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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1章[VIP]水龙吟(六)
殿内明光照在正元帝朱砂红的衣袂,他额间青筋鼓起,沉声压制怒火:“何为死得其所??张敬,你这番话是在骂朕?朕非你心中所?忠之君,是不是!”
殿中冷极,梁神福等人?跪在地上,心中万分惊骇,根本不敢抬头,梁神福只敢瞧着君父的衣袂,鬓发都被汗意湿透了。
“臣忠君父,而?君父心中无臣无民!”张敬望向正元帝阴云密布的脸,“北边一十三州如何丢的?君父知道,臣知道,这大齐的每一个人?都知道!但?他们不敢说!”
“可臣要说!”
“臣要问?君父,您是否忘了北边一十三州的百姓?您是否忘了他们本也?是您的子民?您也?是他们的君,他们的父!他们被胡人?屠戮的时候您在做什么?您与?丹丘订立盟约,止战休养,交付岁币!”
“张敬!”
正元帝怒喝。
“故国虽大,好战必亡,天?下虽安,忘战必危!”
张敬俯身叩头,“臣张敬,宁死以谏陛下,若为仁君,万不可轻社?稷而?重?己身!代州粮草案涉事十几名官员要严惩,而?陛下修道宫伤生民,亦该为此给天?下臣民一个说法!”
多少年来,梁神福从未听过竟有人?敢在君父面前说出如此大逆不道之言,这无异于是指着君父的鼻子骂他是不仁之君。
梁神福心神俱颤,他伏跪在地上,慢慢地抬头去看?那位须发皆白的张相公,梁神福面露忧惧,心中十分想劝他,万莫句句都往官家的心窝子里扎,万莫触怒官家,可此时官家在此,梁神福是一句话都不敢说。
“代州官员倒卖官粮,可是朕让他们倒卖的?”
正元帝头疾发作,痛得剧烈,这个善于情绪克制,喜欢玩弄权术的官家,此时却被张敬一步步引到失控的边缘,“张敬,今日?你查的是代州粮草案,来日?你是不是还要查雍州城?”
“官家若不大兴土木,国库不至于军费吃紧,官家若不偏安一隅,我大齐不至于每年向丹丘胡人?交纳十万岁币,官家若不忌惮武官,不肯放实权给他们,我大齐不会两次北伐都以失败告终,官家在位二十年,便错了二十年。”
“张相公……”
梁神福浑身都冷透了,他忍不住失声唤,却见正元帝胸膛剧烈起伏,一手扶着额头,几乎要倒下去,他立即爬起来,忙上前将正元帝扶住。
“果然,你心中还没忘了你那个好学生!”
正元帝倚靠着梁神福,喘息,“即便是他投敌叛国,铁证如山,你张敬心中,也?还是要为他不平么?”
张敬抬首,“是。”
正元帝冷笑一声:“来啊,给朕将他拖出去!”
殿前司都虞侯苗景贞带人?入殿,见此状况正欲屈膝,却听正元帝满含怒火的声音,威压逼人?,“若有求情者,同罪!”
苗景贞一僵,他握紧刀鞘,沉默站立,看?着张敬从容将头上的长?翅帽取下,随即被殿前司的两名班直押着起身,朝庆和殿外去。
大片的日?光垂落于殿门,刺得张敬眼睛微眯,而?他望着檐上鸱吻,心中平静极了,他露出一个笑,一边踏出殿门,一边朗声道:“天?下有道,以道殉身,天?下无道,以身殉道……”
张敬被殿前司班直带出庆和殿,政事堂中议事的官员们便听到消息,孟云献几乎要晕厥过去,裴知远扶着他,问?那被梁神福叫来传话的宦官,“官家怎会治张相公的死罪?你到底听清楚了没有?!”
“张相公在殿中以下犯上,顶撞官家,逼官家下诏罪己……”那宦官吓得眼睛都湿润了,“官家以大不敬之罪,与?吞没千倾良田,结党营私之罪,下敕令,即刻问?斩!”
“他何时有田!”
孟云献眼眶红透,“他一个被流放了十四年的鳏夫,家中都没有几贯钱,他何时有田!”
贺童按捺不住,立即跑出去。
孟云献随即与?裴知远等人?立即赶去庆和殿,可殿门既关,梁神福在外面看?着他们,神情复杂地摇了摇头,“孟相公,各位大人?,官家头疾犯了,如今已?昏迷过去,见不得诸位了……”
“梁内侍,官家如何了?”
一位身着杏红衫裙,梳罗髻,容色艳丽的妇人?带着几名宫娥匆匆赶来,满面忧色。
“贵妃娘娘进去吧。”
梁神福退开些,垂首道。
孟云献与?裴知远等人?皆看?着吴贵妃走了进去,随即殿门缓缓合上,贺童双手撑在地上站起身,抓起衣摆便朝白玉阶底下跑。
日?光明朗,已?近午时。
徐鹤雪身如淡雾,已?无法在人?前显出身形,他无数次想要走入那座皇城里,但?身为鬼魅,在这阳世当中,他总有无法踏足之地。
他几乎要失去意识,却仍固执地守在皇城外的这片浓荫之间,他想起倪素,他忽然很想要听她的话。
他想再见老师一面。
哪怕,只是一眼。
他蜷缩在树干枝影里,在满耳热闹嘈杂声中,意识有一会儿混沌不清,甚至他的眼睛在日?光底下都有一会儿看?不清。
“老师!老师……”
有个人?踉跄地跑出宫门,哽咽大喊。
徐鹤雪勉强睁起眼,底下那个人?穿着朱砂红的官服,跌跌撞撞地往前跑,后头则有人?喊,“贺学士!”
贺童。
徐鹤雪立时想起这个名字。
那是他的师兄。
后头的几个官员则招手唤来自己家中的马车,有个官员一边擦汗,一边道,“官家这是真要处斩张相公?”
“大不敬与?结党两项都是死罪……”
他们并未注意,一旁的树荫底下有风拂过,枝叶颤颤。
倪素找了徐鹤雪很久,她提着灯从天?不亮一直在街上寻他的踪迹,她时不时地总要看?自己的衣袖,那团只有她能看?见的雾气,至今也?没有回到她的身边。
“倪小娘子!”
忽然有人?叫住她。
倪素回头,认出那年轻人?正是之前帮她送过书的书肆伙计,他很快从书肆里出来,到她的面前,“您上回要的书,小的都已?经帮您找齐了!”
“什么书?”
倪素一时没想起来。
“您不是要与?孟相公有关的所?有书籍么?怎么您给忘了?”伙计笑着说。
经他提醒,倪素才想起来是有这么回事。
她注意到徐子凌似乎很了解孟相公,猜得到他的打算,也?清楚他的脾性,连孟相公用盐多少,他都知道。
孟云献也?许便是他的老师。
倪素曾这样猜测。
所?以她才找了这个送书的小哥,想买下所?有与?孟相公有关的书籍送给他。
若不能面对面的相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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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便在纸上见一见。
“这便是所?有了吗?”
进了书肆,倪素将烧干净蜡烛的琉璃灯放在桌上,看?着伙计抱了十几卷书出来。
“倒也?不是……”
伙计挠了挠头,压低些声音,“还有一卷,是孟相公的杂记,原也?有的,只是后来被官府给禁了。”
“为什么?”
“因为,孟相公在那上头夸赞了一个人?。”
见倪素面露迷茫,伙计便神神秘秘的又添一句,“就是十六年前投敌叛国的那个将军。”
倪素心中一动,她总觉得自己触及到了什么,“小哥,就没有抄本吗?”
伙计脸色一变,但?见倪素神情认真,他犹豫了一下,“也?,也?不是没有,但?……”
“我可以多付钱。”
倪素从袖中取出几张交子。
私底下卖几本禁书也?不是什么稀奇事,何况孟相公如今是当朝宰辅,如今不知多少读书人?与?眼前这女?子一般,抢着集齐孟公所?有的书卷。
伙计也?不是第一回大着胆子做这样的事,见了钱,他便偷偷摸摸地将一本书塞给倪素,“小娘子可千万小心收藏!”
“我知道的。”
倪素接来那本杂记抄本,在书架的那片阴影里接连翻了数页,终于找到那小哥所?说的那一篇。
倪素并非没有听过十六年前投敌叛国的将军的名字,可孟云献却在此篇称他作——“子凌”。
徐鹤雪,字子凌。
而?使孟云献这卷杂记成为禁书的,是他在此篇中夸赞当年十四岁进士及第的徐鹤雪——“琭琭如玉,珞珞如石”。
倪素指节松懈,书卷几乎要脱手。
“官家要斩张相公!”
门外忽然有个年轻人?气喘吁吁地跑来。
“什么?”
在书肆中看?书的数名年轻人?几乎是立时丢下手里的书卷,跑到他面前去,“你莫不是吃醉了酒?”
“张相公那么好的人?,如何官家便要斩他?竟不议罪,便要立即斩首?!”
“快!咱们快去!”
他们全都跑了出去。
倪素将那卷杂记塞回伙计手中,急匆匆道:“先?请你代为保管,之后再一块儿送到我家中来!”
伙计还没来得及应声,便见她提裙跑了出去。
他回头看?着桌上的琉璃灯,“诶!倪小娘子,你的灯!”
菜市口的刑台之上,张敬被人?褪去外面那件紫色官服,跪在断头台前。
“张相公!”
闻风赶来的许多读书人?推开挡在前面的人?,在刑台之下,被军士拦着不能再靠近,他们只能一遍又一遍地唤他。
张敬冷静地看?着刑台之下越聚越多的人?,数张陌生的脸孔在唤他,他向来严肃的面容上浮出一抹笑意。
清风吹拂,他花白的胡须随之颤动。
“你们这些后生,哭什么?”
他提高声音,“人?终有一死,我张敬活到今日?,已?是活够了,但?你们不一样,你们还年轻,血还是热的,因为是热的,你们更该珍重?自身,谨记你们读书是为了什么,谨记先?贤交给你们的道理,若入仕,为君也?要为民,若育人?,则自己首要立身要正,大齐,终究还是要靠你们这些年轻人?。”
“张相公,官家为何杀你,为何杀你……”
有人?哭道。
“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你何必问?,我何必答,做官如此,诸位要入仕者,应当有此觉悟。”
监斩官在后头,撑在桌案上的手都在发颤,殿前司的班直在,他一直捱到这午时一刻,却依旧无人?带着官家的敕令来留人?。
他抬手,却觉有千斤重?。
倪素跟随那些书肆里的读书人?跑到菜市口来,正见那座刑台,当初在这里,她亲眼看?见那个害她兄长?性命的凶手身首异处,而?此刻她站在底下,仰望那个被剥去官服的老者。
她终于知道,
初入云京那日?,徐子凌在虹桥之上,到底在看?御街上的谁。
她曾以为是孟云献,
却原来,是如今身在刑台之上的张敬。
刽子手将他年老孱弱的身躯按到断头台上,底下许多人?都在唤他“张相公”,而?他从容地瞧了一眼悬在上面那锋利的断头刃,他忽然振声:“斩首之刑如何比得凌迟之痛!我张敬曾有一名最好的学生,他十四岁进士及第,十四岁远赴边关,谁曾记,他在丹原一战成名?谁曾记,他在饮马湖大破胡军,杀胡人?亲王多羚,夺回燕关千里!谁曾记!他年仅十九,封玉节大将军,使胡人?不敢再近居涵关一步!可世人?杀他,君王剐他,使他剑骨竹心沦落泥淖无人?收殓,担负叛国骂名十六载!”
“我也?曾是剐他血肉忠心的其中一人?,可我今日?,要为他哭,要为他喊冤!”
徐鹤雪这个脏透了的名字,被他擦拭干净,重?新捧回世人?面前。
底下的人?无不面露惊疑。
倪素看?见有人?上去解绑着断头刃的绳索,她快步朝前去,却被军士挡着不能再往前,而?刑台之上,张敬闭目,两行泪无声落下:
“世人?且记,莫使忠骨累累如山,碧血丹心饮恨!”
徐鹤雪匆匆赶来,他的身形已?淡薄得厉害,衣襟几乎沾满了血,刑台之上,是他的老师,他飞身前去,双指用力却无法聚集丝毫莹尘,反倒使得他的身形更加难以维持。
他为寻董耀,已?经耗尽心力。
无人?能见他。
只有倪素看?见了他。
“徐子凌……”
她想到前面去,想到他的面前去。
绑缚断头刃的绳索骤然松懈,那刃光闪烁,倪素推开军士挡在她面前的手臂,她听见徐鹤雪声嘶力竭:“老师!”
他淡薄的身形落下去,俯身挡在张敬的身上。
断头刃穿过他半透明的身体,切断张敬的脖颈,他低头,看?见老师的头颅滚落在断头台下,闭着眼,沾满了血。
凛冽而?阴寒的风席卷而?来。
毫无预兆的,天?空中飘起纷扬的大雪。
雪花拂鬓,倪素看?见刑台上那道淡雾般的身影骤然破碎,她嘴唇颤抖,看?见好多的莹尘慢慢地上浮。
它们在半空凝聚成一团莹白毛茸的光。
就像他的影子一样。
“老师……”
贺童赶来便知见刑台上的血腥,他瘫软在地,大声哭喊。
风雪声声呼号,
倪素站在人?群之间,伸出双手,将那团莹白的光捧入掌中。
第62章[VIP]永遇乐(一)
一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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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车停稳在人群之外,春雪如飘絮,清白的颜色融于血腥,嘉王在车中往刑台上一望,他立时回头,浑身颤抖地跪倒下去,一双手紧握成拳,指节泛白。
眼?眶憋得赤红,泪意乍涌。
“永庚,今日,我终于敢祭奠他。”
这道声音回响耳畔,嘉王失声痛哭。
李昔真眼?中湿润,她却坐在车座上,并?没有俯身去扶他,风雪掠窗而来,凛冽生寒,她望向茫茫雾气?里,人群悲戚,许多身着阑衫的年轻读书人跪在刑台底下哭,“殿下,张相公这一生桃李满门,即便是素未谋面?的年轻人,只要读过他的诗文,听过他的生平,皆要尊称他一声‘先生’,他们?在为他而哭,为他不平,那么殿下呢?他是您的老师,您除了为他而哭,心中就?不会?为他不平么?”
嘉王以一双泪眼?望向她。
“殿下,妾想问您,如今你已知道曾待您最好,与?您为友的那个人他死得冤枉,您心中,就?不痛吗?今日您的老师敢以死祭奠他的清白,那殿下您呢?”
李昔真看着他,“您,还要离开云京吗?”
“我……”
嘉王衣袖底下的筋骨绷紧。
“妾若是殿下,身上担负着此二人的性?命,”李昔真一字一顿,“妾便是死,也不会?再离云京半步。”
他若走,谁还会?在乎徐鹤雪这个名字,谁来还给他清白?当今的君父么?嘉王眼?睑浸泪。
可这位君父,才将将处死他此生最敬爱的老师。
刑台之上,血还未干。
鹅毛大雪笼罩着整个云京城,亦在皇城中纷扬而落,孟云献在庆和殿外跪到双膝僵冷麻木到没有知觉,却始终未能得见正元帝一面?。
“孟公,小心。”
裴知远再没平日里那般笑脸,扶着孟云献往白玉阶底下去,却不防孟云献脚下一失力,他及时扶稳,才令孟云献不至于从长阶摔下去。
孟云献蹲在白玉栏杆底下,一手扶着寻杖,双肩颤动。
裴知远蹲在他身后,心中亦有悲戚,他忍了又忍,轻声唤:“孟公……”
“他是一心求死。”
孟云献喉咙中挤出?这道声音,“我本以为有了那封雍州信件上的线索,今日他定会?在官家?面?前隐忍求全,他一定肯听我的话,不与?官家?为难,我以为他会?惜命一些……”
“他去庆和殿之前,与?我说,待今日见过官家?,便与?我一块儿去东街剃面?,我以为,他终于不再怪我,我以为因为这条线索,他终于肯与?我好好说话,肯与?我像从前一样?交游,我以为我们?可以一块儿为他最好的学生讨回公道。”
孟云献眼?睑积泪,“可是敏行,他在骗我,他已然下定赴死的决心,才肯说那样?的话来骗我。”
此刻,孟云献终于恍悟,为何张敬近来总是触怒官家?,无论是宛江转运使周文正的那道改私交子为官交子的奏疏,还是他今日在庆和殿中的大不敬,都是他的算计。
他用所有人不敢说的话来刺激君父,他用君父最不愿意听的话来引诱君父,纵然帝王心计深不可测,可他已经习惯于这十几年来敕令如天,臣民莫敢不从的局面?,张敬逼官家?下诏罪己,无异于刺伤官家?的脸面?。
张敬是故意一步步将官家?引至失控的深渊,他是亲手递刀于官家?手中,要官家?失去理智,杀了他。
孟云献与?张敬多年为友,纵然十四年中,他们?一个贬官,一个流放,没有一封书信往来,但此时,孟云献也能领悟张敬为何要这么做。
“仅凭一封雍州的书信,还不能为证,而杜琮已死,更不可能洗去玉节将军身上的污名,崇之,他是要用自己的死,请天下人重新审视他学生的名字,他桃李遍天下,临死遗言,必有人将铭记于心,只要有人肯重新看待徐鹤雪这个名字,只要有人会?因他的遗言而心生疑惑,他便赢了。”
“他知道嘉王的心性?,也知道即便是我,也无法令嘉王改变心意,他亦是在用自己的死,算计嘉王。”
张敬知道嘉王将他这位老师看得很重,他便在今日,让嘉王亲眼?看着他所惧怕的君父处死他的老师。
徐鹤雪的冤屈,张敬的死,犹如两座大山自此将永远压在嘉王的肩上,且看他是要退缩,还是要往前?
张敬亦算计了正元帝,趁他头疾发作,逼得他失了理智,孟云献知道,若庆和殿中的正元帝醒来,必会?后悔今日所下的这道敕令。
张敬本是他要用的刀,本是他要用来震慑宗室的器物,而其盛名在外,崇仰者不知凡几,正元帝免其流放之罪,许其回京任副相,原也有意彰显仁德。
杀张敬,失人心。
这个节骨眼?,正元帝绝不能再若无其事地封禅泰山。
“也许,张相公从未怪过您。”
裴知远的眼?眶微热,“当年与?您割席,是他怕你们?往后再来往,会?令您也惹官家?不快,倒时便不是贬官,而是与?他一样?的下场……”
到如今,裴知远才终于看懂这两位相公之间看似分道背离,却实则惺惺相惜的本质。
孟云献心中更痛,他紧紧地抓着寻杖,想起自己曾与?张敬说过的那番“君仁臣直”的话,那时起,张敬便明白他心中所想。
君不仁,则新政无望。
孟云献在贬官十四年的生涯里想通了这件事,君父若非真心推行新政,而只是借新政玩弄权术,那么新政会?失败一次,也会?失败第二次。
孟云献早已不指望如今的君父。
重回云京后,他所议之项,也大多不痛不痒。
“崇之懂我……”
孟云献掩面?泣泪,雪粒子落了他满鬓,“崇之懂我……”
这座皇城里诸般浓烈的颜色弥漫的雪意与?寒雾减淡,檐上日光凋敝,不似春景,宛如严冬。
张敬的尸首是贺童等人收殓的,倪素捧着那团好像随时都要消散的光,跟在他们?身后,与?他们?同行。
张府的大门她进不去,她便在门外与?那些抹泪的读书人一块儿站了一会?儿,天色很快黑透了,可这场雪还没停。
她站了很久也没动,身上积了雪粒子,冻得她浑身僵冷,她不知道这个人世?为什么有的时候会?这样?冷。
冷得人骨缝里都结满了冰。
回南槐街的路上,街边的灯影寥落,她小心地将那团光护在怀中,带着它回到医馆。
推开他那间居室的门,倪素翻找出?所有的香烛,一盏,一盏地点满整间屋子,然后她便坐在桌前,认真地看着那团光,期盼它能够变成他的样?子。
可它没有。
“徐子凌。”
她捧着它,唤了好几声。
它还是那一团淡薄的光,悬在她的掌中。
无边的寂静中,倪素看向对面?那张书案,案上放着一只纸鸢,她站起身走过去,伸手拿起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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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一只莺。
他亲手削的竹篾,亲手添的颜色,从骨到形,无一处不美。
他时常一个人坐,要么安静地看书,要么在檐廊底下做纸鸢,像一捧清冷的雪,日光却怎么也晒不化。
倪素临着灯,在书案前坐下,却不防衣带勾在一旁的匣子上,那匣子方长,看起来是专放画轴的,锁扣却没扣紧。
她放下纸鸢,抽出?勾在锁扣上的衣带,打开那只长匣,里面?静放着一幅画。
倪素认出?那是之前她与?徐子凌在永安湖游湖时画的那幅,那是她亲自请人装裱的。
倪素伸手触摸它。
半晌,才将它从匣中取出?,解开系带,在案上铺展。
她记得这幅画的所有细节,记得当日他在侧,用那支她塞给他的笔,描画湖景的神情与?模样?。
永安湖畔的绿柳如丝,湖上的波光粼粼,游船一只,飞鸟成行……
可是此刻,
她的目光落在那画中的谢春亭,亭中本该空无一人,可却不知何时,竟添了一个女?子的侧影。
穿着与?她一样?的衫裙,梳着与?她一样?的发髻,手中还有一杯果子饮。
甚至连她被?风吹起的耳畔浅发,都那样?明晰。
眼?泪如簇,毫无预兆地跌出?眼?眶。
此间灯影明亮,倪素抬起手,那团漂浮的,淡白的光,又落来她的手掌。
她想起今日刑台之上,想起张敬说的那番话,想起徐子凌不顾一切地俯身挡在他老师的身上。
她忽然发觉,
那落下来的断头刃,不止夺去了他老师的性?命,也将他,又杀死了一次。
第63章[VIP]永遇乐(二)
张敬人头落地之时,云京城中大雪弥漫。
正元帝翌日醒来?,让吴贵妃扶着在窗边站立了片刻,碧瓦之上积雪未化,满目霜白。
正元帝立时吐了一口血。
“官家!”吴贵妃慌慌张张的,立即令梁神福叫人去太医局,又与宫娥将?正元帝扶回?榻上躺着。
“叫郑坚来?……”
正元帝胸口起伏。
梁神福立时躬身应,“官家,奴婢这便令人去请!”
太医局的医正最先赶到庆贺殿中,跪在龙榻旁给正元帝搭脉,翰林院侍读学士郑坚便是在此?时被梁神福领进来?的。
“臣郑坚,拜见官家。”
郑坚在帘外躬身作揖。
“张敬私受良田千倾的奏疏是你上的,”正元帝躺在榻上,一双眼睛半睁着,根本没有看帘后的人,“郑卿,你可有想过?你的这道?奏疏,会置张敬于死地?”
郑坚心内一紧,今日这般局面,确实出乎他的意料,他上这道?奏疏时,从没想过?凭此?便能使张敬获死罪。
“臣……惶恐。”
郑坚嘴唇微抖。
“你是该惶恐。”
正元帝在帘内冷笑一声?,随即又猛咳一阵,“孟云献对他情义?未绝,他的学生贺童历来?看重他这位老师,昨日在刑台底下为他哭的那些年轻后生,他们如今,应该都?想吃你的肉,喝你的血,将?你咬碎了。”
“官家!”
郑坚浑身一颤,屈膝下跪。
正元帝不理会他,只一抬手,吴贵妃与医正立即都?从帘内出来?,走到殿外去。
殿中只有梁神福还在正元帝身侧,服侍他用了一颗缓解头疾的丹药。
“张敬是一心求死,你的奏疏正好给了他机会,他顶撞朕,诛朕的心,都?是为了一个‘死’字,你以为你在算计他,却不知道?你早已经是他的棋子,现如今外面都?在传,张敬是含冤而死,那场雪就是最好的证明。”
正元帝嗓音里透着一种疲惫的浑浊,“他临死的那番话必定有人记在心里,他是想用自己的命,让那些信他的人,也信他那个投敌叛国的学生。”
“官家,徐鹤雪携三万靖安军投敌叛国铁证如山,当年蒋御史在雍州处死徐鹤雪,我大齐臣民无不叫好,如今仅凭张敬死前的三言两语,又无实证,实在不足为信!”
郑坚伏趴下去,叩头,“臣以为,代州粮草案亦有疑点?!”
殿内忽然静谧。
郑坚满头是汗,心中忧惧,只觉时刻漫长难捱。
梁神福小心地擦拭干净帝王的胡须,退到一旁,正元帝此?时方才?掀了掀眼皮,看向在帘外跪着的郑坚,他阴郁的神情终于缓和了些,添了一分满意,“那就再审钱唯寅,你与审刑院去审。”
帝王语气平淡,却有种难言的威慑,郑坚后背尽是冷汗,额头抵在冰冷的地面,胡须颤动:“臣……领旨。”
积雪未融,今日冷得不像是三月底的春日。
郑坚出了庆和殿,浑身近乎脱力,在外求见正元帝却不得而入的殿中侍御史丁进扶了他一把?,与他两个一起往阶下去。
丁进一手提着衣摆,“郑大人这便慌了?”
“官家要我与审刑院一块儿审钱唯寅。”
郑坚的脸色发白,“你说,这是什?么意思?”
丁进闻言,侧过?脸看他,“郑大人何必多此?一问,官家让您审钱唯寅,您便去审,您难道?会不知道?自己的出路在哪儿么?”
郑坚也算得是天子近臣,官家被张敬以性命算计,如今回?过?神来?,自有雷霆之怒无处发泄,今日官家这一番话,便是要他郑坚为此?担责。
张敬的死,昨日的雪,令整个云京流言四起,如今郑坚只有一条路可走,那便是要此?时被关押在牢的钱唯寅改证词。
只要钱唯寅承认代州粮草案实乃子虚乌有,他便能以此?推翻张敬此?前的奏疏。
“但愿他钱唯寅识相些。”
郑坚叹了口气。
正元二十年三月底,翰林院侍读学士与审刑院对丰州犯官钱唯寅的刑讯长达十日,但令郑坚等人始料未及的是,刑罚再重,钱唯寅竟也咬紧牙关死不松口。
“钱唯寅!本官是奉官家敕令来?审你,你至今竟还不肯交代你为何要作伪证?”阴暗牢狱之中,郑坚一拍桌案,怒视着那被绑在木架之上,浑身几乎没一块好皮肉的中年犯官。
他故意提官家,便是想借官家向此?人施压。
“我要认的罪,非是伪证之罪,而是倒卖官粮,贪墨官银之罪……”钱唯寅的脸被乱发遮了半边,他艰难地呼吸着,看见那长案后的郑坚脸色越发铁青,他倏尔笑起来?,笑得血沫子呛在嗓子眼儿里,他咳嗽一阵,吐出来?,“张相公以身殉道?,其心其德,光明之至!我为犯官,因一时私欲错了十几年,枉读圣贤书,枉做父母官!但如今我不想再错,更?不想张相公死后因我而清名沾污!”
“认罪书上一字一句皆不作假!我钱唯寅认此?罪,不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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伪证之罪!此?生此?身无以相赎,唯有一死!”
钱唯寅嘶喊着,憋红眼眶。
若,当年他没有被一念之差裹挟,若,他当年能多想一想自己寒窗苦读之时反复读过?的《横渠四句》。
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
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
这曾是令他一读,便会觉得浑身血热的先贤之言,他想过?自己将?来?要做一个好官,可是后来?他在代州为官,触及钱财,事关性命之时,他便将?这些都?忘了。
一步错,步步错。
但至少,事到如今,他不敢再错,也终不惧死。
钱唯寅至死不肯改证词,郑坚与审刑院的这场刑讯终究草草收场,正元帝基于钱唯寅的认罪书与其上交的证据,问罪牵涉代州粮草案的十几名官员。
十几名犯官被处决,正元帝无法再回?避这桩代州粮草案,四月初,正元帝下诏罪己,令代州改建道?宫,安置饥馁流民,以告天下臣民。
“罪己诏一下,官家已三日没上朝了。”
裴知远扶着孟云献走到政事堂的后堂中,张敬离世后,孟云献生了场病,今日才?勉强到宫中来?议事。
“你看崇之多厉害,他想让官家下诏罪己,官家纵是不愿,也不得不如此?。”孟云献找了张折背椅才?坐下,却见旁边的椅子上蜷缩着一个人,他吓了一跳,定睛一看,才?见是翰林学士贺童。
“贺学士,你怎么在这儿睡着了?”裴知远伸手拍了拍贺童的肩膀,“孟公在这儿呢,你快醒醒。”
贺童听见“孟公”两字,他睁开眼睛,一回?头果然看见孟云献正坐在旁边,他立即起身朝孟云献作揖,但他如今这般模样却算不得体面,因为窝在椅子里睡觉,官服都?有些皱皱巴巴。
孟云献看他胡须杂乱,“你这胡子怎么不剃一剃?”
“这几日除了忙老师的丧事,我还在整理老师交给我的诗稿,便忘了这些事。”贺童的嗓音有种熬过?大夜的哑。
“你再是个年轻人,也不能这么熬,崇之也不想看见你如此?不珍重自己。”孟云献说。
听孟云献提起老师,贺童不免眼眶发涩,他喉咙动一下,抬起头看着孟云献,“孟相公……”
“您可知,老师让我整理的诗稿,是谁的?”
孟云献一顿,“不是他自己的吗?”
贺童摇头,“不是。”
“是徐鹤雪的。”
这个名字,曾被他写在自己的文章中,被他一笔一划地归于粪土,贺童迷惘地望着孟云献,“孟相公,我曾恨他,若非他叛国,我的老师不会被流放,我的师母师兄亦不会死在流放路上……可是,老师他临终前要我整理的诗稿,是徐鹤雪所有的诗文,都?是老师亲手默的。”
“我想请问孟相公,老师所言……”
贺童想起那日的刑台,想起从旁人口中听来?的,老师在断头台前的那番话,他喉咙艰涩,忽然哑声?。
“你应当了解你的老师,若无实证,他必不会下此?断言,”孟云献接过?话来?,又沉默片刻,窗外明光落在椅子的扶手上,他垂着眼帘盯着看,“贺童,你老师的确是受他牵连才?会被流放,但在此?之前,却是你老师与我,先害了他。”
此?话一出,贺童立时心头一震。
“当年崇之与我推行?新政,不但在朝中树敌无数,更?为宗室所恨,我与崇之为武官提权,在当时便被吴岱之流大做文章,使得在边关的徐鹤雪受多方掣肘,如今虽尚不知当年害他与三万靖安军受冤的人是谁,却也很?难说,其中没有我与崇之的原因。”
孟云献的哀恸几乎要碾碎他的心肺,为张敬,也为当年那个远赴边关,一去不回?的少年将?军:“贺童,听你老师的话,好好留存住徐鹤雪在这世间最后的一丝痕迹吧……”
——
倪素之前治好了张小娘子母亲的病,这两日,张小娘子又与同在一个巷子住的邻里说起她,那妇人便上门来?请倪素治病。
倪素一连几日都?去妇人家中看诊,她将?那团光放在自己随身的藤编小药篓里,即便是白日里,她出门便会提上一盏灯,也不管旁人异样的目光。
“青天白日,小娘子为何提灯?”
那妇人的儿媳送她离开家门,到底还是忍不住问了声?。
“等人。”
倪素简短地答了一声?,也不管那儿媳神情如何奇怪,她一手提着药箱,一手提着琉璃灯盏,转身往巷子口去。
药篓很?小,被她斜挎在身上,她时不时地总要看一眼里面的光,它还没散,可也很?淡,她每日都?点?很?多的灯烛,也没能令它变得更?明亮一点?。
徐鹤雪。
她想起他的这个名字。
十九岁的少年将?军在雍州服罪而死的那年,倪素才?不过?一两岁,她儿时其实也听过?这个名字,说书人口中,他青面獠牙,凶神恶煞,投敌叛国。
倪素曾经对这个名字的印象仅止于此?,但从孟云献的那本杂记中,她读到在所有罪恶加身之前,他的过?去。
青崖州徐氏,世家大族,曾在旧朝世家林立之际,亦有过?与君王共治天下之辉煌,即便后来?百年之内,世族衰微,但徐氏家风严苛,徐氏子弟无不文武兼修。
徐鹤雪的父亲徐宪是大齐声?名极盛的书法大家,却也在胡人铁蹄踏足屏江之际,临危受命,封天策将?军,死守前线近十年,使丹丘胡人借屏江深入北境的计划拖延了近十年。
徐宪因伤病而亡,他死后,屏江被胡人攻破,而徐鹤雪年仅七岁,随母亲周氏与兄长徐清雨入京。
当时先帝仍在,为徐清雨与文端公主指婚,徐鹤雪便随母亲住在公主府中。
徐清雨是文端公主的驸马,亦是当时的大理寺少卿。
徐鹤雪七岁拜张敬为老师,他十三岁那年,母亲因病去世,时年,胡人的兵马已逼近青崖州,因母亲临终亦不忘父,徐鹤雪带着母亲的骨灰孤身一人回?到青崖州将?母亲与父亲合葬,并于混战中安然回?京。
十四岁,他进士及第,声?名响彻大齐,正是春风得意少年时,却闻青崖州被胡人攻破。
兄长徐清雨生来?多病,多年更?囿于家国之忧,其时已病骨支离,听闻故土陷落,不久便撒手人寰。
入仕在即,徐鹤雪却在与嫂嫂一同料理完兄长的丧事之后,毅然远赴边关,投身苗天照将?军的护宁军中。
十五岁,他在丹原领七百骑兵,深入胡人腹地后方,火烧胡人军帐,以七百之数,折损胡人后方两千人,活捉了在后方督战的亲王之子——泽冗,为在前方作战的苗天照撕开胡人精锐的破口。
此?战,是徐鹤雪的成名之战。
十六岁,他离开护宁军,统领靖安军,在饮马湖杀得胡人肝胆俱裂,更?亲手杀死胡人亲王多羚,夺回?燕关千里。
十七岁,他驻守居涵关,使城池固若金汤,三战便令胡人闻风丧胆,不敢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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进一步夺取北境汉地。
十九岁,他受封玉节大将?军,统领雍州三军,这一年,是他声?名最盛之年,亦是他剑骨竹心沦落泥淖之年。
雍州城凌迟了年少的玉节将?军,从此?好像再无人记得,他也曾策马持枪,秉持一颗赤子之心,认真地护卫着他身后的大齐。
倪素在纸上读他的生平,她好似也亲眼目睹他曾经的少年意气,后来?的折戟沉沙。
他做的官,非是他老师心中期望的官。
“倪素,我真的,很?想要你的信任。”
倪素推开医馆的大门,倏尔想起那夜他的这句话,她握着琉璃灯盏的手一紧,好一会儿才?记起要抬步往后廊去。
可敲门声?响,她步履一滞。
倪素回?头,门外立着一个青年,他披着一件破烂的斗篷,兜帽略微遮掩了他苍白的脸,但他抬起来?的那双眼,瞳孔却比寻常人的大。
乌黑而阴寒。
他步履僵硬的迈进门槛,兜帽松懈了些,令倪素更?将?他的脸看清了些。
他竟然,没有眉毛。
“我找徐鹤雪。”
他慢吞吞地说。
倪素一震,她看着他,倏尔想起一日雨天,街上有个青年想抢她手中的包子,那时,徐鹤雪对她说,不生毛发,双瞳有异,即为——鬼胎。
第64章[VIP]永遇乐(三)
“那日,我在刑台底下看?见他了?,他扑上去?,挡在他老师的身上,那时,我才知道,原来他就是徐鹤雪,”青年说着,伸出枯瘦的双手比划,“我看?见你带走了?他。”
他的眼珠动得迟缓,视线毫不遮掩地落在她身上的药篓上。
“你想做什么?”
倪素警惕地后?退两步。
“他自?损太重,凡人的药石,香烛,都治不好他。”青年的眼睛能够清晰地从藤编缝隙里看?见那团莹白的光,“但我可以。”
倪素心中一动,但对这个忽然出现的诡秘青年,她仍保有一种谨慎的审视。
青年干脆将?兜帽拉下去?,单薄的布巾缠裹着他的脑袋,斗篷底下,他的身躯瘦得厉害,那双瞳色极浓的眼睛盯住她,“有包子?吃吗?”
此时街上已没有卖包子?的食摊,倪素买了?一油纸包的饼子?给他,他竟也不觉得这刚出锅的饼子?烫,抓出来一块便往嘴里塞。
从食摊到医馆的这么一小段路,倪素才走上阶,回头就见青年站在底下咂咂嘴,他手里的油纸包已经空了?。
倪素只得转身又去?买了?一包给他。
青年坐在檐廊底下,狼吞虎咽地吃着饼子?,说话含糊,又慢吞吞,“你之前也给过我两个包子?。”
“那天我就看?见他站在你身边,可是那个时候,我还不知道他就是徐鹤雪,我以为他在幽都呢。”
他说。
“你认识他吗?”倪素坐在另一边,闻声?偏头来看?他。
“不认识。”
青年摇头,咬了?一口饼子?,又说,“但我阿娘认识。”
“你阿娘是谁?”
青年将?半张饼子?都吃了?,才擦了?擦嘴,说,“我阿娘是代州人,十八年前嫁去?雍州的路上遇见了?一小队胡人士兵,他们?将?送亲的都杀了?,我外祖与外祖母也死了?,只有我阿娘被他们?带着,当做妓子?消遣。”
“他们?是潜入北境探听消息的,玉节将?军徐鹤雪的副将?薛怀发现了?他们?,领着军士将?他们?剿杀了?,我阿娘才算逃脱狼窝。”
青年继续说道,“我阿娘家破人亡,无依无靠,薛怀大?人便将?阿娘带回雍州,岂知雍州那户本要娶我阿娘的人家听闻此事,便要将?我阿娘沉井。”
他听阿娘说,那是好大?的一个艳阳天,雍州的风沙很重,擦得人脸颊生疼,她被夫家的人捉住,绑了?手脚,强按在井口。
“一个被玷污了?的女人,尤其是被胡人用过的女人,咱们?家如何能要?出了?这样的事,你就不该到雍州来!”
婆母的脸被日光晒得赤红,那双眼睛如钩子?似的剜着她的肉。
“谁家还能要这样的新妇?”
“倒不如死了?干净啊……”
“也不知还来这儿做什么……”
人群里里七嘴八舌,无不是尖刻利刃。
“我没有想再进?你家的门?……”她浑身颤抖地提振声?音,然而人群喧闹,无人在意?,她又重复,“我没有想再进?你家的门?,我只是……无处可去?。”
“你难道还想活?”
婆母讶声?,不可思议。
“不可以吗?”
她问?。
婆母不欲理她,眉头拧得死紧,招呼着人将?她抓起来,往井里按。
一柄长枪破空而来,“砰”的一声?嵌入枯井边的树干上,枪身震颤,闪烁凛冽银光。
围观的百姓慌张退开,众人只见红袍银甲的少年将?军腰间佩剑,手握缰绳,骑马走近,他居高?临下,轻瞥一眼那两个按着她双肩的男人,他们?便立即软了?腿,瑟缩着身体退开。
“当然可以。”
少年将?军在马上,朱红的衣襟边是银色的鳞甲,没有人答她的话,他答得清晰而有力,“你并未入他家的族谱,便不能用此地的风俗来约束于?你,当然,我以为,此种风俗实在没有存在的必要。”
“今日,谁若敢将?你沉入这口井,便以死罪论处。”
那妇人战战兢兢地开口,“将?军,她家中收了?咱们?家的聘礼,如何便不能算……”
“薛怀,有钱吗?”
少年转头,看?向身后?的副将?。
“……”
薛怀不情不愿,还是伸手在甲胄中摸出来钱袋子?,扔给那妇人,随即道,“不方便带,只这么一些,将?军您可记得还啊。”
少年“嗯”一声?,摸了?摸马鬃,一双清冷的眸子?瞥向那妇人,“够么?”
“这……”
妇人掂量一下,其实比她花的聘礼还要多。
“薛怀,去?给她解开。”
少年懒得再看?那妇人,只朝薛怀抬了?抬下巴。
薛怀应了?一声?,抬步往前,却不料在井边的女子?回头看?向那口幽深漆黑的枯井,忽然就自?己一头栽下去?。
枯井很深,她重重落地的声?音尽处的人都听见了?,谁也没有料到,她会?忽然自?己跳井。
“我阿娘说,薛怀大?人将?她从胡人手里救出时,她本以为自?己还可以活,可是那日,她看?见那么多双眼睛,听见那么多人说她应该死,不该活,她又觉得自?己不能活。”青年说话很慢,连玩手中的油纸也很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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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你……”
倪素欲言又止。
青年抬起眼睛看?她,“你知道我是什么吧?”
“徐将?军命人将?我阿娘的尸身从井中带出安葬时,发现其下的泥淖里埋没着无数森然白骨,看?似是泥水,其实底下都是女子?的骨头,自?那时起,他严令雍州破除恶俗,在他辖制之下,那时雍州及周边县镇,再不敢轻易在族中私自?处置妇女,否则,以律法论罪。”
“也因此,他得罪了?雍州不少氏族。”
“我阿娘的尸身虽被安葬,但枯井中残留着以往有的人家沉井身无所出的儿媳时,请道士镇压其魂留下的符纹,我阿娘因为那道符纹暂时不能出井,直到,我阿爹吃醉了?酒不小心落到井里。”
青年隔着布巾抓了?一下脑袋,“他们?两个之间的事儿就有些落俗了?,无非就是我爹被我娘救了?,才不至于?摔死,然后?他们?一人一鬼也不知道怎么就看?对了?眼。”
“然后?,就有了?你?”
倪素终于?找到插嘴的空隙。
“嗯,他们?也很后?悔。”青年点头。
“为何后?悔?”
“鬼胎嘛,他们?也不知道我会?长成这样,也不知道我会?长得比正常人快,没有毛发,也活不长。”
倪素一怔,难怪,依照他所说,他今年应该也才十七八岁,但他如今这般模样,看?着却像个二十多岁的青年。
“那你,为何会?来云京?”
她问?。
“我阿娘让我给张相?公送信,就是你给我包子?吃的那日,我正好将?信送到张相?公手中。”
“什么信?”
“她说,徐将?军没有投敌叛国,这件事必须要有人知道,这个世上,不能人人都骂他,毁他。”
“可是张相?公被流放多年,我阿娘等了?好久,才等到他重新回云京做官,她让我将?信送来给张相?公,虽不足以作为翻案的证据,但至少,能让张相?公心中生疑,或许有一日,还能还徐将?军清白。”
他说着,又有些怅然,“可惜,张相?公也死了?。”
倪素沉默良久,才出声?:“你叫什么名字?”
“青穹,战血拭我剑,此剑破青穹。”
他的五官并不如常人灵动,连笑容也是僵硬的,“我阿娘说,这是徐将?军的诗。”
一个少年将?军的意?气风发,几乎全在此诗。
倪素心中默念一遍,有些失神。
“小娘子?,若要救徐将?军,我们?得快些走。”青穹的声?音落来。
倪素一下抬头,“走?”
“我阿娘如今已身在幽都,但我阿爹却时常能够听见阿娘说话,他双腿不便,无法与我一起来云京,只要回去?见我阿爹,一定有幽都的法子?治他的伤。”
青穹说道。
倪素没有犹豫,立即点头:“好,我立即动身随你去?雍州。”
“你……”
青穹没料到她会?如此利落地应下,“那可是边关,你若不敢,我可以带徐将?军去?。”
“他是受我所召,不能离我半步。”
倪素抬起头,檐瓦之上浅金如漆,“我要救他。”
青穹看?她站起身,很快走入对面的居室里去?,没一会?儿又出来,手中拿着一个脉枕,走到他面前来,要他伸手。
青穹愣了?一下,随即说道,“我这不是病,你治不了?……”
倪素的手指轻扣他的脉搏,“你虽是鬼胎,但你阿爹终归给了?你一副血肉之躯,只要是血肉之躯,我或多或少,亦能为你减轻一些痛苦。”
倪素虽钻营女科,却也不是只会?女科,他体寒,血脉阻滞,关节疼痛的毛病,她亦有法子?缓解。
“只要你阿娘能救他,我这一路会?给你买很多包子?饼子?吃,你想吃别的也可以,这便是我的答谢。”
倪素说道。
青穹没说话,他隔了?会?儿才瞧着她,“你都不怕我吗?”
他生得奇怪,没有人敢这样接近他。
倪素收回手,心中大?抵有了?数,“我不知有什么好怕的。”
她低眼看?向自?己腰侧的药篓,里面的那团莹光浮动,她将?手指探入药篓内,它便会?主动贴来她的指腹。
“鬼非鬼,人即鬼。”
“这世上,本没有比人更可怕的存在。”
第65章[VIP]永遇乐(四)
清明时节,淫雨霏霏。
张敬墓碑旁跪着老内知刘家荣,不断重复着往盆中扔纸钱的动作,若有人来敬香,他便会起身?退到?一旁,点了香,递给来人。
贺童在旁守着,吩咐自己?带来的家仆将香烛备好,他忘了剃胡须,整个人显露出一种沉郁的疲态。
孟云献与裴知远才走?近,便见墓碑前有人在作揖敬香,贺童听见步履声,抬头见孟云献,便俯身?作揖:“孟相公。”
直起身?,他看向孟云献身?旁的裴知远,颔首唤了声:“裴大人。”
而那敬香的人适时回头,裴知远只见他身?着墨绿织锦直裰,戴幞头,端正的五官经受风霜,已不再年轻,下?颌蓄着半长不短的黑须。
此时眼?中带泪。
“潘三司。”
裴知远收敛惊讶,俯身?作揖。
“敏行何必多礼,”潘有芳抹了一把脸,又看向孟云献,“孟公,您回朝时,我不在京中,十几年了,到?如今我才算见了您一面。”
“我回来时还?奇怪呢。”
孟云献指了指身?边的裴知远,“我还?问敏行,我说怎么?不见潘三司?他说你父亲去世,你回乡丁忧去了。”
“是啊,丁忧三年。”
潘有芳回头望了一眼?墓碑,长叹一声,“我回京途中听闻张相公的事,紧赶慢赶,没赶上出殡,但好歹,今日是清明。”
老内知刘家荣适时点了香,躬身?送上,孟云献率先接过,裴知远站在他们二人身?后几步外,也接了香,俯身?作揖。
孟云献敬完香,又盯着那墓碑上的字痕看了好一会儿,这?才转脸,盯着贺童,“你这?眼?睛肿得厉害,你夫人就没给你热敷?”
“过几日便好了。”
贺童的嗓音有点哑,鼻音也重。
“贺学士,节哀。”
潘有芳闻声看过来,便也安抚一声。
贺童低头应了一声。
孟云献本欲再留一会儿,裴知远却提醒他政事堂中还?有事务没处理干净,他只好转身?往停在不远处的马车那儿去,陆陆续续来的人很多,有认出他的,便都朝他作揖。
“潘三司也要入宫?”
孟云献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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步,回头看向走?近的潘有芳。
“是,今日回京,还?未见过官家,”潘有芳点点头,眼?眶还?有些红,“不若孟公与我一道?”
孟云献却道,“官家若知你才回京便来祭奠崇之,只怕会生你的气。”
“朝中多少官员都来过了,我若因此便不来,岂非太过凉薄?张相公是当年我考科举时的主考官,我进士登科,是他亲自批的,于我更有知遇之恩。”
潘有芳神清目朗,坦然?至极,“便是官家问,我亦如此答。”
“孟公便与我一道吧,您难道就没有想要问我的话么??”
他说。
孟云献一顿,“我该问你什么??”
“雍州之事,牧神山之变。”
雨水在伞檐噼啪不停,潘有芳双手拢在袖中,“当年蒋先明是雍州知州,而我,则是官家派遣至边关的监军。”
“我当然?记得你是监军,当初,还?是崇之举荐的你,”孟云献伸手,令身?旁的家仆将伞檐太高?些,“雍州的军报,那么?多人的证词,当年我已问过你与蒋先明,如今又还?有什么?好问的?”
“可我不知,张相公为何……”
潘有芳欲言又止,他喉咙动了一下?,声音有些艰涩,“他受刑前的遗言,我也听说了。”
“谁知道呢。”
孟云献摇头,“昔年分道,今日死别,崇之与我,自十五年前,便无话可说了。”
“走?吧,咱们一道进宫。”
孟云献说道。
潘有芳沉默点头,由人撑伞,与孟云献并肩没走?几步,便遇上被家仆搀扶着走?来的蒋先明。
自张敬受刑而死后,蒋先明便大病了一场,称病在家中卧床了好些天,到?今日才勉力撑着身?体来此祭奠。
蒋先明见到?与孟云献一块儿走?过来的潘有芳,他面露惊诧,随即朝二人作揖:“孟相公,潘三司。”
“蒋御史?这?是病了?”潘有芳看着他。
“小病而已,张相公出殡之时我没有赶上,今日清明,说什么?都得来。”蒋先明说着,便是一阵猛烈地咳嗽。
“那你去吧,我与孟相公便先入宫了。”潘有芳说道。
孟云献从头至尾没与蒋先明说话,蒋先明勉强站直身?体,看二位大人与他擦身?而过,他不由回头,“孟相公。”
孟云献停步,转过脸来。
烟雨迷蒙,蒋先明从身?边人手中抽出纸伞,“我有些话,想问孟相公。”
孟云献面上没有什么?表情,也没说什么?,只瞧了裴知远一眼?,又与潘有芳道:“潘三司,看来你我不能一道了。”
“不若,我与潘三司一块儿走??”裴知远适时说道。
“既是如此,孟公,我便与敏行先走?。”
潘有芳颔首。
裴知远与潘有芳坐了一驾马车,孟云献看马车碾过泥泞走?远,他便从身?边家仆的手中取来纸伞,家仆适时退开。
山间草色,幽碧湿润,蒋先明与孟云献各自撑伞,相对无言。
“蒋御史?可是睡不好觉?”
孟云献终于出声,他盯着面前这?个人眼?下?倦怠的青色,“因为听了崇之的遗言?”
蒋先明没有反驳,“孟相公与张相公也曾是多年好友,所以,我想听一听,孟相公您如何看待张相公受刑之前的那番话?”
“现如今,朝中有谁敢在你蒋御史?面前说真话?”孟云献扯了扯嘴角,隐含嘲讽。
蒋先明手握风闻奏事之权,谁在他面前说话,都得万分小心?。
“今日所言,只孟公与我知晓,蒋某绝不会以此相挟。”
“可我却没什么?好告诉蒋御史?的,当年在雍州的是你,亲自下?令处死玉节将军的也是你,我远在千里之外,如何能比你清楚其中的缘由?”
“是,的确如此。”
蒋先明干脆扔了伞,好让自己?这?烧糊涂的脑子清醒些,“代州粮草案我亦在查,钱唯寅先找上的人是我而非张相公,若当时我不曾有一时的犹豫,若我能快张相公一步,先递上奏疏,也许张相公便不会死……
他是我蒋先明心?中敬重的人,我亦知所谓的私受良田,结党营私,定是代州那帮犯官身?后之人的故意构陷,可我想不明白,为何张相公要在临死之前说那样一番话,我当年就在雍州,我看到?的,查到?的,都在告诉我,我处决的,是一个于国有罪,罪无可赦的叛国佞臣!”
“那你就继续相信你的证据!”孟云献在伞下?盯着他,“十六年来,你蒋先明不是一直也没怀疑过么??只因崇之临了的一番话,你便来问我?那我,又该去问谁?!”
雨水浸湿蒋先明的幞头,他一时哑声。
“你是天子近臣,这?桩粮草案若是你来上奏,你的下?场只会比崇之更惨,我理解你一时的犹豫,亦知道你蒋御史?清正刚直,并非怕事之辈,”雨声掩饰诸般杂声,孟云献走?近他,“可今日我想问你,你以为官家为何将你看作近臣?”
蒋先明是直臣,张敬亦是直臣,但蒋先明是官家的直臣。
若是蒋先明重提粮草案,即便是手握钱唯寅这?个铁证,也必不会有什么?好下?场,因为他是敕令如天的局面当中,正元帝留给世人的障眼?法。
正元帝用他来告诉世人,你看,朕亦有直臣在侧,并非独断专行。
摆设而已,兢兢业业十几年,一门心?思为君父肝脑涂地,死而后已,竟真以为自己?是官家倾听民意的耳目,是为民请命的喉舌?
官家不欲听他说话时,他一样什么?也不是。
蒋先明紧握伞柄,怔忡半晌,忘了开口。
“蒋御史?,看清你自己?的处境,比什么?都重要。”
孟云献点到?即止,不欲再与他多言,转身?踩着泥泞的山径,朝前走?去。
孟云献的马车离开,夤夜司使尊韩清才从另一边的山道上走?出来,他瞧着不远处雨幕里呆立的御史?中丞蒋先明,对身?边的年轻人道:“一会儿你与咱家祭拜过张相公,便即刻启程去泽州,你也不要指望从那帮犯官口中挖出什么?不一样的说辞来。”
“张相公前脚带钱唯寅入宫,翰林侍读学士郑坚后脚便上了奏疏泼脏水,这?些日子也足够他们在泽州坐实张相公私受良田,结党营私的这?项罪,你也不必多管,咱家遣你去,也是想你避一避你父亲给你惹来的祸事,你这?阵子被暗杀多少回了,弄一身?伤,便去泽州养一养。”
韩清叹了口气,“夤夜司是官家的夤夜司,如今只有坐实张相公的这?项罪,才能按压底下?的民愤,为张相公翻案这?事儿,夤夜司是不能沾的。”
韩清心?中亦有苦楚难言,孟相公不能在朝中插手张相公的案子,而他亦不能被君父察觉出什么?,更不能轻易与孟云献往来。
君父令夤夜司遣人去泽州监督地方清查处置涉事官员,夤夜司便绝不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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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此事上违背君父。
“使尊放心?,周挺明白。”
周挺颔首应了一声。
清明之际,雨水繁多,周挺随韩清去张敬墓前祭拜过后,便骑了一匹快马入城,只回府简单收拾了行装,便带着晁一松等人启程往泽州。
骑马途径南槐街,周挺一拽缰绳,垂眸片刻,还?是翻身?下?马朝那间医馆走?去。
“咦?倪姑娘好像不在啊?”
晁一松敲了几下?门,也没听见里面有什么?声音。
周挺看了一眼?紧闭的医馆大门,一言不发,转身?走?到?对面那间药铺,阿芳正在打瞌睡,听见脚步声,她?一回头,便撞见那双漆黑泛冷的眸子,便一个激灵,“你找谁?”
她?觉得这?个人有点眼?熟。
“对面医馆的倪姑娘,你可知道她?去哪里了?”周挺问道。
相似的情境,阿芳一下?对他有了印象,她?看他腰间佩刀,心?中有些怕,便老老实实地答:“她?只说,要出远门一趟,我也不知她?去哪儿了。”
“别是回雀县老家去了吧?再也不回来了?”
晁一松在后头说道。
“好像不是……”
阿芳怯生生地说,“我听她?说话,似乎是还?会回来的。”
“她?是何时走?的?”
周挺沉默片刻,问道。
“走?了有几日了。”
“多谢。”
周挺转身?出了药铺,晁一松凑到?他身?边,“小周大人……”
“出发,去泽州。”
周挺上马,打断他。
从云京到?雍州路途遥远,倪素与青穹结伴,走?了没几日,便因一阵急雨而在沧县的一间客栈中落了脚。
倪素请跑堂买回一篮子的香烛,天还?没彻底暗下?来,她?便在屋子里点燃数盏灯烛,然?后坐在桌前用饭。
她?食欲不振,吃得很少,但青穹胃口很好,几乎是风卷残云。
夜里倪素沐浴洗漱过后,便抱着药篓掀开被子躺到?床上,屋中明光闪烁,她?脸颊抵在软枕上,看着药篓中莹白的光,它有一条毛茸茸的尾巴,只要她?伸手,它就会贴上来,连尾巴也会动。
她?将被子盖在药篓上,看它在里面浮动。
棂窗外雨声杂乱,倪素抱着药篓闭起眼?,她?偶尔会听见莹尘细微闪动的声音,这?几日,她?已经习惯这?样的声音。
而伴随着这?种声音,她?做了一个梦。
梦中有一道背影,他穿着那件她?亲手做的衣裳,朱砂红的衣襟,霜白润泽的外袍,腰间殷红的丝绦随风而荡。
倪素想唤他,却始终张不开嘴。
她?看见那身?衣裳落地消散,他化为一团浓淡不清的血雾,在一片蓊郁丰茂的荻花丛中,孤零零地漂浮。
他像发了疯似的,拂过那片荻花丛,而从中魂火闪烁,在细雨中零星飘飞,它们化为半透明的人形,每一道游魂从他身?侧过,他们都是陌生的脸孔。
只有他是一团血雾,始终不具形。
“莫找了。”
倪素听见这?样一道声音,那荻花丛里不知何时已立了一人,他拥有一张兽面,却有花白的,打卷儿的胡须。
他就站在那团血雾前,轻抬下?巴,迎着风雨看向青黑的天幕,“你的老师不在幽都,他已去了你曾不愿去的地方。”
雷声轰隆,倪素骤然?惊醒。
她?一下?坐起身?来,满头满背都是冷汗,梦中的种种都不那么?清晰,但她?却记得那团血雾,记得那人身?兽面的老者。
想起那张兽面。
倪素立即从衣襟中找出那颗兽珠,灯火之下?,木雕兽珠与她?梦中那张兽面重合。
她?看向身?侧,才发现被角底下?无光,她?掀开被子,药篓安静地躺在她?身?侧,然?而其中,竟已无那团莹白的光。
“徐子凌……”
倪素捧起药篓,她?赤足下?床,妄图在房中找到?他的身?影,“徐子凌你在哪儿?”
她?的喊声惊动了隔壁的青穹,他立即推门进来,见倪素一身?衫裙单薄,披散着乌发,也不知在房中找什么?,还?唤着一个名字。
“倪姑娘,你怎么?了?”
青穹才合上门,抬眼?却见背对着他的倪素回过头来,眼?圈红透,抱着那只小药篓,“青穹,他不见了……”
“什么??”
青穹走?近,果?然?看见药篓里空空如也,他愣了一会儿,伸手摸了摸被布巾包裹的脑袋,“怎么?会这?样?可是你做了什么??还?是……”
“我什么?也没做。”
倪素摇头,“我只是做了一个梦,醒来他就不见了。”
“梦?什么?梦?”
青穹敏锐地抓住这?一点。
“我梦见一个地方,那里有很大一片荻花丛,我梦见他变成变成了一团血雾,有个长着兽面的老翁对他说,他的老师已经去了他不愿意去的地方。”
青穹在听见荻花丛时神色便已有些异样,又听她?提起那个长着兽面的老翁,他便立即道,“你梦见的地方,是幽都恨水河畔。”
幽都恨水。
倪素一怔,她?记起自己?似乎曾听徐鹤雪提起过。
荻花丛中,恨水河畔,是所有生魂收取阳世亲朋纸钱与寒衣的地方。
“我与常人不同,儿时常梦一处,便是幽都,而那生得一张兽面的老翁,便是幽都土伯,我猜,徐将军是回到?幽都找他的老师张相公去了。”
青穹细细地想着她?方才说过的话,这?几日他藏在心?中的疑问才终于得到?了解答,他看向倪素,认真地说,“生魂只有魂火,我阿娘便是如此,我此前还?有些想不明白,为何徐将军的魂火是莹白的一团,像不具形的山灵,但听你方才谈及土伯说的那句话……倪姑娘,我猜,徐将军已非幽都生魂。”
“这?,是什么?意思?”
倪素抬眼?望他。
“我不是与你说过么??我阿爹有时能听见阿娘说话,我记得有天他听阿娘说起,并非是所有的人死后,生魂都会入幽都,”青穹走?到?窗边,将棂窗推开,外面的灯笼已被雨水浇熄,他指着那片漆黑的天幕,“有的人死后,生魂会去那里。”
倪素走?到?窗前,随着青穹所指的方向看去。
“我就说,即便这?世上所有人都当徐将军是叛国的罪臣,天道会看得见他的清白,他那样好的将军,死了,是该去天上做星星的。”
青穹说。
“星星?”
倪素呢喃出声。
“我阿娘说,天上是没有什么?神仙的,地下?土伯九约,天上虎豹九关,你看晴夜里星子多少,他们都是有大功业的生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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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化,幽都的生魂一百年一轮回,而天上的星子则是三百年一更迭,我阿娘说,他们具有幽都生魂所没有的力量。”
雨声散碎,击打在倪素耳畔。
“我只是在想,为什么?你化身?鬼魅有了这?样非人力所能及的能力,幽都却要因你使用它而惩罚你。”
“因为这?本不是在这?里可以使用的能力。”
元宵夜,瓦子后巷,徐鹤雪曾这?样回答过她?。
人间之水,不濯他尘。
除了她?煮的柳叶水,便只有郎朗月华可以除去他身?上沾惹的尘埃污垢,他不是幽都的鬼魅,他真的是天上的星星。
“倪姑娘?倪姑娘你在想什么??”青穹连唤了几声,才见她?动了一下?眼?睛,有了反应。