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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1章[VIP]行路难(二)
月寒风凛,原本静谧的军营中忽然杂声?四起,甲胄碰撞,步履声?繁,诸般呼痛的惨声?,还有营中医工匆忙命人烧热水,找伤药的呼喊。
徐鹤雪在床沿静坐,忽而睁开眼,他看着?竹床上昏睡的姑娘,不知何时她的前?额又爬满细汗,他拿起布巾替她擦了擦,随即才伸手从她松懈许多的指缝间抽出衣袖,一手扶着?床沿,艰难地站起身,重?新戴好面具。
才掀开帐帘,徐鹤雪迎面撞上一身血腥气的秦继勋,他手中的宝刀还沾着?淋漓鲜血,脸上与手背上都有刀伤还未来得?及包扎,这么一相撞,徐鹤雪踉跄两步,秦继勋立即要上前?扶,却见他扶着?一旁的帐帘,站直了身体。
“倪公子?,你没事吧?”
秦继勋语带关切,“可寻医工瞧过?还有倪小娘子?,她……”
“我们都无大碍,秦将军不必担心?。”
外面虽灯火通明,却并非是?倪素亲手所点,徐鹤雪听?见他的声?音才辨认出他是?谁。
秦继勋扶着?他走到外面的火堆前?坐下,“苏契勒自?戕了,他的裨将扎赫拼死抵抗,已为段嵘所杀,剩下的那些胡兵,大都拼死抵抗不肯投降,还活着?的,我亦如你所言,将他们绑了回来。”
“只是?……”
秦继勋的神情凝重?许多,“杨天哲说,苏契勒帐下大将石摩奴领着?数万精兵已近汝山,若非如此,杨天哲今日也不会如此及时地出现在苏契勒后方。”
秦继勋虽一早遣人去汝山给杨天哲送信,请他一同围困苏契勒,但有苏契勒事先放出的消息在先,杨天哲未必会全信,他之所以?能如此迅速地领着?起义军赶过来,是?因后方丹丘大军逼近,他不能后退,只能往前?。
“南延部落的人一向如此,即便?你能将苏契勒活捉,来日石摩奴兵临城下,他一样宁死也不愿自?己成为雍州军威胁石摩奴的筹码。”
徐鹤雪若在两军交战时将苏契勒带走,扎赫等人一定会拼了命地来追赶他,他便?不能带着?倪素顺利冲出重?围。
但那时,徐鹤雪也已料到如今这个?结果,苏契勒的态度便?是?石摩奴的态度,石摩奴作为苏契勒的拥护者,又是?南延部落出来的大将,苏契勒一旦落入雍州军的手里,石摩奴心?中便?会明白苏契勒的选择。
乌络王庭以?能力为先,苏契勒此番遭逢大劫,即便?是?活着?回到王庭,他亦不能在自?己的父兄面前?抬起头。
“可按照我们之前?的计划,今日本该暂留苏契勒的性命,这样沈知州的奏疏才有足够的时间送到云京,后方的援军也能及时赶到。”
秦继勋刀锋嵌入尘土,他一手撑在刀柄上,火光照得?刃光凛冽。
徐鹤雪半垂的眸子?毫无神采,他依旧面无表情,只一手扶在膝上,“秦将军,后悔吗?”
“十几年来,我心?中觉得?后悔的事很多,但唯独今日这件,我绝不后悔。”
秦继勋才经历了一场战场上的厮杀,他并无疲态,反倒精神奕奕,整个?人如同一柄生锈的刀,今日见了血,才褪去锈迹,显露森然的锋芒。
苏契勒进犯雍州之心?昭然若揭,秦继勋之所以?破釜沉舟,借宋嵩的死围困苏契勒,也不过是?想占得?一分先机,使朝廷放弃偏安的打算,更是?想令后方调遣援军的时间充裕一些。
但眼下苏契勒已死,留给他们的时间不多了。
“那些俘虏,秦将军不妨好好审一审,你从未与石摩奴交过手,撬开他们的嘴,你或许也能知道一些有用的东西。”
徐鹤雪轻抬下颌,“还有杨天哲,他在王庭虽为末官,却也不可能什么都不知道。”
雍州军一旦与石摩奴手底下的居涵关守军开战,那么大齐与丹丘十几年来的表面平和,就将彻底被击碎。
雍州不可避免,将要面临一场恶战。
“倪公子?不是?要见杨天哲么?”
秦继勋点点头,“待他们安置好,我便?让你二?人一见。”
秦继勋没有多待,唤来一名医工匆匆包扎了伤处,便?又起身去忙战后的军务,徐鹤雪被青穹扶入帐中,其中的灯烛已烧没了大半,他的视线很模糊。
“倪姑娘,你醒了?”
只听?得?青穹忽然一声?,徐鹤雪立时偏头朝竹床那面看去,只见一道不甚明晰的影子?,他听?见她“嗯”了一声?,嗓音干哑:“青穹,麻烦你将烛台上的残蜡换了,再拿火折给我。”
“好。”
青穹将徐鹤雪扶到床沿坐着?,便?迈着?迟缓的步伐回头去找新的蜡烛。
徐鹤雪看不清倪素,却感觉到自?己的衣袖被牵扯了一下,他抬起眼帘,只见她轮廓模糊,“还疼不疼?”
“这话,我也正想问?你。”
倪素咳嗽一声?,声?音虚浮无力。
她面前?的这个?人已换了一身衣裳,干净柔润的淡青圆领袍,中衣领子?雪白严整,没有一丁点的血迹。
脱去那个?铜质面具,他又裹上了长巾。
“没事。”
徐鹤雪神情平静,伸手摸索着?在一旁的案几上倒了一碗热茶,端来她的面前?。
倪素身上没有力气,起不来,徐鹤雪听?见衣料摩擦被子?的窸窣响动?,她因疼痛而溢出的短暂气音,他立时将茶碗放回,又俯身来扶她。
他的手才扶住她的肩背,冰凉的温度透过中衣贴来倪素的皮肤,她颤了一下,其实只是?很细微的一下,但他手一顿,立即要松开她。
倪素却攥住他的手腕。
他看不清她的脸,不知道倪素在肆无忌惮地打量他,她垂下眼睛,视线落在他的手背,起伏的青筋覆在冷白的皮肤底下,这只手无论?是?握笔,还是?握剑,都那么有力。
“我想喝水。”
她说。
徐鹤雪一言不发,却没有再收回手,只是?将被子?裹在她身上,再扶着?她坐起身,将软枕支在她身后。
倪素用没受伤的那只手接过他递来的茶碗,抿了几口,干涩的喉咙终于好受许多,恰逢青穹进帐,抱回来一些蜡烛,在一旁摆弄烛台。
“那匹白马呢?”
倪素靠着?软枕,问?。
“我阿爹正在给它喂草料吃,我方才过来,还见它一边吃一边在摇晃尾巴呢。”青穹听?见她的声?音,便?转过头来,慢吞吞地说。
徐鹤雪安静地听?,没什么反应。
“你从前?的那匹马,叫什么名字?”
倪素问?。
徐鹤雪想起今日乌络苏契勒所说的那番话,他闭了闭眼睛,“悬星。”
倪素将这个?名字默念了一声?,说,“真好听?。”
“它长得?很像悬星,对吗?”
徐鹤雪颔首,“它们同样有银灰色的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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毛。”
不同的是?,悬星的腹部有些杂色,而今日这匹马则是?通体雪白,毫无杂色,唯有鬃毛泛着?银灰。
徐鹤雪在军中多久,悬星便?伴他多久。
荣与辱,它皆在侧。
“这算不算是?一种缘分,悬星虽然不在了,可是?它的小马来到你身边了,它那么烈的性子?,只是?嗅闻一下你的衣襟,就开开心?心?地跟着?你走,它知道你是?谁,也许,它生来就在等你。”
倪素看着?他,“你不给它取一个?名字吗?”
“对啊徐将军,也不知道它从前?叫什么,不过,我想,它一定不喜欢胡人给它取的名字。”青穹将换了新蜡的烛台拿到倪素的面前?,又吹燃火折,递给她。
倪素点燃烛火,也顷刻令徐鹤雪的眼睛恢复清明,他看清她苍白的面颊,细腻脆弱的颈项,那双看向他的眼睛。
倪素与青穹都在望着?他,等待他给外面正在热情吃草的小白马取名字。
“我想让它跟着?你。”
半晌,徐鹤雪对她说道。
“所以?名字,由?你来取。”
“为什么?你不喜欢它吗?”倪素愕然。
“不是?。”
正是?因为喜欢,徐鹤雪才想将它留在她的身边,她一个?人在这世上,总需要陪伴。
他不能伴她长久。
这是?徐鹤雪心?中一直都很清楚的事,他不会再入幽都,亦不愿栖身九天,他来阳世里走的这一遭,是?一条不能回头的不归路。
“我取也不是?不可以?。”
倪素的声?音落来他耳畔,徐鹤雪抬起眼睛,看见她泛白的唇弯了一下,说,“反正跟着?我,不也是?跟着?你么?”
没有一颗会跳动?的血肉之心?,他只有莹尘无声?地浮动?于他的衣袖边缘。
“嗯。”
他应了一声?,神情无波。
“叫什么好呢?它长得?那么干净雪白,要不然叫小白?”青穹挠了挠光秃秃的脑袋,又觉得?不妥,“它阿爹的名字那么有学问?,它叫小白是?不是?不太好?”
倪素绞尽脑汁,好一会儿,她忽然神光一亮,抓住他的衣袖,引得?莹尘飞浮落去她的手指,“我想起一句诗——日轮驻霜戈,月魄悬雕弓。”
“我曾听?兄长念的,它的阿爹叫悬星,它不如,便?叫霜戈?”
“这个?好!”
青穹一拍手掌。
徐鹤雪在他们两人的目光中点了点头。
青穹立即转身出去,叫着?“霜戈”这个?名字,去跟他阿爹一块儿喂马了。
倪素被他重?新扶着?躺下去,肩上的疼痛令她抬不起左臂,她前?额又冒出些冷汗,呼吸都发紧。
她又昏昏欲睡。
徐鹤雪看她的眼睛闭起来,以?为她睡着?了,便?慢慢地扶着?床沿起身,随即拿起一盏灯,走出去。
倪素睁开眼,看见帐帘一动?,他的身影被掩盖。
她听?见他入了隔壁的帐中,也听?见他偶尔的轻咳,竹床轻响一下,也许是?他躺了上去。
他不动?了。
外面风沙吹拂,声?声?呼啸。
倪素在明亮的烛影间,看见被搁在桌案上的铜质面具。
狰狞而冷硬。
今日,
她见到了全天下最好的小进士将军。
第82章[VIP]行路难(三)
天色还没亮透,秦、魏两族的族长带着一大帮族中子弟与百姓站在城门口?与秦继勋、魏德昌二人对峙。
“伯公,您难道?想妨碍雍州军务?”
秦继勋冷声?道?。
“秦将军的军务,我一个老头子如何敢妨碍?”秦家的老族长拄着拐,颤颤巍巍地开口?,“我不过是想问将军你,你预备放何人进城?”
秦继勋心中其实也清楚这两位族长的来意,他一双冷冽的眸子轻抬,青黑的胡须一动,“您此时领着人回去,我便不治您的罪。”
“治罪?”
魏家的族长中气倒是比秦继勋的伯公要足,“都知道?你秦将军铁血手腕,铁面无私,当年改易风俗时你就已经治过你秦家族亲的罪,如今便是面对你的伯公,也是毫不留情面的!”
言语之间是毫不掩饰的嘲讽。
“祖父。”
魏德昌拧起眉,示意他不要再?多言。
魏家族长却盯住他,“阿昌,你说,你们预备让谁入城?”
“杨天哲,但是他……”
魏德昌话才说一半,便被魏家族长打断,“诸位可都听?见?了?杨天哲,那是谁啊?十六年前因父罪而叛国的杨天哲!”
他一振声?,周遭顿时议论纷杂。
“阿昌,难道?你忘了,此前你才与我说,是谁杀了你儿阿瞻?”魏家族长环视一眼四周,再?将目光定在魏德昌身上。
“那时是我被人蒙蔽,祖父您莫再?多言。”
“何人敢蒙蔽于?你?”
魏德昌正欲张嘴,却见?身边的秦继勋抬手阻止,他只好?咽下要脱口?而出的话。
如今他们正要借宋嵩之死大做文章,自然不能在此时将其中的内情透露给更多的人知道?。
“你说不出来,便是盲目信人了?”魏家族长若有所指。
秦家族长一听?这话,立时眼一横,“你这话是何意?德昌与继勋为义兄弟多年,难不成继勋会哄骗德昌?要他放下杀子之仇,迎一个叛国贼入城?”
“我并非是这个意思,不论是咱们两族,还是雍州现?今的这些?百姓们,少有没在十六年前受过大灾的,当年胡人来势汹汹,烧杀抢掠,德昌的父亲,还有你们秦将军的父兄,哪个不是死状凄惨,烧得连骨头都找不到?这座雍州城,当年烧没了一半,多少人死于?非命……”
魏族长话至此处,他喉头发涩,此间天色青灰暗淡,杂声?渐退,众人几乎沉默。
“昔年杨天哲之父杨鸣天生怕死,大敌当前意欲弃城而逃,被苗天宁苗统制一刀杀了,何以他杨天哲安然投敌十六年后?,想要回来,便能回来?”
魏族长的拐杖重击地面,“今日若由他入城,来日,我等?又将如何面对死去的至亲?!”
“不能让他入城!”
“谁知道?他究竟存的什么?心思?既做了胡人的走?狗,又为何要回来?”
越来越多的声?音涌现?,诸般揣测纷至沓来。
秦家的老族长一言不发,双手按在拐杖上,以支撑自己佝偻的身体,他只用一双浑浊的眼睛,平静地凝视秦继勋。
倪素在城楼之上,听?着底下那片翻沸的人声?,越来越多的雍州百姓聚集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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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愤怒地叫喊着“不能让杨天哲入城”的话。
“咱们雍州军都要撤入城中了,难道?还能留杨天哲的起义军在城外么??真若如此,那杨天哲和他手底下的人该作?何想?”
段嵘与她站在一处,瞧着底下的动静,叹了一口?气。
“秦将军的军令,他们也敢不听?吗?”
倪素扶着左肩,穿着男子的朱红袍衫,梳着利落的发髻,朝底下望。
“雍州就这二姓大族最是了不得,这周边的百姓,有些?是倚靠着他们两家而活的佃户,有的则是在他们那儿帮工,他们两家这些?年也没少恩济穷苦的人家,这二位族长,都是德高望重之人,当年胡人打到雍州来,多少人逃难,唯这二位领着全族人死守此地,军粮不够,他们便开仓放自己家的粮,如此才让苗统制与守城军在胡人的猛攻之下,得以坚持数日。”
段嵘的手指在城墙上来回一指,“雍州守城之战过后?,朝廷拨来的钱不够,也是这二位族长出钱出力,将另外半边破损不堪的城墙重新修葺。”
倪素随着他所指的方向一看,两边的砖墙果然新旧不一。
“将军其实很敬重他这位伯公,”
段嵘又自顾自地说道?,“只是自打将军一力维持破除旧俗的军令之后?,他与他这位伯公之间,便少有话说了。”
“为什么??”
倪素听?他提及旧俗,便转头望向他。
“百年的风俗,本地人尚不以为恶,何人又敢置喙?唯有那一个而已。”段嵘抬了抬下巴。
“你说的是……”
“徐鹤雪。”
段嵘很轻易地说出这个被刻在桑丘残碑上的名字,“当初就是他,不顾秦魏两族威势,在此地行?破除旧俗之法令,敢有挑衅或再?犯者,都被他从严处置,被处置的人中,多有秦魏族中子弟。”
“若非如此,徐鹤雪当年即便身负死罪,也不至于?要受早已被废除的刑罚,将军延用他的这道?军令,岂非与族中作?对?”
段嵘絮絮叨叨,而倪素却因为他这样一句话而脑中轰然,城墙之上寒风呼啸,她滞了片刻,又猛地朝底下望去。
她浑身冷透了,几乎站不住,踉跄地往后?退了几步。
“倪小娘子?”
段嵘连忙伸手来扶。
徐鹤雪就在不远处的几级石阶下与人交谈,听?见?段嵘的惊呼,他提着衣摆走?上去,正见?段嵘稳稳地握着倪素的手肘。
长巾遮掩了徐鹤雪的面容,他一双眸子定在段嵘的那双手上,神情亦清冷无波,却步履无迟,走?到她的面前去。
“倪素。”
段嵘的手何时握着她的手肘又何时松开,倪素其实都不曾注意,唯有他的声?音落来,才令她倏尔从尖锐纷乱的思绪里回神。
倪素看向他。
蒋先明临危受命知雍州,从民意,以凌迟之刑处死叛国罪臣徐鹤雪。
市井之间,人声?纷繁的热闹之处,哪里有蒋先明的清名传颂,哪里便有叛国将军徐鹤雪的恶名广流。
可是蒋先明从的民意,到底是什么?民意?
是如今日这般,二姓大族的族长振臂一挥,千万附庸簇拥而来的……所谓民意么??
徐鹤雪只见?她脸色发白,以为她肩上的伤痛得厉害,正欲说些?什么?,却不料她的手忽然伸来,一下握住他的手。
她的掌心温热,反衬他的冰冷,而她的手指越收越紧,徐鹤雪发觉她有些?细微的抖。
“我杨天哲可以暂不入城!”
忽的,城墙之下,城门之外,传来一道?声?音。
段嵘立即跑到城墙另一边去,果然见?城墙之外,是一身甲胄未脱的杨天哲,他身形高大,下巴蓄着青黑的胡茬。
“我年少之时因一时激愤而转投丹丘王庭,”他说着,忽然双膝一屈,竟在众目睽睽之下,重重地跪了下去,“我愧对君父,亦愧对尔等?雍州百姓,我可以暂不入城,我手底下的起义军也可以跟着我暂守城外,但请秦将军,请诸位,能够放我带回的老弱妇孺入城安顿!”
他所说的老弱妇孺就跟在他身后?不远处,被兵士们护着,一个个衣衫褴褛的,怯生生地朝城门靠近。
城门之内,一时寂寂。
“不能相信他!”
“谁知道?他什么?居心?他带回来的这些?人里,有没有他安插的奸细也未可知!咱们雍州城要是进了这些?人,指不定又要遭什么?样的难!”
有人起了头,如乱石击水,惊起波涛。
“秦将军!这么?些?年您一直将雍州城守得很好?,咱们大家都记得您的好?,可此人实在不足为信!”
“是啊秦将军!”
眼见?这样的声?音越来越多,秦魏两姓的族长却一直没有开口?说话。
被起义军的兵士们护在中间的老弱妇孺一时再?不敢抬步往前,他们瑟缩在一块儿,埋着头,茫然又难堪。
杨天哲闭了闭眼,干裂的唇翕动,颓然地跪在那里,什么?声?音都发不出。
“诸位之中,难道?没有在十三州至今未能归来的至亲?”秦继勋抬起下颌,扫视着面前这些?人,“本将军就在城门之内的方寸之地,给他们搭建毡棚暂作?栖身,诸位也要拦?”
城墙之上,倪素忽然拉着徐鹤雪朝石阶底下去,她的步子有些?急,察觉到徐鹤雪的步履有些?跟不上,她想起他身上的伤,一下慢了许多。
“此处搭好?毡棚后?,本将军自会派人来守,无论何人,胆敢妨碍军务,我必治罪!”
倪素牵着徐鹤雪走?下城楼,正听?见?秦继勋这一道?军令,而城门之外传来一阵骚动,倪素回头,瞧见?一名形容憔悴的妇人扶着微微隆起的腹部跪坐在地上,面如金纸。
“秦将军,若要搭毡棚,还请尽快搭起一个来。”
倪素立即对秦继勋说道?。
秦继勋朝外面看了一眼,随即令人赶紧去准备毡棚,又招手让段嵘将那妇人赶紧带进来,那妇人却扑通一下跪在段嵘的面前,抓着他的衣摆,哭求:“大人,请赐我一碗药吧!”
她的衣袖往后?堆叠,露出来她臂上一道?显眼的刺青。
众目睽睽之下,她惊惶地拢紧衣袖,浑身发颤,根本不敢迎上此间所有人的目光。
“她那是胡人的……”
有好?多人窃窃私语。
只有丹丘胡人,才会在军妓的臂上刺字。
这么?多双眼睛好?似凌迟着妇人的每一寸血肉,她的眼睑不断有眼泪砸下,却听?一道?清越的女声?响起:“毡棚搭好?后?,可有娘子愿意帮我?”
魏家的族长回头扫视一眼众人,人群之中安安静静,一时无人出声?,他回过头,面无表情地审视着那个作?男装打扮的年轻女子。
她的身侧,是一个以长巾遮面的年轻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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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记得雍州曾有旧俗约束女子,在七出之外,亦可不遵律法,私下处置,”倪素任由众人肆意打量,“后?有法令破除此风俗,我想问诸位娘子,心中究竟是高兴,还是不高兴?”
“你这女子,胡言乱语些?什么?!”
魏家族长厉声?。
而秦家的老族长虽未开口?,却掀起松弛的眼皮,盯住倪素。
倪素看着他们两人,便不自禁地握紧身边人的手,她牵着他往前,“从前此地,女子诸般行?止,是对是错,皆凭长者独断,诸位娘子应该最知道?何为身不由己。”
“昔年雍州城将破之时,半城女子以身殉节,她们才是至贞至烈!”秦家族中一名年轻子弟身着阑衫,看起来是个读过书的。
他毫不遮掩自己对于?那妇人的轻视。
“你好?骄傲啊。”
倪素盯着他,冷笑,“那我真心祝愿,来生你投胎之时,便落在雍州做一个女子,我想,亦有你以身殉节的时候。”
她少有这般愤怒到言语带刺的之后?,徐鹤雪不禁侧过脸,看向她。
“你!”
那年轻人脸上一阵红一阵白。
“倪小娘子,我来帮你……”
人群之中,有一道?细弱的女声?响起,倪素随着众人的目光看去,竟是之前被宋嵩的亲兵亲手落了胎的那个年轻妇人。
她顶着诸般莫测的视线,鼓起勇气,松开身边郎君的手,走?到倪素的身边来,又看向跪在段嵘面前的那名骨瘦如柴的妇人,“若没有你,我应该也……”
如同那名妇人一般,她与当日被送出城的那些?女子都将会被刺上屈辱的字,沦为胡人帐中的玩物,生不如死。
此话没说尽,却引得人群之间又有女子踌躇着,走?了出来。
她们大多是那日与倪素一同被送往苏契勒军中的人。
“我什么?也不懂,但若用得上我,我也可以帮忙的。”
“我也来帮忙。”
……
她们一个个站出来,仿佛走?到倪素身边已花光她们所有的勇气,她们一点儿也不敢抬头看秦魏两位族长,与他们身后?的人。
“雍州法令在先,无论何人,敢无故加罪,处置族中女子者,死。”
徐鹤雪淡声?开口?。
此言不但提醒了秦魏二族的族长,亦使?得倪素身边这些?战战兢兢的女子心中多了一分安定。
秦家的老族长脸色虽看起来并没有什么?变化,花白的胡须一颤,深深地看着倪素,带了点微末笑意,却不达眼底,“小娘子舌灿莲花,却不知你这身本事,到底能救人,还是害人?”
倪素在秦老族长的面前站定,“我若害人,敢赔命,老族长,你们敢吗?”
你们可敢承认所谓汹涌的民意之下,实则是你们二族对一个人的挟私报复?
你们敢还一个清白的灵魂所受的那一百三十六刀吗?
第83章[VIP]行路难(四)
浅薄的雾气?弥散,清凌的日?光铺满倪素的肩背,几乎是在她话音才落的顷刻,徐鹤雪侧过脸,看向她。
“休得胡言乱语!”
秦老族长的长子按捺不住,“继勋,这到底是哪里来的外乡女子?你竟许她作这样的打扮混在军营里?!”
“有何不妥?”
“她一个女子,当然不……”
秦氏长房的主君话说一半戛然而?止,才意识到方才开口的并非是秦继勋,而?是那女子身边,以长巾覆面的年轻男人。
“她是我的医工,行的是救人之事,立的是端正之身,与你何干?”徐鹤雪一双清冷死寂的眸子轻抬,睇视他。
“医工?”
魏族长笑了一声,视线轻飘飘落在他二人紧紧相牵的手,“若只是医工,何当如此?”
他话音方落,徐鹤雪立时察觉到身边之人握着他的那只手又?收紧了一些,像是怕他忽然松手。
他看向身边这个女子。
此间众目睽睽,却无一人读懂她方才针对秦老族长的那番诘问?之下,究竟埋藏着什么。
但他却忽然明白她的愤怒。
人死之后,除却幽都宝塔里的三万冤魂,其实他本该什么也不在乎,名字脏了,刑罚加身,被如刀的笔墨钉死在史书里,这些,他都顾不得。
他记得老师的教诲,光明不在人言,而?在己心。
可是,
她却牵着他的手,走到这些人的面前。
徐鹤雪本应该松开她的手,以免去这些投注在他们交握的手上那诸般莫测的目光,可是他察觉到她收紧的手指,感受到她掌心的温度,他原本要松懈的指节滞住,顺从地?被她牵紧。
“诸位这是做什么?”
忽的,一道声音从不远处传来,堵在城门?前的人群不由回头?,只见身着官服,头?戴长翅帽的知州沈同川提着衣摆从轿中?出来,随即皂隶们上前,在人群之中?开出一条道来。
沈同川走到前面来,朝秦魏两位族长点了点头?,“二位族长年事已高,尤其是秦老族长,何苦要在这儿受累?”
“山坳一战,我就?在其中?,丹丘的苏契勒王子杀了宋监军,我亦险些丧命,秦将军是个武将,不善言辞,所以这些话理?应由我这个雍州知州来告诉你们。”
沈同川扫视一眼密密匝匝的人群,扬声,“丹丘取雍州之野心昭然若揭!他们杀宋监军,便已表明其撕毁盟约之意,而?今,苏契勒一死,居涵关的胡人大将石摩奴正领数万精兵直奔雍州而?来!”
他一挥袖,指向城门?之外的杨天?哲,“此人从前有罪,而?此战却有功,而?他的功过到底能否相抵,本官说了不算,你们也说了不算,此事本官已修书请官家圣裁!”
“诸位,此诚危急存亡之秋!”
沈同川神情凝重,“咱们雍州的军民本该一心!大战在即,若咱们先自?乱了阵脚,岂非长胡人志气?灭自?己威风?难道诸位,还想眼睁睁看着十六年前的悲剧重演吗!”
众人面面相觑,一时鸦雀无声。
“秦老族长,”
沈同川朝秦老族长拱手,又?唤了一声一旁的魏族长,随即道,“二位在雍州德高望重,从前种种义举,本官是再清楚不过,二位心中?对于杨天?哲的顾虑,本官亦能理?解,他答应暂不入城,已经是甘愿冒着极大的风险了,还请二位帮着本官,劝大家回去吧,眼看就?要开战,雍州城中?切不可乱啊……”
众人不由看向二位族长,而?秦老族长双手撑在拐杖上,松弛的眼皮轻垂着,“知州大人有话,我等?焉有不听之理??”
“知州大人,咱们雍州人是最?不惧怕与丹丘开战的,而?今战事在即,我等?自?然不能添乱,若钱粮筹措不及,我们亦会该出力就?出力。”那魏族长也开了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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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
沈同川抚掌,朝两位族长颔首,“本官在此,谢过二位!”
两位族长在沈知州面前松了口,聚集在此的百姓便也开始慢慢散去,秦老族长被自?己的长子扶着往回走了几步,他又?倏尔停步。
“爹,怎么了?”
秦家长媳小心翼翼地?问?。
秦老族长没有理?会她,那一双眼睛盯住那名长巾遮面的年轻男人挺拔的背影,他心中?笼罩一分不知名的怪异,视线再挪向那名女子,他什么也没说,神情平淡地?转过脸,朝前迈步。
“倪小娘子,听说你受伤了?”
沈同川正与倪素说话。
“肩上受了些伤,没有大碍。”
“怪我,”
沈同川叹了声,“我爱马,那匹白马是不可多?得的好马,我听它嘶鸣,心中?不忍,就?一下冲上去了……听说,那匹马现在跟着你了?”
“是我与他一块儿养的。”
倪素看向身边的人。
沈同川的目光在他们二人之间来回,随即摸了摸下巴,笑了一下,点点头?,“也好,我看它性子极烈,却肯顺从于二位,想来便是你们之间的缘分。”
若那匹白马与徐鹤雪没有关联,沈同川说什么都要将它要来,可惜人言可畏,他再是不舍,亦不能要这样一匹马。
“宋嵩的亲兵见他已死,便立时来讨好巴结我,所以当日?在战场之上,他们才只顾我,没顾着倪小娘子你。”
“我明白的。”
倪素那日?将情势看得很清楚。
“倪公子?”
沈同川看向一旁的徐鹤雪,见他垂着眼帘,也不知在想什么,便唤了一声。
徐鹤雪抬起眼睛。
“虽说出了苏契勒自?戕的这个变故,但多?亏公子,如今我的官帽还在,秦将军与魏统领的兵权也还在。”
沈同川朝他作揖。
“沈知州不必如此。”
正逢秦继勋走过来,徐鹤雪便道,“只是我有一事,想问?沈知州与秦将军。”
“何事?”
秦继勋走过来便听见他此言。
徐鹤雪侧过脸,看向雍州城门?之外,正在安抚起义军的兵士的那个人,“二位,真不打算让他入城?”
“他自?己不都说了,他愿意暂留城外么?”
魏德昌也走过来。
“我明白倪公子的意思。”
沈同川深深地?瞧了一眼杨天?哲的背影,“他虽如此说,但却挡不住他底下那些起义军心生忧惧,那些大多?是穷苦的百姓,若不是被胡人逼得活不下去,他们亦不会用?耕种的手来拿杀人的刀,如今若将他们拒之城外,他们难免会觉得我雍州并非真心接纳他们,而?是要将他们当做抵挡胡人的靶子。”
“这样下去,极易生乱。”
秦继勋神情严肃,说出他眼下最?为担心之事。
他向来用?人不疑疑人不用?,但奈何秦魏二姓大族在此根深蒂固,两位族长若不松口,雍州百姓亦不会轻易接纳外面的起义军。
他总不能以兵戈指向自?己的亲族与百姓,何况军中?,亦有不少雍州人。
“不若,沈知州与秦将军便许他们就?在城门?之外驻守,再让我与他们待在一处。”
徐鹤雪说道。
此话既出,在旁静听的倪素一下抬起头?,望向他。
“倪公子是想……”
沈同川不得不承认这是一个能够暂时安抚起义军的好办法,派遣他们信得过的人去与起义军待在一处,既能安抚人心,亦能探听虚实。
可,他这也无异于是将自?己送去做起义军手中?的人质。
“还是让老子去!”
魏德昌粗声粗气?,话音落,只见徐鹤雪看向他,他的神情便有些别别扭扭的,“你这病歪歪的,由我与杨天?哲他们一块儿在外面待着,他们哪个不放心?”
“魏统领不用?部署兵防吗?”
徐鹤雪淡声询问?。
“我……”
魏德昌语塞。
“靠近城门?的这一片地?界都要安排百姓搬离后撤,沈知州是此地?的父母官,你不在此,何以安定民心?”
沈同川斟酌着正打算开口,又?听这年轻公子问?道。
“我是秦将军的幕僚,山坳之战,亦多?亏魏统领在起义军中?为我扬名,此时我去,再好不过。”
“谁给你扬名了?”魏德昌梗着脖子辩驳,“我那是跟杨天?哲他们喝了几碗酒,醉话罢了!”
“多?谢。”
徐鹤雪朝他颔首。
他始终清清淡淡的,又?有礼有节,看着跟个文雅风流的君子似的,若魏德昌不曾在山坳之战中?看过他将苏契勒绑在马下拖行的样子,只怕也无论如何都不会相信,这样一个人,竟有那样卓绝的功夫,过人的胆魄。
“我让段嵘跟着公子。”
秦继勋沉默片刻,说道。
徐鹤雪摇头?拒绝,“不必,我只留青穹。”
此事既定,秦继勋与魏德昌忙于军务,很快走开,沈同川亦没有多?留,倪素忽然松开徐鹤雪的手。
他后知后觉,半晌才舒展手掌。
“你知不知道,我是不能与你一块儿在外面的?”她挽起衣袖,嘱咐身边的娘子们去准备热水,又?回过头?来对他道。
起义军带回的老弱妇孺中?,并非只有那一个女子身上有疾。
“我知道。”
他说。
“知道你还……”倪素的语气?有点急,亦有些气?,但她话说一半,却见这片明朗的日?光底下,她面前这个用?长巾遮了大半张脸的人,那一双琉璃般剔透的眸子似乎很轻微地?弯了一下。
“你笑什么?”
她咽下要说的话,问?他。
他不说话,只是看着她。
十六年前,他在这座雍州城中?受刑,那时他双目为胡人的金刀所伤,看不见刑台之下诸多?面孔,只有无边激愤的杂声将他淹没。
他被人剥开银鳞甲,扯开袍衫,以最?为狼狈屈辱的模样,承受着一刀一刀的剐。
那时,那两位族长一定就?在刑台之下。
也许,今日?他们身后的那些百姓中?,亦有不少曾在朗朗日?光底下,注视着他受刑的人。
可是今日?,
倪素牵着他站在他们那些人的面前,他衣冠完整,不是血红不具形的雾,他觉得心中?很安定。
她没有说出口的话,他都已经听到。
“我只在城门?之外,哪里也不去,这其实也离你很近,我不会因为禁制而?受伤,你放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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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鹤雪看见兵士已经将毡棚搭了起来,那妇人也被人抬了进去,他说,“你去吧,我知道你想救她,想救很多?人。”
倪素回头?看了一眼,明白耽搁不得,她往前走了几步,又?倏尔回头?:“我会让青穹给你送灯,你记得,一定不要离我太远!”
徐鹤雪站在原地?,双手拢在袖中?,朝她颔首:“好。”
几乎一整个白天?,段嵘在城中?忙着让近处的百姓撤离,而?起义军则在城外就?地?搭毡棚。
杨天?哲忙得脚不沾地?,到了黄昏之际才掀开毡帘,只见里面有一位身着圆领锦袍的年轻公子端坐,案前摆着两碗正冒热烟的茶。
“倪公子?”
杨天?哲将手腕处的护腕摘了,一边走近,一边暗自?打量这个年轻人,他看起来一点也不像魏德昌口中?那个凭一己之力将苏契勒制住的人。
他这般病态清癯,杨天?哲都疑心他是否能够拿得起剑。
“坐吧,杨大人。”
徐鹤雪轻抬下颌。
杨天?哲将护腕放到一旁,一撩衣摆在对面坐下来,“我与魏统领的误会已经说开,他与我说了几句公子的事,若不是公子,只怕我带的这些人,就?真要在汝山成为孤军了。”
他端起茶碗,“我以茶代?酒,敬公子。”
说罢,他立时将一碗茶仰头?喝尽了。
徐鹤雪不言,端起茶碗抿了一口。
“听秦将军说,公子有话问?我?”
杨天?哲主动问?道。
徐鹤雪“嗯”了一声,“但我想先问?杨大人,为何回来?”
“公子也许听说过我十六年前做的糊涂事,”杨天?哲双手撑在膝上,他如今年约三十余岁,岁月还没有在他身上留下太多?的痕迹,“我父含冤而?死,我那时年少,深感绝望,所以一气?之下,转投了丹丘王庭。”
“丹丘需要齐人官,教他们齐人的语言,告诉他们齐人的生计,齐人的土地?哪里富庶,哪里贫瘠……早些年丹丘的先王还在世,他提拔了许多?齐人官,但后来先王离世,如今的王继位,为了收服二十九部落,使丹丘归于一体,他听从臣下的建议,罢黜了许多?齐人官,齐人官在丹丘的日?子难过,齐人百姓就?更加难过,我在南延部落做了个小官,蝇营狗苟,得过且过,但日?子一长,我看着齐人百姓在丹丘治下生不如死,我心中?就?越发不是滋味,我不禁开始怀疑当初的决定。”
杨天?哲喉咙干涩,说到此处,他干脆自?己倒了一碗茶,不顾烫,抿了一口,“南延部落的首领是亲王伏瓿,他是多?羚的儿子,我在他的部落中?时常要将齐文写的文书翻译成丹丘文字,我能进入他们存放军报书函的地?方,也是因此,我发现了一封关于雍州的军报。”
“那是十六年前的军报。”
杨天?哲抬起眼,说。
“事关尔父?”
徐鹤雪手指贴在茶碗壁。
杨天?哲点头?,“当年我坚信父亲无意弃城而?逃,但其实也是心中?有惧,因为那时几乎全城的人都在喊着凌迟叛国将军徐鹤雪,我亦怕我受此罪,所以……”
他面露羞愧,“那封军报写明胡人抵达雍州城门?前时,苗天?宁手底下的兵力不够,后来我从另一封军报上找到,当年有从雍州往鉴池方向的一支齐军被他们剿灭,而?那些人,只有苗天?宁调得动,这从侧面证实,我父极有可能没有弃城之心,而?是他苗天?宁!”
杨天?哲紧咬齿关。
半晌才道,“是他苗天?宁不顾我父阻拦,私自?增兵鉴池,使雍州城防空虚!如此才给了丹丘胡人可趁之机!”
苗天?宁。
当今太尉苗天?照的亲弟,当年死守雍州,在城楼上战死的苗统制。
徐鹤雪静默片刻,“所以,杨大人回来,是想为父平反?”
“若可以的话。”
杨天?哲转过脸,毡帘外偶尔有几缕夕阳照进来,“其实,我亦是在想,我父既从头?到尾都没有做错任何事,那么作为他的儿子,我在胡人帐下苟活,岂非令他蒙羞?”
城门?在夜幕降临之前关闭,倪素一直忙到天?色漆黑,她鬓发浸着汗珠,亲自?教钟娘子她们几个煎药,给妇孺治外伤。
那个被胡人刺了字的妇人胎位不稳,因路途奔波已有流产之兆,孩子保不住,但她却拉着倪素的衣袖,泣不成声,“谢谢,谢谢……”
倪素握住她冰凉的手,“好好休息,你的身子还要用?药养,我会让你好起来。”
“落胎真的很痛。”
倪素一出毡棚,便听钟娘子与身边煎药的另一个娘子说道,“但她腹中?是胡人的孩子,她那么惨,留一个胡人的骨肉,一定比杀了她还痛苦吧?”
“倪小娘子,你看我用?这些布给她们裹伤,可以吗?”钟娘子一见倪素出来,便将自?己剪好的布条拿来给她看。
“可以。”
倪素点点头?,又?对她道,“你也才小产不久,等?会儿,我再给你煎一副药。”
钟娘子便是之前被宋嵩的亲兵重击腹部,落了胎的那个。
“多?谢倪小娘子。”
钟娘子怔了怔,随即郑重地?弯身作揖。
“应当是我谢谢你们,愿意帮我。”倪素朝她笑了笑,用?衣袖抹了一下鼻尖的汗珠。
这些老弱妇孺中?,不但有胡人帐中?的军妓,还有好些失了田地?,难以生存的百姓,其中?的女子多?少也有些身上的毛病,从前她们很难对人说,也顾不上,拖得有些严重。
疏星点缀夜空,一轮圆融的月被高耸的城墙分割成两半,倪素肩上的伤痛得她左臂几乎麻木,她靠坐在城门?边上,喝了一碗钟娘子端来的热汤。
城门?很厚重,她歪着脑袋在门?缝上看了片刻,也看不见外面的境况,甚至连外面的声音也听不清楚。
“徐子凌?”
她尝试喊。
顾忌身后的人群,她声音很低。
沉重的城门?之外没有任何回音,周遭的杂声很多?,来回巡夜的兵士们步履声繁,起锅烧饭的难民也在说话。
她后背抵上城门?,有点失落。
钟娘子又?拿了一个肉包子来给她,“倪小娘子,这个给你,刚出锅还有些烫,你小心吃。”
“谢谢。”
倪素接来,才咬了一口,却觉得有什么细微的光影轻晃了一下,她侧过脸,只见一粒莹尘浮动。
她立时低头?,城门?之下,一粒又?一粒的莹尘闪动着,从另一边,来到她的眼前,轻轻地?触碰她的衣袖,在她的眼前清莹乱舞。
她随着它们的上浮而?慢慢抬起头?。
咬了一口的包子忘了吃,她看着眼前这片浮光,那是只有她才能发现的秘密。
钟娘子在旁吃包子,与人说着话,丝毫没有发觉什么异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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倪素伸出一根手指,轻轻地?点了一下其中?的一粒。
它颤动着,落来她的手掌。
她扬唇,眼睛弯弯的。
一门?之隔,一身淡青袍衫的徐鹤雪亦靠在城门?上,一旁是青穹在城门?关闭之前提来的,倪素亲手点的灯。
徐鹤雪垂着眼睛,清晰地?看着自?己的莹尘在底下的缝隙间浮动。
灯火映照他苍白无暇的侧脸。
第84章[VIP]行路难(五)
天才蒙蒙亮,段嵘奉命领着兵士打?开城门给驻守在外的起义军送粮,运梁车辘辘而过,倪素就宿在靠城墙根底下的毡棚里,肩上的伤太痛,她睡眠极浅,听见声响便起身匆忙梳理头发,整理衣衫。
钟娘子还在她身侧睡着,她动作极轻地掀开毡帘出去,正见城门打?开,外面雾蒙蒙的,她快步跑过去。
“倪小娘子?”
段嵘经兵士提醒,回过头,正见倪素过来?,便迎上去。
“段校尉,我可以跟着出去吗?”
城门没有大开,只留了?容粮车与数名兵士同行的窄道。
段嵘回头看粮车缓缓出去,他点了?点头,“我们正要卸粮,还有些时?间才关城门。”
倪素道了?声谢,才跟着段嵘走了?几步,他便又忽然停下来?,转过身来?,“倪小娘子不是要待在外面吧?”
“不,”
倪素摇头,“我还有些病人要治,不会在城门外久留。”
“那就好,眼下这境况你是不适合留在外面的,”段嵘松了?口气,与她一块往外走,“上回我就没护好你……”
他面露愧色。
“战场上瞬息万变,段校尉岂能事事预料?”倪素露出了?点笑容,一边扶着左臂,一边道。
“你的伤还没好吧?”
段嵘挠了?挠头,看她脸色苍白,便关切了?一声,“倪小娘子自?己都还伤着,还是万莫太劳累了?。”
青穹捧着个瓦罐跟着阿爹范江回来?,正瞧见倪素与段嵘从?城门的甬道中?走出,也不知?倪素说了?什么,青穹看见那段嵘憨笑了?一声,他想也不想,立即将瓦罐塞到阿爹怀里,跑到紧挨着城墙的毡帐去。
天色还不太明亮,毡帐中?的灯烛早已燃尽,徐鹤雪躺在床上,眼前模糊,隐约听见倪素的声音,他立即坐起身。
青穹还没伸手掀毡帘,便见一只手探出,随即一个人走出,他压低声音,唤了?声:“徐将军。”
外面的光线要比毡帐中?好许多,徐鹤雪正好看见那个头发挽得有些乱的女子扶着手臂与段嵘一边说着话?,一边走来?。
青穹在旁,他抬起头看着徐鹤雪,却并不能从?他那张神情?寡淡的面容上看出丝毫波澜。
鬼魅是这样的,永远做不到人的灵动鲜活。
青穹看见倪素转过脸来?,一见他们,她那双眼睛明亮起来?,随即快步走来?。
“我觉得您应该学一学我阿爹。”
青穹禁不住小声说。
范江正好走近,也没听得太清,他“啊”了?一声,“学我啥啊?”
“我说您,没心没肺。”
青穹嘟囔。
“无缘无故的,怎么说起你老子了??”
“您要不是没心没肺,怎么会生我?给自?己找罪受……”
青穹哼了?一声。
倪素才走近,看范江扬手作势要打?青穹,她迷茫地望向躲到自?己身后来?的青穹,“怎么了??”
“没什么,”
青穹抬起双手,朝范江妥协,“阿爹,我们快去煮茶吧?”
段嵘与他的兵士们忙着卸粮,青穹与他阿爹一头扎入帐中?去了?,倪素与徐鹤雪相对而立,谁也没有先说话?。
“你看什么?”
倪素忍不住扬唇。
徐鹤雪看她眼下有一片倦怠的浅青,“你的伤还没好,要珍重自?己。”
“我知?道的。”
倪素点头,两人之间不知?为?何又静下来?了?,可是时?间这样紧,她回头看一眼粮车,总觉得自?己应该再多说些话?,才算不浪费眼下的这点时?间。
她想起杨天哲,便问,“你昨日应该已经与杨天哲说过话?了??他是如何跟你说的?”
清晨的风沙有些大,徐鹤雪看她的眼睛时?不时?眨动,眼皮已经被手指揉红,便道,“先随我进毡帐吧。”
青穹和范江一边忙,一边拌嘴,见他们两个进来?,才收敛起来?,徐鹤雪扶着桌角坐下来?,看向他们二人:“战事在即,你们便不要再去玛瑙湖了?。”
“那怎么行?”
范江抬起头来?,“徐将军您就靠这荻花露水安魂,要是没了?它,您该怎么办?”
“多亏你们父子,我已好了?许多。”
徐鹤雪朝他们轻轻颔首。
“那,那反正还存了?些露水,就省着给您用吧。”范江叹了?声,到底还是没再坚持,起身又去拣茶叶了?。
倪素点了?几盏灯,徐鹤雪将桌案上的黄豆糕推到倪素面前,“这是昨夜起义军中?的伙夫做的,你尝一尝。”
倪素“嗯”了?一声,拿起一块来?。
“昨日杨天哲与我说,他在南延部落中?发现了?十六年前,胡人那边有关雍州的一份军报,军报上说,他们当年偷袭雍州时?,发现雍州的守军不足,之后杨天哲从?另外一封军报上找到被抽调的那部分雍州军的在前往鉴池方向的路上,被他们剿灭,而那支雍州军,只有我的军令与雍州统制苗天宁可以调动。”
“苗天宁。”
倪素念了?一遍这个名字。
“他是苗太尉的亲弟,十六年前,我出兵牧神山,命他留在雍州镇守,以防胡人偷袭。”
徐鹤雪的话?吸引了?范江与青穹,他们一边忙着手中?的事,一边朝他那边望去。
“杨天哲猜测,是苗天宁不顾他父亲杨鸣的阻拦,私自?曾兵鉴池。”
“不可能,苗统制是个好人!”
范江一瘸一拐地走过来?,“胡人都杀到城中?来?了?,是他领着兵,生生地又将胡人给杀退到城外去了?!他死的时?候,就在那城门之外,被胡人砍得不成?样子……”
“阿双也说过,她分明听到杨知?州与苗统制吵架,苗统制不许将雍州的守军撤去一半,说是您的军令,是杨知?州他不肯听……”
范江急急地说道。
这件事,范江之前也与徐鹤雪提起过,徐鹤雪当然没有忘记。
“这……”
倪素只觉此事越发扑朔迷离,“青穹的阿娘所说的话?一定是真的,那么便是杨天哲的猜测有误?”
“杨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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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权调动雍州守军,即便他有心,也无力。”
徐鹤雪顿了?一下,想起苗天宁,他初入护宁军中?时?,苗天照便将他交给了?苗天宁,而苗天宁几乎将自?己在战场上积累的所有经历与本领都毫无保留地交给了?他。
除薛怀以外,苗天宁是他最?信任的人。
这也正是徐鹤雪将雍州城交给他的原因。
“苗统制是绝对不可能违抗您的军令的啊。”十六年前的守城之战,范江是亲眼见过的,他的腿便是在那时?被闯入城门的胡人所伤,幸而命还在,他亦见过苗统制领着兵从?他身边跑过,直奔胡兵而去。
那一战有多惨烈,援军到来?时?,雍州军几乎死绝,残存的都是他们这些躲在废墟之下的百姓。
帐中?一时?静默。
半晌,徐鹤雪闭了?闭眼,“我知?道。”
青穹才将两碗热茶端来?,毡帘外便传来?段嵘的声音:“倪小娘子,粮车已卸完,我们该回城了?。”
倪素才要触碰茶碗的手停住,她站起身,“那,我先走了?。”
转身之际,她步履一顿,垂下眼帘,只见拉住她衣袖的那只手,淡青色的血管覆在苍白的皮肤之下,修长?的指节屈起,手背的筋骨流畅。
“你回城,请人代我给沈知?州传话?,说我想要看一看当年雍州的那份军报,知?州府内,应该有存留。”
他说。
“嗯。”
倪素点头,看见他手指松开,她抿了?一下唇,也不知?道该再说些什么好。
“你的伤,记得涂药。”
徐鹤雪坐在桌案旁,嗓音明明很清淡,甚至没有什么情?绪起伏,但倪素听了?,却笑了?一下,说,“我回去就涂。”
徐鹤雪没再说话?,看她走过去掀开毡帘,一片青灰色的光线照进来?,风沙吹拂她的衣袂,她忽然停步,回头与他视线相撞。
却是什么也没说,她很快离开了?。
毡帘摇摇晃晃,地面那片光影也随之而动,徐鹤雪捧起茶碗,却听青穹又嘟囔一声,“徐将军,您为?什么不愿意学我阿爹呢?万一倪姑娘她对您也……”
范江去放存荻花露水的瓦罐,也没听见这话?。
徐鹤雪看着碗沿浮出的热烟,“你阿爹是人,而我不是。”
“这有什么不一样啊?”
青穹没明白。
不都是一个凡人与一个鬼魅么?
“徐将军,依我看,您就该珍惜当下!至少跟倪姑娘说一说您心里是怎么想的啊。”
徐鹤雪神情?平静,“我心里如何想并不重要。”
若他珍惜他的当下,那么谁又来?珍重她的余生?
青穹忽然沉默,他好像明白了?一些,正如他阿爹,虽从?没在他面前透露过有多想阿娘,但青穹有时?也感觉得出来?。
他们做夫妻的时?间太短了?,两人隔着阴阳恨水,终究再难相聚。
“鬼魅终不能在人间长?久,我若放任自?己的私欲,那么便不够尊重她。”
徐鹤雪方才看见段嵘,心中?便在想,若他还在世,他可以有很多的贪欲与私心,甚至是占有。
若她是鬼魅,他为?人,他并不需要如此忍耐,他会比自?己想象中?更果?决,更坚定,做范江那样的人,为?一个人,一辈子。
可是身为?鬼魅,
他只能冷眼旁观自?己心中?的欲念,杀不死它,也要束缚它。
“我可以为?她,却不该让她为?我。”
第85章[VIP]行路难(六)
雍州知?州沈同川的奏疏送至云京,犹如一石激起千层浪,立时引起朝野上下一片震动。
宋嵩的死讯来得太?突然,正元帝只听入内内侍省都都知?梁神福念了一遍奏疏,便扶着额头,“列位臣工如何看待此事啊?”
朝天殿中杂声纷乱,一名官员手?持笏板,走上前作揖:“官家,我大齐与丹丘十几年来都相安无事,即便他们有心?撕毁盟约,想来也不应该如此冒进?才是啊……”
“是啊……”
他这话一出,有不少人?你看我我看你,随即点头应和。
韩林侍读学士郑坚往前一步,“官家,不若先派使臣与丹丘交涉?单凭沈同川的一面之?词,实在?有些摸不准状况。”
“哪里只有沈同川的一面之?词?离雍州近一些的州府不也送了奏疏?雍州守军与苏契勒交战,确有其事!”
苗太?尉按捺不住,眉头拧得死紧,立时上前,“官家!沈同川在?奏疏上说得已经?很清楚,是苏契勒先借阿多冗之?死发难不成?,逼得宋监军无法?,只得亲赴苏契勒帐中与其相谈,而?苏契勒却趁此机会杀了宋大人?!丹丘人?的野心?已昭然若揭!若要先遣使臣与丹丘交涉,不知?又要耗费多少时日,可雍州如何能等得起?!”
他俯下身?,“官家,苏契勒一死,丹丘必然向雍州发难啊!”
大齐与丹丘混战多年,好不容易迎来十几年的太?平日子,却被丹丘小王子苏契勒的死打破,这教朝中一向保守的大臣一时都拿不准主意。
“可眼下还有反贼未曾弹压干净,若此时再与丹丘开战,岂非内外皆忧?依臣之?见,还是先施以怀柔,暂且稳住丹丘王庭,攘外,必先安内啊!”
有人?进?言。
“苏契勒死了,还要如何安抚丹丘王庭才能安抚得住?”翰林院学士贺童实在?忍不住开口道。
一众大臣开始环看左右,议论纷纷。
“潘卿。”
御座之?上的正元帝一手?扶在?案前,淡声开口。
三司使潘有芳立即走上前去?作揖,只听得正元帝在?上面问:“你心?里是如何想的?”
殿中霎时安静下来,许多双眼睛都停在?潘有芳的身?上。
“臣以为,苏契勒王子死在?雍州军手?中,此事只怕没?那么容易说和……”潘有芳答了一句,又稍稍抬头,看向在?一侧一言不发的黄宗玉,“黄枢相曾知?鉴池府,兼经?略安抚使,而?鉴池府靠近雍州,想来黄枢相会比吾等更清楚边关之?事。”
苗太?尉听见潘有芳这话,只见那黄宗玉懵然地一抬头,一把老骨头颤颤巍巍的,往前挪几步都不容易,他心?中火气甚重,不由暗骂,这个老家伙知?道个屁,谁不知?道他知?鉴池府时是个诸事不爱管的,只怕连鉴池府都没?出过,哪里知?道雍州关外头的事!
张敬死后,官家偏偏提了此人?做西府的枢密使。
正元帝没?说话,只等着黄宗玉上前,听他道:“官家,那苏契勒的叔父是南延部落曾经?的亲王多羚,他母亲是丹丘王庭的王后,而?南延部落是丹丘最?为骁勇的部落,他们几乎掌握着丹丘王庭最?强大的骑兵,苏契勒是他们支持的王子,先不论丹丘王怎么想,南延部落的人?失了苏契勒这个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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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中的愤恨只怕不好消解啊……”
黄宗玉其实一向是趋于保守的,但这么一会儿工夫,他亦没?有想好该如何化解与丹丘的战争。
御座上的正元帝不说话,底下的臣子们几乎个个冷汗涔涔。
“孟卿,你说呢?”
冷不丁的,正元帝忽然看向另一侧的孟云献。
孟云献面色如常,闻声便也从容地上前一步,作揖道,“官家,臣以为,此战不可避免,非是我大齐不想要平静日子,而?是丹丘短期内是绝不可能与我们修好了。”
他的语气颇带几分无可奈何。
“说下去?。”
正元帝手?指在?膝上轻敲。
“这十六年来,丹丘王庭一步步收服草原上的二十九个部落,王庭所依靠的,正是南延部落最?为出色的铁骑,可诸位莫忘了,南延部落的亲王多羚当初是死在?谁的手?里?王庭可以按压下南延部落的这份仇恨,是因为丹丘王娶了他们的公主做王后,这等同于王庭愿跟他们部落结为亲族,共同进?退,而?王后虽育有两子一女,南延部落中亦分派系,各自支持两位王子,但无论是哪一派系,苏契勒到底也有着他们南延部落的一半血脉。”
南延亲王多羚的死,与苏契勒的死放在?一起便是旧怨新仇,南延部落内里再分派系又如何?如今苏契勒已死,曾经?支持苏契勒的人?便只能寄希望于其兄,如此没?了内斗的根源,岂不更拧成?一股绳?而?苏契勒的母后与兄长,也未必能咽得下这口气。
这些话孟云献不明说,但无论是正元帝还是此时殿中的朝臣,都已顺着他的话头想到了这一层。
殿中一时鸦雀无声,一向保守的那些个大臣一时也不好开口说话,他们要说,便要给?官家拿出个不战只和的章程来,可如今这样的局势,要如何才能保住两国的盟约?
“剩下的人?都哑巴了?”
正元帝在?御座上冷笑,“昨日为官交子取代私交子的事还吵个不停,今日涉及军情战事,怎么一个个都拿不出主意了?”
“臣惶恐……”
一众朝臣弯身?作揖,齐声。
“官家,臣以为,不论如何,还请先调动鉴池府的五万精兵前去?支援雍州!”御史中丞蒋先明上前进?言,“雍州乃是我大齐面向丹丘的最?后一道险关!保住雍州当是重中之?重,否则,丹丘胡人?若真?有心?再窃我大齐国土,便可避开溶江天险,直逼腹地啊!”
“臣愿前往鉴池府,领兵支援雍州!”苗太?尉立即往前,振声道。
正元帝闻言,抬起一双眼睛,神情似乎温和了一分,“苗卿,你身?有旧疾,听闻还时常复发,那都是你这些年为大齐所受的伤,你说,朕怎忍心?,再让你带着如此重的伤病,去?领兵杀敌啊?”
如此关切之?语,却令苗太?尉直挺挺的脊背塌了下去?,他低头,掩去?黯淡之?色,嗓子发干,“多谢官家。”
鉴池府的驻兵多出自他的护宁军,而?护宁军中的儿郎比起军令,更认他这个将军,他险些忘了自己是因何而?主动卸下兵权,回来朝中做的这个闲散太?尉。
正元帝正襟危坐,“雍州是绝不能丢的,朕虽珍惜这些年与百姓休养生息的日子,却不能坐视丹丘出兵危及我雍州险要之?关。”
“裴知?远。”
只听得正元帝一声唤,裴知?远立即上前,“臣在?。”
“立刻拟旨,命鉴池府,泽州两地驻兵即刻增援雍州,不得有误!”
“臣遵旨。”
裴知?远俯身?。
早朝既散,一众朝臣无不是面带凝重之?色,三三两两地走出朝天殿外去?,潘有芳与其他几个官员说着话走出来,正遇上孟云献与贺童二人?,便上前关切道,“孟公,听说您这几日病着,如今可好些?”
孟云献“嗯”了一声,又道,“还没?谢过你潘三司送来的参。”
“我老家正是产好参的地界,这本不值一提,”潘有芳摆了摆手?,“还请孟公千万保重身?体,新政缺了您可不行啊。”
三司中事务繁多,潘有芳没?与孟云献说几句话,便被底下的官员催促着离开,裴知?远接了差事也早就走了,只有贺童还亦步亦趋地跟着孟云献往阶梯下走。
“崇之?不在?,你便总在?我后头像个跟屁虫似的。”
孟云献一手?提着衣摆,打趣了他一句。
“孟相公,您还笑得出来啊?”贺童闷声,抬起下巴,看了一眼底下还没?走太?远的潘有芳,“若不是潘三司,官家才懒得听您说话呢。”
自张敬死后,正元帝便对孟云献一直不冷不热的,私下召见的朝臣中也总无他这位宰执,再加上黄宗玉曾经?便与孟云献政见不同,正元帝却要东府西府共议新政,这便令孟云献颇受掣肘。
方才在?朝天殿中,潘有芳将枢相黄宗玉拉出来,官家问过黄宗玉这位西府的相公,才想起问孟云献这位正经?的东府相公。
“孟相公!”
身?后忽然传来一道声音,孟云献与贺童皆是回头一望,只见入内内侍省都都知?梁神福匆匆走来,“孟相公,官家请您去?庆和殿。”
“我知?道了。”
孟云献点了点头,见梁神福领着几个内侍回身?又往上走,他缓缓看向身?边的贺童,“官家这不就想听了么?”
贺童看他老神在?在?,似乎一点也不意外梁神福会来请他,他心?中隐隐有些察觉,不由喃喃,“孟相公,您想做什么?”
“你以为我要做什么?”
贺童是个直肠子,也没?有那么多的弯弯绕绕,更猜不准这位孟相公的心?事,他只能说道,“不论如何,希望您在?官家面前多加小心?,老师他……”
他哑声,“老师他一生唯有您一位挚友,请您,珍重自身?。”
孟云献听罢,不由笑了一声,他伸手?轻拍了一下贺童的肩,“你说这话,我听得高兴,你也不必担心?我,我如今比从前任何时候都要惜命,何况方才在?殿中你也听到了,即便官家不想打仗,如今这个情势,大齐与丹丘的战事已经?不可避免,我去?见官家,是为他解忧,而?非添堵。”
“你先回去?吧。”
孟云献说罢,转身?便朝庆和殿的方向去?,待他入得殿中时,裴知?远已在?其中握笔拟旨。
正元帝扶着额头,坐在?御案后,“梁神福。”
梁神福立即命内侍搬来一把椅子放在?孟云献身?后,孟云献立即作揖,“谢官家。”
“孟卿,宋嵩死在?丹丘胡人?的手?里,而?雍州军不可一日无监军啊,不知?你心?中,可有人?选啊?”
孟云献才坐下,便听正元帝已开门见山。
“官家心?中可是有顾虑?”
孟云献垂首道。
正元帝哼笑了一声,“朝中这些个臣工,朕真?不知?该信他们哪一个,才能让朕省心?些。”
孟云献察觉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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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元帝此番话中对于宋嵩的几分不满,他垂着眼,像是琢磨了一会儿,“臣不敢断言哪位同僚可堪此任,毕竟雍州如今正是危急存亡之?时,但臣有一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说。”
正元帝轻抬下颌。
“官家若想不出让哪位朝臣出任雍州监军,不若,便将此任,交予官家亲近之?人??”
他这番话太?出人?意料,正元帝收敛眼底的漫不经?心?,“亲近之?人??”
“在?官家身?侧,只为官家的人?。”
孟云献并不抬头,而?在?正元帝身?边的梁神福却不禁因他此言而?心?头一动,他心?中立时有思绪打转,又小心?翼翼地望了一眼正元帝。
何为亲近之?人??必是比朝臣离官家更近的——宦官。
“孟卿说的极是。”
正元帝抚掌,眉头稍松。
裴知?远拟完旨,是与孟云献一同走出庆和殿的,他双手?拢在?袖中,不由叹,“朝臣是臣,而?宦官呢?那是官家的奴,朝臣不一定只为君父,而?宦官却只能为主,孟公您啊,这番话是说到官家的心?坎里去?咯。”
孟云献从头到尾都没?有举荐任何一人?,却正是因为如此,他才令正元帝放下了心?中戒备,采纳了他的建议。
但在?旁的梁神福不可能不为自己的干儿子韩清挣功绩,如此好的机会,他一定不会放过。
此任命极大可能会落在?韩清的身?上,毕竟他掌管的夤夜司,历来是官家的夤夜司,而?他韩清尚未做夤夜司使前,受梁神福扶持,亦得以在?官家近前,若非是信任他,官家也不会许他夤夜司使的位置。
韩清向来独来独往,少与朝臣交游,而?朝中亦无多少文臣瞧得上他这个仗着官家威势,行森严刑罚的宦官。
朝中无人?知?晓韩清与孟云献之?间的关联,一旦韩清做了雍州的监军,那么孟云献便能悄无声息地掌握雍州边关的局势。
“如今我只担心?雍州边关的境况,官家的敕令即便是再快,送到泽州与鉴池府也要一些时日。”
孟云献仰头,叹了声,“雍州有天险,我们在?雍州的兵力与丹丘在?居涵关的兵力相差不大,可我们缺军马,骑兵不济,而?苏契勒帐下的石摩奴是南延部落中的一员猛将,他手?下一定有精锐骑兵,秦继勋怕是要吃些苦头了……”
雍州并非无险可守,而?石摩奴领兵前来则是与大齐时隔十六年,真?正意义上的第一次战争,他或许冲不破雍州关,但只要他能够尽可能多的折损雍州军的实力,之?后丹丘的增兵上来,便会将雍州当做破口,拼尽全力吃下它?。
雍州入秋以后,昼夜之?间的温差更大,夜里冷得好似冬日,只有白日里才回暖一些,并不常落雨的此地,风沙深重。
“秦继勋魏德昌!你丹丘爷爷从胡杨林将你们杀退到城中龟缩着,如今竟是不敢出来一战了?”
城楼之?下,居涵关的丹丘将领石摩奴在?马背上讥笑,“如今倒是胆怂,杀我丹丘小王子苏契勒时,你们怎么没?料想过今日?!老子定要将你二人?的人?头做成?钵盂,来盛我们苏契勒王子的骨灰!”
“他们丹丘人?用头骨……”
上城楼来给?兵士们送饼子吃的青穹正好听见底下那石摩奴的叫嚣,他浓黑的瞳仁颤动一下。
“狗叫呢,听都懒得听。”
段嵘掏了掏耳朵,“你也别听,听多了吃不下饼子。”
秦继勋正与徐鹤雪在?旁说话,倪素看青穹的脸色不太?好,便将自己身?上的披风裹到他身?上,“昨夜我给?你施针,你有觉得好些吗?”
“好些了,没?以前那么痛。”
青穹点了点头,他一入秋,身?上就冷得受不了,到了冬日就更是难捱,身?体也总是要比春夏两季差一些。
“倪素。”
倪素正与青穹说着话,却听一声唤。
她转过头,见徐鹤雪穿着那身?雪白的圆领袍,里面中衣朱红的衣领很惹眼,他脸上仍裹着长巾,那双向来冷寂的眼正看着她,朝她招手?。
她站起身?走到他的面前去?,便见他伸来一只手?,将一个油纸包塞到她掌中,随即听他道:“魏统领给?的,你与青穹一起吃。”
倪素打开油纸包,里面是裹着细雪粒子似的霜糖的糕饼,她抬起头,见他又在?与秦继勋商量布防的事。
她拿起一块来咬了一口,豆沙馅很软,她眼睛一亮,塞了一块到他的手?里,才转身?去?青穹那儿。
徐鹤雪话音一顿,垂眸看了一眼手?里多出来的那块糕饼。
秦继勋也瞧见了,这么多天以来,他凝重的面容上头一回露出点轻松的笑意,转过脸看了一眼倪素的背影,“倪小娘子可真?是什么都要跟你分着吃。”
第86章[VIP]天净沙(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