素找钟娘子要了两?个包子,两?碗热汤,便与青穹一块儿坐着吃。

青穹咬下一口包子,还是没忍住,“倪姑娘,你怎么不劝劝他?他总是这样折腾自己,可这里,又?能有几个人记得他的?好呢?就算能记得,也是记得他倪公子这个身份,而不是……”

而不是徐鹤雪。

青穹抿唇,没说出?来。

“他又?不是为了让人记得他的?好才做这些事的?。”

热汤里有胡椒,喝了几口下去,倪素因为那个拥抱而发冷的?身体暖了许多,“这世上的?人,大多都有自己所奉行的?道,有的?人就算是死?,也不会忘记自己的?道。”

她立志行医,也从不是为了让天下女子都记得她的?好,所以她理解他的?道。

“我不能拦他,”

倪素看向身边被厚厚的?披风裹得严严实实的?青穹,“我要帮他。”

冷月高悬,疏星暗淡,城中篝火一簇又?一簇,燃烧跳跃,兵士们聚在一块儿喝酒吃肉,热闹至极。

这是他们驻守雍州以来,最为扬眉吐气的?时刻。

毡棚内,徐鹤雪隔着搭了毡毯的?木施,直截了当地询问秦继勋,“将军是故意要魏统领灌醉杨统领的??”

“倪公子心细如?尘,”

秦继勋愣了一瞬,手撑在膝上,“实不相?瞒,即便今日得胜,我心中亦有不安之处。”

徐鹤雪咳嗽了两?声?,声?音透着虚弱,“所以,秦将军已?经让人去巡视天驹山鸟道了?”

“不错。”

秦继勋点头,石摩奴负伤撤退之时,他听见这位倪公子说不要追的?话,便发觉倪公子与他或许已?经想到一块儿去了。

“天驹山鸟道年年修缮,宋嵩在时,他再贪也不敢怠慢天驹山的?工事,我实在疑惑,为何偏在此?时,它?便出?了纰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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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秦继勋面色凝重许多,“倪公子,我怀疑,雍州城内有内鬼作祟。”

若他的?猜测为真,那么这于雍州城而言,实在是一件极为严重的?事,这也正是他不将自己的?猜测告知魏德昌的?原因。

魏德昌是直肠子,极易冲动,此?事一旦声?张,便会引起城中人心慌乱。

他之所以让魏德昌灌醉杨天哲,也是为了让段嵘代替杨天哲去巡视天驹山。

“将军!”

毡棚外忽然?有急促的?步履声?临近,秦继勋听出?是段嵘的?声?音,他立即道:“进来。”

段嵘掀帘进来,看见挡在中间的?木施,愣了一下,随即便将手中的?断木板双手奉上,“将军这木料是我从天驹山底下的?山涧中找到的?,果然?有异!”

段嵘气喘吁吁的?,满脑门儿都是汗,“刀刃切口大的?是正面。”

多亏毡棚中烛影明亮,秦继勋接来细细地端详一番,脸色变了又?变,他立即从木施底下将其递给徐鹤雪,“倪公子,你看。”

徐鹤雪接来,这块残缺的?木料颇为厚实,两?面都有刀痕,但切口却是不一样的?大小。

“胡人的?金刀极有重量,他们趁夜攀援天驹山,必不便带刀,即便带了,要抬起来从底下破坏鸟道,也是事倍功半,他们用匕首才更衬手,的?确背面更符合匕首的?切口长度。”

正面,是供鸟道之上的?雍州军来回踩踏的?那一面,既有磨损,又?有尘泥,反观背面,撇去那些密密麻麻的?刀刃切口,便要平整光滑许多。

天驹山的?鸟道,非是自下而上的?胡人毁坏,而是有人事先在上面便做了手脚。

外面的?热闹声?重,而秦继勋心中却泛寒,“天驹山上,一半的?守军是我秦家军,一半,是起义军。”

“自然?不可能是咱们秦家军的?儿郎!可是,”段嵘皱起眉头,满心疑虑,“可是杨统领他自来到雍州城,便一直不遗余力地与我们一块儿守城,他杀的?胡人不在少数,今日更是与魏统领一道烧了石摩奴的?驻地,杀了涅邻古的?侄儿萨索,依我看,即便是有内鬼,也绝不可能是他。”

其实秦继勋心中亦有此?疑问,若是杨天哲,他绝不可能为雍州如?此?尽心尽力,“昨日负责值守天驹山的?武官都是谁?”

“咱们军中昨日值守天驹山的?是刘用,刘获,刘忠兄弟三人,杨统领军中的?则是董成蛟,胡达,孙岩礼。”

“他们现?在何处?叫他们到我帐中,我来问话。”

秦继勋站起身。

段嵘领了命,转身便跑出?去,秦继勋转头对徐鹤雪道,“公子受了伤,便先好好休息。”

秦继勋才走出?毡棚,却撞上段嵘急匆匆地跑回来,“将军!董成蛟与胡达已?不在席中!”

毡棚内,徐鹤雪才支撑着身体,勉强站起来,便听见段嵘的?这一声?,他迈着缓慢的?步子走到毡帘旁,“段嵘,他们二人今夜,可有什么任务?”

“董成蛟要给天驹山送征来的?民夫与武器营的?箭支。”

雍州军的?武器营设在一间民宅里,这还是秦家给腾出?来的?地方,所有造武器的?工匠吃住都在这里,竟也宽敞得很。

灯火通明的?楼阁上,所有的?工匠们聚在一块儿,每个人或多或少都有些紧张,你推我,我推你的?,一个老头用胳膊肘捅了捅身边的?人,“范江,你站前面儿!”

这些天以来,范江与这些人在一块儿围着面前的?这个床弩转,手上布满了细小的?伤口,他紧张地搓一下手,针扎似的?疼,到底还是一瘸一拐地走到床弩后?面,仅凭他们这些人是拉不开床弩的?弓弦的?,他便喊了一声?:“外头的?兄弟,进来帮帮忙吧!”

守在廊上的?兵士们听了,便立即跑进门来,他们看着那架三弓床弩,脸上也都带了些好奇又?期待的?神情。

他们帮着将床弩推到外面的?栏杆处。

“快!咱们一块儿使力!”资历最老的?工匠一抬手,所有人都聚到床弩后?面,众人的?目光都聚集在抵在弓弦上的?铁翎箭支。

他们居高临下,箭支所指,是被空置的?一片空巷。

他们一起拉动床弩,几乎都不约而同地屏住了呼吸。

“放!”

范江泛干的?嘴唇颤了颤,振声?。

所有人同时卸力,长三尺五寸,粗五寸的?铁翎箭刺破风声?,擦着他们的?耳膜,猛地弹射出?去。

兵士们最先反应过?来,记着适才的?方向,疾奔出?去。

夜里看得不太清楚,范江与所有人都在楼上焦灼地等?待着兵士的?回归,约莫过?了两?盏茶,兵士们气喘吁吁地将拾捡回来的?铁翎箭交还,一名兵士抹了一把脸上的?汗水,笑道:“一千五百步!”

楼上寂静一瞬,瞬间爆发出?此?起彼伏的?声?音:“成了!”

范江傻呆呆的?,那名头发花白的?老工匠摇晃他的?脑袋,“范江!听清楚了吗?咱们成了!一千五百步有了!”

“我听到了,”

范江摸着铁翎箭,“听到了……”

弩射距离有一千五百步的?三弓床弩,他们造成了。

“如?此?,我们又?比那些胡人多了几分优势!”兵士们也高兴极了。

秦继勋给武器营也分了一些牛羊肉,所有的?工匠忙到此?时才觉得饿,一个个说说笑笑地下楼,白胡子老工匠看着范江还在床弩面前发呆,便好笑地喊:“嘿,范江,说你呢!你在想什么呢?”

范江迟钝地抬起头,撞见白胡子老头的?笑容,他也不自禁地笑了一下,“没什么,何老,我就是忽然?觉得,我好像也有些用处。”

白胡子老头看着他,“这是什么话?你当然?有用处,咱们做工匠的?,都各有各的?用处,旁人如?何轻贱,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咱们自个儿心里头得看得起自己!”

“你往常是做些造箱笼修房屋的?木工活儿,如?今不也做得这杀胡人的?法宝么?你在这儿没日没夜的?,比我们任何人都拼命,我也瞧得出?,你在这上头其实是很有天资的?,又?是个肯吃苦的?,你若是不嫌,往后?就跟着我一块儿在军营里头做活,我半辈子都是做这些武器的?,只?要你想学,我就都教给你。”

范江一惊,“何老,我……”

“怎么?不愿意啊?”

何老挑起松弛的?眼皮。

“愿意!”

范江毫不犹豫,他将那沉重的?铁翎箭抱在怀中,“何老,我愿意。”

这一刻,他想起妻子阿双,想起她生前所受的?种种折磨,想起自己因胡人闯入雍州城而受伤的?腿,他胸腔里很多的?情绪起伏,犹如?江海翻覆,“我这样的?人,虽然?不能上战场,也很难拉得动弓,用不来剑,但是我可以造最好的?床弩,最利的?箭矢给我们的?将士用……”

谁说木匠,就不能有报国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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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说他瘸了腿,就不能向胡人讨要欠他妻子的?那份血债。

“说得好!”

何老的?眼睛浸满笑意,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走吧,吃碗羊肉汤,咱们这儿的?好消息,就要送到秦将军那儿去了。”

“您先去,我将这里收拾一下。”范江指着屋子里的?狼藉。

“你别那么勤快,他们都没收拾呢。”

何老摇摇头,还是背过?身,朝楼梯下走去。

楼上只?剩范江一个人,他扫了扫屋子里的?碎屑,便一瘸一拐地走到长案旁看了会儿图纸,那是他与这些工匠连日来的?成果。

他看了又?看,不由?地将扫帚靠在案角,自己慢慢地坐在地上,烛光照不见这片角落,他在阴影里,小声?地唤:“阿双?”

他连着唤了几声?。

没人应他。

他沉默地坐着,捏得图纸发皱。

底下忽然?吵闹起来,他还没来得及站起身,便听得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越来越近,他在桌案下,看见两?个人率先走进来,后?面的?兵士跟上来,其中一人指挥道:“你们快一些,别误了出?城的?时辰!”

原来是来搬铁翎箭的?。

范江正欲站起来,搬了铁翎箭的?兵士们很快出?去,那道门匆忙被穿着墨绿衣袍的?人合上,“你此?番出?城,就不回来了?”

范江猛地一顿。

“自然?不回来,耶律真将军已?近汝山,如?今石摩奴又?受了伤,咱们的?目的?已?成,我自然?要回去给耶律真将军报信。”

另一个身穿玄色衣袍的?人压低声?音,“雍州军的?城防我已?弄得很清楚,到时将军来此?攻城,便是易如?反掌。”

“那些民夫,你作何打算?”

“自然?是都杀了,难道还带着他们一起去汝山不成?”

范江几乎双腿瘫软,他清楚得听见他们口中谈及的?将军,是一个胡人的?名字。

耶律真,分明就是那个在十六年前攻打雍州城的?胡人将领!

他们是内鬼!

范江目光上移,看见桌角的?一个神臂弩,他想也不想,动作极轻地拿来手中,那二人还在谈话,他缓慢挪动到桌案底下,仰头。

神臂弩对准一个背向他的?人。

他满脑子都充斥着妻子阿双的?脸,想起她对胡人的?惧怕,憎恨,想起她生前死?后?都在折磨着她的?那些痛苦的?记忆。

他双目湿润,指节紧绷。

不,

不行。

他的?手指忽然?松懈,他要先将这件事告诉倪公子,告诉秦将军!不能让这个叛徒出?城!

然?而目光一抬,他蓦地对上一双阴鸷的?眼。

“胡达,有人在你身后?。”

那个人紧盯着范江。

名唤胡达的?男人立时便要回头,而范江却立即射出?箭矢,那玄衣男人拉拽他不及,胡达被一箭穿胸。

范江满掌是汗,再射出?几箭,却被那有了防备的?玄衣男人尽数躲开,眼看他抽出?刀,范江立即起身,惊慌失措下,他撞开一旁的?棂窗,囫囵滚了出?去。

“来人!”

他一瘸一拐地往楼下跑,“快来人!起义军有内鬼盗取雍州城防!耶律真已?近汝山!”

范江扯着嗓子,用足了力气,一遍一遍地大喊:

“耶律真已?近汝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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